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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讲坛]喋血五日
作者:许葆云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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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悲伤,竟使得文武百官不顾尊严,捋袖冲宫,群殴奸佞?
       是什么力量,竟使得朝野一心不计恩怨,以卵破石,共铸奇勋?
       这得从大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说起。那年七月,在掌权宦官王振的唆动下,明英宗朱祁镇不顾朝臣反对,令皇弟郕王朱祁钰留守监国,自己亲率五十万精锐北上,准备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粉碎瓦剌汗国的入侵。孰料一月之后,明军却被瓦剌部首领也先全歼于土木堡(今河北怀来东),英宗被俘,史称“土木之变”。惨变传来,朝野震惊!本文讲述的是:值此国难当头,大臣于谦等人挺身而出,如何扶景帝登基,又如何激励军民士气,主持京师保卫战,以弱胜强,大败敌寇,这段荡气回肠的历史背后鲜为人知的动人细节。
       至于英宗侥幸生还,重主朝政之后,景帝、于谦等人下场如何?于谦身后,官员百姓又怎样为他报仇雪冤?好戏还在后头。请继续关注作者下一部力作《死间》!
       一 闻惨变群臣殴奸
       大明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七日,谯楼上已打过二更,潮湿的雾气像一层幛幔,沿着地面缓缓铺展开来,几处昏黄的灯火像旱魃的眼睛,在夜雾中明明暗暗,整个北京城像缩入了一口沉寂的井底。
       在这一片沉寂中,十几辆大车悄没声地停在了紫禁城的东安门外,黑暗中,太监们七手八脚从宫里搬出几十只大箱子,堆在车上,捆扎妥当。接着,一群穿着便服的汉子护着车队向西直门而来。
       这时城门早已闭了,守城官兵上前拦住:“干什么的,这么晚到哪里去?”
       当先一个客商打扮的人跳下马,赔笑道:“我们是贩绸缎的商人,这些货要赶着出城。”
       “车上装的什么?”
       “都是绸缎。”
       “城门关了,要出城明天再来。”
       那人忙道:“这些货要赶着送出去,等上一夜就耽误了,行个方便吧。”从袖中取出两块银子塞过来。军官接了银子顺手纳入怀中,想了想,吩咐:“开箱查验。”军士走过来将第一辆车上的几只箱子搬下来逐一验看,确是绸缎,又查过第二辆车,仍然无误。那军官随口道:“开城。”
       这时,一队官军打着“巡防”的红灯笼远远过来,看到有车辆正在出城,立刻朝这边奔来,走在前面的都督佥事孙镗(táng音堂)问:“什么事,这时候开城?”
       守城军官忙凑过来赔笑道:“是些贩绸缎的商人,赶着上路……”
       “货物验过了?”
       “逐一验过,没问题。”
       孙镗点点头,拨转马头正要走,却忽地心中一动,停了马,盯着从面前经过的大车。那领头的客商忙过来应酬。孙镗不理,叫道:“都给我停下!”指着面前的马车问军官:“这辆车你也查过?”那军官犹豫着不敢吭声,孙镗厉声道:“为什么这几辆车比其他车重得多,车上装的什么?”军士们一拥而上,把所有车辆和商人都围了起来,孙镗道:“把车都卸了,逐一开箱检查!”
       孙镗带来的军士不由分说,将那辆可疑大车上的箱子卸下。那客商大惊,略一犹豫,凑过来低声道:“这位是孙将军吧?我们是锦衣卫,有都指挥使马顺马大人的手令,这些箱子你不能动!”从怀中取出一面腰牌和一封信函递过来。孙镗接过腰牌看了,确是锦衣卫,正要看那封信,手下已将卸下的箱子打开了一只,惊叫起来:“将军,快来看!”
       孙镗赶过去,只见箱中金华璀璨,满满的全是宝石珠玉、翡翠珍玩,火光中耀得人眼花缭乱,多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孙镗一时惊呆了。那锦衣卫武官冲上来,一把合上箱盖:“这些东西你们不能碰,我有马大人的手令,快让我们出城!”
       “这些东西从哪里来,要送到哪里去?”
       “你管不着,别给自己惹麻烦!”
       孙镗叫道:“把人都给我扣起来,所有车都卸了!”
       “大胆,你不要命了?”
       “少废话,事情弄清之前,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扣下这些锦衣卫后,孙镗不禁左右为难。北京城中能管得此事的几处衙门,五城兵马司济不得什么事儿,锦衣府更是去不得,思来想去,他决定先和兵部侍郎于谦商议一下。
       孙镗赶到兵部左侍郎府上时,于谦还未就寝,正在房中看书。
       于谦生得中等身材,方面大耳,肤色白净,蓄着燕尾短须,桌上倒扣着看了一半的书,可这一切,加上那一口带着浙江乡音的官话,都不能赋予他一丝柔和的书卷气,反而每个见过于谦的人,都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严肃凛然,越遇公事,这种严厉就越发逼人。这个浙江人身上,似乎有某种锋利的东西。这锋利既不来自他的眼神,也不来自他的语气,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任何时候,于谦都像一柄出鞘的钢刀。
       孙镗知道于谦的脾气,一句客气话也没讲,开口就道:“于大人,卑职巡城时扣住了几车东西,不知如何处置,兵部尚书邝大人随陛下出征了,时下由大人代理兵部事,所以我想和大人商量一下。”
       “扣了什么,与军机有关?”
       孙镗犹豫了一下:“这个,应该说是几车财物吧,只是来历不明……”
       “这种事应交五城兵马司,要么就去锦衣府。”
       “五城兵马司恐怕管不了,而锦衣府似乎也牵涉在内……”孙镗从怀里取出一个红绸小包递给于谦,“请大人看一下这个。”
       包里是一支华丽的凤头金钗,雕镂精绝,彩凤身上的纹羽栩栩如生,凤眼上镶着两粒鲜红的宝石,凤口中衔着一粒圆润晶莹的大南珠。于谦忙取过来看。
       “大人看这里。”孙镗取过一支烛台照亮,手指向金钗柄端。于谦依言看去,钗柄上錾着一行小字:坤宁宫制大明正统十一年。
       “宫中之物!”
       “这样的东西,就算宫中,怕也绝非平常人所佩。”
       “是从宫里盗出来的?”
       “恐怕……”孙镗皱起眉头,“大人,如果只是这一件东西,我就把拿住的人送兵马司衙门了,可今夜我们在城门口查获了整整八辆大车,四十口大箱!箱中尽是奇珍异宝!这金钗只是随手从箱中取出来的。”
       听孙镗这样说,于谦也吓了一跳:“什么人敢作这样的案子!这些东西要运往何处,相关的人都拿住了?”
       “人倒是扣下了,他们一开始自称商人,可我们开箱后,这些人拿出了锦衣府的腰牌,而且随带有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的手令,似乎不假。可我还是不敢放行,特请大人过去看看。”
       于谦又看了一回那金钗,没再说别的,随孙镗往西直门赶来。
       等于谦赶到西直门前时,那些大车却早已不知去向,只剩几十名巡夜的官兵。孙镗急问:“人呢,那些东西呢?”
       “您刚离开不久,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带着大批锦衣卫赶来,逼着我们开了城门,硬是连人带车一起送出城去了。”
       孙镗和于谦相顾愕然。孙镗问:“真是马顺?”
       “不会错。”
       孙镗转向于谦:“大人,您看这事……”
       于谦望着那枚凤钗,半晌无语,随即吩咐道:“你们都听着,今晚的事,务必守口如瓶,谁敢走漏消息我收拾谁!”
       离开西直门,于谦立刻进宫求见皇太后。
       执事太监金英出来挡驾道:“于大人,有什么事请明天早朝再奏吧。太后今儿心里一直不痛快,脾气很大,我现在去通传,弄不好都要落个不是,您就别难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了。”
       于谦听金英这样说,也有些犯难,到底还是请求道:“公公,还是劳烦你通传一声。”从怀里取出那枚金钗交给金英,“请把此物呈给太后,如果太后仍然不见,也就算了。”
       金英接过金钗看了,脸色一变,低声道:“这是皇后的东西,怎么到了大人手里?”
       “皇后之物?能肯定?”
       “这是皇后随身之物,不会错。”金英想了想,“我去通传。”取了金钗进内宫去了。
       过了足有一顿饭工夫,金英灰溜溜地走了出来:“大人,太后大发脾气……大人还是请回吧。”
       于谦听了这话,只得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多说了。”看了看金英的神情,知他挨了太后的斥责,又道:“连累公公也受了责罚,实在抱歉得很。”
       金英苦笑一声:“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挨骂是家常便饭……对了,于大人认不认得一个叫梁贵的?”
       “梁贵?”
       “好像是陛下身边的侍卫,刚从关外回来,悄悄进宫见了太后,之后内宫忙乱了一整天,后来锦衣府的马都指挥使就被召进宫来,不过具体是什么事我不清楚。”金英看了于谦一眼,没再说下去。
       “梁贵……”于谦沉吟片刻,向金英一拱手,“多谢,我告辞了。”
       孙镗仍然候在宫外,见于谦出来,忙迎上来。于谦低声道:“今夜见不到太后了。孙将军,这件事你怎么看?”
       “马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的死党,这伙人什么事都敢做。会不会是锦衣卫勾结宦官盗运财物?”
       于谦点了点头:“他们也太贪婪,手都伸进内宫去了,不给些教训,这群家伙要反了天了!我们得把案子翻出来!你去找一个人,叫梁贵,是陛下的近身侍卫。”
       “陛下的侍卫?”
       “这么大的案子,马顺一个人未必敢动,背后定有他人撑腰,这个梁贵许是王振差回来和马顺联系的。找到此人,我们就可以查下去了。”
       “到哪儿去找?”
       “这我不管,一定要找到他。还有,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孙镗去后,于谦在家里等了一夜,毫无消息。第二天,早朝大臣中也不见孙镗的影子,候在朝房中时,遇见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于谦迎上去笑道:“马大人来得早啊。”
       “每天上朝都是这个时辰,有什么早不早的!”
       “马大人昨夜不是出城了吗?今天又来早朝,想来是一夜未睡?”
       “出城?我出城干什么?”
       “原来马大人没出城……”于谦上下打量马顺,见他神色有些闪烁,随即又问,“昨晚在西直门,有人自称锦衣卫,带着大批财物出城,马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这么说那些人并不是锦衣卫?”
       马顺一呆,仍道:“我不知道。”
       于谦正要再问,一眼见孙镗走了进来,忙迎过去,把孙镗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样?”
       “人找到了,可问什么都不说……”
       “在哪里?”
       “扣在我营里。”
       于谦低声道:“昨天那些财物都是从内宫出来的,也是马顺送出城的,可他不认,看来此事很不简单,一旦让锦衣府缓过劲来,我们就查不下去了。我想趁今天上朝把这事翻出来。你把梁贵悄悄带到宫外候着,一会儿让他上殿。昨晚当值的军官也带来,如有必要,让他指认马顺。”孙镗答应着去了。
       这时钟声响起,朝臣依序鱼贯上殿。一个月前,在司礼监首领太监王振的极力唆动下,大明皇帝朱祁镇率五十万精锐之师离京御驾亲征,准备以泰山压顶之势粉碎在漠北兴起的、承继了元朝血统的瓦剌汗国的入侵。如今,大殿正中的宝座空着,留守监国的皇弟郕(chéng音成)王朱祁钰(yù音玉)侧身坐在御座之旁。
       群臣礼毕,两厢站定。于谦出班奏道:“殿下,昨夜巡城军士来报,有一批人冒充锦衣卫,从西直门将数十箱财宝运出城去,这些财物皆是从内宫盗出,此事关系重大,请殿下查实。”
       朱祁钰一愣:“有这种事?马顺,锦衣府知道此事吗?”
       马顺神色惶恐,上前支支吾吾地道:“不知道。”于谦道:“此事想来马大人还不知情……”话没说完,马顺已经抢着道:“殿下,这事就交给锦衣府彻查吧。”
       于谦冷笑一声:“最可恶的是,这些贼不但假冒锦衣卫,而且诡称自己就是马大人。我已拿获一名知情人,就押在殿外,是否将他传来当殿查问?”
       马顺一时张口结舌。朱祁钰道:“带上来问问吧。”
       几名站殿军士把梁贵带进殿来。于谦冷眼打量梁贵,见他面色憔悴,双眼布满血丝,虽然强作镇定,却难掩神色中那份惊惶。
       “你是梁贵?”
       “是。”
       “你是陛下的侍卫,不在前敌,回京来干什么?”
       梁贵偷看了马顺一眼,低着头不吭声。
       于谦又问:“那些偷运出城的珠宝是怎么回事?”
       梁贵大吃一惊,忙道:“大人,那些珠宝是……”马顺忽然厉声道:“梁贵,你想好了再说!”梁贵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一殿大臣都惊愕地望着马顺。马顺有些窘迫,扭头望向别处。于谦上前问梁贵:“你和那些假冒锦衣卫的人有什么关系?”
       梁贵霍地抬起头来:“假冒锦衣卫?”随即又低下头,偷眼看着于谦,犹豫着不开口。
       于谦也不出声,冷冷地上下打量着梁贵,忽地厉声断喝:“梁贵,你知罪吗?”
       梁贵全身一震。
       于谦沉声道:“还不说实话,我看你是想灭族!”
       梁贵再也撑持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于谦面前。
       “说,你偷偷回京来干什么?”
       “把陛下的一封亲笔信交给太后……那些珠宝是蒙古人要的。”
       “……送信给太后,”于谦喃喃道,“陛下的亲笔信……蒙古人……”
       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梁贵像只受惊的兔子缩成一团。马顺上前道:“殿下……”只吐出两个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发了会儿愣,又退下去了。
       于谦已经被梁贵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吓出一身冷汗,过了半晌,总算稳住了心神:“梁贵,我问你,前线战况如何,陛下现在何处?”
       “大人……”
       “说!”
