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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我们的爱
作者:刘建东

《十月》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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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虎来石家庄那一年,我正热烈地爱着一个姑娘。
       老虎是我兰州大学的室友。住在我的下铺。大学时期,他是著名的校园歌手和第三代诗人。他长发飘飘的形象曾经打动过兰州大学无数女孩的芳心。大二那年,老虎爱上了中文系低我们一级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姑娘。两人成双成对地出入我们宿舍。那个内蒙古姑娘俨然就是我们宿舍的第九个人。有一个事实我必须要讲,那就是地质系来自新疆的某个姑娘为此还自杀过一次。姑娘被医生救活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想见老虎。等老虎被人从兰花柴电影院里拽出来,懵懵懂懂地站到病榻前时,她说她想听老虎读一首自己的诗。老虎稀里糊涂地就读了一首自己刚刚给自己内蒙古女友写的爱情朦胧诗。老虎还没有读完,新疆姑娘已经泪水涟涟。她突然伸出自己虚弱的双手抓住了老虎的胳膊,央求他爱她。老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无理要求。他说,他愿意陪着他的内蒙古女友走完漫长的一生。实际上,老虎的誓言只是感动了女友一个夏天,却让新疆姑娘一生都生活在回忆的阴影之中。老虎和他的内蒙古女友,在大学毕业时就分道扬镳了。据说内蒙古姑娘毕业后去了上海。
       大学毕业后老虎被分配到昆明的一家医院里。一个喜欢写诗和唱歌的人,对于医院那种令人压抑的环境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他给我写信说,他就像是被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死尸一样,整天无所事事。就连滇池那么优美的风景也无法开启他尘封的灵感。我委婉地对他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内蒙古姑娘的离去,让他心灰意冷。老虎坚决地予以否认。他给了我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他说,是医院的药味让他过敏。
       老虎写信说,昆明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他要离开了,想去唱歌。
       那一年是1992年。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姑娘姓谢,名云娜。她从北京石油学院毕业,分配到车间里倒班。令她头疼的是上夜班。午夜一点钟,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通往厂区的大道上,听着风吹麦浪时低低的细语,谢云娜感到无比的恐惧。她说,她之所以答应和我谈恋爱,就是因为我能够忠实地充当她的守护神。实际上也是如此,在谢云娜上夜班的日子里,因为要接送她,白天上班时我经常委靡不振。即便如此,我毫无怨言,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爱情斗志。
       第一次约会时的情景给我们以后的爱情之路涂上了一层浓郁的浪漫色彩。
       因为时间和地点的缘故,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谢云娜对我产生好感。午夜十二点,我应约来到生活区外面的俱乐部广场上。我打着手电,由于我的疏忽,电池即将寿终正寝,所以在我前面晃来晃去的光线十分幽暗。我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检查恋爱的必要设备。我想找个小卖部买电池时,谢云娜骑着一辆自行车翩然而至。她穿着一条碎花的淡绿色的裙子,裙裾随风舞动,使那个午夜有了一丝灵异的妩媚。她骑车的技术我不敢恭维,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冲着我而来,她慌张地大呼小叫:“快拦住我,快拦住我。”
       我左躲右闪,想抓住那辆失控的自行车。却没有办到,最后,我们两人连带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一起摔倒在广场的中央。幸亏那是个万籁俱寂的午夜,没有什么人笑话我们。自行车和谢云娜都压在我的身上,我感到疼痛像是蚂蚁爬满我的全身。谢云娜却并不领情。她站起来后非常恼怒地说:“你怎么这么笨,连个自行车都拦不住。”
       我掐着胳膊,说:“是我不好,我笨。”其实我想说为什么她连个自行车都骑不好。我没有说出口。如果那天我说出那句话,我们的爱情就会胎死腹中,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种种让我忧愁的事情。
       谢云娜告诉我说,她根本不会骑自行车。因为要上班,她才不得已买了辆自行车。她说,自行车就像是她的一个敌人。她想往东走时,它偏偏往西。俱乐部顶上的那盏灯仿佛是被雾气包裹着,实际上那是个晴朗的夏夜,我们头顶星光闪烁。谢云娜突然问我会不会骑自行车。我说,当然会。我骑自行车的历史比我上学的历史还要长。不是吹嘘,我说的是事实。谢云娜问我能不能骑车送她去厂区。我毫不犹豫地扶起自行车,说,请上车吧。
       我骑车带着她向厂区飞奔。正是上夜班的时候,不时地会有自行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开始时我们之间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能感到我身后宽阔的空间,有风在我们之间吹过。她矜持地让她的身体尽量向后靠。来到了厂区门口,我停下自行车,突然觉得这不像是一次约会,不免有点失落。谢云娜突然说:“我忘记了,今天我不是夜班。”
       我失落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返回生活区的路上,我有点兴奋。我感到她挨得我近了一些,因为我感到了来自于她身体的热量。返回时的路上冷落而寂寥,只有我们身下的自行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两旁的麦子诡秘地制造着某种恐怖的氛围。谢云娜问我害不害怕。她说,那个姓史的姑娘就是这个时候被人拖到麦地里强奸的。我说,别怕,有我呢。谢云娜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服。
       其实我应该感谢午夜时分的化工厂。在通往厂区的那条幽暗的大道上,我们的爱情之花也在夜色的保护下悄悄地绽放。我们借着夜色偷偷地接吻,偷偷地抚摸了对方的脸庞。我们做得小心翼翼,像是两只刚刚长大的小鸟。谢云娜的身体颤抖不已。她甚至哭出了声。我害怕地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手足无措地一个劲地向她道歉。谢云娜抹着眼泪说:“我觉得你像是那个强奸犯。”
       1992年的夏天,爱情还是潮水中的小船。小船宽大而温暖,而当老虎突然降临到我们的生活中时,小船就显得拥挤而混乱了。
       一个闷热的下午,老虎背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吉他从人流中钻出来。等在出站口的我还真的以为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他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蓄起了胡子,连鬓胡子像是从长长的头发里探出来的两柄剑。老虎从广州去上海,准备去北京发展歌唱事业,路过石家庄便来看看我生活得如何。一下车,志向远大的老虎就要给我唱首歌,他说他离开昆明前在滇池旁写的。我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有点像是打把势卖艺的。我连忙说:“回去唱回去唱,我们那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我们坐班车驶出市区,在麦田的注视下颠簸了约有四十分钟,才来到我的工厂。老虎看着一望无际的华北大麦田,便抒发了南方人的情怀。在我的宿舍里,老虎放下行李,喝上一口水就迫不及待地给我唱起了歌。那首歌是专门为我而写的:
       你来信说你收到我带来的礼物
       忍不住感动得想落泪
       其实你落不落泪已经无所谓
       只要你还记得我是谁
       你的信里充满了忧郁和伤悲
       似乎你生活得很无味
       这使我想起那年毕业时的你
       是多么地自信没有自卑
       想不到这一年你活得这么累
       我感到隐隐地有一些后悔
       真不该在我们凄凉的毕业晚会上
       不顾一切把你灌得酩酊大醉
       其实建东你别想生活有多么美
       我和你每天都在编织虚伪
       在别人的眼中老老实实一本正经
       到夜晚躺在床上想入非非
       别把自己当成圣徒或是哲人
       要知道谁都有他的辛酸和拖累
       只要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坑
       
       想想一日三餐和妻子儿女就非常可贵
       说一千道一万别管对不对
       我只想说我爱你永远不悔
       在这个四面楚歌包围的世界上
       有个朋友是种多大的安慰
       这首献给我的歌名字叫做《亲爱的朋友刘建东》。他唱得极为动情,我听得也极为动情,我隐隐地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如果不是谢云娜及时地赶到为我解围,我想我会尴尬地掉下眼泪。我的女友谢云娜没有听完整那首歌,她进来时,因为我俩都极为投入,并没有注意到她。她靠在门框上,听了一半。听完她率先鼓起了掌。她的掌声把我和老虎从大学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急忙站起来,给他们两个作介绍。谢云娜握着老虎的手,紧盯着他的脸,对他的胡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犹豫不决地问了一个相当幼稚的问题,她说:“你脸上那个东西是叫胡子吗?”
