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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关于季节的记忆
作者:赵 园

《天涯》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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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中国人在季节、时令方面积累的知识与经验是如此丰富,以至个人记忆倘若不安置在这样的时间框架中,就难以被辨认与述说。在书斋生活已使得有关季节的感觉钝化之后,我仍试图凭借了这说不清是“自然”抑或“人为”的秩序,梳理那些早已零乱不堪的记忆材料,却同时发现了材料的匮乏。或许正是“季节”这概念,妨碍了梳理?“季节”要求公认而醒目的标记,而“个人生活”(尤其在记忆中)却往往边沿模糊,意义含混,但既已着手,仍不妨勉为其难一回,看在这题目下,能写出些什么东西。
       冬
       我能马上记起的,是1971、1972年之交的那个冬天,家乡某专区的招待所。我和衣拥着招待所脏兮兮的被子,读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连日大雪,空气惨白而冷,室内进进出出的,是和我一样的“老五届”大学生。我家乡的那个省突然做了个与我们性命交关的决定,将“文革”中分配到河南的五届大学生做一次性处理(当时的说法是“再分配”)。这当儿被大雪困在招待所中的,多半是未被命运之神眷顾者,面临着被留在乡村的前景而做最后的一搏。那间宿舍中的住客不断变换,新来的人各自寻找门路,行色匆匆,彼此若不相识。至少是,我与他们若不相识:当我写到这里时,竟没有一张脸由记忆中浮出。只有一次,在宿舍外,一个同系的男同学——这张面孔也早已模糊不清——对我说,他知道我的情况,他本人的“政治条件”也不好,因而彼此相当,不妨建立某种关系。
       我或许是在那招待所住得较久的一个,其间还曾往返于专区所在地与我插队的县城、公社。我也像我那些命运不济的同伴那样,到“有关部门”软磨硬泡,仅有的招数是不断出现在办事人员的视线中,却不便像早已操练得圆熟之极的男同胞那样,套着近乎递上烟去。我也曾拿着父母在郑州弄来的什么信,去敲某个当局者的门,在不置可否的敷衍中尴尬地走开。其余的时间,就待在床上,读那本《李白与杜甫》。窗下的雪被踩成了烂泥。我并非对窗外的注视毫无知觉,却仍读得专注而麻木。那时我已得知我被留在了我插队的县,且由于档案中的某种我不确知的内容,被认为不便安排在县城教书,分到了一所远离县城的公社中学。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解释,李白、杜甫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何干系,竟引起了我如此紧张的关注,甚至为此激动不已。远在南方的旧日同窗在给我的信中表示大惑不解,说郭某“扬李抑杜”干卿底事!
       在那之前与之后,有过不止一个多雪的冬天,我却往往在大雪飘飞的日子,记起那招待所窗外的雪,那专注中的冷漠与麻木。我猜想那固然因了事关杜甫,却更因我需要麻木自己。我其实是在抵挡屈辱与尴尬。那种沿门行乞般的经验,在我只有一次。当几个月后我终于回到了郑州,毫不犹豫地就去了城边上的一所简陋破败的中学,对于其他可能的选择无动于衷。
       春
       奇怪的是,当我想到了“春”这个语词,脑际竟像是空空如也。这似乎不大正常。无论我中原的家乡还是京城,漫长的灰黄的冬日都理应引起对春的渴盼。渴盼是有的,但我却少有与春有关的故事。眼下我能记起的,是北京远郊的树色,那透出在树梢处的若有若无的一层青绿。那片树色是我在车上看到的。当时我已经在这我工作至今的研究所,单位曾在早春组织植树。
       乘大巴去远郊植树的事,近些年再没有过,但每到早春,我都会如被提示了似的,想到搜寻最早到来的春的消息,却往往错过。待到发现,满城的树早已翠色欲滴。早春像是只在远离城市的乡野驻足,一当踏进城市,即容颜过分艳丽而将苍老。我也仍然会因纷扬的杨花与袅袅的晴丝而心动,却像是并无故事。这很可能只是年龄与记忆的花招,它们将一些最敏感的经验,借用了一个当代作家的形容,将那些“细微如毳毛”的感觉,最先过滤掉了。当然也可能因了表达的障碍:难以述说的经验尚找不到方式呈现自己。
