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破悬念]错爱
作者:冯 华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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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错位的爱,一个家庭分崩离析,一个家庭摇摇欲坠,一个家庭伤心欲绝。爱如水,是生命之源,但也会带来灾难……
1 魂断清明
清明节的第二天早上6点多,普克和彭大勇就接到了报案,清江旧大桥下发现了一具男尸。
死者陆天诚,男,40岁,本市经贸委计划科科长。身高一米六六,体瘦。后脑颅骨粉碎性骨折,肩背部、臀部及腿后部有多处挫伤、擦伤,从现场检验情况分析,初步认定这些伤痕均因坠桥而致。死者全身衣物完整,两只鞋子因坠桥摔落,均在附近找到。死亡时间在4月5日夜间10点至11点半之间。
但是由于4月5日晚间的大雨,现场的痕迹完全被破坏,连死者头部流出的鲜血和脑浆也基本被冲散,只在头部周围残留淡红的血迹。目前尚无法得知死者坠桥的原因。
普克和彭大勇接到报案到达现场后,便一直在做勘验工作。法医是位面生的年轻人,比普克他们晚到10分钟。检查尸体时,他小心地避免泥水血污弄脏自己的鞋。
完成现场取证的工作后,普克有些忧虑地看着法医中心的车开走,轻轻叹了口气。一边的彭大勇与普克合作已久,对他的性格颇为了解。刚才那位年轻法医在做现场检查取证时表现出的粗糙和匆忙,显然令普克不安。
普克仔细地看了一眼手里那张死者身份证,上面清楚地记录着死者的登记住址。
当他们敲开陆天诚家的房门,第一眼看见陆天诚的妻子陈虹时,心里多少有几分惊讶。陆天诚是个相貌极为平庸的中年男人,而陈虹看起来绝不会超过30岁,鸭蛋脸,眼睛很大,眼眸泛着一种深深的幽蓝。皮肤虽然稍嫌苍白,但光洁细嫩得如同少女。她站在半开半闭的门内,一手扶着门,淡绿色的针织毛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美好的身材。
对两名警察的到来,陈虹明显感到不安,脸上微微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畏惧的表情。普克注意到,陈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眼圈似乎有一点点儿发黑。
“有事么?”看过两人出示的证件后,陈虹的声音里能听出些许的惊疑。
普克、彭大勇进了房门,陈虹还站在门口,手扶着半掩的房门,似乎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待客。普克回身看着她,她很快反应过来,关上门并快步走回客厅,将两人让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则仍然站着。
“请坐,”陈虹说,“我给你们倒水。”
彭大勇阻止她说:“别忙了,你坐吧。”
陈虹慢慢走到两人斜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膝盖间,倒有些像个拘谨的客人。
“你是陆天诚的……”普克开口问道。
“我是他妻子陈虹。”她快速地证实自己的身份,苍白的脸随之红了起来,目光交替地看着普克和彭大勇,有些急迫地追问,“天诚他怎么了?他……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普克点了点头,答道:“是的,他出了大事。”
“啊?”陈虹脸上布满惊讶,“大事?……什么大事?”
彭大勇看着陈虹的脸色,稍稍忍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死了。”
普克看到,陈虹在听到彭大勇说出那句话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很快,剧烈的啜泣声混合着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涌出,圆润的双肩也随着哭泣而抽搐起来。
彭大勇被陈虹的眼泪弄得不是滋味,调开目光,却看见普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陈虹,眼神里有一种探究的意味。彭大勇有点儿疑惑,又看一眼陈虹,陈虹捂着脸默默地哭,肩膀一抖一抖,身子也抑制不住地颤抖。
彭大勇正要开口劝陈虹,陈虹忽然把捂着脸的手松开,抬起头,满脸是泪地望着他们,哭着问:“他……怎么会死的?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他怎么会……”
不等普克、彭大勇说什么,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突然从里面的房间跑出来。小男孩儿长得很漂亮,胖乎乎的,结实健康,一张小脸俨然是陈虹的翻版。他惊慌地跑上前,摇着陈虹的胳膊叫:“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陈虹一把抱住小男孩儿,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背后,努力克制着安慰他:“没事儿,宝贝,妈妈没事儿……”陈虹把儿子哄回自己的房间,关紧了房门。走回原来的座位,刚一坐下,泪水又“刷刷”地打湿了脸。她害怕再被儿子听见,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随手抓起沙发上的靠垫捂住脸,把哭声藏了起来。
普克和彭大勇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认为这种环境不适合深谈。普克温和地对陈虹说:“算了,你还是先送孩子去幼儿园吧。”他递给陈虹一张自己的名片,“等你送过孩子,请跟我们联系,我们再详细谈谈。”
从陈虹家出来后,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都不约而同地说:“这个陈虹……”
普克停下,让彭大勇先说他的感觉。
彭大勇坦白地说:“开始看她那么年轻漂亮,吓一跳,完全跟那个陆天诚不配嘛。后来看她哭成那样,蛮可怜。”
普克没说话。彭大勇看出他的犹豫。
“我知道,”彭大勇说,“你肯定跟我想法不一样。我见你盯着她看。”
普克笑笑,没马上回答,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陈虹的每一个细微表现。普克问彭大勇:“你不觉得,她对丈夫的死讯接受得太快了?”
彭大勇一愣:“你是说……”
普克解释道:“一般人突然听到亲人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通常会对这个消息产生质疑。毕竟对健康人来说,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情。可当时咱们一说那话,陈虹马上就哭了。”
彭大勇回忆了一下,有些犹豫:“确实。可也说得通。毕竟咱们是警察,警察不可能平白无故跑来骗她吧?何况是这么大的事!”
和陈虹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当天中午。普克原以为,陈虹将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就会主动跟他们联系,谁知他们等了两个小时也没动静。向陆天诚家中打电话,没有人接。打陈虹的手机,关机。再打电话到陈虹工作的单位,同事说她上午来过不多久就走了。直到临近中午时,普克才接到陈虹的电话。
“还是到我家来谈吧。”陈虹在电话里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他们赶到陈虹家时,看到陈虹眼睛红肿得厉害,不过她的情绪却显得相对平静了。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居室,从房间结构可以看出是年代颇久的旧楼了,但客厅的地面铺着复合木地板,地板蜡在室内的光线下颇为光亮,向客人透露着主人对房子的爱护。
客厅的墙上刷的是淡黄色的乳胶漆,使客厅显得十分温馨。电视两旁立着一对细颈大肚子蓝花瓷瓶,透出几分雅致的气息。
陈虹垂下眼睛:“你们坐吧。本来想早点儿跟你们联系的,但单位有事拖住了……”
显然,陈虹说的是假话。普克和彭大勇交换了一个眼神,彭大勇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对陈虹说道:“看来你对你丈夫的死,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陈虹抬起眼睛盯着彭大勇,脸上流露出微微的惊疑。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气愤,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彭大勇看一眼普克,普克接过话头,平静地对陈虹说:“你当时的反应,确实给了我们这种印象。”
陈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被渐渐泛起的红晕掩盖了。起初还算镇定的目光,在与普克、彭大勇交替的对峙中,逐渐变得软弱。普克注意地看陈虹的手,那双手在膝盖上下意识地相互紧握,纤细柔美的手指紧张地绞动着,指关节因过分用力而变得苍白。坚持了几秒钟,陈虹的镇定就被打破了。她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大颗大颗地从光洁的脸庞滑落,语无伦次地哭道:“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一大早跑来告诉我,我丈夫死了……孩子要是知道,我该怎么跟他说?你们警察就是这么对待老百姓的吗……我丈夫死了,我、我……以后我该怎么办……你们还问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太过分了!还有没有一点儿同情心……”
普克用平静的提问打断了陈虹的哭泣:“陈虹,请你如实告诉我们你所了解的真实情况,好吗?”
陈虹抽噎着,泪眼蒙眬地看着普克,思路清晰地反问道:“你们还没告诉我,我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能知道什么?”
普克沉吟了一下,坦白回答:“今天一早,有人在清江旧大桥桥下的水泥地面上发现了他。他的头骨全碎了。”
陈虹像是被狠狠刺了一针似的,身体一挺,一下子坐直了,脸上呈现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双手又捂住了脸,哀哀地哭起来:“天哪,天哪……怎么会这样……天诚,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普克看看彭大勇,彭大勇皱着眉头,想阻止陈虹的哭泣。普克微微摇摇头,示意彭大勇耐心等待。他们沉默着,听着陈虹哀切地、伤心欲绝地哭了很久。
一直等陈虹的哭声变成轻微的啜泣,捂着脸的双手也松开时,普克才开了口,温和地问她:“这么说,你对丈夫的死,确实不是毫无思想准备?”
陈虹没有马上回答,起身走到饭桌前,抽出一节纸巾,慢慢地擦干脸上的眼泪,又慢慢走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凄凉地回答:“我真的没想到……要是知道他会这么冲动,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吵架啊……”
“你的意思是……”普克揣摩着陈虹话里的含意,试探着问,“你丈夫是自杀?”
陈虹眼圈一红,两颗泪珠又从眼睛里滚落。但她急忙用手里的纸巾擦干了眼泪,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迟疑地说:“我……我并没那么说。”
彭大勇想开口,被普克用手势阻止。普克等着陈虹自己的解释。
果然,陈虹哽咽着,主动辩解:“我就是想不出,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死了……难道就因为昨天晚上我们……我们吵了一架?可夫妻俩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呢?我真的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现在……现在头脑乱极了……”
普克注视着陈虹,问:“昨晚你们吵架了?”
“嗯。”陈虹低下头,轻声回答,两只手的手指不停地绞来绞去,显得很不安。
“为什么?”普克问。
陈虹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普克,又低下头:“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寻常口角罢了。我……我都记不清是为什么吵的了。”
彭大勇忍不住问:“细节记不清,大概总有数吧?”
陈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声音更不自信了:“真的……记不清了。可能……就是为一些家务事吧,我……我们平时也会吵架的,谁知道他会……”成串的泪珠又从脸上滑落。
“会什么?”普克追问着,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陈虹被普克的追问弄得有些慌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普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普克耐心地解释:“你说‘谁知道他会……’,他会什么?”
陈虹迟疑地说:“谁知道他会跳桥自杀……”
“可是,”普克目不转睛地看着陈虹,平静地说,“我们并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是跳桥自杀?”
陈虹一愣,看看普克,又看看彭大勇,眼神明显有些慌乱。顿了几秒钟,她紧张地说:“可你刚才说,他的头骨全碎了,又在大桥下面,我想肯定是……”
“如果是他杀,也可能会造成这种局面。”普克始终看着陈虹,继续说,“比如有人杀了他,又抛尸桥下;或者有人就在桥下用凶器砸碎他的头骨……”
陈虹被普克的目光压得似乎要窒息了。室内一阵沉默。她忽然间就哭了出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天诚那么老实,一个仇人也没有,谁会杀他呢……我想……肯定是因为我们吵架的事……”她忽然有些激动,挺直身子,急切地说,“都怪我,我不该跟他吵架,不该用那些话伤他……他跑出门的时候,气得不得了,出门前还嚷着说,日子过成这样,还不如去跳清江大桥……”她像是突然被唤回了记忆,愈发激动了,话说得有些结巴,“他、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伤害我……他知道这样会让我难过……可是、可是他怎么真的这么忍心?扔下我们母子……”
陈虹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号啕大哭起来。整个中午的时间,就在陈虹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含糊不清的回答中流走了。
普克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被悲伤浸透了的女人,从她哀婉美丽的脸上,隐隐看到了比悲伤更难以捉摸的、更含蓄的内容。普克突然问了一句:“你儿子当时也在家吧?”
陈虹有点儿警惕地看着普克。“在。”她简短地回答。
“他看见你们吵架了?”
陈虹马上回答:“没有,他已经睡着了。9点……不、不到9点钟他就睡了,因为早上要上幼儿园。”
普克点点头,稍停了一会儿,又问了陈虹一些常规的问题。比如此前是否发现丈夫陆天诚有异常表现,陆天诚在外是否有什么仇人等等,陈虹都态度明确地否认了。
陆天诚的尸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报告上的结论是,陆天诚是因后脑颅骨粉碎性骨折导致死亡。
除此之外,年轻法医还充满自信地对普克作出了他的判断:“没有任何人为致伤,不是跳桥自杀,就是失足摔死。”他语气轻松地说,“那片桥栏杆不是坏了吗?失足的可能性更大。”
彭大勇感慨地说:“要真是意外失足,对那个陈虹倒是好事,还能找大桥管理局要点儿赔偿。”
普克看一眼彭大勇,沉默片刻,说:“走吧。”
“去哪儿?”
“去找陆天诚的妹妹陆天晴。”普克说。
当陆天诚的亲妹妹陆天晴出现在他们眼前时,普克再一次感到了惊讶。
陆天晴容貌清秀,身材高挑。她的语言犀利简洁,动作干脆有力,思维活跃却不失冷静,所有这些都说明,她与陆天诚虽是亲兄妹,性格却截然不同。
“不管别人怎么想,”普克和彭大勇刚找到陆天晴,谈了没两分钟,她就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我哥绝不会自杀!”
“为什么?”面对陆天晴这个没有任何理由的断言,普克的问题便很简单。
陆天晴的回答更简单:“就因为他是陆天诚!”
对于这话,她没有解释,眼神平静地看着普克,仿佛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容普克费神置疑。
彭大勇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调查对象和这么特别的回答。他故意问:“陆天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陆天晴并没有被彭大勇的态度激怒。她只是瞥了一眼彭大勇,之后目光便又停留在普克脸上。“陆天诚唯一的特别,在于他绝不可能逾越常规,做出让人意外的选择。”她问普克,“你明白么?”
应当说,陆天晴这一句对哥哥性格的概括性描述,在普克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案件当事人的性格分析,往往会在案件的调查侦破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普克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陆天晴,不仅言语犀利,而且脑子里藏着丰富的思想。他看着陆天晴,她的悲伤和犀利都很自然。他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们还要有更多的机会,了解你哥哥的性格。”
陆天晴没有马上说话,熟练地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白色的烟雾笼罩了她的脸。烟雾慢慢散开时,她的眼神比刚才显得软弱。
“这事,”她有些艰难地说,“我父母还不知道。他们身体不好。”
普克温和地说:“我理解。你想想办法吧。方便跟他们谈话的时候,请通知我们。你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也请及时与我们联系。”
“好!”陆天晴简短地回答。
彭大勇忍不住问:“你说你哥不可能自杀,那你认为他的死会和什么有关?”
陆天晴又深深抽了一口烟,看了彭大勇一眼,略带讥讽地说:“这件事,应该由你们警察调查吧。”
陆天晴的表现不算激动,却有些烦躁和抵触。她不客气地说:“在我想出好办法之前,希望你们对我父母保密,免得出意外。”
普克答应了。不过他没想到,报上还是很快就刊出了陆天诚的死讯,虽说是匿名,但受害者的姓氏、身份和单位都公布了个八九不离十。
陆天晴主动给普克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她对普克说:“真得感谢那位记者没把我哥的照片也登在报上,总算给我父母留下一条活路!”
陆天诚的父母都已年过六旬,身体状况看来不算太好。这一回,也许是因为在父母面前,陆天晴对普克和彭大勇的态度明显与上次不同,表现得颇为配合,说话方式也变得平和了一些。
大家坐下后,没有什么寒暄,陆天诚的母亲便流泪了:“外面传言我儿子是自杀,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父因为中风后遗症,坐在那里,手不住地发颤,嘴唇哆嗦着,简单而含混地重复妻子的观点:“天诚……不可能……自杀。”
陆天晴瞥了一眼彭大勇,又把目光投向普克,说:“只要了解我哥的人,都知道他不可能自杀。”
普克对陆天晴点点头,看到陆天诚的父母互相对视着,脸上布满了紧张和犹豫的表情。彭大勇也注意到两位老人的表现,旁敲侧击地说:“你们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尽管告诉我们,这样才可能尽早让真相大白。”
陆天晴轻轻咳了一声,像是清嗓子。普克的视线追随着陆天晴,陆天晴却仰头望着天花板。当普克再回头看陆天诚父母时,陆天诚母亲开口了:“其实我们……我们也没什么线索,天诚他现在不常回家……”说到这儿,她的语气又变得恳切起来,“不过我们真的可以肯定,好好的,天诚这个孩子是不会自杀的,真的!请你们一定要认真调查!”
普克点点头,说:“我们会认真调查的。你们最近一次和陆天诚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位老人低声讨论了一会儿,才说:“是3月底的那个星期天,天诚回家来了一趟。”
普克算了一下日期,问:“是3月31号?”
“嗯,对,就是31号那天。”
“这之后,你们再没见过面了?”
“没见过了。”
“有没有打过电话呢?”
“打过一次。好像是……对了,就是清明节前一天,天诚打电话来,问我们身体怎么样。我们告诉他还好,他就说他还是星期天来看我们。”
“陆天诚总是星期天来看你们吗?”
“以前可不是!”陆天诚母亲语气不满,“以前常来!”
普克问:“以前指的是什么以前?”
“还能是什么以前?就是跟我们那个儿媳妇结婚以前!”
这话里的不满情绪更明显了。普克看一眼陆天晴。陆天晴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反应。倒是陆天诚的父亲,又显得有些激动,呜呜啊啊的,头不停地点,像是证实妻子的话。
普克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和儿媳妇相处得不好?”
陆天诚母亲“哼”了一声,没回答,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时候,陆天晴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普克注意到,陆天诚母亲在躲避女儿的目光。
彭大勇也隐约察觉到气氛不对,问陆天诚母亲:“具体有什么矛盾?”
陆天晴插话了:“怎么说呢?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其实都是些家常小事。”她平静地说,“陈虹比我哥小,有时候不太懂事,也不太会和老人相处。我爸妈……性格也比较急躁,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都有责任。”
她话刚说完,母亲就嚷起来:“明明是陈虹嫌天诚老实没用,嫌天诚挣不到钱,没法让她过上奢侈的好日子,对天诚挑三拣四!我们还不能说几句公道话了?”