       “我们打败了!”梁贵忽然整个儿崩溃了,匍匐在于谦脚下号啕大哭,“我们打败了,打败了……都是王振,都是这个千刀万剐断子绝孙的阉狗!”梁贵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发疯般撕扯自己的头发、衣襟,喉中发出呜呜的叫声。殿上大臣都吓了一跳,马顺冲上来揪住梁贵喝道:“王公公是司礼监掌印、东厂厂公,当今天子最宠信之人,你在这里胡说什么!”于谦上前拦住马顺,对梁贵喝道:“你闹什么,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梁贵渐渐冷静下来,又跪伏在地。
       于谦道:“当着郕王殿下的面,你把事情经过都说出来。”
       梁贵伏在地上喘息良久,总算稳住了心神:“七月十六日圣驾离京,十九日过居庸关,二十三日到宣府,这一路上连降暴雨,大军饥寒交迫,还未与敌交战,已是混乱不堪。户部尚书王佐请求陛下暂住宣府,被王振斥骂,罚跪在门外,直到黄昏才许起来,从此王振大权独揽,文臣武将奏事都要向王振跪拜。
       “八月初一,大军开进大同城,同时各路战败消息纷纷传来,尤其阳和会战失利,大同总督军务西宁侯宋瑛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战死,监军太监郭敬和总兵官石亨下落不明,其余各处要塞都遭到蒙古骑兵攻击,损伤惨重。王振到大同后,看到边关情势危急,竟然畏敌如虎,立刻决定退兵!只在大同城呆了两天,八月三日就下令班师。因为王振老家在蔚州,为了让陛下退兵时能驾幸他的宅院,以示尊荣,他命大军向南进紫荆关,这样可以路过蔚州。可是大军离开大同已经走了四十里时,王振忽然改了主意,怕大军经过蔚州,千军万马踩坏了他家的庄稼……”
       大殿上传来一片压抑的叹息,不知谁低声骂道:“妈的,这什么屁话!”大臣们都四下寻找,却始终不知这一声骂出自何人。
       梁贵接着道:“当时军中人心惶惶,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只好原路退回大同。大同参将郭登向大学士曹鼐建议,宣府太远,地势不利,宜退回紫荆关。曹大人劝谏天子,可是王振硬是命大军向宣府转进,结果白白耽误了七天,初十才到宣府!瓦剌平章孛罗已率军追了上来,在鸡鸣山与我军交战,稍一交手,蒙古人就落荒而逃。”
       于谦脱口道:“这是要拖住我们!孛罗,我听过这名字……”
       “他是也先的亲弟弟,瓦剌军中的悍将,号称‘铁颈元帅’。可王振下令分兵追击,大军停止了前进。这时,瓦剌大汗脱脱不花和太师也先亲率大军赶上来了。王振吓得半死,三朝老臣英国公张辅举荐恭顺伯吴克忠和都督吴克勤率军断后……”
       吏部尚书王直点头道:“吴氏兄弟是出名的猛将,这个布置还算妥当。”
       “吴将军兄弟二人率军与敌死战,可众寡悬殊,难以维持,吴克勤率军冲阵,战死在乱军之中,官兵已溃不成军。吴克忠为鼓舞士气,下马与兵士一起列阵攒射敌军,箭用完后,他持枪冲入敌阵,连杀数十人,力尽而死。败报传来,陛下又命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率军三万断后,在鹞儿山与敌军交战,士卒死伤殆尽,薛绶与朱勇都战死疆场。这两战总算为大军争得时间,十三日,陛下的亲军进至土木堡。”
       “土木堡?”孙镗插言道,“那地方离怀来城不远吧?”
       “仅二十里。”
       孙镗道:“这不是到居庸关门口了?”
       于谦轻轻咳了一声,对梁贵道:“你接着说。”
       “到了土木堡之后,王振的一批辎重车辆却迟迟未到,结果我们为等这些东西,硬是没进怀来城,全军驻在了土木堡附近的狼山上。兵部尚书邝埜(yě音野)两次求见陛下,想请陛下率一支轻骑先入居庸关,大军随后跟进,派精兵殿后,以策万全。可王振竟然不让邝大人面见天子,硬是把他拦在帐外,邝大人气得破口大骂,王振喝令侍卫将邝大人拖了出去……”
       给事中王竑脸涨得通红,咬牙骂道:“这混账东西!”
       马顺冷冷地道:“王大人,你在骂谁?”
       王竑刚要说话,郕王朱祁钰斥道:“都住口!梁贵,接着说。”
       “十四日黎明,天刚蒙蒙亮,蒙古骑兵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将陛下和全军困在土木堡,都指挥使郭懋率军与敌激战一昼夜,总算挡住了敌军的攻势,可是大军已饥渴难耐,狼山一带地势太高,没有水源,堡南十五里有条小河,却被敌军控制,五十万人连口水都喝不上。十五日,陛下派使臣与敌军讲和,也先居然答应了,并下令退兵,王振立刻命令向堡南的河边移营……”
       “不能轻动!”大殿上的几位武将文臣一起叫出声来,“这是敌人的诡计!”
       “可是营中将士都几天没喝过一口水,听到这个命令,什么也顾不得了,纷纷冲出营栅向河边狂奔,乱成一团。这时,蒙古骑兵忽然冲杀出来,到处砍杀,同声高叫:‘弃刀解甲者不杀!’我们的人很多都是自己扔下兵器,脱去衣甲,被蒙古人砍死在河边山谷,尸体蔽野塞川,横陈几十里,五十万人,五十万人啊!叫他们杀了个精光……”梁贵再也说不下去,号啕大哭,跪伏在殿前,以头触地咚咚直响。
       大殿上鸦雀无声,半晌,朱祁钰颤声问:“天子呢?天子怎么样了?”
       “当时眼看蒙古骑兵冲破了大营,众大臣拼死护着陛下突围,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大学士曹鼐和张益、侍郎丁铉、副都御史邓棨都死在乱军之中。眼看情势危急,护卫将军樊忠忽然冲出,把王振拖下马来一锤砸死,叫道:‘我为天下诛杀此贼!’率近身侍卫拥着陛下拼死突围,可陛下眼看冲不出去,干脆在乱军中席地而坐,闭目不动!樊忠将军一人,哪里挡得住蒙古人的千军万马?他连杀十余人,也死于乱军之中。蒙古人乱箭射来,陛下的亲兵护卫以身蔽护,都被射死在阵中,蒙古人冲了上来,剥去陛下衣甲,将他绑在马上捉走了!”
       文武百官放声痛哭,大殿上乱作一团。给事中王竑仰天叫道:“王振!大明江山都坏在这个阉狗手中!我要诛了他的九族!”此言一出,百官群情汹涌,躁动起来。
       马顺高声道:“现在天子情况未明,怎能凭此人一番话,就由着你们胡乱行事,诬陷王公公!郕王殿下,请将梁贵交给锦衣卫仔细审讯。”一挥手,殿外几名卫士冲进来。
       王竑厉声道:“你这阉狗的爪牙!平时仗着王振的势力凶焰不小,值此国家危亡之际,你还敢胡作非为!”扑上来揪住马顺挥拳就打,两人顿时扭在一起,给事中曹凯也冲上来揪住马顺的头发。殿上的大臣们见三人打作一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马顺大声惨叫,拼命挣开二人闪到一旁。曹凯早红了眼睛,扑上来扭住马顺不放。王竑满口是血,竟是从马顺肩头咬下了一块肉来,“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嘶叫道:“这些奸贼,不杀他们还等什么!”
       这一声喊叫,夺去了官员们最后的理智。百官一拥而上,围着马顺拳打脚踢。王竑直奔到殿角,搬起一只青铜香炉,照马顺迎头砸落。马顺一声大叫,脑浆涂地,立时送命。
       一时间,大殿上静了下来,众大臣都被眼前的事件搞得不知所措,郕王朱祁钰缩在椅子上一声也不敢出。静了片刻,曹凯高叫道:“既然如此,索性除尽奸党,把那些作恶的阉狗都杀了!”
       殿上群臣蜂拥而起,一齐向宫门冲去。守在宫门旁的太监慌忙退进内宫,关闭了宫门。文臣武将直冲到宫门前,拼命冲撞,包着铁钉的朱漆大门被撞得乱晃,一群太监用身体死死顶住摇摇欲坠的宫门。
       在中国的宫廷中也许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景象,整个朝廷的文武官员都被暴怒和悲愤刺激得失去了理智,丢开官箴作派、仪表威严,变成一群红了眼的老虎。
       宫门后传来太监鸭子般的叫声:“众位大人住手!你们擅闯内宫,难道要谋反吗?”
       这叫声没起到丝毫作用,大臣们仍然高声叫骂,拼命撞门。过了片刻,那太监又高叫道:“太后口谕,太后口谕!太后问众位大人,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拥在宫门前的大臣们终于停了手,王竑高叫道:“把王振的死党毛贵交出来!马上把阉狗交出来!”
       宫门后静了下来,殿前众臣都屏息以待。良久,宫里仍无声息。曹凯叫道:“这时候了,他们还在庇护阉狗!我们冲进宫去,自己动手收拾奸贼!”
       顿时,大臣们又开始猛撞宫门。
       突然,宫门后传来叫声:“众位大人停手,请退后几步,我们把人交出来!”众人停了手,退到几步之外。
       宫门开了一条缝,毛贵被人从门缝中硬推了出来,瑟缩成一团,惊恐地望着这群狂暴的朝臣。
       忽然,不知谁发出一声喊,百官一拥而上,把毛贵直拖进大殿,拳脚如雨。毛贵双手抱头,满地乱滚,连连惨叫。转眼,他又被人捉了起来,揪着头发往龙柱上猛撞。一连十几下,毛贵口里没了声息,众官这才放手。毛贵满头污血,瘫倒在地,不动弹了。
       “还有王长随!”王竑又高叫道,“把他也交出来!”官员们又一齐冲向宫门。门后的太监惊叫道:“人已经交了,你们还想怎样?”
       “把王长随交出来,快把王长随交出来!”
       宫门后又静了下来,大臣们也都退开几步,静静地等着,大殿和宫墙内都陷入一片不祥的寂静中。
       忽然,一阵尖锐的叫声远远传来,越来越近,那完全不像人声,倒像一头待宰的畜生在拼死挣扎。
       宫门又开了一条缝,王长随被五六个太监扭着从门缝中硬推了出来。宫门立刻又闭上了。大臣们立刻拥上,可不知怎么,王长随竟从人群中挣扎了出来,披散着头发,鼓着眼珠子,疯了一般四处乱窜,拼命想逃出殿外。文武百官像猎狐的群犬般叫着四面兜截,只几下就将王长随捉住,掀翻在地。大殿上充盈着凶狠的咆哮和凄厉的惨号。
       于谦直赶到郕王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殿下,请快传谕,这样下去要闹出大祸了!”
       “传谕?”郕王朱祁钰早吓得面色如蜡,浑身战栗,低声道:“我传什么谕,这些人都反了……”
       这时,暴乱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惨厉的哀号,群臣鼓噪起来。于谦急道:“不能犹豫了,请殿下传谕!”
       “说、说什么?”
       “殿下跟我说:王振奸臣误国……”于谦压低了声音,“殿下,快跟我说!”
       郕王鼓起勇气,在椅子上坐稳,抬高声音,按着于谦的提示一字一句地道:“众位大人,王振奸臣误国,罪当族诛,即命五城兵马司查抄家产,马顺等三人附党奸邪,皆是死罪,抄没家产。众臣义举,各不追究,重排班列,勿再喧哗。”
       大殿上的文武官员终于冷静下来,镇殿军士将三具尸体抬了出去,众官员重排班列。
       二 拥新君力擎社稷
       接下来的几天中,王振之侄王山被凌迟处死,马顺等人的家产皆被抄没。在京城内外查出王振私邸数座,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余面,马数万匹,珠宝财物不计其数。官府四处捕拿王振余党。
       数日后的一天傍晚,吏部尚书王直悄悄派人请于谦过府。于谦赶来时,礼部尚书胡濙(yíng音营)已经在座。三人见礼已毕,王直道:“于大人,自土木堡兵败以来,天子蒙尘,瓦剌大军朝夕南犯,你觉得当务之急是什么?”
       于谦看了王直一眼,坦然道:“现在的情势,只有拥立新君,才能稳定社稷,安抚民心。”
       “此话甚是,陛下已经立了太子,我们应该拥戴太子登基。可……”说到这里,把后半句话悄悄咽了回去。
       于谦接过话头:“现在强敌压境,形势一发千钧,太子年方两岁,只有郕王殿下可当大任。古人云:‘社稷为重,君为轻’,我们应以国事为重,公推郕王殿下登基。”
       胡濙连连点头,王直也道:“我们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就一刻也不要耽搁,我们联络朝臣上奏太后,请郕王登基。”
       王直笑道:“我们约你来正为此事。奏折已经写好,请于大人过目。”
       于谦取过奏折看了,点头道:“好,我们这就把奏折送进宫去。”随即取过笔墨,在奏折上第一个署了名,王直、胡濙也都各自署名。
       天刚蒙蒙亮,这份奏折被送入宫中,众人候在朝房中焦急地等着。中午时分,太监金英从内宫出来:“众位大人,太后已经准了奏折。”
       听了这话,于谦等人才彻底放下心来。金英又道:“太后召郕王殿下入宫说明此事,可殿下坚辞不受,已退回王府去了。太后让众位大人去郕王府,促请殿下登基,以安天下。”
       众官员赶到郕王府时,只见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吏部尚书王直上前叩门,良久,门内有人应声道:“今天王爷不见客,众位大人请回。”
       王直叫道:“我们有要事与殿下商量,快开门让我们进去!”过了半晌,那人仍道:“众位请回。”王直厉声道:“我们商议国家大事,你个奴才在此推阻,不要命了?”
       又静了片刻,王府大门悄悄开了半扇,一名内监探身出来道:“我们不敢阻拦众位大人,可王爷的话我们也不敢不遵,能否先请一位大人进府面见,其他人在府外稍候片刻?”众官员都望向于谦,于谦道:“那我去见殿下。”向众人一拱手,随内监进了王府。
       郕王朱祁钰正在书房发呆,于谦进房行礼,朱祁钰让于谦坐了,自己仰靠在椅上不吭声。于谦低声道:“我的来意,想必殿下已经知道了?”
       朱祁钰冷冷地道:“知道什么?”
       “皇太后已下诏命,众臣都候在府外,恭请殿下登基。”
       “住口!天子尚在,怎可出此无君无父之言!”
       “天子已陷落敌手,也先正是以天子为要挟,若不拥立新君怎能与敌人对抗?现在敌军已近在眼前,殿下应以社稷为重,不能再有丝毫犹豫了!”
       “就算拥立新君,如今皇太子就在宫中,名正言顺,我们自当拥立皇太子即位!”
       “可如今我军惨遭挫败,京城危如累卵,情势一发千钧,此时天子一言一行关系天下气数,皇太子年仅两岁,怎能当此重任?皇族中能胜任者,唯殿下一人!且殿下本就受命监国,皇太后又已下谕旨,天子之位非殿下莫属。”于谦起身过来,一把拉住朱祁钰的衣袖,“大敌当前,不能再拖了,现在群臣就在府外候诏,殿下如仍不肯登基,我们就把殿下架到宫里去!”
       朱祁钰夺出袍袖,厉声道:“敢!你们反了不成!”
       于谦一愣,退了半步,躬身道:“下官一时情急,望殿下恕罪,但于某所言还请三思。”朱祁钰良久无言。于谦也不敢出声,肃立静候。终于,朱祁钰低声问:“你们,打算给当今天子什么名号?”
