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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潜伏期
作者:罗伟章

《十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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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同光一整夜都没合眼,一整夜都在数着时间。他以前认为时间是像渠里的水那样往前淌,昨天晚上他才发现,时间跟空气一样,是弥漫开来的。这样的时间没法数,你把左手上的数清了,右手上的又漏掉了,漏得他觉得整个身子都湿漉漉的。
       他起了床,去卫生间里弄出哗哗啦啦的一阵水响,然后走上阳台。遥远的天边,黎明静静地蛰伏着。没心没绪地扭了几下腰,他又回到卧室,说新华,今天我去医院看大妈,你别去了。他妻子赵新华那时候在摸黑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有一种对睡眠的留恋,可她是矿上来的女人,矿上来的女人都知道,丈夫都起床了,自己就不能赖在被窝里。哪怕昨天夜里两口子才吵过架。她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你哪里走得开呢。
       杨同光说我请假不行吗。
       赵新华脖子一挺,请假?邱董事长不是说今天送他儿子来吗,你请了假咋办?
       黑暗中,杨同光锁起了眉头。邱董的秘书前两天打过电话,说今天来找杨同光,把董事长的儿子送过来,让杨同光为他补习数学。邱董掌管着新州市煤电集团公司,杨同光从教的煤电一中,就是公司属下的重点中学。邱董大会小会要求公司上下齐心协力,支持这所新生的学校,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新州市高级中学念书;那是一所老牌州立中学,有八十年校史。邱董很清楚,在煤电一中,除杨同光在所有人之上,整体师资无法与新州高中相提并论。
       杨同光家里像开着小卖店,贩卖的货物就是他的数学知识。说是贩卖,其实收不到钱的,找他的家长,都是公司某重要部门的领导,他们把孩子送来,都不用现金支付家教费,只把自己收受的礼品,有选择性地转给杨同光,而那些包装豪华的东西对过日子的杨同光来说是没有用处的。赵新华曾经把礼品拿出去托店家卖过,店家一看她偷偷摸摸的神情,以为是她收受的贿赂,便胸有成竹地杀价,外面标三五百的,店家却只给二三十,她稍微表示一点不满,试着还一个价,店家就把东西一推:拿走拿走,别处卖去!这样受了几次尴尬,赵新华也没了心肠,她说老子自己吃,我不相信我就吃不得这些贵重家伙!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些表面光鲜的货色,许多是送来的时候就过了保质期的。既然贵重,过了期也吃!遗憾的是,所谓鳖精、燕窝、雪蛤王,乱七八糟地往肚子里装了一大堆,杨同光和儿子还是那么瘦,赵新华的脸色还是那么黄,大妈的腰还是说痛就痛。
       杨同光实在不想再收这样的学生了。他说今天去医院照护大妈,就有逃避的意思。
       但他心里明白,他是想逃避也逃避不了。无论如何,邱董的儿子不能不收。
       赵新华头也没梳,就进了厨房。不管起来得多早,如果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给家人做饭,她好像就不知道该干啥了。开灯的一刹那,屋子里刷地白了一下,自得空无一物,当一应物件从白光里浮荡起来,又都显得极不真实。赵新华正要开灶火,却对着灯光打起了哈欠,嘴张得很大,蚯蚓似的舌根也看得清清楚楚;舌根呜呜颤动着,像它也没睡醒,很不情愿这么早就被惊动。这个跟了杨同光二十年的女人,而今有了人到中年的体态,也有了人到中年的困倦和不讲究。但这些都是真实的,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含糊,都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
       杨同光觉得自己真不该跟她吵架。
       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赵新华说,那么大的事情等着,你还说去医院呢!
       她说的大事,就是邱董事长的儿子要来的事。
       对杨同光收那么多家教学生,赵新华也很恼火,挣不到现钱不说,还把自己儿子赶到学生宿舍住去了。家里只有两间卧室,他们夫妻一间,大妈一间,儿子本来可以睡客厅,可学生赶集似的来来往往,儿子没法休息。赵新华虽然恼火,骨子里却也感到这是件很体面的事情。她有时甚至主动去给某个当官的说,你家娃娃要是想补习数学,随时来找我们同光就是。对此杨同光很厌烦,多次叫她不要这样,可她就是不听。
       早饭都是昨天买好的馒头,再加一个菜汤。赵新华把两个馒头和半碗汤留在锅里,其余的端到餐桌上来。那两个馒头和半碗汤,是留给儿子的。儿子就在这所学校读高二。杨同光把一个馒头抓在手里,手指轻轻用力,它就委屈地皱成一粒。这是张馒头的皮,没有肉。可儿子吃两个这样的东西,往往还剩。杨同光想起自己像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给半桶猪食也能吃下去!现在的人真的是油水重了,饭量也跟着减小了吗?杨同光觉得不是。他们那时候,上课时间短,作业少,很大一部分精力,都在球场或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疯,而今的孩子,从早到晚没得个清闲,还是一把嫩骨头,就支撑着方向不明的未来了。儿子每次回家吃饭,都把瘦瘦的脊背弓起来,不说一句话,小老头似的咀嚼,还时不时地停下来,陷入沉思。
       喝了一口热汤,赵新华说,你堂哥堂姐不管你大妈,你又不找马校长想想办法……
       又来了。昨天晚上,他们的架就是为这事吵起来的,杨同光通夜不眠也是这么造成的。他本来就容易失眠——这学校没有哪个教师不害失眠症——加上吵架,就更没法合眼了。此时,他的眼里像塞进了什么异物,用手背搓,又用指尖抠。其实里面啥也没有。
       他说我不是不想找马校长,关键是没理由嘛。
       咋没理由?你自己就是理由!别人把你当个人物,你自己却把自己当成鬼!
       每每说到这样的话题,杨同光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曾是上海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校内一个闻名海内外的数学家教过杨同光,对杨同光给了一句评语,说他是能把数学当成音乐来做的天才。毕业后学校保送他读研,他拒绝了,让他留校,他也拒绝了,原因是他要回家乡照顾形单影只的大妈。他两岁那年父母就死了,是大妈把他带大的。把大妈接到上海去当然好,可上海寸土寸金,他们学校,双双都是博士毕业的夫妻,也只能跟人合住,想分到一套二三十平方米的房子,不望断脖子根本不行,像他这种本科毕业就留校的,只能乞求于命长了。没房子住,就不能把大妈接到上海,于是他回来了。他的家在板凳山煤矿后面的山上,他便进了煤电公司,选择离家近的板凳山煤矿子弟校做了教员。在那里教了几年书,上海的那个数学家痛惜他的前程,特意写了封信来,邀他重返母校,跟他一起搞研究。那时候,他多么想听从老师的召唤,即刻飞回上海!当初离开上海的时候,感觉并不强烈,在四面环山的矿区待了几年,他才知道上海对他有多么重要……可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再次放弃了。
       赵新华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丈夫心头有这么一块活着的伤疤。
       此时她说,虽然大妈不是学校的职工,可她当初是马校长亲自用车去接来的哟!一个农村老太婆,哪来那么大的面子?这不都是因为你吗?
       杨同光把掰下的一片馒头扔进盘子里,提高了声音说,你这是把我往哪条路上逼呢,总不能人家给了我一根竹竿,我就使劲往那竹竿上爬。
       这根本不是爬竹竿的事!你为学校挣的票子,箩筐都装不下,难道一点要求也不能提吗?
       她倒并没乱说。五年前煤电一中成立的时
       候,杨同光早已声名远播,学校选中的第一个教师就是他,马校长说,杨同光不是普通教师,杨同光是新州市数学科的旗帜性人物,有了他,煤电一中就有了招牌,就有了非同一般的起点。事实也的确如此,每年高考前夕,别的学校为想法保住自己的尖子生不被挖走,把脑壳都想破了,秋季招生的时候,为了拉生源,全校员工像拉客的小贩似的,站到马路上去,见到学生模样的人就下手,煤电一中作为一所新生的学校,却没有这么难堪,从很大程度上说,就因为有了杨同光的存在。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好提要求。何况校方给予他的好处已经够多了。由于学校初创,煤电一中的住房虽不像上海那么紧张,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的教师都只能几家合住一个套间,只给杨同光分了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这是中层干部的待遇了。学校这样做,是要把杨同光的大妈安置下来,让他安心教学。马校长不仅亲自去把七十八岁的老人接了来,还把在板凳山煤矿后勤科当职员的赵新华调到学校总务处当差。
       不想再提要求,可现实又摆在那里,如果不找马校长为大妈的医疗费想想办法,大妈很快就会被赶出医院。大妈是出门买菜时在楼梯上踩虚了脚,把左胯骨摔成了粉碎性骨折,在煤电公司职工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了,丝毫也不见好转……
       见丈夫沉默,赵新华气哼哼的,又扯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我开始认为你在给高院长的女儿做家教,医药费就收得便宜些,结果没那回事!
       这话题太坚硬。灯光底下,杨同光的眼镜片发出乱石堆一样的冷光。
       要是马校长不同意解决,赵新华以开导的口气说,邱董事长送他儿子来的时候,你还可以直接给他讲嘛,别的不说,让他叫高院长的指甲不要抠得那么深行不行?
       杨同光细声说,医院是承包给高院长的,邱董事长管不了他。
       屁话!高院长是从哪个手里承包的?没有邱董画押,他有资格坐在那幢大楼里赚黑心钱?你以为他把医院承包到手就不怕邱董啦?私下里,不知道把邱董叫老子还是爷呢!我听人说,他把医院百分之十的股份都给了邱董,邱董不出一分力,不出一分钱,只按月分红就是了。
       这事杨同光也隐隐约约听人讲过。
       他说既然这样,找邱董有什么用?邱董巴不得高院长把指甲再抠深些呢。
       不管咋样,找马校长也好,找邱董也好,你先试试嘛!赵新华愤愤地说。
       随后她站起身,又说,找不找他们是你的事,反正又不是我的大妈!