陆天晴看着普克,无奈地说:“我妈就这脾气。”然后她转脸看着母亲,轻声劝道,“妈,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人命关天,咱不能因为个人情绪影响人家警察办案,是不是?”
她母亲不甘心,大声说:“我说的是实话!”
这时陆天诚的父亲艰难地伸过手拉住妻子衣角,使劲地摇,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普克他们一句也听不懂。而陆天诚的母亲显然听懂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把下面的话强咽了下去。
普克和彭大勇互相看看。两个人都意识到,这一家人在回答问题时,显然顾虑重重,并且存在意见分歧。彭大勇忍不住想发问,被普克用眼神阻止了,而这时,陆天晴又开口了。
“老实说吧,”她语气平静,目光显得有些冷峻,“陈虹最初跟我哥结婚,可能有更高的期望值。所以婚后发现期望与现实不符之后,难免有些失望。加上和我父母相处不好,有一阵子和我哥关系比较紧张。不过这两年情况有好转,也许是日久情深,也许是孩子一天天长大,大家注意力转移了吧。”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看看母亲。这一次,母亲没有反驳她的话。
普克想了想,问陆天晴:“看来你们姑嫂相处还不错?”
陆天晴微微一怔,随即平静地回答:“不错也谈不上。毕竟陈虹是和我哥生活,又不是和我。”普克却总觉得她平静的眼睛里藏着点儿什么。
接下来普克的提问,基本都由陆天晴替父母回答。即使是陆天诚母亲自己说话,也显得小心了许多。只有当普克要求看看陆天诚的个人物品时,他母亲才又一次失控。她为儿子保存了从小到大所有的成绩单、奖状,从这些资料可以看出,陆天诚从小到大都是个好学生、好干部。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扔下一家老小自杀呢?”陆天诚母亲伤心地哭了,“你们要是认识他,就知道肯定不可能啊!”
从陆天诚父母家出来,普克和彭大勇都感到心里很郁闷。
彭大勇发着牢骚:“这家人,真能把人憋死!想暗示点儿什么吧,又死活不肯把话说清楚。”
普克闷声不语。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陆天诚的家人藏着什么秘密。想到这儿,普克对彭大勇说:“老彭,咱们去法医中心一趟吧。”
黄山松是法医中心资历最深的法医,也是普克最为信赖的法医,两人颇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感觉。这次陆天诚的案子,他因病没有接办,不过对案子的进展也多有耳闻。他默不作声地听普克说完心中的疑惑,沉吟了一下,说:“走,去看看尸体再说。”
黄山松熟练地将尸体转移到停尸床上,一言不发,围着尸体仔细察看起来。有时为了看得仔细一些,他的脸一直凑到尸身很近的地方,全然不在意尸体散发出的令人反胃的异味。
忽然,黄山松直起腰,问普克:“验尸报告上,有没有提到死者右手腕部的轻微瘀痕?”
普克稍一回忆,肯定地答道:“没有。”
普克、彭大勇凑上前去。果然,在尸体右手腕部,隐隐透出一点儿淡淡的青迹,像是血液的瘀痕。
黄山松又指着陆天诚右手衣袖部分说:“仔细看看,袖子上有什么名堂?”
普克认真察看着,发现陆天诚身上那件八成新的外衣右手衣袖处,有一条像是被撕裂的痕迹。因为并没有完全撕开,只是布料组织变得疏松了一些,如果不细心看,很难发现。
普克凝神沉思片刻,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光亮,不禁有些兴奋,对黄山松说:“老黄,这个裂痕和腕部的瘀痕,能不能说明……”
黄山松却打断了普克的话:“先别下定论,等我做过检验就知道了。你们先去我办公室等等,检验结果出来,我就回来找你们。”
过了一会儿,黄山松推门走进办公室,脸上流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说:“检验结果说明,陆天诚手腕上的瘀痕和袖口的裂痕存在对应关系,发生时间和坠桥时间基本吻合。”
“就是说,陆天诚坠桥的时候,很可能有其他人在场?”普克马上问。
“没错。”黄山松郑重地回答。
2 夫唱妇随
4月8日一早,普克刚到局里,就接到了陈虹打来的电话。
陈虹在电话里一开口便哭起来,边哭边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天诚不是自杀,他……他是被人推到桥下摔死的!”
普克和彭大勇很快开车来到陆天诚家。和两天前相比,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显得憔悴了几分,眼睛红肿得更厉害,脸上完全被悲伤笼罩了。
陈虹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但两只紧紧绞在一起的手还是泄露了她的真实心情。
好不容易,她才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事到如今,我只能实话实说了。”说完,却又仰起脸,不由自主地看着卧室的方向,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游移着不说话。
普克语气温和地说:“陈虹,别怕,坐下说吧。”
陈虹看了他们一眼,内心的阀门似乎被打开了。她并没有坐,而是痛快地开了口。
“我知道我错了,不该欺骗你们。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我……我……这两天根本没办法睡觉,一闭眼,一闭眼就是……就是天诚的脸……好可怕,好可怕……我是不是太残忍了?看着他躺在那儿,就那么狠心地走开了,不管他……”
陈虹说着,呜咽起来,情不自禁地用手捂着脸,泪水很快从指缝里漏出来。好一会儿,陈虹又接着说下去。
“我骗了你们……那天晚上我们根本没有吵架。九点多了,天诚说他有事要出去。我问他是什么事情,他不肯说……我不放心,看孩子也睡了,就跟在他后面出了门,看他一直往清江旧大桥方向走……后来,他在桥栏有缺口的那个地方,等了一会儿,我远远地看着……看见有个人从对面来了。他……他……”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几乎说不下去了。
普克平静地问道:“那个人是你认识的?”
陈虹身子抖了一下,低着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是,我认识,天诚……天诚也认识……我们是……是……”
“是什么?”彭大勇按捺住被愚弄的不快,追问了一句。
陈虹哆嗦着说:“是……朋友。”
“你们是朋友?”听陈虹说得含糊,彭大勇忍不住又提高了声音,“到底谁和谁是朋友?陆天诚和那个人,还是你和那个人?……”
陈虹低声说:“我们……天诚和我,都……我们都很熟……所以后来看见出事,我心里又怕又乱,不知该怎么办,也没马上报警……”
彭大勇看了普克一眼,还想说什么,普克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太着急。彭大勇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普克并不逼问陈虹,只是问:“接下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虹低头绞着手指,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接下来,他们就吵起来了。吵了几句,天诚……天诚大概很生气,推了他一下,开始他没还手,但……但天诚又打了他,他们就……打起来了……后来,后来……”
普克清楚,事情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他克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耐心地等待陈虹自己说出真相。
终于,陈虹说出来了:“他们推推搡搡,也不知怎么的,天诚就被他推到那个缺口上,一下子没站稳,仰脸就摔了下去。当时我都吓傻了,看见他伸手抓了天诚一把,但一下子就滑脱了,天诚叫了一声,就看不见了……”
从陈虹的陈述中,普克隐约感觉到,那个“他”和陈虹之间的关系,应该不会太简单。陈虹下意识中对“他”的回护之情,显而易见。
彭大勇做着笔录,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了半天,那个人到底是谁?”
普克看着陈虹,她纤细的手指几乎快被自己绞断了。
“行了,差不多了!说吧,那人叫什么名字?”彭大勇提高了声音问。
普克看着陈虹,她脸上的肌肉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这种艰难和犹豫,再次验证了普克的猜测:陈虹和那个人关系非同一般。
终于,陈虹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
“乔……海……明。”
普克、彭大勇对乔海明实施留滞讯问时,态度是谨慎的,尽量避免引起外界的注意。因为39岁的乔海明,是市委某局正处级副局长,正处于前途一片光明的关键时期。虽然法医的检验结果基本能够证实陈虹的举报并非凭空捏造,但毕竟还没有拿到确凿的物证。
最初被带来时,乔海明表现出非常意外的情绪,脸上的疑惑、不安和茫然之情,和通常无辜者的表情相符。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虽然这种镇定依赖了人为的努力,但这种克制力已足以令人敬佩了。
一系列最基本的问题,乔海明都一一如实回答了,没有任何的抗拒行为。对此状况,普克心里却并不抱有过于乐观的想法。凭他的经验,越是冷静的讯问对象,往往越是难以从其口中获得真实的信息。
普克问了一个寻常的问题:“乔海明,你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到这儿来吗?”
乔海明用自然的语气回答:“这正是我想问你们的问题。”
彭大勇讥讽地说:“你看起来挺自信嘛。”
乔海明针锋相对地答道:“因为我是共产党员,我相信党领导下的执法队伍一定能秉公执法,不会冤屈好人。”
普克不得不在心里佩服乔海明的口才和冷静。看得出,乔海明即使有问题,也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从他口中挖出来的。
普克略一思索,若无其事地问起乔海明的家庭住址,乔海明如实回答了。普克又询问了几句乔海明的家庭状况,诸如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规律等等。在这种听似不着边际的闲聊中,乔海明平静的情绪被微微扰乱了,眼睛里不时掠过一丝迟疑和茫然,回答问题时,不再像开始那么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而总是要停一两秒钟。
普克随随便便地问:“乔海明,从你家到清江旧大桥要用多长时间?”
这一次,乔海明迟疑的时间增加了两秒,想了一会儿才说:“那得看是怎么去。”
“那你平时一般是怎么去呢?”普克仿佛毫无用心地问。
乔海明又是一番迟疑,回答道:“现在大家都走新大桥,去旧大桥要多长时间,我没专门测试过,没有把握。”
普克马上追问道:“可我刚才问你去旧大桥需要多长时间,你说得看是怎么去。你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点儿前后矛盾吗?”
乔海明愣了一下,眼睛里努力克制的烦躁渐渐浮了起来,提高声音说:“对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认为我已经付出足够的耐心了!你们到底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出来。告诉你们,我乔海明是堂堂国家公务员,是党的干部,你们这样没有根据地乱来,最后是要承担责任的!”
普克微笑了一下,说:“看来,你对清江旧大桥的问题比较敏感?”
乔海明像是被普克的话提醒了,不引人注意地做了个深呼吸,很快,情绪又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对这个问题敏感?我只是说没把握。如果你们真的很想知道,我可以根据以前的经验计算一下……”他做出认真回忆的表情想了想,接着说,“嗯,如果是走路,大约需要40多分钟;要是骑自行车,最多15分钟吧;坐公交车的话……对不起,我很多年不坐公交车了,实在没印象。如果是坐自己的车,不堵车,差不多几分钟就够了。”他挑衅地看着普克,“这么回答,你们满意了吧?”
普克话锋一转,问道:“那么4月5日晚上,你是怎么去清江旧大桥的呢?”
话音刚落,乔海明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厉声喝道:“那天晚上我就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你们不信,可以自己调查去,也可以去问我太太!少跟我来这种旁敲侧击的把戏!”
普克不理会乔海明的态度,平静地问:“乔海明,你认识陆天诚吗?”
乔海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又慢慢地坐下,脸上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原来是因为陆天诚!”
“听说你们是朋友?”普克问道。
“朋友谈不上。”乔海明流畅地回答,“我们曾经在一个单位工作过,关系还不错。不过这两年很少来往了。”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悲哀,“他在清江旧大桥跳桥自杀的事情,我隐约听说了,觉得很不可思议。”
普克马上问:“谁告诉你他是跳桥自杀?”
乔海明脸上掠过一丝很难察觉的惊慌,马上又平静地答道:“大家都这么传言……”他想起什么似的,一脸气恼,“怎么,难道你们认为我跟这件事情有关?”
这一回,普克亮出了底牌,盯着乔海明说:“据现场目击证人反映,4月5日晚上10点左右,你不仅正在清江旧大桥上,而且陆天诚正是被你推下桥去的。”
乔海明的脸猛地涨红了,身体在椅子上一挺,几乎是跳起来,大声地嚷:“胡说八道!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是谁编造的这种谣言?简直太荒谬可笑了!我为什么要把陆天诚推下桥?那天晚上我根本就在家里没出过门!你们不能这么凭空捏造,说话办事都要拿出证据来!”
“坐下说!”彭大勇冷冷地说。
乔海明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坐回座位。不过他不安定的眼神以及微微颤抖的指尖,充分说明了他内心的慌乱。
普克用温和的语气说:“当然,我们办案是注重证据的。这一点你放心,我们会谨慎行事。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这也是帮你洗清责任的最好办法。”
乔海明听了普克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总算能平静开口了。他慢慢地说:“那就好。你们不是想问我4月5日晚上,是不是去过清江旧大桥吗?我现在再次郑重地回答你们,那天晚上,我就在家里,哪儿也没去。”
普克用强调的语气问:“整晚上都没出去?”
“整晚上都在家!”乔海明也用强调的语气回答。
“10点钟左右,你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
“和我太太在一起,我们在看电视。”
“看什么节目?”
“中央台的晚间新闻。”
“当时播了什么新闻?”
“这个谁记得清!每天那么多事,忘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洗洗睡了。”
这一段对话进行得很快。普克问得流利,乔海明回答得更流利。
普克让乔海明看看笔录内容,说:“如果没什么疑问,就在上面签个字吧。”
在乔海明签字时,普克无意中发现,乔海明右手的小拇指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痕,已经结了干痂。
乔海明一走,彭大勇便问普克:“怎么样,这家伙有问题吧?”
普克看着笔录上的内容,说:“当然有问题。下面咱们该按乔海明的指示去找他太太调查了。当然了,要是乔海明事先没做通家里人的工作,刚才也不至于底气那么足,指责咱们旁敲侧击的时候,简直是声色俱厉……”
彭大勇也笑了:“更说明他的心虚。”
乔海明的妻子张蕊在市电信局里当会计,是个容貌平平、略微显得有些苍老的中年女人。三十七八岁的年龄,脸上虽然以各种化妆品努力做了弥补和修饰,但看起来仍像是四十出头了。两名警察的到来,似乎不在她的意料之外。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房间谈话,普克、彭大勇还没说明来意,张蕊便先开了口。
“找我有事?”张蕊语气平淡地说,“我现在很忙,正在做账。”
“那我们都要抓紧时间,”普克说,“大家都好忙各自的工作。”
张蕊瞟了普克一眼,又瞟了彭大勇一眼,说:“对不起,没跟警察打过交道。有什么事,你们就说吧。”
“你丈夫这几天情绪怎么样?”普克劈头问道。
张蕊微微一怔,说:“跟平常差不多。”
“跟平常差不多什么?差不多高兴?差不多不高兴?或是别的什么?”普克认真地问。
张蕊皱了皱眉,说:“有时候高兴有时候不高兴。平时怎么样,这几天还是怎么样。怎么了?”
普克不理会张蕊的问题,注视着张蕊的眼睛,接着问道:“你跟丈夫的关系怎么样?”
张蕊将目光转到一边,淡淡地说:“挺好。我们一直挺好。”
“那你对丈夫一定很关心了?”普克语气平和地问道,“他的生活习惯、生活细节,你一定很了解?”
张蕊警惕地看了普克一眼,又将目光转开,谨慎地回答:“还行吧。”
“你丈夫平时晚上应酬多吗?”普克又问。
张蕊马上回答:“很多。”顿了顿,又补充道,“领导干部都这样,没办法。”
普克点点头,转而问道:“听说你们有个女儿,叫什么名字?”
张蕊立刻用戒备的语气反问:“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普克从张蕊的话里捕捉到一丝异样,盯着她的眼睛问:“那你认为这事跟谁有关系?”
张蕊一愣,但很快调整过来,淡淡地说:“我跟你们说了,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你们爱问什么就问,我只管回答问题。问我女儿名字是吧?她叫乔心月。”
“哦,乔心月……”普克略一想,微笑着说,“在你们夫妻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很好听的名字。”
张蕊瞟了普克一眼。不知为什么,对于普克并不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却有些胆怯似的。
“几岁了?”普克接着问。
“11岁。”
“那么该上小学五年级了?”普克饶有兴趣似的问道。
张蕊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儿,看了看表,然后说:“对。正上五年级。”
普克回头看看彭大勇,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哎,老彭,你儿子好像也上五年级吧?”
彭大勇不知普克的用意,但还是如实地回答:“是啊,我儿子也上五年级。”
“现在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学习好像也挺辛苦呀。”普克仿佛忘记了正在和张蕊谈话,接着对彭大勇说,“上次见到你儿子,问他学习累不累,他说累死了,作业特别多,晚上不到10点钟别想做完。”
彭大勇附和道:“就是啊,现在也不知怎么搞的,屁大的小孩儿也跟参加高考似的,弄得家里大人也跟着忙活。”
普克在和彭大勇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一直观察着张蕊,见她不明所以然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不安的表情来。
普克忽然把脸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蕊问道:“你女儿晚上一般学习到几点才睡?”
张蕊下意识地答道:“也得到10点钟左右才能睡呢。”话刚出口,她的脸色忽然一紧,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时候……有时候也会早一点儿。”
普克紧紧追问:“4月5日那天晚上,她是几点钟睡的呢?”
张蕊脱口说:“那天晚上她睡得比较早,9点多一点儿就睡了。主要是那天作业不多,完成得早,加上身体又有些不舒服……我们就让她早点儿睡了。”
普克故意看着张蕊,不马上说话。这短暂的沉默,显然令张蕊十分不安。
“又怎么了?”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普克这才微微一笑,说:“那天晚上的事,你好像印象格外深刻。”
张蕊一愣,眼珠一转,马上说:“因为那天是清明节。我们……我跟乔海明晚上还谈到给他父亲上坟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普克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那就是说,那天晚上9点多钟之后,如果你或者你丈夫出门的话,女儿都是不知道的?”
张蕊想了一下,才小心地回答:“那天晚上,我和我丈夫都没出去,就在家里。”
“你丈夫整晚都在家?”普克追问道。
“整晚都在。”张蕊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么,我们能不能问一下,”普克彬彬有礼地问,“4月5日晚上10点钟的时候,你和你丈夫在家干什么?”