       老虎略为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了响亮的笑声。他的笑声不像是个南方人。
       谢云娜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老虎急忙压住自己的笑声说,没有,你没说错什么,你说得千真万确,这是胡子。我没有撒谎,我也没有用马毛沾到脸上假装成熟。不信你可以摸摸。
       我女友谢云娜虽然充满了好奇,但是一个姑娘的矜持还是让她望而却步。她把双手放到腿侧,偷偷地看了老虎的胡子一眼,又把眼睛挪到了脚下。她的脸微微地有点红润。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就在我宿舍里吃了顿饭。饭是谢云娜做的。老虎不住口地夸赞她的厨艺,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真的觉得是美味佳肴。一晚上,我和我的女友谢云娜成了老虎的听众。老虎的话出奇的多,可能是已经从昆明出来半年有余了,漂泊的日子里没有见到熟人,话都攒到肚子里了。他先是和我一起说起了重庆的贺斌、兰州的叶舟、陕西的大付、北京的小关和连云港的王川等同学。而后那个重逢后的夜晚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从昆明逃出来后的经历。他讲自己在广州和上海的闯荡生涯,仿佛就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初出江湖一样惊险。我女友谢云娜几次都忘了把送到嘴边的饭再努力送到嘴里,还是我讨好地碰了碰她的肘部,她才把饭安全地送进了嘴巴。那天晚上,老虎还即兴读了一首自己写的诗:
       在红红绿绿的人群中
       在莫测高深的天空中
       每天在对和错之间不辨真假
       每天在说和听之间似懂非懂
       在平平淡淡的生涯中
       在不动声色的目光中
       每天在钱和钱之间疲于奔命
       每天在人和人之间强装笑容
       我幻想有一天
       我能放声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放声大哭
       我幻想能够有一天
       我能像个孩子
       放声大哭
       这算是一种悲剧
       还算是一种喜剧
       我说不清
       你最好不要去追究
       你最好不要去打听
       没有人能告诉你
       读诗时,老虎的长发在我狭窄的单身宿舍里像是一面旗帜一样飘来飘去,而他的络腮胡子像是将军的两柄剑挥舞着。四年大学生活,我早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诗人的老虎有些夸张的做派,但是我安静得像一只猫的女友谢云娜却兴奋不已。她的脸颊绯红,眼睛随着老虎的头发和胡子而转动。
       说实在话,这一个多月来,老虎的经历充满了冒险、兴奋和忧伤,那样的生活也让我回味自己平淡的生活时有些自惭形秽。而我根本不知道,行吟诗人与歌手老虎的故事掀起了我女友谢云娜内心的波澜,深藏在内心的狂野从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几年之后,当我失去了谢云娜,当我和老虎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当我偶尔想到谢云娜时,我会想到那个夜晚的她,我似乎能看到她平静的内心像是潮水一样地涌动。
       当天晚上,老虎要睡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天已经很晚了,我送谢云娜回女单身宿舍。生活区里寂静而安详,这是我们熟悉的生活场景。谢云娜突然让我抱住她,我依言搂紧了她。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战栗。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谢云娜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她说:“我这二十多年算是白活了。”
       谢云娜的感慨在那个浓密的夜晚还没有引起我足够的警觉,两天后,当老虎整装待发,要北上时,谢云娜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随老虎一起去北京。谢云娜出现在我们两人面前时,背着一个简单的小黑包,戴着一副墨镜。我问她要去干什么。我记得她要上中班,时间不允许她去车站送老虎。就是那时,我的女友说出了那个令我震惊和后悔一辈子的决定,她说:“我要和他一起去北京,我想看看他的生活。”
       我张口结舌,说:“你你你,还要上班。”
       谢云娜说:“我不管,你去给我请假。理由你自己编,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说:“要扣奖金,还有工资。你会后悔的。”
       谢云娜说:“我不管。我想了两天了。我要是不跟他去北京才会遗恨终生呢。”
       我无法撼动她的决心,我只好求援似的看着老虎,我想如果老虎开口拒绝她,她会死了心的。但是老虎没有看到我暗示的眼神。谢云娜的决定反而让他感到非常激动。他觉得总算有人对他过分的行为投赞成票了。他激动不已地说,你放心,小刘,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在去往车站的班车上,我不厌其烦地问谢云娜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谢云娜说:“不能,我想去看看信仰到底有多大。”
       我站在石家庄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目送着他们两人融入了茫茫的人流当中,我的视线中,只看到了一把吉他,那吉他背在谢云娜的肩上,一上一下,像是汪洋中的树叶,转眼间就不见了,那一刻,有一丝寒意袭上心头。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在谢云娜去北京的日子里,我隔三差五地就要请她车间的主任老梁喝酒。我对老梁说,谢云娜的母亲得了白血病,就快不久于人世了,她在病床前尽孝心呢。老梁喝了酒就对我的谎言深信不疑。但他也透露了他的忧虑,他说还是让她的母亲早点康复吧,时间太长了他也不好应付。我合手祝福道,愿我的未来岳母大人身体健康。
       一个月之后谢云娜才风尘仆仆地回到我身边。她穿着牛仔裤,戴着墨镜,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开始我还以为是哪个走黄河的旅行者呢。谢云娜打了我一下,说:“你发什么呆呀。是我。”她的声音没有变。
       我把她抱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我觉得她的身体比以前轻了。
       关于老虎在北京打拼的生活,是由谢云娜向我转述的。
       老虎带着她闯进了首都。在火车上,谢云娜说老虎显得很安静,就像是扑食前的狮子,话很少。谢云娜想问问他那个内蒙古女孩的事情,老虎却闭口不谈。她问老虎为什么话变得那么少了,是不是面对她有些羞涩。老虎说不是,他说自己正在积蓄力量,焕发潜能。但是谢云娜明显地看到长发和胡子掩饰下的那张白皙的脸有些羞红。
       在北京,为他们接风的是我们大学时的同学。北京的同学早早地就在饭馆里等着老虎,有向东、大张、石头和小关。他们都以为那个文静而腼腆的姑娘小谢是老虎的女朋友,她背着老虎的吉他,紧紧地跟在老虎的身边,所以让他们产生那样的错觉是很自然的。老虎急忙否认
       了他们的猜想,他说起了我。同学们在短暂地疑惑之后,就纷纷地向谢云娜寻问我的情况,他们记忆犹新的是大学毕业时我喝醉的情景,所以他们问谢云娜最多的也就是我还喝不喝酒,喝醉过没有。谢云娜嫣然一笑说:“喝,从来没醉过。”
       席间,小关弹着老虎那把吉他唱起了《朋友》,其他的人就跟着她大声唱起来。这首歌是黄小茂的,1989年就由老虎唱遍了兰州大学。直到几年之后,这首歌才由一个叫臧天朔的歌手唱遍了大江南北。那首歌甚至吸引了饭馆里的服务员和就餐的人,他们纷纷停下来认真地倾听着他们的歌唱。谢云娜也是第一次听到那首歌。她和我的同学们一样激情飞扬。她说,我的同学们眼睛都湿润了。
       我的同学们的疑惑不仅仅在酒宴之间,在随后的一个月里,我的女友谢云娜跟着老虎在北京城里东奔西跑,他们出入于各个唱片公司,出入于散落在角落中的录音间,和来北京混唱的天南地北的人一起唱歌,他们形影不离的样子让我的同学们的疑惑一直没有停止过。小关为此还给我的办公室打过一个电话。她先说起了老虎,她说他还和以前一样脑子里全是幻想。东拉西扯了半天才突然问我:“小谢是你女朋友吧?”
       我说:“是呀。我们非常相爱。”
       小关说:“她也在北京呀!”
