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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在贞丰(四篇)
作者:舒 婷等

《十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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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上贞丰的金耳环  舒 婷
       “地无三寸平,天无三日晴”,这是贵州的写照。贵州多山众所周知,地形复杂因而气候变化无常,这也是常识。贵州人不相信中央台的气象预报,时时抬头望天,祖辈流传下来的民谚,是他们判断出门要不要挟一把伞的指导方针。
       我仅去过贵州三次,每次都刻骨铭心。
       十年前去了“贵州屋脊”威宁地区,走进高原彝村,才知道什么叫做彻底的贫穷,什么叫做发自内心的喜悦。当时进出机场都绕开贵阳城不进,因为满城都是“舒婷卫生巾”的广告。那一届作家协会换届,贵州省文联的老主席一边在我的名字上打叉,一边嘟囔着:“做了那么大的老板还来竞选作协委员!”
       四年前攀登铜仁地区的梵净山。西坡上山还不太难,东边下来可是八千级台阶一步步亲力亲为哪。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好胜逞强地抢在前面,伙伴们明里誉我为“卫冕冠军”,背后可怜我“终究累得不成人样”。之后的整整一周,每逢下楼梯,我都扶着栏杆倒退挪动两条僵硬的腿,一边滋滋吸着冷气。
       今年夏天去的是兴义州的贞丰县,离贵阳只有250公里。高速公路尚未全线贯通,车子成“之”字形穿进窜出,仿佛要让我们充分体会车窗两边喀斯特地貌的险峻雄奇。
       一进贞丰,开门揖客的是北盘江大峡谷。一桥飞越,天堑变通途。公路大桥长486米,高388米。站在桥上极目远眺,群山绵亘云蒸霞蔚,大自然博厚渊深,人在其中有如一粒草芥,弹指立灭似的渺小卑微;俯瞰闪闪发亮的北盘江,在遥远的谷底蜿蜒,游动有如银线织绣;风打着怪唿陡然旋起,患恐高症的人立刻倒退好几步。而那玩蹦极的勇士们,若从这里一头栽下,扯回来后三魂恐已走了六魄。
       大峡谷简直是圣迹,是上帝手捏的大皱褶,它的不可思议,撕裂般的疼痛,震撼力直达灵魂,让所有都市人无言地敬畏与臣服。
       在桥上怔忡久了,离开时鬓发张扬,脚下踩着云头。
       北盘江沿岸有著名的花江铁索桥、摩岩石刻群、岩壁画、白层古渡口等,以及三岔河风景区。游览这些古老风情,最好是穿着草鞋荷着背囊,进野店打尖逢村寨投宿。白天求山花让路,夜里等山鬼敲门。自然啰,必须是年画上那个长发半掩修肩裸足的美貌女精。
       现代旅游车行匆匆,好比翻阅画报,图个眼睛热闹而已。陪同介绍的是县宣传部副部长小蒙,他是土生土长的布依族小伙。我们问小蒙:“现在还有没有最典型最原始的布依族村寨?”他哈哈一笑:“那不就是我的村庄吗?”我们立刻央他带路,闻一闻靛泥的味道(这里的靛染工艺已有几千年传统),听一听阿哥阿妹吹奏木叶,“浪哨”(对歌)此起彼伏。
       我们进去的纳核村用布依话说,即“长满葡萄的地方”。紫色河从村中清泱泱淌过,据说用它灌溉的稻米略带紫色,香糯滑爽,比集市上其他的米要贵一些。心里不断划算着:怎样才能赖在这里蹭一顿饭啊!
       光腚孩童像泥鳅在小河里扑腾,如果不是晒得这么黝黑,皮肤一定也有点发紫吧?小蒙在河这边高亢地唱起情歌,年轻姑娘在水边洗衣淘米,看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都羞红了脸,想听她们回应恐怕不易。河滩上坐着几个老婆婆,拉着长长的棉线,吱吱呀呀摇着纺车。最美的是布依族服装,不像其他民族服饰那么斑斓复杂,以黑白两色为基调。黑布缠头,短衣窄袖,裙刚过膝,之明媚简洁,好像贞丰的水墨画轴。
       看我艳羡的样子,主人赠与一件手工长坎肩。现在它就挂在我的墙上,一派月白风清。
       贞丰人引以自豪的是离县城12公里的双乳峰,被称为地质奇观。相对高度虽然只有261米,但是山峰下,是平展展的庄稼地,更衬得双乳的轮廓清晰,挺拔圆润。简单通俗地说:“女人看了脸红,男人看了心跳。”这是网上看到的。在网上还看到贞丰县政府为双乳峰征集歌词,竟悬赏100万人民币哩。
       我既摩拳也擦掌,重赏之下,该出手时出不了手,自叹笔力不逮,也只好罢了。看那些征集到的歌词多把双乳峰誉为母亲,基本跳不出原有名联的立意:“养精养气养天地,哺云哺雾哺日月。”
       双乳峰高耸在贞丰,象征着大地母亲对这块乡土的特别眷顾,三岔河是她的乳汁,源源不绝滋养着大片良田。贞丰人把自己的丰富资源归纳为“煤金电”三字经。它的水能资源如果全部利用起来,“西电东送”,也许有一天,会直接送到厦门我的家中?如果说媒是贞丰的支撑骨骼,水是柔韧肌理,那么丰富的金矿则是贞丰双颊上的红晕,表示血运正充足呢。县委书记张国强形容说:贞丰地表下有三分之一是金子,如果全部开采出来,每个贵州人都可以戴上一对金耳环。因此在贞丰期间,我走路总是谦恭地低着头,希望不期然踢出一块黄灿灿大金锭来。可惜我的高度近视不帮忙,最终一无所获。
       张书记另有高论。他说:煤和金子这些矿产,总有一天会被掘尽,那时候我们留给后代的难道就是那满目疮痍的荒山秃岭?只有着意保留原始生态,持续发展旅游业,才有美好前景。
       极具魅力的山水风情,才是贞丰最美丽的金耳环啊!