       “遥尊为太上皇……”
       朱祁钰望了于谦一眼,又是半晌无言。
       “殿下还有什么顾虑?”
       “将来若击退瓦剌,迎回太上皇,又该如何安置?”
       “我也想过,那时君臣之分已定,自然不能改变,至于如何安置太上皇……现在实在由不得我们多想,”于谦凑近低声道,“殿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朱祁钰长叹一声:“今日之事,非我本心,此后一切……尽随天命了。”
       于谦退出三步,翻身拜倒:“臣,兵部左侍郎于谦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府的中门大开,文武官员进府,在庭中拜倒,三呼万岁。朱祁钰受贺已毕,亲自上前扶起了于谦:“于卿家,从今日起,军国重事,就要仰仗你了。”
       “臣自当殚精竭虑,粉身以报,我们一定能击退强虏,重光社稷!”
       九月六日,朱祁钰行登极大典,改元景泰,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尊皇太后为上圣皇太后,尊生母为皇太后,册封王妃为皇后,升于谦为兵部尚书。
       九月七日,景帝临朝议事,下诏征调各省军马进京勤王,从京城左近州县抽调兵员、装备进京。从这一刻起,整个北京城逐渐安定下来,大明王朝终于重新站稳了脚跟。
       
       于谦自接任兵部尚书之日起,京中朝中大小事情纷至沓来,如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大明精锐都折损在土木堡,京城中的士卒全凑在一起不足十万,且兵刃衣甲不全,纪律废弛,士气低迷。另外,朝中虽已下了严令,不准知情官员走漏前线战败的消息,可数日之间,关外的败兵开始成群结伙拥入北京城,这些衣衫破碎、蓬头垢面的兵士一路逃来,饥渴难耐,到处乞食抢掠,同时也把前线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一时间,整个京畿都动荡起来。于谦急命将这些败军收拢,重新编制,派大批官员往各州县宣抚,十几天内,民心稍定。于谦又招集工匠日夜赶制兵器盔甲,下令挑选精壮士卒和最好的装备,率先重建天子扈从亲军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
       九月二十二日,于谦百忙中抽出个空子,未通知任何人,悄悄带同一批部将出京校阅新编各营,先到神机营和五军营观操,见各军纪律严明、整训一新,颇为满意。
       进入西直门外的三千营驻地,于谦环视一眼身边的将领,对校场上的官兵高声喝道:“也许明天,你们就要和蒙古骑兵交手!那些蒙古人虽弓马娴熟、骁勇强悍,但你们是三千营,是天子的扈从,是大明朝最精锐的骑兵!”于谦的声音哑了下来,望着校场上的战士,自语般低声重复着,“大明朝最后一支精锐……”忽然,梁贵的话雷声般在于谦耳边响起:“我们的人很多都是自己扔下兵器,脱去衣甲,被蒙古人砍死……”
       “都给我拿出个样子来!”于谦瞠目大喝,“拿出你们的锐气!别到了战场上被蒙古人砍死!就算死!也都给我死出个人样来!”
       校场上鸦雀无声,数千官兵都愣愣地望着站在将台上的于谦。于谦的喉咙哽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于谦刚刚回到府中,家人来报,应天巡抚周忱到访。于谦即命人请进厅中落座,随口问:“周大人来有什么事?”
       “是这样,通州官仓中屯有大量粮食,卑职来请大人示下,这些粮食怎么处置?”
       “这件事已经商议过了,蒙古大军一旦赶到,必率先进犯通州,夺取仓储,这些粮食不能落在敌军手中,宜全部焚毁,这事就由你来负责。”
       “大人,卑职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说说看。”
       “通州仓米有数百万石,如果运进京城,足可以支京中军民一年的口粮,现在敌人还远在长城之外,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这些粮食抢运进京,作为储备?这样,总好过一把火烧掉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现在抽不出人。你们应天府如果有人手和车辆,可以尽量把粮食运进京来。”
       “应天府目前能抽调大车五百辆,可这远远不够,”周忱犹豫了一下,“大人,我有个想法:也许可以让各军各营自己去通州领取粮食?”
       “自己领取?怎么个领法?”
       “我想了一下,也许可以这样:朝中官员和营中武将每人预领八个月俸禄,军士则每人预支半年薪饷,让他们自己到通州官仓领取,一来可以借这些人手抢运粮食,二来大战在即,多派的粮饷亦可鼓舞士气,安定人心。”
       于谦想了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事不能耽搁,我即刻传令各军去通州领粮,你马上回通州,专管此事,我把手里的事处理一下,也赶到通州来。”
       当夜,于谦通宵未眠,处理了手头的公事,天亮立即赶往通州安排运粮之事,花了一整天才从通州返回京城。
       还没进城,已觉气氛异样。大路上车辆鱼贯,几乎拥堵了城门,无数百姓肩挑手提,扶老携幼争相出城。于谦暗暗心惊,忙赶入城内,只见整个北京城都动乱起来,官绅富户门前停着大车,人人都在忙着装运财物。给事中王竑早等在兵部衙门外,远远见了于谦的马车,飞奔过来拦住道:“于大人,你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不到人!”
       “我一早赶去通州了,城里出了什么事?”
       “怪不得,他们一定是打听了你的行踪,抓了这个空子……今天早上,侍讲徐珵(chéng音成)忽然对陛下说,他夜观天象,天命有变,劝陛下迁都南避。我们听说此事,立刻进宫,却苦劝不住,陛下已决定迁都,宫中正在搬运财物。这一下,城中百姓全给闹动起来了!”
       “竟有这种事!”
       “我们怎么办?”
       于谦右手击额,闭目沉思,道:“这事耽误不得,王大人,你马上去发榜文,声明迁都之事纯属谣言,百姓不得轻信,同时命五城兵马司加强巡城,有妄论者一律下狱。我立刻入宫,无论如何要劝住陛下。”于谦正要上车,又回身道,“等等,再发一道榜文,京城军士每人预支半年粮饷,命他们自行往通州领取。”
       “此事各军已经知道了……”
       “现在要闹得京中尽人皆知,好使百姓不疑。还有,榜文中再加一条:百姓也可协助运粮,每运粮二十石入京仓,发脚银一两。从今天起,自京城到通州来往车船钞税一律免除,以便顺利运粮进京。派人到九城鸣锣通告,叫百姓去通州帮助运粮,以此安定民心。”说罢立刻上车往紫禁城赶去。
       未到禁宫,远远地已看到宫门前停着数百辆大车,成群太监正忙着装车。金英在宫门外照看,见了于谦,忙赶过来行礼。于谦顾不得还礼,急道:“金公公,迁都之事万万使不得,天子一动,国本动摇!现在全城百姓都看着啊,快停下来!”
       “怎么停,我们只是奴才,能作什么主?”金英低声道,“吏部尚书王大人、礼部尚书胡大人,都入宫劝过天子,不听……”
       “你们先停下来,等一等,我这就去面圣。”
       金英连连点头,高叫道:“先别装车了,大家喝点儿水,歇会儿!”亲自引着于谦直入内宫。
       景帝朱祁钰独自坐在寝殿内,忧心忡忡,不知所措。听得于谦求见,忙命觐见。于谦上前参拜已毕,急问:“陛下已下旨抗敌,怎么突然又要迁都?现在这个时候,我们一动,天下就乱了!”
       “可徐侍讲说,今秋荧惑之星曾入南斗,天命已转,迁都南京方是大吉……”
       “天象无常,哪能作数!陛下脚踏日月,手握乾坤,一言一行关乎社稷,怎可轻改!”于谦定了定神,又道,“虽然我军在土木堡战败,可如今关外大同、宣府二城还在我们手中,长城防线更是固若金汤,紫荆关、居庸关、独石口、白羊口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且已加派精兵勇将防守,敌军想攻入长城,谈何容易!北京城高池深,防御坚固,城中已有军马二十余万,运到的粮草足够军民吃用一年。我大明疆域广阔,人口众多,富庶繁盛,虽吃了个败仗,损折了兵马,可只要陛下一道诏命,天下勤王之师会集京城,何止百万之众!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朱祁钰看了于谦一眼,低头不语。
       “陛下,当年太祖高皇帝扫荡胡元,澄清宇内,成祖也曾五出漠北,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挣得这份基业,如今一念之差就葬送了大明半壁江山,陛下于心何安!”于谦走到景帝面前低声道,“陛下曾说,军国大事都托付于谦,现在还请听我一言。”
       朱祁钰仰靠在御座上,半晌无言,终于道:“我们能胜?”
       “能胜!”
       朱祁钰叹了口气:“满朝文武之中,我只信你一人,不听于卿之言,让我又去信谁……南迁之事,从此不再提了。”
       金英王竑等人都守在宫门外,见于谦出宫,忙迎上来。于谦微笑道:“迁都之事作罢。”众人闻言,大喜过望。金英道:“我马上叫他们把车卸了!”飞步去了。
       王竑道:“于公,榜文已经发出,京城中安定下来了。对了,阳和会战中失踪的监军太监郭敬和总兵官石亨逃回京城,现在这两人都已下狱,等候治罪。”
       于谦冷冷地道:“郭敬是王振死党,又是阳和会战失利的祸首,立即斩首,查抄家产!还有,把徐珵拿下,送锦衣府!”
       锦衣府阴惨惨的牢狱中,刚刚败逃回来的总兵官石亨缩在囚室中一动不动,等着即将到来的判决。
       牢门外传来脚步声,于谦快步走来。看守开了牢门,石亨站起身来。于谦冷冷道:“石总兵,阳和会战全军覆没,西宁侯宋瑛和武进伯朱冕都战死疆场,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呵呵,回来得好哇。”
       石亨低着头一声不吭。于谦又道:“我不问你怎么回来的,只问阳和一战失利,你怎么说。”
       “其罪在我,唯有一死以谢朝廷,只求能保全家人。”
       “你能说出这话就好。”于谦沉吟片刻,忽道,“这一战失利,责任不在将领,都因太监郭敬而起,今天郭敬已被正法。现在是用人之际,我想让你戴罪立功,你愿意吗?”
       石亨全身一颤,忽地抬起头来:“什么?”
       “阳和之战,罪不在你等……”
       石亨翻身拜倒在地:“大人能有此言,不但是石亨的再生父母,就连战死疆场的朱冕、宋瑛二位将军,九泉之下也感念于公的大恩!”于谦忙伸手搀扶,石亨已经哭出声来,这一下反而闹得于谦不知如何是好,忙道:“你回府去休息一日,明天到兵部议事。”回身对锦衣卫道:“带我去看看徐珵!”
       刚被捕来的徐珵单独关在一间小室之中,看到于谦走来,起身冷笑道:“于大人百忙之中还能到牢里来看我,徐某甚感荣幸。不知大人是不是来取我性命?”
       “你已犯了死罪,我要杀你名正言顺!你不服吗?”
       “死罪?我犯了什么死罪?”
       于谦厉声道:“还不知罪!你假借天意欺瞒天子,动乱军心,单这一条,我就可以诛你九族!”
       “那就诛了我的九族吧,你如今把持朝政,大权在握,上至天子,下至军民,都听任你一人摆布,于大人的脾气我知道,瞪起眼睛就要杀人的。我如今已在锦衣卫狱中,你尽可一声令下,立时取我性命。”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所传的天象,是真的吗?”
       “天象无常,吉凶皆在人臣之口,不值一提。既然你屈尊到牢里来见我,那我也想问问于大人,你说我欺君,于大人是否也犯了欺君之罪?”
       “你说什么?”
       “我下狱之时,就猜到于大人是如何劝说天子的,”徐珵冷笑道,“你若不欺君,哪能改了迁都之命?我问你,到今天为止,北京城中有多少兵马?”
       “二十万。”于谦脱口而出,抬头看了徐珵一眼,“现在有十万,但我可以凑集的兵力足有二十万。”
       徐珵缓缓点头:“于大人说的是实话。现在京城中只有十万人马,其中刚招集的新兵占了半数,余下的又多是从土木堡逃回来的残兵败将,很多人手无兵器,身无甲冑。装备齐整,训练有素,立刻能战的兵将仅有一万余人,是不是?”
       于谦大吃一惊,忙抬手止住徐珵,快步走出监舍四处查看,见锦衣卫都立在远处,左近无人,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房中,压低声音问:“这军机大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么说是真的?”
        “我可以从邻近州郡调集兵员和衣甲兵器,京城中也在日夜赶造,只要给我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装备起二十万大军,我也可以把这些新兵训练成可用之兵……”
       “可谁会给大人时间呢?”
       “我已派都督同知郭登守大同,兵部郎中罗通守居庸关,都指挥使韩青守紫荆关,他们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将,尤其郭登更是擅长防御,他们至少可以为我赢得两三个月时间,到时不但北京城的新军已经练成,各地勤王之师也已赶到,以大明的国力,我们就算召集百万之众,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蒙古人不攻大同,绕道而过,集中全部兵力猛攻居庸关和紫荆关,而这两处关口有一处被突破,那局面又将如何?我们手中最多有二十万人,其中能与敌军对阵的,就算十万吧,瓦剌也先帐下有多少人马?”
       “五十万……”
       “还不止这个数!而且都是身经百战的骑兵。土木堡一战,我大明精锐尽失,而蒙古人夺取了所有的兵器、衣甲、火器、粮草辎重,这些战利品足够把瓦剌大军重新装备一遍!今天的瓦剌空前强盛,士卒锐气冲天,这样一支军队开到,我们能守得住北京城吗?”
       于谦一时答不上来,徐珵凑上来低声道:“大人,趁我们还走得了,请天子移驾吧。”
       于谦缓缓抬起头来,直盯着徐珵的眼睛:“你说的都对,可你只是一介腐儒!你想过吗?如果我们弃城南逃,所丢失的不仅仅是一座北京城,而是大明的半壁江山、亿万子民!当年靖康之辱,南宋朝廷渡江而逃,偏安江南一隅,将半壁河山拱手交给胡虏,这样的国耻不能在大明朝重演!我已下定决心,在北京城下与瓦剌决一死战,我们一定可以守住京城,重光社稷!我相信京城的军民,相信中原的气节!我们不会战败!”于谦停了停,沉声道,“此战若胜,功在军民,若不胜,罪,只在于谦一人。”
       “如果北京失守,天子不测,大明就要覆亡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担不起,谁也担不起……可我就是不能逃避!要么战胜,要么战死,决不退避!”
       “我无话可说了,”徐珵长叹一声,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床板上,“无话可说了……”
       “那就请徐大人别再提天象之事。”
       徐珵点了点头:“事已至此,自然不提了,我愿领欺君之罪,于大人尽可用我的头去平息谣言,振奋士气,就是到了刑场,徐某也无半句怨言。”
       于谦深深地看了徐珵一眼,起身走出牢门。
       “于大人!”