       我说:“我知道。她跟着老虎,她想看看老虎是如何实现自己的幻想的。”
       小关笑着说:“真逗……”小关欲言又止。
       那次通话到此为止。我没问她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她也没说。一个月之后,我在《文汇报》上看到了小关写的一篇散文,她写到了怀揣梦想闯荡江湖的老虎,他说老虎像是一个侠客存在于我们不敢有的梦想之中。文章中她把老虎当成一个虚幻的人物。他成了我们理想家园中的一棵树。那个时候,谢云娜就坐在我的身边,我们俩一起阅读了那篇文章。谢云娜哭了。我猜测,小关说到了谢云娜的心坎上了。
       老虎要到民院的一个老乡那里住。他犹豫不决地问大家谁能帮忙给谢云娜安排一个住处。小关说跟着她去吧,她南口的家虽然不大,但仍然可以让小谢住得很舒服。谢云娜却生气地说:“我跟你来又不是想去找一个舒服的地方住。”大家尴尬地彼此看了看。
       老虎只好苦笑着对大家说:“别管了,不用大家费心了。”
       我不知道老虎是否后悔过一时冲动要带谢云娜去北京。当他们穿越华灯初上的北京城,来到民院时,他的老乡王灿惊讶地看着他身后有些纤瘦的女孩。老乡王灿说:“我还以为就你一个人。”
       老虎介绍说:“小谢,我哥们儿的女友。”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为他的介绍而惊讶的。王灿也不例外。王灿临时在女生宿舍里找了个空床,总算把谢云娜安顿下来。
       第二天老虎就领着谢云娜去了大地唱片。老虎要找的那个人正是黄小茂。老虎准备了一大堆的卡带,还有各种歌唱比赛的获奖证书,从初中到现在的。当他们奔走在北京的街头,能够感觉到身边有一个忠实的追随者,我想,老虎其实并不踏实的内心也感到了温暖。所以当他即将见到黄小茂时,对美好未来的幻想充盈了他的思想。他们在天安门前还喝了一瓶汽水。老虎还问谢云娜想不想去登登天安门。谢云娜说,等你唱红的那一天吧。谢云娜的祝福陡增了老虎的信心。
       不巧的是,黄小茂不在北京。公司里一个留着卷曲头发的小年轻告诉他们,黄小茂在一周之后才能回来。这并没有挫伤老虎的信心。一周的时间说快也很快,老虎领着谢云娜走遍了北京城的各个酒吧,老虎毛遂自荐地给酒吧唱歌,并分文不取。更多的时间他们停留在什刹海。那些幽暗而充满了魅惑的小酒吧里,老虎的歌声纯正而优美。谢云娜夸张地对我说,整个北京都醉了。对她的判断我不敢苟同,说老实话,北京的池子太大,再优秀的歌手也要在浪尖上滚几滚,在水底下喝点水。几年之后我和刘玉栋、麦家等几个作家来到什刹海,我看着沉醉在那迷离夜色中的人们,一下子想起了谢云娜说起的什刹海,我以为那里会是歌声阵阵。可是我没有看到。
       难忘的歌唱的夜晚给了我女友谢云娜广阔的想象空间,她的生活在老虎的歌声启发下豁然开朗。也许她的血液里就涌动着那种狂躁不羁,也许她只是出于对老虎那种虚幻生活的向往,我宁愿相信是后者。我天天盼着她回到我的身边,有一天我听到了她久违的声音。她打来电话不过是让我快速地给她汇点钱过去,她说他们已经身无分文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北京待了整整半个月。老虎的歌唱事业发展得并不顺利。
       他们到北京后的一周之后,在大地唱片见到了黄小茂。黄小茂坐在沙发上,抽着三五烟看着他们俩,黄小茂随意地问了一句:“女朋友?”
       老虎急忙回答:“朋友的,朋友的。”
       黄小茂优雅地笑笑,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谢云娜。谢云娜低下头,她说她感觉自己的脸像是刚刚在火上烤过。
       他们在北京又等了一周,等到了黄小茂的好消息。黄小茂说,他觉得其中的一首歌《亲爱的朋友刘建东》非常好,想收入《校园民谣》的第一辑中。听到这个喜讯,老虎有些忘乎所以,他激动地抱着谢云娜转了几个圈。说到这里时,谢云娜对我说,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就是一时兴奋抱了抱我,你可别吃醋呀。我的心情很复杂,老虎是我最好的朋友,谢云娜是我的女友,按理说我不应该做无端的揣测,可是听着她讲得眉飞色舞,仿佛只有我一个人是局外人,我有些黯然神伤。谢云娜显然看出了我的沉重和失落,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那是一张热情得有些发烫的神采奕奕的脸,她声音妩媚地说:“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我的胸吗,我让你看。不过它有点小,你要有点思想准备。”
       就是在那天他们把仅有的一点钱花了个精光,好好地庆祝了一下。谢云娜说老虎头一次喝了啤酒。她说,那天的老虎像个孩子似的。在民院的草地上,他喝得烂醉,谢云娜说她趁机摸了一下他的络腮胡子,她告诉我说,胡子很硬,真的像是两柄剑。
       我给他们汇去了钱,我在留言栏里写道,速回,我想你。
       他们收到了钱就有了继续在北京待下去的资本,我不知道我的那句留言是不是能够打动谢云娜,让她想到我。她回来后我问过她,她皱着眉头说:“留言?我怎么不记得了。”
       可能是由于兴奋过度,从来不喝酒的老虎把嗓子喝坏了,所以当黄小茂让他到录音棚去录音时,他发出的声音怪怪的,嗓子像是被两只巨大的手掌压扁了。在进录音棚前,老虎的紧张显而易见。他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谢云娜形影不离地跟着他。老虎沙哑着嗓子说:“你别走了,我看着心烦。”
       谢云娜像只听话的小猫停下来,站在墙角静静地打量着他。老虎却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后来老虎坐到了那张有些旧的黄色沙发上,抱住了头。我女友谢云娜走过去,拿开了他的双手,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对他说:“你肯定行,别紧张。”
       谢云娜的抚慰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那次录音可能是老虎无数次失败之中最惨痛的一次,对他的打击也是最重的一次,因为有一个姑
       娘期待的目光在看着他。我想,这可能是他觉得非常伤心的原因。黄小茂听完他的录音,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他缓缓地说,你的歌词和曲子都是一流的,但你的声音是三流的。这句话等于判了他的死刑。谢云娜在一旁向黄小茂解释他嗓子不好的原因,她说他不小心喝了酒影响了声音的效果等等。其实说再多的原因都无法改变现实。当他们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地唱片,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后,老虎突然间笑出了声,他的笑声虽然有些破败,却不乏快乐。他的笑声倒把一直没敢出声的谢云娜吓了一跳。谢云娜说,就是在走出大地唱片的一刹那,她想起了我,她想起了石家庄。她对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港湾。
       老虎说,要不是因为有你,我才不管什么录音不录音呢。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并不太在乎出不出名,能不能大红大紫,我只想让自己快乐。写歌、唱歌、写诗,读给朋友听,唱给朋友听。这都是我快乐的理由。我不需要结果。我只是看到你这么辛苦地陪我来北京,其实你就是想看看我的成功。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老虎的一番表白让谢云娜从对我的思念中脱离出来,她顿时打消了对我的想念,也打消了回石家庄的念头。她说,她看到了一个心中真正存有信念的人。他是个纯粹的人,一个超越了世俗的人,一个令她清心寡欲的人。
       我女友谢云娜脑子中虚无缥缈的信念给了她继续留在北京的信心。她不顾我的电报一封接一封。她把电报都扔到了陪老虎去歌厅唱歌的路上。北京炎热的夜晚,飘零着我无比惦念的电报。那寥寥的文字像是断线的风筝,永远留在了拥挤的北京的夜色之中。
       实际上老虎在慢慢地等着自己的嗓子恢复过来,他想重新去大地唱片录音,他想给谢云娜一个完美的结局。他想让谢云娜看到那个信仰的美丽尽头。他知道,我的女友不可能永远跟在他的身边。
       对我而言,促使谢云娜突然离开老虎的原因一直是个谜。回来后谢云娜闭口不谈,我看到一个完整的谢云娜回到我的身边,我也不用再去应付她的车间主任,我松了口气。那天晚上,谢云娜喝了一瓶啤酒。她让我关掉宿舍的灯,她麻利地脱去了自己的上衣,让我借着月光看到了她小巧而光洁的乳房。那两个有点坚强的家伙一进入到我的视线中,我的思想就崩溃了,我忘掉了老虎,忘掉了遥远的北京,忘掉了这是一对仍然埋藏着危机的小天使。
       回到我身边的谢云娜仿佛也忘掉了老虎和不切实际的信仰之类,她快乐地上班,快乐地和我享受着恋爱的乐趣。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的上午,老虎突然又敲开了我宿舍的门。我想用不期而至来形容他的到来。我正在睡觉,昨天晚上,催化装置出了一起事故,我一直在事故现场盯到清晨七点。我刚刚睡着就被老虎的打门声惊醒了。
       我睡眼惺忪地坐在乱糟糟的床上,看着老虎把他的吉他小心地放到桌子上,他深深的眼窝里仍然是那么自信。我们这次的谈话并不愉快。我的态度有些冷淡,老虎看在眼里。所以他的话语并不像上次那样滔滔不绝,而是断断续续,但从他的话语中我仍然能够大致了解一下他最近一段在北京的生活。他说他在北京见到了那个姑娘。我嘴上轻松,内心紧张地问他见到了谁,哪个姑娘。他说是那个内蒙古姑娘。我这才恍然。
       老虎在一家酒吧里唱歌时碰到了那个内蒙古姑娘。他刚刚唱完一首歌,内蒙古姑娘和一个白白静静的小伙子亲昵地走进来。老虎说那姑娘一进来他就看到了,他说,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他仍然能够从空气中感觉到她的存在。那姑娘却没有看到坐在那里唱歌的老虎。内蒙古姑娘和小伙子有说有笑地挑选了一个离老虎比较远的位子坐下来。此时,老虎唱了一首忧郁的歌曲。他一张嘴就吸引了内蒙古姑娘的注意。内蒙古姑娘频频地回头向他张望。老虎一曲没有唱完,内蒙古姑娘就来到了他的面前,坐在正对着他的一张椅子上,她双手支在膝盖上,像以前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那一刻,老虎觉得这个世界都融化了。
       内蒙古姑娘约他来到他们的桌边,向老虎介绍了她的男朋友,男朋友说着一口蹩脚的国语,内蒙古姑娘说他从东京来,学的是时装设计。内蒙古姑娘说,哪天他要是开个人时装发布会时,一定请老虎到现场给他唱歌助兴。老虎说:“他妈的,我要是去的话就唱一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他的故事很平淡,我只是不知道老虎所说的酒吧中的邂逅有没有谢云娜参与,是在谢云娜走之前还是之后。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天的我非常想睡觉,我的情绪非常低沉。所以我问老虎又来石家庄干什么。我的问话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老虎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对,看看你。你还是那么能睡觉呀,睡觉还磨不磨牙?”
