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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往事]排演“样板戏”的岁月
作者:王德彰

《文史精华》 2005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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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确地说,文革期间唱响全国的那些被称为“样板戏”(全称是“革命样板戏”)的剧目,并非诞生在文革期间,而是早已有之;只不过在文革期间进行了一些正常的和非正常的改编、修改、“升华”,成为江青“钦定”的“样板戏”。这样,“样板戏”遂成为文革期间的特有名词而广为人知。
       我接触“样板戏”较早,在其未冠名之前,就看过好几出。1965年我从南开大学毕业后,即被分配到设在时为河北省省会天津的河北省戏曲研究室(今河北省艺术研究所的前身),从此混迹省直文艺界,后又参与河北省艺术学校(今称河北艺术职业学院)的筹建工作,且在此供职多年;再后来又担任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的主要领导工作,并与“样板团”的一些演员多有交往。可以说,我与“样板戏”厮守大半生,不仅从其起源、发展、兴旺、寂寞,再到今天的复兴,历经了“全程”,而且亲历、亲闻了诸多“样板戏”排演期间的奇闻轶事。面对近年来一些剧团由唱“样板戏”选段,到复排上演全出(如《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平原作战》等),难以名状的心绪时时萦绕心头,脑际间不由涌现出当年排演“样板戏”的一幕幕情景。
       “样板戏”的称谓是谁最早提出?
       “八大样板戏”究竟指哪几个?
        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样板戏”称谓的来龙去脉。
       “样板戏”于文革期间正式命名,始作俑者是康生。1966年11月28日,在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简称“中央文革”)召开的万人参加的“首都文艺界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大会”上,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康生宣布: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海港》、《沙家浜》、《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交响音乐《沙家浜》等8部文艺作品为“革命样板戏”,这8个演出团体为“样板团”。这是“样板戏”一词的最早出处。不过,将《红灯记》称为“样板”,时间更早一些。1965年春《红灯记》到上海演出,3月16日的《解放日报》就发文称《红灯记》是“一个出色的样板”,但这时还没有“样板戏”的称谓。1966年至1967年,伴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发展,“样板戏”的演出更为红火,“样板戏”一词出现的频率更高,几乎充斥了全国的报纸、传单、造反小报和广播?穴当时电视尚不普及?雪,国人皆知。
       1967年5月,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5周年,江青、康生“钦定”的8个“样板戏”全部调进北京,举行盛大的“革命样板戏大会演”。“两报一刊”(指《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大力宣扬,既发文章又发社论,还发表了3年前即1964年7月江青在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座谈会上的讲话《谈京剧革命》,将“样板戏”的宣传推向了极致。1967年第6期《红旗》杂志发社论《欢呼京剧革命的伟大胜利》称:“京剧革命,吹响了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进军号。”