       于谦转回身来,徐珵在牢门后深深一揖:“于公,黎民苍生,家国社稷,都负在你一人身上……祝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三 送国书苦撑危局
       战事的发展比预料中来得更快,十一月初五,一名信使将边关六百里加急军报送到兵部:“也先亲率重兵进至紫荆关下,已经开始攻城了。”
       “这么快?”于谦皱起眉头,“大同还在我们手里吗?”
       “应该还在,我们曾接到大同守将郭登的警报,告知蒙古骑兵从大同东门外掠过,向紫荆关逼近,估计也先急于进犯京师,绕城而过了。”
       于谦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正如徐珵所担心的,自己最想倚仗的一处关隘——大同城,竟没发挥作用。现在北京的屏障只有长城了。
       那信使见于谦半天不吭声,凑近低声道:“大人……”
       “你说。”
       “十一月初三,瓦剌军进窥紫荆关,都指挥使韩青将军与敌军激战,死于城下,折损骑兵一千五百人。现在紫荆关的关防由都御史孙祥大人负责。”
       于谦腾地跳起身来:“混账东西!我曾下死令,闭城守关,任何人不得出战,谁让他出城的!”
       “大人,蒙古人开到紫荆关下,把被俘的太上皇带到阵前,声称太上皇要见守关将领。韩将军在城上看到太上皇衣衫残破,被蒙古人牵到阵前,他放声痛哭,大呼:‘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立刻率骑兵开城冲出,想抢回太上皇,可敌军早有准备,一拥而上四面围攻,韩将军率军与敌死战,身负重伤,退至关下时,孙大人准备开关接应,城下官兵齐声大呼,不准开城,以免关城有失,结果全部战死在城下。孙大人命小人来报,只要关内还有一名战士,决不让蒙古人越过紫荆关。”
       于谦半晌无语,终于抬手道:“你退下吧。”
       屋里只剩于谦一人。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于谦望着摇曳的烛火,不禁潸然泪下。
       随着蒙古骑兵的大举南下,坏消息纷纷从前线传来。十一月十一日一大早,一名信使带着六百里加急军报回到京城。
       “十一月初四,大队蒙古骑兵迫近长城,会攻居庸关,罗通将军督军死战,敌人没有得手,转而集中力量攻击居庸关西南的白羊口,双方激战数日,守将谢泽战死,关上兵士全部阵亡。白羊口被敌军攻占。现在已有大批骑兵突破关防,越过长城。”
       这份消息虽然骇人,却也并不全在意料之外。于谦问那信使:“共有多少敌军过了长城,现在到了何处?”
       “约有一万余人,一支敌军直逼通州,另一队进入京畿一带,不过并未向京城推进。”
       于谦点了点头:“瓦剌的主力在紫荆关方向,只要紫荆关还在我们手里,也先的大军过不来,蒙古人是不敢大举进攻的。通州情况如何?”
       “通州的军马大部调入京城,防守空虚,已被敌军攻占。”
       于谦一惊:“那些粮食呢?”
       “官仓存粮大部分已抢运进京,应天巡抚周忱十分机警,派出多路侦骑,发现敌人逼近,立刻放火烧仓,通州存粮已全部焚毁,敌人虽占了通州,却没得到一粒粮食。”
       厅中众官长长地松了口气。孙镗道:“这就好,要是粮食落在蒙古人手里,我们的仗就不好打了。周忱这个人,是个能臣。”于谦点点头,又问:“进至京畿的敌人有什么动向?”
       “他们四处抢掠,有一队骑兵甚至进到彰仪门附近……”
       旁人还未说话,辽东都指挥使范广惊问:“彰仪门?怎么京城九门中有这个城门,是什么地方?”
       孙镗道:“你刚调来京城,不了解情况。‘彰仪门’不是京城城门,是个地名,从前金国旧都‘中都’的一处城门,早已废弃,只剩一道土岗,当地人叫那里‘土城子’,是我们防御的最外围,没有重兵防守。”
       于谦问:“进至彰仪门附近的蒙古人有多少?”
       “只有几百人。”
       “这是在试探虚实。”于谦想了片刻,回身道:“各位将军,我想派一支骑兵去攻击敌军前锋,此战目的是振作军心,鼓舞士气,必须获胜,不胜当以军法处治,哪位将军愿出战?”
       话音刚落,范广已起身道:“卑职愿往!”
       五军营副总兵武兴也起身道:“卑职愿往!”
       于谦见两人争着出战,便道:“二位不必相争,你们各领一千骑兵一起出战,武总兵为主将,如何?”二人躬身领命,出帐去了。
       于谦又道:“现在分派守城各军。石总兵,德胜门很可能是敌军最先攻击的地方,你去德胜门节制守城诸军。”石亨躬身领命。
       这时,一名军官飞奔进来:“大人,六百里加急军报!”
       “传。”
       一名信使满头大汗撞进厅来:“大人,瓦剌大军攻陷紫荆关,长城被突破了!”
       “砰”的一声,于谦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厅中众将全都站起身来。于谦厉声喝道:“怎么搞的!什么时候的事?”
       “初九。也先从初三开始猛攻紫荆关,都御史孙祥大人率军死战,敌军猛攻六天,毫无进展,可是万万想不到,土木堡兵败之时,一个叫喜宁的太监投降了也先,此人手中竟握有边防所有关隘的地形图!其中标明了一条穿越山岭的秘道,喜宁引导也先的弟弟孛罗平章翻过紫荆岭,绕到关城后面,前后夹攻,一举破城,孙大人督兵与敌巷战,全部阵亡。现在瓦剌大汗脱脱不花和太师也先已率军穿过紫荆关向京城疾进,估计明天就可开到城下!”
       于谦一屁股跌坐在椅上,厅中众将面面相觑,都呆住了。
       这时,武兴和范广已率领两支骑兵出了城,对刚刚发生的惊人变故还一无所知。部队一路向北开进,眼看中午了,武兴停了马,问道:“范将军,你看咱们这一仗怎么打?”
       “我们有两千人马,对方不过几百骑兵,那还不是兜上去就干他娘的!”
       “可是我们搞不清对方到底多少人,万一碰上敌人大队就麻烦了,”武兴悄悄指了指身后,“咱们这些兵大都没上过战场,能打仗吗?”
       范广闷声闷气地问:“那武总兵的意思呢?”
       “我们还是求稳,先派人探探情况,别一头撞进鞑子窝里去。”武兴见范广不吭声,又问:“你说呢?”
       “你是主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范广传令下去,二十名骑兵分成四组向前哨探,明军大队在一处林边下了马,四周布了哨,其余人席地而坐,等着消息。
       中午刚过,一路尖兵赶了回来:“将军,我们在土城外的陈庄附近发现一支蒙古骑兵。”
       “有多少人?”
       “三四百。”
       武兴和范广对视一眼。武兴道:“范总兵,我领一千人从正面出击,你带人抄击敌军侧翼,我们在陈庄村外见,一起动手。”范广答应着。两人各率一千骑兵向北驰去。绕过土城,眼前出现一座小村。武兴一声令下,一千骑兵高声呼喝,向前冲杀,直逼到村口,却没见到一个蒙古骑兵,只有村中几处黑烟静悄悄地升腾。武兴停在村口,有些惊疑不定。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范广的骑兵冲了过来,两支人马在村口会合。范广和武兴不约而同地问对方:“蒙古人呢?”
       蒙古人确实进过陈庄,可是明军赶到之前,他们已经走了。
       小村中散发着触鼻的血腥气,地上到处是散落的铜钱、砸坏的箱笼。撞倒的门扇旁,烧黑了的残砖断瓦间,到处都是尸体。女尸很多赤身裸体,连未成年的孩子也被毫不留情地砍杀在地,整个村庄一片恐怖的死寂,只剩几只侥幸逃出来的鸡在瓦砾间探头探脑,发出咕咕的叫声。
       “找找看,还有没有人。”
       兵士们下了马四散开来。武兴骑在马上,愣愣地看着他们从各家各户进进出出,却没领出一个活人。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兵士抬着一扇门板跑了过来:“将军,我们找到一个活的!”
       门板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人,脸颊和肩头有两处深深的刀伤,脸色蜡黄,惊魂未定,看来是在百死中捡了一条性命。范广赶过来问:“怎么回事?”
       “蒙古人……我们刚吃午饭,蒙古人进了村,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糟蹋……全给杀光了……你们……”那垂死的中年人从门板上挣扎着抬起上身,一把扯住范广的衣袖,嘶声叫道,“你们怎么才来啊?”
       范广眼里冒火,叫道:“要不是半路上歇了那一阵子,我们早把蒙古人兜住了!求稳求稳,求他妈的……”扫了武兴一眼,厉声道,“他们往哪里走了?”
       “北边……走了没多久。”
       范广翻身上马,高叫道:“上马,都上马!”两支骑兵分成左右两路,沿着官道追了下去。
       不觉间,天已经擦黑了,范广率军一路向北疾驰,部将靠过来劝道:“将军,天已经黑了,我们不明敌情,这样冒进恐怕不利。”范广理也不理,只管拼命催马。一更将尽,不远处闪出一片篝火,隐约听得人声嘈杂。范广停了马,派出侦骑,果然,这正是白天发现的那支敌军,在一处林边扎营,正在瓜分财物,饮酒狂欢,毫无戒备。范广立刻下令进击,部将上前道:“将军,我们是不是等等武总兵?”
       “不等了,我们自己干!”范广传下命令,一千骑兵一齐纵马扬刀直撞过去。蒙古人毫无防备,乱作一团。明军冲入敌群,四处砍杀,蒙古人死伤百余人,其余的跳上马背四散奔逃。范广督军一路追击。这支敌军大半被杀死在林边路旁,仅数十人骑落荒逃窜。明军割取了敌人首级,兴高采烈地收兵回来。
       范广所部收兵回城时,天已经亮了。队伍离城还有数里,远远地一队人马拥了过来,当先二人却是总兵官石亨和给事中王竑。范广忙下了马。石亨和王竑也下马,赶上来拉住范广亲亲热热地道:“范将军立了大功,陛下命我二人在此迎候!”三人上马,石亨王竑左右拥着范广往城中而来。
       刚遥遥望见城墙,已听到锣鼓喧天,只见城门外挤满了人,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直领着大群文武官员迎了上来。范广受宠若惊,忙跳下马上前行礼。于谦笑道:“范将军初战告捷,扬我军威,可喜可贺!陛下已在午门置酒,命我等前来迎接。”话音刚落,左右已为范广披红挂彩,扶上马背,众人簇拥着进了北京城。一路上,百姓夹道相迎,欢声雷动,直到紫禁城下。礼部尚书胡濙早已候在这里,上前接引,众人一起拥着范广登上午门。天子已在城楼内居中而坐,朝中重臣左右侍立。范广抢步上前翻身拜倒,景帝下御座亲手搀扶,微笑道:“范将军旗开得胜,实堪嘉许。”范广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太监以金盘捧上御酒,景帝亲手取过盏来递给范广,范广忙跪倒在地,双手捧过一饮而尽,连声谢恩。
       景帝回入御座,太监走上前来,捧出一道圣旨高声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辽东都指挥使范广初战告捷,勇略可嘉,着进副总兵衔,赐甲一副、锦袍一领、黄金一百两、银一千两、贡缎五十匹。所部官佐各晋一级,军士各赏银十两、虎头靴一双。另赐御酒五十坛、猪五十口、羊五十只,犒劳诸军。望各嘉勉,以励再胜。钦此!”
       范广泪流满面,连连叩首,高呼万岁。景帝起身,退入后宫去了。
       于谦上前搀起范广,朗声道:“我已在兵部正堂设宴,大家为将军庆功!”范广咧着大嘴说不出话来,被众人拥着下城去了。
       酒宴将散,一名西直门守城军官来报:“刚才有蒙古信使来到城下,送来瓦剌太师也先的亲笔信。”
       于谦取过信来看了,随手丢在桌上。吏部尚书王直问:“信上说什么?”
       “也先大军已进至彰仪门外,叫我们派大臣去他营中参拜太上皇。”于谦道,“也先信上指明,我和吏部尚书王大人、礼部尚书胡大人以及石总兵都要去。”
       不等众人答话,范广已经叫道:“屁话,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定规矩?分明没安好心。反正迟早一战,不搭理他们就是了。”
       王直皱眉道:“这事还挺麻烦,不派人去,是我们失了礼数,可若派重臣前往,等于吃了他们一个下马威,若被扣为人质,反受要挟,于战不利。”
       石亨道:“既然如此,叫礼部派几个下级官员去。”
       “可是参拜太上皇,官职太低也不相宜。”
       范广笑道:“干脆胡乱找几个小官,就说是于大人和王大人,反正蒙古人也不认识。”
       于谦撇撇嘴,王直也觉此说实在儿戏,连连摇头。石亨忽道:“王大人,你看这样行不行?找几个得力的下级官员,临时加封个相衬的官职去见太上皇,我们不失体统,蒙古人也无话可说。”
       王直笑道:“这倒是个办法,于公觉得如何?”
       于谦想了想也道:“我看可行,这样吧,人选就由王大人定,我先入宫面圣,说明此事。”
       半个时辰后,吏部尚书王直领着两名官员入宫。景帝已听了于谦的奏报,即将王直等人传入内廷。朝拜已毕,王直将二人姓名官职报上,一个是通政司参议王复,一个是中书舍人赵荣。于谦问:“这次前往敌营,甚是凶险,你们心里都有数吧?”
       赵荣朗声道:“请陛下和众位大人放心,这次出城该怎么做,我们早就想清楚了,大不了这颗脑袋不要,好歹要保全大明的尊严体统,不能给敌人看了笑话。”
       景帝点点头:“好,就封王复为礼部侍郎,赵荣为鸿胪寺卿,出城见太上皇,递上国书。”
       王复和赵荣接了国书,出城去了。
       彰仪门外蒙古大营中,瓦剌太师也先听说明朝使臣到了,叫弟弟巴颜铁木尔出迎,将来人引入大帐。自己却躲在帐外,叫来在土木堡投降的太监喜宁,命他辨认:“这两人哪个是于谦?“
       喜宁掀开帐角看了,连连摇头:“都不是,一个是中书舍人赵荣,另一个我不认得,估计也是小官。”
       也先大失所望,巴颜铁木尔问:“大哥,咱怎么办?”
       “居然派这些货色来见我,”也先伸了个懒腰,“不管,让他们慢慢等着吧。”
       大帐中,赵荣和王复愣愣地坐着,身边没有一个瓦剌官员相陪,只有带刀的蒙古卫士泥塑般呆立不动。四下悄无声息,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帐外仍然毫无动静。一片尴尬的寂静中,王复再也忍不住了,忽地站起身高叫道:“我们是天朝上国使臣,随带着大明天子的国书,马上叫也先出来接旨!”