       言毕,她出门上医院去了。她疲惫的身影在走廊上一闪即逝。
       外面天色未明。
       两堂课下来,杨同光有种虚脱的感觉,他坐在藤椅上,将两条细长的胳膊支于桌面,闭着眼睛,左右两根拇指卡住太阳穴,一圈一圈地揉。越揉越觉得头晕,越觉得乏力。这是失眠带来的后遗症,更是即将要去面对的事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从工作的角度说,煤电一中没有谁会认为杨同光也有累的时候。他上课极少板书,这节省了不少体力;他将两只手插进袖筒,背在背后——他手臂上的骨头仿佛特别软,背起来的手不是放在腰部,而是挂在肩胛骨下面,如一根灰色的藤条一在讲台上“说”课,再复杂的题目,他也只是“说”,而且话不多,总是那么三言两语,就让学生茅塞顿开。杨同光来之前,学生们谁也想不到数学竟是那么好玩,听他“说”课,仿佛既能闻到数学的气味,又能摸到数学的体温,因此学得轻松,成绩也相当好。学生学得轻松,教师自然也就教得轻松了。
       大家认为杨同光不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不像别的教师那样随时面临被炒掉的威胁。
       五年前公司之所以创办这所学校,是因为而今办学就跟卖煤卖电一样,是巨大的产业。该校首次教师大会,公司高层领导全都从北城的总部赶到南城的学校,挨挨擦擦地坐在主席台上,邱董事长声色俱厉,要求明年高考要一炮打响,在最短的时间内创出品牌和效益,便于向社会招收择校生。第一批从初一到高三的学生,都是从各矿子弟校选拔来的,教师也是。这是一场战斗,也是一场赌博,校方规定,各年级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教师所任科目,只要连续两次大考在年级垫底,就放回原地,空出的岗位再从下面选人填补。校领导把这称为“动态组合”。煤矿子弟校都在夹皮沟里,一旦进城,就没有谁想回去,因此,手执教鞭的老师们,在讲台上,在办公室里,在家里,甚至在梦里,都在拼命。教师们成为台球,随时可能被同伴碰入深渊。他们要想留在台上,就既对同事设防,又把学生当成填鸭。
       那届毕业班升学率并不高,但有个学生考上了北大——新州市只有两名学生上北大,新州高中和煤电一中各占一名——秋季招生时,煤电一中生意十分火暴。校方觉得,这都是“动态组合”的功劳,因此在每周一次的教师例会上,从晚上七点到十点,中层干部和校领导轮番发言,说的都是“动态组合”,把教师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杨同光例外,他实在是太优秀了,那个上北大的学生,要不是数学得了满分,是考不上北大的。
       谁都认为杨同光没有被炒掉的危险,但是,他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轻松。他的累在心里。当初在矿上教书时还好一些,自从来到煤电一中,大家的眼睛只盯着升学率,加上他又得了学校那么多好处,他就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主动去提要求了——这样的事他从未干过。妻子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厚着脸皮去找马校长谈谈那件事。他相信,只要他提出来,马校长是会答应他的,以前马校长曾多次对他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又说,只要是你杨老师提的,我都满足!
       二、三节课之间是学生做眼保健操的时间,广播响起来的时候,他下楼去找马校长。
       马校长不在。他秘书说,马校长今天早上就出门开会去了,可能要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杨同光有一种解脱感。父母早逝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像只冬眠动物,睡着的时候就睡着了,一旦醒来,就会咬他,啃他。他从小就性格内向,敏感,不善与人结交,事情来了也尽量逃避。可解脱感一阵风就吹过去了,因为大妈的事情是逃避不掉的,没有钱就不能继续住院,不能住院大妈就好不起来。要等马校长肯定等不及,交到医院的钱昨天就用光了,有人来通知赵新华,让她尽快想法子。赵新华只有几百块工资,杨同光的工资也不高,学校按职称定工资,杨同光虽是一方名师,但由于他从不写论文,还仅仅是个中级,在高级成堆的地方,中级简直就不叫职称,两口子的收入加起来,养儿子也困难,好不容易从嘴巴和穿着上抠出一点积蓄,大妈这一病全被掏空了,还找赵新华的爹妈借了五千块。大妈躺在医院里,就成了吞钱的机器,开始两天是一个姓侯的医生给大妈看病,之后侯医生老家有事走了,换成了一个姓肖的医生,肖医生硬是要对病人重新进行全面检查,包括重新做CT。大妈在病床上做牵引,腿上吊那两块砖头,每天就收四十五块……
       想起这些,杨同光的眉头又锁起来了。他那么不愿意邱董事长把儿子送来,可现在只盼
       他来得快些,好向他求求情;哪怕是他秘书送来,让他秘书带个话儿也好。
       从二楼的校长室回到六楼的高三办公室,他听到许多上第二节课的老师还在拖堂。他们根本就没让学生做眼保健操。再过两分钟,下堂课的上课铃声又会响起,学生们连拉屎撒尿的时间也没有了。整个煤电一中,除了杨同光,没有不拖堂的。这里似乎不是一所学校,而是追求极限利润的工厂。
       数学教师陈子江拖堂最久,上第三节课的老师都站到教室门口去了,他才出来。
       看着陈子江疲惫而满足的神情,杨同光的心里动了一下。
       他感到奇怪。他想我怎么会动那一下呢,好像有些紧张似的!
       可是他的确有些紧张。他觉得自己从来不去跟那些老师争时间,尽管现在还看不出有人可以挤掉他的迹象,以后呢?这是很难说的。像去年,虽然他教的班级数学成绩还是在全市拔尖,可跟前年相比,就少了许多绝对的优势。造成他丧失这种优势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校的陈子江。陈子江在考前给他班上的学生押中了两道很大的题目。杨同光暗自承认,自从去年高考过后,马校长对他就不像以前那样又亲热又恭敬了。他的紧张就是这么来的……
       想那么多干啥呢,他对自己说,哪有那么严重呢!
       今天上午杨同光没有课,但他不能离开办公室。这学校实行严格的坐班制。教务处配备了特别的工作人员,什么事也不干,专门对教师考勤,从早自习开始到晚自习结束,她都在教学大楼的几层楼之间走动,手里拿着一个考勤簿和一根笔,只用两个符号(√和×)来记录自己工作的业绩。由于学校紧靠公路,持续不断的噪音常常把门窗震得嘎吱作响,因此老师们上课的时候,习惯把前后门关上,这没关系,考勤员会走到靠讲台的前门,贴着耳朵听,听见是谁在讲课,她就在那名字后面画上√;如果老师没讲课,而是让学生做题,教室里自然就没有声音,这时候,考勤员有权利将门推开,察看究竟。至于坐在办公室的老师,有时候免不了上厕所去,为防备考勤员到来时自己正好蹲在厕所里,每个教师都自制了一张纸牌,上面写着“厕所”二字,起身时将纸牌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显眼处。如果是女教师,考勤员会去厕所证实,如果是男教师,她会坐在那位子上等,等上几分钟还不见回来,就毫不犹豫地在那名字后面画上×。只要被画上×,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即使不被立即“动态”掉,也有好一番解释,甚至诅咒发誓,声泪俱下,最后,不管你那天是不是肚子不好,在厕所蹲得久了些,扣当月奖金是最低的惩罚。
       课已经备好,给学生布置的作业,也是让学生在课堂上完成而且评讲了,因此,杨同光坐在办公室里几乎无所事事。看别的书吧,比如他喜欢的哲学,那是不行的。那被称为不务正业。看哲学书不行,看超越了中学教学大纲的高等数学,包括那些著名数学家的传记,同样不行。学校不是让你把学生教成数学家,而是要高考时拿分数。有一次,杨同光在办公室读《康托传》,由于对这个为数学而疯的德国人既敬仰又迷惑,他看得格外入神,因事找他的马校长,在他背后喊他数声他才听见了,他把书合上,马校长有一眼没一眼地盯那书名,虽然封皮上标明了“数学大师传记丛书”字样,马校长的神色还是十分尴尬。他好像抓住了杨同光的把柄,只是不好说他而已。从那以后,杨同光在办公室里就什么书也不看,让光阴从脚底下流走,让自己从青年变成中年,在柔软如绒的头发里,添上几根银丝。
       每当这时候,他就抓心抓肺地想起上海的那所大学和关心他的数学家……
       他枯坐在办公室里,专心致志地等邱董事长的到来,为怎样给邱董事长或他秘书说话,认真地打着腹稿。可是他实在太困了,脑子里像飘飞着许多闪亮的萤火虫,猛然之间,萤火虫又全都死去了,世界一片黑暗。他发现,在他的面前,早就树起了一堵巨大的屏障,这屏障有着坚实的血肉与骨骼,让他无法逾越。他真想睡一觉,但他不能睡,要是上班时间被发现打瞌睡,以旷工论处。再说,要是他打瞌睡的时候邱董事长突然来了,那成什么体统呢?他该作何解释呢?邱董事长把自己儿子交给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能放心呢?
       邱董事长的儿子没来。过了好几天都没来。
       赵新华倒是天天晚上回来的。大妈见她辛苦,总是少吃东西,也少喝水,这样她晚上就不会起夜,就能够让赵新华回家睡个踏实觉。
       赵新华回家的时候,杨同光往往还没有回。高三学生晚自习课上到十点四十,教师也要守到这时候,而且要去监督学生上床就寝。杨同光回到家里,通常都过十一点半。
       往天杨同光回来的时候,疲惫不堪的赵新华已经睡了,可今天她没睡,她胸脯大起大伏地等在那里。杨同光刚迈进屋子,她就把手里的茶盅扔到地上去了。杨同光心里一紧,知道又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结婚没几年,赵新华就常常扔东西来发泄她的忧伤和愤怒,每次这样,杨同光都只能睁着眼睛送走夜晚。他把摔扁的瓷盅捡起来,将茶叶和黄不拉唧的水扫进垃圾桶,才正了正滑到鼻尖上的眼镜,走到赵新华身边。他想说话,却不能说,也不敢说。
       他知道肯定又是与钱有关的事。
       的确如此。今天赵新华为钱的事受了羞辱。羞辱她的是一个护士。煤电公司职工医院在北城公司总部旁边,里面的护士,大多是公司领导的孩子。羞辱她的护士姓江,是财务处长的女儿。江护士今天上午九点左右进了病房,病房里住着四个人,她把那三个人的药瓶都挂上了,就是不管大妈。她出去后,过了好一阵也不见来,赵新华就去喊。公司领导的孩子,赵新华差不多没有不认识的,因此她喊得格外亲切,她说小江,28床还没挂药。江护士那时候正跟两个同事闲聊,听到她的话,只是瞟了她一眼,又继续聊。赵新华干干地吞了好几口唾沫,低三下四地又叫小江去挂药。小江终于对她说话了,小江说28床早就欠费了!赵新华知道欠费,可她给高院长打过招呼的,表示很快就会送钱来填窟窿。赵新华把这意思向小江说了,可小江说,我们开的又不是救济医院!这话刺耳,也刺心,赵新华的嘴皮子像秋叶那样抖了一阵,又强作笑颜补了一句,她说28床是煤电一中杨同光老师的大妈呀。她这样说话,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丈夫名声很大,江护士四年前在煤电一中读过书,肯定知道他。谁知江护士撇了撇嘴:我以为是皇太后呢!这句话她是低声对着两个同伴说的,两个同伴并没回应她的嘲讽,而是怜悯地看了赵新华两眼。这让赵新华伤得更深……
       杨同光不说话,可赵新华等着他说话。他不说话架就吵不起来,她的愤懑也就无从发泄。
       杨同光知道躲不过,终于说,啥事嘛。
       赵新华这才大声武气地骂开了,一口一个肥婆娘。她骂的是江护士。江护士是很胖,她当年读书时,享有不打扫教室卫生的特权,因为她胖得转不开身。赵新华骂够了,才说事情的原委,说着说着,就哭了,边哭边说,边说边骂。
       她说那肥婆娘那么大的胆子,肯定是高院长指使的,高院长真不是人,自己女儿跟你杨同
       光学了大半年数学,一分钱不拿,送的礼品也全是过了期的烂渣货,到头来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又不是赖账,我只不过是要缓些日子,而且他也是当着我的面答应了的。
       她说邱董事长为啥没把儿子送来呢?他不送来,未必你就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你以为他让儿子跟你学数学就是他求你?不,是你求他!你不是那么聪明吗,你不是差点就留在上海当教授吗,这么一个简单的理也翻不过来?