张蕊干脆地回答:“看电视。”
彭大勇忍不住插进来问:“好几天前的事了,你不用回忆回忆?”
张蕊脸上露出一丝窘迫的表情,但仍坚持说:“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在看电视。”
之后,张蕊的回答果然和乔海明如出一辙。实事求是地说,张蕊和乔海明这一对夫妻,从某种角度来看,倒确实有种天生的默契和般配。
张蕊又看看手表,暗示着要结束这次谈话了:“我很忙,你们还有问题要问吗?”
普克看看彭大勇,彭大勇点点头,两人便站起身来。
普克对张蕊说:“谢谢你的合作。再见。”
张蕊冷淡地说:“不客气。”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普克忽然又叫住了张蕊:“对不起,张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张蕊停下脚步,背对着普克说:“说吧。”
普克看着张蕊的背影,心平气和地说:“你甚至不想问问我们来调查的目的吗?”
张蕊低下头,片刻后,侧过脸平静地说:“我只知道,我和我丈夫都是好人,没做什么坏事,所以没必要问你们的目的。”
说完,张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张蕊的背影消失,彭大勇对普克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两口子要是没串过供,我就算白干这么多年刑警了!”
普克看看表,快步往外走:“走,抓紧时间!”
“去哪儿?”彭大勇匆匆跟上。
“去乔心月的学校看看,”普克说,“童言无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从孩子嘴里问出点儿情况。”
但是令他们遗憾的是,当他们找到乔心月的班级教室时,学校已经放学了,几个学生正在打扫卫生,乔心月不在其中。
“乔心月呀?”小组长热情地告诉普克,“她是我们小组的,本来也该留下扫地,但她妈妈来把她接走了!”
“为什么呢?”普克问。
一个男生凑上来,大声说:“她妈妈说她生病啦!”
“乔心月才没生病呢!”又一个女生搭话,“下午她还好好的,可精神了!”
“反正她妈妈是这么说的。”男生说,“说她昨晚就有点儿发烧呢。又不是我说的!”
普克想想,又问了一句:“平时她妈妈来接她放学吗?”
“才不接呢!”几个学生一起笑,“又不是才上一年级!她家住得很近呀。”
3 情人反目
傍晚,已是人们回到家吃晚饭的时间了,陆天晴还在自己的公司里忙碌。自从几年前从单位辞职、筹办起这家小公司之后,她的工作和生活便失去了界限。
陆天晴刚起身给自己泡了一盒方便面,桌上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这个时候,谁会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喂”了一声,她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略有点儿熟悉的、温和悦耳的男声。
陆天晴想起来了,是那个见过两面的警察。“你是那个不像警察的警察。”不等对方自我介绍,陆天晴就言简意赅地说,“找我有事?”
“要是你不介意,”普克说,“我想请你下来吃个便饭,和你随便聊聊。”
陆天晴深吸一口气,说:“还是你上来吧。我这儿储备了不少方便面,谈话也方便。”
普克走进陆天晴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放了好几张办公桌,显得有些拥挤,但安排得很妥当,没有凌乱之感。普克一眼看见一张办公桌的电脑旁立着个10寸左右的相框,照片上,陆天晴身着蓝白两色运动装,额头裹着深色宽发带,右手挥拍,高高跳起,正将一个球杀向对方场地。束在脑后的马尾飞扬起来,整个人显得动感十足,非常精神。
普克忽然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照片的一个角落里,是球场边的电子时钟,但上面的时间很奇怪,显示的居然是82∶51分。
“这照片洗的时候,底片放反了吧?”普克随口问陆天晴,“时间不对。”
陆天晴微微惊讶地看了普克一眼,说:“照片洗出来两年,从来没别人看出来过。”
普克由衷地说:“这张照片,抓拍得不错,把你的神采都照出来了。”
陆天晴瞥一眼普克,没有说话,普克隐隐觉得,陆天晴对于这样的赞美,似乎暗藏着某种抵触情绪。
沉默了一会儿,陆天晴开口:“你找我,当然是为我哥的事。”
普克诚恳地说:“对,正是这件事情。而且我想,你也知道我关心的究竟是哪个细节。”
陆天晴看着普克,眼神很复杂。她把脸转到一边,似乎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才转回脸来说:“以前我曾以为,这世上凡事总有对错,现在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普克点点头,说:“就比如你哥之所以选择你嫂子?”
陆天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普克解释说:“虽然我不认识你哥,但从各方面情况来看,我能大概想象出他和你嫂子的婚姻状况。”停了停,他补充道,“不过这是我个人的主观想法,我更需要听到客观事实。”
陆天晴盯着普克,好一会儿才开口。她说:“坦白地说,我们一家现在很矛盾。毕竟我哥已经走了。如果陈虹有什么问题,凡凡是最可怜的。”
“你觉得你嫂子有问题吗?”普克问。
陆天晴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说:“她跟我哥的关系,全世界都知道。现在她又满世界嚷嚷,说我哥是自杀……”她摇摇头,“如果她真有嫌疑,大概也是世界上最傻的嫌疑人了。”普克在她忧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一闪而过的光。
普克略想了想,问:“就是说,虽然你也对陈虹有所怀疑,但你还是认为,她的嫌疑并不大?”
陆天晴迟疑片刻,小心地说:“事关人命,我不想凭个人感情,说不负责任的话。”
普克赞许地笑笑,说:“我们最需要你这样的态度。”
陆天晴低头看着地面,平静地说:“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好。”普克想了想,直接抛出第一个问题,“在这个事件中,你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陆天晴略一迟疑,用肯定的语气回答:“应该是一个男人。”
“你的怀疑有根据吗?”普克问。
“当然有。”陆天晴语气坚决,“清明节前一天,我跟我哥见过面。他亲口告诉我,他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陈虹有外遇,而且那个男人正是他自己的朋友。”
“你哥哥有没有告诉你那个男人的名字?”普克问道。
“这倒没有。”陆天晴说,“但哥哥说了,他决定要和那个男人当面谈谈,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普克听完,沉思了一会儿,问陆天晴:“你哥和你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和那个男人有没有约好见面的时间?”
陆天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开始他没说,后来我问他的时候,他闷闷不乐地说:就明天吧,明天倒是个挺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她变得有些激动,提高了声音,“第二天就是清明节!后来我才知道,我哥哥想选个解决问题的日子,却把它选成了自己的忌日!”
普克同情地看着陆天晴,说:“他说就明天,你觉得他是指打算这么做呢,还是已经和那人约定了日子?”
陆天晴想了想,摇摇头:“这我不能肯定,当时他的语气……好像也听不出特别的意思来。”
“当时你哥哥的情绪怎么样?显得冲动吗?”
“不,一点儿也不冲动。他……很忧伤。”
说出这句话,陆天晴自己脸上也浮起了忧伤。但是她努力将这层忧伤抹去。普克看到她这样,心底一阵难过。他觉得,相对于陈虹那种泪如雨下,陆天晴的忧伤更真实、更深刻,也更令人怜惜。
但普克却不得不继续他残酷的问话。
“刚才你说你哥告诉你,他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陈虹有外遇,‘确凿的证据’是什么,你知道吗?”普克问。
“这我没问。”陆天晴坦白地回答,“你要是了解我哥的性格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凡事没有九成九的把握,根本就不会说出来。如果他说是‘确凿的证据’,那简直就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的肯定了。因为我能想象他心里的痛苦和羞辱,我……没办法再去刺激他的痛处。”
普克点点头。虽然他不认识陆天诚,却同样能够想象这种感觉。事实上,年轻时的普克就经历过类似的伤害。即使已经过去多年,但每每回忆起来,那种疼痛却消除不掉。
沉默了一会儿,普克问陆天晴:“我想再问你一次,如果尽可能排除个人主观上的成见,你认为陈虹有没有可能做出与情人勾结、杀死自己丈夫的事情?”
陆天晴沉吟片刻,说:“以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可现在的事实是,我哥不明不白地死了!而且陈虹到处放风说哥哥是自杀!换了谁会不对她起疑呢?”
普克看着陆天晴,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天一早陈虹找过我们,现在她的说法已经改变了。”
陆天晴显得很惊讶:“现在她怎么说?”
“她说,她亲眼看见一个男人、她认识的男人,在和你哥争吵的时候,不小心把你哥从桥上推下去了。”普克如实告诉了陆天晴。
陆天晴睁大眼睛,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她承认了?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们,那个男人就是她的情人?”她眼中的光芒似乎暗淡了。
普克摇摇头,说:“没有。她只说无意中看见这个场面,其他什么都不知道。陈虹对我们撒过很多谎。这也就是今天我来找你的原因。”
陆天晴想了想,点头说:“原来你找我,是想弄明白陈虹跟那个男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对。”普克简单地回答,“现在可以让陈虹说出实话了。”普克抬头,看见陆天晴眼睛里有种深藏的忧伤和落寞。
从陆天晴的办公室出来,普克和彭大勇取得了联系,建议现在就去一趟陆天诚家。20钟后,他们敲响了陆天诚家的门。
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条缝儿,陈虹探头向外看,见是普克他们,不由惊讶地说:“是你们呀。”然后下意识地说,“都快10点了,没想到……”
说话时,普克注意到,陈虹将身上穿的一件泛着自然而柔亮光泽的丝质碎花睡袍裹紧,表情显得十分局促。正想说什么,卧室里传来孩子热切的叫声。
“妈妈,妈妈,是不是爸爸回来了?”
三个人都不由愣了一下。陈虹更局促了,忙解释了一句:“孩子……还不知道……我还没敢告诉他……对不起,我进去一下就来。”
说完,陈虹便匆匆跑回到卧室。普克和彭大勇对视一眼,听到卧室里传来母子的对话。陈虹的声音充满母性的温柔。
稍后,陈虹从卧室里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件较为朴素的家居服。
普克低声道:“我们还以为孩子已经睡了。”
陈虹无可奈何地说:“唉,这孩子从小精力旺盛,平时不到10点不肯睡觉,真让人拿他没办法。”
普克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飞快闪过。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说:“看样子他和爸爸感情很深。”
陈虹神情忧伤地说:“是啊,天诚太爱儿子了……现在凡凡每天缠着我要爸爸,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说到这儿,卧室门“吱呀”一响,凡凡露出半张脸,偷偷向外张望。普克对他微笑一下,他一下子蹿到普克面前,肉乎乎的小身子紧紧缩在普克怀里,普克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他。
陈虹生气地上前要抱儿子:“凡凡,刚才妈妈说的话你都忘记啦?这么不听话!”
普克和颜悦色地说:“凡凡,不穿外套会感冒。回房间去睡觉好不好?”
这句话提醒了陈虹,她连忙跑回卧室给凡凡拿衣服。普克温和地说:“凡凡,你每天晚上都这么晚睡觉啊?”
凡凡显得很骄傲:“对啊。老师说我精力……嗯……很多!”他显然记不清“旺盛”这个词了,“我不喜欢睡觉,喜欢玩汽车,还有枪!”
普克笑着说:“是吗?你不喜欢睡觉,是不是因为怕黑?原来凡凡这么胆小啊。”
凡凡听了,不服气地叫起来:“我才不胆小呢,我才不怕黑呢!不信你问妈妈,我都敢一个人在家睡觉!”
普克眼角的余光看见,陈虹脸上明显流露出不安的表情。普克继续逗凡凡说话:“我不信。你肯定是吹牛!你这么胆小,才不敢一个人在家睡觉呢!”
凡凡受了轻视,又气又急,从普克身上挣扎出来,大叫:“你问妈妈!那天晚上爸爸妈妈都出去了,我就是一个人在家睡觉的!”他激动得冲着陈虹嚷,“妈妈,你跟叔叔说呀,那天我是一个人在家睡觉的吧?”
陈虹紧张地阻止儿子:“好了好了,叔叔跟你闹着玩呢。该回去睡觉了,来,妈妈抱你进去……”
普克仿佛没听见陈虹的话,和颜悦色地对凡凡说:“凡凡,你还记得是哪天晚上,你一个人在家睡觉的吗?”
凡凡看到普克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话,高兴起来,认真想了想,说:“就是爸爸出差的昨天!”
普克明白,凡凡说的“昨天”,意思就是“前一天”。普克脑海中一个意念已经变得十分清晰了,他继续抱着凡凡,和气地说:“哦,叔叔知道了。是不是爸爸出差的前一天晚上,凡凡还没睡着觉,爸爸妈妈有事要出门,凡凡就很勇敢地一个人留在家里啦?”
“够了!够了!”
陈虹突然大叫起来,她的情绪非常激动,对普克嚷道:“你们别问孩子了,我全告诉你们,全告诉你们……”
陈虹再次更改了她的证词。
按照陈虹所说,4月5日吃过晚饭,陆天诚忽然对她说,他已经完全掌握了陈虹和乔海明之间的私情,并已约好乔海明,当天晚上10点钟在清江旧大桥见面解决此事,并要求陈虹和他一起去。
“我不想去,”陈虹回忆着,告诉普克、彭大勇,“我很害怕,后悔极了,我拼命求他,可他那天晚上特别固执,非要我跟他一起去不可,还说如果我不去,到时候出了乱子,可别怪他无情……我没办法,只好跟他一起去了。到了那儿以后,乔海明很快来了,天诚二话没说,就打了乔海明一拳。乔海明一看那阵势,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开始乔海明没有认真还手,还想解释,但天诚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嘴里还说了些很难听的话,乔海明后来忍不住了,他们就打了起来……”
陈虹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低下头:“……后来,我们看天诚已经死了,都很害怕。乔海明拼命求我,说如果这次我帮他渡过难关,他一定和老婆离婚,和我结婚,用一辈子来报答我……以后我和孩子的生活,就再也不用担心了……我……我想想天诚已经如此,自己又拖着个孩子,没个依靠……就答应了……再后来的事,我早上已经告诉你们了,那些全是真的……”
次日一早,法医中心的黄山松打来电话,说他在陆天诚右手的食指指甲缝里,找到了很少一点儿皮肉组织,检验证实了这并非死者本人的。根据之前他对死者腕部瘀痕及袖口裂痕的解释,可以作出一个相当有把握的推测,即这一点儿皮肉组织很可能便是那个伸手拉了陆天诚一把的人。
普克忽然想起来,乔海明右手小拇指有道淡淡的伤痕。当他们再一次找到乔海明,并要求对其进行血型和DNA结构检测时,乔海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乔海明是如此供述的:
4月5日那天下午上班时间,陆天诚打电话给乔海明,态度冷静地约他当晚10点整,在清江旧大桥北端桥栏缺口处见面,要当面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接到这个电话之后,乔海明悄悄给陈虹打了电话,说了此事。并问陈虹,陆天诚说他手里有证据,这究竟是真是假。陈虹也很慌张,说她不知道。
乔海明没想到,当晚陈虹也在场,并且,陆天诚一见到自己,二话没说,上前便打,并骂了相当难听的话。陈虹上前想劝丈夫,但陆天诚像是疯了似的,对他们两人又打又骂。最后乔海明忍无可忍,还了手。三人搅成一团推推搡搡,也不知是谁推的陆天诚,陆天诚身子向外一仰,正好摔向缺口处。当时乔海明凭着本能伸手去拉陆天诚,拉住了陆天诚一只手,但马上便滑脱了……
他们绝望地站在陆天诚尸体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陈虹忽然说:“走吧,咱们走吧。就当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刚才桥上一直没人,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我们……我可以说他是自杀!或者不小心……你不是看见了?桥栏有个大缺口,也许他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
走出几步,乔海明忽然想起,陆天诚说手中有能证明乔海明和陈虹关系的证据。于是乔海明又返身到陆天诚身上翻了一遍,却什么都没翻到。
讲到这里,脸色灰暗的乔海明急切地说:“真的,你们一定得相信我!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陆天诚不是我杀的,后来的事情也是那个女人安排的,我……我只是害怕说不清,害怕会影响到我的前途……”
由于乔海明的供述,使得陈虹的身份发生了改变,由单纯的受害人家属转变为嫌疑对象之一。
4 柳暗花明
乔海明和陈虹的供述不能完全吻合,目前还不能确定案发现场的真实情况,但他们供述中共同提到的一个细节,让普克陷入一个很模糊的谜团中。陆天诚自小家教甚严,安分守己,连一句普通的脏话都不会说,可是4月5日那天晚上,他却一反常态,对乔海明大抛污言秽语。为什么多年的性格会一下子发生那么巨大的改变呢?
普克将陆天晴约出来,两人在一家茶楼面谈。普克叹口气说:“我知道自己一再找你谈你哥的事情,是很残忍的。”
陆天晴淡淡一笑,平静地说:“我们都需要答案。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普克便不再客气,说:“跟我谈谈你哥哥从小到大的经历吧。”
陆天晴扬起眉,问:“这个也对你们办案有帮助?”
普克坦白地回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这些也许能帮助我们更多地了解你哥哥的性格。”
“那好。”陆天晴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神情陷入回忆,“我哥……他比我大七岁,他的生活沿着一条既定的轨道,一条路向前走,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再从大学到后来的工作单位……他的生活好像没出现过什么插曲,就那么稳稳当当地过下来了。”
普克想了想,问道:“你哥结婚挺晚的,是吧?”
陆天晴像被提醒了,说:“要说我哥生活中唯一特别的事情,就是他的婚姻。你说得对,我哥结婚很晚,33岁才跟陈虹结婚。那时候陈虹21岁,两人整整相差一轮。陈虹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在我哥单位的食堂里做临时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反正突然有一天,我哥把陈虹带到家里,对我们宣布,他要结婚了。”陆天晴接着说,“父母一眼就看穿了陈虹的‘目的’,坚决反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哥不听父母劝告,坚持己见。很快他们就办好了结婚手续,接着我哥就想办法把陈虹的户口迁到本市,还给她在一个清闲的单位里找了份工作。陈虹没读过多少书,这样的处境,比她从前要强多了。起初她和我哥关系还好,但这几年来,她好像已经感到不满足……”
陆天晴一口气说到这儿,停下来,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普克有些弄不明白,那是愤怒、失望、懊恼,还是……但他还是安慰陆天晴。
“我想,陈虹开始对你哥,也未必全是因为功利。”普克说,“通过我跟她的接触,我觉得她并不是自私到底、完全没有感情的人。”
“何以见得?”陆天晴忽然一声冷笑,“你才认识陈虹多久?”
