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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淮北四题
作者:巴 一

《十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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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庙集有一条双李河
       赵庙集的西边,就是双李河。
       粗浅地了解,南北方向的双李河——北到李兴镇的“八丈河”,又叫“八丈沟”;南止双浮镇。赵庙人不叫“双浮集”,叫“双码头”。兴许是双浮集紧连茨淮河和双李河接口处,时有打鱼船只靠岸的缘故,于是就叫“双码头”了。但村人们没见过真正的码头。远处看,双李河直直的,一竿子捅到底那么直,可近处看,她却是蜿蜒曲折的,连接着李兴、赵庙、双浮三个乡镇的唯一的一条大河,没有个九曲十八弯哪能行?赵庙集是位于双李河正中间的一个集镇。距离李兴、双浮各二十华里,人丁兴旺,集市热闹。
       毛主席当年那句“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引无数赵庙人“竞折腰”啊。
       我看过关于整修淮河的壮观场面,那是在纪录片中。纪录片中的镜头真实地印证了我少时的朦胧记忆。
       父母把这段历史叫做“上河工”。家庭的主要劳力,带上抓钩、铁锹、扁担、布兜子,到远在“双码头”那边的“茨淮新河”去,早出晚归“上河工”。中午的伙食是自带的干粮,用“抹碗手巾”包个“卷子”馍,还有成萝卜干,酱豆子。为了多挣工分,父辈们常常带上家人一起去,老年人和儿童除外。晚上放学后,奶奶是不急着“烧茶”(做晚饭)的,等到大人们上河工回来,再烧一顿“红谷鲁子茶”(红薯晚饭)。这期间,小孩子们实在饿得撑不住了,仅能啃一块干馍,就着一根淌着“葱鼻子”的大葱,或者拿一个囫囵的辣萝卜,垫垫肚子。大多是挨到深更半夜,大人们有说有笑闹嚷嚷地回来时,我会爬起来再跟他们一起吃饭。有时,吃一顿面条,里面放一点大人们买回来的羊骨头,锅膛子里的火映得一家人脸膛儿热热的,大锅里热气缭绕,呼噜噜呼噜噜,家人连汤带水,吃个精光,刷锅水再泡上粉渣端到猪圈里。就这样,浑身暖洋洋地迎来第二天的黎明。
       这是一种艰辛的幸福。
       这是赵庙人再难寻觅的家庭的温馨与憧憬。他们期待着本生产队、本公社的河工干得漂亮,干得显眼;他们期待着早一天干完,他们期待着来年不受水灾的肆虐。
       茨淮新河是淮河的重要的支流,它关系到淮北平原上的千家万户,是福泽桑梓的千秋万代之河,因此,赵庙人干这样的体力活,任劳任怨从不叫苦。
       双李河连着茨淮新河,贯通李兴、赵庙、双浮三个乡镇的排涝系统,承载担当着十分重要的职责。我不知道是谁决策了双李河的修建,它的创意和设计,至少标志着淮北人的谋略和眼光,完美地体现着前辈们的智慧与功德。
       双李河挖得很深,大人们说,都挖过了好几道“砂礓盘”,清冽的河水从泉眼里一直往外冒,漫了河面。河两边是堆成山包似的黄土,里边奇形怪状的砂礓大小不一,村人比喻砂礓大的像“人头”,小的像小孩的“蛋子子”。砂礓可以铺路,免去村人踏泥巴路的烦恼。裹着黄泥的砂礓经雨水一冲,坚硬的棱角清晰地凸现出来,用石磙碾平,铺在路上,虽有些凹凸不平,骑车子在上面咯咯噔噔响,但没有了泥沼,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尤其“蛋子子”砂礓,缴到生产队是经过淘洗过的,白得发亮,在手里搓擦几下,溜圆溜圆的,是乡村小孩子们的玩物。三五个女孩子一起把小砂礓分散在平整整的地上,腾空撂起一个,在落下的空隙时间内,在最短时间内捡起落散不同方位的几个,然后分出输赢。这种女孩们玩的游戏叫“拾子儿”,常常引来很多人围观。人们为赢者鼓掌叫好,替输者扼腕叹息。
       为了把双李河西岸的砂礓变废为宝,区政府通过村里树上的“喇叭筒子”,鼓动社员“拾砂礓”。各生产队三番五次召开社员大会,把“拾砂礓”当作“上工”,称重量,记工分,一时间男女老少齐上阵。两岸的黄土坝子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争先恐后,挥汗如雨。我是在星期天的时候到双李河扒砂礓的。
       抓钩狠狠刨下去,掘出一个硕大的坑洞,连成一块的大砂礓层次分明地抖落下来。抖落完泥土,装进粪箕子内,挎到停在小路上的架车子上。为了增加架车子的装载量,各家各户的车帮两旁,添加了用棉花秆连在一起的竖着的“栈子”。“栈子”一词是赵庙人语言的独创,它是一种超载的附属物。比如一个人吃饭的碗盛多了饭,长辈们总是笑着说“你应该再加上个栈子”,意思是说碗的周围加上点东西,还能再多盛点儿。
       砂礓装了满满一车,拉到宽一点的大路上去是很费力的。需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推出去,有时汗流浃背推了一截路,就要歇一歇,喘口气,在手心里再吐口唾沫,再压下车把继续拉。
       在扒砂礓休息的间隙,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儿。她穿着花格子上衣,皮肤有些黑,眼睛很大,很诱人。我看她时,她正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低下头,故意拿起抓钩,抡起来时,泥土顺着扬起的抓钩撒在了我头上和衣领里。
       她咯咯地笑起来。
       我一面用两手抖落头发上的泥土,一面涨红着脸朝她说:“你笑啥家什唵?”
       她还在笑,抿着嘴笑,一会儿,又用手挡住了嘴笑。
       她走过来说:“我帮你弄弄。”
       我没勇气拒绝她,任凭她用手指在我的头发上胡乱地拨拉着。
       我连连说:“好了好了。”
       她停住了手,又瞧着我笑。
       “你是哪庄的?”她问。
       我朝我们村子的方向努了一下嘴说:“就那个庄——巴楼村的。”
       “巴楼的?我咋没见过你呢?”