       她说你杨同光聪明啥呀,外人说你聪明,那是只看到了你的皮,看不到你的骨,你骨子里头是个百无一用的窝囊废!
       赵新华骂杨同光的时候,最喜欢用的词就是窝囊废,可当初为了把这个“窝囊废”抢到手,她在矿上闹出了很大的风波:她天天去找杨同光,但杨同光并不承认自己在跟她谈恋爱,当有人给杨同光介绍女朋友的时候,她竟然躺到杨同光床上去,赖着不起来!大家以为两人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也就不再多事了,只是骂赵新华不要脸。她不怕骂,以这种方式让杨同光终于接受了她,她感到自豪。那正是难得的理想主义时期,把文凭看得高于一切,杨同光读的大学是最好的,赵新华就为这个自豪。可结婚后,她才觉得过日子与读好大学是没有必然联系的,杨同光除了比别人更穷,实在无什么特别之处。后来出了那件事(数学家邀请杨同光去上海被他拒绝),她的自豪感就彻底湮灭了。数学家的那封信,并没寄到子弟校,而是寄到总公司,总公司又转到板凳山矿机关,落到了赵新华手里。赵新华看了信,激动得耳根都在抖。她并非不知道杨同光当年的历史,也清楚杨同光拒绝留校的理由,可她想,那时候的杨同光与她有什么关系?那时候的杨同光她根本就不认识,而这时候的杨同光就不同了,既是她丈夫,也是他们儿子的父亲,因此就应该为他们母子未来的命运负责。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当即就给机关许多人说了这消息,她的那些姐妹全都跑来酸溜溜地祝贺她,说新华要从一个黑不溜秋的矿山妹变成风花雪月的上海婆了。她心里产生了狂乱的梦想,当真把自己看成了上海婆。谁知结果竟是那样!从那以后,赵新华就常常骂他是窝囊废……
       妻子一骂,杨同光就真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拖着手,歪着脑袋站在那里,由于头发太柔软,便死死地贴住头皮,看上去头发就是他的头皮,又薄又黄,有些地方还白沙沙的。
       赵新华说你总要放声屁呀!
       他说明天,明天我给邱董事长打个电话。
       明天是星期天呢,你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吗?
       杨同光老实承认,说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除了当老黄牛,还能管什么用呢!
       杨同光坐下来,小声说,我看知道了也不一定管用啊。当初高院长的女儿,不也是你主动去拉来的吗,结果缓几天付医药费的面子也不给……
       赵新华气急败坏的,大声说,哼……你能看多远?你有多能耐?你大妈断了腿,还是我找我爹妈借钱医治呢,要不是我爹妈,你大妈早就被赶出医院了,痛都痛死了!
       这倒是实话。当时大妈摔下去的时候,浑身的神经都痛,职工医院的医生来扶她起来时,头发梢都碰不得。现在,只要一天不用药,她骨折的地方就红肿,就疼痛不堪。
       杨同光沉默一会儿说,大妈今天就没用药了?
       用药?钱没一分,谁发善心给她用药?我去给人家拍手板,人家嫌吵人!
       杨同光慢慢走到门边,换鞋。
       大妈一整天没用药,晚上肯定睡不着觉,身边不能没有个人。
       直到他把鞋子换好,赵新华才暴起一声:不要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大妈都已经睡了!今天我找我爸又送了三千过来,靠你,那老太婆就只有等死!爸爸说,这是他最后三千块钱了,他在井下挖了四十年煤,本说挣点血汗钱养老的……我看你拿啥还他!
       接着又说,爸在井下得来的矽肺一直没好,虽说可以报一点账,但用药是有限定的,真正起效的药,根本报不了账。——我看你拿啥还他!
       杨同光弯着腰,抬起灰色的额头,说谢谢你新华……你爸爸的钱我会还的,你放心。
       赵新华说,我就是放不了心!又说,你不知道邱董事长的电话,就不知道问啊?明天你找马校长的秘书问问,问到了就给他打过去。
       杨同光没回答,把鞋带系好,开门出去了。
       背后的屋子里,又发出几声脆响。是赵新华把那个摔扁的瓷盅再次扔到地上去了。
       医院里很安静,大厅和病房的走廊上,都看不到一个人。没有了人的搅扰,医院里那股特有的药味就越发的浓烈,浓得一块一块的,能用刀割下来。这药味倒给人一种难以言传的宁静感。大妈病房的门虚掩着,杨同光轻轻推开,就看见了傍门边的大妈。大妈的腿上还系着两块砖,但她矮小的身子却尽量往下缩,头都睡到床中心来了,这样,那两块砖就一平一扁地搁到了地上,根本没起到牵引的作用。杨同光看着床中心那一堆芦苇似的白发,在心里喊了声妈。他只能在心里把大妈叫妈,有好多次他都提出改口,但大妈不同意,大妈说你把我叫了妈,你就会慢慢忘记自己的妈,大妈说你的妈呀,是个好人!我跟你妈虽然是妯娌,却像亲姊妹一样。大妈每每说到这里,就泪流满面地诅咒那场可恶的泥石流。杨同光的父母都死在四十年前的那场泥石流中。
       杨同光悄悄叫了几声妈,就踮着脚走到大妈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他的屁股刚一挨床,大妈立即条件反射似的,身子往上一耸,让那两块砖重新吊起来。
       由于用力过猛,大妈满脸的皱纹缩成一饼,嘴却大大地龇着。里面已不见一颗牙齿。
       杨同光明白了,那两块砖一定让大妈难受,但她不敢在赵新华面前把砖放在地上,因为那是花钱的,放到地上就等于白花钱了。
       大妈,杨同光揉了揉鼻子,细声说,你要是受不了,就像刚才那样睡吧。
       大妈睁开了眼睛,说娃娃是你呀。又很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吊着吧,那是花钱的呀。大妈的眼里丝毫没有睡眠的影子。
       杨同光说大妈你是装睡?
       大妈的脸舒展开了,说我也不是装,我是看新华累得可怜,就……装着睡了,好让她回家去把脚打直了过个夜。又说,新华就是脾气大了些,可她人真是没说的,你要对她好哦。
       杨同光说我知道。
       知道就好,大妈说。然后她突然悲戚起来,说娃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
       杨同光知道她又要提那件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情。这些年,只要赵新华不在,大妈就要说起那件事情。当时,上海那位数学家来信邀请杨同光的时候,杨同光实在太想离开矿山重返上海,他分明知道大妈的身体比他刚毕业时更差,天气一变,她的腰就痛得像扁担在砍,但他还是回到后山的家里,征求大妈的意见。大妈反应的剧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本是平心静气地在剁洋芋,听了他的话,立即将铡刀一扔,扶住自己的腰,痛得哎哟连天,大汗淋漓!她说你走吧,你走!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你管我做啥呢!他什么都明白了,大妈是不让他走。他把老师那封信在贴心的地方揣了半个月才回复,信笺上留下了斑斑泪痕。
       这件事赵新华并不知道。她只明白杨同
       光拒绝去上海是因为大妈,并不知道杨同光还去征求过大妈的意见。杨同光多次告诫大妈:你不要在新华面前提这件事,否则,她会恨你的……
       大妈又说,娃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大妈悲伤的调子,穿胸透骨。
       杨同光拦住她说,那不怪你,那是我自愿的!你不要再说那事好不好?
       大妈知道杨同光说的是假话,甚至是气话,心里越发的疼痛和愧悔。作为母亲,她分明感觉到,这些年来,虽然同光受着上上下下的尊敬,可是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她掬了几下瘪瘪的腮帮,好,我不说了……我在医院躺这么久了,你哪来那么多钱给我治病?到底花出去了多少钱?听她说——大妈指了指一个像拉锯一样打着鼾的病友——吊这两块砖砣砣一天都是好几十呢!
       这证明,赵新华还从来没在大妈面前抱怨过钱的事。
       杨同光说你自己安心休养,钱的事你别管。
       我咋能不管?都把钱花在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身上了,你儿子读书咋办?