       我对老虎假装出来的热情没有了兴趣。我说:“我困得要死,你随意吧。”我这句话等于是下了逐客令。
       老虎知趣地拿起吉他,和我告别。他提醒我说:“睡觉的时候戴一个牙套会对你的牙齿有好处。”
       谢云娜从厂里回来时我还在睡觉,我都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告诉他老虎刚才来过了。谢云娜在我狭窄的宿舍转了几个圈,还掀开床帘往床下看了看,仿佛老虎是只猫能藏到床下。我不高兴地说:“走了,已经走了。”
       谢云娜立即阴沉着脸问我:“是你把他赶走的?”
       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
       谢云娜把我从床上拽起来,逼着我去火车站追老虎。我虽然老大的不情愿,但是看着她愤然而发青的面孔,只好穿好衣服去坐班车。我打着哈欠对谢云娜说:“我去追他可以,但是他愿不愿意跟我回来是另一码事。”
       谢云娜说:“你要是不把他追回来我就永远不再见你。”
       一路上我都有些闷闷不乐,我的美好的恋爱生活被这个突然闯入的老虎给搅得七零八落。我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开始有些恨老虎了。我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转了足足有十圈,也没看到老虎的影子。我看到的那些人都很正常,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担子,挑在身上,显在脸上。而老虎和我们格格不入。他身上没有任何的担子,所以从他的脸上看到的只能是对无妄的目标的渴望和信心。
       我已经尽了力,在返程的班车上,我都想好了向谢云娜解释的理由。他走得那么急,显示出这个地方对他没有任何的留恋。下了班车,谢云娜焦急地在班车点等着我。一看是我一个人,她扭头就走。我赶上去,我把我的理由喋喋不休地说出来。她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她的眼里含着泪,她说:“你是故意的,你嫉妒他。”
       我有口难辩。她没有向生活区走,而是一直向南,她显然要穿过邱头村,去南面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去发泄一下。她喜欢在空旷的田野里奔跑。在我们恋爱的日子里,我没少跟在她的身后,在无边的田野里奔跑,每次都是气喘吁吁地看着她飞出我的视线,然后像鸟一样悄然降临。
       在邱头村的村口,急速行走的谢云娜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侧耳细听,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我听到她惊呼了一声:“老虎!”
       是的,我们都听到了老虎的歌声。那歌声
       是从一堆零零散散的人群中传出来的,是《朋友》。我们顺着歌声望过去,在邱头村的村口,稀稀拉拉地围着一圈人。谢云娜先于我冲到人群的后边,她分开人群走了进去。老虎正在用心地弹着吉他唱着歌,看到了我们,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唱着:
       如果你有新的,你有新的彼岸,
       请你离开我,
       离开我……
       老虎被谢云娜带回了我的宿舍。我和他面对面坐着,而谢云娜忙前忙后,她忙碌的身影在我们中间来来去去。她准备了一大桌吃喝。她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啤酒。她率先举起杯来说:“为我们的相聚干杯。”
       我没有举杯,我觉得这场面非常地窘迫。老虎抓起了杯子,说:“我不喝酒。”
       谢云娜说:“喝,这一杯都得喝,我先干了。”
       她一仰脖,咕咚咕咚地把一杯酒喝了个干净。她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我犹豫了一下,也端起酒杯喝了。老虎也跟着喝干了。谢云娜就伸出了手,她命令似的说:“把你们俩的手也伸出来。”我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缓缓地伸出了各自的右手。谢云娜把她的右手放到我的手上,然后把老虎的手放到她的手上。我们各怀心思的三只手叠着罗汉。谢云娜的手在中间。她说:“好吧,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永不分开。”
       老虎几乎是被谢云娜硬给拉回来的。我不知道老虎答应暂时留在石家庄的理由是不是因为谢云娜。这个问题让我有些伤心。我宁愿去睡觉,晚上,我没有响应老虎的提议去买个牙套。我磨牙的声音也没有人听到。谢云娜听到我磨牙的声音时已经是秋天了。我的磨牙声让她感到了寒意是那么地迫不及待。
       老虎破例留在了石家庄,这个根本不可能对他的幻想有任何作用的城市,这个比大城市的节奏永远慢半拍的笨拙的地方。他没有住在我的宿舍里。他可能看出了我对他的某种防范。他选择了南郊一个叫做槐底的村子,在那里租住了一间民房。
       那间民房还是谢云娜领着老虎在石家庄转悠了两天才定下来的。我没有时间陪他们去寻找房子,倒班的谢云娜不顾疲劳和困倦,自告奋勇地担当起了向导。他们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仍旧有些衰败气息的石家庄,给了他们足够的空间去寻找。不断地挑剔的是谢云娜,她说要给老虎找一个相对来说安静的地方,以利于他写诗和写歌。事实上他们找到的那个房子地理位置还不错。它在幽静的槐中路的南侧。向北走几步就是石门公园。
       老虎在那所房子里正式住下来后,我们三个还在那里吃了顿饭。谢云娜从她的宿舍里拿了几件装饰品挂在了空荡荡的房间里,使那所房子有了一点生气。老虎也俨然像是那间房子的主人,好像他在那里扎下根来了。席间,我突然向他发问:“你是不是想在石家庄娶妻生子呀?”
       老虎愣住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些难度。气氛一下子凝滞了。谢云娜急忙打圆场说:“什么娶妻生子,你也太俗了。老虎是那种人吗。只有你这样的^才想这么粗俗不堪的问题。结婚,生孩子,有什么意思。”
       我脸色铁青地推开酒杯走了出去。我走下二楼,走出小院,在育才街上看到了一个乞丐。他趴在路边,身前放着一个破旧的帽子。我坐在了他旁边,我闻到了一股呛人的馊味儿。谢云娜跟了出来。她捂着鼻子拉了拉我的胳膊,她问我是不是生气了,她说她并不是说不想和我结婚生子。她还是把我从乞丐身边拽了起来。我们站在街边,热气扑打着我们的脸。谢云娜一边擦着汗一边不无忧郁地说:“其实我很矛盾,我非常非常爱你。因为你让我感到了温暖而安全。我想跟你结婚。如果不是见到老虎。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问她:“难道不是吗?”
       谢云娜说:“我是。因为我不仅拥有你,我还认识了老虎,你让我感到了脚踏实地的幸福,而他让我的心能够飞翔。”
       谢云娜所说的心的飞翔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我只是感觉得到,我的爱飞走了一片儿,它变得不那么完整了。她搂着我的胳膊,头发在我的下巴上蹭来蹭去,她撒娇道:“对老虎好点,你想想,他以前和你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你不是说他是你在这个世上最好的朋友吗?你想想看,他辞去公职,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份信仰。你还有信仰吗?”