       “我在上学。今个是星期天才来拾砂礓的。”
       “你明天还来吗?”她又问。
       我呜拉了半天,犹豫了半天,也没说明天来,还是不来。
       我记住了她黑黑的皮肤,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那时候,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村子,我没有问她。
       正月二十七
       在村子里听戏,那叫“战鼓书”、“小戏儿”;在赵庙集或黑虎庙听戏,那叫“唱大戏”。黑虎庙是一个乡政府的所在地。农历一三五单数的日子,赵庙镇逢集;二四六双数的日子,黑虎庙逢集。南北相距六华里,单双呼应,互不影响,相互补充。比如村人们在赵庙集没买着的东西,可在第二天去黑虎庙赶个集补充头一天买卖的遗憾。
       村人们习惯称呼黑虎庙为“肖虎庙”。这个乡隶属于赵庙镇管辖,因此,它的逢集最高潮也没有赵庙集兴旺。不过,有一个节日,却是闻名乡里,包括赵庙集在内的方圆百里集镇都比不上它热闹的这一天,就是农历正月二十七。
       正月二十七这个节日。人们称谓它是“骡马交流大会日”。传说,在多年以前,先人们常在小庙前祭祀,众人祈祷上苍赐福,虔诚膜拜时。一头老虎惺忪着双眼出现在庙里,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嘶叫,晴朗的天空顿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并且越下越大。春雨贵如油啊。万物苏醒,雨露滋润,葱茏蓬勃,春意盎然。望着绿油油的庄稼,穷苦的人们心里充满着生活的渴望。这一天。小庙前从四面八方聚集了成群结队的骡马,个个膘肥体壮,其中一头龙驹子在雨雾中精神抖擞地嘶鸣着,撒欢着,给了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人以昂扬向上的奋斗情怀。于是,人们对着小庙里的泥菩萨千恩万谢。为了庆祝和纪念正月二十七这一天。人们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唱大戏,踩高跷,耍马戏,等等,用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隆重而畅快地释放着对这一天的盼望的情怀。
       
       无人考证这个传说的由来,无人不对这个由来已久的传说而兴奋。方圆百里,几十里的人们,常常是吃了大年初一的“扁食”。便渴望着去赶正月二十七的“肖虎庙会”。交通不便,有人在正月初二初三就动身赶来。
       从我记事时起,肖虎庙每逢这个庙会我都没有遗漏过,直到我远离故乡到了重庆。
       这一天的早上,肖虎庙的东西街,南北街,已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牲口行,洋车子行,猪行,粮食行独立成为区域;布匹,衣服,丸子汤锅,烧饼炉子,还有拉着风箱煤火通红的“肉盒子”摊位。卖甜秫秸(甘蔗)、“花拉潭子”(米花团)、凉粉挑子、卖浮子酒的摊位。四处分布的都是。到了中午,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黑压压地挤满了每一条路和通道。青年男女手扯着手,唯恐挤丢了,挤散了,就围聚在一堆,东张西望,喊三吆六。嘈杂声,驴叫声,牛叫声,久久回荡在这个小集镇的上空。
       很多小孩被挤在地上哭喊着:“娘,娘……”很多老头老太婆被挤在墙根,气喘吁吁地说:“我的个娘耶,我的个老天爷牌乖子耶,这咋恁些人耶!哎哟,知道恁些人俺也不,来赶这个会!”有的女孩子鲜艳的衣裳上沾满了泥巴和灰尘,骂着拍打着;有的小伙子衣裳扣子挤掉了几个,棉鞋带子都挤掉在鞋外边,一抬脚“嘣”一声断了,顾不上鞋帮子裂开,还昂着头往前挤,像是家河里被粉浆呛得浮上来喝水的鱼。
       好不容易,人们像“挤尿床”(一种民间游戏)一样挤到了街西头的戏台子前。高高的戏台上。锣鼓喧天,声乐阵阵,尤其二胡拉出的美妙音乐,让台下一张张挤得涨红的脸充满了期待。唱戏的人脸抹得通红,像个“妈羔”(鬼脸);有的脸抹得“曲黑”(漆黑),像个“狗腚”(狗屁股)。这是台下的人急不可待,看着戏台上的人就这么嚷嚷的。其实,戏台上都是高音喇叭的音乐,不是真人弹奏的,而是从“三用机子”(多功能音箱)传出的“洋戏片子”。《百鸟朝凤》、《打金枝》、《朝阳沟》、《三哭殿》等老百姓熟悉的豫剧和曲剧唱段。有时,也播唱一段二夹弦、梆子、坠子的唱段。
       “晌午歪了,管开戏啦!”台下的人再也耐不住了,一齐冲着台上喊。终于,台上走来了大队书记的身影。他手里端着用一块红布裹着的话筒,一脸喜气地走到了台前。
       “喂喂喂。”他自己对着话筒喂个不止。直到他听到大树上的喇叭有了回音,咳了几声后才说话。
       “老少爷们们,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大家都安静了,下面呢,大戏就开始了。”大队书记讲到这里,见台下是乱糟糟的声音不绝于耳,就提高了声音,大喇叭里发出“滋滋滋”的电流的声音。这电流是远处发电机传送过来的,刺耳尖利。
       “老少爷们们,都别乱了,静一静,下面大戏开始了。”大队书记又在吆喝,“大家都自觉点儿,前面的都蹲下,后面的再往后站一站。”台下的人根本不理他,照样是吼叫着。民兵营长冲下台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棍子,像秋天打枣树一样,对着前面的人头乱打。这下子前面的人蹲了下来,后边的人便纷纷后退。周围的树枝上,墙头上,屋脊上,都爬满了听戏的小伙子们。直到大兰出来,台下才一片肃静。
       大兰,多好听的名,多好记的名啊。这名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名字就像人们心中的马金凤、常香玉,就像电影里的张金玲、李秀明。虽然当时的老百姓不知道称呼她“明星”,一句一句“大兰”的称呼,蕴涵着对她的喜爱和崇拜。
       大兰是黑虎乡杨楼村人。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面颊黑里透红,一双眼睛见了谁都在微笑着,闪烁着聪慧和美丽。三十几岁的年龄,一条粗粗的黑辫子垂到腰际,风韵流动。村人们每当谈论起大兰,总少不了补充一句赞美的话:“她的牙齿白得透明四晃哩。”
       大兰的丈夫叫杨志安。拉二胡的。村人们说到杨志安,都是用赞叹的口气说:“我的个儿哎,他拉弦子拉得真排场。头,歪得像个‘二革’;手,慌得像摇拨浪鼓子哩;腿,‘合搭’(颤抖)得像尿不净的一样;脚,慌得像踩鞭鼓子一样。我的个儿哎,他真沾,真沾!”