“样板戏”“不仅是京剧的优秀样板,而且是无产阶级的优秀样板,也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各个阵地上‘斗、批、改’(‘斗、批、改’三词是文革纲领的缩称,出自1966年8月8日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原文是:‘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的优秀样板。”权威刊物将“样板戏”提高到这样的高度,便使这一原本就很难量化并缺乏科学性的名词,涂上了浓重的政治彩色。亦即是说,“样板戏”不仅是戏,更是政治。
       现在人们口头说起抑或当年报刊上宣传的“样板戏”,笼统地称“八个样板戏”或“八大样板戏”,但究竟是哪“八出”却说法不一。当时“官方”“钦定”的“八出”,即康生宣布的那“八出”,是第一种“版本”;第二种“版本”是1995年2月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八大样板戏(珍藏本)》一书,该书刊出的“八出”是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海港》、《龙江颂》、《奇袭白虎团》,现代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并将京剧《平原作战》和《杜鹃山》作为“附录”刊后,示意《平原作战》、《杜鹃山》不在“八大样板戏”之列;还有一种“版本”是将《杜鹃山》、《平原作战》和钢琴伴唱《红灯记》也列入“八大样板戏”……名目繁多,众说纷纭。
       现在无论怎样从那十多出“样板戏”中归拢出“八出”,都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也不会再被强加上“破坏样板戏”的罪名。我感到,在“八大样板戏”是哪“八出”问题上,之所以出现提法上的差异,是因为看这些剧目的角度不同。康生宣布那“八出”时,是在1966年11月,当时有些“样板戏”还未出台,当然他不会提到,这是从时间上说的;后来又出现了几出,如《龙江颂》、《杜鹃山》,其影响远远超过交响音乐《沙家浜》,所以现在人们提到“八个样板戏”,就很少涉及交响音乐《沙家浜》了。
       戏剧界对“八大样板戏”的说法,有个不成文的“共识”,即认为按时间顺序上说,康生说的那“八出”,是“第一批样板戏”,而在1970年以后出现的京剧《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平原作战》以及《红嫂》、《磐石湾》等,称为“第二批样板戏”。不过,平心而论,在这第二批中,除《龙江颂》、《杜鹃山》的水平和影响尚可与第一批比肩外,其他几个就逊色多了,有的甚至已被观众遗忘。比如说京剧《平原作战》,表现的是抗日战争中毛泽东“兵民是胜利之本”的思想,主题是积极的,但那些剧情都是从人们耳熟能详的电影《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和小说《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的有关情节中拼凑起来的,没有什么新意,人物形象也干干巴巴。只是主要演员李光(扮赵勇刚)、李维康(扮小英)、高玉倩(扮张大娘)有上乘的表演,成为“人捧戏”,才使该剧有了一些影响,及至今年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时,又由中国京剧院复排上演。这次复排演出,我从电视转播上看过,从唱念到表演,都是一种模仿,较之“李光版”又差了一大截。通观“样板戏”的称谓,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即30多年来,“样板戏”一词只见于领导讲话、报刊发文和口头流传,而正式出版的“样板戏”剧本、舞台演出字幕和“样板戏”电影字幕上,均称“革命现代京剧”和“革命现代舞剧”,而从不用“样板戏”一词。也就是说,在这些地方还保持着一定的严肃性和科学性。我在河北省艺术学校工作多年,师生们演出“样板戏”时,我常和教务处的同志商量,咱们的字幕上就写“革命现代京剧”和“河北梆子现代戏”,不要用“样板戏”一词,因为“样板团”演出时的字幕上也不写“样板戏”。多年来省艺校就这样做了。
       “样板戏”全国大普及,