       杨同光说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大妈不再言声。人老了,许多事情,真叫你管你也管不了。她的眼神沉得很深,沉到了过去的岁月里。那时候,她还是山里一个年轻妇人,矮小羸弱的身躯后面,拖着四个孩子。杨同光的堂哥堂姐,年龄相差都只有一岁,最小的那个只比杨同光大两岁,四个孩子就像四只雏鸟,成天对着大妈嗷嗷待哺,大妈是怎样熬过来的,杨同光并不十分清楚,他只记得,当他晚上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听见大妈房间里传出微弱的声音,像呻唤,又像叹息。这声音让他害怕,加上饿,就哭。他一哭,另外三个也跟着哭。他们同样饿得睡不着。整个村落里只有他们的哭声,连狗也不叫。这时候,大妈总是无可奈何地怒骂着,慢慢起床,接着听到她揭开泡菜坛子的声音,接着闻到了一股质地饱满的酸辣气息。大妈摸出一片泡青菜,走到他们床前,一绺一绺地撕,撕成四份,再喂进他们嘴里。大妈说,快吃,吃了睡!泡青菜也是粮食,吃了那么一绺,果然就不饿了,几个人就安静了。大妈回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立即传过来她咂手指的声音。她的手指上沾着盐水,她在舔那盐水。
       后来,杨同光大些了,饿得再狠晚上也不哭。他已经明确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了,他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大妈,要是大妈不喜欢他,就会把他扔掉,让山上的野狗掏空。有段日子,杨同光觉得大妈真是想扔掉他的,因为她总是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杨同光的手,泪水说来就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摇得风快。这么摇上好一阵,她才把手松开,按着自己的胸口,哑声哑气地说,娃,捡柴去。大妈又给他派活了,证明不会扔他,杨同光才从恐惧的泥沼里爬出来,拿着小弯刀上山。不管干什么活,他都力图于得最好,后来读书,也要读到最好。他以这种方式让大妈宽心,为自己留住一个家。他的堂哥堂姐都是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而他却一直念到了大学,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他的成绩太出色了,大妈说,这么好的成绩不读,可惜!她的理由就这么简单,而她却为这简单的理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上中学后,堂哥堂姐明显对他读书有了意见,堂姐甚至撕了他的书本来做鞋样,但大妈就怕他“可惜”,呵斥自己的儿女,照样送杨同光上学。大妈白天种地,晚上去矿上做选煤工攒书学费。所谓选煤工,就是站在离井口不远的地方,将传输带或矿车从井下送出的煤做第一道筛选,捡出其中的矸石;矿上缺人手,加上这活又单调又艰苦,就让矿工家属和附近的农民去做。大妈一站就是大半夜,一双手磨得稀烂,流出的血把手上的煤灰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壑,大冬天里,回来也把腿伸进凉水里消肿;而且她每次回来都不是打空手,她带着一个篓子去,将矸石背回家,用锤子敲打,把其中含着的一丝丝儿煤剔出来,积攒到一定数量了,就背到十五里外的乡场上去卖掉。到他念高中时,堂哥堂姐都到了婚嫁的年龄,而家里的全部精力,还放在杨同光身上呢。当大堂哥的未婚妻因为大妈家的穷困退了亲,三兄妹对大妈终于产生了恨,说杨同光才是你生的,我们三个都是你从矸石山捡回来的!杨同光刚上大学,他们全都去了新疆,出去就没回来过,信也很少有。这几年,干脆就没有一封信。他们说反正杨同光才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就让杨同光为你养老送终吧……
       此时,杨同光坐在大妈的病床边,把手伸进被盖,握住大妈干枯僵硬的五指。他知道,大妈多么盼望他远走高飞,当时之所以那么决绝地不同意他去上海,是因为她太孤独了,她害怕杨同光一走,就没有一个儿女再认她了。同时杨同光也清楚,他欠大妈最多的,就是恶化了她和自己儿女的关系。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妈虽然嘴上不说,可她心里的疼痛,时时处处都能触摸到。只要她空下来,就常常望着她想象的方向发呆;那个想象的方向就是她儿女们讨生活的地方。每当杨同光拿回一封信,她的眼睛都希望从杨同光的神情中剜出她渴望的内容,杨同光把信放下,并没给她说什么,她一有机会,就偷偷去摩挲那封信。有好多次,杨同光都想对她撒谎,说那是堂哥堂姐写来的,但他知道,尽管大妈不识一个字,心里却是敞亮的,他不能这样欺骗她。
       大妈又闭上了眼睛,轻重不一地呼吸着病房里暖烘烘的空气。
       她一定又在舔食自己心灵上那块溃烂的伤口。
       时光慢慢流走,大妈的手指松软下来,睡了过去。
       杨同光站起身,揭开大妈脚头的被盖,他发现,大妈的左腿已经缩短了至少一寸。
       空气越来越辛辣。新州市就是这样,越往早晨走,空气反而越变越辣。辛辣味还没凝聚到最坚硬的时候,赵新华就来了。她的眼睛红肿得那么厉害,眉毛也像是肿的。昨夜里,她不知独自伤心成啥样了。
       杨同光把她手里提的菜接过来,又把她敞开的外套往拢合了一下,说你这么早来做啥?
       你要赶回去上课,我不来咋行?
       每次吵过架之后,只要赵新华自己想过来了,她的声音里就总是带着嘶哑的柔和。而且,她会尽自己的全部努力,来表达她对丈夫的关怀;虽然骂他是窝囊废,可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关系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厚。
       杨同光蹲下去择菜,可赵新华不让他择,赵新华说你自己走吧。赵新华说菜汤已经做好了,盖在锅里的,馒头回去自己热。
       杨同光站起来,说那我就走了。
       外面只有稀薄的晨光,地上却亮汪汪的。昨夜的某一个时刻下过雨了。
       反正时间还早,杨同光不想从公路上回去,想走小路新鲜新鲜。
       沿通向院区背后的巷道插下去,就是傍农田的土路。土路上湿洇洇的,荒草伏地,证明昨晚上的雨并不小。杨同光掐着时间,步子不紧不慢。在他的身前,天光春花似的次第开放。当他穿过一片青纱帐,天就大亮了。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孔被野花环抱的砖窑,窑边立着一老一少两个农人和一匹个子很小的栗色马,彼此都在高天之下静默着。农人把赤红的砖块往马背上放,马的腰一寸一寸地往下塌,塌
       成绷紧的弓弦,农人才喊一声:驾!这是吆喝牛的声音。新州本不产马,最近几年,老有人从外地带了马来,便宜出售。在不产马的新州,人们总是把马当牛来使唤的。马独自往窑后面的土丘上爬去。马识路,不要人赶。土丘是石骨子陡坡,夜雨将表皮的土层咬松了,蹄子一碰就打滑,栗色马前蹄几次跪地,差点从高丘上摔下来。可两个农人无精打采,连看也没看它一眼。杨同光站住脚,目光死死地咬住它,好像觉得自己的目光能够帮助它使上劲。马上了半坡,喘息声带着咄咄逼人的金属味儿。半坡路面更陡,天光将它切割成一堵墙。底下的人看不见路,只有马在墙面上趔趄而行,肋骨在皮肤底下滚动的线条,清晰可见。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可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聚积在了马身上,马正在融化,它身上的砖也在融化,热气蒸腾。马的嘴角,挂着一串刺目的白沫子,随着马头上下颠动,白沫子不断加长。
       杨同光把目光收回来,迟疑片刻,问老农说,路那么难走,为啥不少放几匹砖?老农奇怪地看他一眼,很不理解地嘟囔道:我把它买来,好草好料喂它,不就是让它卖力气的!
       杨同光想想也是呀,无言以对,低头离开了。
       他很后悔走了这条路。
       煤电一中的高三没有周末,整个新州城的学校都如此。与平时不同的是,这两天职员不上班,没课的教师也可以不坐班。杨同光星期天的课安排在上午二、三节,第一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他便从家里往办公室走。他家住在五楼,下了两层,也就是到了三楼的时候,他停住了。这里住着马校长的秘书小苟。小苟虽还是个没谈朋友的小女子,可因为她是校长秘书,更因为她是公司组织部长的女儿,也跟招牌教师杨同光一样,享受着中层干部的住房待遇。杨同光几次弯起手指,想敲门,可都没有敲。今天小苟不上班,多半还没起来呢,你这么早把人家闹醒,就为了问邱董事长的电话?虽然小苟不像江护士,小苟对人谦和,一点没有组织部长千金的架子,可你自己得知趣。上了课再来找她吧,杨同光想。于是他继续往楼下走。走了几步,他又想,万一我下课后她已回北城的父母家了呢?不会吧……说不定,她昨天晚上就回去了……即使今天找不到她,明天找她也是可以的吧,反正邱董事长星期天也要休息呢,你总不能在人家的休息日打搅人家,装着问他儿子的事,内心却是希望他帮忙……杨同光这么想来想去,就走到教学楼门口了。那个守门的老校工给他打招呼,他才明白自己走了这么远。那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杨同光啊杨同光,你真是窝囊废啊,赵新华一点也没冤枉你呀!
       课上完了,杨同光正要回去,可有好几个老师来向他请教问题。由于教师间彼此设防,大家从不互相请教,这个问题你分明不懂,而且你分明知道我懂,但你不会向我请教。那不仅是掉价的事,也是冒风险的事:只要你向我请教了,我就会到处宣扬,说某某水平低,那个问题简单得我的学生也会,他还向我请教呢!这样的话传到教务主任耳朵里,传到校长耳朵里,他们就会在你身上多放一双眼睛,挑你的刺,找你的麻烦,麻烦找多了,你也就由行变为不行了,到头来被“动态”掉,我自然而然就少去了一个竞争对手。唯有向杨同光请教不掉价,也不冒风险。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找他请教时他从不故作谦虚,拿到问题就说,当你的表情告诉他“我已经懂了”,他立即住嘴,决不炫耀似的多说一句。
       直到第四节课的后半程,才没人来请教了,杨同光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了,否则小苟就真的回了北城。他将东西往办公桌里收捡的时候,竟然迷迷糊糊的,像立即就会睡过去。正这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以为是考勤员呢,结果是办公室的同事。
       同事看见杨同光眼白上的红筋绞成了绳,说杨老师你没休息好。杨同光说是。他说杨老师我想请教个问题,杨同光说什么问题翟老师你快说吧。其实他请教问题是假,他是趁其他老师都不在办公室的机会,有话跟杨同光说。他说杨老师,邱董为啥请了陈子江当他儿子的家教呢?我早些天就听赵新华说,邱董不是请的你吗?杨同光彻底清醒了,说,啊?同事来了劲儿,说你不知道?邱董请陈子江为他儿子补数学了!杨同光说,是吗?同事说错不了,陈子江太卑鄙了,为了当邱董儿子的家教,他给邱董送了好多礼!杨同光回不过神,说不会吧,他当邱董儿子的家教,为啥还倒过去给邱董送礼?同事又神秘又体己地碰了一下杨同光的胳膊,这你还不明白?只要给邱董的儿子当了家教,就永远不会被“动态”掉啊!这不是邱董求陈子江,是陈子江求他呀!
       杨同光想起妻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同事又说,陈子江做得太卑鄙了。
       杨同光说这也说不上……这有什么卑鄙的呢?
       这是他的内心话。他只是觉得可怜,并不卑鄙。陈子江只有三十八岁,比杨同光年轻了六岁,极其好学,他是向杨同光请教最多的一个,十多分钟前,他还来请教过一道代数题的解法;他并非不会解,而是要找到最便捷的道路。每次向杨同光请教后,他都下去做详细记录和分析,根据杨同光的思路,举一反三,写成了篇《一题百解》的论文,发表在省报教育版上,并因此评上了高级职称。正因为他有这本事,邱董才可能把儿子交给他。说白了,就算他给邱董送天下最好的礼,邱董也不会抵押儿子的前途。
       这样一位优秀教师,也需要采用如此手段为自己寻找保护伞,让杨同光心酸。
       不仅仅是心酸,几天前偷偷涌起的那种紧张感,此时变得格外尖锐,鹰爪一样抓住他。
       同事又说话了,同事说,陈子江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会押题嘛。
       杨同光说也不光是这样,他确实有自己的一套。
       同事很惊讶地望着杨同光。他觉得杨同光今天是怎么了?人家在想方设法地把你撬翻,要顶替你占据数学科的头把交椅,你还在为他辩护!同事激动起来,双手比画着,正要为杨同光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却被杨同光很不客气地顶住了:别说了,我不想听那些话!
