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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乐园:游的乌托邦
作者:费 勇

《天涯》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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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仿/虚构
       我们习惯上把旅游看成是回归自然,然而,实际上,今天人们许多时候上路,要去看的并非自然的东西,而恰恰是人工的东西,例如,每天有二三万游客去美国的迪斯尼乐园,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去中国深圳的世界之窗。显然,在当代的旅游领域,存在着一种人工的风景元素,似乎与山水、遗迹形成了微妙的相对关系,如果说,山水指涉的是自然,是某种在尘俗之外静静地屹立、流淌着的另一种空间,激发起我们回返原初的深层欲望;遗迹是穿过时间的壁而凝止了的另一种时间,满足了我们需要记忆的诉求;那么,这类人工风景指涉的又是什么呢?人们从中想要获得的是什么呢?或者说,人们花费金钱与精力大老远地去观看为的是什么呢?在我看来,理解此类风景元素最重要的一个关键词是:想象。是的,就是想象,淡化或虚化了时空边界的想象,营造了一个人间的乐园,人们置身其中可以陶醉或放纵。因此,我把这类通常被称为主题公园的风景元素命名为“乐园”,人们为自己制造出来的寻欢作乐的场域。乐园的英文是paradise,意为天堂、伊甸园、极乐、至福等,指涉一个无忧无虑、实现愿望的自足空间。1583年丹麦的贝肯(bakken)乐园据说是世界上最早的为游人设计的地上乐园。时至今日,我们的忧虑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恐怖越来越随处可见,而全世界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缤纷乐园,到处是梦幻的色彩和欢乐的海洋;就如同那个奇妙的问题一样:是人的心理疾病需要精神治疗,还是精神治疗一旦成为一种神话、一种习惯就催生了更多的心理疾病。乐园与我们实际的生存状态之间,也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充满矛盾的关系。
       诺瓦利斯说:“生活不是一场梦,但是可以成为一场梦。”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乐园是人造的梦,与艺术尤其是电影有着深刻的类同性,我们上路去一个乐园式的风景点,难道不是与我们穿过喧闹的大街躲进封闭的黑漆漆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非常相似吗?
       山水或遗迹转换成为风景区里的风景,只要略加利用与改造就可以了,因为它们是客观存在的东西,而乐园却是制造出来的,依据想象制造出来的。它的想象策略有两种,首先是模仿,其次是虚构。关于模仿,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模仿是人的天性,人们从模仿中获得快感。鲍桑葵用了“美在精神中的第二次诞生”这样一个短语来解释模仿一词。乐园式风景从开始到现在,模仿占着重要的地位。早期的公园,或中国的园林,模仿的主要对象是自然山水。而到了今天,几乎什么都可以成为模仿的对象,历史、民俗、地理、艺术等等。关于虚构,在此与模仿相对,区别在于它没有对象,凭空而来,是一种纯粹的想象,类似于寓言、童话、科幻或卡通片。虚构性的场景,常常是乐园制造狂欢气氛的主要手段。
       无论模仿还是虚构,都是人的创造力与技艺的反映。因而,当我们在乐园中游弋,我们如同在美术馆漫步,迷醉于奇思妙想。不同的是,美术、电影或诗歌小说,都以极其浓缩的形式来完成模仿或虚构。比如,一部电影以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就可以经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这是一种高度浓缩的想象,是意象化的模仿。所以,你只能看,只能用心灵去介入。但是,乐园的想象常常是空间与时间的整体性移植。由于是移植,而非表现,因而,你可以亲历其间,你的身体可以介入其间。例如,在一个模拟古代城市的乐园式风景区里,游客真的可以在里面购物,吃喝,与身着古装的人交谈。再如,模拟《红楼梦》而制作出来的“大观院”,让游客能够完全走进林黛玉的闺房或史湘云醉卧过的石头。游客在游览的时候,仿佛在参与历史或小说,甚至可以改写某些事实与情节。但在阅读小说时,你只能根据文字想象。根本上,文学艺术模仿的不论是多么真实可见的东西,一旦成为文学艺术它就只是虚幻的东西,一种心灵性的形构,然而,乐园模拟的不论是多么虚幻的东西,但一旦成为乐园,它就变成真实可见的东西,一种身体性的形构。