“从一些细节判断吧。”普克简单地说,“更简单的道理,你哥的性格是忠厚而非愚钝,就算看不透全部,未必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之所以能够一反常态作出那样的选择,当然要有情感的支持。否则无法解释。”
陆天晴默默注视普克,眼里浮现出一丝软弱和无助。好一会儿,她似乎松弛下来,叹了口气,轻声说:“也许吧。要不然当时我也不会转而支持我哥。”
“是吗?”普克稍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当时你肯定会站在父母一边呢。”
陆天晴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没想到咖啡已经冰凉,她轻轻皱了皱眉头,不喝了,把杯子放在桌上,继续下意识地用手把玩。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想,不管是什么样的爱,都值得尊重。所以我就理解了我哥的选择。”
普克点点头,说:“从这点看,你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
陆天晴笑笑,说:“今天研究的对象似乎成了我。”
普克也笑了。
“对了,”普克忽然想起来,问陆天晴,“你哥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陆天晴坦然地回答:“一般吧。陈虹收入很低,我哥在经贸委当个小科长,老老实实,除了每月的工资,没别的经济来源。这几年我父母身体不好,有些医疗费用不能报销,都是我和我哥分担的。而且我哥在陈虹和凡凡身上用钱很大方,工资基本都用在他们身上了,家里没什么闲钱。”
普克思索片刻,问:“陈虹平时的消费水平怎么样?”
陆天晴愣了愣,像是没听明白普克的问话。
普克解释说:“比如说,她平时都穿什么档次的衣服,用什么样的日用品,花钱习惯怎么样……”
陆天晴显得很谨慎,犹豫了一会儿,说:“这些细节……我没太注意。”
普克有些遗憾,他又陷入自己的思绪。这让对面的陆天晴有些不安。
“对了,”普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陈虹说她家还有一把钥匙在你家。”
陆天晴想了想,平静地说:“是的,是我哥给我的。”停了停,她又补充,“知道吗,当时我哥是当着陈虹的面给我的,说万一他们钥匙丢了,我这套还可以备用。”
“你觉得,你哥还有别的用意吗?”普克敏感地问。
陆天晴笑笑,说:“也许他想让陈虹知道,最好别在他出门的时候,在那个家里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普克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你哥并不像你们家人所想象的那样刻板、墨守成规。”
“现在讨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陆天晴忽然显得有些伤感和寂寥。
普克想了想,问陆天晴:“不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想借用一下你手里的钥匙以及你这个人。咱们现在就去你哥家走一趟,也许能从他家找到一些咱们都需要的答案。”
陆天晴抬手弄头发,却不小心把桌上的咖啡打翻了,两人一阵手忙脚乱。等一切都安顿下来,陆天晴开口了。
“没问题,”她说,“不过今天不行。一来钥匙在家,二来我约好了一个重要的客户。要不明天吧?”
陆天晴匆匆道别走了。普克继续坐了一会儿,脑子里过滤着刚才与陆天晴的谈话。普克忽然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拿出手机,拨通彭大勇的电话。
正是上班时间,整个楼道里无人。普克走到一边,给彭大勇望风。这是彭大勇的强项,他不声不响地打开房门,确认房间里没人后,两人进入陈虹家,轻轻把门带上。
客厅衣帽架上挂着两件衣服。普克走上前看了看,睡袍是真丝的,薄外套则是纯毛的,都是国内知名品牌。
而普克看见已经死去的陆天诚身上,则穿着从大市场买来的廉价服装。彭大勇嘴角挂上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普克环顾客厅。虽说是旧房子,但从装修的饰材来看,都是中档水平以上。整体算来,这笔装修费也不会太小。再想想陆天诚的俭省,普克不由叹气,觉得这个男人太不容易了。
普克走到大衣柜前,随手将柜门拉开。虽然事先已有心理准备,但猛然看见挂了几乎满满一柜的、显然颇为讲究的衣服,还是暗暗吃了一惊。眼前这些衣服,挤挤挨挨地挂在衣柜里,如同一个百货商场中的售衣架似的,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回想起前几次到陆天诚家来的时候,几次见到的陈虹,总是穿得那么朴素,普克心里有了一种受骗的感觉。
普克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显眼的东西。“走吧。”普克微微有些沮丧。
但走了几步,普克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床头柜的一本菜谱上。似乎有一样东西从菜谱下露出一角。普克从菜谱下抽出那样东西。
那是一本书,书里夹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的是陆家这套房子的地址,收件人是陈虹。信封上的字正是陆天诚的笔迹。邮戳上的日期显示着,这封信是在4月5日下午4时寄出的。
普克立刻被这个细节吸引,脑海里飞快地整理思绪。
陆天诚于4月5日晚坠桥身亡,而他打电话约乔海明见面则是在当天下午。这封信于4月5日下午4时寄出,这个时间,陆天诚毫无疑问已经确定了当晚的计划。那么这封寄给妻子的信里写的,很有可能就是与此事有关的内容!
普克变得兴奋起来。他没有多加考虑,便把已经拆开的信封打开,但令他失望的是,信封却是空的,里面并没有任何东西。
两人马上行动起来,在所有的抽屉、杂志、书本和纸张中翻找着。连床垫底下也搜过一遍之后,还是一无所获。
普克下意识地拿起那本夹着信封的书,被信封隔开的部分,是一篇日本推理小说,名字叫做《敦厚的诈骗犯》。
普克心中一亮。
在回局里的路上,普克下车到一家书店,买到了一本日本推理小说集。这本书里正收有那篇西村京太郎所著的《敦厚的诈骗犯》。
这个故事普克早就看过。但当彭大勇开车时,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回到局里,他把书交给彭大勇:“老彭,你先抓紧时间,把这篇小说看完。”
彭大勇对普克此举感到莫明其妙。普克并不解释,说:“这个故事不长,你先看完再说。”
彭大勇看普克坚持,只好坐下来,硬着头皮开始看。
一个名叫野村晋吉的男人,与妻子辛苦经营着一家小理发店。一天,一位叫五十岚的顾客在修面时,轻描淡写地提到一起亲眼目睹的交通事故。
晋吉大吃一惊,因为,他就是那起交通事故逃逸的肇事者。虽然交通事故是由于小女孩儿突然横穿马路所致,但是倘若报案,必然给家人的生活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他逃走了。此后,作为案件唯一的目击者,五十岚隔三岔五就来敲诈,每次,他都会要求晋吉为他修面。即使搬家了,晋吉也无法逃脱他的纠缠。终于,晋吉忍无可忍,将剃刀刺向五十岚。
令晋吉疑惑的是,被刺的五十岚在最后的挣扎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他的提醒:“就说……是我自己动的……”晋吉对警方坚持这种解释,只受到了极轻的处罚。不久,晋吉收到五十岚生前寄出的一封信,揭开了谜底:
你什么时候杀死我,我不知道,所以先写下这封遗书。
我曾经是一个派不上用处的演员。我从前只能演演配角,而且还是很蹩脚的。我之所以说“曾经”,这是因为我现在陷于谁也不要我的可悲境地。
我今年53岁,除了演戏,什么都不会。要是我独身一个,只要自杀就可以万事大吉,但是我有妻子,还有个刚进大学的儿子。我想,即使去死,也得聚一点儿钱给他们两人。
还算幸运,我加入了人寿保险,保险金是500万元。问题是,自杀的话,人寿保险也就无效了。我很倒霉,因为我的身体出奇的健康。
就在这个时候,我目睹了你的交通事故。于是,我就想利用你了。我想,要是敲诈你,把你逼得走投无路,你也许会杀死我的。
迄今为止,我的妻子和儿子因为我而饱受了艰辛,现在我将给他们留下500万元钱,这使我感到十分满足。
请你原谅我。还有,我把迄今为止从你那里敲诈来的钱,如数奉上。
……
“谈谈你的想法吧,普克。”彭大勇诚恳地要求道,“你知道我这人肚子里墨水不多,就算有点儿感觉了,还是解释不了细节。”
普克笑着说:“那你先把你那点儿感觉说出来听听。”
彭大勇试探地说:“在咱们这个案子里,能不能把乔海明当成那个野村,陆天诚就是那个‘五十狼’。乔海明勾搭陆天诚的老婆,被陆天诚抓住了把柄。陆天诚呢,正好想从保险公司骗一笔钱,所以就像那个‘五十狼’一样,设计了清江旧大桥上的那一幕,让乔海明莫明其妙地就成了杀人凶手……”
说到这儿,彭大勇既兴奋,又有些担心:“嗨,普克,你怎么会往这个方面想的?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担心,这不会是咱们对号入座吧?”
普克平静地回答:“你知道,昨天我在什么地方发现了这本书?”
彭大勇恍然大悟:“这就是那本夹着信封的书?”
普克点了点头,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促使陈虹更改证词的原因就是陆天诚的那封信。”
5 香销玉殒
对全市保险公司的调查,出乎两人意料的顺利。在调查到第三家保险公司时,公司理赔部门提供的一个信息,使得普克的假设初步得到证实。
该保险公司理赔部门刚刚收到一份理赔申请。申请人是投保客户指定受益人的监护人,名叫陈虹。这份人寿保险是5个月前陈虹39岁的丈夫陆天诚投的保,投保金额为20万元,保单的受益人为陆天诚的儿子陆一凡。
为陆天诚办理保单的业务员名叫王德。他拿了一份保单复印件给普克介绍:“陆天诚买的是‘康健一生’,按照保险条款约定,被保险人如果因为意外伤害去世或在合同生效半年后因病去世,我们要按约定赔付受益人保险金额的两倍。”
普克点点头,说:“也就是说,如果该案成立,你们公司应当赔付40万元人民币?”
“对,”王德说,“当然,如果是责任免除的就不同了。”
彭大勇问:“什么情况是责任免除呢?”
王德挺耐心地回答:“有11种情况呢。比如,投保人、受益人对被保险人的故意杀害;被保险人在投保前已患有疾病,且没有在投保单上如实告知的;被保险人在合同成立后两年内自杀的……”
普克截住了滔滔不绝的王德:“两年之内自杀的,保险公司不赔付?”
“对。”王德肯定地回答。
普克凝神想了想,又问:“刚才你说到,如果被保险人是因病去世的,好像也有个时间限制?”
王德马上说:“对。如果被保险人在合同生效半年内就因病去世了,我们只无息返还保险费,不必赔付保险金。”
普克点点头,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你们要对被保险人进行体检的吧?”
“也不一定,要看具体情况。”王德爽直地回答,“陆天诚的保险金额比较大,我们安排他做过体检,他的健康状况基本良好。”
普克隐隐有些失望。
王德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说实话,就算我们为被保险人安排了体检,那种检查也是比较粗浅的,未必能把被保险人的身体状况查得太清楚。你想想,现在有些人每年去医院做全面体检,可有些大毛病还不是查不出来?”
普克想了一会儿,又问:“像陆天诚投保的这种金额,需要付多少保费呢?”
“陆天诚用的是20年限缴,就是所有保费每年缴一次,分20年缴清,他每年要缴11100元。”
彭大勇忍不住说:“这笔钱可也不少了,陆天诚不过是工薪阶层……”
“当时我也问过他的职业、年薪,特别是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实在不怎么样……他的言谈举止看起来挺有教养,可衣着打扮却比较那个。所以当时我还委婉地提醒过他……”王德自我解嘲地说,“没办法,我们这些人,还是得把生存放在第一位吧?”
“看来你的假设差不多已经成立了。”彭大勇的情绪好转起来,“没想到陆天诚这家伙,人人都说他忠厚老实,却跟咱们玩了这么大一个花招,人都死了,还把大家都支使得团团转……”
普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听了彭大勇的感慨,说:“老彭,现在有一个环节我觉得很疑惑。陆天诚究竟为什么会安排这么一个计划呢?总体说来,陆天诚这人的性格,基本和他家人的描述相近,老实本分,对生活要求不太高,也比较容易满足现状。现在他40岁了,事业虽说不算太成功,也捧着国家公务员的金饭碗,还当着一个小科长。家庭方面虽然存在一些问题,不过妻子年轻漂亮,孩子也健康可爱,这种状况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可以成为平平安安生活下去的理由,更别说陆天诚那种性格了。那么你想过没有,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陆天诚作出放弃这一切的决定呢?”
彭大勇心直口快地说:“陆天诚应该是想以自己的一死,换取他老婆孩子下半生的幸福。”
普克摇摇头:“陆天诚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男人,就算陈虹背叛了他,令他感到羞耻痛苦,他也不会完全抛开他对陈虹的责任。更何况,陆天诚对他那个五岁的儿子,充满了爱和责任……也许陆天诚遭遇了某种不可逆转的事件,他自己知道,再也无力改变自己的状况了,所以索性提前做好准备,把一切后事都安排妥当。”
彭大勇隐隐明白了普克的意思:“你是不是认为陆天诚的身体方面出了问题?”
普克点点头。没想到,两人真的从一所医院中查到了所需的资料。
去年11月下旬,一位名叫陆天诚的患者曾去该医院为头痛症就诊。在经过繁琐的各项检查后,院方初步诊断该患者脑部长有一个恶性肿瘤,并且已经发展到中晚期。院方建议该患者抓紧最后机会接受治疗,但不知何因,该患者向医院表明要回家征求家人意见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医院。
为陆天诚做诊断的是医院脑外科专家李主任。普克问:“像他这种病情,如果在你们医院治疗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
李主任大概见惯不怪,语气轻松地说:“他们是公费医疗,大部分费用都可以报销。个人需要承担的,也就是两三万吧。当然,这只是初期的费用,以后要维持治疗,当然数目会更大。”
普克说:“李主任,您说这只是初期的费用,那就是说这么一次治疗,并不能将陆天诚的病彻底治好?”
李主任笑了笑,脸上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说:“你们可能不了解情况,他患的是恶性肿瘤,也就是癌症,而且是在脑部,已经发展到中晚期,这是什么概念?如果不治疗,他最多也就是半年。治疗成功,半年基本不成问题,但究竟能延长多久,谁也不能保证。现在医学技术虽然进步了,癌症也能够治疗,但却不是能够治愈。这个意思,你们明白吗?”
普克并不介意李主任的态度,又问:“这些情况,当时您都告诉陆天诚了?”
李主任点点头,说:“他再三要求我告诉他实情,说不管什么情况他都能承受。我看他挺冷静,而且老实说,现在很多病人的医学常识都比以前丰富了,你就是瞒他,他自己也能感觉到。所以我就如实告诉他了。”
普克想了想,问:“他最后确定自己的病情,是在什么时候?”
李主任翻了翻记录,说:“是12月5号,我把会诊结果通知了他。”
普克又一次找到陆天晴。他的心情有些沉重,而陆天晴十分敏感,从普克欲言又止的表现,隐隐猜到了什么。
“有结果了?”陆天晴抢先问道。
“如果没什么意外,”普克有些艰难地说,“应该算是有结果了。不过我们还在寻找最后的证据。”
陆天晴目不转睛地看着普克,问:“结果……是什么?”
普克摇摇头,说:“对不起,现在还不能说。”
“就是说,”陆天晴猜测着,“结果出人意料?”陆天晴默默地看了普克几秒钟,并没再追问,而是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喷吐出来的烟雾氤氲了她的脸,也遮挡了她的目光,令普克无法捉摸她此时的心情。
“那么请问,”陆天晴语气平淡地问,“你来找我,有何指教?”
普克用尽可能友好的语气说:“我想再问一些你哥的情况。”
陆天晴又深吸一口烟。普克耐心地看着。他注意到,陆天晴与别的女人抽烟有所不同。她每吸一口,都是深深地吸、深深地咽,动作缓慢彻底,仿佛一个濒临窒息的人,需要得到空气的解救。每一口烟下去,香烟就燃掉一大截,可见吸力之猛。
令普克微微奇怪的是,这样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抽烟方式,给他的感觉并不是这个女人对香烟的饥渴,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忧愁,甚至是……绝望。
陆天晴已经抽了半支烟,但她似乎不再打算抽完,将剩下的半支掐灭。她瞥一眼一直等着的普克,表情有些复杂。
“我能说的确实都说了。”终于,她淡淡地说,“不管你们需要的是什么。”
普克说:“别的都没什么了,我只想问问,关于你哥身体的情况。”
“身体?”陆天晴扬起眉毛,很快回答,“我哥身体一向很好。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偶尔会头痛,但那也只是因为他有失眠的毛病。据说那是现代人亚健康的基本症状。”
普克听陆天晴一口气说完,点点头,问:“你哥买过保险,这事他有没有告诉过你?”
陆天晴一愣,停了停,有些惊讶地问:“我哥……买过保险?”
“根据我们的调查,不仅买了,而且买了不少。”
陆天晴深吸一口气,说:“我明白了。你们怀疑我哥是蓄意骗保。”她的眼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痛苦和黯然。
来自法医中心的消息,再次证实了普克的猜想。通过对陆天诚尸体的病理解剖,在陆天诚脑部发现了体积惊人的肿瘤。从肿瘤所处位置及体积来看,陆天诚即使不因外伤致死,不久也将死于脑部病变。
普克拿着陆天诚的尸检报告。说不出为什么,他感到怅然若失。
陈虹慢慢从保险公司的大楼里走出来。脸上全是茫然,似乎忘记了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过街的绿灯亮了。身边的行人匆匆穿过马路。她却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走过的行人撞到她,她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原来也要到马路对面去,于是迈开步子往前走,却没注意到绿灯已经换了红灯。
一辆公交车夹着刺耳的刹车声,在陈虹面前停住。司机探头出来破口大骂:“找死啊!不长眼睛也没长耳朵?红灯看不见?按喇叭听不见?不会走路滚回家去!”