       双乳峰·浪哨·梳花  王剑冰
       一
       典型的地理地貌,使贞丰的山水显出与别处不同的特点。平地起山,又往往是单独的一座,隔不远又是一座。或呈半球状、或呈圆锥状,就像下雨在地上冒出的泡泡,或是农家蒸笼里摆放的窝头。于是有人就将这些泡泡和窝头看成了挺拔的乳峰。这样就感到闹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女子,哪一峰是哪一个人的。女子们随意摆放着自己,或仰卧在山野,或仰卧在水中。这已经是很壮观的了,但我们已经知道,还有更壮观的在后边,也就有更大的期盼,更加将眼睛贴近了车窗,忙乱地找寻着。
       山路在盘旋,树林快速闪过,田野泛着绿与黄的光影。当双乳蜂以独特的形象猛然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着实给人造成了某种逼视与撞击,一声惊叫在心内响起。
       那是一双圣洁的物件,平时不是能挂在嘴边上的,更是不能毫无遮拦地入眼的。怎么就直直接接地裸露在了那里,怎么就那般真实,圆润,甚至乳头凸显,甚至感觉还有乳晕。
       云雾在上边缭绕,而阳光随时又会穿透云雾,将一束束细密的光芒撇落在乳峰上,散射出不同的光影,双乳峰也就有了亦真亦幻的感觉。看呆的时候,分不清是云雾在轻轻飘移,还是乳峰在微微颤动。人们常用词说挺拔健美,它是“挺”与“拔”、“健”与“美”的具体体现。
       乳房,是对母性的最直接的感念。人一生下来首先认知的便是母亲的乳房,它是生命的源泉,我们可以在它面前大放悲声或尽情撒泼,可以将泪水和笑声倾泻在它的身上。它是我们最初的对渴望对满足对亲情的直接印象。
       双乳峰海拔一千二百多米,高出地面一百二十五米,占地四十公顷,因此呈现出奇巍与壮观。不怕人见笑,真想将欲望幻化成一只手,感受一下它的质感。是谁躺在那里?我想看看这个女子的全部,哪里是她的头部?还有她的腹部、腿部,在哪里伸展着?当车子延伸而行,我只是看到了她的一袭长发,那是漂漂荡荡的三岔河;看到了她的
       腹部,那是红色的土地,起起伏伏伸向无限远去;风中摇舞的竹林,一丛丛动成她的私密。外边的人来得越来越多,将尘世的喧嚣越来越多地带进来,这大山深处的丰美越来越遮掩不住了。
       布依族是个水样的民族,女子水边姗姗而来,歌声也随之而来。她们有个舞蹈叫“梳花”,少女们在静静的水边,精灵蜕皮一样,一件件蜕去羽衣,露出美丽的胴体,挺着健康与丰满,凹着线条与柔润,在水边张扬、舒展。沐浴充满了仪式感,同时也就具有神圣感。那是一种美丽与自然的和谐。沐浴过后是梳妆,少女对着如镜的水面打理自己的秀丽。而后向身后抖开长长的条布,将秀发裹起。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像扬着长长的弧线,一忽就旋在了头上,旋成一个菱角的形状,一头小牛的形象。那是一只漂亮的小牛在跃动,在撒欢,在等待着异性的挑逗。
       梳花的叫法真的是很传神,花原来是该这样梳理的,花也需要梳理呀。这些花儿,开灿了一条三岔河。那种尽力的打开,那种完全的忘形,那种娇柔,那种散漫,让人想到真的是没有枉为了女子。花就是花,花的开放是让这个世界养眼的事情。
       梳花好。
       二
       那么挺立着双乳峰的布依女子是否也是在那里梳花呢?洗濯以后,就仰躺在水边的绿色中,脸朝着天空,仰着她的美,她的遐思,她的憧憬。她依然处在豆蔻时期,葆有少女的纯真、少女的羞怯,偶尔也会下意识地拉一段云雾做纱,将双乳遮掩,这样更会有一种媚,一种魅,一种惊心,这个近乎完美的少女,她怎么会躲在这里,躲得这么深、这么远,是悄悄地等待着与情人的一次浪哨吗?