       因而,乐园虽然称得上是广义的艺术品,具有与艺术品相似的审美功能,但它与艺术品相比,不只是观赏的对象,而是可以去生活去体验的真实场所,是梦想成真的所在。这可能是乐园的魅力所在。就此而言,我们甚至可以说,乐园是网络虚拟世界的雏形。人们虚构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它是虚假的,因为它是建造出来的,它随时可以消失;它是真的,因为你真的能够身处其间,而且像在日常生活里那样行动,却又完全不受日常中的各种界限束缚,你在乐园里,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在它的内部,你可以飞翔,没有边界。
       迪斯尼乐园
       我有一个梦想。马丁·路德·金说。谁没有一个梦想呢?谁没有经历过在冬天的炉火旁或夏天的星空下做梦的年龄呢?我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听一个女孩子在舞台上朗读白雪公主这个童话故事时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那时,与我同桌的残疾女孩子,每天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爬上爬下。她坐在我的身边,白皙的两颊渗出淡淡的汗珠。我看到她在每一本练习本上画上了一个像是在空中飞翔的女孩子,她说这是在我们上体育课时画的。很多年后,我在另一个城市看到一个陌生的失明了的女孩子,在一张白纸上笨拙地画了一个似乎在发光的太阳。一个女同学从美国发来的电邮:上个星期天带了孩子去迪斯尼乐园,那是美国的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时光在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里,一下子就过去了二十多年。我的孩子和她的妈妈正在看米老鼠的动画片,不时地传来咯咯的笑声。
       一切都始于一只老鼠。这好像是沃尔特·迪斯尼自己说的。1928年,某个烦闷的午后,那只老鼠刹那间从迪斯尼的心头跳荡而出。据说那时侯迪斯尼的工作正面临很大的危机,有人用“世界末日”来形容他那时的状态。但是,就在纽约到堪萨斯老家的火车上,神奇的灵感降临,一只老鼠的形象变得清晰。然后,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这只老鼠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其他无数人的生活。正应了一句老话:最绝望的时候常常是最有希望的时候。同时,也显现了想象力的伟大,一个念头,甚或一个古怪的念头,就可能创造出一种新的生活,一个新的世界。就像上帝所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然后,就有了一系列大家所熟知的事件,一部接一部的有关米老鼠的电影,一项又一项荣誉落在迪斯尼的头上,当然,随之而来的是财富。迪斯尼被认为是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的艺术家,同时又是经营有方的制片人。1953年,迪斯尼拍摄的《沙漠奇观》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
       于是,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念头,他要在洛杉矶的制片厂旁边建立一个迪斯尼幻境园,一个充满幻想的游乐园。进入这个园子,人们能够忘掉工作、烦恼、压力,忘掉城市空间里的一切局促与污浊。这是迪斯尼最初的动机。但是他的方案在市政会没有通过。于是,他在距离洛杉矶27英里的阿纳海姆买了160英亩的柑桔园,用来建造幻境园。1954年,推出了以“迪斯尼乐园”为名的电视节目。据说由于美国广播公司认为幻境园这个名称过于夸张,迪斯尼才把它改成较为平实的“land”一词,意思为“土地、领域、王国”等。在land的前面加上disney这个人名,意味着这是迪斯尼个人创造出来的王国,为自己更是为大众创造出来的王国。1955年,迪斯尼乐园正式建成,一个梦想变成了现实。1971年,在美国奥兰多,一个更大面积的“迪斯尼世界”(Walt Disney World)诞生。接着,迪斯尼的王国拓展到海外例如法国、日本。2005年,它将出现在中国的香港。似乎像麦当劳一样,可以在全球不断地繁殖,不同的是它的繁殖不像连锁店那样迅速,而要经过漫长的时间,需要大量的金钱与人力。