陈虹抬头看司机,像是不知道司机在骂她,神情恍恍惚惚的。司机看到陈虹那样子,把剩下的脏话又咽了回去,嘟囔了一句,开车走了。
在收到那封信之前,陈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一直老实巴交、循规蹈矩的丈夫,竟然会想出这样一个点子,竟然会瞒过所有人,安排一个这样的计划。她更没想到,丈夫其实早就对她的背叛了如指掌,却还在这样的了解中默默忍耐,并且为了她的未来,作出这样的决定。
当陈虹读完丈夫临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封信,以及丈夫指定她看的那篇日本推理小说后,她忽然意识到,她真是永远失去了丈夫,失去了那个多年来一直用全部身心爱着她的男人。即使陈虹从未完全真心地爱过陆天诚,她也无法不感到一种真实的悲哀。
她哭了整整一夜,内心情不自禁地比较着丈夫与情人对她的爱。这是她第一次真诚地为了丈夫而哭,而丈夫却永远不可能听到这哭泣。
哭过,悲伤过,忏悔过……陈虹擦干眼泪,准备最后一次接受丈夫因为爱她而做出的安排。
陈虹先去更改了证词,然后根据陆天诚留下的材料,去保险公司找到业务员王德,带着真实的悲伤情绪,要求保险公司支付陆天诚的死亡赔付款。起初一切顺利,王德按规定开始办理理赔手续,并告诉陈虹所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的等待。
陈虹怀着忐忑而焦急的心情开始等待。但是事情似乎突然发生了变化。陈虹忽然接到了业务员王德的电话,得到的信息却是,陆天诚的意外死亡证明,经警方鉴定无效,必须等待警察的最后调查结果。
陈虹无法不心慌意乱。如果警察弄清了丈夫自杀的真相,意味着丈夫精心安排的计划泡汤,更意味着她将无法得到那笔巨额赔款。而丈夫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从今往后,该由谁来照顾她和五岁的儿子凡凡呢?
陈虹又一次在人生路上面临着选择。
陈虹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当中,忽然就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她甚至等不及穿过马路,立刻就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彭大勇看过陆天诚的那份验尸报告,说:“现在有了这份报告,再加上保险公司的证据,不信陈虹不认账。她再说假话,那可就成了陆天诚骗保的同谋,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
他们决定再次将陈虹请来,并向她摊牌,彻底撕破她的防线。
但是当他们在上班时间去陈虹单位直接找她时,单位的人却说陈虹没来。打电话到陈虹家,也无人接听。再打陈虹手机,也是无人接听。
普克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他立刻给陆天诚父母家打了个电话,陆天诚的母亲一听是普克,先就把陈虹骂了一通。
“真不自觉!不负责任!”她牢骚满腹地说,“说好早上她来接凡凡,送凡凡上幼儿园,我们等到8点她还没来!打她电话也不接!天晴只好自己送去!害得凡凡迟到!”
普克忙问怎么回事。老人说前一晚陈虹将凡凡送回来,说好一早就来送凡凡去幼儿园的。
普克心里暗叫不好。挂了电话,他和彭大勇急忙驱车赶到陈虹家,却怎么也敲不开房门。当彭大勇设法打开房门,一幕惨景出现在他们眼前。
客厅里,散落着一地的花瓶碎片。陈虹倒在血泊中,血液已经发黑、凝固。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嘴微微张着,似乎在惊讶地说着什么。普克检查她的温度、脉搏,发现她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
陈虹身穿质地良好的家居服,仰面躺在地上,双腿微微张开,对着电视机柜。头斜朝着客厅深处,稍有些向右侧。顺着身体右边的血迹,很容易就发现她的右额有一个凹陷状创伤,血显然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普克仔细查看,发现这个凹陷的伤口略呈圆形,直径有6厘米左右。
尸体身边有一个破碎的蓝瓷花瓶,碎片散落在客厅各处。现场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陈虹的衣服也很齐整。房间里的柜子、桌子都和普克上次看到的一样,整洁有序。除了陈虹的尸体之外,唯一惹眼的就是从尸体身边到门口之间,有好几个带有血迹的男式皮鞋印。
现场的法医不巧又是那个普克不喜欢的年轻人,他告诉普克:“死者右额被别人用钝器猛力击中,而且是一击致命。从现场看,凶器就是地上这个细颈蓝花瓷瓶,死亡时间应该在昨天夜里9点到10点之间。显然是他杀。”
普克望望窗外,要下雨了,气压很低,许多蜻蜓在忽高忽低地飞着,令人有种焦虑不安的感觉。
普克仔细地查看现场照片。脚印都是左脚,说明这个人右脚的鞋子没有沾到血迹。其次,向着客厅内,也就是向着死者的那个鞋印血迹最重,那些向外走的鞋印越来越淡。
这应该是一双42码的男式皮鞋留下的。从鞋底纹路看,鞋子有九成新。根据皮鞋的尺码以及鞋印的间距估算,鞋主人的正常身高应在179到181厘米之间。一位对鞋有着丰富经验的朋友还十分确定地告诉普克,这是一双世界名牌“老人头”的产品,价值至少在千元左右。
现场脚印提供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嫌疑人:乔海明。
6 三口之家
彭大勇问普克:“怎么着,先把乔海明弄来审一审?”
普克略一思索,说:“别急。咱们先找另外一个人谈谈。”
“谁?”彭大勇猜测,“张蕊?”
普克看看表,说:“乔心月这会儿应该在学校,走吧,过去看看。”
乔心月长得挺漂亮,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们,显得有些警惕。
普克蹲下身和她说话。这样一来,他和乔心月基本一样高,可以保持平等对话的状态。
普克自我介绍说:“我们是你爸爸的朋友。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们想问你几句话,可以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乔心月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两步。她这样激烈的反应,令普克、彭大勇不由对视了一眼。
普克想了想,语气温和地说:“乔心月,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很害怕?”
乔心月一哆嗦,脸色变得苍白,一眼就能看出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激动但是小声地嚷。眼泪涌到眼眶,但她极力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普克心里一阵难受。但他不得不继续用低低的声音说:“你知道爸爸可能做了什么错事,所以妈妈很生气,对吗?你可能不知道爸爸到底做了什么,但他们让你撒谎,这让你很害怕,对吗?你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你讨厌这样,可你又不想失去爸爸妈妈,不想失去这个家,对吗?”
乔心月“哇”地哭出声来。
普克克制着内心的不忍,接着说:“如果你想像以前一样,继续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告诉叔叔,昨晚爸爸是不是一直在家?”
乔心月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她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普克又在心里思忖片刻,再次试探地问:“爸爸回家的时间,可能你已经该睡觉了。但其实你是知道的,对吗?”
乔心月深埋着头,好一会儿没动弹。
普克有些明白了,轻声说:“告诉叔叔是几点钟,好吗?”
乔心月一动不动。
普克猜测:“11点之后,12点之前,对吗?”这时校园里的上课铃忽然响了起来。乔心月立刻站起来,忙着擦眼泪,然后掉头就往教室跑。
“乔心月!”普克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刚才说的时间对不对?”
乔心月站住了。她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转回脸来,泪汪汪地看着普克,问:“你们撒谎,是不是?你们根本不是我爸爸的朋友!”
普克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不知怎么回答。
但乔心月显然已经明白,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的眼泪差点儿又涌出来,但她咬咬嘴唇,硬是忍着。然后什么也没说,踩着上课铃声跑回了教室。
张蕊是第二次面对普克他们的调查了。她这样对普克、彭大勇描述前一夜丈夫乔海明的行踪:
“快下班时,老乔给我打电话,说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快9点的时候,老乔应酬完就回来了。本来我们还打算看会儿电视,可老乔觉得很累,还有些头疼,他就先洗洗上床睡了。女儿9点半才做完作业,然后就上床睡觉了。我自己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回房间睡觉,那时候老乔已经睡着了。”张蕊一口气说完,问,“汇报得够详细了吧?”
普克笑笑,说:“的确很详细。”
“乔海明几点到家的?”彭大勇发问。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但肯定在9点之前。”回答得很快。
“好好想想,”彭大勇说,“时间越准确越好!”
张蕊无奈,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然后说:“想起来了,是8点35分。”
“怎么记这么清楚?”彭大勇追问。
“我听见他回来,跟他打招呼。他说他累了,想睡觉。我还说怎么这么早就困了,然后随便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就是8点35分。”张蕊详细地解释,“对了,他在楼道还碰到邻居,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
张蕊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服下摆,自己完全没意识到。
普克、彭大勇故意不说话,都看着张蕊。
“还……还有什么要问的?”张蕊忍不住了。
普克忽然说:“刚才你说乔海明是8点35分回来的?”
“是的。”张蕊有些疑惑地看着普克,“怎么了?”
普克忽然提高声音,问:“你指的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
张蕊一惊,脱口而出:“当然是第……”她立刻发现上当,随即改口,“他回来就没再出去了,哪有什么第一次、第二次!”
普克心里有数了。他不再追究这个问题,而是开始询问张蕊,乔海明平时都穿什么牌子的皮鞋。张蕊清清楚楚历数了乔海明各种各样的鞋子品牌,唯独不提“老人头”。
“这女人还真能装,”张蕊一离开,彭大勇就忍不住说,“我看比她老公定力还强!”
普克也有同感。和张蕊的平淡镇定相比,乔海明其实只能算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说不定在串供的问题上,这个家是由张蕊说了算的。
普克从电信部门调到了陈虹死亡当天下午的通话记录。从记录看,是陈虹主动拨打乔海明手机的,两人通话时间有6分多钟。
乔海明再次被请到了公安局。
这一次,乔海明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态度,一上来就用满腹委屈的语气说:“我承认我是犯了些生活错误,但我跟你们说了,陆天诚真的不是我推下去的!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普克、彭大勇对乔海明的虚伪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们保持沉默,冷冷地看着乔海明,彭大勇还起身围着乔海明的椅子,一圈接一圈地踱步。
普克眼看着乔海明的脸色变得灰白起来。他努力在椅子上端正地坐着,以显示自己的清白,但是每当彭大勇接近他身边时,他脖子上的青筋都会紧绷起来。
这沉默足足有5分钟之久。乔海明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了。
彭大勇再次走到乔海明身边时,突然迅速地伸手,一把抓住乔海明的手腕。乔海明本能地跳起来躲闪,大叫:“干什么?”
但手腕还是被彭大勇牢牢抓住了。面对面色苍白、一脸紧张的乔海明,彭大勇却显得很轻松,也不说话,嘴里却念念有词。
“干什么?”乔海明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嚷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彭大勇忽然又将乔海明的手甩开,然后走回普克身边,面对乔海明坐下。
“脉搏一分钟128次。”他转头告诉普克,像医生在讨论病情似的,“显然有些心跳过速。”
乔海明有些气愤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但他随即为自己解释,“你们说我能不紧张吗?平白无故背上个黑锅!到现在还没还我的清白!”
普克心平气和地开口了。
“哦,你是说陆天诚那个案子吧?”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那个案子已经弄清楚了,陆天诚是自杀,不是你推下去的。”
乔海明一惊,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从座位上抬起屁股,好容易才克制着自己又坐了回去。深深吸了口气,他看着普克,轻松了许多,说:“总算苍天有眼,不误好人哪!”
“乔海明!”普克忽然严肃地打断他,“你那双‘老人头’的皮鞋扔到哪儿了?”
乔海明大吃一惊,原本松弛的神经立刻再次紧绷,并且比刚才绷得更紧。脸色也随之急遽变化,一下子由苍白转为酱红,眼里的慌乱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张口结舌想说什么,舌头却像打结了似的,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
彭大勇紧逼一步,厉声问道:“那双踩了陈虹鲜血的皮鞋现在在哪儿?是扔了还是藏起来了?快说!”
乔海明无法克制声音里的颤抖,勉强说:“什么……什么‘老人头’?我……根本就没有‘老人头’的皮鞋,不信……不信你们去……”
普克冷笑一声打断他:“不信我们去问你那位贤妻张蕊是不是?”
彭大勇紧跟着再次提高音量,大声说:“说!鞋是谁扔的?你扔的还是张蕊扔的?快说!”
乔海明本能地冒出一句:“是……”
他急忙刹住。可是自己也意识到说漏嘴了,嘴巴干张着,像缺水的鱼似的。彭大勇扔下笔,快步绕过桌子,走到乔海明身边,一把抓住他手腕,再次施用这招攻心术。而普克则配合地紧紧盯着乔海明,目光凌厉,根本不容他逃避。
乔海明心跳如鼓。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觉得自己就快在这两个刑警的逼视下窒息而死了。
“我说!我全告诉你们!”在濒临崩溃的一刹那,乔海明投降了,嚷起来,“昨晚我是跟陈虹见面了!可我向天发誓,陈虹不是我杀的!”
乔海明坐在椅子上,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又像腌过的咸鱼似的,缩小了一圈。
“陈虹打电话约我,我想了半天,觉得这事肯定得跟她作个了断,我们约好在她家见面。”乔海明想了想,又补充说,“我9点钟准时到她家门口。本来她跟我说好的,到时候留着门不锁,省得我敲门惊动邻居。可我到的时候,不知怎么门还是锁着的。本来我想走了,想想还是没走。后来敲门,她就开了。”
“当时有没有碰到邻居?”
“没有。”
“进门以后呢?”普克又问,“陈虹一个人在家?”
“当然,她一个人在家。”
“然后你们怎么谈的?”普克要求说,“说得越详细越好。”
乔海明苦苦回忆当时的情景。尽管他很想忘记,但却那么难忘。他仿佛又重新经历了那段短暂却又漫长得可怕的时光。在那几分钟里,陈虹如何要求他离婚娶她,他如何拒绝了陈虹的要求,陈虹又如何地向他提出另一个可选方案,两人如何争吵……甚至连他试图帮陈虹“拉皮条”这样的话,乔海明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陈虹提出要50万,我就打定主意不跟她谈了。双方差距太大,根本没有谈的余地啊。可她忽然抛出了一个杀手锏,当时我就有点儿傻了……”说到这儿,乔海明下意识地瞟了普克、彭大勇一眼,迟疑一下,接着说,“她告诉我,其实她老公是自杀。”
“你说陈虹昨晚告诉你,陆天诚是自杀?”彭大勇忍不住问。
“是的,”乔海明回答,“当时我听她这么一说,也吓了一跳,就站住了。她说:现在只有我能帮你洗清嫌疑。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有的秘密。只要我对警察说出真相,你就不用继续背着杀人的黑锅。你觉得,这个秘密值不值50万?”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刚才我们告诉你陆天诚是自杀的时候,其实你心里早有准备了。是不是?”他平静地问乔海明。
乔海明惴惴不安地说:“怎么说呢?准备是有一点儿。可不听你们说出口,我也拿不准。那个女人的话谁知道有没有谱呢?”
普克思索片刻,问:“关于陆天诚的自杀,陈虹有没有跟你说细节?”
乔海明说:“开始她没说。我问急了她才说,本来她也不知道这事,还是陆天诚死了以后,她收到陆天诚的一封信。信上说陆天诚得了绝症治不好,临死前办了个保险,设了这么一个局想弄些钱,结果把我给牵连进去了。陈虹还说,信她已经烧了,现在警察只要她一句证词就可以结案,可她要是不说,我这辈子就安生不了。”
彭大勇厉声说:“所以你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杀了?”
乔海明大声喊冤:“没有啊,我真的没杀她!真的没杀!长这么大我连鸡都没杀过一只,哪敢杀人啊?”
普克逼问道:“那个花瓶是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环节你都忘了?”
乔海明恍然大悟,急忙解释:“对了,我是摔了一个花瓶!当时她威胁我,完全不顾以前的情义。我气极了,就抄起花瓶……我承认当时我有些昏头,可我根本没打到她,她一下子闪开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妥协了!”乔海明叫,“她吓唬我说马上报警,我顶不住了,就按她的要求给她写了张50万的欠条。”
“撒谎!”彭大勇一拍桌子,呵斥道,“我们搜遍了陈虹家,根本就没什么欠条!”
乔海明都快哭出来了,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欠条上哪儿去了!我第二次回去就是不放心,想把欠条要回来,可一进门就发现陈虹倒在地上,我吓个半死,想报警,可自己这身份肯定麻烦,没办法,只好赶紧跑了……”
乔海明回忆,他晕晕乎乎跑到街上,独自走了好久,甚至忘了该怎么回家。等他终于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妻子张蕊并没有睡觉,而是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回来。
乔海明心力交瘁。他看着妻子冷冷的目光,一下子就崩溃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沙发前,什么话都没说,“扑通”一声就跪在张蕊面前。
“救救我!”他绝望地哀求妻子,“不知道谁把陈虹杀了!救救我!”
他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把刚才的事都说出来了。在那一刻,乔海明觉得,这世上只有妻子能救他。
张蕊一动不动地坐着。乔海明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跪着。乔海明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快僵硬时,张蕊的目光忽然落在他进门时忘记脱掉的那双“老人头”皮鞋上。张蕊一言不发,疯了似的将乔海明推翻在地,把那双鞋从他脚上扒下来,找了好几个塑料袋,一层一层裹上。
然后,她气喘吁吁地扔下乔海明,抱着那个看不出形状的包裹跑出了家门。
乔海明从地上爬起来,哪儿也不敢去,像堆烂泥似的靠在沙发上。半小时后他听见门响,心才从嗓子眼回到原位。张蕊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不仅两手空空,她的眼神也空空的,像是把灵魂给丢了。
然后,他们就商量如何应付警察,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张蕊拉着女儿在房间说了半天的话,乔海明不敢去问她们谈话的内容。
乔海明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垂着头,全无生气。
普克和彭大勇都不说话。普克皱着眉头,凝神苦苦思索,似乎眼前摆着一个巨大的难题,令他迷失了方向。
7 大义灭亲
普克与彭大勇赶往法医中心,想再看看陈虹的尸体。来到验尸间,他们发现陈虹的尸体摆在解剖台上,老黄正在低头仔细研究。
普克指着陈虹前额上的伤口,问:“老黄,从这个伤口看,能得到什么特别的信息?”