       赞扬大兰,赞扬她丈夫杨志安,村人们用尽了充满淮北泥土味的溢美之词。
       大兰的舞台形象,是乡亲们茶余饭后模仿的对象。走路、哭声、捏花指,乡村戏迷们惟妙惟肖地模拟着,借题发挥着。我们巴楼村有个光棍汉叫巴学廷,一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爱听大兰的戏。从天亮到天黑,他一直挤在戏台前,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兰。夜深了,大兰卸完妆,他仍盯着不走,一直看大兰。回到村子,他捏着个女人腔,学大兰的唱腔,学大兰的动作,学大兰的笑,逗笑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
       大兰迷住了巴学廷。用巴学廷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大兰长的排场,要个子有个子,要啥有啥,只要我这辈子不死,大兰不死,她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村人逗他说:“学廷,你喜欢大兰,就娶她做老婆吧。”
       巴学廷听到这话笑个不止,连连说:“你笑俺弄熊啊?就俺这个屌样哩,给她提鞋她都不要俺。干脆,就想想她算了。”
       巴学廷有着自知之明。他不奢望大兰会喜欢他。
       村子里有个叫巴云廷的,他只和巴学廷差一个字。巴云廷比巴学廷差了一个辈分,因此,常常和长辈们开开玩笑。
       有一天,巴云廷对他说:“老仰拜(巴学廷的小名),听说你喜欢大兰都喜欢成‘夜马遗’了(遗精)?哪天我见了大兰就对她说,叫她专门给你唱一出。”
       巴学廷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如醉如痴。“好啊,你这熊孩子净开老头子的心!你能叫大兰来咱庄唱戏,我请你喝一壶猫尿。”
       巴云廷爽快地答应道:“好!我一定把大兰请到咱庄来唱戏。”
       请大兰到村庄来唱戏,那是正月二十七之后的事了。
       下午的肖虎庙,听大戏的人们渐渐离去。扛着秫秸,拉着买好的农具,牵着满意的牲口,朝家里走去。孩子们摇着五颜六色的“花棒槌”。吹着用泥巴烧做的“小叫吹”,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晚上,大兰的戏接着唱。村人们晚上又赶来听戏,称这种接着听的方式叫“连灯拐”。
       两个汽灯悬挂在戏台两侧,吱吱作响的舞台木板上,跑动着大兰矫健的身影,穆桂英挂帅的英武气概,秦香莲冤屈哀怨的表情,这些人物形象,大兰在舞台上表演得栩栩如生。杨志安的二胡伴奏,让舞台氛围营造得热火朝天。这乡间的戏台子美轮美奂的情景,无不给乡村观众留下妙趣横生回味无穷的魅力。
       我也是大兰的“戏迷”。
       那一年的正月二十七,是我难忘并怀念的一天。
       中午的时候,我挤出了人流,走进一片树行子里。这里是村人们进行猪崽和老母猪交易的地方。筐头子里、架车子里、大抬筐里,全是叽哇喊叫刺耳凄厉的猪叫声。有几头瘦得东歪西斜的老母猪躺在地上,任意让猪娃子们顶来顶去地吃奶。买主看准了哪头猪娃子吃奶欢快,便悄悄一手拎起猪腿,立起来,然后称重,付钱。自行车上插着一面小红旗或红毛缨的标志,它的主人肯定是一个“择猪的”(阉割)。小母猪是在肚子左侧划一刀,揪出一根血淋淋的“仔肠”,便不会再发情生
       育;小公猪则从屁股后面划一个口子,将两个红色的瘦肉疙瘩挤出来,便不会成为配种的“脚猪”。“择猪的”那副动作模样,干脆利索,三五分钟一头小猪。手中的两把小刀子便是他养家糊口的工具。
       唱大鼓书的人,其他地方不去,偏偏选在这个令人烦躁不安的地方。这叫唱“小戏儿”。
       说书的人选这么个地方,说是“闹中取静”。说书的人说,这就叫“行是行,悟是悟”。即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买猪的,不来这地方;不是爱听书的“热家子”,也不会来这地方,一待就是大半天。
       “咚咚咚”。
       “咚咚咚”。
       圆形牛皮大鼓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玩意儿,一年四季心甘情愿地任凭这说书人不停歇地敲打。
       “够不够三百六,再敲多了是如头。”说书人停下了手中的敲击,沙哑的嗓子说话了。即是说,他敲击牛皮大鼓已经三百六十下了。这是说书人聚集听众的“行规”和开场白。
       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人详细问过他,只知道他叫“陈豁牙子”。他的喉咙里永远像堵着东西似的,发出的声音瓮声瓮气,沙哑而吐字清晰。有人说他是“官哑嗓子”,有人说他说话跟“屙不掉”的一样。他声音特殊,表情丰富。《杨家将》、《岳飞传》等唱段,经过他绘声绘色的表演,悬念迭起,人物性格鲜明,一个个打斗场面,一个个生死离别,让坐在周围的人随着剧情的发展喜怒哀乐。
       依靠在杨槐树旁,揣着袖筒,我的心随着他口齿的启动,兴奋着,悲伤着,激动着。
       听完陈豁牙子的“战鼓书”,我便买了一碗丸子汤,吃罢便“连灯拐”跑到戏场看大兰去了。
       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戏台子下挤来挤去,和我刚认识不久的对象玉芬挤到了一起。
       当定睛看清楚面前这个围着红围巾、个子高挑的姑娘就是玉芬时,我的脸颊火辣辣地发烫,心跳急剧加速起来。
       她也认出了我。
       “咦?是你啊!”她惊叫了起来。
       我朝她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我被人流挤出去很远。我马上又往她这边挤。
       我怕我再被挤出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手心里沁出了汗水,紧紧拉着我。
       过年前,玉芬和几个姑娘一起去过我们家一次。她是我姑姑和姑父李文学做的媒。我们家里穷,她看了后也没有嫌弃。她对我姑姑说:“家里穷不要紧,俺不图东西,俺只图他们一家子人好。”我很感动。玉芬不识字,人长得个子高,皮肤白,秀气水灵,挂在嘴边甜甜的微笑,溢满了善良和朴实。来“相家”那天,我和她单独说了几句话。我问:“你可有意见?”她笑,好半天才说:“没有。”她问:“你可有意见?”我答:“没有意见。”就这样,我们心间有了约定。出村子时,我送她们到村东头的塘河边上。
       这是第二次见面。
       我松开了她的手。
       我问:“你啥时候来的?”