       显而易见,迪斯尼展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风景名胜的特质,或者说,它给予了人们一种全新的娱乐方式。最核心的特质在于,作为一种风景,作为一种人们刻意上路去寻找的风景,它并非自然的产物,而是一种源于个人灵感的想象物。在整个二十世纪我还想不出第二个例子如同这个想象物一样,如此完美地诠释了“梦想成真”这个词。对于迪斯尼个人而言,他从一个平凡的人、一无所有的人成为一个名人、杰出的艺术家、拥有庞大企业的资本家,是典型的大团圆故事,是大众所爱看的大团圆故事。更重要的在于,它确实把人们的梦想,把本来是不可触摸的梦想变成了有形的可以触摸的实体。迪斯尼抓住的是人们最单纯的梦想,是积淀在童话与民间故事里的梦想。迪斯尼乐园的主体就是灰姑娘城堡。灰姑娘这个名词几乎与“梦想成真”同义。乐园内分布着八个主题园区:美国大街、冒险乐园、新奥尔良广场、万物家园、荒野地带、欢乐园、米奇童话城、未来世界。这种结构展现了意识流小说的风格。时间与空间可以错乱而和谐地并存在一起,我们从几百年前的西部,可以一下子就到达未来,从现实的街境拐一个弯就可以遇到童话或卡通里的人物。这是一个拆除了边界的世界。我们在其间漫游,真正是回到了童真时代;所面对的是一个童真时代所幻想的完美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善恶分明,而善总会赢得最终的胜利。一切都非常单纯,洋溢着天真的气象。
       因而,朱迪·亚当斯说:“至善至美的迪斯尼世界已代替了《圣经》中的伊甸园,成了美国人眼中的天堂。”沃尔特·迪斯尼自己则说:“它(指迪斯尼乐园)所带给你的将全部是快乐的回忆,无论什么时候。”我想说的是,迪斯尼带给我们的是单纯的快乐,因着单纯的幻想而产生的快乐。我们到迪斯尼乐园,其实与徜徉山水一样,也是一种回返,回返到人类的童年时代。或者说,它们都唤起了我们内心最深层的记忆。只不过山水唤起的,是我们最初那种自然的生存状态,而迪斯尼乐园唤起的,是我们最初看待(或想象)世界的方式,以及我们最本原的关于善关于美的信念。
       因此,虽然明知迪斯尼乐园是商业运作的产物,却并不想作这方面的解读。我愿意与所有的孩子们一样,与所有生活在压力下的人们一样,当面对或进入迪斯尼乐园,只是单纯地快乐,为快乐而快乐。但是,在那个时刻,浮现在脑海里的,是那位残疾的女同学,想起她望着窗外的眼神,那种快乐仿佛有着很悲哀的底色。
       世界之窗
       “世界之窗”不在别处,就在深圳,在深圳的一条主干道边。因此,先让我们来谈谈深圳。这座奇怪的城市,没有历史,没有名胜,没有……但是每天有许多人从中国的内地(这是华南地区尤其是香港的中国人对广东以外的中国地区的称谓,似乎与北京人的“外省”一词有类比性)来到深圳旅游观光。近二十年前,我们许多人都把深圳读成“深川”,对深圳充满向往,但更多的是疑虑。然后,似乎在一夜之间,深圳成了中国最著名的城市,或者说,最富有活力的城市。这座城市几乎平地而起,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或者说,是一个伟人构思的产物。它是一座实验性的城市,指示着中国未来的方向。“特区”这个命名意味着:在此地,你可以做在中国别的地方无法做的事。因而,深圳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进入的所在,需要“通行证”才能进入。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深圳这个地名沉淀着中国人的梦想与希望。无论谁,一旦到达深圳,就是与过去告别,变得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对财富的强烈信念,对未知未来的强烈憧憬。深圳是梦想之城,是乐园式的城市,遥遥地指向着一个迷朦而美好的未来。期盼的兴奋与失落的茫然,交织在这座城市的每一种氛围里。那时侯,许多游人费尽周折弄到一张通行证,到深圳,为的是看深圳的大街、高楼、商场。他们看到的是他们未来的生活。但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深圳式的大街、高楼、商场,在全国其他的城市遍地开花。短短几年,深圳就从中心再次向边缘移动,那几年的辉煌好像已经成为历史,浮动而落寞的空气里似乎也有了一点点怀旧的气息。
       然而,仍有越来越多的人到深圳去旅游,他们能够看到什么呢?他们看到的是现代化潮流激荡之后的沉静,以及欲望燃烧过后的平淡。当然,人们大概不会在意这一些,他们感兴趣的是世界之窗诸如此类的风景点。正是这些风景点,吸引许多游客把深圳作为一个目的地。
       没有历史没有记忆的深圳制造了一系列的乐园式风景,把中国的或中国以外的遗产以幻想的甚至以卡通的形式嵌入自己的血脉。它是中国主题公园的发源地。锦绣中华、中国民俗文化村、世界之窗、欢乐谷、未来时代、香蜜湖水上世界、香蜜湖娱乐城、青青世界、小梅沙海洋公园等等一系列乐园式的风景区,在1989年至1999年的十年间相继建成,投资都在一亿以上,其中世界之窗更是耗资八亿。如此巨资可以建许多个希望小学,可以资助许多下岗工人,却用来建造一个游乐的园子,有多少合理性呢?而更值得讨论的是,无数的游客为何自愿购买昂贵的门票为的只是去浏览那些模拟的风景?世界之窗从1994年到2000年初接待游客1500万人次,它的门票价格是每人100元。