       到了贞丰,我第一次听到浪哨这个词语,这个有声有色的词,竟是布依语谈恋爱的意思。你又找哪个浪哨去了嘛?好听,却不是意。布依族男女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就有了“花心”,就会寻机会找异性去浪哨。在节日或者晚上,年轻人在山前、水边嬉戏玩耍,对唱情歌,一旦中意,就会约到竹林或树丛中去,尽享青春的甜蜜。
       我们曾沿着长长的带有原始意味的山路,去探访双乳峰周围叫必克和纳核的寨子。寨子依然古朴,显现着当年的旧貌。他们生活的依赖依然是到河边打鱼,上山种粮。山坡地十分薄弱,每一块石缝间,都被种上了玉米样的庄稼。
       舒婷说:“你看,能够站人的地方都种了庄稼,他们一定是倒退着栽种的。”
       在一座座山腰或山脚,土多的地方庄稼就长得密一些,土稀的石缝间就稀稀拉拉的。怕风,也怕山水。但只要能活,就会有些许收成。
       车子早已不能前行,脚上沾满了泥泞。
       这完全是大山的另一种载体,是石头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院墙、门脸、房子甚而房子里的炉灶都是石头垒成。到处可见石磨、石碾、石凳,我甚至看到了石头凿的水缸,那水缸安在了灶台的近旁。为了摆放,且不至于磕碰人的腿脚,竟然把它凿成了半圆形。清澈的水,在凿空的石头体内荡漾。从中能见出一个个日子的影像。时间好像并未走过,但这里的布依人更多地表现出了知足与常乐。
       村子的后面有一条河,年岁大的人叫它九十九滩河,极好听的名字,说明这条河的蜿蜒曲折。而当地的年轻人却叫它浪哨河,说明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河床很宽,山水大的时候,给水留有了翻腾的余地。中间有一片片裸露的石滩地,清澈的水一忽汇合一忽分流,从高处望去有着极美的韵致。河上有着一座座简陋的石板桥或拱桥,固执地表示着岁月的沧桑。
       河水潺潺,使河两边的布依村寨更显静谧。有村妇在洗衣。河滩光光的石背上,三两个老妇在纺线。长长的黑色的线,拉出了好看的线条,远远望去像是在作画,色彩的反差极强。一些孩童光着屁股在水中戏耍,他们一会儿爬上石背,相互间追来打去,一会儿又跳入水中或游或潜,清澈的水,将他们在水中的形态展现得好玩极了。怎么还有长发?像海藻一样在水中漂移,原来还有几个女孩。她们同男孩子一样裸露着健康的体态,天真烂漫的像开在水中的花。一个少妇洗完了衣服,就站在水中濯洗着长发。从发上流下的白沫子顺着河水极快地逝去。寨子的人说,在有月亮或没有月亮的晚间,会有一些男女下河嬉戏,男女各在一处地方,不远也不近。男人们往往在岸上就脱得一丝不挂,女子们也会在水中褪去衣服,至清的水会洗去他们一天的疲累,洗出一个好心情。浪哨的歌子也会在这时响起,脆亮的嗓音落进水里,又从水中翻上来,歌儿也就带了水的韵质。一个男孩子唱:
       小河流水哗啦啦地淌,
       竹林洒满银月光。
       阿哥有心叫阿妹,
       哪个帮忙洗衣裳。
       其时男孩女孩早就是相认的,男孩这样唱了,也就会有心仪的女孩子来接:
       小河流水向呀向远方,
       竹林洒月盼春光。
       阿妹有意帮阿哥,
       去来相会水中央。
       ……
       就有人从这边和那边往水中去会面。还有约在岸上见的。既有心跳的羞涩,又有大胆的冲动。
       陪我们一起来的阿蒙在寨子里的时候,就见识过这种场面。此时他正和两位阿哥唱起了浪哨的歌子。这位已娶妻生子的布依族小伙子谈起浪哨,总是一脸的兴奋,同时也撩拨起我们的遐想与情思。
       不少人拿起了相机,将一幅幅令人慨叹的乡间野景摄入了永恒。虽然没有看到男女青年浪哨的场面,但依然能够想象得出,在这隐藏在大山之中的原始而纯朴的布依村寨,在这美丽的九十九滩河边,会有怎样的一种情景。
       我只是不大理解布依族的婚事,浪哨本是件极为自然的本真形态,可进入婚姻程序就不一样了,姑娘小伙订婚后一般都要经过一两年的考验才能择定吉日结婚,结婚这几天,新娘吃住都不在婆家,而是寄住在亲友家,更谈不上新郎与新娘共入洞房。结婚过后新娘还要回到娘家,不和新郎坐家(共同生活)。逢年过节或农忙期间,男方家会去接新娘来帮忙做活。新娘来了也早来晚归,不在夫家过夜,直到有了身孕才坐家。这期间,也可能是三五年,也可能时间更长。女方没有怀孕期间,男女双方仍然可以去浪哨。
       后边的事情可以理解,它是一种民族风情的体现。夫妻两人不能住在一起,却让人不好接受。经过浪哨的一对情人,在婚后怎么能够让旧有的风俗给隔开呢?有人说,这还不好办?天天找活让新娘子来帮忙,而且天天忙到很晚,不怕她不坐家!这话让大家都笑了。