老黄显然早有结论,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肯定,花瓶是作案凶器。”
普克点头。
老黄接着说:“凶手很有可能是左撇子。”老黄将伤口的性状解释给普克他们听,“你们看,尸体上这个伤口,前浅后深,同时外沿与内沿的深度基本持平,说明凶手下手时基本与死者正对,并且花瓶是从死者右上角度砸下,才能导致这样的伤口。”
普克边听边思索,点头说:“如果花瓶是从死者右上角度砸下,凶手最方便的动作就是左手抡起花瓶。”
“对!”老黄接着说,“假如是右手抡起花瓶,那凶手的身高至少超过一米八零。”
陆天晴默默看着哥哥一家三口的合影,眼泪淌了满脸。在那冰冷的镜框里,陆天诚和陈虹一左一右紧紧搂着凡凡,三个人面对着镜头微笑。虽然每个人的笑容都有所不同,有些微妙,可毕竟代表着生命!
可怜的凡凡!现在他在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爷爷、奶奶和姑姑了!爷爷奶奶都老了,又有病,他们再爱凡凡,又能爱凡凡多久呢?
陆天晴那么真实地看到,事实上,她已经成为凡凡最后的亲人了。
“要振作!振作起来!”陆天晴用毛巾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命令自己,“陆天晴,你必须振作起来!你不仅要对自己负责,更要负责凡凡的未来!”
泪水擦干,又涌出来。再擦干。
陆天晴使劲咬着嘴唇,将眼泪狠狠地咽了回去。她换了一副轻松的笑脸,走出房间。
“凡凡,跟姑姑去打羽毛球好不好?”陆天晴笑着说,“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姑姑带你去打球吗?今天姑姑教你!”
“姑姑,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打,”他试探地问,“你叫他们回来,好不好?”
陆天晴平静地说:“好是好,可他们住的地方太远了,回不来呀。”
“他们住哪儿?”凡凡着急地问。
“在美国。”陆天晴随口说,“在地球的那一边呢!你不是在小百科里看过的吗?美国离咱们可远了!爸爸妈妈都在那儿工作,所以回不来。”
父母明白陆天晴是要以此转移凡凡的注意力,也配合着,假装叮嘱女儿早些回来。陆天晴答应着,一手拿球拍,一手拉着凡凡,刚走到门口,正好听到敲门声。她有些疑惑地打开门一看,普克站在门外。
“这么巧,”普克一眼看到了陆天晴手中的球拍,笑着问,“要出门?”
陆天晴瞥了普克一眼,眼光随即飘过,落在凡凡身上,嘴上淡淡地说:“嗯。带凡凡出去打球。你有事?”
普克刚想开口,猛然发现陆天晴和两位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凡凡身上,他一下子明白了大家的用意,笑了笑说:“我没事,正好从这儿过,顺便来看看凡凡。一起去行吗?”
陆天晴迟疑了一下,凡凡却抢先嚷起来:“好啊,好啊,一起去!”
陆天晴显然不好拒绝了。于是他们一行三人来到陆天晴平时练球的球馆。凡凡才五岁,并不怎么会打球,但陆天晴显得很有耐心,一直认真地教他。凡凡暂时忘却了烦恼,在场上跑来跑去地接球,很快就跑出一头的汗。可能是累了,他拿着球拍跑到场边,把球拍往普克手里一塞。
“叔叔,你和姑姑打吧!”
普克看凡凡确实累了,便接过球拍上场。本想和陆天晴客气几句,陆天晴却并不多话,直接开打。普克的羽毛球打得还不错,本以为应付陆天晴没有问题,谁想到陆天晴真打起来,远不同于教凡凡打球时的温柔。她步法灵活,扣杀有力,调起球来千变万化。一局结束时,普克以十几分的大落差惨败。
凡凡在场边又叫又跳地为姑姑欢呼。
普克本想借玩的名义与陆天晴增加接触,以便了解陈虹案的情况。谁知这样一场运动,不知不觉演变成了一场竞赛,激发了普克作为男人的好胜心。他认真起来,脱了外套,大声对网对面的陆天晴说:“这场我输了!再来两场,三盘两胜怎么样?”
“行!”陆天晴干脆地说。
普克看看不远处的一个石英钟,说:“开始!你先开球!”
这一瞬间,普克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还没来得及去抓住,对面陆天晴已经发了球。原本轻飘飘的羽毛球在陆天晴的有力抽发下,变得力量十足,凌厉凶狠地朝普克这边的死角冲来。
普克努力扑接,球接上了,但接得晚了,角度出错,球撞到球网后落地。
“一比零!”凡凡在场边大叫。
陆天晴右手拿着球拍,有些兴奋地击打一下自己的左手,以示庆贺。然后笑着问普克:“是不是没准备好?要不这个不算,我重新开球!”
普克脑子里电光雷鸣,一幅画面像闪电划过夜空,突然间变得清晰明亮:陆天晴也是右手挥拍,跳起来向对方扣杀,扎在脑后的马尾飞扬起来,显得动感十足。问题是,这样一幅看起来与眼前场景何其相似的画面,其实是反的!——那是摆在陆天晴办公桌上的照片。
普克怔怔地看着陆天晴拿着球拍的右手,又侧脸看一眼不远处的石英钟,大脑疾速运转,在瞬间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
难道陆天晴是左撇子?
也许是普克的出神令陆天晴疑惑,此时她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普克立刻提醒自己保持镇定,他捡起地上的羽毛球,将球扔给陆天晴。
“不用,是我技不如人!”他若无其事地说,“咱们继续!”
陆天晴接过羽毛球,默默地看了普克两秒钟,没有说话,将球发了过来。普克接球。比赛继续进行。尽管普克尽了全力,他还是以三战三负的成绩,彻底输给了陆天晴。
“心服口服!”普克笑着举起拍子,以示认输。“不是你的对手!”
陆天晴拿着球拍走到凡凡身边。她的头上也出汗了,脸色绯红,但呼吸还是比较平稳,显然和普克的这场比赛,并没耗费她太多的体力。对于普克的谦逊表白,她没接话,只淡淡说:“不早了,凡凡该回去睡觉了。”
离开球馆之前,陆天晴先去了一趟卫生间。凡凡仍然兴致勃勃,替姑姑向普克吹牛。
“我姑姑厉害吧?”他神气地说,“跟你说啊,她还会用左手打球呢!姑姑用左手都能打赢你!”
普克蹲下和凡凡面对面,他做出很惊讶的样子问:“真的吗?你见过姑姑用左手打球?”
“那当然!”凡凡得意洋洋,仿佛是他自己的骄傲,“姑姑以前都用左手打!可厉害了!”
普克问:“姑姑会用左手打球,还会用左手做什么?”
“什么都会,姑姑……”说到这儿,凡凡忽然转脸叫道,“姑姑!”
普克一转脸,看见不知何时陆天晴已经站在他们身边了,心中不由一凛。他忙直起腰,对陆天晴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陆天晴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不用。”拉着凡凡转身走了。
普克默默地站在原地,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此之前,普克几乎从未将陆天晴当作一个怀疑的对象。为什么会完全忽略了陆天晴呢?是啊,谁愿意这么去想呢?
一个年轻、秀丽、独立的职业女性,与哥哥感情深厚,对嫂子处处维护,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小侄子……
第二天,普克早早地到了局里,准备和彭大勇商量此事。没想到彭大勇比他还早,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
一见普克,彭大勇就兴冲冲地说:“那些花瓶碎片上的指纹总算采集到了。有些不太清楚,不过有一个人的指纹百分之百可以确定!就是乔海明的。这回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普克对此却提不起精神,只是说:“昨晚我见到一个人,有了新发现……”
刚说到这儿,忽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彭大勇随手接起电话。
“喂?我是彭大勇……张蕊找我们?行,你让她进来吧。”
挂了电话,彭大勇有些惊讶地告诉普克:“门岗说张蕊在门口,点名要找咱俩,说要报告重要情况。”
“张蕊?”普克也有些意外,猜测着,“她有什么重要情况?”
张蕊已经来了。普克一看她暗黄的脸色和深深的黑眼圈,就断定张蕊昨晚肯定没有睡好。
张蕊显然有些紧张。她紧紧地把一个黑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救星似的。进来后没有马上开口,喉咙有努力吞咽的动作,像是因紧张而口干所致。
普克和彭大勇故意不先开口,只是冷淡地看着她。张蕊咽了半天唾沫,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对不起,那天我撒谎了。”张蕊说。
这话并没有令普克和彭大勇吃惊。他们等着张蕊的下文。
张蕊却没有马上接着往下说,而是将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黑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然后她再像变魔术似的,一层一层拆开塑料袋,足足拆了七八层。
最后一层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一双男式皮鞋。
“老人头”!
彭大勇一眼看出了皮鞋的品牌。他立刻上前拿起皮鞋,翻过来一看,鞋底很脏,但是因为是新鞋,鞋底的纹路很清晰,而那些清晰的沟路里,能够清晰地看出深黑色的印迹。
那显然是已经干了的血迹。
张蕊艰难地说:“这是老乔……乔海明那天穿的皮鞋。”
普克点点头。想了想,他问张蕊:“你说的重要情况,就是指这双鞋?”
张蕊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内心的矛盾和挣扎显而易见。经过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张蕊仿佛下定最后的决心,开口了。
“陈虹是乔海明杀的。”张蕊说,“这是乔海明亲口告诉我的。”
这个“重要情况”,令普克和彭大勇同时愣住了。
张蕊说,陈虹出事的那天晚上,直到凌晨一点多,乔海明才回来。他头发蓬乱,面如死灰。
“救救我!”一见面,乔海明绝望地向她哀求,“我把陈虹杀了!救救我!”
张蕊懵了,傻了,疯了。在那一刻,她觉得一切都完了。张蕊完全被恐惧占领了,她只想保住这个家。而保住这个家的唯一办法,就是再次帮助丈夫编织谎言,欺骗警方。
“我错了。”张蕊总结似的说,“我不想再包庇他了,所以我来找你们。”
普克把记录本递给张蕊,说:“你看看。没什么问题就签上名字。”
张蕊匆匆扫了一眼,匆匆地签名。
“我可以走了么?”她鼓足勇气问。
普克和彭大勇互相看了一眼。
普克问:“你不想问问你丈夫现在的情况?”
张蕊垂下眼睛,语气漠然:“从今往后,我跟他没关系了。”
普克不知说什么,停了停,他告诉张蕊可以走了。张蕊看了一眼那双皮鞋,低下头,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彭大勇看一眼普克,普克在发愣。
“喂,”彭大勇问,“你觉得这女人的话可不可靠?”
普克迟疑了一下。在张蕊到来之前,昨晚新得到的想法令他相当兴奋,对于案件下一步的侦破,普克似乎看到了一条崭新的途径。可是张蕊突如其来的“重要情况”,就像一阵狂风,瞬间吹乱了他的思路。
普克决定暂时对彭大勇隐瞒自己的那个想法。他需要有更多的证据来支持那个想法,因为它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诞”。他立刻做出一个决定:去陆天晴的办公室,看看那张照片还在不在。
陆天晴正在给她的两个员工安排工作。对于普克的不请自来,她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让普克在她座位上稍等。
普克在陆天晴办公桌上再次看到了那张照片。他很难形容内心的感觉究竟是轻松,还是失望。
为什么昨天陆天晴和他去打球时,却一声不响地改用右手打球?是因为对她来说左右手没有任何差别?还是因为有意识地想对普克隐瞒她使用左手的事实?
陆天晴忽然从外间走进来了。
“让你久等了,”她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地说,“找我有事?”
这句问话让普克心中一动。普克想,陆天晴完全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找她。
这一瞬间,普克忽然有了一个决定。他打算正面出击,不给陆天晴躲避回旋的余地。
普克侧身指着桌上那张打球的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天晴的眼睛,问:“你平时用左手打球?”
陆天晴像是对普克的问题感到一丝惊讶,瞟了照片一眼,反问了一句:“这和你找我的事有关?”
普克用很随意的语气说:“我看你右手打那么好,还以为你天生只用右手。下次让我见识见识你左手的技术。”
陆天晴顿了两秒钟,说:“行啊。反正我无所谓左手右手。”
普克像是随口问道:“除了打球,你左手还能做很多事吧?不过我看你写字倒是用右手的。”
陆天晴凝视着普克的眼睛。片刻,她笑了笑,说:“在日常社交活动中,用左手会有很多不便。所以除了打球这样个人化的活动,别的事情我只用右手。”
“噢,原来这样!”普克笑着说,“据说左右手都灵活的人,两边大脑都很发达,智力往往超出常人。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身上会同时兼具理性和感性两种思维。”
“你这是在恭维我?”陆天晴半真半假地说,“恕我直言,男人的恭维对女人而言,意味着灾难的开始。”
普克笑了,说:“看来你对我们男人有偏见。我这是肺腑之言。你的确是我少有遇见的既敏感又冷静的女性。”
陆天晴淡淡一笑,说:“抓紧时间说吧,我还有别的事,马上要出去。”
普克听出了陆天晴的逐客令,不能再绕弯了。
“陈虹死的那天晚上,是自己把凡凡送到爷爷家的?”普克问。
“是的。”陆天晴很快回答。
“几点钟送的?”
“7点左右,我们刚吃完饭。”
“当时她怎么说的?跟谁说的?”
陆天晴回想了一下,说:“我妈开的门。她跟我妈说,晚上她有事要办,问能不能把凡凡放在这边一晚上。”
普克想了想,问:“你没问陈虹晚上有什么事?”
陆天晴瞥了普克一眼,反问道:“我有什么资格问?”
普克看看陆天晴,陆天晴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的态度。
普克接着问:“然后她就走了?”
陆天晴用讥讽的语气反问普克:“她说了有事,不走还住在我家么?”
普克看着陆天晴。他感觉到陆天晴眼睛里的敌意,那是不自觉流露出来的。
陆天晴也立刻意识到了。她垂下眼睛,说:“请原谅我的态度。这些天我们全家已经快崩溃了。”
普克点点头,诚恳地说:“我明白。这确实是很残忍的。我理解你的感受。只是要想解开谜团,我们不得不做一些残忍的事情。”
陆天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手捂住眼睛。她的手指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陆天晴再次表示她要外出,普克只得告辞。
普克、彭大勇再次提审乔海明。
“乔海明,”普克平静地说,“你再把你第一次离开陈虹家之后的事情说一遍。”
乔海明坐在椅子上,有点儿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怎么也撑不起那个厚实的身子。他很明白,现在任何反抗都是无效的,便努力回忆着,又把那天对普克他们说的情节复述了一遍。
乔海明说到他怀着悔意第二次回到陈虹家时,普克他们听得格外仔细,一个字都不敢漏掉。普克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你第一次到陈虹家,原本约好应该留着的门是锁着的。第二次没打招呼悄悄回去时,她家门反倒是开着的?”
乔海明也有些疑惑了,但他仍然坚持说:“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门没锁。当时心里乱糟糟的,也没顾上多想,直接就推门进去了。”
普克想了想,问乔海明:“为什么陈虹打电话约你去她家时,说好了九点给你留门,可你到的时候,门又是锁着的?”
乔海明回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我把门敲开进去以后,也跟她抱怨为什么不留门,她说她接了个电话,所以耽误了。”
“你确定她在接电话?”普克仔细问,“或者说,你进门以后她还在接电话吗?”
“没有。我进门以后她肯定没接电话。”乔海明边回忆边说,“不过我当时在外面推门没推开,怕有什么意外,还贴在门上听了听,确实像是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普克和彭大勇立刻抓住这一点。
“是陈虹跟别人说话?还是她一个人在说话?”普克问。
“这我不知道。反正就听到好像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会不会是电视机里的声音?”
“应该不会。”乔海明摇摇头,“我进门的时候,电视机没开。”
普克和彭大勇交换一个眼色。
“好,”普克说,“你接着往下说。第二次进门,门没锁,你进去以后怎么样?”
乔海明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像是又看见某种令人心惊的画面,眼里充满恐惧。
“真的!我进去的时候陈虹已经倒在地上了……”
彭大勇大声冷笑。乔海明倒吸一口凉气。
彭大勇严厉地说:“乔海明,你还在撒谎!”
乔海明大惊,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彭大勇,为自己辩解:“没有!我对天发誓我没撒谎!真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张蕊!”
普克淡淡一笑,心平气和地说:“乔海明,你妻子张蕊来找过我们了。你想知道她是怎么向我们描述那晚的事情吗?”
乔海明惊讶地看着普克。
普克翻开笔录本,把张蕊对他们说的内容一一读给乔海明听。
乔海明触电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跳得老高,大声嚷:“不可能!她不可能这么说!”
彭大勇冷笑着,从桌子底下拿出那双“老人头”皮鞋,往桌上一拍。
“这双鞋你认识吧?”彭大勇大声说,“这是张蕊交给我们的!现在你还认为她不可能那么说?”
乔海明脸上的颜色忽而白忽而红,接连变了好几次。他呆呆地瞪着那双皮鞋,嘴巴张得老大,像被人塞进一个吐不出的鸡蛋似的。
他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她为什么害我?为什么要这么害我?”乔海明眼神发直,喃喃自语,“我没杀人,我没说那些话,她为什么要害我……”
乔海明陷入了彻底的茫然和绝望。
8 水落石出
普克和彭大勇反复对比乔海明与张蕊关于陈虹一案的陈述,双方的说法大致相符,唯一出现分歧的地方就是乔海明回到家时两人的对话。而这一处分歧,却是事件的核心,决定了乔海明在这个事件中应当承担的责任。到底是谁在说谎呢?