       戏曲院校教材“样板戏”成为唯一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样板戏”作为中国的一种政治文化现象,其普及程度可以说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当时的坊间俚语“八亿人民八出戏”,即是生动的印证。1967年春,“样板戏”已成为“独放”的“一花”,是年5月1日,“八个样板戏”齐聚北京举行大会演直到6月中旬,历时37天,演出218场,观众达33万人。当时看“样板戏”,是我供职的戏研室的一项业务,也是政治任务,自然对这次大会演特别关注。单位领导派我提前到北京买票,戏票搞定后再招呼同事们赴京观看。当时戏票非常难买,天不亮就得到位于前门大栅栏的一个售票点排队,长长的队伍拥挤不堪,临到窗口时挤得喘不过气来,若非年轻力壮绝不能胜任。拼死拼活总算买到了两场票,后又通过“样板团”的朋友搞到几场,才松了一口气。这样,会演中我一一看了《红灯记》、《沙家浜》、《海港》、《智取威虎山》。记得在看中国京剧院的《红灯记》时,开演前主要演员(绝不要反面人物)一律着戏装站在台上,手捧《毛主席语录》贴在胸前,和观众一起唱《东方红》,唱毕才开戏。戏结束时,主要演员又带妆站在台上,在强烈的音乐伴奏下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反复唱,直至目送观众退场毕,演员才退回后台卸妆。这种做法影响到全国。当时省会石家庄演“样板戏”时,也大都这样做,很多时候演员不仅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目送观众退场,有时还手拉手把观众送出场外,然后才回去卸妆。北京的这次会演,影响极大,6月17日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观看了《智取威虎山》,6月18日《人民日报》发社论,发出了“把样板戏推向全国去”的号召。
       文革期间,《人民日报》社论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在民众的心目中,《人民日报》社论就是党中央的声音,就是党中央的指示精神。所以,“把样板戏推向全国去”的号召一发出,全民开始学唱“样板戏”,上至耄耋老人,下迄几岁的孩童,不论有嗓无嗓,不论五音全不全,大都能照猫画虎地唱出几段“提篮小卖拾煤渣”、“临行唱妈一碗酒”、“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等等。甚至连《沙家浜》中戏极少的配角沙四龙那四句〔西皮快板〕“四龙自幼识水性,敢在滔天浪里行”,许多人也学唱不误。至于《沙家浜》中胡传魁唱的〔西皮二六〕“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在车间地头更是随处可闻。可以说,“京剧样板戏”全民大普及的程度,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形成了一种罕见的文化现象。你还别说,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大普及,在工农兵群众中还真出现了一批好演员,后被选拔到专业剧团。业内人士都知道,剧团的演员讲究幼工,京剧演员一般十二三岁进戏曲专科学校“坐科”八年,打下扎实的唱、念、做、打(表)基功,演唱风格上还要分“流派”。然而,从工农兵中选拔的演员,仅是凭着一条好嗓而来,没有幼工,更无“流派”可言,进剧团后只好补学身段表演;因其进团时大都在20岁上下,有的已近30岁,重学武功已不现实,只好在身段表演上修修补补,所以上台表演时往往被行家称为“老斗”(斗读dǒu,不会表演的意思)。当然也有出类拔萃的。
       在全民大唱“样板戏”的同时,全国范围内的专业剧团又大办“样板戏学习班”,地方剧种的剧团纷纷组建“移植学演样板戏”的机构,就连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歌舞团也以维吾尔歌剧形式移植了《红灯记》。这样的移植机构全国计有数百个,仅河北即有33个之多。当年,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移植的河北梆子《龙江颂》因突破唱腔设计禁锢,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成为该院的保留剧目,社会影响很大,至今舞台上还常演出江水英的唱段。石家庄市丝弦剧团移植的《智取威虎山》,保定地区老调剧团移植的《红灯记》,邯郸地区平调落子剧团移植的《红色娘子军》,唐山市评剧团移植的《智取威虎山》,当年我就看过多次,也都有一定的水平,至今印象很深。加之当时“样板戏”剧本破天荒地在“两报一刊”发表,报刊上的“样板戏”剧照铺天盖地,使“样板戏”成为全国人民关注的生活“热点”。那种“热度”,可谓空前,也可以说是绝后。