       在很多地区,穿民族服装的已经很少了,但在贞丰随处可见,尤其是女子,上身以条纹白衫为主,下身是蓝色的宽腿裤,显得干净利落。我在一个石头屋子的门口看见了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姑娘,那姑娘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穿一身与众不同的时髦衣裤,同中年妇女和小女孩的穿着形成了反差。我对着她们照了一张相。姑娘很大方地走过来问我们怎么跑到这个小寨子里来。聊起话才知道她刚从杭州打工回来,不久还要出门。
       有人为我们找来了当年浪哨过的男男女女,他们已经走进了中年,但唱起情歌依然有着当年的兴奋。男女各挤成一团,分坐在我们的两边,
       望着天,望着地,望着对方,大胆地倾吐着火辣辣的词语。假如能回到从前,假如没有我们这些外来人在场,没有忽隐忽现的太阳。只有河,有月光,有高高的双乳峰的影子……
       浪哨河,也真就是一条爱的河流。这条河流是挺立双乳峰的女子飘逸的长发一缕。
       三
       六月六是布依族的传统节日,这天从天亮开始,通往贞丰三岔河的大路小径都是热闹的人群,她们扶老携幼,像急着赶一场墟。因为一年里就这么一天,是自由的、欢快的。他们翻过一座座山头,绕过一道道河湾,带着自己的心事,带着自己的秘密匆匆地赶来。在这个节日里,年轻人可以浪哨对歌,可以跳扒肩舞,可以偷偷地在拥挤的人群中你掐一下,我摸一把。
       一个女子,在这风情节中心的外边坐着,坐在双乳峰近前的水边,坐成一个好看的剪影。很长时间,她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水中有男人们在玩水,几头水牛卧在不远处。太阳转出云层又钻进去了,雨来了又走了。这个女子还坐在那里,坐在水边,坐在阳光下或者雨中。这就是农家的女子,布依族的女子,她来到这狂欢的地方,许一时找不着感觉,就那么坐着,那么坐着许就是一种满足,一种享受,一种少有的放松了。太阳又来了,而后又是雨,这个女孩子,还是那样的坐着,坐在水边。让人琢磨不透的女孩子,让人感到单纯到极致的女孩子。
       初识贞丰,是在《文学报》上吧,印有一帧照片,面向全国征集关于双乳峰的歌词。我立时就被这形象逼真的双乳峰震住了。今日得见,万般感慨,无能以笔墨表达。世上有这般绝美的山峰,是为天下奇观。而双乳峰所在地贞丰,名字同双乳峰不知怎么就有了必然的联系。双乳峰下的贞丰大地,是一片神奇的沃土,它产生出勤劳、美丽与质朴,产生出爱情、丰收与满足。
       当地有一个广告词:女人看了脸红,男人看了心跳。以此来形容双乳峰确乎其然。我们一群人站在那里的时候,舒婷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心跳的人很多,脸红的人很少。”她是在调侃现场的男人们。她的话把大家逗笑了,本来有些复杂的心态和表情,一下子释然开来。是的,既然大地之母将双乳峰坦荡地挺立,来的人就别再隐忍对美的惊艳与激赏。
       说是这样说,双乳峰给人们的打动总是不可避免的。
       乳房,那是我们灵魂的故乡,在丢弃掉支离破碎的爱情,在迷惘于漂泊的旅途,在饱受千般委屈万般无奈,我们精神的最后一缕光芒便是故乡。那仍是儿时母亲的乳房带给我们的情感。
       一群日本人来到双乳峰下,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一时竟然跪成了一片。那是江河与大地之母给他们造成的感觉。还听说一个西方旅行家,足迹遍布世界各地,看过不知多少名景奇观。但来到双乳峰前,这位老兄还是惊得泪流满面。
       少数民族有对男根的崇拜,对女阴的崇拜,我觉得最应该崇拜的是乳房。从人类最初的方式可以看出,汲水的陶器是乳型的,居住的茅庐是乳型的,归土的坟墓是乳型的,乳房的形状稳固了人们生存的信念。
       当地的一些布依人确也把双乳峰当成了崇拜对象,她们有的来这里求子,有的祈求平安,有的祈求风调雨顺。贞丰六月六风情节,歌手孙悦来演出,先在双乳峰前默默地合手而拜。演出结束,有人问她在双乳峰前表述了什么,孙悦说:“我听说拜双乳峰非常灵验,就乞求她在我演出时千万别下雨。”那几天连着阴雨,孙悦上台还真的没下,孙悦非常高兴,一连唱了好几首歌曲。
       我的灵魂在喧嚣尘世间游荡,我想找一片净土,想寻一曲佳音,想敞一腔情怀,在贞丰,我真的感觉是找到了这种栖息地。我再次仰望双乳峰,淡云飘处,是我的诗与精魂在游走。
       双乳峰,神圣之峰,巍巍乎天地之间,耸耸乎尘嚣之上。
       山脚趾上的布依  熊育群