       之后他站起身,摇晃着竹竿似的背影,走出了办公室。
       那天赵新华早早地在医院里给大妈弄了晚饭,就回家来了。进屋后,看到儿子在客厅的餐桌上做作业,知道这个时段的家教学生已经离去。这让她心里好受些。每天都是别人的孩子占据那个餐桌学习,自己的儿子回家来等饭,如果别人的孩子没离开,他便只能可怜兮兮地躲到窄小得转不过身来的阳台上去,很长时间悄无声息,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怄气。赵新华把儿子翻卷的衣领理顺了,说乖儿,饿了没?儿子摇了摇头。赵新华说爸爸呢?儿子指了指厨房。赵新华进厨房去了,看到杨同光正切萝卜片;由于近视,个子又高,杨同光的腰弯得很深,脸都快贴到菜板上去了,那样子不是在切萝卜,而是在解剖萝卜的尸体。赵新华洗了手,就去接刀柄,说,我来吧。她这么早回来,就是想给丈夫和儿子做顿饭的。
       杨同光把刀给她。菜板上立时响起密实均匀的声音。这种声音比歌声动人,它凝聚的是
       一个女人对家的理解,是二十年共同生活的时光。赵新华让刀自动地游走着,把头转过来,问身后的杨同光:你不是说要给邱董事长打电话吗,究竟打没打?
       杨同光的心里正盘踞着一条毒蛇。上午听同事说了那些话,那条毒蛇就潜伏进了他的身体。他当时说陈子江不卑鄙,现在他觉得,陈子江简直卑鄙透顶!还有邱董事长,你既然让秘书打电话说要把儿子送来,后来送给别人了,总得打声招呼吧,总不能因为自己是个领导,就把做人的基本礼节也不要了吧!
       赵新华的那句话,无异于一根惹是生非的棍棒,把那条盘踞着的蛇捅了一下,蛇受了刺激,脖子挺立起来,飕飕地吐着信子,乳白色的毒液,从牙根下嗞嗞地冒出来。
       杨同光说用不着打了,他前几天就把儿子送到陈子江手里去了!
       赵新华歇了手,傻了。她说这是真的?
       杨同光没正面回答她,而是冷冰冰地问,你给多少人说过邱董事长要找我的?
       其实根本不需要问杨同光就会知道,这学校的每一个人,赵新华几乎都说过了,尽管她在请假服侍大妈,但她找得出机会的。以往,分明是她主动去叫某个领导送孩子来,人还没到,她却已走入人群,先叹息一声,紧接着说:某某又让同光给他娃娃当家教,已经收那么多了,同光哪里忙得过来呀。这时候,人家就会笑着对她说,谁叫杨老师是杨老师嘛!有的还说,我本来想请杨老师给我们娃娃辅导一下,可哪里敢讲这话呀,再说娃娃也不敢去,全是官家少爷官家小姐,去了不把他自卑死才怪!有啥办法呢,自己的爹妈不争气,当不了官!赵新华听到这些话,总是哈哈哈笑,说你说些啥呀,我们同光还不是个平头百姓……
       见赵新华木呆呆的,眼睛也不眨,杨同光说,我问你呢,你到底给多少人说过?
       这有什么关系啊?赵新华的声音近乎绝望,未必他不让你教他儿子,是因为我?
       杨同光狠狠地把他藤条似的胳膊甩了一下,脸青面黑地说,你就这贱德性!
       赵新华脸上黄黄的肌肉疯狂地抽搐了几下。她知道自己贱,她父亲是钻洞子的,母亲当了一辈子家属,几十年来,都住在肮脏狭窄的平房里,母亲常常穿着大侉侉的衣服,站在平房外的土坡上骂人。谁也不知道她骂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骂。骂得口起白沫了,她就在地上到处瞅,瞅见别人扔下的一截烟屁股,就捡起来抽,抽了又骂。很多人都说母亲是疯子,其实她不是疯子,她只是穷怕了,贱怕了,也为丈夫的安危担心怕了。小时候,赵新华去学校读书,不敢跟矿领导的孩子说一句话,矿领导的孩子欺负了她,她也不敢给老师告状,只是回来在母亲面前诉委屈。母亲听她说完,往往是下死手抽她几个耳光,说他打你,你就不知道还手?打不赢他,老子咬也要咬几口么!可紧接着,母亲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宝贝,不要去惹那些人,你惹不起那些人,你今后躲着他们就行了。说罢母亲就伤心落泪。
       正因为知道自己贱,读了名牌大学的杨同光分到矿上后,她才剥下一个少女的面子,赖在他床上耍横,来到煤电一中,也才想方设法去拉当官的孩子来家里跟杨同光学数学……
       可是,就算她贱得连狗也不如,也不该由丈夫来这样骂她呀。
       她愣住了。目光里充满伤感的疑惑。
       杨同光说,你以为把邱董事长的儿子拉来,你赵新华就跟着升天了?
       她终于说话了,她说你自己没本事,被人看不起,就找婆娘出气?你真能干啊杨同光!
       要是以往,谁对杨同光说这样的话他都无所谓的,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的杨同光非常脆弱。一个脆弱的人,常常也是一个刻毒的人。他说我要谁看得起?姓邱的看得起我我就是人,姓邱的看不起我我就不是人了?他说你赵新华看不起我,你可以去找你看得起的人啦!今天去,明天去,随你的便!
       厨房里静了下来。像潜入深水时的那种静,带着陌生的恐惧感。
       恐惧感在不断地加深,因而冲破水皮时的响动也就更加惊心动魄。
       赵新华还握着刀柄呢,她把刀高高地扬起,一刀剁在菜板上。接着是尖叫,是大骂。什么话都骂。同时,她把切好的菜全都扔到了地上。
       二十年来,杨同光总是让着她的,今天他丝毫不让,她骂什么,他就回什么。她把菜扔到地上,他就把高压锅里做熟的饭舀出来,也扔到地上。
       厨房里闹得呜喧喧的,可他们在客厅做作业的儿子,却纹丝不动。在他十八年的生命历程中,大多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度过,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吵得这么厉害。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按道理已经有能力去规劝一下父母了,但是,沉重的学业负担,使他像许多孩子一样,丧失了处理生活问题的基本能力,他只是望着厨房,打着哆嗦。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就戴上了眼镜,脸小镜框大,看上去就只剩下一双惊恐的眼睛……
       好一阵过去,厨房里两个吵架的大人,才终于停歇。
       但都没有出来。
       他们似乎知道外面有那么一双让他们不敢面对的眼睛。
       还有二十分钟就上晚自习课了,杨同光才从橱柜里拖出一个铝钵,下楼去了学校食堂。
       他给儿子打了一钵饭。
       赵新华跪在厨房的地板上,将饭粒和萝卜片捡进碗里,一遍一遍地清洗。泪水顺着她发黄的脸颊往下流,流进碗里去。碗里不知是泪多还是水多。她把萝卜片洗好了,再切成丝,用盐漤了,端到儿子面前。自从大妈住院过后,她就很少给儿子弄饭菜了……
       杨同光饿着肚子到学校去了。今晚要开会。教师例会本是在每周星期四晚上,这周移到星期天来,是因为马校长下午赶回来了。煤电一中开教师会格外肃穆,会址在二楼阶梯教室,教师们往里面走的时候,虽然彼此打着招呼,心里却敲着鼓,不知道这其中的某一个人,是不是就要把我挤掉了。不管教室里来了多少人,七点钟一到,办公室主任马上点名,迟到者的最低惩罚也是扣掉当月奖金;在教师们看来,扣奖金事小,关键是受不了那种被盯住的气氛——虽然他们过日子很需要钱。如果点名时你还在教室外面答应,同样算迟到。
       今天却很奇怪,当点到一个叫周佩然的化学教师时,她在外面惊惧地大叫一声:到!随后,她几乎是扑爬连天地滚进了教室。马校长见状,笑了,对办公室主任说,算了吧。
       因马校长的这一句话,阶梯教室里突然活了起来,像演戏一样。绷着脸的教师们哈哈大笑。在这自由的氛围里,教师之间牢不可破的戒备神奇地解除了,大家觉得亲热了。
       但这是短暂的,当会议正式开始,一切又恢复原状。
       主席台上,马校长(兼校党支部书记)居中,左右分别是副书记、副校长以及各科室干部。讲话的顺序是由官阶来定的,从低到高,各科室干部官阶一样,就由重要性来定,从不重要到重要。讲话的核心内容,是“动态组合”。前面的人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后面的却要完全重复;由于官阶和重要程度都是递增的,因此越到后面,讲话的时间就用得越长。
       终于捱到马校长讲话了。每次轮到马校长讲话时,被重三遍四的套头话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教师们,才有了些生气。大家都清楚,马校长
       讲过后,就没人再讲了,他们就能得到解放了。再说马校长的讲话风格跟其他人不同,虽然他惯于黑脸,教师们很畏惧他,但他站在最高处,不像其他人那样小心翼翼,绵绵长长,而是铿锵有力,声如洪钟;加上他表达力强,喜用对仗、排比和四言八句,听的人也觉得新鲜些。
       他这次外出,是去南方某城开一个全国性的中学教育会议,与会者不是中学教育界的专家和全国著名的特级教师,就是把学校办得很成功的校长,总之都是有脸有面的人物。整个新州市,只有三个校长去了,分别来自新州市高级中学、新州市外国语实验中学和煤电一中,高级中学前面已经说过了,校史有八十年,实验中学是七年前由市政府投巨资创办的,请的是外籍教师教英语一尽管那些外籍教师都是到湖北神农架或秦巴山地做短期旅游的,旅游兴致消退,他们就走人,因此每隔些日就换个教师,若无新的旅游者,外籍教师就断档——学校里有一幢螺旋形大楼,打的招牌是“国际留学部”,看看这架势,足以把人吓死的!而煤电一中算什么?创办只有五年,上头的老板也不过是煤电集团公司,马校长却得到被邀请的殊荣,使他显得格外兴奋(正因为兴奋,他才例外地赦免了周佩然),尽管下午才到家,他却毫无倦意,焗过油的背梳头在灯光底下闪闪发亮。
       马校长首先抒发了自己的感情,他说同志们,我这次出去,乘坐了海陆空交通工具,饱览了祖国的热带风光,见识了神奇的异域风情,尽享了奇特的佳肴美味……
       有了这几句开场白,会场上发出“哦——哦——”的欢叫声,只有那些家境贫寒拿不出孩子高额书学费的教师,才在心里愁苦,他们知道领导出差也好,旅游也好,吃饭也好,洗脚也好,都是算作教育成本的。
       马校长抒发完感情,就接触正题了。接触正题的马校长,就变成了平时惯于黑脸的马校长。他五十多岁年纪,松弛的脸部有进入老年的明显迹象,一黑下来,就带着威严。他说同志们哪,以往我们坐在井底,看到簸箕那么大个天,就以为天只有那么大了!他停顿了老半天,脸越来越黑——这次我出去才发现,天大得很,大得你们想都想不到!特别是听了专家和几个特级教师讲课,我受到的启发,怎么说呢,简直是刻骨铭心,如雷贯耳,脱胎换骨!人家备课有备课的规范,上课有上课的绝活!……比如某某特级教师,给我们上了堂示范课,是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人家一进来,就让我们眼前一亮:他穿的是孔乙己穿的那种破长衫!你们看看,这有多创新!