老黄又一次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
他付出将近一天的努力,终于将所有从现场带回的花瓶碎片拼成了完整的一个。在拼出一个完整的花瓶之后,还有几块小碎片没有着落。这个结果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凶手在杀死陈虹后,为了混淆视听,特意将真正的杀人凶器带走了。
普克和彭大勇也清楚地想起来:陈虹家有一对细颈大肚子蓝花瓷瓶。
普克刚来到陆天诚父母家门口,就听到里面凡凡的哭声。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呀……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在凡凡的哭声里,夹杂着一个女人温柔、隐忍但明显是压抑着痛楚的声音。普克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是陆天晴。
普克一阵心酸。这一刻,他心里甚至产生了掉头离开的冲动。可是,普克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敲响了陆家的房门。
“是妈妈!妈妈回来了!爸爸妈妈,你们回来啦!”
门开了。是凡凡扑过来打开了房门。他的小脸蛋上还爬满了泪水,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热切的希望。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普克身上时,希望破灭了,眼神迅速变得暗淡无光。
普克弯下腰,想抱起凡凡,但凡凡一下子闪开,哭着跑回里面房间去,还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作孽哟,真是作孽!”陆天诚的母亲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普克,“普警官,你说到底是谁这么狠哪!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孩子以后怎么办?我们老的就是死也没法闭眼啊!”
陆天晴端着倒好的茶过来了,她显然也哭过,眼圈很红,但神色却显得很平静。
“普警官,”陆天晴说,“调查有进展么?”
普克问:“你指的是谁?”
陆天晴低声说:“陈虹……还有我哥。”
陆天晴的母亲插话:“是啊,好好的两个人,突然都死了!你们一点儿都没查出来?”
普克温和地说:“有一些线索,我们正在抓紧调查。今天我来,也是为了再弄清一些情况。”普克看了陆天晴一眼,正遇上她的目光。那目光安静、沉默,内容复杂,深不可测。
“我想问问,”普克看着陆天诚的母亲,“那天晚上陈虹送完孩子之后,整个晚上,您有没有出过门?”
老人想了想,很快回答:“没有。本来我晚上吃过饭,一般都要推老伴儿出去走走,那天凡凡来了,我们就没出去,要给孩子洗洗弄弄。”
普克像是很随意地问:“凡凡不是有姑姑照顾么?”
“哦,那天他姑姑也出去了,所以就我们弄了。”老人说着,转头看看女儿,“是吧?天晴,我记得那天晚上陈虹一走,你也就走了。”
普克转头看着陆天晴,陆天晴的脸色明显变得苍白了。
但她马上点点头,迎视着普克的目光,说:“是的,那天晚上不知道陈虹会送凡凡过来,我原打算去办公室处理几件事,我妈说有她照管凡凡,我就按计划去了。”
“是这样的。”陆天晴的母亲在一旁证实。
“大概几点钟走的?”
“没看表。应该不会超过7点半。”陆天晴语气沉着,“总之陈虹前脚走,我后脚就出门了。”
“那天在办公室,还有别人和你一起么?”普克接着问。
“没有。”陆天晴的态度虽然依然平静,脸色却不可抑制地愈发苍白了,“从头到尾,就我一个。”
“那么……”普克想了想,问,“你进入办公楼时,有没有碰到过什么人?”
“也没有。”陆天晴说完,补充似的加上一句,“所以没人能证明当时我在办公室。”
普克敏感地捕捉到陆天晴话中一个词。
“当时?”普克问,“你指的是‘当’什么‘时’?”
陆天晴轻轻一怔,随即用挑衅的语气反问:“你不就是想知道陈虹死的时间我在哪里吗?我指的就是这个‘当时’!我说了,那个时候我在办公室,而且是一个人!”
陆天晴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脸色苍白得厉害。她母亲在一旁愣愣地看着,隐隐意识到什么,不安起来。
“天晴,”老人劝女儿,“普警官是要帮咱们抓住杀人凶手,你别急,好好跟普警官说。你这个语气,让人家普警官误会咱们不配合……”
陆天晴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她的情绪在这个深呼吸中缓和下来。再睁开眼睛时,又变得平静了。
“对不起,”她对普克说,“我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嫌疑。”
母亲一惊,急忙说:“你怎么会有嫌疑呢?你要有嫌疑,那我不是也有嫌疑啦?你爸爸不是也有嫌疑啦?”她转头看普克,求证道,“你说是不是,普警官?你们肯定不会觉得我们身上也有嫌疑吧?”
普克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天晴。他没有回答老人的话,而是问陆天晴:“能不能告诉我,你说的‘当时’,具体是几点钟?”
陆天晴怔住了。她的眼神暴露出内心抑制不住的慌乱和无措。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却总是说不出。她的反常表现不仅被普克看在眼里,连她母亲也看出来了。老人脸上流露出疑惑和不安。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开始努力地思考着什么。随着这思考的深入,老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普克顾不上老人的反应,再次问陆天晴:“请告诉我,你认为陈虹死的‘当时’,究竟是什么时间?”
陆天晴脸色惨白,但她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怎么会知道?”她冷冷地反问一句,说,“我又不知道陈虹是几点死的。你犯不着抓着我的一句语病大做文章。”
“语病?”
陆天晴说:“是的。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办公室加班到凌晨1点多,也就是18号凌晨。而你们说过,陈虹是17号晚上死的。不管有多晚,只要不到凌晨,都算17号。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死的时候,我一定在办公室,就是这个道理。”
这一番话固然有狡辩的意思,但逻辑上无懈可击。但普克也更加坚信,陆天晴无论如何不会与陈虹的被杀无关。
一夜之间,乔海明似乎老了10岁。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中,忽然冒出了一抹一抹的白,像被染了霜,眼睛下挂上了一对大大的眼袋,嘴角也变得松弛了,沉甸甸地往下坠着。
可以想象在拘留室的这一夜,对乔海明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普克、彭大勇面前,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斗志,变得沉默、顺从。他按着普克的要求,写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欠条,欠条内容很寻常,就是乔海明承认自己欠陈虹50万元,半年内还清。如有拖欠,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不寻常的是欠条下附注的内容:如果半年内乔海明自愿与张蕊离婚并与陈虹结婚,则此欠条自动作废。
普克不禁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他收起欠条,告诉乔海明,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乔海明显然被这突然降临的喜讯惊呆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表达他的惊喜,一个更大的意外出现在眼前。张蕊在一名刑警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当两人目光相遇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此丰富,充满了戏剧性。
乔海明扑向张蕊,但立刻被彭大勇阻止了。张蕊本能地转身想往外走,那名刑警拦住了她。
“为什么害我?为什么害我?”乔海明用称得上凄厉的声音嚷,“我是你丈夫!我是你丈夫……”
他被带了出去。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普克注意地观察张蕊的反应。张蕊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紧紧抿着嘴唇,脸色煞白,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恐和慌乱。
但她和乔海明相比,仍然表现得更有控制力。言谈举止中,保持着她一贯的平淡和漠然。
普克问张蕊:“张蕊,关于17号晚上你丈夫乔海明身上发生的事情,你还是坚持上次的说法?”
“当然。”张蕊不动声色地说,“因为那就是事实。”
普克把那张欠条捏在手里,绕过桌子,走到张蕊面前。
“那好。张蕊,既然你有如此的勇气‘大义灭亲’,我们感谢你的支持。”普克和颜悦色地说,“我想再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可以吗?”
“问吧。”张蕊简短地回答,“只要我知道。”
“你告诉我们,你丈夫对你提到他给陈虹写了一张欠条,正是为了要回这张欠条,他才回头杀了陈虹,是这样吗?”
张蕊思忖片刻,小心地说:“他是提到欠条。但他是不是为了要回欠条才杀陈虹,我也不清楚,都是听他说的。”
普克看出张蕊的谨慎。他又问道:“就算你丈夫说的是真话吧,那么他杀了陈虹之后,有没有拿回那张欠条?”
“没有。”张蕊停了停,又补充,“反正我没见到。”
普克注视着张蕊的眼睛,用强调的语气问:“你确实没见到那张欠条?”
“没有!”
“那就好。”普克轻松地说。
张蕊被普克弄迷糊了,抬头看着站在身旁的普克,一脸疑惑。普克忽然把手中捏着的那张欠条摊开,放在张蕊面前展示。
“那么你见过这张欠条吗?”普克迅速地问。
张蕊目光扫过那张纸,大吃一惊。她本能地伸手去抢那张欠条,普克自然不会让她抢到,灵活地闪开了。张蕊情不自禁站起身。
“张蕊!坐下!”
张蕊这时才醒悟过来,马上坐回原位。她的目光游移不定,神情紧张慌乱,显然在急着思考眼前的状况。普克却不容她喘息。
“张蕊,这是不是你丈夫写的那张欠条?”
“我……不知道,我说了我没见过……”
“没见过?那你为什么紧张?”
“我……没紧张,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也没什么奇怪的……”张蕊垂下眼睛,躲避普克的逼视,“也许……是你们从陈虹家找到的。”
彭大勇提高声音,呵斥道:“张蕊,你知道做伪证要承担什么责任?法律规定最多能判几年?啊?既然到这一步了,我们肯定不是信口开河!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
张蕊下意识扣着椅子边,扣得非常用力,指关节都变白了。但她面对彭大勇的质问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彭大勇还想对张蕊继续加压,普克给他使了个眼色。
“张蕊,”普克平静地说,“你真希望接下来的几年,乔心月要到监狱去看望妈妈?”
张蕊全身打了个冷战。她抬起眼睛看着普克,脸上流露出惊恐,慢慢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好一会儿,她使劲把内心的恐惧咽回去,又垂下眼睛。
“你们想听我说什么?”她用最后一丝气力挣扎,“我真的不明白……”
普克略想了想,迅速在头脑中整理自己的思路。很快他理清了头绪,开口了:
“张蕊,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听我说吧。4月18日凌晨,你丈夫回到家,告诉你陈虹死了。他还求你再帮他圆一次谎,为了这个家救救他。虽然你很痛恨他的无情和欺骗,但正如他期望的那样,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的女儿,你答应再保护他一次。没想到你这边虽然勉强应付过去了,你丈夫那边却出了差错。就在你为丈夫是否能平安脱险惴惴不安的时候,有一个人找到了你。这个人你可能并不认识,但你知道她的身份。你以为她是替陆天诚来找你麻烦的。但出乎你意料,她在你面前拿出了一张欠条——就和你刚才看见的这张一模一样……”
张蕊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瞪着普克,震惊之情溢于言表。普克从张蕊的反应中得到了肯定的信号,他继续镇定地往下说:
“你当时当然非常惊讶。接下来这人的话让你不仅惊讶,而且是惊恐了。她对你说,如果你能来找我们并且按她教的内容说几句话,她不仅可以把欠条还给你,还能再满足你别的条件。她让你来找我们,说你听见丈夫亲口承认陈虹是他杀的,陆天诚也是他推下桥去的……
“起初你自然不干。但接下来她的话让你茫然了。她把欠条上你丈夫对陈虹的承诺复述给你听,她告诉你,你丈夫根本就不爱你,心里根本就没这个家。你如此全心全意保护着的男人,其实早就背叛你了。她还说,不管最后结果如何,经过陆天诚和陈虹两起案子,你丈夫已经注定会身败名裂,失去名誉,失去地位,失去金钱。到了那时候,你就会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和你的女儿一起背负着同样的羞耻走向未来……”
张蕊的嘴唇被咬出了血,而她却毫无感觉。悲愤、痛苦、羞耻、绝望……明明白白写在她脸上。
彭大勇看看普克,对他点头。普克继续往下说:
“你动摇了。你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你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去挽救丈夫,可他对你都做了什么呢?他和别的女人偷情,在事情败露后,愿意拿出50万补偿对方。更令你心寒的是,这张欠条让你明白了,你丈夫有可能为了避免这50万的损失就无情地抛弃你们多年的婚姻!抛弃这个家!抛弃你一心想要保护的女儿……”
张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捂着自己的耳朵,怀着刻骨的仇恨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乔海明我恨你!你的良心全让狗吃了!你应该去死!无论你受什么惩罚都是活该!我恨你……”
张蕊放声痛哭,声嘶力竭。
普克抓住张蕊这最脆弱的一刻追问她。
“来找你的这个人,是不是陆天晴?”
张蕊哭着嚷:“你们全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普克和彭大勇对视一眼。他们明白,打开了张蕊这个缺口,意味着结局的到来。
大哭一场之后,张蕊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接下来,张蕊将陆天晴去找她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
陆天晴是在那天和普克一起打过羽毛球之后去找的张蕊。情形和普克所推测的差不多。在激起了张蕊对乔海明的仇恨之后,她将那张欠条递给张蕊,而且承诺将保险公司给陆天诚的全部赔付款,一分不少,全部给张蕊。
张蕊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天晴说:“乔海明不仅毁掉了你们的一切,也毁了我的一切。”
张蕊听不懂。可是她又隐隐从这个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那是一种燃烧过后的绝望和冷凄。
“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全是真话?”张蕊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费力地说出来,“我是说,那40万……”
陆天晴平静地打断她:“我不会赖账。”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支录音笔。录音笔上的红灯亮着,显然正处于工作状态。陆天晴一边把录音笔亮给张蕊看,一边说:“我再说一遍,事成之后,我会付给张蕊40万人民币。如果我出尔反尔,张蕊可以去告诉警察,杀死陈虹的凶手不是乔海明,其实是我陆天晴。”
张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天晴轻轻一笑,将那支笔交给张蕊。
“从现在开始,它归你了,直到我把那40万给你付清。”
从张蕊家搜到那只录音笔后,普克、彭大勇用半小时听完了那段离奇的录音。
之后,两人好一会儿没开口。办公室里一片沉寂。
彭大勇先说话了。他脸上全是困惑不解的表情。
“这个陆天晴是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我怎么觉得,正常人不会这么干!”
普克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他站起身说:“也许只有她自己能解释。”
夜深人静。凡凡早已进入梦乡。
世界安静得像要死去似的。
陆天晴躺在她那张单人床的边沿,尽可能让身边的凡凡睡得宽敞。她默默地看着睡梦中的凡凡,隔着被子,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他小小的身体。凡凡脸上的泪迹已经擦干。在睡梦中,一切烦恼都离他远去,那张皮肤娇嫩的小脸蛋上,清清楚楚留着陈虹的模样。他静静地睡在那里,仿佛是一个幼小的、尚未长大的陈虹睡在陆天晴身旁!
陆天晴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可以用这样深情的目光看着这个与陈虹酷似的、她怀着复杂心情深爱着的孩子。夜晚带给她的快乐,几乎全部在此。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卸下白天一切的伪装。那些压抑的沉默、刻意的安详,那些欲说还休却又欲罢不能的渴望……只有陆天晴自己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是一种什么样的痛。
陆天晴痴痴地望着凡凡,痴痴地想。
一切就要结束了么?
是的。陆天晴已经预感到,捕获是迟早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但这捕获已经离她不远了。陆天晴嗅到了它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陆天晴一点儿都没觉得害怕。虽然她并不想就此结束,不想就这样扔下凡凡和父母,甚至也不想彻底告别这个充满爱恨情仇的世界……可她的确没觉得害怕。
她一个人在一条偏僻无人的小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从哥哥将陈虹带回家的那天起,她就开始在这条路上,一个人孤独地走,努力地掩饰,刻意地隐藏。那么多日子,都是这样一步步走来,走得那么累,那么痛,那么绝望!
如果可以从容地停在路边,回头看一看路上的风景,闻闻一路错过的青草香,那么这个人生就不能算是以错误开始、以遗憾结束的吧?
陆天晴静静地想着。她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她一动不动,继续靠着床头去想那些美好的事情。母亲推门进来了。走到她的床前,在她身边坐下。
“天晴,”母亲握住她的手,按捺不住地颤抖着,“跟妈说,妈是自己犯傻才会胡思乱想!好不好?”
陆天晴看着母亲,不说话。
“告诉妈,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你跟这些事情完全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个警察纯粹是在胡说八道!求你了天晴,跟妈说一句吧!妈知道,只要你说了,妈就可以相信了……”母亲低低地哀求。
陆天晴还是不说话。她的手有些疼,低头看一眼,原来母亲的指甲陷进她的皮肤,而母亲自己完全不知道。
陆天晴凄然一笑,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这种疼痛对她而言,甚至是一种快乐。她可以藉由这疼痛明白,自己仍然活着,仍然有爱,仍然和这世界存在牵挂。
她只是对母亲轻轻地摇摇头。
母亲的身子向后跌去,陆天晴伸手去拉母亲,被母亲狠狠地甩开了。母亲眼睛张得老大,充满恐惧地望着她。
“我不信!你为什么会这么做?天晴你没理由这么做呀!”她像是要说服陆天晴,又像是要说服自己,“咱们全家对她最好的,除了天诚就是你!你从来没说过,可我知道你一直在帮她!帮那个家!你怎么会干这种事?我不明白!我死也不明白呀!”