       这些山是没有山脉的,至少没有连绵的气势。它们散开来,一座座孤立,自由自在惯了,养出各自不同的性情,形状千奇百怪。没有谁管辖它们,它们是一方神灵。躺在田地里,把禾秧压在下面;拱出一个尖角,把玉米抖落到山下;或者叠成一堆,把本可走通的路、可以望远的视线给遮挡了。到处是石头,灰白、坚硬、散乱。云朵也成了天空里的石头,一朵一朵,要流水一样的风推着走。而地上黑亮的溪流,走着走着,就被石头扭变了形,水可走,而形不可移。它们从山间大石头上落下去时,也成了一朵白云。云贵高原上有许多这样的云。
       我看见一条路从田野欹斜着走进一片群山,它是试探着走近这些石头山的,它弯了两弯,犹豫不决,还是走近了一座山脚,它在那里突然不见踪影。它被山吞掉了。我的视线在那里变得空空荡荡。我的视线也是沿着这条路走过去的。我的脸上出现了一会儿神秘的表情。我的想象转到了山的背面。那是一片山的丛林,原始、荒旷,又有几分妩媚。山朝我蜂拥而来,我迷乱的想象跋涉于歧途。很多个方向的山都在等着我的脚步。我的方位就是这样彻底丧失掉的……
       者相、这艾、所戛、冗染、板赖、洒若、打嫩、孔索、者坎、平夯、必克……这些汉字,你认识但你不知道它们的意思。文字是汉民族的,但意思却是另一个民族的。这个民族就住在这些山的脚趾上。他们的先人走到山里面,抬头望一望天空,天空就像被围砌了被圈起来了,但仍不失辽阔,是一片可以属于自己的天空。地也是既开阔又封闭的那种,就用锋利的铁在这里开垦出一块又一块的田和地,凿石砌墙,伐木架屋,再想想怎么称呼这些地方,给起个名字。也许不经意地,名字叫开了,这地方就成了真正的家园。
       最早,到这片山地来的是远古百越族之一、南蛮化外之境的民族布依族。也有仡佬族,人数很少。后来,从东北方向来了苗人、瑶人,从北方走来了彝人、回民。南方的历史是北方民族不断南迁的历史。汉人来西南,似乎是一个一个来的,选了最偏僻的地方,隐居起来。他们都在一座座山峰后面消失,不再继续走了。路被山吞掉了。山缠着人,人的脚也就不再朝前迈了。世世代代居住下来。晨雾中有了炊烟。
       这土地古属夜郎,后称永丰,现在叫贞丰。位于黔西南州。
       布依人把田野叫做“纳”,纳孔、纳坎、纳达、纳摩、纳蝉、纳核,都是田野上的村庄。一个地方的称谓就是一种记忆,从时间的上游一路漂流而下,带着祖先的声音。它们保存着布依古老农耕文明的记忆。所有的文明似乎都在山之间的田野孕育,与这一片天地相联系着。
       先说必克吧。村子就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村口,一栋在砌的房,墙是石头墙,一块块方方正正,大可盈尺,石头就从墙下面的石板上錾出来。墙在往天空上升,石头的地却在往下沉降。天上落下的雨积在石坑里找不到路,就呆痴地僵在地上。一条浪哨河在巨石的一边欢快流淌,巨石轻轻地向它伸过去,像神灵的手掌捧起一条丝巾。这潭水却被囚禁在巨石之上,像一块囚禁的天空。
       村里的房屋几乎全是石头的墙,就连灶、锅、凳都是。我看到村外的坟墓也是一块块石头围起来的。名字这时到了一块石碑上。人死了名
       字才上石碑,让石头记忆,让人慢慢忘记。人的记忆没有石头的坚硬。石头是布依人的所爱。它平凡而又神奇,对神灵的默想也通过石头来实现。纳蝉村有一根石柱“一炷香”,它成了周围村寨敬拜的地方。一块石头,一棵树,一座山都具有神性,布依人把它们当作神灵拜祭,以求得平安、幸福。布依人的神就是自己家园的山山水水,都是自然之神。他们是泛神论者。
       一家门楼贴了一幅白色对联,主人说,对联是黄色的,时间久了它就变成白色的了。石头一样的白色。这副对联是:“守制不知红日出,思亲惟望白云飞”,横批“望云思亲”。这家人一位七十八岁的老人前年去世了。布依人在人死后,每年贴一副对联,第一年用绿色,第二年用黄色,到第三年最后一年则用红色,写上不同的对联来表达怀念。整整三年时间来悼念一个人,这与汉人守孝三年相符。只是汉人一百多年来就不守制了。但必克这样封闭的村子还在守。对一个人的悼念,也许要一生,但现代人一忙,丧事之后就无暇顾及了。甚至连想一想的空闲都没有了。人这么快就消失掉了,像一条走到山间的路,转眼就没有了,像一股升到天空的烟,散开来就再也找不到了。
       必克三种颜色的纸绿、黄、红全都白了,他们在石头上刻下的死者的名字与生死日子却不会变易。漫长岁月望云思亲,留下的怀想时间,大大小小如石头散落一地。
       浪哨河是一条爱情河。浪哨在布依族的语汇里是男女谈情说爱的意思。他们喜好的方式是唱。只有唱才能绵绵不绝,才能汹涌澎湃。说是多么苍白,能把人的感情抒发吗?在月光皎洁的晚上,浪哨河潺潺流淌,群山都躲进自己的黑暗中了,像贴到天空的花边。风从稻叶上走过,比耳语还要温柔。这时歌声响起来了。木叶吹起来了。月光下的布依男女,把深藏心中的恋歌,像鱼放到水中歌放到夜幕里——飞翔——飞过梦语,飞过树梢,飞过屋檐,飞过情人的脸庞,飞过黝黑的山坡……心是那样跳得急切,时光是那样闪闪而过,流水把一村的梦境带向不可知的远方……