       赵荣冷笑道:“是不是也先没胆来见我们?如果不敢出来见人,痛痛快快说一声,老子扭头就走!他妈的什么东西!也先,还不出来接旨!”
       一阵脚步声从帐后传来,也先进帐居中坐了,巴颜铁木尔站在也先身后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吵什么!”
       “我们是大明天子的使臣。”
       “报上姓名、官职。”
       “我是鸿胪寺卿赵荣,这位是礼部侍郎王复。”
       也先冷笑道:“芝麻大的官儿能谈什么,你们滚回去,叫于谦来见我!”
       赵荣高声道:“我大明的重臣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你只配和我们谈,想见于大人,你得自己到北京城里去拜见!”
       也先厉声道:“你说什么!”
       赵荣正要答话,王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上前对也先躬身施礼:“太师,我们是大明使臣,带来了天子的国书……”
       “天子?你们大明的天子在我营中,难道还有别的天子?”
       “我朝已拥立新君,我们带来的是新君的国书。”
       “拿来看看。”
       “国书共有两份,一份给太师,一份给太上皇,太师能否把太上皇请出来一起看?”
       “太上皇,谁是太上皇?”
       王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先哈哈大笑,扭头吩咐巴颜铁木尔:“把大明皇帝请出来,一起看看他们的国书。”巴颜铁木尔答应一声转身出帐。
       不大工夫,几个蒙古人簇拥着朱祁镇走了进来。
       朱祁镇,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帝,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袍子,蓬头垢面,畏畏缩缩地走进帐来。赵荣和王复忙上前施礼,朱祁镇却没受他们的礼,抢到也先面前深深一揖。也先指着身边一把椅子:“坐吧。”朱祁镇犹豫了一下,慢慢挪到也先身旁坐了。
       也先对赵荣和王复笑道:“等什么,还不来参拜你们的皇上?”
       “太上皇,太上皇……”赵荣和王复拜伏在朱祁镇脚下放声痛哭。
       这个衣衫褴褛,畏畏缩缩的“天子”,面对哭倒在自己脚下的臣子,却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蜷缩在椅子上,一声也不敢吭。
       也先冷笑道:“现在可以把国书拿出来了吧?”
       王复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脸,取出国书。也先取过蒙古文的诏书,把另一份汉文诏书递给朱祁镇。朱祁镇忙起身双手接过来看,却时不时偷眼瞧也先的神色。
       也先看完国书,随手丢在案上,对朱祁镇道:“想不到他们已经立了新君,遥尊你为太上皇,呵呵,你对这事怎么看?”朱祁镇忙又站起身,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忽然,赵荣跳起身来发疯般吼道:“都是王振这阉贼误国,才使太上皇陷落你手!如今新君即位,号令严明,勤王之兵数以百万,天朝百姓无不恨你们入骨,识时务的立刻把太上皇送还!否则大军必直捣巢窟,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一个也别想活命!”
       也先大怒,腾地起身喝道:“给我砍了他!”卫士们一拥而上扭住赵荣。赵荣拼命挣扎,叫道:“老子早就不想活了!你们有什么玩意儿尽管往老子身上招呼,我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他妈不是人养的!也先,我操了你八辈祖宗……”一路叫骂不绝,被蒙古人拖出帐去。也先沉着脸问王复:“你怎么说?”
       “请太师立刻送太上皇回京,否则我们只有兵戎相见了!”
       也先一愕,不由笑道:“娘的,我还没说兵戎相见,你倒来吓唬我!也想用脖子试试蒙古人的刀?”
       王复冷冷地道:“唯求速死。”向朱祁镇拜了一拜,转身出帐去了。
       也先望着王复的背影,半晌无语。巴颜铁木尔问:“大哥,怎么处置这两个家伙?”
       “送回城去。”
       “不杀他们?”
       “这种不怕死的人,杀了倒没意思。叫他们带信回去,让明朝皇帝另遣重臣来见我。”也先扭头瞄了朱祁镇一眼,低声道:“怪,真怪……”又盯了朱祁镇一眼,转身出帐去了。
       四 扶天子众志成城
       赵荣和王复回到城中,立刻入宫将事情经过报与景帝和于谦等人。景帝问于谦:“我们是否再派大臣出城?”
       “陛下,事已至此,早晚是一战,不必再派人出城参拜太上皇了。”
       景帝望向众臣,礼部尚书胡濙和吏部尚书王直都道:“于大人说得有理。”
       这时太监进殿奏报:“陛下,瓦剌大军逼近西直门,送信进来,说答应我们以金帛财物换回太上皇,瓦剌汗王脱脱不花请陛下上西直门相见。”
       景帝两眼放光:“有这样的事?传旨,摆驾西直门。”
       于谦忙道:“陛下,脱脱不花因是胡元王室后裔,才被也先的父亲脱欢扶上汗位,脱欢死后,瓦剌大权都握在也先手里,脱脱不花名义上是瓦剌大汗,实则只是个傀儡。这分明又是也先的诡计,上次他就用这一招从内宫骗去大批财宝!也先根本没有信义,他的话不能信,现在只有战胜,才可能迎回太上皇。既已决心与瓦剌一战,陛下就没必要再与敌人接触。”
       “我想还是该去,就算只听听也先说什么也好……好歹也见我哥哥一面。”景帝站起身来,“通知瓦剌使者,正午在西直门与瓦剌大汗面谈。”说罢立即起身退进后宫。
       殿上众臣面面相觑,呆了一会儿,只得各自散去。范广跟在于谦身后,等走到殿外无人之处,凑过来悄声道:“大人,我看陛下的意思是想议和,这种时候……”
       于谦没有作声,范广干脆道:“现在议和,我们肯定要吃大亏,而且有损国家尊严,动摇军心士气!既已做好打仗的准备,就要打下去,哪有临敌退缩的道理!我想好了,一会儿陛下去西直门,我就带一支骑兵去城下,如果陛下露出议和的意思,只要大人在城上给卑职一个暗示,我立刻带兵出城冲阵,断了陛下的念头。大不了是个抗旨的罪名,我也不回城了,战死在城外就是!”
       “胡说!”
       “难道眼看着陛下……”
       于谦不等范广说完,斥道:“住口!这种话你不要再说,我也不想再听……”
       范广脸涨得通红,握起拳头说不出话来,闷了半晌,“嘿”的一声,转身去了。
       正午时分,天气依然阴沉,寒风刺骨,北京城的街巷中一片萧瑟冷清,景帝朱祁钰率文武官员出了禁城,往西直门而来。于谦随在车辇之后,注意查看,见范广也沉着脸随在武将班中,这才放下心来。
       一行人直到西直门内,朱祁钰下了辇,登上城头向下望去。只见西直门外,瓦剌大军列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盔甲鲜明,刀枪映日,铺成一片蠕动的人海,阵后的营盘连绵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远远地,一面九旄纛旗缓缓而来,所经之处,蒙古骑兵如波翻浪涌,左右闪开,分出一条路来,行得近了,已经可以隐约看出旗下两人并马而行。石亨上前低声道:“陛下,那是瓦剌汗王脱脱不花和太师也先。”
       “怎么不见太上皇?”
       石亨刚要答话,忽然,城下数十万蒙古骑兵齐声高呼,声如雷霆,景帝双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于谦惊问:“这些蒙古人在叫什么?”
       “他们好像在叫‘万岁’。”
       于谦眼里冒火,高叫道:“传令:各军齐呼‘万岁’,一定要把蒙古人压下去!”
       军令迅速传遍九城,片刻工夫九城各军兵将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城上城下,每个战士都直着脖子高声呼叫,呼声犹如海啸。那阵势,不啻于两军间的一场恶战。然而很快双方强弱已分,明军数量还不到蒙古人的一半,又分散于九城,声势远不如蒙古人浩大。
       孙镗奔到于谦面前叫道:“让我带三千营出城冲杀他们一阵!”
       于谦正要发话,忽然住了口,城上众官员都不由侧耳倾听,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明军的呼声明显变强了,听那声音,似乎又有十万人加入进来,继而更转强盛,不大工夫已完全压过了城下的敌人。石亨转身奔到敌楼边往城中眺望,随即叫道:“陛下,快来看,陛下!”
       景帝回身看去,也愣住了。不知何时,城下的街巷、空场、庭院,到处都聚满了百姓,整个北京城中的百姓倾巢而出,都面向西直门方向纵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百万之众整齐的呼声直如出自一人之口。那声音撼天动地,直入云霄。
       景帝和他的文臣武将立在城头,无声地望着脚下沸腾的人海。
       这种情况下,大明皇帝和瓦剌大汗已经不可能再谈什么了。
       忽然,瓦剌军中沉寂下来,那面九旄纛旗退入了军阵深处,只剩下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天地间翻滚,越升越高: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天晚上,于谦单独将石亨召进府中,两人在书房中落座,仆人送上茶来,随即掩了房门。于谦沉吟良久,对石亨道:“石将军,今天看到全城军民如此士气高昂,我忽然有个打算,明早,九门所辖各军一起出城,背城扎营,正面迎击瓦剌大军。”
       石亨吓了一跳:“大人说什么,我们……我们到城外列阵迎敌?”
       “经过训练整饬,我军已经面目一新,我相信我们有力量和瓦剌正面交战。”
       石亨拍了拍额头,强笑道:“于公,你这未免……这个决定太冒险了。现在京城的局势危如累卵,我们只有依托城防尽力与敌军周旋,等各路勤王之师抵达,才能合力击退瓦剌,保住京师。于公若差石某守德胜门,就是叫我坚守一个月,石某也必舍命相从。可出城作战,胜了,未必能击退瓦剌,一旦挫败,全局动摇,那时什么都不敢讲了。这里是京师,我们守护的是禁城,是天子,凡事冒不得一丝风险,一切还当求稳啊。”
       于谦站起身来:“出城迎战确实冒险。可是从土木堡惨败以来,我军连遭挫败,敌人在我们的国土上杀戮官民,劫掠财物,肆意横行,大明朝已丧尽国威。现在敌人打到京师脚下,难道我们还要向敌人示弱,让那些蒙古人更加轻视我们?”
       石亨也起身高声道:“打仗就是打仗,要的只是胜利,没有别的!只要我们守住北京城,就是守住了江山社稷,于大人所说未免太意气用事了!”
       一时间,于谦和石亨各不相让,气氛变得十分紧张。僵持了一会儿,于谦沉声道:“石将军,我一生为人,从不示弱,战阵前必舍死争先。土木堡一战,大明不但遭受重创,更受了奇耻大辱!依石将军所说,我们以二十万之众死守京城,等各路勤王之师赶到,也许是个稳妥的办法,可纵然守住京师,却丧尽了中原的人心士气,日后三军必畏敌如虎,万民会勇气尽丧,从此中原将一蹶不振,怎么能巩固边防,重振朝纲,我大明还称什么天朝上国!我现在赌的就是这口气,纵然战死十万人,也要夺回这份尊严!否则,我们一时苟安,又有什么意义!”
       石亨抬头望着于谦,半晌无语,终于低声道:“于公所说确是家国大义,只是我仍觉得这样做真的太冒险了……既然于公执意如此,石某也唯有以死效命。但我们的骑兵实在太弱,必须集中起来使用。”石亨走到地图前看了看,“从今天蒙古人的阵势来看,他们明天进攻的方向很可能是西直门和德胜门,西直门外较为开阔,我们就在这里集中精锐骑兵与瓦剌对决,德胜门外有大片民房,可以把步兵布置在此,依托这些民房与敌人周旋。”
       于谦细细看了地图:“命孙镗的三千营出西直门与蒙古骑兵对战,至于德胜门,不必以步兵列阵对抗敌军。现在城外居民都已退入城中,我们可以连夜出城,潜入民房以为伏兵,明早派一队骑兵冲击敌阵,然后假装退却,将蒙古骑兵引入预伏之地,以步兵围攻,如果攻击不能得手,则退至城下,依托城头的弓弩火器防御,同时可命相邻各门守将来援,互为倚靠。你看呢?”
       “全听于公安排。”
       于谦点了点头:“西直门外由都督佥事孙镗指挥,德胜门外,就交给范广吧。”
       “大人,明天德胜门外,我军将以步兵对抗骑兵,范广虽然骁勇,可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想亲自出德胜门督战。”
       “好,传令各军,准备迎敌。”
       于谦的军令传到各营,整个北京城都动了起来。
       晚饭后,副总兵武兴找上门来:“于大人,各营都在备战,怎么我们五军营没分派差事?”
       “五军营留守城中听候调遣。”
       “为什么?”
       “明天的会战关乎全局,不能有失,只能用最精锐的部队迎敌。不要急于一时,就这样吧……”
       “大人是信不过我?”
       于谦不等武兴说完,拦住话头:“武总兵多心了,各军依令行事,多想无益。”
       武兴梗起脖子硬邦邦地道:“大人信不过我,可以撤我的职,但不能看扁了五军营!”
       于谦淡淡地道:“这话过了。如果你坚持出战,就去德胜门听石总兵的差遣,不过,五军营不动。”端起茶杯不再言语。武兴咬了咬牙,一声不吭转身出去了。
       石亨低声问:“于公是信不过五军营吗?”
       于谦摇了摇头:“明天只是第一战,后面还有的是恶仗要打,五军营是步兵精锐,武兴精通阵法,带兵也很有一套,我留着他们以后派大用场。”
       “那你怎么这么说他?”
       “正因为要派大用场,现在激他一激,再收起来,等将来拿出去就更好使了。”
       石亨笑道:“原来如此,只怕这两天武兴要急得睡不着觉了。”
       “明天将是一场恶战,”于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低声道,“不知今晚有几个人能睡得着?”
       十三日一早,疾风从北边天际卷地而来,天气骤寒,阴沉如铁,各路明军纷纷依令出城,在他们面前,敌军营如一头盘踞着的猛兽,雾气中隐隐露出狰狞的爪牙。
       武兴灰溜溜地跟在石亨身侧,看着明军在德胜门外列阵,可这些战士中却没一个是他的部下。透骨的寒风中,德胜门厚重的城门嘎嘎作响,队列中不少兵士都悄悄回头,看见那两扇錾着铜钉的大门一寸寸合拢。
       一丝冰凉的东西落在武兴脸上,武兴抬手擦去水滴,轻声道:“下雪了。”
       “下雪了。”孙镗抬头望向天空,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幕飘落下来,挟着一股森森的寒意。孙镗不禁打了个冷战,胯下的战马微微躁动。孙镗感到一种奇怪的颤抖,这颤抖从心底发出,像水一样流遍周身,所经之处,都随之瑟瑟战栗。
       渐渐地,这战栗似乎离开了身体,整个地面都在微微晃动,空气中到处充满了令人惊惶的气息。
       孙镗猛地抬起头,低沉的雷声贴地而来,北方地平线上,铺天卷地的蒙古大军如一带黑烟,压向城垣。
       “来了!”