       在我看来,深圳几个最出色的主题公园隐含着与这个城市非常一致的基本主题:中国的崛起。而这个主题恰恰是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时代主题:对国家而言,是要成为世界强国;对个人而言,是要成为成功者。无论国家还是个人,都面临着一种新的转型,都渴求着在转折中获得新的身份。追求成功与确定身份所引起的焦虑,在锦绣中华、世界之窗这样的乐园里,被一种乌托邦式的狂欢形式消解得一干二净,而乐园中的布局,处处抒发着中国人内在的民族主义激情和拥(占)有世界的幻想。“锦绣中华”这个名词本身透露了以下一些信息:改写或重构历史的企图,“锦绣”一词抚平了近现代中国历史的斑斑血泪,凸现了一个华美精致的中国形象,而“中华”一词粘合了近现代中国分离的阴影,营造了一种全球华人同根同心的庄严而热烈的气氛。事实上,回荡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社会文化中的民族主义话语,大大缩窄了政治、艺术、市场之间的鸿沟,在许多时候这三者各怀鬼胎却在外表上显得惊人地默契。锦绣中华与世界之窗正是旅游文化中融合了意识形态、艺术实验、市场操控三角因素而制造出来的典范文本。
       仍然从词语开始。世界之窗是世界的窗口还是窗口里的世界?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界这个词。《辞海》把“全地球所有地方”作为“世界”的含义。但在中国的语境里,这是一个歧义迭出的词,大学里的“世界文学”并不包括中国,所谓的“世界华文文学”也不包括中国,“让中国走向世界”一度是流行的口号。中国难道在世界之外?有意无意地,中国人往往把自己置身于世界之外,这既骄傲得可以,也自卑得彻底。“中华”与“世界”两个词构成了理解当代中国的关键词,它们的相互纠缠包藏着深层的中国欲望以及对西方的想象。
       即使在世界之窗,中国(中华)仍是突出的基点。有意思的是,在世界之窗,中国只出现在世界广场,一个既是进口又是出口的所在,旅行开始之处又是终结之处,“一个可容纳万人的露天博物馆式的大剧场,四周有六道城门象征六个文明发祥地:印度、中国、伊斯兰、巴比伦、埃及和美洲,门与门之间的浮雕巨墙高10米、长186米,展现千万年的人类文明史。108根世界各种柱式沿墙傲然耸立,象征人类文明的支柱。广场前方有维纳斯、大卫、唐神王、非洲母与子等十尊雕像迎送宾客。华灯初上之时,世界广场烟花争艳,五洲歌舞团的演出美轮美奂,缤纷撩人。”(出自世界之窗宣传资料上的简介)在此,中国作为文明的发源地屹立。同时,“中华门”是整个景区的入口,据宣传资料上说,这意味着“从中国走向世界”。也许,更确切的解读是,这意味着世界之窗里的世界是中国所建构起来的世界。
       世界现在处于南中国改革开放之都深圳之中了。它不在我们之外,而在我们之中。我第一次漫游世界之窗时,首先想到的一个问题是:一个美国人或法国人在这里看到模拟的白宫或埃菲尔铁塔,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后来数次去世界之窗,都没有见到外国人。也许,这只是供中国人观看的“世界”。我让自己以一个纯粹的中国人的心态在世界之窗里穿越。我发现了许多难以觉察到的微妙的乐趣,觉得那100元(有时贵至120元)的门票物有所值。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外面客厅里的电视机传来一阵歌声,几句歌词飘进耳朵:“万众一心冲冲冲,说定了别让我们等得太久,冲过去地球就在你的脚下。”那种热闹与喜庆的调子就好像前天中国足球队赢了哥斯达黎加一样。当然此时此刻,我关心的并非中国足球队的输赢,这只是体育罢了。我想要说的是,当你进入世界之窗,你无需花费什么力气,地球就在你的脚下了。你进入了一个微型的国度。即使像埃菲尔铁塔,看起来好像真的一样,但仍是缩小了的。至于其它的景物,则完全是微型的。你走过美国,走过非洲,走过欧洲,……这些与我们相距十分遥远似乎遥不可及的地方,现在就在你的脚下,你俯视着它们,你好像是小人国里的巨人。这些你在现实中根本无法自由来往的区域,此刻在你的脚下,没有了任何防线,你随心所欲地来来往往。世界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关于世界之窗的宣传资料上还有这样一段话:“在远古的巴比伦,传说人类会齐心协力铸造通往天国的高塔,上帝害怕了,便制造了不同的语言,令人们相互隔阂、各自为阵,但假如上帝降临世界之窗,他会不会为人类的欢乐祥和而深深感动呢?”上帝——假如有上帝的话——当然会感动,只是上帝不用害怕,这样的世界只能局限在世界之窗之内,并不能取代他的世界。上帝所创造的世界呢,正在打仗,正在为贸易或别的的什么事没完没了地谈判,那个巴勒斯坦的少女把自己当作了人肉炸弹,……这一切,当然不会出现在世界之窗,在此地,一切都被过滤成明快的特点鲜明的文化标识,相互和谐地并列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彼此可以抵达的圆形结构。在游客的眼光之中和脚步之下,世界之窗里的世界将变得越来完美,而我们所身处的世界,在它的比照之下,也许变得越来越千疮百孔。