       布依人的歌是带翅膀的,她在夜晚飞翔,也在内心的天空飞翔。歌声群集的时候是布依人的节日。“六月六”布依歌节,稻子插下田了,稻花在大地上飘着清香,人们走出村寨,成群结队去三岔河对歌。三岔河林幽水静,像高纬度地区的风光,高远、开阔、清爽。布依女子头上白布缠出圆盘,像一道白练一条瀑布绾结在发问。蓝白相间的右衽棉布衫,黑色宽大的棉布裤,都是自己织出来的,像微缩的梯田,散发着植物和阳光的芬芳。男人穿对襟短褂,壮实精干,如山之石骨。大地上飘扬的歌声就像轻波荡漾的湖面,像六月炽热的阳光瀑布。欢乐与情爱使山水更绿了,使稻田里的禾苗疯狂地生长、拔节,一团团浓烈的绿意喷涌向太阳……
       布依人的春节也成了歌节。小伙子姑娘们过完大年初一,就带上自己的行装,呼朋引伴,走村串寨,一村一村以歌会友。歌唱到哪人就住到哪。直唱到元宵节来了,才依依散去。
       歌声结下百年姻缘,但他们走进婚礼后,也不肯舍弃浪哨。布依人新婚不同房,举行婚礼后,女方仍然回到娘家——坐家。男女双方可以像从前一样出去与自己喜爱的人对歌。快乐的日子多少年都不嫌长。只有女方怀孕了,一对情侣才成为真正的夫妻,住到一起。
       浪哨河是必克村一支古老的歌,在大岩石上哗啦啦响。流水岩石上,老人把一道道白棉线拉成长长的一条,像另一种水流随岩石起伏。这是另一支古老的歌。我在守孝人家看到,一根竹竿上晾满了白色棉纱,棉纱把一间卧室分成了两半。房里满溢棉纱的淡淡清香。阳光从木窗射进来,棉纱就像一片发光的萤石,照亮房内的织布机、床、农具、墙上的悼词……
       老人们把一根根棉线接起来,摇着木制纺车,进行纺纱织布的一道工序——绕线。然后是织布、浪布、靛染。那一股股雪白的线一丝一缕被抽瘦,像流水一样变弱。过程是那么慢长,像一种天长地久的相守,像水流一样没有止境。纺纱织布是必克妇女生活的一部分,长长的布匹在一分一秒里像庄稼一样长出来,一种安宁的生活和一种古老的信守也在生长。老人的话题与浪哨河水的话题成了同一个话题,都是关于悠悠天地的物事,都是永远的川流不息,潺潺有声。
       一切慢下来了,白云停息了脚步,地上的阴影一动不动。生活没有匆匆行色。人生没有大不了的事情,不过生老病死。布依老人在絮谈,像一个大家庭的交流,温情漫溢。比起城里老人院孤独的老人,这里是一座天堂。
       纳孔是另一种方式的生活。村边的水异样的宁静——三岔河是一个湖。秋天,湖面波光粼粼,像一群少女的明眸皓齿。山退远了,呈现出一块平原。远处出现的两座山峰,一定有着某种神奇的来历,她们就像大地上生出的一对乳房,逼真得令女人害羞,男人心跳。布依人称她们为双乳峰。三岔河水,也因为这双乳峰,像甘泉一样清洌甜美。
       与必克不同,纳孔村的建筑青砖灰瓦,山墙是高过屋脊的风火墙,形似皖南民居的马头墙。正房墙壁为木板,木门、木窗与木板融为一体。最耐观赏的是各式花格木窗,精细、巧构、美妙。它们体现了布依人精致细腻的审美观,具有温情的建筑风格。在纳核,还有另一种风格的布依建筑吊脚楼。吊脚楼里时常有歌声飘出来。
       进布依寨要喝三道酒,一道拦路酒,二道进寨酒,三道进门酒。锣鼓唢呐声中,一群男女青年举着酒杯,拦在大路上,唱起迎客歌。路边草地上,一群汉子在舞龙。一位女子举着酒杯与一群人一拥而上,挤到我的身边,把竹筒酒倒进我的嘴里。按习俗,客人不能碰酒杯。我就像是她的俘虏,由她灌着。她笑,嘴角一斜,羞涩又幸福……
       舞是在纳孔村口的地坪上跳起来的。锣鼓声响,竹笛横吹,姑娘们柔软的身段风浪起伏,一会儿闪转腾挪,一会儿轻歌曼舞,铜鼓舞、刷把舞、筛铃舞、纺织舞、斗笠舞……仿佛随心所欲,生产和生活用具皆成道具,有了审美的趣味。从辛勤的劳动,男女至诚的感情,到沧桑历史变迁,舞蹈表现布依人崇尚自然、纯朴坦诚的情怀。他们对人与人之间、人与神之间、古老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关系的处理全凭人的直觉与本能。这种不遵教化的天然质朴,也许与夜郎、荆楚遗风有关。它具有幻想的气质,和谐又充满了热切的情感。爱和宽容成为一个民族生活幸福的准则和保证。
       布依传统音乐布依八音响起来了。它表现的是布依浪哨的场面。浪哨走进了布依人自己经典的音乐之中——
       闲暇季节,人们拿出月琴、竹笛、勒尤等七种乐器,再加上随手从树上摘下的木叶,八种声音在乡村各自响起。后来,他们走到了一起,合奏起一种音乐。布依八音就这样形成了。它来自于遥远的祖先。一代又一代相传至今。布依八音表现了布依人从浪哨到喜结姻缘的全过程,音乐有弹有唱,用十二调叙述十二个环节:约人,上路,拦路,对答,喝竹筒酒,大开门,小开门,发蜡,敬香,点烛,哭嫁,发亲。八种乐器分别是箫、笛、勒尤、三弦、月琴、高音二胡、低音二胡和木叶。
       坐在木板凳上,听来自遥远年代的音乐,和谐、宁静、怡然,如闻天籁。布依人表现爱情,快乐中有冲淡,丰富中有单纯,世俗中有超然,空灵、飘逸、超迈、悠远……声音有鸟鸣山更幽的寂静,而欢乐充满了禅意。