       1970年夏天,我被从正在劳动改造的隆尧县唐庄干校抽出来,参与河北省艺术学校的筹建工作。参与筹建的还有牛树新?穴原河北省戏剧学校副校长、延安平剧院研究员、京剧《三打祝家庄》中顾大嫂的首演者,1984年病故?雪和郭旸?穴原河北省戏剧学校语文教师,1984年病故?雪。我们三人奉命去省革委政治部领任务,负责这项工作的杜荣泉同志发给我们每人一本《毛主席论教育革命》,并提出了具体要求,我们即到正在平山县中学搞斗、批、改的省梆子剧院座谈、搞方案。
       至1970年底,办校方案经上上下下反复修改方定;另一条战线的招生工作也结束,很快就开学了。因为新校舍未建成,此后两三年的时间内省艺校借住河北师大数学楼。12月28日新生入学那天,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是十二三岁?穴这个年龄段,依然沿续几十年来戏曲学员的坐科学龄,因为再大了,就练不出武功?雪。入学那天当晚,在河北师大风雨操场开“迎新晚会”,孩子们都会唱,男孩子们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早也盼,晚也盼”;女孩子们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不仅是那么个味儿,而且连行当各自也已选定了。戏曲班的100多名孩子,大都来自农村,入学前就都能唱两口,可见当年“样板戏”在农村的普及程度。这届学生中的邹立功,来自饶阳县,形象颇佳,嗓音洪亮,听他唱京剧“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字正腔圆,很有韵味。只是开学后分班时,把他分到了河北梆子班。毕业后他改行经商了,现任河北省政协中山宾馆总经理。
       文革期间,传统戏?穴俗称“老戏”?雪,一律被斥为“封、资、修”,大加挞伐,演传统戏的演员多数被批斗,谓以前演传统戏为“放毒”?穴1969年冬,我们从唐庄干校到柏乡县搞斗、批、改,有一天在县礼堂演节目,让省戏校教师、著名评剧演员曹芙蓉上台唱一段,曹上台后第一句话就自诬“我过去净放毒了”?雪,所以省艺校京剧、河北梆子班的学员自然而必须地只能学演“样板戏”,而不能奢望其他,甚至谈传统戏而色变。当时我在省艺校办公室工作兼上文化课,文化课的教材也是清一色“样板戏”剧本,而不能讲其他?穴也没有其他?雪。我先后给学生讲了《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剧本。公正地说,在学演“样板戏”的热潮中给学生讲“样板戏”剧本,这对进一步加强学生对剧情和唱词的理解是有帮助的。
       京剧、河北梆子班的老师,大都是老教师,许多人过去又是著名演员,教“样板戏”虽说是个“新活儿”,但他们提前学一步,就算“现趸现卖”,教起学生来也得心应手。在我的办公室兼排戏课堂上,我常常是一边办公,一边听著名京剧演员刘会琦老师给京剧班学生教唱《沙家浜》选段。她按照“样板戏”中洪雪飞?穴饰演阿庆嫂?雪的唱腔,一丝不苟地教练,仅“授计”一场中阿庆嫂的那段〔二黄慢三眼〕“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就教十天半月的,抠得极细,就像现在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每晚的“跟我学”节目一样。京剧班老师教《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完全按照“样板戏”的标准曲谱;河北梆子班老师照省梆子剧院移植的梆子曲谱,不走样地教唱。学生进展都很快,也培养出不少著名演员,而今活跃在舞台上的河北省京剧院一级演员、省政协委员张艳玲,省梆子剧院院长李建锁、一级演员王云菊、一级编剧王新生,都是这一届的毕业生。当年时兴“开门办学”,师生把广阔农村当课堂,在饶阳县五公村,在赵县南解疃,一住就是几个月。在这些地方,白天参加农业劳动,晚上义务演出“样板戏”,群众非常欢迎。有时哪个地方演得与“样板戏”不大一样,老乡们还给提出来。