       她的疑问倒使我真正地思考一下自己的生活。我疑惑地问谢云娜:“我比老虎缺什么吗?” “信仰。”谢云娜说。
       信仰其实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像是海市蜃楼。我问我自己,我以前有过吗?如果有,我在哪里丢失了它?
       我的疑问一直持续到现在,仍然无法得到答案。就像是谢云娜,她追随着老虎,去追逐那梦幻般的信仰,反倒把自己也丢失了。
       我曾经问过老虎,石家庄是他实现理想的理想城市吗?我的潜台词是这里并不适合他,这里适合我们把现实生活当回事的人居住。老虎抬头观天,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他说:“我珍惜我人生中的每一站。”他的回答很让我费解。
       我顽固地以为,老虎之所以停止他的漂泊屈身于这个不发达而且落后的城市,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的女友谢云娜。他们的关系让我甚至有些想发疯。但是我们都很小心,谁也没有去打破这种微妙的关系。那只是一层薄薄的纸,可要去捅破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
       歌唱的老虎仍然会把唱歌当成他最重要的事业。他说要去石家庄的舞厅去唱歌,一方面他不想让我们养着他这个闲人,一方面他要保持自己的状态,他相信他会用最纯正的歌声打动黄小茂。他说他想写一首歌,献给谢云娜。
       谢云娜兴奋不已地告诉我这个喜讯时,我无精打采地说:“好啊。”
       谢云娜说:“你大度点好不好。别那么小肚鸡肠。”
       我说:“我是真的说好。他给我写过一首歌,再给你写一首很正常呀。我想这应该叫情侣歌吧。”
       那天晚上,谢云娜像只小鸟一样落在我的怀里。畅想着老虎给她写的那首歌。
       一场大雨宣告了夏天的结束。谢云娜硬拽着我,陪老虎去舞厅里找一个唱歌的位置。我们在石家庄最热闹的中山路和裕华路奔波了将近四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三家愿意让老虎唱歌的舞厅。老虎非常有磁性的声音和他艺术家的外形让舞厅的老板们下了决心。我们从最后一家凯悦舞厅里出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九十年代初期的石家庄街头,奔跑着的出租车并不多见。我们走在有点冷清的街道上,雨水淋湿了我们的衣服。我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让谢云娜当一件雨衣。谢云娜却坚持要让老虎顶到头顶。她说:“明天你就要到舞厅唱歌,冻着感冒了,我们今天的努力就白费了。”
       老虎说死也不顶我的风衣。谢云娜说老虎不顶她也不需要。她明天又不用去唱歌,感冒对她没有任何作用。风衣重新回到我的手上。我拿着那件湿漉漉的风衣,心里十分酸涩,我随手就把风衣扔到了雨中。谢云娜和老虎冒雨跑在我的前面,她快乐的笑声在雨中飘散。
       回厂的班车早就没有了。我们只好来到老虎租住的房子里。谢云娜在屋子里拉了一条绳子,把我和老虎的湿衣服晾到上面,这时她才发现我的风衣不见了,我告诉她风衣留在了雨里。谢云娜瞪了我一眼,她说:“我们只能在这儿凑
       合一晚上了。明天一早我们得回厂。”
       那天晚上,我和老虎倚在墙边打着盹。谢云娜把那条绳子拉在了床边,晾着的衣服成了一张床帘。她摸黑脱去了自己身上的湿衣服,把湿衣服也搭在了绳子上。我们听到那坚硬的床板响了几声。谢云娜躺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说:“老虎,你忘记吃药了吧?”
       每天,老虎都要吃点保护嗓子的药。在那个滂沱大雨的深夜,谢云娜在困意绵绵之中的提醒,似乎给了老虎某种灵感。半个月之后,当他在凯悦舞厅唱歌时,他演唱了一首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歌,那首歌的名字叫《丽达,我爱你》。他说就是那天晚上,他的脑子里回味着谢云娜有些缠绵而倦怠的声音,创作了那首歌。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赶回了厂里。我还要上班,谢云娜也要去接班。她是白班。
       一到晚上,谢云娜就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渴望。她买了几个烧饼,算是我们的晚饭。我有些犹豫着说,我晚上要赶一篇稿子,明天要用。谢云娜说,你就不能到舞厅里去写呀,当初海明威不就是在酒吧里写小说吗?我喜欢海明威,我想当海明威一样的作家。我听信了她的蛊惑。我们风风火火地坐班车去见老虎。在班车上,我闭着眼对谢云娜说:“我看我们像是去赶谁的葬礼。”
       谢云娜说我是乌鸦嘴,她说:“今天可是老虎的第一场演出。没有我们给他捧场,他会很失落的。”
       其实在百盛舞厅,最为失落的那个人是我。我曾经试想着像海明威一样在艰苦的环境下写出那篇稿子。可是我无法做到,舞厅里的灯光太过暧昧,噪音太大,谢云娜的掌声也太响亮。老虎很沉着冷静,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他说这首歌献给他旅途中的两位好朋友之后,老虎有些苍凉、嘶哑的歌声就回荡在舞厅之中,所有的人都被他的歌声吸引住了。他唱道: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我,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
       请你忘记我。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记起了我,
       如果你正承受不幸,
       请你告诉我。
       ……
       他的歌声甚至让我想到大学时代。想起了我们四个人:贺斌、老虎、大付和我。我们一起去青海湖冒险,一起办中文系的系刊《菩提》,一起在夜晚里寻找着一个个电影院,一起在盘旋路吃牛肉面,一起喝点小酒庆祝老虎的诗发表在《星星诗刊》。那时候我们亲如兄弟呀!可是现在,我的女友那么地迷恋于他,似乎老虎对我的女友也存有某种强烈的依恋。我不知道,以前的那个老虎和现在的这个老虎,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哪个才是我的那个朋友老虎。
       一晚上,老虎要跑三个舞厅,我们跟在他的身后,谢云娜忠实地背着他的吉他。而游手好闲的我好像是一个旁观者。我们从一个舞厅里出来,再骑上自行车匆匆地赶往下一个舞厅。让我稍感欣慰的是,背着吉他的谢云娜坐在我的背后,她的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背上,这才让我感到了她的爱离我那么近。微风吹拂着我们年轻的面庞,爱情这个东西在我们胸中风一样鼓荡着。
       在最后一家舞厅凯悦,我女友谢云娜终于被老虎的歌声击溃了,老虎还在台上唱歌时,她就把手伸向了我,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里汗水涔涔。她盯着台上的老虎,身体不自觉地慢慢地向我倾斜,几乎都靠在了我的肩上。在老虎的歌声间隙中,我能听到谢云娜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后来她突然拽起我,向外面跑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被她拉着,像是她手上的一块布随着她的节奏摇摆着。我们奔跑着来到了舞厅的外面,暮夏的夜晚有了丝丝的凉意,她赤裸的臂膀在路灯的映射下闪着清冷的光。舞厅的旁边是一条幽深的小胡同,月光被高高的楼房挡在了半空中。谢云娜拉着我深入到胡同中,她把我摁在坚硬而凉飕飕的墙上,猛烈地吻着我。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她身体和嘴巴上的力量,那力量那么固执,那么的富有攻击性,就像是鳄鱼。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有些毛手毛脚,完全是被动地承受着她的热吻。我甚至无能地出现了片刻的松懈。她急速地说:“快快,别停下。”