       马校长还讲了许多,都到十一点多了,他才这样结束: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着手整顿,认真学习别人的经验,使我们再上新台阶!当然,这事得有人来开个头,做个样板,我下午回来的时候,跟校党组几个同志研究了一下,决定由杨同光老师来做这个样板。
       点到杨同光的名字时,他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的脑袋一直是昏昏乎乎的,一直在想跟妻子吵的那场架。
       因为有些别的事,马校长是过了两天才召见杨同光的。这正是时候,因为他岳父送过来的三千块钱,现在又用完了。他跟妻子吵过那场架后,直到今天早上两人都没说过一句话,今天早上赵新华去医院之前,她才不得不说了:大妈账上的钱又光了哟。她说得很细声,完全不是她平时说到钱时的口气,而杨同光希望她大声一点,希望她臭骂他一顿。可是她没有。杨同光也细声问,这么快又光了?赵新华说你以为三千块是啥?人家不管有用没用,什么药都往里面塞,每加一次药就收一次治疗费,来查一次房,问两声病情,都是加到治疗费里面去收的,人家的脚步是金子打的,嘴巴是金子打的,浑身上下都是金子打的,你那三千块钱顶屁用!赵新华说着这样的话,声音依然是很细的。杨同光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肩头,对不起新华,杨同光说,对不起。赵新华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
       那天杨同光骂她的话,真是伤到她骨头里去了……
       马校长的秘书小苟来叫杨同光的时候,杨同光疲惫得眼皮直往下吊。他随小苟往校长室去的路上,双手使劲地搓脸。他想用手把脸上的倦意搓成碎渣,让春天的风吹走。
       马校长延续了刚从外地回来时的好心情。白得像是没有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让他那双长得很美的老年人的眼睛,熠熠生辉。杨同光刚进去,他就说杨老师啊,你肩上的担子重呢,你一定要把这个头给我领起来啊。杨同光说,马校长,我尽力而为。马校长说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做到!这次,我们去参会的三家学校的校长来了个君子协定,就是大家齐心协力,把新州市的高考成绩推到一个新的台阶上去,去年新州市在全省数第七名,如果说前五名是第一集团军,新州就只能算第二集团军,我们的意思是,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带动新州市尽快冲到第一集团里去!事情办成了,就是大家的功劳。当然啦,这有很多工作要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学习别人的经验,形成整体优势,因此我们三家校长在飞机上就定了下来:三所学校的高三老师互相听课,互相切磋,而上第一堂公开课的,大家都推举杨老师你呀!
       杨同光说行,什么时间上马校长你通知我一声。
       马校长见他回答得如此不在乎,知道他并没理会自己的意思,因而强调说,杨老师你要明白哟,你的这堂课,一定要全面体现我们这次出去学习的成果。
       杨同光犹疑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们上课的目的,难道……
       马校长的脸沉下去了,明显不悦。他说杨老师,你那天开会的时候没认真听我讲。
       这倒没冤枉杨同光,他心里有愧,就不言语了。
       我们上课的目的,马校长说,不要套话和大话,明确地讲,我们就是要让学生在高考中拿高分!说是让他们掌握知识都不行,让他们拿高分才是准确的,这个观念要扭转过来!
       杨同光有些糊涂。
       学生要拿高分,马校长说,当然首先是掌握知识,但掌握了知识却不一定能拿高分!
       杨同光微微颔首,像点头又不像点头。
       沉了好一阵脸,马校长才开通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们把细则定出来后,你再照章行事就行了。但你心里先要有个准备,因为你的这堂课不能砸锅,你是我们学校的招牌教师,如果招牌教师的课逗人谈论,会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
       马校长此前从没对杨同光说过这么重的话。
       杨同光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硬撅撅地说,我知道了,马校长你放心。
       我正等你这句话呢,马校长笑着说,我当然放心,不然咋会让你来呢。好了,去吧。
       可杨同光却坐着没动,马校长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杨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杨同光的脸涨得通红,嗫嚅半天都不说话。聪明的小苟看出他有私话对校长讲,就说马校长,我去办公室把文件整理过来。她出去后,杨同光才说,马校长,我大妈不慎摔断了腿。
       马校长说我知道啊,好了没有?
       杨同光说没有呢,去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糊里糊涂花了近两万块钱,一点效果没起。
       马校长嗨了一声,说现在别说住院,就是吃
       药也吃不起。
       杨同光说,马校长,我都借了八千块了,眼下又花光了。
       马校长说,哦。
       杨同光说,马校长,我的意思是……学校能不能考虑给我解决一点……
       说到这里,杨同光把眼镜取下来,用手指抹了一下镜片,又戴上,再取下来,再戴上。
       马校长咳嗽了好几声,才带着思考的口气说:是这样的杨老师,学校这么大个摊子,不是这里用钱就是那里用钱,经费很紧张。你大妈又不是学校的职工,我找什么理由给她解决呢?哪怕我只在她身上支出三五十块,也必须给校党组和全校教职工一个说法对不对?
       杨同光是鼓足十二分的勇气才提出那个要求的,而且他以为马校长会答应他,没想到结果是这样。他真有些无地自容。他说对不起马校长,我给你添麻烦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由于羞愧和激动,他声音又闷又哑,像突然间得了重感冒。
       见杨同光已起身动步,马校长急忙过去,把他摁回到椅子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马校长就想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透。这样的话迟早是要说的。他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隔着宽大的写字台,上身尽力朝杨同光倾过去,声音尽量放小,说杨老师,我这个当校长的也有难处,你要体谅我……开始两年,给你分那么大的房子,大家没意见,现在,大家的意见就出来了。我这人说话是直筒子,我就明确地告诉你,陈子江的意见就很大。去年高考,他班上的成绩也是相当优秀的,这一点你要承认,但他现在还跟三家人合住一个套间。学校一直说集资建房,但全部精力都用来抓教学,老是腾不出手,这么一来,短时间内,陈子江他们还必须合住在那样的套间里,厨房、厕所、过道全算上,那套房也只有七十多个平方米。关键是厕所只有一个,陈子江那老婆肠胃不好,早上起来上那趟厕所,简直磨死人!四大家人排起长队,在门口等,听陈子江说,有一次他老婆没抢到先,里面的人又拖拖拉拉地不出来,她在外面把裤带都解了,凄惨地高喊:救命啦!救命啦!
       说到这里,马校长呵呵呵地笑起来。
       杨同光的屁股底下像垫着蒺藜,身上潮乎乎的,但他一动未动,咧着嘴听。
       陈子江提出这事的时候,马校长说,我很严肃地批评了他,我说你老婆在邮局分明买了一套大房子,不住,偏偏要到学校来挤!但陈子江也有陈子江的道理呀,他老婆在北城邮局,北城到南城,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段距离的吧,而学校的工作又这么紧,陈子江根本没时间跑,陈子江不跑,就只有他老婆跑——我们总不能让同一座城市的夫妻也常年分居吧?那太不人道了。我批评陈子江的另一点是,你陈子江在学校是单职工,人家杨同光是双职工,双职工的待遇当然跟单职工不同。可陈子江说,赵新华当时就是被照顾上来的,杨同光已经被照顾了一回,分房子时就不该再享受照顾。仔细想想,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对不对?
       马校长盯着杨同光。杨同光只是咧着嘴。
       再谈到这次上示范课,马校长接着说,尽管另两位校长推举你杨老师,但最终决定谁上,还是由我们说了算,那天我们党组成员碰头的时候,竟然有大多数人主张让陈子江来上,他们的道理是,你杨老师虽然有很高的名气,但陈子江的名气也不低,他在报上发表了好几篇论文,再说他的职称也比你高,还有……杨老师你可能也听说了,邱董事长请了陈子江当他儿子的家教,这说明邱董事长是信任他的。你知道邱董事长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什么吗?
       马校长的表情,是执意要杨同光回答的。杨同光只好说,不知道。
       邱董事长说,我们看待任何问题,都必须站到一个高度上去,而最高的高度就是识别和利用人才!你听听这话,就知道他把儿子送给陈子江教,不是心血来潮对吧?
       杨同光再也坐不住了,他说马校长,这次示范课就让陈子江老师上算了。
       马校长把脸一扭:你这就不对了。你这分明是闹情绪嘛!我只不过是给你露个底,你明白就是了,不必挂在心上。示范课还是要由你来上的,哪怕党组的其他同志全都反对,可说到头还是我定板,我让你上你就上!
       杨同光说我不是闹情绪,我是真心实意的,陈子江老师的确很不错……再说我大妈那个样子,虽然有赵新华服侍,可我也不可能不分心。
       马校长把胳膊甩了一下,这个事就不要再说了,你闹没闹情绪未必我还看不出来。至于你大妈的治疗费嘛,马校长用指头敲了十余下桌面,说,容我跟几个同志商量一下好吗?
       杨同光走了。
       两天之后,大妈就从医院抬了回来。实在没钱了,待不下去了。赵新华去找高院长宽限些日子,说学校在研究解决经费,但高院长避而不见,一个副院长接待了她,那副院长说等钱到手再送来也行嘛,反正又不远。幸好抬了回来,因为马校长在校门口看见大妈被抬回来的时候,还走过来问了几句话,却没说半句解决钱的事。他仿佛压根就忘记了那件事。
       大妈被抬回家的次日,是高院长的女儿高倩来杨同光家学习的日子。晚上六点半钟,杨同光下班不一会儿,高倩就来了。每周的这一天,她都利用放下午学和上晚自习之间的这段时间,跟杨同光学数学。高院长的女儿和邱董事长的儿子一样,都在新州高级中学读书,一周七天,有三天都要“跑”家教,除杨同光这里,她还找了人学作文、学书法,星期天,她更是清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去这家艺术宫学了舞蹈,又急急忙忙地赶车,去那家培训部学古筝、学英语,她像赶场子似的,早晨和中午两顿饭,都是去路边店里买便餐。现在,她都是初中二年级的孩子了,身体却像摊开的饼,眼里满是成人的焦虑。
       身体的青春迟早会来,然而心灵的青春,还会来吗?