       教学剧目不敢言传统戏,但学生的基本功训练却是依照“祖宗之法”进行基功、毯功、武功、把子等的训练,不如此,就培养不出幼功扎实的演员。“样板团”的演员也都是这样训练过来的,不然他们也演不好“样板戏”。基功的训练无所谓“样板戏”、“传统戏”,教基功也不会有“破坏样板戏”之嫌,所以老师们在课堂上完全放得开。也正是学生们有了一定的基功,所以才能胜任“样板戏”的演出。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其后的两三年内,戏曲院校的教学上,戏曲舞台上,仍是以“样板戏”为主,“传统戏”只是偷偷地开放。当老师们拿出劫后余存的靠旗、马鞭、厚底靴,学生们像见到“出土文物”一样的惊诧。1979年2月5日至22日我到北京参加全国艺术教育会议时,许多省、市、区的戏?穴艺?雪校领导还在私下互相打问传统戏教学在整个教学中所占比例问题。新疆艺校的一位领导对我说:“我们教学中的传统戏占30%,你们河北呢?芽”我说:“还没有什么安排,看上边的要求吧?选”这次会议后,传统戏教学才逐渐开放,戏曲舞台上的传统戏也逐渐上演了,“样板戏”热开始降温。
       学演“样板戏”不许“走样”,
       违者以“反对‘样板戏’”罪名论处
       一出戏的剧本,是剧作者完成的一度创作。至于剧本怎样处理,音乐怎样设计,演员如何表演,舞台怎样装置,那属于二度创作,都是根据剧团的实际情况和演员条件而定,不同剧团和不同的演员在同一个剧本的处理上往往是不一样的,也不可能完全一样。比如据明代文学家冯梦龙所撰《玉堂春落难逢夫》改编的京剧《玉堂春》,自清代就有演出,梅、程、荀、尚四大流派都擅演,但风格各异。在《起解》一场中,这四派均唱“苏三离了洪洞县”,而“张?穴君秋?雪派”却唱“低头离了洪洞县”。行家、观众不但不认为“张派”“不标准”、“走了样”,反而感到这是不同流派的不同特点。再如同是演“水浒戏”中的林冲,京剧演出戴“倒缨盔”?穴即清伶杨小楼创造的“林冲盔”?雪,而昆曲演出却戴软罗帽。观众一看这不同的盔帽,不用听唱腔就分清了剧种。我们看到的大批传统戏,正是因为遵循了艺术规律,尊重了不同流派的特点,才有了戏曲舞台上的流派纷呈,异彩多姿。
       这种情况不必扯得太久远,就是“样板戏”确立之前的同一剧目,也允许有各自的唱念做打和舞台调度。这里只说后来极尽红火的《红灯记》。这出戏的题材来自于电影文学剧本《自有后来人》,1963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将之拍成故事片后,影响很大,许多戏曲剧团争相以此为题材编演现代戏。我当时就知道哈尔滨市京剧团、上海爱华沪剧团、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都据此改编成不同剧种、不同风格的《红灯记》;而后来成为“样板戏”的中国京剧院的《红灯记》,即是由翁偶虹、阿甲根据沪剧《红灯记》改编的本子。1965年秋天,时为河北省戏曲研究室编辑的我,曾在邯郸市看过河北梆子剧院自编自演的《红灯记》(那晚李先念副总理也在剧场看戏),高明利扮李玉和,齐花坦扮铁梅,路翠阁扮李奶奶,可谓名家济济。这出戏的唱念与后来的“样板戏”大不相同。记得李玉和被捕后在狱中有一〔安板〕段唱:“老人家莫要悲痛莫心酸,报仇雪恨总有那一天。”铁梅在狱中也有一〔二六〕段唱:“抬头望断南飞雁,低首思亲眼望穿。”这些虽无豪言壮语但充满深情厚意的唱段,优美而深沉,后来在按“样板戏”重新移植后,不复存在了。
       本来,各剧种不同版本的《红灯记》,按自己的条件和风格演出着,就很好,但自京剧《红灯记》“钦定”为“样板戏”后,各剧种必须照此移植,而在移植过程中却严重地破坏了艺术规律,有的甚至还因此带来种种灾难。对于学习移植“样板戏”,1971年初的《人民日报》和《文汇报》都明示“地方戏曲移植革命样板戏是一场革命”,要求各地方剧种“在‘样板戏’创作原则指导下,对自身的剧种艺术进行革命化的改造”。并严格规定,学演必须“不走样”。上海越剧院排演《龙江颂》时,于会泳就下达过中央文革指示:“词儿一个也不能改,调度一点也不能动,就是唱腔用越剧的,其他都要按京剧原样来演。”有了“不走样”和“按京剧原样来演”,各地方剧种不得不违背自身的剧种特点,使地方戏难以发挥自己的唱腔特点,甚至有的变得不伦不类。在以“样板戏”创作原则“对自身的剧种艺术进行革命化的改造”的指令下,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只好对原来演出成功的《红灯记》推倒重来,按照“样板戏”的模式重新移植。表演上还好说些,按“样板戏”的路子走就是了,但唱腔却是个难题。因为河北梆子唱腔和京剧唱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声腔体系,“不走样”实在难办。