       她说:“来了有一会儿了。”
       她又问:“你吃饭了吗?”
       我朝她点点头。
       憋了半天,我凑到她跟前说:“咱们出去吧。”
       她说:“干啥?”
       “说说话,咱们出去说。”我担心她拒绝我。
       她犹豫一下说:“俺不敢去。俺姐在这里哩。有啥话你就在这里说吧。”
       在乱哄哄的戏场里,我的眼睛时而盯着她,时而又盯在戏台上。
       我不知道我要对她说些什么事。
       “咱们明天去照相馆吧?”我声音很小。她的眼睛告诉我,好像没听清我的意思。
       “去照相馆?啥时候?”她轻声问。
       我说:“明天。明天上午我在孔桥等你。”
       她点点头笑,眼睛又转向了戏台子上。
       第二天上午,我没有等到她。在孔桥上走来走去整整一个上午,玉芬也没来。尽管她没来,尽管再也没有见到她,可她在正月二十七那天晚上,握着我的手的感觉,却幸福地徜徉在我的记忆里。
       与信用社有关的话题
       赵庙集南头,有个开饭馆的叫“老一”。因为他的一只眼出了点毛病。所以人们习惯喊他“瞎老一”。老一不生气,时间久了,人们喊顺口了,他也听习惯了。老一常常对人说:“乡政府区政府的那些坏家伙,你可以不搭他屌腔。可信用社里的人千万不能不搁到意上。因为他们是俺开饭馆人的财神啊。”
       和老一饭馆紧挨着的,是炸油条的“黑老婆”。因为她身材瘦小,皮肤又黑又亮。所以有了这个外号。黑老婆的油条炸得大,生意好人缘好,她常对人说:“信用社的人来买油条,我情愿不要一个钱。因为都是他们帮俺把生意弄起来的。”
       “老党员”的名字叫赵华杰。其实赵华杰才二十岁出头。读小学三年级时,他不好好读书,遭到了父亲一顿狠打,父亲问他:“你以后还逃不逃学?”赵华杰一语不发,就是不答应父亲再去上学。父亲急了,继续打。赵华杰咬着牙,狮子咆哮般冲着父亲喊:“你使劲打!照死里打!怕死就不当共产党员!”小小年纪,如此钢铁般英雄,他把父亲逗笑了。从此,赵庙街上的“老党员”便是赵华杰了。“老党员”在街上算是个体面人物,结婚后,从信用社贷了款买了车子跑运输,渐渐成了“万元户”。无论有哪个小青年缺钱需要款,他总是喜欢出面担保。并附上一句:“我以老党员的名义向你保证,监督他按时还款。”“老党员”的一句话,能让在场的每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大柱的学名叫贾岛,小伙子帅气,精明,高中毕业,一脸的阳光喜庆。贾岛这么好个名字却没人叫。街上的人一律直喊小名。大柱之所以受到男女老少的喜欢,是因为他能传播很多真人真事的桃色新闻。
       大柱在派出所做合同民警,常常夜里参加一些侦察和抓捕行动,第二天散布出来的各种版本的消息,大都源自于大柱的惟妙惟肖的描绘。
       有一次,大柱发现了一个“土电视”。一个乡长的儿子谈恋爱,每到下了晚自习课,就把女友带到住室办那个事,并且从不熄灯。不少人不相信,就天天晚上到乡长儿子屋后看稀奇,有的踮着脚跟,嘴巴张得像个小瓢似的往里看;有的是两口子一起去看,回去后再模仿着看到的动作办那个事。大柱说。他看得最清楚最提心吊胆的一回是这么个事,女的对男的说:“你天天弄不够,万一哪天怀了孕咋办?”男的说:“明天用避孕套呗。”女的要求今天就得用。男的没办法,急中生智扯下了一片窗户上的塑料薄膜,放进女的里边去。完事后,却找不到了塑料薄膜,掏了半天才掏出来。大柱讲这些过程一点也不笑。惊得听他讲话的人跟着紧张起来。几个妇女听完,连连发出感慨:“娘拜子呃。人家真开放。不看不知道那事还那么多花样!”“开放啦,开放啦,叫俺男人也学几招给俺试试,瞧瞧是真舒坦还是假舒坦?”“哪能假呢,你没听见那女得吭吭叫吗?”