       赌场
       禁忌造成了两类乐园式的风景:赌场与妓院。赌博与色情都源于深刻的本能力量。争斗和性欲不可回避,唯其不可回避,必须成为禁忌才得以存在。现代旅游业从这两个禁忌中获益良多。泰国作为旅游胜地的名声多半与她的色情业密不可分。至于拉斯维加、蒙地卡罗、大西洋城、澳门这些地方,赌博显然是吸引游客的主要因素。在这些地方,一个又一个的赌场像宫殿一样,你一旦进去,就受到致命的诱惑。例如,拉斯维加是在沙漠里建造起来的梦幻之都。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或赌徒总是在荒凉的旷野驱车奔驰很久以后才突然发现前方灯火辉煌,那就是拉斯维加,一座不夜城,像海市蜃楼一样。那里的赌场不仅仅是赌场,是典型的乐园。在赌博之外,还包含着别的娱乐,尤其是性欲的娱乐。夜总会、艳舞、桑那、酒吧、各种豪华酒店,环绕在赌场之外,或置身于赌场之中。所以,乐园式的赌场是包含了妓院在内的综合性娱乐世界。
       与迪斯尼乐园之类的乐园一样,赌场也是人工的制作,为着某种幻想而制作的迷宫式的别一世界;但是,不一样的是:赌场满足的是人性中最本能也最具破坏性的欲望。这些欲望在日常生活里被视为非法,只能无声地潜伏在意识的底层,不时在梦幻中想入非非地蠢蠢欲动。然而,赌场赋予了它们合法的形式。在赌场,你可以放纵你内心的呼喊。酒吧、迪斯科、夜总会之类也具备如此的释放功能,让压抑的力量在适当的封闭空间里流溢而出。但是,相比之下,赌场是最富有狂暴色彩的。赌场里的放纵不像在夜总会,只是游戏,酒精一旦消退,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照常。赌场里的赌博以游戏的耀眼色彩让人心醉神迷,却可以真正地摧毁一个人,或者成就一个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刹那之间成为百万富翁,或者一个百万富翁在顷刻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绝大部分时候发生的是后一种情况。
       这是赌场的危险之所在,但也恰恰是赌场的魅力之所在。赌场里的赌徒无非两类:因为钱太多觉得无聊而赌,因为钱太少梦想发达而赌。无论哪一种,只要在赌台上坐下,开始在几个数字里纠缠,他们都会忘掉输赢,而只关注过程。赌博的乐趣确实就在过程。一个接一个的不可预知的片刻,为赌徒也为周围的看客带来了无法言说的紧张,因为紧张,一切的世事远离而去,心与眼睛一样,只专注于眼前的那几张牌。同时,一个接一个的片刻,随着几张牌的翻动,得与失也在不停地转换。一下子得到,一下子又失去,而最终,绝大多数的赌徒都会空无所有地回家。期待奇迹,构成了赌场里最核心的心理氛围。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在瞬间因着一个小小的细节什么都改变了。命运、神秘、巧合等等,在赌场里得到最好的诠释。而哪个人的一生,不是一场赌博呢?赌博无非把漫长的一生,浓缩在几个小时或几天之中。除了赌博,有什么样的游戏,能够让我们在短暂的时间内体验到人生最深奥的秘密呢?所以,真正的赌徒在彻底输完后走出赌场,在悲伤悔恨的同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终于结束了,又回到了最初一无所有的状态。
       所以,《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篇小说题目,在我的记忆里,背景始终是赌场。只有在赌场里,在充满了渴望、奇迹、欲望、邂逅、偶然的所在,二十四小时才可能成为我们一生中独一无二的二十四小时,才可能成为铭刻了我们一生大欢喜与大悲哀的二十四小时。于是,那个名叫本恩的男人来到了拉斯维加,“我想搬到拉斯维加斯去……那儿的酒吧从不关门。”他不是为了赌博,也不是为了观看,而是要在那里挥霍。然后,他就遇到了塞拉,一个妓女,一个酒鬼与妓女的爱情就这样在赌城一发不可收拾,当然,不可能有完满的结局:在最盼望奇迹的地方没有奇迹发生。其中的一段对话:
       “本恩……我一直在找你。”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你是我的天使。”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知道吗?”