音乐设计人员只好按照梆子的板式硬套:京剧若是〔导板〕,梆子就用〔尖板〕;京剧若是〔散板〕,梆子也用〔散板〕;京剧若是〔西皮三眼〕,梆子就用〔大慢板〕。在节拍上,京剧若是4小节,梆子必须也是4小节,不得越雷池一步。要达到这样的效果,设计人员只好掐着秒表来设计唱腔,不能长,也不能短。这种设计方式,现在听来很可笑,但在当时却是很严肃的政治任务。这样做的结果,不仅束缚了创作人员的创作才能,而且设计出的唱腔总带京剧味。这也是把戏曲唱腔“政治化”带来的恶果。当时,有一位在唱腔设计上造诣很深的专家气愤地说:音符有什么阶级性,哪个阶级的音乐不都是1.2.3.4.5.6.7吗?芽这样的言论必然招致祸灾,遭到批斗。
       在“不走样”的艺术桎梏下,排演“样板戏”的演职员人人自危,生怕在哪个关节上,一不留神儿出现差池而招来祸端。比如《红灯记》中李铁梅穿的上衣是什么颜色,打了几块补丁,补丁补在什么地方,有多大面积,各剧团、各剧种的李铁梅的上衣,必须完全一样,否则就是“破坏‘样板戏’”。1974年,河北省艺术学校京剧班师生排演了第二批“样板戏”中的《杜鹃山》,在农村和石家庄多次演出。有一次在石家庄八一礼堂?穴现已改建为“世纪大饭店”?雪演出,我负责“跟幕”,亲睹了舞台工作人员风声鹤唳的紧张情状。这出戏的第四场叫“青竹吐翠”,剧本中关于这一场的布景提示是:“新竹泛绿,青翠欲滴;杜鹃盛开,绚丽多彩……”舞台队的一位极细心的老教师,因多次观摩过“样板戏”,记下了舞台上的许多细节,这次演出她回忆起“样板戏”《杜鹃山》布景上的杜鹃花是54朵,生怕我们学演的《杜鹃山》“走样”,开演前她就急匆匆地在台上一朵一朵地数,看是不是54朵。数的结果是54朵,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李铁梅上衣的补丁补在哪儿,有多大;杜鹃山上的杜鹃花有多少朵,完全可以依据演员的身材和舞台的大小而定,没有必要这样严苛?选再者说了,《红灯记》剧本关于剧中人服饰提示上,并没注明必须是多大的“补丁”。补丁大是穷人家的孩子,补丁小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杜鹃山》剧本关于布景提示上也只说“杜鹃盛开,绚丽多彩”,也没注明必须是多少朵花。54朵花叫“绚丽多彩”,53朵也可叫“绚丽多彩”。这就像传统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所用的“城楼”,不同剧团演出时大小、高低各不同,不也很好吗?芽话是现在这么说,在当年是万万不可出此言的。
       在文革那样的特殊年代,无论是排演“样板戏”,还是移植“样板戏”,因稍有不敬的言论或“走了样”的舞台演出而被扣上“反对‘样板戏’”罪名的情况,多有所见所闻。东北某市有个京剧团演《红灯记》,演到第六场“赴宴斗鸠山”,剧本规定情景是:日本宪兵队的伍长将李玉和拉下去受刑,但李玉和宁死不讲,伍长复上场后向鸠山道:“报告,李玉和宁死不讲?选”鸠山道:“宁死不讲?芽”伍长:“队长,我带人到他家再去搜?选”鸠山:“算了。共产党人机警得很,恐怕早就转移了?选”可能是由于扮演伍长的演员过于紧张,他复上场后说成了:“报告,李玉和招了?选”扮鸠山的演员一听满拧了,但他很机灵地来了个“救场”:“招了?芽不可能吧?芽算了……”演出结束后,扮伍长的演员以“破坏‘样板戏’”罪名被定为反革命”,遭长期批斗。应该说,扮伍长的演员是严重的失误,但“鸠山”的“救场”已经“救”过来,接受教训也就是了,不至于被打成“破坏‘样板戏’”的阶级敌人遭批斗。上海郊县的一位乡间戏曲艺人,因学演“样板戏”时加进了一些“噱头”笑料,即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处死刑。北京有位舞蹈专家,在为“五七干校”学员排演《红色娘子军》时,因舞台小,难以按“样板戏”的原样排演,只得将舞步稍加改动。就这么一点改动,竟被扣上“破坏革命样板戏”的罪名,对之进行残酷迫害,那位演员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被迫自杀。——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实人实事。这许许多多的冤案,揭示出“四人帮”极左文化专制在文革时期横行肆虐之一斑。