       老虎说,他的创作激情在这个叫做石家庄的北方城市达到了高潮。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情。他待在我们身边的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的确在狂热地写着诗歌,创作着有关爱情的动听歌曲。他的诗歌以一本本的数量累积着。我的女友谢云娜仿佛就是她灵感的源泉。她的欢笑,她无微不至的关心,甚至她坦白的对老虎的崇拜,都让老虎文思泉涌。他们在位于槐底的那间小小的房间里,热烈地谈论着歌德、弗洛伊德、拜伦,他们为了迈克尔·杰克逊而争吵得面红耳赤,他们还和颜悦色地戴着一副耳机欣赏着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每当那样的时刻来临,我都有一种深深的被抛弃感。我只能用目光冰凉地扫视着他们忘我的样子,无助地看着他们脸上统一的表情、眼神里统一的神情,连他们的手势都是那么的整齐划一。更无法让人容忍的是,两人在达到高度的意见统一时,还会情不自禁地拥抱一下。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有时候我的内心会出现短暂的狂躁不安,我会用大声地咳嗽,会用走来走去的身影来引起他们的注意,告诉他们,我也在,我是那个叫谢云娜的年轻女孩的男友。但是他们好像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们照样发泄着他们发自内心的冲动。有一天我向谢云娜透露了我的忧虑,我酸酸地说我曾经也怀揣过梦想,我也对他们所说的人、所说的事激动过。谢云娜看我的目光有点异样,她说,我知道,可是我觉得现在的你挺好的,你让我发狂地爱着你的身体。
       谢云娜把我归在肉身的狂欢之中,她从老虎的音乐,从老虎执著的目光中得到的激情完全地献给了她所说的肉身的欲望之中。每天晚上,她都会把我从舞厅中拉到外面,或者舞厅的卫生间里,在幽暗的夜色中,从亲吻和抚摸中得到她想要的肉身的安慰。那个时候的谢云娜是那么的激情四溢,那么的让我心旷神怡。而只有那个时候我会忘掉老虎的存在。
       我女友对于我的身体的需要在老虎的歌声中跃上了巅峰。
       老虎暗中创作了一首歌,他说那首歌是献给谢云娜的。在凯悦舞厅,老虎动情的歌声似乎十几年之后仍然回荡在我的耳边,但是我不知道,躲在哪座深山中的谢云娜是否还能忆起那个夜晚,那个有些阴郁的秋天的夜晚。
       他唱道:
       oh,丽达
       我是拉兹呀
       我就是和你情意绵绵共度良宵的那个拉兹呀
       Oh,丽达
       许多年来我欠下你的情债
       要到哪一天哪一年
       才能偿还
       Oh,丽达
       我是拉兹呀
       我就是背负你的倩影独自流浪的
       那个拉兹呀
       不知能否找到你的歌声让我
       要到哪一天哪一年
       才能回家
       唉丽达呀丽达
       我亲爱的姑娘
       你要我为你痛断肝肠
       为了寻找你
       背井离乡吗
       我的家中还有老母亲
       养着一群鸡和鸭
       守住一间小平房
       等着我把媳妇领回家
       可是丽达呀丽达
       我亲爱的姑娘
       
       找不见你叫我怎么心甘
       叫我如何能
       理得心又安
       我只好背起破行囊老吉他
       走向遥远的天涯
       让那血液流得飞快
       让心中装满你呀丽达
       Oh,丽达
       我是拉兹呀
       我仍旧在自己的命运中艰苦地流浪是
       为了寻找你
       Oh,丽达丽达
       多少次我在梦中看见你
       要到哪一天哪一年
       才能停止
       牵挂
       那首歌让我的女友谢云娜泪流满面,而我的反应就没有那么激烈,我丝毫听不出那是专门为谢云娜创作的歌曲。我甚至有点怀疑老虎是把他心中的所有美好的女人的形象都集中在了这一首歌中。他不过是信手拈来,把它献给了此时离他最近的姑娘谢云娜,那个对他五体投地充满了幻想的姑娘,我可怜的女友。
       老虎唱得荡气回肠,热血沸腾,同时也感染了所有的人。那天晚上,老板特意多给了他五十块钱。从凯悦出来,老虎意犹未尽,他说他想请我们俩去吃宵夜。在槐北路的路口,烤羊肉的香味还在飘荡。谢云娜却意外地拒绝了老虎的好意,她坚持要回厂。我为难地看了看表,我提醒她,班车早在一个半小时以前就没有了。谢云娜的神情在路灯光下令人琢磨不透。她说:“你不能骑车带我回去呀。”
       那天晚上,我摸黑骑了二十公里。通往化工厂的路在茫茫的田野和黑暗中蜿蜒曲折,危机四伏。没有月光给我们引路。一路之上,我都在和强烈的疲劳与险恶的环境做着斗争。一路上,我也在思索着谢云娜为什么非要回厂,为什么要把情绪激动的老虎留在那个空空的房间里。一路上,我也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而我身后的谢云娜似乎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似的,她静静地趴在我的背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在十公里处,一块石头暗算了我们一下。我们连车带人摔倒在路当中。重新上路后,谢云娜竟然没喊一声疼。我问她为什么不说话,也不叫疼。谢云娜幽幽地说:“我在想。”
       我问她想什么,她就再也闭口不谈了。回到化工厂,我们像是两只流浪的猫悄悄地回到我的宿舍。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我都忘记了锁自行车。我一进宿舍就像一只八爪鱼那样瘫在了床上。谢云娜却突然趴到我身上,问我知不知道一晚上她都在想什么。我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谢云娜的那句话像是一个路标永远地立在我爱情的起跑线上,她说:“我想让你把我的身体撕开。我身体里有一团火。”
       她那句情意绵绵的话让我有些蠢蠢欲动,可是我的身体在经过长途的跋涉之后并不争气,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似乎感觉到她在脱衣服,她在帮我脱衣服。我感觉到了寒冷,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磨牙的声音。
       我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谢云娜没在身边,我赤裸的身体僵硬而虚弱,像是一只冻僵了的蝎子。我看到了在我的胸口有一排排清晰的牙印,它们组成了一个心形。我摸了摸那些牙印,有的已经有了血迹。我怎么一点也没有感到疼痛?她是什么时候给我留下的印迹?
       我摇摇晃晃地去上班。一上班就接到了谢云娜主任的电话,他恼怒地问我谢云娜为什么这一阵子总是无缘无故地旷工,为什么今天她又没有去接班。我敷衍他说谢云娜的老父亲又得了重病,她要天天去照顾他。主任说:“小刘,你当我是傻瓜呀。你告诉她,她今天要是不来上班我就把她交到人事处了。如果她被开除了,你可别怪我。”
       我去了趟谢云娜的宿舍。同宿舍的小王刚下夜班正在睡觉。她说她下班后就没见到谢云娜。我请了假坐班车去找老虎,谢云娜只有这一个去处。将近十点钟我在老虎租住的院子外徘徊。院子外的便道上停着一辆漂亮的红色本田轿车。那耀眼的光芒使我的头有点晕,一定是昨天晚上骑了一夜的自行车的缘故。我的徘徊说明了我内心的烦躁,我想该是和老虎摊牌的时候了,我们三人之间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早就应该结束了,我拿定主意,要让他离开我们的生活。
       一个匆匆跑出来的人撞到了我的怀里,是谢云娜。她抬头看了看我,眼里浸着泪水。我顿时怒火中烧,我抱住她,问她是不是老虎欺负她了。谢云娜摇摇头不说话。我撇下她,气冲冲了上了二楼,一脚踹开了老虎的房门。看到屋内的景象,我便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房间内并不只有老虎一个人,还有一个姑娘。那姑娘惊讶地看我一眼,叫道:“小刘,你好。”
       那个姑娘正是老虎大学时的女友。内蒙古姑娘的秀发光滑地流向脑后。她笑起来还是那么气质优雅,阳光灿烂。
       我不禁尴尬地搓着手说:“你,你,你来了。”
       老虎抬头看了看我,他的目光里竟然充盈着一丝惊慌。内蒙古姑娘以前可是他的骄傲,如今她的到来为什么会令他紧张而不安?