       几个妇女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着,惹得那些小伙子们一个个裤裆里像揣个半截棍似的。
       大柱又传播了一个副区长的故事。副区长让一个开饭馆的女的躺在两条板凳上办那事。恰巧来了个吃饭的,一叫掌柜的,两条板凳“咕咚”一声倒了,副区长的那东西骨折了。
       还有一个副乡长。深更半夜带着妇女主任到他个人的住室。因乡里在另一个地方召开紧急会议,就留下妇女主任在他住室等他回来。女的脱光了衣服去屋外边解手,出门后,房门被风一吹锁
       上了。她回不了屋,赤身裸体地在外边打哆嗦,被巡逻的民兵带进了派出所,这个副乡长遭到了处分。
       诸如此类的故事,大柱发现了很多。有的发生在双李河岸边的麦地里,有的发生在乡政府区政府,没有一件发生在信用社的,没有一个主角与信用社的人员有关。为什么呢?大柱解释说,是因为信用社的铁大门关得紧,金融重地,不敢前去探访。
       信用社主任是董国志,近五十岁,是从胡集乡信用社调过来的,工作能力强,能言善辩,赵庙人说他是能把死蛤蟆说得尿淌的人。钉子户、赖账户、死账、呆账,老董到赵庙信用社一年时间不到,全做到了“一锅清”。乡镇金融难搞的根本原因。就是信用社的人打不开情面。七大姑八大姨,亲戚连亲戚,催还贷款十分令人头疼。老董不一样,铁面无私,于公于私以理服人。在赵庙镇,谁都知道老董会武术,尤其是“旋风脚”特别厉害,听说一脚就可以把人踢飞。是真是假也没有人见证过。关于他的好,我写过《读不懂的老董》、《再说老董》,这里不再重复了。
       和老董有着同样秉性的人,叫蒋松江,退休后由小儿子蒋凤平顶替上岗,做信贷员。蒋松江是信用社的老主任,人脉广,熟人多,大家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因此对他充满着敬佩和感激。蒋凤平工作以后,承袭了父亲恩泽乡里助人解困的好品德,总是在自己的职权内帮助四乡八里的群众。
       蒋凤平的爱人叫赵萍,眉清目秀,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刚结婚那阵子,她像撵风筝一样跟着丈夫。很多人有些嫉妒她跟得太紧,就劝她回家去,她却坚决不同意。她担心丈夫喝醉酒,她担心那些图谋不轨的人陷害她丈夫,她还担心她丈夫包里的借据与现金出差错。
       八十年代初的贷款,只需借款人立个借据,写出家庭住址就行了。少则几百元,多则几万元,全由信贷员一个人说了算。种子、农药、化肥等,蒋凤平从不推托,他会及时帮你渡过难关。一支烟不抽,一杯酒不喝,盖个私章签个名,蒋凤平就会把钱给你送到。有时,凭蒋凤平的一张字条,信用社柜上就把钱付给了贷款人。
       蒋凤平工作踏实,对人诚恳,谦和,连年被评为全县先进工作者。在一次表彰会上,作为获奖代表发言,他说了几点感人肺腑的总结:“没有我爱人的支持,我评不上这个先进;没有我同事的支持,我评不上这个典型;没有赵庙人对我的信任,我干不好这份工作。这荣誉属于他们。”听起来,这些话有些耳熟,像是客气话,可蒋凤平说:“这都是心里话,良心话。”
       蒋凤平遇到过一回最好笑的事。
       小王庙庄有个青年,名字叫“男孩儿”,当然是个小伙子。他的特别之处有两点,一是六个手指头;二是因个头不高有个绰号电磙子。右手大拇指上多了一个小手指头,他常常把大拇指握在手心里,与人握手时才勉强露出来。“电磙子”外号的由来取决于他头脑灵活聪明,反应快,像打面机上用的转速飞快的螺旋。自从他从蒋凤平那里贷了款以后,再也见不着人了,多次去他家找他,从不见人影。几年过去了,电磙子的借款成了“呆账”。因为这笔款,蒋凤平挨了主任老董的多次批评,大会小会总要提及这件事。蒋凤平急了,下决心想办法一定找到他。有个熟人告诉蒋凤平,电磙子正在大薄荷油贩子闫世才那里卖油。蒋凤平认识闫世才,就通知闫世才不要急着付款给电磙子。谁料,电磙子卖给闫世才的薄荷油里,掺进去的石蜡油太多,被检验出来不合格,正在那儿犯愁呢。
       蒋凤平见到了电磙子。
       电磙子说:“凤平,你只要帮我把这薄荷油卖掉。钱就还给你。”
       蒋凤平笑了:“你不愧是个电磙子啊!掺那么多石蜡油进去以次充好,能卖得掉吗?”
       蒋凤平又说:“你的脑子真比电磙子快。不过我可以帮你把薄荷油卖掉,但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啥忙你直说,只要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就行。”电磙子高兴极了。
       蒋凤平说:“你帮我演出戏,装成县里的联社主任,把一个人送给我的礼退掉。”
       电磙子马上说:“这简单,你叫我怎个演法都行!”
       不久前,一个武装部长送给蒋凤平两条烟,四瓶“镜湖秘酿”酒,让蒋凤平帮他一个亲戚贷款跑买卖。因那个借款人不在赵庙区,蒋风平拒绝了借款申请。这下子,武装部长出面送礼来了,蒋凤平十分为难,又不愿意得罪他,于是想以县信用社领导的名义,退回这份礼物。想来想去,电磙子脑子转得快又会说话,只有他扮演才合适。
       电磙子按照蒋凤平的交代。提着礼物来到了区政府大院。蒋凤平在大门口等着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电磙子空着手出来了,他得意地说:“凤平,我办好了,把礼物退给他了,也教训了他几句以后不要这样。”蒋凤平信以为真,就答应帮他卖薄荷油去了。殊不知,电磙子提着礼物进了大院,把礼物放进了一个熟人家里,第二天他又过来取了回去。
       电磙子的贷款也没还,蒋凤平反倒上了他的当。
       每每想到这些,蒋凤平总是哈哈大笑,他说:“赵庙的电磙子,无论滚到哪里,哪里都会倒霉啊。”后来,电磙子发了财,赚了不少钱,不但把贷款还清了,还在城里买了房子。
       有个村子叫前蒋庄
       一个人,要开启封锁了二十几年的记忆,是一件多么勇敢而复杂的心绪啊。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它需要时间打开;像在冰柜里冻成摔不烂的食物,需要慢慢解冻的时间。
       前蒋庄那段青春的记忆,就是那把锈锁,就是那块结结实实的食物。
       好多年,我曾试图打开它,曾试图化解它,但是。我缺乏耐心和勇气重翻这沉甸甸的思虑。前蒋庄——这个村名伴着我在繁忙的都市穿来走去;蒋廷凯、蒋俊礼、蒋自得、刘长山、蒋俊公等一连串的前蒋庄的这几条汉子的面容,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幻化在我的面前。他们痛楚的表情,无助的眼神,以及他们藏在骨子里的愤恨和压抑的倾泻,一幕幕在我的心际交替。一想到他们,我的心便没有浮躁和狂妄。哪怕在镁光灯闪烁着我的荣誉和成就时,想到他们便没有了得意,没有了自满。
       有什么比无处诉说内心衷肠更苦恼的事呢?对前蒋庄这段往事,我却找不到诉说的对象。身处异乡,各方面的压力和环境,已不允许我慢条斯理地诉说。他们听不懂,他们不愿听,他们说你神经有毛病。
       当然,文字是我最好的倾泻方式。可每当静坐桌前,面对稿纸,往往又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打电话给赵庙信用社的蒋凤平。他说:“你想那些几十年前的事干啥呢?”我说想写那段故事。他说:“算了。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那些有啥用。”从此,我不再在长途电话里跟他说起这些。我又用手机打给四表弟蒋四建,问及那些人,问及那些事。他在电话那头说:“老兄,你喝醉了?”我说没醉。“没醉说那些干什么呢?”他显然有些不耐烦。我说:“我想写写那段故事。”“写那管什么用呢,几十年前的事了,你又不是老头子,回忆那些弄啥呢?算了算了,你能没忘记他们就很好了。啥时候回老家来我请你喝两盅。”四表弟也没了兴致跟我谈这些。
       这些人。没有文化啊。我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自己。
       前蒋庄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文化呢?