       茫茫大雪中,蒙古大军逼近西直门,也先率百余名将领登上土岗向前望去,青灰色的城垣下现出明军的队列,倒也森严齐整。
       “想不到这些南蛮子竟敢出城迎战。”也先扫了一眼身后满脸期待的众将,扬鞭笑道,“倒赶上一场好雪!你们说,我能不能一天之内攻下这座城市?”
       立在高岗上的蒙古众将齐声叫道:“能!”
       巴颜铁木尔高声道:“大都城是大元帝国的故都,本就是我们蒙古人的城市,今天我们要收复这座城市,把曾属于大元帝国的一切都夺回来!”
       孛罗平章策马上前:“大哥,让我的骑兵去打头阵吧,天黑以前,我一定扫平城外的明军营寨,第一个攻上大都城头。”
       也先笑道:“不愧是我们蒙古人的铁颈元帅,这个先锋就交给你了。”
       巴颜铁木尔忙道:“大哥,我的部队也愿为先锋。”
       “既然如此,我就派出两路先锋吧。明军早已主力尽失,不堪一击,巴颜铁木尔,你去攻西直门,孛罗,你攻德胜门,看哪个先打进城去!”也先手指向近在咫尺的青灰色的城垣,“你们眼前就是大元王朝的都城。今天,这个王朝就要在我们手中复兴,这是名垂千古的盖世功勋,现在上天把这份荣耀加在了我的两个弟弟头上,先入城者,他的名字将被写入长诗,百世传唱!”
       孛罗扬鞭笑道:“看着吧,擒住明朝皇帝的是我,率先突破紫荆关的是我,第一个攻进大都的还是我!那我先走一步了。”下了高台策马疾驰而去。
       巴颜铁木尔兴奋得满脸通红,冲弟弟的背影叫道:“我的骑士绝不输给铁颈元帅!我们大都城里见!”跳下土台翻身上马,抽出肋下长刀高叫道:“我天下无敌的勇士们!抖起雄狮的威风,抽出你们饮过人血的宝刀,让成吉思汗的战旗插上大都城头,让蒙古人的铁蹄重新征服中原每一寸土地!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出击!”
       顿时,数百面战鼓同时擂响,风雪中,虎狼般精锐的蒙古勇士直向西直门前的明军队列冲杀过来。列在阵前的弓箭手弩箭齐发,却挡不住雷霆般迅猛的蒙古骑兵,一转眼间,敌人已冲到面前,弩手们抛下弩机四散逃开,三千营的阵列暴露在蒙古骑兵面前。被铁蹄践踏的地面瑟瑟发抖,孙镗拼命握紧钢刀,手心里全是冷汗。身边不知什么人喘息着低声道:“妈的,这下没命了……”
       “就算要死,也得死出个样子来……”孙镗猛地在马背上挺起身,厉声喝道:“三千营,三千营!拿出你们的威风!杀不退蒙古人,就都给我死在这里!给我死出个样子来!”挥舞钢刀,率先向蒙古骑兵迎了上去。
       这一声吼叫,像一柄铁锤,狠狠地砸破了明军心中那层悚然的畏惧,如一股滚沸的热流灌遍全身。
       嘶吼从每一个明军士卒喉中冲出。三千营的骑兵纷纷跃马冲向敌阵。这还是第一次,明军面对瓦剌铁骑,发出了猛兽般的咆哮。数千明军和蒙古骑兵纠缠在了一起,西直门外刀枪如林,杀声震天。瓦剌前锋的攻势被明军堵住了。
       立在军阵后的也先,眼见巴颜铁木尔的前军竟未能逼近城墙,被对手死死截住,大出意料,而更令人惊愕的是,似乎只片刻工夫,瓦剌军阵竟已被明军冲得摇摇欲坠,乱军中,一面军旗格外抢眼,旗锋所向,蒙古骑兵四处退避。也先扭头问喜宁:“那是什么队伍?”
       “看旗号是三千营,皇帝的扈驾骑兵,不过三千营在土木堡已经全军覆没了,这一支……”
       也先不等喜宁说完,厉声道:“原来是皇帝的亲兵,今天就让我彻底消灭他们!告诉巴颜铁木尔,集中力量,率先击破三千营!”身旁的将佐领命而去。也先立在土岗上冷眼观看战局。转眼工夫,几路生力军同时加入战场,从四面八方将三千营团团围住。
       德胜门外,明军步军已携带大批弩箭火器潜入城下的民居设下了埋伏。石亨站在一所民房的屋顶上,看着蒙古大军铺天盖地而来,回头吩咐范广:“你率一千骑兵迎战,只许败不许胜,把敌人引进伏击圈来。”
       范广冷笑道:“蒙古人肩膀上也只扛了一个脑袋,让我先打下他们的威风!”率先策马向敌阵冲去。两支骑兵队伍迅速接近,范广眼睁睁地看着一名蒙古骑兵举着钢刀,龇着白森森的牙齿迎面扑来,两匹战马对冲而过的瞬间,蒙古人的钢刀迎面砍来,范广猛一伏身,右手向前平掠而出,锋利的战斧重重劈砍在对手胸前。随着一声清晰的惨叫,敌人跌落马下,范广还顾不上体味那兵刃斫入肉体的感受,又一个敌人吼叫着从身侧扑来,范广侧身挥斧,结结实实地砍下了对手一条臂膀,紧接着回手格开一柄马刀,一斧挥出,一颗首级滚出老远,喷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范广抬手抹了把脸,挥斧直冲过去,顷刻间已连连砍翻七八个蒙古骑兵,一时间,杀红了眼的范广竟忘了军令,率领一队骑兵直突进瓦剌军阵中去了。
       伏在民房中的石亨眼看范广冲阵而去,不禁愕然。武兴奔过来急问:“这怎么回事?”
       “糊涂!立刻鸣金,叫他们退下来!”
       “可现在退兵,只怕蒙古人就看透我们的诱敌之计了。”
       “要是这样,整个计划就让范广搞砸了……”石亨回身厉声道,“等什么!还不快去!”
       明军阵中锣声响起,正和蒙古人杀成一团的骑兵纷纷退却,武兴奔出来截住一名军官问:“范总兵呢?”
       “不知道,他冲进敌阵深处去了。”
       武兴叹了口气,不及多想,高叫道:“弓箭手戒备!蒙古人上来了!”
       孛罗眼看明军不战而退,立刻挥军进逼,部将拦住道:“平章大人,明军并未战败,突然退却,恐怕有诈,我们不能轻率冒进……”
       “有埋伏?”孛罗冷笑道,“是埋伏在那片民房里吧?这些狗一样的东西,让他们埋伏着吧,在我的骑兵面前,别说是几间民房,就算城墙,我也要撞开一个口子!各军一起冲击,踏平敌人的营垒,攻下大都城!”
       顿时,大群骑兵如潮水般向德胜门横扫而来。
       西直门下,孙镗率军与数倍于己的蒙古骑兵死战不休,终于突出合围,退到城墙下,孙镗回头看去,三千营的骑兵只有半数还跟在身边,不少人受了刀伤,血染征袍。在他们面前,旌旗蔽空,马嘶人喊,传令兵往来奔驰,蒙古骑兵正在重新列队,准备进攻。
       在他们身后,西直门打开了,都督刘聚领一队骑兵出城:“孙将军,快带三千营入城,我来断后!”
       “三千营入城?谁的命令!”
       “三千营伤亡太大了……”
       “扯淡,我们还没死光呢!把城门关上,只要三千营的兵还没死绝,蒙古人就碰不着北京城的城墙!”孙镗转向身后的兵士,高叫道:“都说蒙古人厉害,老子偏不信这个邪,无论如何要再冲他一阵!不敢拼的就滚他妈的蛋!愿意拼命的,都给我出个动静!”
       三千营的骑兵齐声呼喝,抽出刀来,在孙镗面前迅速重新列阵。孙镗又道:“受伤骑不得马的,跟刘将军回城。”等了半晌,队列中无人答应。孙镗转身对刘聚道:“刘将军请回吧,我们还能打。”
       刘聚冲孙镗一抱拳,退回城中。
       西直门,又在三千营身后重新关闭了。
       孙镗抽刀出鞘,高叫道:“跟我来,好好教训这帮兔崽子!”纵马舞刀再次冲入敌群。
       德胜门外,轻敌冒进的蒙古人直冲进明军的伏击圈。石亨一声令下,弓箭手四起,从民房的屋顶院墙向敌军攒射。冲进街巷的骑兵人仰马翻,进退不得,双方在德胜门外陷入了胶着的混战。
       这时,副总兵范广率领的百余骑兵已经深入敌阵,在乱军中左冲右突,范广已不知自己砍倒了多少敌人,满身浸透了腥臭的人血,手掌心一片湿滑,不知是汗水还是污血,满眼看去,到处都是蒙古人凶恶的面孔,只有十几个同伴勉强跟在身后。不知何时,他们已突入了敌阵中央,眼前一道土岗上立着一面耀目的战旗,旗下,一群瓦剌骑士簇拥着一名身材壮硕、衣甲鲜明的战将正向战场上观望。
       顿时,侥幸突阵而来的明军骑兵一齐向土岗冲来。蒙古人迅速列成横队用弓箭拦截,范广将身子紧紧伏在马背上,弩箭带着尖厉的哨声从耳边掠过。范广拍马直向军旗下的敌将扑去。那人也抽刀迎上,两人闪电般交手,范广的战马冲出数丈之外,迅速转身,却见那蒙古人已抽弓搭箭,一箭射来,范广大惊,在马上拼命侧身避让,虽然避过利箭,却已失去重心,“扑通”一声滚鞍落马。范广忙翻身爬起,那敌将已收弓纵马冲来,挥刀迎头猛劈。
       间不容发之际,范广猛一俯身避过刀锋,同时手中战斧挥出,扫中了敌将战马的后腿,那马一声长嘶滚倒在地,马上的敌人摔在地上,钢刀脱手,范广直扑过来。那敌将虽失了兵刃,却毫无惧色,一骨碌爬起身来,闪过对手的兵器,右手劈胸抓住范广的衣襟,右脚踏上一步插入他双腿之间,蹲身上步将范广扛在肩头直摔出去,同时飞步上前拾起刀,冲上来向倒在地上的范广连连劈砍。范广拼命招架,忽然发起狠来,大喝一声,身子从地上弹起,向前一滚,直扑到敌将脚旁,横斧挥出,那敌将大出意料,来不及躲闪,被战斧斫中腰胯,一声惨叫,翻身扑倒,范广手起斧落,砍下了敌将的首级。
       四周的蒙古人齐声惊呼,发疯般向范广扑来。范广心知自己斩杀了敌军主将,无心恋战,提起斩获的首级飞奔到自己马前,翻身上马转身就走。成群的蒙古骑兵狂叫着从背后追来,混乱间,石亨领着一队明军冲上来接应,范广忙迎上去:“将军,我杀了瓦剌一员大将!”
       石亨看了一眼首级,惊叫道:“你杀了‘铁颈元帅’!”
       “孛罗?我杀了孛罗了!”范广提起孛罗的首级纵声叫道,“我杀了也先的亲弟弟了!杀了‘铁颈元帅’了!”这呼喊如浪涛般在明军军阵中传开,转眼间,德胜门外明军齐声欢呼,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
       逼近城门的蒙古骑兵被明军拦腰截成两段,陷入合围的被斩杀殆尽,余部再也无心恋战,仓皇溃退。
       范广来到武兴马前。两人望着德胜门前堆积如山的敌军尸体,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半晌,范广忽然在武兴肩头重重捶了一拳,“嘿”的一声,高声道:“好一场胜仗!”
       武兴半天无语,终于也道:“是啊,好一场胜仗!”
       范广仰天大笑,武兴也笑了起来,看着范广血溅征袍,意气昂扬,低低叹息一声:“范将军又立下大功了……”
       这时一匹马飞奔过来,马上的传令兵高叫道:“将令:各军重整兵马,去西直门援助三千营!”
       西直门外,蒙古人仍然不能靠近城墙,也先已经失去了耐性,在他的严厉催骂下,巴颜铁木尔亲领大军向城下压了过去。远远地一名传令兵从北面驰来:“知院,德胜门打败了!”
       巴颜铁木尔一时没明白对方的意思:“我们攻克德胜门了?”
       “铁颈元帅战死在德胜门外,我们被南朝人打败了!”
       “什么,谁杀了我兄弟?!”巴颜铁木尔抡起马鞭没头没脑地抽向身边部将:“骑兵!都给我冲上去,再不能胜,我亲手一个个活剥了你们!”蒙古人咆哮起来,齐齐向西直门下猛扑。风雪中,两支大军投入到决死的拼杀中。
       于谦一直立在西直门城楼上,静静看着城下的恶战。在他面前,孙镗已率军在敌阵中冲杀了几个来回,数万蒙古骑兵被三千营牢牢绊住,根本无法接近城垣。
       刘聚上前道:“大人,我们出城援救吧。”
       “德胜门战况如何?”
       “石总兵已经把蒙古人困在城下,打得还不错。我们是不是出城……”
       “蒙古人还留着生力军,再等等。”
       “再打下去,三千营要拼光了!”
       于谦沉着脸没有答话,刘聚也不好再说,退到一旁。
       远远传来号角声,又有大队蒙古骑兵高声呐喊冲入了战场。战阵中,一面大旗缓缓向西直门逼近。
       “那是谁的旗号?”
       “巴颜铁木尔,瓦剌知院,也先的弟弟。”
       “终于出来了……蒙古人的招数用尽了,该我们了!”
       “大人,让我……”
       “去吧!”
       刘聚跳起身来飞奔下城。于谦转身吩咐:“命副总兵高礼率军出阜城门,从南面包抄敌军侧翼,援助西直门。”
       转眼间,城门大开,刘聚率军出城,冲入敌阵。
       这时,一名军官飞奔过来:“大人,石总兵在德胜门外大破敌军,斩杀瓦剌平章孛罗,蒙古人已经败退了!”
       “好,马上传令,调德胜门守军到西直门协助三千营!”
       一阵喊杀声从北面传来,于谦扭头望去,只见远处扬起烟尘,一支军马正飞快赶来。
       “是石总兵的人马,他们自己赶来了!”