       我只好放下自己的愤怒,我说:“你们聊,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内蒙古姑娘漂亮地微笑着。老虎却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快步走到我身边,他求援似的看着我说:“请你留下来。”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胆怯的目光,我说:“你们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慢慢聊啊。”我轻轻地为他们掩上了门。走下楼梯时,我痛快地松了口气。
       谢云娜迎上我,忐忑地问我老虎会不会跟那个内蒙古姑娘走。我说,他要是跟着内蒙古姑娘走了是他的神气,是他的幸运。你没看到吗,内蒙古姑娘今非昔比,你看到那辆日本车没有,我猜想一定是内蒙古姑娘的。
       我的猜想并没有错,那辆本田车是内蒙古姑娘从北京开过来的。那天中午,我们四个人挤在她那辆小巧的红色汽车里,鼻子里全是浓浓的香水味,内蒙古姑娘要请我们去国贸酒店吃饭。汽车在街道上穿行,我注意到老虎并不是很开心。他的头一直转向窗外,石家庄平庸的街景还不至于让他目不暇接。
       内蒙古姑娘和老虎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我们知道的一点是内蒙古姑娘给老虎带来了好消息。席间内蒙古姑娘不断地与我和谢云娜碰杯,她殷切地希望我们能够劝说老虎,让他再去一趟北京。她说她已经做了所有的工作,太平洋唱片听了老虎的歌,他们答应给老虎出一张专集。
       我说:“这是好事呀,我代表老虎谢谢你呀。”谢云娜私下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急忙改口说:“对对,这句话不用我说,应该老虎亲自给你说。”
       席间老虎并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他有些落寞和心不在焉。谢云娜的眼睛不住地向老虎脸上扫。只有我坦然地和内蒙古姑娘喝着酒。内蒙古姑娘的酒量很大,她说有一次她喝过一瓶草原白。她的豪言让我惊诧不已。本来内蒙古姑娘吃完饭要返回北京的,但是她喝了太多的酒,只好住了下来。去酒店前她掏出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精美的塑料袋子,她把袋子放到老虎的面前,对他说:“这是合同。如果你同意,就在上面签上你的大名。如果你对自己的事业还足够尊重,你可以下午就和我去北京;如果你还有别的想法,我也希望你尽快地给我一个答复。”喝了那么多的酒,内蒙古姑娘的意识还是那么清醒,足以说明了她心思的缜密。
       没有人知道内蒙古姑娘是何时返回北京的。那天下午,我独自返回了工厂。谢云娜没有被我的苦口婆心说动。她赌气道:“你让他开
       除我吧。那种千篇一律的生活我早就烦透了。”
       我说:“老虎都要走了,你还跟着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才是。”
       谢云娜夸张地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没发烧吧,是不是喝酒喝多了,说起胡话了。你看老虎,他心里并不痛快。一个靠幻想和信仰生活的人,是不需要怜悯和同情的,你看出来了吗?”我急于要去赶班车,我没有时间去和她探究什么幻想和信仰。我走之前提醒谢云娜,你让老虎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
       老虎真的要走了,促使他下了决心的并不是我的那句话。而是内蒙古姑娘居高临下的善意。他相信那是她用钱换来的一切,他相信那些钱并不属于他曾经爱过的那个姑娘,他相信太平洋唱片根本就没有听他的歌,他相信自己永远只能奔波在路途之中。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的面前只有一个人,谢云娜。他把他内心的话全都倾泻了出来,我女友谢云娜纯真的心灵,毫无遮掩的爱憎给了旅途中的老虎极大的宽慰。在老虎眼里,我女友谢云娜就像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
       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我无从知道。那个令人沮丧的下午,我在匆匆地赶回化工厂。一个下午就可能改变人一生的轨迹,这是我在谢云娜离开之后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有些心酸,还有些苦涩。
       快下班的时候,谢云娜在电话亭里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对我说:“你必须马上来见我。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没有细说,便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我重新披挂上阵,自从老虎来到我们身边之后,我们好像在疲于奔命,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却让人无法琢磨。
       我赶到老虎租住的房子,老虎和谢云娜已经正襟危坐地等待着我。悬在空中的一百瓦的灯泡显得很刺眼。谢云娜坐在床边,而老虎抱着他的头坐在靠门边的一张木凳上。老虎看了看我,把目光转到了墙角。谢云娜向我招招手,她示意我坐到她身边。然后对老虎说:“你出去吧。”老虎听话地站起来向外走,我们俩错身时他还冲我露出了非常友好的微笑。那一刻我还不知道他微笑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门关上了,我们静静地听着老虎下楼的声音由近至远。谢云娜抓住了我的手,她的笑容在那个夜晚令我永生难忘,那是从容而淡定的笑容。她说:“我想告诉你,你和老虎是两类人。你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内心之中。你活在现实里,而老虎却活在信仰里。你的生活让我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身体的愉悦,而老虎却让我的心灵体验了飞翔的快乐。”
       她滔滔不绝的话语令我有些无所适从,但是我从她略显忧郁的表情上看出了某种不祥之兆,我打断了她的比较,我说:“你想说什么?”
       谢云娜略微怔了一下,然后说:“我想跟他走。”
       那句轻描淡写的话不是霹雳,而是一把刀,凶狠地扎进了我的胸膛。我呆呆地坐在她的身边,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谢云娜的话语如同水一样流进我的脑子里,它们越来越多,我感到了有些胀痛,有些冰冷,有些摇摇晃晃。她说她早已经厌倦了现在平淡而庸碌的生活,她说把梦想压迫在内心深处是一种残忍的自慰。她说她要告别这样的生活,想跟着老虎去尝试另外一种让幻想变成现实的生活。我告诫她说她的选择是冷酷无情的。她根本没有顾及我。
       她说:“你放心,我跟着他的只是心灵。我的身体永远都留在你的身边,我会随时回到你的身边。我会和你亲吻,却不会和老虎亲吻;我会和你做爱,也不会和老虎做爱;我的身体永远都只属于你,思想会跟随着他。”
       我仍然用各种困难来阻止她愚蠢的选择。我说你会被开除,你会一无所有。
       谢云娜的果断在那个秋天变得那么让人无法接受。她没有反驳我。而是默默地去除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她有些瘦弱的身体如同剑一样刺进我的眼睛里,我流下了泪水。我说:“请别离开我!”谢云娜没有回答我。她快速地脱掉了我的衣服。她把我拉到了床上,钻入了我的身下。
       那个令人伤心、令人眩晕、令人痛恨、令人向往的夜晚,成了我生命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我甚至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我内心的感受,我只能随着她的节奏,在槐底陌生的小屋里,在吱呀作响的小床上,被一种莫名的爱情陶醉着、迷幻着、痛恨着、忧伤着。
       他们走时我选择了沉默来表达内心的不满。我没有去火车站为他们送行。我不知道谢云娜都随身带了些什么生活用品,我只知道,在我的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那一缕黑黑的东西叫做头发,是从一个叫谢云娜的瘦弱的姑娘头上拔下来的。她的叮嘱在风中飘荡: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我的头发。谢云娜的头发很好,柔顺、乌黑而光滑,像是用广告中的海飞丝洗的。
       谢云娜不在的日子成了一片伤心的海洋。只有在她匆匆赶到我身边的那一天,海水才会静静地退去。最初的时间里,谢云娜像她说的那样,三五天或者一周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一次,每一次她都是风尘仆仆的,征尘未落便迫不及待地把我拽到了床上。每一次,谢云娜的激情都会让我暂时地忘掉痛苦,和她一起徜徉在欲望的浪尖之上。每一次,谢云娜都像是闪电一样迅速地出现又离开,和我做爱像是她旅途中的加油站,她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吃一顿我做的饭,然后又鸟一样飞走。她的离去又是我的又一轮忧伤日子的开始。我开始邀请朋友们喝酒,化工厂旁边的小酒馆成了我最忠实的家。太原、郑州、济南、西安……从她嘴里说出的那些城市,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小县城,在我的脑子里流星一样闪过。我都无法把他们的行踪和那些地名联系在一起。
       即将进入冬天的时候,内蒙古姑娘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还是开着那辆红色的本田车。我从窗户里望下去,停在楼下的那辆车仍然是那么耀眼、鲜艳。她笑了笑,并不自然。我告诉她,老虎早已经离开了石家庄,我没有对她说谢云娜跟老虎在一起,我觉得难以启齿。她问我老虎现在在哪里,我说不知道。我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份合同,那是老虎让谢云娜交给我的。老虎可能预感到了内蒙古姑娘会来,所以他提前埋了伏笔。内蒙古姑娘没有接那份合同。她说,既然他不需要,这份合同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她又试着问我老虎难道没有留给她什么话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他像风一样消失了。”
       内蒙古姑娘显得十分地大度,她笑笑说:“没关系,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我知道他不会接受这份合同。我只是心里还存有一丝幻想。我本来就不应该做这种无用功。”
       她盛情邀请我一起吃饭。我看着她表面灿烂的笑容,很痛快地答应了。
       在凤凰酒店,我们被彼此的酒量给征服了。内蒙古姑娘问我怎么不见小谢。她还记得谢云娜。我喝了口酒说:“她,她跟老虎走了。”我垂下头,我感到那酒在脸上乱窜。
       内蒙古姑娘没有再追问下去。她默默地看着窗外。窗外,冬天已经深入到大街小巷,但是在玻璃的这一边,季节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我们的脸上都有些微微地泛红。酒意给了我们谈论老虎的勇气。内蒙古姑娘是我的领路人,她率先谈到了老虎,她说:“你知道在北京都
       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谢云娜向我描述的北京的一月是简单而片面的。对于谢云娜为什么突然离开北京回到我身边,至今仍然是一个谜。我以为内蒙古姑娘会说起谢云娜,不禁一阵紧张。
       内蒙古姑娘的眼神有些迷茫,所以她没有看出我的紧张。
       内蒙古姑娘说:“老虎辞了职,从昆明跑出来,是为了我。”
       我随着内蒙古姑娘的眼神一起回到了她的记忆中,那个曾经被谢云娜描述过的记忆完全呈现了另外的面貌。
       她说:“我曾经在上海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在一家外企做文秘工作,我当时的男友比我大二十岁。他是个老板,很有钱。他替我买了一套房子,一周和我相聚一两次。老虎找到了我。他把自己多年来写的诗拿给我看,给我唱那些动听的歌曲。”说到这里,她还轻轻地哼唱了一首老虎为她写的歌:
       遥远的街头
       一张脸
       在风中
       闪动
       闪动
       一张秋月般丰满的脸
       在风中
       在远方
       一阵哀怨吹上我的心头
       一张脸
       水汪汪的丹凤眼
       一句话
       孤零零的语言
       我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告诉你
       离开你
       是不得已的转变
       又或者说是不忍见你的哭泣
       可是谁来安慰我这无法忘却的思念
       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想起你
       才知道
       这就是一种怀念
       当夜晚席卷我的欢乐和悲伤
       我就看见你在远方悲悲切切的双肩
       一行泪
       静静掉在素洁纸面
       一双手
       轻轻摊开满掌哀怨
       遥远的街头
       一张脸
       在风中
       闪动
       闪动
       内蒙古姑娘记忆中的上海和我印象中的夜上海是吻合的,暧昧的小曲、灯红酒绿。她说起在上海妖媚的空气中,老虎那个外乡人,那个并不合时宜的人的到来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她说当老虎的眼神扫过她的男友时,眼神是充满了仇恨的。内蒙古姑娘说,比她大二十岁的男友在某一天的夜晚突然地死去了,他的死亡没有任何的征兆,他死时,CD机里反复唱着邓丽君的歌曲。关于老板的死一直是一个谜,连警方都没有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内蒙古姑娘的声调突然有些发抖,她说:“我记得很清楚,他死的那天晚上,老虎就不见了。”
       我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冷战,“你怀疑老虎杀了你男友?”