       
       那是前蒋庄村民敢于抗争,坚守正气的真理的文化;那是前蒋庄村民用朴实的灵魂铸造的誓死捍卫法律尊严的文化;那是前蒋庄村民用屈辱与泪水换回今天幸福生活的光辉历史文化。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亲历这段历史的见证人,我有责任有义务书写这段历史,讴歌这段历史,我想让前蒋庄、赵庙人的子子孙孙了解关于前蒋庄这个村庄的历史。
       从我们巴楼村去赵庙,从前蒋庄通过,那是必由之路。巴楼村与前蒋庄,仅是一华里的路程。这一辈子,恐怕去赵庙的路线永远也躲不过前蒋庄这个村子,除非赵庙集搬迁到其他地方去。因此,我们村与前蒋庄是唇齿相依的邻居。
       前蒋庄西头,以十字路口的“小庙”为典型界限。东头,则是以村民蒋养合的芦苇坑为界限。蒋养合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他的家住在前蒋庄东头最南边的苇河边。他常年喂一头配种的公猪,村民叫这个公猪“脚猪”。方圆几十里的农户,谁家的母猪发情了,就得牵到这儿来,“脚猪”哼哼几声,转几个圈,蒋养合就松了手中的铁链子,让它“爬喳”母猪。交配过程中,周围站着很多人,目不转睛盯着,当喊到“好了好了”时,母猪也就受孕了。这个“脚猪”架子大,种好,下崽多,加上配不成功不收费,所以蒋养合出名了。他的名字就是“前蒋庄东头”的代名词。
       有的农村妇女吵架对骂,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话,就是“叫蒋养合的‘脚猪’给你‘爬喳’,管你过瘾”。最得意的是蒋养合,他不用做广告,生意就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
       西头的“小庙”其实不小。那是全村人供奉的神位。逢年过节,香火旺盛,鞭炮声此消彼长,表达着前蒋庄人期盼平安的寄托。
       前蒋庄以大棚蔬菜而闻名于赵庙集。寒冬腊月,天寒地冰,其他村子吃干菜,可前蒋庄的大棚蔬菜,满足了赵庙人吃新鲜的好奇心。前蒋庄的大棚菜在八十年代初。帮助了村民致富,也引导和影响了邻村的种植传统。三四月间,黄瓜芹菜上市了,无须打听,那卖菜的肯定是前蒋庄的。穿得漂亮,头上抹得亮光光的小伙子,那肯定是前蒋庄的;姑娘的自行车后边有两个大菜篮子,不用问,那肯定是前蒋庄的。在赵庙区,前蒋庄是一个富裕的村庄。
       前蒋庄西头的后面,是一所学校,叫前蒋小学。这所学校坐落在去往赵庙的路东边。是方圆几个村庄的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前蒋小学是前蒋庄、后蒋庄、巴楼村、赵庄等周围村庄的希望之所在。村人们说得好,人辛辛苦苦干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叫小孩好好上学将来有出息吗?这道理每一个家长不光挂在嘴上,是真真实实地落在了实处。
       前蒋小学的地理位置好。它处在几个村庄的中心,离赵庙区不远。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从这里毕业升入赵庙中学。这是一个人才的苗圃,这是村民们实现梦想的寄宿地。
       建校之初,前蒋庄西头的村民听说在这里建学校,没有一家不同意。这是他们的自留地,靠土地吃饭过日子的前蒋庄人,为了孩子,不心疼这块地儿。开工典礼前,赵庙乡政府和前蒋大队革命委员会在“小庙”前召开了西头村民全体会议,表扬了前蒋庄西头的村民,顾全大局,不惜自己的菜地捐献出来建学校。占用这十几亩土地,赵庙区政府、乡政府和大队部有没有补助?有村民这样提出来。这些土地的“公粮”每年还缴不缴?又有人这样提出来。
       这些合理的提问,很快得到了乡政府领导的答复。因为建这所学校,是乡政府、区政府和县教育局共同出资修建,由于经费有限,关于补助费用这一块并没有列入资金预算之中,所以就没有了补助费用。至于占用这十几亩地的“公粮”,就免交了。村民们是通情达理的,既然不缴这些土地的公粮,于是就同意并支持区乡政府的意见。
       学校建好了。
       孩子们上学了。
       就在学校建好的第二年,大队干部向前蒋庄西头的村民提出了占用的这些土地要上缴“公粮”和提留款。村民们拒绝了。
       第三年,乡政府的干部和大队干部又来前蒋西头找村民催收占用土地的“公粮”。村民们又顶了回去。
       第四年的麦收季节后,赵庙乡政府的高音喇叭里,点名批评了前蒋庄西头的这些村民,必须如数上缴公粮,少一斤一两都不行。村民们忍不住了,就到乡政府据理力争。明明是区政府、乡政府答应过的事情,免收占用这些土地的“公粮”和“上调款”,怎么能不算数呢?争论一番后,区乡政府再也没有哪个干部提及这件事了。
