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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关于看
作者:西 渡

《天涯》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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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带孩子去动物园和海底世界,想到关于看的事情。面对庞然的动物,一杭并没有惊慌失措,站在栏杆外,仰着头仔细地看。一头鹿将头伸出栏杆,一杭拿他的香蕉喂它。鹿抿着嘴,在一杭的手里,安安稳稳地把一根香蕉吃了。一杭还要拿第二根,被他的妈妈阻止了。大猩猩不耐烦,对着游人呲牙咧嘴,一副凶狠的样子。一杭站上台阶,看着猩猩出神,猩猩却安静了,与一杭对视,它对游人的敌意也在这对视中化解了,脸上的肌肉松弛了,牙缝间仿佛挤出一丝笑意。
       在海底世界,一杭乐疯了。沿着自动转梯环游一周,一路尽是他那清脆的童声,在尖叫,在欢呼。回到起点,意犹未尽,非再来一圈。上来时,一杭的嗓子都哑了。
       受一杭的感染,我也度过了成年以来最快乐、最兴奋的一天。
       去动物园时,一杭一岁多一点,在海底世界,一杭还不到两岁。
       2.从此除了巧克力、汉堡包之外,一杭多了一个要求:“让我去看看鱼吧!”
       恐怕这正是人和动物的差别吧。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就懂得了看,在满足口腹之欲外,他已经培养起一种能力:把世界当作一个对象来欣赏。一杭最喜欢看鱼,因为他能够从鱼的动作、姿态中,看出一种优雅、从容的东西。这东西恐怕就是美吧。
       动物大概就很难有这份雅兴。因为这需要一种自我意识,将自己和对象区分开来。动物的本能使它把世界看作猎食的对象,但不可能把世界当作欣赏的对象。它游戏,但它还不能把自己和游戏的对象区分开来,保持一段距离,看它、欣赏它。
       这看的能力,是人所特有的。它把欢乐赐给了人,把多灾难的世界变作欣赏的对象,变成了欢乐的永无穷尽的源泉。于是苦难的大地变成了幸福的伊甸园。
       在专注的凝视里,天堂向我们现身。
       3.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却对“看”怀着一种恐惧。为此我们发明了另一个词“窥”,“惊窥”活脱脱表现出我们对于被看的恐惧。亚当、夏娃吃了智慧果,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私处遮蔽起来。为了防止被看,穿衣的文化发展起来。迄今为止,服装仍然是大众文化中份量最重要的一项,也为商业提供了巨额的利润。吃穿住行,穿仅次于吃,列第二位。而住的意义,显然不单是遮风避雨,在今天,住的一个更重要的意义就是为人们提供一个不受侵犯的私人空间,这个有限的空间可以保证人们没有被窥之虞。
       不但身体上最敏感、最私人的部位不容窥视,我们情感中最敏感、最温柔的部分也不容人窥视。父母私拆孩子的信件,私看孩子的日记被认为是有违文明法则的,法律也对此加以禁止。保障我们不被人窥视,成为公民的一项基本权利。这就是所谓隐私权。
       4.在女权主义者的公式里,看与被看是一种权力之争。按照她们的看法(在这里我们用到“看法”一词,确实跟权力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在一个男权社会里,男人看,女人则被看。这是不公正的,是男权社会对女人的权利的肆意侵犯。她们举了艺术史上的例子,譬如在马奈那幅有名的“草地上的午餐”中,男人衣冠整齐,女人却赤裸着。而多数的人体作品都是关于女人体的。在电影中,女人也总是作为被看的对象存在,经典的例子要算梦露在纽约地铁通风口裙子被风掀起的一幕了。那是肆意挑逗男人的窥视欲。在现实生活中,也总是男人穿得多,而女人穿得少。女人的裙子越穿越短,似乎曾作为一个话题,引起媒体的讨论。男子的穿着却越来越保守,炎炎夏日,汗流浃背,不少英俊男子仍然西装革履。但这是文明开化的城里的事,在乡下则仍然保留着古风,男人尽可以只穿一条短裤,光脊梁晃来晃去,女人却仍然裹得严严实实。