       门开着,高倩站在门口喊杨老师,喊了好几声,杨同光也没答应。那时候他在大妈屋里,正在给迷糊过去的大妈按摩,但他是听见高倩喊的。赵新华在厨房做饭,也应该听得见喊声,赵新华也没答应。外面静了一会儿,然后喊声再次响起:杨老师,杨老师。怯生生的。杨同光慢吞吞地将大妈的被子盖好,出来了。
       高倩的手里提着几大袋礼品。这证明是她爸用车把她送到煤电一中来的;她爸大概觉得昨天把杨同光的大妈赶走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愧疚。杨同光推了推眼镜,说高倩来啦?高倩哎了一声,就进屋来,把礼品放在餐桌上。杨同光的家没装修,房子修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磨石地板,石灰墙面,住了这么几年,墙面早已发黑,那几袋包装得金光灿灿的礼品放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屋子里,给人一种很滑稽的印象。还没落座,赵新华就从厨房出来了,高倩说赵阿姨好。她是一个十分懂礼的孩子,声音是那种青春期时的沙。赵新华黑着脸,没有理她,风风火火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走动。杨同光说,坐下吧,我们马上开始上课。他把礼品往桌子边上齐了一下,让高倩拿出书本,提出她不懂的问题。
       杨同光没讲两句,赵新华又出来走动,动作非常的大,把桌上的礼品盒全都撞到地上了。
       礼品盒是金属制成的,发出刺耳的响声。赵新华并没打算把它们捡起来,回身的时候,又
       狠狠地踢了一脚,将一盒普洱茶叶踢到了厕所门边。
       这时候,高倩翻着眼皮,泪光闪烁地看着赵阿姨的一举一动。
       杨同光见高倩的样子,心里痛了一下,起身把礼品盒捡到桌上之后,故意笑着对赵新华说,你不能慢点啦,鬼打慌了啊?
       放你妈的屁!赵新华朝着杨同光,怒骂一声。
       四壁发出嗡嗡的回响。
       高倩单薄的身子吓得像要飘起来,握笔的手在纸面了涂了一个黑疤。
       骂了那一句,赵新华就控制不住了,她说杨同光啊杨同光,人家说把你大妈赶走就赶走,让你教他女儿你就教他女儿,你这不就是电视里的那些奴才吗?你好坏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就把自己看得这么不值钱?你说我贱,你自己照照你现在的样子,比我贱到哪里去了!我这辈子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累死累活的,为了谁呀……
       说到这里,赵新华就带着哭腔了。她一带着哭腔,就把杨同光的心给堵住了。
       其实杨同光的心早就堵住了。马校长跟他谈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赶都赶不走。陈子江这样的教师成长起来了,他杨同光就不再被倚重,人家使用了你,然后把你扔掉,就这么回事;同时杨同光也知道,马校长说了那么多道理,但有一条道理不仅仅是道理,还是标准——邱董事长请陈子江当家教了!
       大妈被赶出医院后,杨同光的心就被堵死了!高倩进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东西横亘在他和面前这个孩子之间,使他拒绝自己为她讲课。
       然而他不是老师吗,做了老师的人,别说人家给你送了礼,就是没送礼,有了问题向你请教,难道你不解答吗?而且,在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面前,怎么能像赵新华那样说话呢……
       高倩的泪水流了下来,泪光背后是深深的惊恐。
       她惊恐起来的样子,与杨同光的儿子文文一样,都是那么无助。
       杨同光看着她,以怜惜的腔调说,高倩,来,我们继续上课。
       好,你上你的课,赵新华说,我也懒得做饭!我凭啥在这家里当牛作马服侍你们三代人!
       杨同光还没回话,高倩就站了起来,把书本收好,朝杨同光鞠了一躬,说我走了杨老师;又转过身朝赵新华鞠了一躬,说赵阿姨,对不起。
       随后,她走出门,跑下楼去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来过……
       路好像是越走越窄。杨同光既要准备示范课,又要应付家里那一摊子事。
       大妈腿上断了的那个部位,用手指一掐,就能感觉到穿过骨头的通畅。那是让人倒抽冷气的通畅,是世界上最滞涩的通畅。因为常常发炎,隔那么一天两天,就要请校医务室的医生去家里为大妈输液;赵新华已经上班,只好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医务室一把,医生进去,往往是挂上瓶,插上针,就走了,走之前嘱咐大妈说,你看见瓶里没水,就自己拔掉。大妈知道,每一滴水都是钱买来的,因此总要等到输液管里那个银白色的刻度不停地往下跑,全都跑进她血管里了,她才拔针,而她的动作又是那么迟缓,针没拔下来,一管乌黑的血已倒流上去。每当杨同光回家,看到从管里流到地上然后枯萎成网状的血,他就觉得,总有一天,大妈身上的血要被这样放完的。
       他跟赵新华吵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在外面,赵新华总是对人说:我们本来想让大妈继续住在医院的,可医生说那不好,反正像大妈那么大年纪的人,只能采用保守疗法,在医院是治,在家里也是治,不如回家算了,别的不说,家里方便嘛,老年人不就是图个方便么。她在外面说着那样的话,可一旦下班往家里走,就愁眉苦脸了。大妈断腿之前,菜是她买,饭是她做,赵新华最多做一点早餐,中饭和晚饭都是吃现成的,现在可好,不仅没人帮她,还要侍候一个病人。对她而言,家不是休息的地方,而是另外一层负担。作为媳妇、妻子和母亲,她不能卸下这层负担,不能甩手不管,可她就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去面对,她的手上像带着打击乐器,干什么事情都要弄出点响声。
       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听来,那响声无异于对她的谴责,她想自己这么大年岁了,身体好的时候,还能帮忙做点家务,而今摊上这档子倒霉事,明明白白就是一个废人了,就只有拖累的份儿了。想到这里,老人禁不住发出悠长的叹息。
       赵新华最听不来那叹息声,她分明猜得出大妈叹息的原因,可她偏要说:叹啥气嘛,有哪一点没把你服侍好嘛!听到这话,大妈在屋子里立时噤若寒蝉。
       每当这时候,杨同光就无法不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安慰一下大妈的心,他说新华,大妈不是那个意思。
       只要杨同光接腔,不管他说的是什么,赵新华都揪住他吵。
       吵架不仅是他们生活的常态,还成为他们生活的骨肉了。
       煤电一中全都换了备课本。以前的备课本是横格纸,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现在换成了表格本,以课时为单元,分别要填写年月日、课题、教学目标、教学思想、教学方法、教学工具、板书设计、教学效果等,共十多项。教师们用功的地方,是教学方法、教学工具和板书设计。那简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个教语文的女教师充分领会和吸收了那个特级教师穿着孔乙己似的长衫讲《孔乙己》的精髓,上《屈原列传》的时候,她硬是挽了个屈原似的发髻,髻上还插了笏,再加上穿着青衣,怎么看怎么像个道士。善于学习的陈子江,主要是在教学工具和板书设计上做文章,幻灯、录音机、多媒体,凡是学校有的,他无所不用;他还给每个学生发了红绿两种颜色的纸牌,就像电视里那些娱乐节目给现场观众发纸牌一样,讲完一道题目,他喊一声:举牌!听懂了的,就举绿牌,没懂的,就举红牌,这样他一眼就能看清红绿牌的比例。他把这个创举很快写成一篇论文,叫《反馈教学:互动是一种美》。他编写的板书设计,像树枝,像花朵,像房舍……对他这些花样翻新的东西,马校长啧啧赞叹;马校长甚至说,就是那些全国闻名的特级教师,也不一定有陈子江的手段。
       陈子江的每一个举措都是对杨同光的威压。平时,杨同光备课就是看一下书,知道这一讲该向学生交代些什么就行了,现在他却必须填写那些表格。填写什么呢?他的教学方法是“说”,难道他能这么写吗?他不需要幻灯、录音机和多媒体,那么教学工具就只剩下课本、黑板、粉笔、直尺、三角板这些东西了;由于是“说”课,极少板书,黑板、粉笔、直尺和三角板都不需要了,只剩下课本了,如果在工具栏里只填上课本,这不是闹笑话吗?他并不是想不出花样,可他觉得那是形式主义的,是本末倒置的。他听说新州外国语实验中学的某个教师,讲《十里长街送总理》时,黑板上方挂着黑纱缠绕的总理遗像,在教室的四壁摆满了花圈,师生胸前佩戴白花,这不分明把教室弄成了灵堂吗?如果讲董存瑞,是不是教师也要去炸碉堡呢?讲江姐,是不是也要往指头里钉竹签呢?
       杨同光对自己说:我永远也不去搞他们那一套!
       然而,因为他要给大家展示一堂示范课,又必须按照要求,“规范”地进行操作……
       上示范课的时间说来就来了。这是四月中
       旬的一天上午,天很蓝,太阳很明亮,煤电一中的校门口,拉着迎宾横幅,整个校园都显得喜气洋洋的。课程安排在第三节,那天杨同光像往常一样,跟妻子你来我往地争了几句,然后又给大妈喂了饭,再抢着时间去学校上班。他并非不记得自己今天将成为几所学校注目的主角,但看到斗大魏碑字体的横幅时,他还是愣了一下,像才真正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节课从十点二十开始,不到十点,外校领导和教师就到齐了,好几十人。接待小组把他们安排在四楼一个小会议室里,吃水果,喝茶。第二节下课,他们就去了一楼的大阶梯教室候着。杨同光教的两个班,自然选了个最好的班到一楼。那时候,后面几排已坐满了穿戴体面的陌生人。本校的许多教师,不管是不是教数学的,有空的也都来了。
       铃声响了,杨同光进来了。学生们看到他的第一眼,是觉得有点不认识他。他如同往常,穿着灰不溜秋的衣服,可他并没把手插进袖筒,背到身后——他把两只手拖着,从讲台的这边走到那边,显出无所适从的样子。学生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手有那么长,竟拖到了膝盖。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弯着腰。终于,他开始上课了,他笨拙地捏住一根粉笔,在擦得发亮的黑板上写课题。他的粉笔字写得多么糟糕啊,如同一个拙劣的木匠钉一口箱子,木板东倒西歪,龇牙咧嘴。教室后排有了小声的议论,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话,但杨同光的学生知道这是在议论他们老师。他们为老师感到难过。把课题写好,杨同光回转身来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痉挛着,他说,我们今天……这时候,他就看到了马校长。新州高中和实验中学的校长都来了,三个校长坐在最后一排。马校长斜着眼睛,翘着嘴角,往后面梳得服服帖帖的头发闪着冰冷的光。杨同光本来打算按照自己的计划把课讲下去,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把要讲的例题板书上了。他不仅板书了例题,每往下讲一步,都在黑板上写出来。他的脑子里,不停地浮现出陈子江那些如树枝如花朵的板书设计,而他同时又知道自己的板书是多么丑陋!这样一来,平日里那个灵光闪现的杨同光完全不见了,例题也只能说是勉强讲清楚。
       他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些很想从他这里长些见识的外校教师,失望极了,心里在想: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并不比我高明!