       不过,在“天高皇帝远”的情况下,出现对“样板戏”不恭的表现,也就无法问咎了。我的家乡冀中蠡县爱唱戏,文革时许多村镇仍有民间剧团,当时也只能演“样板戏”。记得1968年春节我回家探亲,村里来了潴龙河南岸某村的一个剧团,头天晚上演《沙家浜》,演胡传魁结婚那场戏时,竟增加了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舞着绸子满台跳舞;胡传魁和刁德一也不知穿的什么部队的服装,两个人还都戴着眼镜,他们可能认为凡大官都戴眼镜吧?选念白是满口蠡县话,至于低八度的唱腔更听不出哼的什么。第二天晚上演《红灯记》,所有演员的服装都是农民常穿的衣裳。李奶奶、铁梅穿什么,戏装和农民衣裳不好分也就罢了,这还能凑合,但也让日本宪兵队的侯宪补穿着农村男式对襟小棉袄,留着寸头,不戴帽子,脖子上围着白毛巾,左腋下还夹着一个60年代办公用的硬纸板做成的文件夹,这就有点不伦不类了。——这样学演“样板戏”,如在城市必然会被抓起来,但在穷乡僻壤却安然无恙,老百姓看后一笑也就拉倒了。
       当年,坊间还有一些传闻,说来也很有意思。如说某剧团演《智取威虎山》时,第六场“打进匪窟”,剧本规定是——座山雕:“脸红什么?芽”杨子荣:“精神焕发?选”座山雕:“怎么又黄啦?芽”杨子荣:“防冷涂的蜡?选”扮演杨子荣的演员可能由于太紧张,这段对话的台词变成了——座山雕:“脸红什么?芽”杨子荣:“防冷涂的蜡?选”座山雕一时没反应过来,照问不误:“怎么又黄啦?芽”扮演杨子荣的演员一听,第一句说错了,又不能收回,遂改口现编词儿:“又涂了一层蜡?选”另据闻一个区级剧团演《红灯记》,在“刑场斗争”一场,铁梅在监狱中见到了李玉和,李玉和欲道明他与铁梅的关系,即他不是铁梅的亲爹,按剧本唱道:“有件事几次欲说话又咽,隐藏我心中十七年。我……”这时铁梅打断李玉和的唱,应急忙说:“爹?选你别说了,您就是我的亲爹?选”据传扮铁梅的演员看到台下有某大人物看戏,紧张过度,竟说成了:“爹?选您别说了,我就是您的亲爹?选”这些带有某些调侃的“版本”,现在很难查实。其实也没必要查实,它们之所以在群众中广泛流传,或者是由于“不许走样”原则搞得演员非常紧张,把台词说错了,这就是人们生活中常说的“越怕越出错”;或者是观众出于对“不许走样”文化禁锢的不满而演义出来的。
       在排演“样板戏”整个过程中,不仅是学演、移植不能走样,而且江青横行霸道,颐指气使,对原“样板戏”的编演人员稍有不从,也以“破坏‘样板戏’”治罪,“卸磨杀驴”,睚眦必报。如著名导演阿甲,是“样板戏”《红灯记》的主要创作人员,既是导演,又是编剧之一,他早在1938年于延安时就与江青同台演过反映抗日的京剧《松花江》,(套用的传统戏《打渔杀家》的形式),阿甲饰父亲,江青饰女儿。由于他在《红灯记》修改过程中几次抵制过江青的不合理意见,竟被打成“破坏《红灯记》的反革命分子”,遭残酷迫害达十年之久。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赵燕侠,1928年生,祖籍河北,7岁登台,15岁出名,曾与杨宝森、金少山、马连良、侯喜瑞等京剧大家合作演出,蜚声剧坛。1964年她在《沙家浜》中扮阿庆嫂,一炮打响,毛泽东看戏后称许“阿庆嫂演得好”,并说“你是京剧阿庆嫂的第一个扮演者”,后遂有“第一阿庆嫂”之誉。开始江青对赵燕侠关爱有加,甚至还亲手剥糖块放到赵的嘴里。后来江青送给赵一件毛衣,赵看不惯江青的横行霸道、反复无常的作风,借口自己体胖而未穿,江青遂派人将毛衣取回。对“不识抬举”的赵燕侠,再演“样板戏”《沙家浜》时,江青坚决把她拿掉,换上了昆曲演员洪雪飞。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1919—1975),河北霸州人,工武生、老生,1938年拜“余派”名家余叔岩为师,武生又宗“杨(小楼)派”,文武兼备,无人能比,1964年他作为A角李玉和,主演《红灯记》,饮誉京华。当时钱浩梁(文革中江青为之更名“浩亮”)只是B角。只因当时设计《红灯记》唱腔的李少春有自己的主见,没有听江青的瞎指挥,江青便找个托词指责李少春,说他扮演的李玉和“没有工人阶级气魄,不像个工人”,后换上了钱浩梁。……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在十几个“样板戏”中,大都是凭江青的一句话即主角易人,前者被一棍子打入地下,后者一步登天。如此这般,广大观众就只知“样板戏”中主角的大名。其实,公正地说,现在“样板戏”中那些主要演员的艺术造诣和演艺水平固然不错,但若让被换下来的赵燕侠、李少春等名家来演,一定不会在“样板戏”演员之下。
       责任编辑齐玉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