       女权主义者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她们没有顾到一个事实。在艺术史上,最先赤裸着身体供大家看的,恰恰是男人。古希腊的雕像,一丝不挂的差不多全是男人,而第一尊全裸的女人体的塑像出现则要晚得多。只是到了文艺复兴以后,赤裸的女人体才逐渐多起来,而那时赤裸的男人体也并未见少。艺术中的人体,并不能简单地以“看”与“被看”的权力之争加以解释,它们恰恰是被当作一种理想美的形式追求着,表现着。对男人体的爱好逐渐被对女人体的爱好所代替,显然不是女权向男权的交接,因为女权主义者大概也乐于承认,古希腊也是一个男权社会。这种嬗变更多地体现在艺术家对于理想美的观念的演替。在古希腊社会,男人体被认为最能体现理想美的形式,到了文艺复兴以后,艺术家们则认为理想美的形式只能体现在女人体中。至工业革命以后,理想美的概念已岌岌可危了,对于人体的表现也走向了衰落。在我们的时代,除了在一些典型的学院作品里,对于人体的表现已走向支离破碎,在有些作品里,人形已很难辨认,是男是女更无从谈起了。
       5.“他人就是地狱”是存在主义的名言。他人是怎么变成地狱的?就是通过看。通过看,“他”把“我”物化为一个对象,剥夺了“我”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因此,“他”的目光就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地狱。
       女权论者的看法有可能来源于此。因为她们的鼻祖波伏娃就是一个存在主义者。
       “他人就是地狱”,一针见血地道出了人与人关系的实质,何其惊心动魄!在我成长的年代,这箴言给了我极大的刺激,使我深陷于绝望之境。无论萨特后来怎样辩称“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也不能使我稍感欣慰。但是我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人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全然如此。我从小爱结交朋友,一直生活在友谊的温暖中。我不相信温暖的友情竟都会变成冷酷无情的地狱?萨特肯定什么地方错了。
       那么萨特错在哪里呢?他错在把看的关系绝对化了。他只知道一种看,也就是当动物凝视猎物时的那种看。难怪他只能把看当作一种侵犯,而被看的人在一瞥之下,就被他人的目光吞噬了。他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看,也就是一个两岁的孩子面对鹿群、游鱼时,那种欣喜的看;当一个爱好美的人面对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时,那种沉静的看;当恋人们彼此凝视时,那种热情的看。在这样一种看的目光里,被看的对象,不但没有被物化之虞,而且被这样一种目光所提携,上升到精神的、美的领域。世间的一切都在这一瞥之下得到了抚慰,脱去了存在的坚硬的躯壳,变得轻盈、空灵,飞翔在美和爱的天空中。而当人们用这样一种目光彼此凝视时,就在他们之间激发出温柔的、高尚的人性。
       “他人就是地狱”,在二战硝烟纷飞的战壕里是深刻的。因为彼此对阵的人们,正是互为猎人与猎物。当人们透过枪眼、炮眼彼此对视时,他们之间是不会激发起温柔的感情和高尚的人性的,而只能把对方看作杀戮的对象。因此,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形成于二战前夕,而成熟于抵抗运动期间(萨特的哲学巨著《存在与虚无》发表于1943年),也就顺理成章了。“他人就是地狱”,反映了在某种境况下人与人关系的实质,是一种深刻的片面。但是当我们要把它引伸到普遍的领域,引伸到人与人关系的所有方面,思想上的深刻的片面,就变
       作了实践上的浅薄。
       对于他人的恐惧,也是一种动物性恐惧的遗留。
       6.女权主义犯了和萨特相同的错误。她们把所有的看都当作一种侵犯,她们看不到或不愿承认有一种目光是鼓励的、会意的,寻找着爱,彼此提升,而不是互相贬损的。如果人与人之间不能用这样一种目光彼此凝视,那么世界就真的成了一座活地狱了。
       渴望被欣赏也是温柔的人性的一部分。被看并不一定就被伤害。当被一种亲切的目光所注视、鼓励和欣赏时,我们是否会得到一种被欣赏的愉悦和快乐呢?因此,服装的难题就在解决藏与露的关系上。对于女性而言,既要吸引欣赏者的目光,又要不至于被这目光所伤害。恰到好处地解决这一矛盾,就依赖设计师的才华和手腕了。但女权主义者一定会把这斥为取媚于男性,是对男性权力的屈服。但是,男性为什么不能被女性所看呢?而且彼此的看,为什么不能是平等的呢?
       在女权主义的公式里,是否也有一种动物性恐惧的遗留呢?