       “是的。”
       ……
       这只是一部美国电影,叫作《远离拉斯维加》。本恩最后以死亡的方式结束了本来无法结束的爱情故事,更重要的是,离开了拉斯维加。我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极力回忆自己曾经在澳门或马来西亚的赌场游荡以后,每一次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的?是否已经真正离开了呢?而当有一天我在赌场里徘徊,看着面前流动着的五官,四周华美的色彩,我会想起那个名叫本恩的人,然后,算计着,将以怎样的方式走出去。
       园林
       当我还是童年的时候,在江南的城镇,到处是废弃的园子。从墙外走过,里面的风轻轻越过墙上的藤蔓,拂在我们的脸上,整个空气都好像古典起来。我想就是在那些个瞬间,我开始迷恋唐宋诗词里的许多句子。不过,此时此刻,那些句子已经随风而逝,就像那些园子要么消失无踪,要么修葺一新,成为一个景点。我所记得的园子现在只留存在戴望舒写的那首诗里:五月的园子/已花繁叶满了/浓荫里却静无鸟喧/小径已铺满苔藓/而篱门的锁也锈了/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在迢遥的太阳下/也有璀璨的园林吗/陌生人在篱边探首/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园林本是私密的所在。如果说迪斯尼、世界之窗之类是为大众制造的乐园,那么,园林只是为自己制造的乐园。园林只有作为私家花园存在的时候才具有乐园的功能,一旦变成公共场所,它相对狭小的空间和过于精致的形构都不可能对游客发生什么乐园式的作用。所以,几乎大多数的游客都觉得园林没有什么意思。其实,并非园林没有什么意思,而是你以游客的身份出现在园林里不会有什么意思。因此,园林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乐园式风景,她更多的是遗迹式的风景。也许换一种说法,园林介于两者之间。
       一砖一瓦之间,布满时间的沧桑,园林引发我们怀古的幽思,因而,她是一种遗迹。而其中的每个细节,都是主人精心部署,依据着自己的理想设计而成,她又是一个乐园。园林之乐,首先表现在:于俗世里营造了别一逍遥境界。每一座园林似乎都缘起于繁华过后的落寞心情,或多或少隐含着归隐田园的旨趣。因而,园林里的自得其乐,实际上隐隐地浮动着寂寞无奈的气息。其次,园林之乐,还在于它为情欲的展开提供了秘密的空间,有它灿烂的、生动的一面,古典中国最诱人的情欲想象,几乎都是以园林作为一个舞台。《红楼梦》与《金瓶梅》是两个极端,大观园以青春乌托邦的形式散发出华美的悲哀,而西门庆在园林式的住宅里建造了一个淫逸的官能乌托邦,似乎都隐含着香艳的乐趣。至于明清小说里,男女的身体在园林的阴翳处相互纠缠的姿势,充满了雅致的疯狂。
       然而,无论如何,园林的本质仍是寂静而落寞。她的色泽就是落日余晖的色泽。园林里的故事应当在月色里徐徐展开,若有若无。那一块太湖石或那一朵逸出墙外的花朵,在阳光里以暧昧的纹路年复一年地叙述着关于从前或夜晚的故事。
       费勇,学者,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言无言——空白的诗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