       第五年的麦忙季节到了。赵庙集逢集的日子,由原来的熙来攘往人头攒动,一下变得南北街道空旷无声,下午时候甚至有些寂寥。偶尔能见到的,只有一两头老母猪在街上晃悠,猪娃子成群结队跟在后面,东拱西撞。
       麦收季节对前蒋庄村民们而言,那是一年四季中收获的季节。满地黄亮亮的麦子在一阵暖风过后,秆、穗、叶,眨眼的工夫就变了模样。抢在暴雨前将麦子收到麦场里,是顾不上吃饭睡觉分秒必抢的日子。一大早。村民蒋廷凯正和妻子拉着架车子赶往麦地时,杨树梢子上的高音喇叭响了。王友才并不标准“捏着撇”的普通话开始了:“社员同志们,我们赵庙乡来了一位新乡长,他就是咱们的见瑞言乡长。下面呢,就请社员同志们注意听一下见乡长的广播讲话。”蒋廷凯夫妇,包括全乡的社员群众都听到了这一消息。见乡长在广播里先是“吭吭”了两下,算是清一清嗓门,用前蒋庄人的话说,那是麦糠卡住了,先顿一顿。蒋廷凯夫妇边听见瑞言的广播讲话,边急如星火地往地里走。见乡长讲到了麦收“双抢”的重要性,接下来讲到了今年公粮的上缴期限。当他念到蒋廷凯的名字时,他老婆立马停下来对蒋廷凯说:“你听,这乡长点你的名字干啥?”蒋廷凯示意他老伴继续往前走,自言自语地说:“能有啥好事?还不是因为欠缴公粮的事呗。”见乡长念了一大串名字,都是前蒋西头的村民。这些念到名字的人,必须吃了早饭后到乡政府来。蒋廷凯老婆说:“见乡长真不是个东西,这收麦季节一个人能忙死两个人,到乡里去干啥?”蒋廷凯对他老婆说:“搭他腔弄熊耶,他们这些当官的人又不种地,天天闲得学驴叫唤,咱不去。”
       太阳爬上了树梢,蒋廷凯两口子割了一大块地的麦子。麦叶子的灰尘沾得夫妻两人满身都是。鼻孔里、耳朵里、眉毛上,像是涂了炭粉末一样浓重。他高高的个子,腰背弯得又酸又疼,老婆累得不再蹲着割麦了,坐在松软的麦铺子上,一点一点挪着身子往前割。
       “廷凯叔,你听见广播了吗?上午叫去乡里开会。”村民蒋俊礼在路边扯着嗓子喊。
       蒋廷凯老婆听到喊声,拎着镰刀站起来回头张望。她见丈夫没有回答,就答应了一声:“听见了。”
       “那上午廷凯叔还去不去啊?”蒋俊礼又在喊。
       蒋廷凯也停住了割麦,示意老婆一起到路上去,跟蒋俊札商量商量去乡里的事。
       蒋俊礼也是见乡长早晨在广播里点了名的人。他是村里有名的“嘣嘣”大篷车驾驶员,也是前蒋庄唯一的一户种桃树的人。蒋俊礼脾气好,又舍得拿他地里的水蜜桃给村民吃,所以人缘较好,四十来岁,身强力壮,在村里很有威信。他见蒋廷凯两口子向他走来,就坐在路边上抽出一支
       白菊香烟慢慢抽着等他们。
       “廷凯叔,刚才叫你,你咋不透气?”蒋俊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刚才只顾割麦去了,没听见。”蒋廷凯嘿嘿笑了两声。
       “没听见?我声音这么大你都听不见?耳朵里塞上驴毛啦?”蒋俊礼笑骂着他的长辈。
       蒋廷凯说:“你这孩子大清早起来别胡侃,找俺干啥?”
       “干啥?俺就问你上午去不去乡政府。”蒋俊礼又将自己的香烟递了一支给他。
       “不去。俺不去。”蒋廷凯“扑嗒”着烟,头也不抬。
       蒋俊礼说:“咱们几个都商量商量,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
       “沾。沾。”蒋廷凯连连点头,就这样和蒋俊礼的想法达成了一致。
       这天上午,蒋俊礼、蒋廷凯等人,都没去乡政府。
       傍晚时分,是从地里往麦场拉麦子堆垛的时候了。蒋廷凯夫妇拉着一人多高颤颤悠悠的麦车子,小心翼翼地正往麦场里走着,大队干部带着乡政府的几个合同民警拦住了蒋廷凯,叫他到。乡政府去。好说歹说,刘长山、蒋俊功等六名村民都到齐后,合同民警像押犯人一样,在后面督促着他们往前走。刘长山是个高中生,三十几岁,精明强干,头脑灵活。他见几个合同民警一脸的严肃,就掏出香烟来,主动与他们攀谈,想了解一下这大忙天急着去乡政府干啥。合同民警只是说了句“见乡长要召见你们”。刘长山心里有底了。大不了还是为了前蒋小学占用地的“公粮”问题罢了。
       进了乡政府的大院,刘长山一眼看见了压水井。他就招呼蒋俊礼:“来来来,喝口水,洗个脸。”一个个又渴又饿满身灰垢的庄稼人,都往压水井旁聚过来。合同民警从乡长屋子里出来后,喊着:“你们几个快过来,见乡长在这里!”
       他们一个个甩着湿漉漉的双手,向乡长办公室走来。乡长见瑞言右手夹着香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六个男人。
       “你们都是前蒋庄西头的?”见瑞言没有半点笑意。
       “是的,都是。”刘长山递了一支烟给见乡长,被挡了回来。
       见乡长问:“今天一大早的广播都听见了没有?”