       7.这样一种温柔的、人性的目光,涉及到整个艺术史的起源。为了将动物性的看与这样一种不带功利性的看区分出来,人们开始创造艺术,将艺术的对象从实用的对象中分离出来。因此人们在看一件艺术品时,就能完全摆脱种种实际的考虑,而专注地将它视为一个欣赏的对象。艺术发展起来了,人们欣赏的目光也变得更敏锐、更温柔,我们的心灵也变得更丰富、更高尚、更纯洁。而当我们转而用这样一副得到了提升的目光去看自然时,就会有更多的东西变成欣赏的对象。在古希腊,人们欣赏人体的美妙,到了文艺复兴,人们在发现人的同时,也发现了自然,自然开始作为背景出现在以人为主体的绘画里,再后来,自然就成了独立的欣赏对象,风景和静物成为一幅画的主体。自然在我们眼里愈完美,我们的人性也愈完全,因为只有在摆脱了实利的,充分人性化的目光里,自然才成其为完美的。
       因此,一部艺术史,也正是一部孕育人性的历史。
       8.在这样一种彼此的对视里,人与人的关系是和谐的、完整的;不是征服,而是鼓励;不是挑战,而是抚慰;不是贬斥,而是提携。我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我相信在人生的某个时刻,总会有这样一副目光等着我们去发现,去彼此照亮、彼此敞开。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的生命改变了,经过了山穷水尽的苦恼、折磨、灰心、绝望,我们忽然迎来了一个柳暗花明的境界:风正一帆悬,广阔的、温存的河流托举着我们,向着一个温柔的、高深而远的境界上升。
       这样一种完美的相视就凝定在蒙娜丽莎的目光里。雕塑家熊秉明先生写过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看蒙娜丽莎看》。他是这样写到欣赏达·芬奇这幅名作的感受的:
       “她也在‘看’,在凝眸谛视、在探测。侧了头,从眼角上射过来的目光,比我们的更专注、更锋锐、更持久、更具密度、更蕴深意。”
       “她看向你,她注视你,她的注视要诱导出你的注视。那眼光像迷路后,在暮色苍茫里,远远地射出一粒火光,耀熠着,在召唤你,引诱你走向她去。”
       “在蒙娜丽莎目光的焦点上,她不给我们欣赏者以安适、宁静,她要从我们的眼窍里摄出谛视和好奇、诱惑出爱的炽热,和爱之上的追问的大欲求,要把我们有限的存在扯长,变成无穷极的恋者、追求者、奔驰者,像落在太空里的人造卫星,在星际、在星云之际,永远飞行……”
       这篇文章感动了一个同样对美有着敏感之心的人,他是对我影响甚深的一位师长。他在课堂上向我们介绍这文章,希望我们也像文章的作者一样去发现、探测、感受美的存在。他在中学教了几十年语文,却深感于语文教育的失败,大声疾呼改变现状,把语文的教育变成人的教育,使美育和人育成为语文教育的目标。在他自己的教育实践中,他确是实现了自己定下的目标。这位中学语文教师叫王尚文,现在他是大学教授,但仍然在为改变中学语文教育的现状撰文著述,痛切陈言……
       9.我们凝视画中的蒙娜丽莎,带着我们全部的人生经验、智慧和热情。她既能使我们恍惚、微笑、镇定,也能使我们迷茫、羞惭、退缩,也或能使我们信心百倍、勇气陡增。
       我们看一幅画,决不把它当作一件无生命的物品,在一瞥中判定它有用、无用、好与坏,而总是把我们自身的热情投注在它身上,赋予它生命,使它活动起来,与我们产生微妙的交流。在一幅画前的表现,最能反映我们心灵的状况,是空无一物,还是丰富、充盈,沛然赋有万物。
       当我们把这目光投射在自然身上,自然也向我们喁喁而语,轻轻道出它那深不可测的秘密;当我们把它投向凶顽的动物,它们也会变得驯顺,无声地向我们诉说生命的高贵和伟大;而当我们以这样的目光彼此凝视,我们就有了心灵的相契、相照,就能体验生命的和谐的快乐。
       10.在这样一种慈蔼温柔的目光的看顾下,我们成长着,自婴儿而少年,自少年而青年,自青年而成人。它保护我们,鼓励我们,催促我们的成长。在我们胆怯时,给我们勇气;在我们退缩时,给我们决断;在我们迷失时,给我们指引。
       而我们的目光也在发育、成熟,变得深思、富有智慧。我们在看,看使我们成长,我们也被看,被看也使我们成长。怀疑、猜忌、仇恨在这样的目光中是不存在的,这样的眼中容不得沙子,它就是这样要我们全然的投入,无偏无私、不留余地、弃绝功利。本世纪初,蔡元培先生有感于国民的衰蔽、荏弱,而在其教育中特推美育一门,正是看到了美育对于国民素质影响之巨。但是蔡元培先生的倡导,应者寥寥,而今终成绝响了。而国民终于继续衰蔽、荏弱下去。
       11.这就是我对于看的经验。它们是零碎的、不系统的,只是一些感受、经验的记录,一些偶然的想法。促成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是我对于向我们提供了丰富而光辉的美的艺术家的感激之情。除了小学图画课上的练习,我从未画过画,但是我从绘画艺术中却得到了很多的东西。从小至今,我从未停止过对绘画的欣赏,除了诗歌,这是我一个最大的爱好。诗歌对我而言主要是一种内省的经验,是通过内视获得的。而一些关于绘画的文章则是我在向外看时得到的经验。诗歌和绘画在我的成长中一起扮演了两个重要的角色。
       西渡,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随笔集《守望与倾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