       与此同时,南面传来一片喊杀声,副总兵高礼率领大队骑兵冲杀上来。蒙古人受到明军三面围攻,凌厉的攻势一下子被打乱了。退到城下的三千营趁机重整队列,再次向蒙古人发起冲击。
       “打得好,”于谦立在城头,看着精勇无比的蒙古铁骑在明军的打击下迅速瓦解,喃喃道,“都是好样儿的……”
       五 清寰宇铁骑烟消
       经过整整一天的血战,明军在城外大获全胜。黄昏时分,巴颜铁木尔终于收拾残部,偃旗息鼓,仓皇败退,消失在风雪之中。孛罗的首级被悬挂在德胜门城楼上,北京城中一片狂热欢腾。这个时候,似乎只有于谦一人还保持着冷静。在他的脑海中,一个更大胆的计划悄悄浮现出来。
       晚饭后,石亨被叫到于谦府中。石亨已经喝得半醉,满嘴酒气。于谦却仍如平时般冷峻:“石将军,也先的大营扎在彰仪门土城外,明天一早,我们到彰仪门去,向蒙古人挑战!”
       石亨吃了一惊,酒登时醒了:“出战?”
       “对,该是用到五军营的时候了。”
       “可那是一支步兵……”
       于谦点了点头:“石将军,你觉得蒙古人最厉害的是什么?”
       石亨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人的意思是……”
       “我是说,蒙古人打仗凭的是什么?”
       “大概是一股子蛮劲吧?”
       于谦微笑道:“石将军知道这些蒙古骑兵仗恃的是蛮勇,可只知道这些,是不能战胜他们的。我们更要知道对手最弱的是什么。你说说?”
       石亨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于谦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这些马上民族最弱的是韧性和纪律!他们本是一盘散沙,靠一只强有力的手硬捏在了一起,只要我们比他们更团结,就能比他们坚持得更长久,我们站稳脚跟的时候,就轮到他们分崩离析了。现在我们已收束了人心,鼓起了斗志,也许最艰难的日子已经熬过了……我想试试,看我们是不是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看我们是否已建立起了足够的信心。”
       “大人说得对,可我们……”
       “所以我要用步兵出战……我要用坚韧对抗他们的蛮勇!我们要试试。”
       “这倒值得试试。”石亨低声道,“也许可以冒一下险。”
       这时下人来报:“武总兵到了。”
       武兴走进房来,于谦让了座,直截了当道:“武总兵,明天我们要在彰仪门外和蒙古人交战,这个前锋我想交给五军营,你愿去吗?”
       武兴欢喜得两眼放光,忙道:“大人信得过我,卑职就算粉身碎骨也决无二话!”
       “好,明天阵前就以五军营为前锋,你回去准备一下吧。”
       武兴大喜过望,躬身领命。
       天交五鼓,西直门下被火把照得通明,五军营已经全军列阵,准备出战。武兴骑马驰到队前,高声道:“今天我们以步兵进攻骑兵,必须纪律严明,临危不乱,人人都要舍命争先,将官临敌退却者,兵斩其将,兵士退却者,后队斩杀前队,决不宽恕!”武兴顿了顿,又扯着嗓子吼道,“你们!胜了,是五军营的功劳,如果不胜,你们就跟我到敌人马蹄窝里找个死的地方……谁也别想活着回来!”
       天刚蒙蒙亮,也先还在帐中酣睡,大营外隐约传来低沉的鼓声。也先迷迷糊糊醒来,侧耳细听,那鼓点沉稳凝重,节奏分明,渐渐地越发真切了,似乎正逐步迫近。
       这时,巴颜铁木尔冲进帐来:“大哥,明军出城了!”
       也先一骨碌爬起身来,披衣出帐:“在什么地方?”
       “就在大营对面,他们正背靠土城列阵,是步兵。”
       也先一愣:“步兵?”
       “两翼有少量骑兵,中军全是步兵。”
       也先走到营门前登高望去,果然,明军正在彰仪门土城外列阵,当中路的都是步兵。
       “想干什么?”
       巴颜铁木尔道:“也许他们昨天打了个胜仗,有些忘乎所以了,想和我们决战。”
       “决战?那我求之不得。可他们就用这些步兵来决战吗?”
       “南朝人本就缺少马匹,又在土木堡吃了大败仗,现在手中的骑兵肯定不多,也许昨天他们把骑兵拼光了。”
       “不对……”也先想了半晌,仍没有头绪,终于道,“管他是什么意思!今天要好好收拾他们!”
       片刻工夫,蒙古大军涌出营寨,在旷野中列成阵势与明军对峙。也先命人将太监喜宁叫来,指着对面明军的旗号问:“这是哪支队伍?”
       喜宁细细看了:“太师,看旗号打前锋的是五军营,皇帝的亲兵。”
       “又是皇帝的亲兵?”
       喜宁又细细看了半晌,见明军步兵排成紧密的方阵,最前面的一队兵士手挽盾牌遮在胸前,远远看去像一堵黑沉沉的铁壁。
       “是五军营,明朝皇帝有三支扈从亲兵,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三千营全是骑兵,神机营全用火器,而这支五军营以步兵为主,配有部分骑兵,主要习练阵法——不过五军营也在土木堡全军覆没了,这支定是新建的,不足为患。”
       巴颜铁木尔冷冷道:“不足为患?昨天那个三千营,你也这么说!”喜宁哪敢吭声。也先看了一阵,又问:“他们为什么举着盾牌,后面遮的是什么?”
       “不知道,”喜宁偷眼看看巴颜铁木尔,低声附和道,“知院大人考虑得对,我们还是小心些好。”
       巴颜铁木尔笑道:“这些阉人,没一点儿丈夫气。”喜宁脸色惨白,又羞又恨,灰溜溜地缩到一边去了。巴颜铁木尔叫道:“别等了,打吧!”也先在马上坐直身子,扬鞭指向明军的战阵。
       立时,蒙古前军尖声呼啸,纵马直向明军阵前扑去。远远看去,阵前的明军士兵却仍挽着盾牌,面对狂风般卷地而来的蒙古骑兵,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转眼间,蒙古骑兵进至明军阵前数百步内。随着一声响亮的号角,阵前的士兵收起盾牌迅速后退,在他们身后露出一队军士,个个平端火铳神枪,迎面对准了蒙古骑兵。
       “神机营!这是神机营!小心他们的火器!”
       喜宁话音未落,队列前的神机营火炮短铳一齐发射,当先冲击的蒙古骑兵被打倒了一片,未被击中的战马惊得踢跳嘶鸣,随后冲来的骑兵和前面的撞成一团,人仰马翻。顷刻间,神机营的火器再次施放,战场上被一片黑沉沉的烟雾笼罩,整个冲击的瓦剌军阵被彻底打乱了。
       明军中传来号令,施放过火器的神机营迅速左右分退,五军营从中路压了上来,前列将士左手以盾护身,右手持矛,排成严密的方阵,稳稳向蒙古骑兵迫近。盾甲之后,利箭飞蝗般射向敌阵。蒙古骑兵乱作一团,在明军弓弩的攒射之下,完全没了章法。
       瓦剌阵中传来号角,冲阵的骑兵迅速转身退却,一时间明军躁动起来,有些战士试图向前,武兴在阵中高声呼叫:“稳住!各军稳住,不得冒进!”
       不大工夫,瓦剌前军骑兵已全部退回阵中,留下满地尸体,这支冲上来的先锋甚至未与明军接战,就已在阵前扔下了成千具尸体。
       战场上,明军步兵仍在稳步推进,盾甲似垒,长枪如林,势不可当,整齐的步伐竟如出一人。
       瓦剌军中又响起战鼓声,一支上万人的骑兵队伍列成楔形阵式,高声呐喊,狂飙般横掠而来。武兴高叫:“停止前进,弓箭戒备!”
       明军就地停止了前进,前列蹲下身来,将盾牌竖在身前,露出身后的弩手。
       “不要动,等他们上来,都不要动!”
       明军阵列中鸦雀无声,弩手们平端弩机,迎着迅速逼近的骑兵,各自暗暗选择着自己的目标,眼看敌人已冲进三百步内,武兴厉声叫道:“放箭!”
       明军万箭齐发,冲在前面的蒙古人顿时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瓦剌阵中的战鼓猛擂起来,突然,冲阵的蒙古人发出了狼嚎般的嘶吼,这些凶悍骁勇的骑兵被明军有力的阻击激发了野兽般的凶性,不顾伤亡,拼命向前猛扑,转眼已进至明军面前百步之内。武兴高叫:“起盾!标枪戒备!”
       明军的军阵变换起来,迅速收拢成一个圆阵,盾牌手举盾护住上身,防备马刀的劈砍和战马的踢踏,标枪手迅速抢上,将手中的长标尾端拄地,枪尖从盾牌一侧伸出,斜指向正前方,无数向前探出的长枪把五军营变成了一只吓人的铁刺猬。
       顷刻间,战场上一片金铁交鸣,凶狠的蒙古骑兵猛撞在明军步兵的阵列上,冲在前面的纷纷被长枪刺穿了胸膛,紧跟着闯阵而来的也被密林般的标枪迎面挡住,楔形冲上的骑兵像洪水碰上了巨石,未能撼动明军分毫,反而被五军营严密的军阵从当中劈成了两半,冲在前面的,突不破明军紧密的防守,纷纷被长枪刺落马下,随后跟进的却被弓箭手一排排射倒在地。
       这是一套稳健的步战阵法,它所仗恃的不是迅捷和凶狠,而是严明的军纪、紧密的协同和刚强的斗志。在这严密与坚强面前,狼群般的蒙古骑兵乱成一团,他们冲锋的锐气转眼泄了个精光。
       “向前推进!”武兴高叫道,“各营稳步推进,打破敌人的阵式!”
       五军营又动了起来,密集的枪林铁碾般迎着骑兵滚动,在他们后面,弓弩雨点般射向敌群。蒙古骑兵断刀折戟,鬼哭狼嚎。
       忽然,蒙古人的整支队伍都崩溃了,还活着的拨转马头四处逃散。
       也先立在阵前,惊愕地看着他虎狼般的精锐骑兵被一支明军步兵彻底击溃,身边的蒙古人都说不出话来,眼看五军营踏着遍地尸体,一步步稳稳地压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明军以步兵为中军,骑兵为两翼,结成一道绵延数里的铁阵尾随而进,数万明军一起用刀柄叩击胸甲,齐声呼喝:“哦!哦!哦!哦!”战场上黄尘蔽天,伴随节奏分明的战鼓,步兵沉稳划一的步伐震得地面瑟瑟颤抖。
       不大工夫,明军前队已逼近瓦剌大军。随着也先一声令下,蒙古人纷纷张弓搭箭射向明军,一时箭雨如飞蝗一般,可这箭雨却穿不透五军营兵士手中包着铁皮的盾牌,而明军的弩机不论射程还是准确性,都在蒙古人的弓箭之上,队列中的火铳火枪更是声势骇人。也先立在土岗上,只见阵前的蒙古骑兵如落叶般纷纷坠马,而明军的战阵却一步不停地向他们面前碾过来。
       蒙古人终于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更有策略、更有耐力、更团结、更先进的对手。有些人开始悄悄退缩,而更多人则在左顾右盼,偷眼瞧着别人的动静,整个骑兵军阵骚动起来。
       正如于谦所说,这些游牧部族虽然勇武强悍,却缺乏纪律,只能勇攻,却不善防御,其力虽强,却不能持久,顺境中往往势不可当,而一旦锐气受挫,立时手足无措,部族间各怀私心,相互难以协同,这时,在明军强大的压力面前,他们的弱点暴露出来了。
       这一瞬间,也先的心中也有了一丝惊悚。作为大军统帅,他清楚地知道,这时候只有一次有效的进攻才能振作士气。可是,明军严整的铁阵让他无从下手。眼看阵前的骑兵们开始步步后退,可每个蒙古人都知道,这样庞大的骑兵军阵是不能退却的!
       巴颜铁木尔靠过来低声道:“连战马冲刺的距离都没了!再让他们逼近,我们就被挤垮了!”
       “你去冲阵!”
       巴颜铁木尔一愣:“我?”
       “带你的部下冲击敌人侧翼,”也先气急败坏地喝道,“撕不开口子,我砍了你!”
       忽然,一件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事发生了!一支数百人的骑兵从明军右翼突出,直向敌阵冲去。蒙古人已陷入混乱之中,竟被这支明军冲散了阵脚,顿时,明军左翼的骑兵也发起了冲锋。这次莫明其妙的冲锋竟在明军各营中引发了连锁反应,只剩五军营还保持着严整的军阵。
       “怎么回事!谁下了进攻的命令!”武兴又惊又恼,挥舞马刀高叫,“都不要乱!保持阵形!”可面对海潮般涌动的人群,谁又能听到他的军令。五军营兵士们眼看其他各营纷纷越过他们向前突进,又见武兴舞刀号令,竟误把这当成了冲锋的命令,顿时齐声呼喝,一起奋力向前,也陷入了盲目冲击的人海之中。慌作一团的部将冲武兴叫道:“将军,怎么办?”
       “阵形已经拢不住了,这下全完了!与其打了败仗让朝廷治罪,不如阵前拼上一死……杀了也先!”武兴举刀指向战阵深处也先的帅旗,“都跟我冲上去!杀死也先,夺他的帅旗!”
       眼见明军忽然散开队形全线冲了上来,连也先都愣住了,巴颜铁木尔叫道:“这些南蛮自己把脑袋送上来了!”
       “他娘的真是天意!”也先瞪起眼睛,“传令,中军坚守防线,让他们往前再冲得更深些!两翼向明军侧后穿插,合围他们,一个也别放走!”
       顿时,蒙古骑兵齐声呼啸,一起纵马扬刀向明军扑来,两翼的骑兵离开军阵,迅速向明军侧后插入,与为数不多的明军骑兵绞成了一团。
       转眼间,战场的局势完全变了,冲阵的明军陷入蒙古人三面合围之中。
       战局的突然变化,把立在土城上观阵的于谦和石亨都惊呆了,于谦厉声道:“武兴这个废物,怎么回事!”
       石亨忙道:“不对,率先冲阵的不是五军营……在右翼指挥骑兵的是谁?”
       都督王敬近前低声道:“指挥右翼骑兵的是陛下派来监军的……”
       “太监!?”
       王敬悄悄点头。石亨气得破口叫骂:“操他妈!这群阉狗!”
       “我们的阵势没乱,现在救应还来得及!”于谦迅速冷静下来,“高礼,毛福寿,你们各领一万骑兵阻击蒙古军的两翼;王敬,你率一万人马接应中路,务必将敌军击退!”
       战场上,明军和蒙古骑兵短兵相接,血战在一起,面对敌军强大的骑兵,散开了的明军步兵在人数和战斗力上都处于劣势,又面临三面合围的险境。可是每个战士都已杀红了眼,不但不退,反而不顾伤亡,迎着敌人的马刀和弓箭一次次发起冲击。
       明军阵中鼓声响起,副总兵高礼、毛福寿各率一军出阵,迎战从两翼包抄过来的蒙古骑兵。都督王敬率中军来援,彰仪门外的旷野中,数十万大军混战成一团。
       武兴亲率数百人直突入瓦剌军阵深处,往也先的帅旗下猛扑。蒙古军中的精兵猛将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乱箭如雨,明军纷纷落马。武兴高声呐喊,领着最后数十人骑不顾生死地向也先面前扑去,两人相距仅十余丈,也先驾前的卫队冲上来阻截,双方在也先面前拼命厮杀,明军人数越来越少,却仍像扑火的飞蛾般向前猛撞。
       面对这支疯虎般的明军骑兵,也先也不禁愕然,指着武兴问身边的喜宁:“这人是谁?”