       内蒙古姑娘说:“我没有说。我不相信他有那个胆量。”
       她接着说:“后来我就去了北京。然后遇到了现在的男友。老虎领着小谢去北京时,我正准备要和男友去欧洲度假。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吧里看到了老虎,我知道他肯定了解我的行踪。他是在那里守株待兔。他告诉我说,他有了新的女友,他的女友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我见到了小谢。我发现小谢果然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但是她看老虎的眼神和老虎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我看出了破绽。我并没有刻意地去揭穿他。我知道他想用这种拙劣的把戏来激怒我。我没有上他的当。我和男友从酒吧里出来,却没想到老虎突然从黑暗里蹿出来,他用吉他向我男友的汽车上砸去。他的吉他坏了,汽车只是划破了一点漆。我男友非常气愤,把老虎狠狠地揍了一顿,还把他扭送到了派出所。老虎在派出所里大骂日本鬼子,警察们都偷偷笑。他只在派出所里待了一夜就给放了出来。大概是他骂日本鬼子骂得比较厉害吧。”
       我问她:“那一晚,小谢在干什么?”
       内蒙古姑娘回忆道:“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的眼里只有老虎疯狂的举动。”
       内蒙古姑娘走时,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不要告诉老虎我去了哪里。我要去日本了。”
       最终我还是违背了内蒙古姑娘的叮嘱,告诉了老虎她的去向,我相信,老虎不可能追到日本,那个有着樱花的国度不是他喜欢的。
       那个冬天给了我所有有关寒冷的记忆。在寒冷的逼迫下我才发现,谢云娜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到我的身边了。她的欲望之火似乎被寒冷给浇灭了。直到有一天她慌慌张张地站到我面前,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她的嘴上起了一个大泡,脸上黑黑的,头发乱糟糟,我大吃一惊,我说:“你去要饭了?”
       谢云娜没有理睬我的惊讶的玩笑,她说:“快去取点钱,跟着我走。”
       老虎在河南一个叫邓州的小镇生了病,一病不起,天天高烧不退,说胡话。谢云娜哭着说:“快去救救他,他快死了。”
       我带着钱,跟着失魂落魄的谢云娜坐火车去了河南。一路上我都在打量着谢云娜,她的目光变得那么坚毅,形象却已经十分陌生。她紧紧地攥着的手,仿佛要把我的手掌攥穿。她告诉了我他们漂浮不定的生活,他们哪里是去寻找梦想,简直就是过乞丐的生活,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老虎的歌声和诗歌就是他们的一切。
       我们匆匆地赶到那个叫做邓州的小镇时,老虎躺在一个小旅馆里的床上,两眼像是两个铃铛。他高大的身体此时蜷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干瘪的虫子。谢云娜俯身对他说:“小刘来了,他带了钱,我们去医院吧。”话还没有说完,谢云娜就呜咽起来。
       我看着他的样子也顿时打消了痛恨他的想法,这哪里还是那个充满了幻想的诗人和歌手老虎?我伸出手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把他们欠旅馆的钱先还上,然后雇了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了离此最近的那个城市南阳。在医院里,看着那些液体慢慢地进入到他的身体里,老虎纸一样的脸上慢慢地有了血色。
       两天后,老虎的眼睛就能转动了。他仿佛是刚刚看到我,他的声音像是一只苍蝇,他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只是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散散步。”谢云娜在我身后掐了一下我的背。
       老虎想笑一下,他的胡子就机械地动一下。
       在那个绿树成荫的医院里,我无法抑制地要告诉他关于内蒙古姑娘的一切。坐在床边的我,像是一个法官,我在观察着他的表情的变化,想从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中找到蛛丝马迹。我说:“你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你只是为了一个姑娘。”
       我的话让谢云娜非常震惊,她说:“他病还没好,你不要刺激他。”
       我告诉他内蒙古姑娘去了日本,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要在樱花盛开的季节里成为一个新娘。老虎听完我的话,突然从床上挺起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猛烈地吐出了一口鲜血。那口鲜血落在了白白的床单上,像是一朵正在绽放的玫瑰花。谢云娜大声地斥责我的无情无义,她急忙跑去找医生。
       老虎的身体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恢复了。我们走出医院的大门,来到南阳的一个普通饭馆里,饭馆的外面是一条拥挤的街道,有很多商贩的叫卖声穿越冬天的空气,来到我们的耳朵里。饭馆里的老虎在我的追问下承认了自己的爱,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内蒙古姑娘。他先看了看谢云娜,然后才娓娓地向我们道来他对内蒙古姑娘的爱,决定了他的一切,他的辞职,他的旅途,他的诗歌,他的歌唱,他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内蒙古姑娘。谢云娜默默地听完了他的讲述。我却有些得意,我相信,看穿了老虎的谢云娜会告别老虎,结束他们荒唐的旅行,回到我的身边来。
       老虎讲到最后声音变了调,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对谢云娜说:“对不起,让你陪着我这么长的时间。”
       谢云娜突然站了起来,她没有哭。她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丽达那首歌你是为谁而写的?”
       老虎仰天闭眼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你。”
       谢云娜转身就向饭馆外跑去,她的身体撞倒了一张桌子,上面的碗筷慌张地散了一地。我踩在破碎的碗片上向外走,临走的时候我对老虎说:“我真想把你撕了。”
       我追了出去。我们没有向老虎告别。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此时的他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一路无话地赶回了石家庄。谢云娜不吃不喝有两天时间,她呆呆地坐着,从天黑到天亮。不管我怎么相劝都无济于事。我正要把她送往医院时,谢云娜却失踪了。我从单位回到宿舍,刚刚去请了假,想带她到医院去。宿舍里空无一人。桌子上她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我走了,不要问我去了哪里。
       我发疯似的冲出去,在班车点,在生活区,然后火车站、汽车站,都没有她的踪影。那个我深爱着的姑娘,那个令我忧伤的姑娘,那个外表温柔内心狂野的姑娘,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的生活。
       一年之后,一个去过五台山的朋友说在那里看到了谢云娜,她出了家。王姓朋友说给我时还有些犹豫,他说,也许是我看走了眼。我乘车去了五台山。我找遍了所有的庵堂,都没有找到谢云娜。后来,我听说她就在河北,在邢台的某个村子,一个简陋的庵堂里。而那个时候,我已经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她出生在新疆石河子,她对那个叫谢云娜的姑娘一无所知。我妻子喜欢看老虎在云南电视台主持的读书节目,她说老虎的主持很有品位,很好。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