       夏
       当记忆与“夏”这字样相遇,顿时活跃起来,纷至沓来的印象,大多与中学时代有关,且大半浴着月色。月色中操场上的长谈,周末踏月到附近单位看露天电影,等等。当然夏也意味着无可抵挡的燠热。记得那间由教室改成的拥塞了几十架双人床的宿舍,暑期前最热的那段日子,女孩子们竟打起了赤膊。那会儿的西红柿真便宜得可以,我们整脸盆地买了放在床下。
       最美好的自然还是暑假。路边的杨树,高处的叶片反射着日光,水银般闪烁流动,接近地面处蒙着一层厚的灰土。你待在家里,慵懒的午后,睡眼惺忪,手边是一本外国小说。只有这夏日才有足够的闲暇,那些小说也就与夏发生了关系,在我的回想中,都像是氤氲着夏日的气息。尤其俄国小说与忧郁的俄罗斯民歌。我几乎是直接嗅到了干草与麦秸垛的气味。“亲爱的为什么我爱上了你,/为什么你竟答应我的爱,/最好我不知道什么叫痛苦,/那我的心就不会受折磨。”“从前是这样,/你现在还是这样,/哥萨克哦,草原的鹰……”我相信不止一代人,就在这文字与旋律中,渴望着被爱也学习着爱,那种俄罗斯式的忘我的自虐的献祭式的爱,因清洗了肉的气味而益加纯洁、庄重也益加痛苦的爱。直至“改革开放”,驳杂的“二十世纪文学”一涌而入,才结束了一个“古典浪漫时代”,与市场化一道,复杂化了不同代者那里“爱”的涵义。但你仍不妨承认,在我读中学的那时代,古典的浪漫的爱充当了诗意之泉,给予过不止一代人滋润与抚慰,是他们“曾经有过青春”的一份证词。
       在大学校园里度过的夏,也非全无可忆。那夏的记忆竟也与爱有关。进入北大“文工团”后,我曾向团内的施姓同学学琵琶。夏夜,北大30斋楼下,像是还残留着丁香花的淡淡气息。我在宿舍里一遍遍地听师傅弹《十面埋伏》、《浔阳夜月》、《飞花点翠》、《彝族舞曲》。去年买了几张民族音乐的CD,放至《彝族舞曲》,竟有触电般的震颤。乐声响起,复杂的指法弹奏出和弦,繁密而热切。月色,篝火,林间嘈切的私语中,口弦声悠然而起,我其实不便坚持认为这篝火与爱情之夜在夏季;甚至听师傅弹琴也未见得在夏夜——丁香花即提示了那破绽。但我记忆中的《彝族舞曲》却仍然是夏天的故事,惟夏夜才有那热烈与朦胧。骀荡的春风中未及苏醒的情欲,在这当儿苏醒了。“文革”前的校园,空气已骚动不安,却不能阻止一个大学女生渴望爱与被爱,即使那只是一种方向不明的渴欲,找不到出口的暧昧的激情。
       秋
       奇怪的是,也如对于春,对于秋的迷人之处,我始终未能充分地领略,尽管我的生命秋意已深。秋这季节里也像是没有我自己的故事,没有令我能触电般记起的情境。更可能是,那些故事,那些记忆的碎片隐匿在某一昏暗的角隅,等待着被唤醒并赋予意义。当着我写作本文时,想到的,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在北大读研究生时,由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看到的秋色。由于树种的丰富,我看到层次丰富的绿与黄,烂漫中隐含着肃杀。似有冬的声息,正在由遥远的天穹泠然而至。当年站在那块玻璃窗前时,绝对没有想到的是,我此后的一段生命将在秋色中展开。秋是敛抑的季节,是理性的季节。这季节宜于沉思,也适于学术。只是当年我未及去想的是,此后的“学术生涯”将有怎样的单调,我的生活在不久后将失去这可供悠然地凭眺的长窗,与这繁富的色彩。
       以上记述有可能被作为据以考察“季节—心理”的某种例证。我其实不能确认“季节”在这种私人经验中,仅仅偶然地充当了景片,还是直接参与了生活、情感过程,“季节”以何种方式、在何种程序上“进入”了生活。这肯定是个复杂的问题。
       我也不大懂得“世纪末”、“千禧年”的含义,不知自己所处,是否也如鲁迅所说,是“进向时代的时代”,自然也就不解何以在这一时刻临近之际人有必要“回眸”。我自知回望之际,所见无不琐碎渺小,与“大时代”无涉,展出在这里,如未经整理的老照片,却还是写了这篇文字。仪式行为在人类生活中,总是不可少的吧,我何必要刻意拒绝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
       赵园,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艰难的选择》、《北京:城与人》、《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