       一起演奏八音的有老人、年轻人。老人盘黑色头巾,年轻人盘白色头巾。弹月琴的一个老人,身子矮小,张开的嘴露出一颗颗大牙。他粗短的身子左右摇晃得厉害,动作笨拙,但本真,他快乐,身心沉浸。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也抱着一个硕大的月琴,她身子摆起来像一阵阵轻风,飘逸、风情、恬静、热烈。脸上露着浅浅的笑,像皎月一轮。她的笑,纯真善良,幸福甜美,情意无限。黑眼睛里的光辉迷雾一样,让人迷失了方向。她正是那个敬竹筒酒的女孩。
       如何爱,在布依也是一种传统。爱情依然像布依八音里表演的那样发生。布依人一代又一代以祖先古老的方式相爱着。他们多情的经历尽情释放着生命中的激情。诗意的生活在山水间波光潋滟。
       迷人心魂的音乐,老人的沉浸,女孩的笑容……温情深切,触痛心灵。抬头看风火墙上的金色夕阳,湛蓝天空缓慢移动的白云,突然的感动,突然涌起家的感觉。走过无数村寨,在这个石铺的地坪上被一种与乡愁有关的东西击中。我知道往后的岁月我会怀念这个地方,一个也许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但却再也不能忘怀的地方。它刻骨铭心。阳光,风火墙,民间古乐,笑容,田野,下午,三岔河,以及晃动,我像空气融化在风中。
       晚上,与纳孔村布依青年手拉手围成圈,跳起扒肩舞。他们穿民族服装,个个喜气洋洋。跳完一曲,大家向燃着篝火的中心拥去,那里有一坛酒,插着许多吸管,推到前面的人就吸一大口。喝完酒,舞曲再起。欢快的舞步里,手拉得更紧了,篝火燃得更旺了,歌唱得更响了……今夜,幸福的笑容把夜空照亮!
       在贞丰,生活又在重新出发。
       滚滚北盘江  郑荣来
       去年10月,今年7月,两次贞丰之旅,让我记住的物事多多,最难忘的是贯穿该县的那条河——北盘江。
       北盘江,只是它在贵州境内的名字,它的上游和下游,都有自己的大号。特别是向东南入了广西,便三次改名换姓(红水河、黔江、浔江),几经曲折到了广东,才最终定名西江。
       我儿时在珠江三角洲,便熟知西江其名,雨季常见西来的漂浮物,也曾饮西江之水,它滋养过我的童年。来到贵州贞丰县境内的北盘江边,方知它便是我当年喝过的水源之一。由此感到特别亲切。
       拥有北盘江,贞丰人引以为荣。在贞丰东南端的北盘江上,有个叫白层古渡的地方,是个革命胜迹,曾有红军故事流传。贞丰人也最想让客人知道这一光荣的所在。
       去年霜降节的前两天,我们一行十余人,乘车从贞丰县城东去,顺着山势,蜿蜒而下。那天是初秋气象,除了路边的玉米之类的农作物已经黄熟,山上依然满眼绿色,郁郁葱葱。到得江边,只见江水浑黄,仍是雨后景象。这里是个新建不久的码头,但眼下无载客的船只,也无繁忙之象。
       我们下车步行,约行20分钟,便到白层古渡。这渡口名字古意悠然,远在三国时期就存在。那是一个小村寨,寨分两半,百姓分住江两岸,北盘江在村脚下三四十米处。江的此岸,多有高大毛竹,粗如人的小腿,已有两丈多高的竹笋,还在拔节往上窜;江的对岸,却遍是百年古榕树,树干三四人围抱不拢,浓阴密不透雨,若干老房屋掩映其间,显出农家追求宁静的传统风貌。
       走过横跨两岸的石桥,桥那头左侧有条古道,一个石门拱立其上,上书“黔桂锁钥”4字,它曾是通往广东、广西的必经之道。道旁有个观音洞,洞壁有“誓灭倭奴”四个如斗的大字,是红军长征北上时刻写的,虽然时隔71年,却依然清晰可认,朱砂的颜色只褪去了些少。这珍贵的标语遗迹,真实地反映了当年红军北上的真实目的。
       红军在这里留下许多传说,目睹者也还有健在的。我们见到了一位75岁的见证者,她名叫陈秀珍。我们问她有没有见过红军,她说“见过见过”!当年4岁的她,脑子里的红军,印象终生难忘,她说她跟红军招过手。当然,我想她不可能知道的是,毛泽东、彭德怀、杨尚昆,以及张爱萍等,都曾经从这里路过。
       这里也是毛泽东几次巧用兵,搞得蒋介石一筹莫展的迂回之地。张爱萍率领的红军11团,担任彭、杨的3军团的先头部队,奉命夺取北盘江上的这一渡口。由于得到当地少数民族的支持,红军顺利到达北盘江边,11团第一营沿江而下,占领了白层古渡口。地方守军同意不干涉红军渡河,并给了红军一些船只。毛泽东等得以从这里顺利过江。
       离这里10公里处,有个孔明冈。毛泽东用兵如神,被人喻为诸葛亮。美国著名记者哈里森·索尔兹伯里由此忽发奇想,并由此发问:毛泽东在白层渡河时说了些什么?毛泽东身在白层,有没有花上一两个小时,去拜谒孔明的安息之地呢?他又自问自答道:没有文字记载他去过,但要让人相信他没有去过也是不可能的。西方人的思维,做文章的风格,也是颇为有趣。