       “他叫武兴,是个副总兵。”
       “杀了他!”也先对左右叫道,“给我射死他!”话音刚落,蒙古军中一片叫喊,武兴竟单人独骑从敌群中冲出,举刀直向也先扑来。几个卫士一起抢上,武兴连连砍翻两人,自己左颊也被砍中一刀,满脸是血,武兴却似浑然不觉,又向也先追来。也先张弓搭箭,一箭射中武兴的左肩,武兴大叫一声,挥刀削断箭杆,带箭舞刀继续向也先冲击,也先大惊,回马就走,武兴纵马冲向也先的帅旗,猛提缰绳,战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武兴在马上探身,一把扯住旗角,“哧”的一声,硬将蒙古人的帅旗撕下了半幅,迅速拨马转身,仍然拼死向也先赶杀过来。
       混乱中,也先再也无心恋战,在一群卫士簇拥下回马逃向军阵深处。喜宁随着也先败退,一边高叫:“放箭,射死他,射死他!”蒙古人纷纷张弓搭箭向武兴射来。武兴连中数箭,血透重衣,眼见也先被卫士簇拥着退入阵中,已难追赶,却一眼看到喜宁骑在马上,正指挥蒙古人放箭。武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叫道:“阉狗,我剁了你!”拼起最后的力气拍马直向喜宁冲去。蒙古骑士被武兴吓得四处躲避,一时竟无人拦截。武兴转眼冲到面前,喜宁尖叫一声转身想逃,武兴早已赶上,一刀将喜宁劈落马下。
       待武兴再转过身来,已有几十个蒙古人张弓搭箭挡住去路,武兴停了马,呼呼喘息,几处箭创血流如注,身子在马上摇摇欲坠,脸上却挂着一丝惨淡的笑意,喃喃道:“痛快,痛快……”
       蒙古人乱箭齐发,武兴翻身落马,消失在战阵之中。
       战场上的形势再一次发生逆转,瓦剌骑兵没能从中路击溃明军,两翼的合围也被阻止住了,得到增援的明军步兵渐渐站稳了脚跟,重新结成强大的圆阵。蒙古人攻不下明军的铁阵,反而在明军弓弩的攒射下伤亡惨重,节节败退。
       天黑了下来。经过一整天的厮杀,蒙古人被明军从彰仪门向北击退了十余里,损失远远超过对手,再也无心恋战,趁着夜幕向后收缩兵力,和明军脱离接触,悄悄退走了。
       十五日,激战了几天的北京城外安静下来。瓦剌大军全线停止了进攻。明军则退到城下扎营,严阵以待。
       兵部尚书于谦在西直门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行动。所有人都心情甚佳,连于谦的脸上也挂起了一丝笑容。这几天,蒙古人在北京城下连遭挫败,锐气尽失,已经基本丧失了主动权。明军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
       而于谦带来的一份军报,更是大大振奋了明军众将的士气:“靖远伯王骥起湖广之兵、宁阳侯陈懋率江浙之兵北上勤王,辽东提督王翱、河南巡抚王来也已奉诏率军前来,各路军马正兼程疾进。另外山东、河北、山西各省都在招募义兵,亦将尽快赶到。”
       石亨道:“既然也先退兵十里,我们也趁机休整一天,明天再和蒙古人交战。”
       “于大人,能不能上奏陛下,不要再派太监来做监军了?”范广气呼呼地道,“要不是那些宦官贪功冒进,冲乱了阵式,昨天我们已经把蒙古人击溃了!现在白白伤亡了那么多弟兄,还赔上了武总兵的性命。”
       孙镗也道:“宦官监军,根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于大人应该和陛下说说,我们在阵前效死,最用不着的就是这些太监。”
       众将都摇头叹息。于谦半晌无言,终于道:“此事以后再议吧。我们虽然打了两个胜仗,实力其实仍不及对手,训练有素的步兵可以打败骑兵,却不能长途奔袭,我们手里虽有几万骑兵,现在却还不能全摆出来,要想彻底击败也先,还需再胜几阵。”
       范广高声道:“以我们现在的士气,就是马上开城和瓦剌决战,我看也有七成胜算!”
       石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地道:“我不这么看,以前士气低落,军无战心,我们冒些风险,硬着头皮去打几场硬仗很有必要,可现在局势稳定下来,反而不必急于求战,毕竟我们是取守势,急躁不得。”
       正说着话,一名军官直奔进来:“各位将军,居庸关守将罗通派来一名信使,有紧急军情禀告。”
       “居庸关?”于谦暗暗吃惊,“叫他进来。”
       那名信使满头大汗奔进厅来:“各位将军,我从居庸关来,居庸关……”
       于谦心中一紧:“居庸关陷落了?”
       “没有,”那信使缓了口气,“罗通将军率众死守关城,瓦剌五万骑兵猛攻了七天,始终不能撼动。昨晚,罗将军率军突袭敌营,大获全胜,蒙古人伤亡无数,败退数十里,罗通将军乘势收复了白羊口,蒙古人在居庸关方向的退路被我们截断了!”
       于谦腾地站起身来:“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们收复了白羊口,切断了蒙古人的一条后路!现在他们回漠北的退路只剩下紫荆关了!”
       石亨高声道:“这下他们的屁股着火了!”
       “也先在北京城下屡战屡败,我们的各路勤王义师正向京城会集,现在他们又断了一条后路……”于谦走到地图前细看,沉思不语。
       石亨走上前来,手指地图上的大同城:“而且他们急于冒进,没攻下大同,这唯一的退路也不保险!一旦紫荆关也被我们收复,瓦剌大军就被合围在长城以内,必然全军覆没。”石亨愣了一下,忽然大叫起来:“怪不得今天蒙古人没有动静,他们一定也接到消息了,也先要跑!”
       于谦缓缓点头,环视厅中众将。
       王竑道:“石将军说得对,不管他们是不是要跑,蒙古人已到强弩之末,我们总攻击的时刻到了。”此言一出,厅中众将都站起身来,望着于谦。
       于谦立在地图前久久不动,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今夜全军出击,进袭敌营,凡城中将士有盔甲不出城者,立斩!孙镗将军,你率三千营出西直门,范广将军率五军营出德胜门,做全军的先锋。三更时分,各军听号炮声响,一起进攻,纵火焚烧敌营,一旦敌军退却,立刻全力追赶,不给蒙古人丝毫喘息之机,务必一战将敌军彻底击溃!那些忠臣烈士和数十万惨死的冤魂都看着我们,一雪国耻,重振社稷,只在今夜!”
       二更将尽,北京城外绵延数十里的军营中,所有蒙古人都在收拾帐篷,打点车辆,到处是一片忙乱。
       白羊口已失,大同久攻不克,在北京城下又连遭败绩,一举攻克大都、灭亡明朝、重兴大元帝国的梦想,已经无人再提了。现在蒙古人正急着打点行装,把在中原所得的财物收拢起来,准备在明军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连夜撤离,回到大漠深处他们的故乡去。大多数蒙古人都兴致勃勃,有说有笑,心情很好。虽然没能达到最终的目的,但毕竟到手的好处已经够多了。
       离开家乡时,人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谁也不敢保证活着回去。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可以满载而归。这一夜,那些在战场上刚结识的蒙古人聚在一起喝着酒,高声谈论着各自部族中的漂亮女人,开几个下流玩笑取乐。有些则一边收拾着抢掠来的财物,一边想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大营中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这些战士们才不管战争的胜负如何,对他们来说,打仗是无可奈何的事,而能够回家,比什么都强。
       大帐中,也先愣愣地坐着,听着帐外的喧哗。在他面前摆着一个骨灰坛,也先呆呆地望着骨灰坛,一动不动。
       那是战死的孛罗。也先勇猛的兄弟,蒙古人的英雄,曾在土木堡大败明军,亲手捕获大明皇帝,也是第一个率军攻破紫荆关。可现在,他化为了一堆灰烬,而首级还在敌人手里,再也夺不回来了。
       不久前的辉煌胜利犹在眼前,似乎盖世无双的功绩已稳稳送到也先手中,可现在,仅仅五天时间,一切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一场幻梦。
       巴颜铁木尔走进帐来:“大哥,我们该动身了。”
       也先起身走出营帐,凛冽寒风迎面扑来,也先不禁打了个冷战。侍卫牵过马来,也先翻身上马,却又转身向南遥望,半晌不动。巴颜铁木尔靠过来道:“大哥,我们走吧。”
       “大都,让我再看一眼大都。”也先坐在马上,固执地向南望去,可黑暗像一块冰冷的铁幕挡在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离大都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还会回来。”
       “会回来,在我有生之年,我们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也先扬鞭指向东南,“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眼睛就时刻盯着大都!就算我死了,我的后人也要征服这里,到时候,你们把我的尸骨带回来,葬在大都城下!巴颜铁木尔,你记住我的话!”
       似乎在回应也先的叫喊,黑暗中传来一声炮响,沉闷的轰鸣在静夜中隆隆滚过,仿佛近在耳边。巴颜铁木尔惊叫道:“怎么回事?”
       数不清的火把同时点亮,把暗夜映得一片通红,明军骑兵从火光中杀出,铺天盖地袭向蒙古人的大营,顷刻撞破营栅,突入营中,到处砍杀焚烧,瓦剌军营变成一片火海。正准备退却的蒙古人顿时乱作一团。
       “不要乱,都不要乱!”也先在马上高声呼叫,可那些平章元帅、部族酋长都已带着财物各自逃散,哪还有人听他的号令,也先环顾左右,身边只剩巴颜铁木尔一人,再也找不到其他将佐。
       “巴颜铁木尔,带你的部下冲上去,一定要挡住他们!”
       巴颜铁木尔鼓起最后的勇气,率领一队骑兵迎向明军。也先立在火光之中,眼看这最后一支纪律严整的蒙古骑兵与明军展开殊死搏杀,暂时挡住了对方的攻势,可是黑暗中,二十余万明军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前仆后继,放眼所见,到处都是敌人明晃晃的钢刀。
       终于,巴颜铁木尔的部众溃败下来。
       顿时,整支瓦剌大军崩溃了,蒙古人像惊散了的羊群争相逃命,自相践踏,再无军纪可言。凶猛的明军骑兵毫不留情地从背后赶杀过来,旷野中,蒙古人的哭号惨叫震天动地。
       巴颜铁木尔拼命冲出重围,赶到也先身边叫道:“大哥,我们顶不住了,快走!”
       “不,我不走!都给我冲上去,谁也不准退却!”也先疯了一样冲着争相奔逃的部众嘶吼,挥刀连连砍死数人,可哪里挡得住山崩一般溃败的部众。眼见明军越冲越近,巴颜铁木尔一挥手,卫士们一起抢上,拉住也先的战马,簇拥着他向北仓皇逃遁,也先在马上回身连声高叫:“带上明朝皇帝,别忘了带上明朝皇帝……”
       整整一夜,两支军队在北京城外拼命厮杀。城中,从皇帝到草民,人人望着北面天际熊熊燃烧的火海,听着那凄厉的哀号。直到天明,喊杀声渐渐止息了。
       西直门开了,一队骑兵拥着于谦出城,巡视着昨夜的战场。
       这与其说是一场战斗,倒不如说是一场残酷的屠杀。城外的瓦剌大营已被踏成平地,到处是还在燃烧的余火,被烧焦的断肢残体腥臭触鼻。旗甲兵刃、财物辎重扔得到处都是,旷野上血流成河,满地狼藉,蒙古人丢下了数以万计的尸骸,直伸展到天际远处。
       看着这惨烈的景象,于谦不由双手掩面,半晌,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都督王敬策马赶来:“大人,敌军已经击溃,向北败逃,我军主力尾随追击去了。”
       于谦点了点头,仍然低头不语。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清扫战场,掩埋死者,等着前线的消息吧。”
       十一月十八日,一名军官从前线赶回京城,报上军情:“大人,我们从京城向北连续追击,孙镗、范广二位将军在固安再次大败敌军,斩首无数。十七日,也先挟持太上皇退出紫荆关,还有不少瓦剌的散兵游勇被截断在长城以内,我军正一路横扫残敌。宣府守将杨洪率勤王之师赶来,在霸州与敌遭遇,大败敌军,斩首数千,俘获敌将四十余员,正解往京城。现在也先已逃回漠北,所有失地全部收复,我军已获全胜,各路齐向京师报捷!”
       听了战报,在场官员额手相庆。王竑道:“只可惜未能迎回太上皇。”
       “不用担心,也先会主动把太上皇送回来的。看着吧,不出一年,瓦剌会向朝廷上表称臣,恭送太上皇回国,我们等着就是了。”
       “怎么?”
       “这一战彻底动摇了瓦剌的根基,也先的势力已到崩溃的边缘,他再也约束不住那些狼一样的部众。用不了多久,漠北各部就会陷入混战之中,至少数十年内他们无力入寇中原了。”于谦推开窗,院中静无人声,暖烘烘的,一轮朝阳已升起老高。于谦抬眼望去,忽然一笑,对王竑道:“你看,这东西倒像也先。”
       “什么?”王竑顺于谦手指方向看去,院墙边搭了个竹架,架上一堆已经枯黑的藤蔓,挂着几片败叶,除此空无一物。
       “于公说什么?”
       “这些残暴的势力就像搭在架上的丝瓜,只要天气和暖,水土肥沃,也许转眼就会伸展得铺天盖地,满身披着巴掌大的叶子,开出硕大的花朵,结出肥壮的果实,热闹鲜亮,不可一世,把整面墙都盖得严严实实,似乎世上只剩下了它们。可这一切繁荣都只是假象,一阵秋风就能使它们凋落,第一场雪过后,连条痕迹也不会留下。而我们却是棵参天大树,经得起天地间一切变故,熬得过最寒冷的日子,而且越来越高大强盛。我们必将长盛不衰,不被任何一股力量撼动,因为只有我们才最刚强、最坚韧、最勇猛、最聪慧、最团结、最有活力,也最有潜力!而所要做的,只是多些忍耐,多些勤谨,多些自信。”
       一阵微风从窗前拂过,清凉的空气中裹着一丝松脂的清香,直透肺腑。于谦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不自信,我们就是羔羊,会被任何一头虎狼吞食,但只要自信,我们就是最强的,是世间无双的精粹,是长存不灭的力量,是这片广褒大地永远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