       刘长山连连点头说:“听见了,听见了。”
       “你们为什么不来乡政府?”见乡长将烟头踩在地上。
       “哎呀,见乡长啊,今天都忙着收麦子,哪个顾得上来呀?”刘长山实话实说,“你看看我们全身这个脏样,一整天都在麦地里忙活呀。”
       见乡长背着手,像审视犯人似的瞪着面前的满脸皱褶的男人。
       “你们几个人就是农村里常说的‘二耙齿’,‘露头青’,欠了这么多年的公粮和提留款,一直不缴,对抗政府,知道这是犯法吗?”
       刘长山马上接话说:“见乡长,我们不缴公粮是有理由的,这不能叫犯法。”
       “不叫犯法?抗粮不缴叫什么?你知道这粮食叫什么?叫皇粮,你懂吗?”见乡长冲着刘长山暴跳如雷。
       “见乡长,这不能叫皇粮。”刘长山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年轻人,他不卑不亢地驳斥着说,“皇粮是古代的叫法,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就不能叫皇粮。”
       见乡长没等他再说下去,就歇斯底里般吼叫着说:“刘长山,你不要你能,能得脚底板不连地了。今天,我就拘留你!”
       见瑞言喊来了合同民警,把刘长山、蒋廷凯等六位村民连拉带拽,关进了乡政府的会议室。
       第二天上午,副乡长张西臣,刘洪芝等乡政府的十几名干部,在见瑞言的召集下紧急开会,研究对付、收拾前蒋庄村民的策略。最后,大家还是同意先放这几位村民回家割麦子,等麦收结束后再拘留他们。临近中午十二点,刘长山、蒋廷凯等六位村民被放了出来。他们被乡政府非法拘禁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那时的我。是赵庙区法律服务所的工作人员,是最基层的法律工作者。刚从省政法干部学院进修回来的我,青春激昂,一身正气。当时所在的办公室,近邻乡政府,因此,对乡政府的每一个大小官员都比较熟悉。见瑞言乡长是有名的“酱猪头”,这外号取自于他的面部颜色。有句顺口溜,是赵庙集上的人描述他的:“乡长,乡长,一天三场。清起来老窖,上午蜜酿,晚上不多,只喝三两。”既是指见瑞言的酒量大,又是讽刺乡政府这帮人吃喝成风的写照。副乡长张西臣和刘洪芝,赵庙人这样说:“副乡长张西臣,喝酒都是用小盆。”“副乡长刘洪芝,喝得烂醉还要吃。”这乡政府的人知道赵庙集人这样嘲讽他们,可他们并不在意。有的人当面对乡长说到这些顺口溜,他们不但不生气,反而拍着肚子乐得合不拢嘴。
       午后的大街上,喝得东倒西歪的,满脸通红的人。大都是区政府、乡政府的干部。正是这种疯狂的吃喝风,严重影响了赵庙人的干群关系,败坏了政府工作人员在群众中的形象。
       我厌恶这些人。
       我视这些人为鱼肉赵庙百姓的小镇蛀虫。
       当前蒋庄西头的村民找到我,说他们被见乡长等人非法拘禁的经过时,我满腔愤怒。“告他们!上县里。上省里,上北京告他们!”遏止不住的血性促使着我奋笔疾书,为刘长山、蒋廷凯他们写出了“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起诉状。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县相关部门开始调查此事后,见瑞言一班人气急败坏起来,他们把矛盾对象转向我,采用不同形式的报复和人身攻击。
       一天早上,我在区食堂打饭,恰好遇上了也在打饭的见瑞言。本来正和别人有说有笑的他看到我走进了食堂,立刻没有了笑意。我朝食堂师傅刘光头笑了笑,刘光头却朝见乡长努了一下嘴,意味深长地回笑了一下。我明白这种神秘的、一笑,暗示我打完菜快点离开食堂。可我偏不急。
       见瑞言终于憋不住了。他对我说:“巴一,你本事真大啊,敢煽动群众与乡政府作对。”
       我冷冷一笑回答他:“法律工作者的职责就是向群众宣传法律。”
       “宣传法律?你纯粹是想造反!”
       “老见,你用词不当。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时代。”
       “你以为你懂法律是不是?熊毛神!法,算个屁!我是乡长,我就是法!”
       见瑞言气得把端在手里的稀饭碗和筷子当一声砸在锅台上,询我冲来。
       被激怒的他这种狂妄自大的样子让我感到可笑。
       我说:“你想打我?”
       “打你怎么样?你以为我不敢?”
       我说:“你先动手试一试?”
       他弯腰四处去找东西,被刘光头一把拉住了。
       我说:“老见,你敢动老子一指头,我叫你面目全非。你以为欺负我像欺负前蒋庄西头的社员一样啊?”
       老见气喘吁吁,两只猩红的眼睛像被激怒的狮子。他说:“走,找区长说理去!我就不信我这个乡长管不住你了。管不住你,我管得住你的老灶爷。”
       我又气他说:“乡长,是通过乡级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的,你到赵庙乡来,通过选举了吗?”
       我随着他来到了区长王秉香的办公室。
       王区长让我先说说为什么吵架。话未说完。见瑞言忽地站起身来对王区长说:“王区长啊,他是纯粹乱说啊,他想造反啊!”
       “坐下!你看你那个德性!”王区长见他丑态百出的样子,狠狠批评道,“你还是乡长哩,怎么这个熊样呢?好了好了,你们俩先回去。等我调查清楚了再说。”
       我起身欲走,见瑞言哀求的眼睛怯生生地瞧着王区长。“走吧,你也走。”王区长又这样说了一句,见瑞言才默不作声地走了出来。
       路上,我朝见瑞言笑,哈哈大笑。
       二十几年的这一幕幕往事,时常盘桓于我的记忆。前蒋庄人与赵庙乡政府的较量,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权与法的较量。刘长山、蒋廷凯、蒋俊礼等人为打赢这场战争,历尽坎坷,吃尽苦头。他们是赵庙人不畏权势敢于抗争的代表,他们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责任编辑: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