       我们下到三四十米处的江边,即白层古渡口的所在,想体验一下当年红军涉水渡江的感受。船倒是有一艘,可容十多人,但已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气氛,它也就只能成为我们照相的背景道具了。
       张国华县长告诉我们,到2007年,龙滩电站建成蓄水,这里就将被淹没,包括上面那几户人家,都要搬到对面的山坡上。这就意味着,我们此刻站立的地方,两年后将成为水底,它将是绝版的古渡滩头!此刻,我们站在江边的沙滩上,忽然感到有悠悠江风吹来,带给我们的是秋日的凉爽和惬意。看着滚滚南去的北盘江水,遥想未来它被驯服成为静若处子般的模样,我们的心情也为之激动。
       年轻的张县长,更是满怀憧憬地为我们描绘着即将成为现实的美景。位于广西的龙滩电站,规模仅次于三峡电站,建成之后我们贞丰将大大受益。现在这里的最大通航能力,是250吨的水运航线,两年后可达500吨以上;我们的各种产品,可以很方便地输送出去;到那时候,从这里还可以乘客轮,直达广东珠江口磨刀门码头;全线风光美景无限,那时你们再来,乘船看看北盘江及以下两岸风光,将会美不胜收。尽管该县年产三四吨黄金,他还是没忘算这笔账:通航之日,我县每年至少增加税收3千万元以上。
       时隔不到一年,当我再次来到这里,一个强烈的感觉是,贞丰特别是白层古渡口人心中充满着期待,他们口里言必说“明年这时候”。是呀,眼前哗哗啦啦、奔涌向前的浑黄色的北盘江水,将会成为人们永远的怀念,这里的一切都会大大改观。所谓“沧海桑田”,所谓“陵迁谷变”,在这里都不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词,而将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存在。高峡出平湖,浑水变清江,古渡人眼前,将是一片美景!
       我想起了老人陈秀珍,她是红军过北盘江的目击者,也是古渡换新颜的见证人。在她的老房子门前,我向导游小姐打听她,希望见见她,并给
       她照张相。“她今天不在家,去县城赶集去了。”我在回县城的路上,一直暗暗捉摸着:“这路程不短呀,76岁的她,是走路去的?还是搭车去的?”心中难免有点挂念。
       7月2日这天,我们前往北盘江上游,到一个名叫小花江村的地方探胜。去年岁末欧阳黔森在电话里告诉过我,说这里是一个新发现的好去处,引起我兴趣盎然的向往。贵州“花江狗肉”,名扬省内外,不知此村与此物是否也有联系,心里好奇,也很想知道。但到得小花江,引起我关注的。却不再是此物。
       这是一个小村子,大约百户人家。村口有棵巨大的榕树,上书“千年古榕”四字,五六人都合抱不过来。由此树可证此村的古老。从村里沿石阶而下,左右皆高大的乔木,下至百米处俯视,北盘江又出现在脚下百米处。只见它顺着峡谷,蜿蜒向前,行如蛇龙,其色浑黄,其势汹汹,哗哗其声,回响山谷中。据说江上有一老旧的铁索桥,曾是交通要道,但我们未到谷底江边,也就可望而不可即,留下一个重游的念想。
       一江之上游,往往意味着古老。但当我们走进该村,却有另一种感觉。有位老人叫梁再恩,今年61岁,身板结实健康。家里大厅上,贴着一张刚刚荣获的奖状,上书“优秀共产党员”称号,是乡里于昨天(7月1日)颁发的。“因为什么给您这个荣誉?”“因为养殖。”“养什么呢?”“牛和羊。”“养了多少?”“牛二三十头,羊50多头。”从简短的对话中得知,他入党34年,曾是统计员,当过村干部,现在管牛场。全家一年收入好几万元。24岁的儿子,曾在浙江打工8年,现在带回来一个重庆女孩做媳妇。婚礼刚办过,门上还留着喜联:“万里鹏程飞来金凤凰,一席喜宴接待贵宾朋。”他儿子说:“今年不出去了。”“为什么?”“打工不如在家挣钱多。”
       离开小花江村时,我不禁回望一眼村口那棵古榕:往事越千年,你还将见证什么?
       在贞丰到贵阳机场的路上,有一个能让人豪气顿生的大峡谷。它在贞丰境内北盘江的中段,险峻而壮观,它和湍急的北盘江一起,构成了交通的阻隔,多少年来让前往贞丰的人不得不走满是弯道的盘山路。如今,一座近500米长、近400米高的亚洲第一高桥,横跨在这“天沟地缝”般的峡谷之上。这是前两年才建成的。我们下车过桥,领略这犹如科罗拉多大峡谷般的雄奇壮美风光。放眼壁立两边的近千米高的绝壁悬崖,真让入豪情满怀。
       立于大桥中间,俯视桥下的北盘江水,只见它还是那么急急匆匆,滚滚而去。我想起如今已升任县委书记的张国华日前说的话:我们正在修正思路:要实现大交通,做大煤金电!贞丰人说得到的,有谁会不信他们做得到?!看着脚下这一历来被看作桀骜不驯之物,我又明显感到,在伟大人类面前,今天它终于交得渺小了。万事万物中,最该叹服的,还是人的伟力!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