陆天晴垂下眼睛,看着身边仍在睡梦中的凡凡,一言不发。
母亲跌跌撞撞地离开床边,后退,后退。眼里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和憎恨。她像瞪着一个魔鬼似的瞪着陆天晴。
“我的天!”母亲轻声地说,“还不如把我杀死呢。我的天哪……”
“妈,你打算怎么办?”陆天晴轻声问。
母亲的目光非常空洞。她看看安静的凡凡,看看面如死灰的陆天晴,好一会儿不能思考。忽然她迈着蹒跚的步子,急匆匆走到床前,弯腰抱起熟睡的凡凡,掉头就往外走。
“妈!”陆天晴在身后哀哀地低叫。
母亲抱着凡凡,脚步停了一下。她没回头再看女儿,半晌,喉咙里低低吐出一句:“我不认识你。”
陆天晴望着紧闭的房门。她似乎看到生命之门也向她关闭了。她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是一具冰冷的、没有生命的雕像。
9 爱的燃烧
普克和彭大勇带着对陆天晴的拘捕令去抓人。先去的是陆天晴的公司。一进公司就发现公司里人来人往,显得很忙乱,而陆天晴本人却不在。陆天晴的一个员工对他们说,早上陆天晴来公司后便召集几名员工开会,宣布公司关门。
“她把公司关门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还有些善后工作,特意叮嘱我们几个认真完成。”员工说,“我们问怎么回事,她说没什么,就是累了想歇歇。她还给我们每个人额外发了半年的工资,然后她就走了。”
那张曾经泄露了陆天晴秘密的照片仍在桌上。陆天晴的办公桌仍是整齐有序,仿佛桌子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片刻便会回来。普克的视线落在电脑鼠标上,他忽然想起是什么不对头了。
第一次来陆天晴办公室时,普克看见那张照片放在电脑的右侧,鼠标和鼠标垫则放在电脑左侧,视觉上形成了空间对称,感觉很协调。而第二次来的时候,普克隐约觉得桌上有些变化,却又说不清。其实是陆天晴将鼠标连同垫子一起挪到了电脑右侧,与那张照片挤在同一边,破坏了原来的格局,因而使桌面产生了局促感。
那正是陆天晴与普克打羽毛球的第二天。
“知道她去哪儿了么?”普克问一名员工。
员工点头说:“她说要去幼儿园接侄子。”
两人驱车直奔凡凡的幼儿园。但是当他们到达幼儿园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孩子们都走光了。有一个保育员证实,半小时前凡凡的确被他姑姑陆天晴接走了。
普克、彭大勇马上开车前往陆天晴的父母家。老人默默地看了普克一眼,神情漠然,摇了摇头。“放心,”她说,“我不会帮她逃跑……她不是我女儿。”
说完她慢慢背转身,不让普克他们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从陆天晴家出来,彭大勇说:“陆天晴不会带着孩子跑了吧?”
普克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为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协同相关部门,在各个离开本地的通道处部署了对陆天晴的追堵工作。等这一切忙完,天色已暗,却没有得到陆天晴的任何消息。
难道陆天晴真的会带着凡凡逃跑?普克仍是不信。他暗自思忖,陆天晴在公司所做的一切,显然不是要逃亡的预兆,而像是在对世界做一个告别。这个念头不禁令普克心惊肉跳。
但是普克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普克亲眼所见,每一次陆天晴与凡凡在一起时,都流露出一种全身心的怜爱。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似乎都在说:她爱这个孩子,并且对这个孩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普克想,陆天晴也许甘愿毁灭自己,却绝不愿意毁了凡凡!
想到凡凡,普克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两人驱车前往市体育馆。果然,普克又一次猜对了。他们一进球馆就看见了陆天晴。
陆天晴和凡凡正在球馆边缘的一个场地打球。凡凡的球技似乎比上一次有所提高,他显得很兴奋,大呼小叫,在球场上跑来跑去。陆天晴不断地用喝彩鼓励凡凡。
陆天晴显然已经看见了他们。但她没做任何反应,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后,便专注地跟随对面的凡凡。凡凡没看见普克他们,舞着球拍在场上兴奋地奔跑,满头大汗。从他红彤彤的脸色看,他们已经打了挺长时间。
陆天晴又一次巧妙地让凡凡赢了球。她笑着向凡凡举起球拍。
“姑姑认输!凡凡赢了!”
“噢耶!”凡凡又蹦又跳,小脸笑开了花,“姑姑要请客喽!”
陆天晴笑着,大声说:“好啊!姑姑说话算数,输了就请凡凡吃必胜客!”
说着,陆天晴的目光飘过来,和普克的相遇。普克看懂了那眼神中的央求之意。他迟疑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碰碰彭大勇的胳膊,对他耳语。
“让她带孩子吃完饭吧。”普克轻声说,“也许是最后一次。”
他们特意闪到一边,不让凡凡看见。陆天晴在不远处看到他们的举动,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以示感谢。等陆天晴和凡凡走到储物柜前,用钥匙打开柜子时,普克的手机响了。
普克看看来电显示,奇怪地发现是陆天晴的号码。他立刻接通手机,果然陆天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你好,是我,”陆天晴说,“谢谢你的体谅。我先带孩子去吃顿饭,把他送回家,然后就听你们安排,好吗?”
普克说:“可以。不过我们要跟着。我会尽量注意不让孩子感觉到。”
“好。非常感谢!”陆天晴平静地说,“对了,一会儿你们可以到十五号柜看一看,可能有你们需要的东西,我就不锁了。”
电话挂断了。普克眼睛一直看着几十米外的陆天晴,她手里拿着手机,回过头来对普克笑了笑,又指指柜子,然后关上柜门,拉着凡凡走了。
柜子里除了羽毛球拍之外,还有一个小旅行包。旅行包的拉链拉着,但没锁。拎起来晃动,里面有物品清脆碰撞的声音。普克轻轻拉开拉链,看见了碎裂成几部分的花瓶,一双满是血污的女式休闲鞋。
带着这些涉案物证,普克、彭大勇继续跟踪陆天晴。陆天晴果然如她所说,带凡凡来到体育馆旁一家必胜客餐厅。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餐厅不像平时那样人满为患。陆天晴和凡凡落座后,普克他们也不动声色地通过服务生安排在陆天晴对面的一桌坐下。
仍和球馆中的局面一样,普克、彭大勇的位置与陆天晴正对面,而凡凡则背对他们,因此看不见他们的存在。
陆天晴与凡凡的对话清晰地传到普克耳中。
“凡凡,姑姑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儿?”
“姑姑……明天也要去美国了……姑姑……要去美国帮爸爸妈妈一起做事情。”
“我也去!”
“那可不行。上次姑姑不是说了吗,你还小,现在去不了美国。姑姑先去,和爸爸妈妈在那边好好工作,挣好多钱,等你长大了,就拿这些钱让你到美国读书,好不好?”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姑姑,求求你了,我好想爸爸妈妈,每天晚上都梦见他们……姑姑,你要走了,凡凡怎么办?凡凡就是最孤单的小孩儿啦!”
普克鼻子一酸。他低下头,硬把泪水忍下去。再抬起头时,看见凡凡已经扔下披萨,跑到陆天晴一边,扎在她怀里哭了起来。陆天晴紧紧地抱着凡凡,轻轻地抚摸他的小脑袋,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睛里涌出来,无声无息地滑落。
凡凡哭着哭着,竟然就在陆天晴怀里睡着了……陆天晴抱着睡着的凡凡,与普克他们一起走出了餐厅。
在车上,谁都没有说话。下了车,陆天晴抱着凡凡回家并将他放回床上时,他仍然沉浸在梦里。
陆天晴什么也没带,跟着普克他们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一直呆站在客厅的母亲忽然冲过来,一个字也没说,扬起手狠狠给了陆天晴一个耳光。随着那一声脆响,老人顿时泪流满面。
审讯室里,陆天晴始终将目光投向审讯室窗外一个很远的点,不与普克他们正对。
没用普克、彭大勇费什么力气,她主动地、几乎是从容地讲述了杀死陈虹和劝说张蕊作伪证的过程。
普克沉默一会儿,说:“陆天晴,你到底为什么要杀陈虹?”
陆天晴自开始交代以来,第一次把视线转到普克身上。她轻轻瞥了普克一眼,低声说:“别问了。我永远不会说的。”
然后她紧紧地闭上嘴巴,仿佛要以此来抗拒内心秘密的泄露。
结束对陆天晴的初审,普克和彭大勇似乎也被陆天晴的情绪传染了。两人都没有体验到案件侦破后的兴奋和喜悦,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倦怠感,半天提不起精神。
彭大勇问普克:“你说这个陆天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普克也在思索着同样的问题。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在普克脑海中涌现。
陆天晴30多岁,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有结婚,没有男友。
调查之初,尚未确定陆天诚的真实死因之前,普克能察觉自己与陆天晴之间的某种默契。如果人能够按精神分类,他们应属相近的类型。普克看出陆天晴欣赏他,但他同样看出,那欣赏保持着一种绝对的、不可跨越的距离。
每次陆天晴谈到陆天诚,总是说“我哥”。但对于陈虹,她却自始至终只称为“陈虹”,而没说过一次“嫂子”。陆天晴与陈虹之间的关系,到底是生疏还是亲近?
陆天诚死后,他的父母都把普克能够理解的愤怒情绪宣泄到陈虹身上。当着普克他们的面,陆天晴却以温和的方式表达了对陈虹的同情和支持,虽然她分明知道,其实陈虹根本不爱陆天诚。
普克曾认为陆天晴杀死陈虹的唯一目的就是那笔保险公司的赔付金。而陆天晴痛痛快快地将这笔钱许给了张蕊。当张蕊询问陆天晴这么做的原因时,陆天晴说,乔海明不仅毁了张蕊的一切,也毁了她的一切。这句话里究竟包含着什么样的意义?
陆天晴心里,是不是隐藏着对陈虹的某种特殊感情?是否因为这种感情,令陆天晴如此痛苦、乃至绝望?是否因为这种感情,陆天晴才对陈虹痛下毒手?
普克再次忆起陆天晴那句话:不管什么样的感情,都值得尊重。
陆天诚是哥哥。陈虹是嫂子。
陆天晴是女人。陈虹也是女人。
陆天晴再次被带到审讯室时,态度很漠然。她似乎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心甘情愿接受自己应得的惩罚。审讯室的墙上多了一幅巨大的幕布,对面新添了一台投影仪。
普克没说什么,打开投影仪,开始将处理过的幻灯片一张一张放上去。幻灯片的影像被放大了几十倍投射在幕布上,看上去,仿佛照片中的人物即将从对面墙上走下来。
第一张,是陆天诚一家三口。陆天诚与陈虹之间虽然谈不上多么亲密,但凡凡的存在拉小了他们的距离。
陆天晴看着,一动不动。
第二张,是陆天诚年轻时。拍这张照片时,陆天诚还没结婚。虽然相貌平凡,但脸上有对未来的向往,有着青春的朝气。
第三张,是陆天诚与陆天晴。兄妹俩成年后仅有的一张合影,摄于陆天诚结婚前。陆天晴亲热地攀着哥哥的肩膀。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都是凡凡。出生的第一天,百日,还有五岁生日。在这人生初始的几个特殊日子,他的父母都认真地为他留下了纪念。
普克注意到,每次更换照片时,陆天晴的身子都有了不易察觉的颤动。
从第七张照片开始,便是陈虹。
一个又一个的陈虹,就那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对面墙上。有的是静态,有的是动态。有的在笑,有的在忧愁。有些身穿正式的时装,有些穿着休闲的家居服。有时面孔正对镜头,有时则是侧面剪影……
陆天晴呆了。
陆天晴浑身颤抖。
陆天晴情不自禁地站起身。
陆天晴克制不住地走向对面的幕布。
陆天晴忘却了周遭的一切,伸手去触摸那由光影构成的陈虹。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她的身上,幕布上陈虹的影像被扯碎,却在她身上留下影子,看起来仿佛她与陈虹融为了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
陆天晴的眼泪慢慢流下来,她的嘴唇轻轻翕动,似乎在对什么人喃喃低语,脸上是那么忘我的深情。
普克和彭大勇看着这一幕,对陆天晴心中的秘密一目了然。普克用另一张幻灯片换掉了刚才的那张。
依然是陈虹。但却是死亡现场的陈虹。她苍白地躺在地上,周围一片暗红。
陆天晴很快察觉了光影的变化。她退后一步看那投影。距离太近,看不清。她有些着急,接连退了好几步,墙上的投影却又被她的身体挡住。她慌忙闪开,让光束没有障碍地通过,在对面留下陈虹完整的身影。
现在陆天晴看清楚了。她看见血泊中的陈虹,嘴唇和皮肤一样惨白,没有血色。因为她所有的血都通过那个伤口淌出了她的身体。留下这个伤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陆天晴。
普克和彭大勇忽然听到一声锐利的、刺耳的惊叫:
“让她回来!”
那天晚上,陆天晴告诉父母自己要去办公室加班,然后就带着那把钥匙来到陈虹家。她没有敲门,直接用钥匙开门进去,一进门就碰到陈虹。
陆天晴说:“你是不是要见乔海明?”
“是又怎么样?”陈虹挑衅似的说。
“别和他啰唆,”陆天晴试图劝陈虹,“他是个懦夫,自私透顶的男人,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陈虹回答:“不用你管。我要和乔海明谈判,你走吧。”
“你准备怎么和他谈?”陆天晴耐心地问陈虹。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陈虹这才想起来没给乔海明留门,她急忙示意陆天晴躲在里面别出声,自己去开了门。
陈虹开始和乔海明谈判了。一开始谈得很不顺利,乔海明既不想离婚娶陈虹,也舍不得出50万了断。后来陈虹扔出了杀手锏,说出了陆天诚自杀的秘密。乔海明砸了一个花瓶后,就给陈虹写下了欠条,离开陈虹家。
乔海明一走,陆天晴就从里间出来了。陈虹正拿着那张欠条得意。
陆天晴心头一阵绞痛。她看着陈虹美丽却无情的脸庞,仍是狠不下心。她还有最后的一分耐心,全都拿出来和陈虹温柔地说话。
“陈虹,我知道你喜欢过舒服的日子。可你不一定非得跟那些臭男人结婚啊。”陆天晴低声说,“我哥……我哥走了,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凡凡。我保证我会全力以赴!你知道的,我比我哥会挣钱,我还会努力挣更多的钱,全都给你和凡凡花!你想想,外面的男人有哪个会像我这样疼凡凡?万一找一个像乔海明这样的后爸,不是害了凡凡吗?”
陈虹转头看着陆天晴,她的目光里有很复杂的内容,让陆天晴浑身发冷。
陈虹轻声说:“那他总还是有个爸爸。你呢?你能给凡凡当爸爸?”
陆天晴颤抖了。她回答不出陈虹的话,只能默默地用目光哀求着陈虹。
陈虹果然也看懂了陆天晴的眼神。她眼里流露出一丝厌恶,像躲避垃圾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天晴,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可我没想到,原来你竟然这么……”她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词,后来想出来了,皱着眉头对陆天晴说,“这么变态。”
陆天晴被这话震呆了。
陈虹走过去打开门,说:“我可不是同性恋。我只喜欢男人。”
陆天晴冲过去把房门锁上。她浑身颤抖得厉害,拉着陈虹往屋里走。
“陈虹你错了,我不是同性恋,我从来没喜欢过别的女人……”她极力向陈虹解释。“我爱你,陈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爱你。”陆天晴说着,一脸的绝望。
陈虹使劲将陆天晴的手甩开,又跑到门口把门打开。
“你走吧。”陈虹说,“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好,是因为你跟你哥感情深。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哥要知道也得气死了!赶紧走吧。”
她一迭声地赶陆天晴走。陆天晴站在客厅当中,看着门口的陈虹,大脑一片空白。陈虹看陆天晴不动,便走回陆天晴面前,用一种侮辱的眼神打量她。
“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陈虹说,“可说真的,我觉得有点儿恶心。我想好了,等拿了乔海明的钱,我就把这房子卖了,带凡凡走。”
陆天晴痴痴地问:“去哪儿?”
“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陈虹冷酷地说。
那一瞬间,陆天晴完全失去了思考力。她并不知道自己怎样抄起电视机旁的花瓶,怎样用力砸向陈虹的额头,陈虹怎样轻轻哼了一声便倒在地上,血流成河……陆天晴只知道,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那份藏了多年未敢说出的、令她无法正常生活的、以各种形式折磨她羞辱她的……爱,就这样破灭了。
陆天晴觉得自己比哥哥更惨。哥哥还有过燃烧,而她的爱连火花都未能燃起一个,就熄灭了。
尾声
写结案报告时,彭大勇问普克:“陆天晴说,她事先并不知道陆天诚自杀骗保的计划,你觉得这是不是真话?”
普克叹了口气说:“以陆天晴的聪明敏感,即使陆天诚真的没说,她也不难猜出真相。”
“就是说,她很可能知道哥哥准备自杀,但却听之任之,没有阻拦?”
“就算她能够阻拦哥哥的计划,但能阻拦哥哥的死么?”
“可知道了不说,等于是见死不救啊。”
“或者对陆天晴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你好像比较了解陆天晴,”彭大勇说,“那你再分析一下,她哥知不知道她对陈虹那种……感情?”
“陆天晴不会让她哥哥知道的。”普克低声说,“她本性善良,一直在努力保护她所爱的人。包括她哥陆天诚,包括凡凡,还有陈虹。”
“可她最后还是把陈虹杀死了。”
“也许因为那种爱……被毁灭了。”
他们都沉默下来。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半年之后,普克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哥哥骗保嫁祸情敌,妹妹畸恋失手杀嫂》,文中说,陆天晴因过失杀人被判处死缓。普克摇了摇头,想起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儿凡凡,决定下班后要去看看他……■
【编后语】
这部作品乍一看,是一部典型的悬疑推理小说,里面充斥着谎言、危险、恐惧、谋杀和死亡。然而谜底揭开之后,并没有一种真相大白的轻松,反有一种怅然若失的隐痛。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看似平淡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作者对社会伦理深深的思索。
普克和彭大勇是作者的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睛,一双敏感而理性,一双率直而感性。通过他们的眼睛,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到多样的人性:善良、虚伪、真诚、世故、无私、自私……然而这些或善或恶的面孔背后,都藏着令人感慨的爱:陆天诚对陈虹无私包容的爱,陈虹对乔海明充满幻想的爱,乔海明对妻子的依赖、对情人的欲望,以及那个藏在黑暗最深处的陆天晴,对于陈虹绝望的爱……可惜这些爱全是错位的,错位的爱创造了幸福,又毁灭了幸福。
作品中更令人心酸的是父母和孩子与生俱来的爱与依恋,无论是凡凡还是乔心月,他们一出场,总能触动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即使一向理性的普克,也几度为之心颤,为这种爱和警察职责的冲突而挣扎。
掩卷沉思,我们更加坚信那个朴素的箴言:爱就意味着包容,意味着责任,更意味着付出和牺牲。
作家在线
冯华,1972年生。生活经历并无曲折,而内心却永远是波澜壮阔。大学读了四年的计算机,28岁创作出第一部长篇推理小说《如影随形》,同时,正式决定此生的职业是写作。代表作品有小说《如影随形》、《迷离之花》,电影《警察有约》,电视连续剧《中年计划》、《桃花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