       讲一道题目不足以拖完整堂课。杨同光等着铃声,可铃声迟迟没有响起。他想今天这堂课怎么这么长啊!时间像凝固了。学生也很不配合,他的学生都是把学数学当游戏来做的,今天却全都变傻了,只会傻望着他。他想安排学生做习题,可这怎么成呢,人家来听你上课,就是看你让学生做题的吗?他只好打起精神,又开口说话。题已经讲了,那就说些别的吧。他的脑子完全是凌乱的,跟他的板书一样没有章法。他说同学们,那些非常重要的知识必定都是在浅处,事实真相并不在我们钻的牛角尖里,而是在我们抬眼就能望得见的地方。他说同学们,过于认为奥妙,思想反而模糊不清,不信你们试试:如果紧紧盯住苍穹,过于持久,过于集中,过于直接,连金星也会变得黯淡无光。他说同学们,时间能帮助我们做成许多事,但时间本身并不能训练我们的大脑,我们要学会放松,学会正确地利用时间,目前唯一的华裔菲尔兹数学奖得主丘成桐先生,正该他上学的时候,父母却没逼他上学,而是给他一年时间,让他周游世界……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很久很久过去,人们都在议论杨同光的那堂课。
       那真是丢脸的,在那天课后的评议会上,人家新州高中的校长一句客套话也没有,直截了当地指出:我认为在目前的形势下,不适合给学生讲放松的话,正是万马奔腾过独木桥的时候,怎么能放松呢?你一放松,你就落后了,你就被人家挤下河去了!他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许多人还认为,杨同光利用小半节课的时间,给学生讲课题之外的事,是不妥当的,是对学生不负责任的,要知道,他们是高三啊,还有不到两个月,他们就要参加高考啊!一分一秒对他们都是要命的,开不得玩笑啊!
       只在评议会快结束的时候,陈子江才站出来为杨同光说了话,陈子江说杨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是蜚声海内外的著名数学家的高徒,他这些年在数学教育上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他以那种方式上课,自有他的道理……
       陈子江的话,显然让另两所学校的领导和教师很不屑,也很不舒服,马校长本来是安排了午饭的,可他们没吃就走了。
       按照三个校长在飞机上的筹谋,杨同光讲了课,另两所学校接着安排他们的老师讲,可煤电一中始终没接到邀请。所谓三所学校联手打造新州教育的宏伟计划,就这样流了产。
       对计划的流产,马校长并不伤心。他伤心的是杨同光的表现。他至今也没怀疑杨同光是个人才,可是,他把课讲成那副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时候,马校长想起杨同光曾请求解决他大妈医疗费的事,会不会是因为没满足要求他就乱来了呢?如果是这样,就太不像话了!他真后悔当初否定了党组大多数成员的意见。如果换成陈子江讲这堂课,毫无疑问,绝对会是另外一种效果。马校长后悔死了。
       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找杨同光谈谈。
       这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杨同光又被马校长的秘书小苟喊进了校长室。
       马校长说了很多话,都是语重心长的,但杨同光一声未吭。
       按照马校长事先的猜想,杨同光一进来就会向他道歉,说自己把课讲砸了,给学校丢了脸。可杨同光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他自始至终昂着头,傲气得像刚占领一个王国的狮子,与平时谦和的杨同光判若两人。这就让马校长恼怒了,他说杨同光同志你想一想,课是你自己讲砸的,我们并没安排你讲砸,你把课讲砸了,人家陈子江老师还为你辩解,这学校谁对不起你?你又跟谁赌气?杨同光还是不吭声,还是昂着头。马校长激动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丘成桐用一年时间周游世界,那是培养数学家的整法!我们的任务不是培养数学家,而是让学生在考试中得高分!你作为高三教师,连基本任务也没弄清楚,你这不是混……混……混账嘛!
       距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马校长办公的地方,由校长室搬到了高三办公室。往届临到高考,马校长虽然都亲自挂帅领导高三应考工作,也经常往六楼跑,但并没把办公室搬上来,今年之所以这么干,是要亲自督阵,让教师们最大限度地把他出去考察时学到的东西在今年高考中体现出来。马校长是有个性的人,他面子上不表露,心里对新州高中和实验中学的校长是有气的,不管杨同光那堂课是否成功,别说是事先计划好的,单是依照礼节,你们也该请煤电一中回访,可屁也不放一个,阴悄悄就算过去了!马校长甚至听到一种更令他感到羞辱的说法:新州高中和实验中学的校长都知道杨同光上课的习惯,也多多少少了解他的性格,因此故意推举他来上这堂“规范化”的示范课,让杨同光出丑,使他消沉,使煤电一中不再信任他,这样,就可以扳倒这块招牌,没有了这块招牌,势头很猛的煤电一中就会偃旗息鼓,他们也就自
       然而然地少去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如果真是如此,这就是一个圈套!
       然而,骄傲的马校长不承认自己钻进了别人的圈套。
       每当想到这件事,他都会自顾自地怒骂一声:娘的,我就不信,那全是无稽之谈!
       杨同光在办公室的话比以前更少了。现在教师们都知道邱董事长把儿子送去让陈子江当家教的事,也知道马校长最近对陈子江说话的时候,显得非常的客气,差不多就跟他以前对杨同光说话一样客气了,这些都是信号,因此,虽然他们从内心里依然尊敬杨同光,但有了不懂的问题,却都去向陈子江请教了。只要有人来请教,陈子江的声音就灌满了整个办公室。
       每当这时候,杨同光都尽量不去听,只埋头做自己的事。
       教师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押题。马校长说,那些在高考中取得辉煌战果的学校,最后一段时间都不讲别的——该讲的都讲完了么,他们在这段时间集中精力就干一件事:押题。这件事做好了,不仅可以出尖子生,更有利于大面积提高升学率。
       到底说来,讲一堂示范课只是形式上的东西,让学生在高考中打胜仗才是本质的,因此,马校长很快淡忘了心中的不快,潜心领导押题工作。
       高三成立了押题小组,以各科目为单位。数学押题组组长,自然是由陈子江担任了,马校长带回这经验之前,他就已经在实施,去年,他不是就押中了两道很大的题目吗。马校长说,各组组长有权决定小组成员,陈子江听到这话,心里起起伏伏地波动了许久,才试探性地去征求马校长的意见,他说马校长,我想把杨同光老师也拉进来。马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说,那是当然,杨同光你都不拉进来,你还拉谁呢!
       马校长像是很生气。
       陈子江不知道,马校长对杨同光而今在办公室的孤立处境是很心痛的。
       高考前的半个月,各押题小组召开第一次碰头会。都挤到一个办公室太吵闹,因此把各组开会的地点分散开了,数学组在这天放下午学后去了教务处。因为数学科在考试中抬分厉害,失分也严重,因此马校长亲自参加了。陈子江首先发言,他不仅解剖了去年命题的类型,还从报纸和网络上搜集了大量信息,特别是那些将参加今年命题的人员在不同场合讲过的话——许多媒体上都有这方面的报道,有些媒体的标题惊世骇俗:“让高考命题教师帮你押题”——令人信服地预测了今年高考题目的走向和重点。他的话说完,面前仿佛就摆上了一张高考试卷。马校长满意极了,不停地点头。教师们也十分兴奋,说有了陈组长的这双佛眼,藏得再深的妖魔鬼怪也逃不掉了。
       只有杨同光像块石头,坐在那里沉静无声。
       但马校长很想听听他的意见,笑着说,杨老师你呢?
       杨同光的嘴唇翕动着,像在嚼一根筋。嚼了老半天,他才说,我没啥意见。
       大家都随着马校长的目光,盯着他。
       他奇怪地扫了大家一眼,认真地说,真的,我啥意见也没有。
       大家还是盯着他。马校长的目光像激光似的射人。
       杨同光又扫了大家一眼,终于申辩似的大叫一声:我真没啥说的呀!
       众人瞠目结舌。
       更让人惊诧的是,杨同光叫了那一声,没给任何人打声招呼,就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直接出了教学大楼,没立即回家,而是去了大楼的背后。那里有一堵半人高的院墙,墙外几十米远处,是一长排垂柳,晚风中,绿丝飞扬,柳树下,把新州城分为南北两个部分的巴河时隐时现。初夏时节,上游还没涨水,巴河就像被水洗过那么清亮,一轮落日,带着迟钝而深沉的热力停泊在河心,之后它像为这片大地留下了什么嘱咐,从水中慢慢隐去,只让霞光在辽阔无垠的天空上燃烧。这时候,天地靠得如此之近,好像两者之间从来就没什么距离。杨同光大口大口地吐纳着晚风,呼吸着天地间迷人的气息,眼睛终于湿润了。天地赐予的辉煌与自由,究竟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抬起头,奇异地在云团里看见了一匹负重的马,马身上的汗珠,把天空都照亮了。这匹马是如此疲惫,似乎永远也不会陡立起来,对着高天发出长声嘶鸣了,它最多在自己的梦里,留下一片传说中起伏不平的草原……
       霞光被烧成灰烬的时候,杨同光才转过身,踏着夏日黄昏中微白的土路往家里走去。他穿行在如空气一样弥漫开来的时间里,觉得是那样孤独。时间有许多条航道,每条航道都披着坚硬的铁甲,没有谁能够走进另一个人的时间里。
       大妈是否吃过了饭,他不知道。近些日,赵新华跟他吵架的时候少了,对自己婚姻的失败感却增强了。她对丈夫的判断,很大程度来源于外界的评说。许多时候,她连饭也懒得煮,而是去食堂打饭。她把饭打来,依然尽着一个媳妇的义务,首先给大妈分出一份儿,端到她床边去,然后再给儿子、丈夫添上,最后才是自己。但食堂里的饭粒,就像小石子一样硬,大妈根本无法吞咽。她无法吞咽又不敢给赵新华说,只等杨同光回去之后,她才把他叫进去,让杨同光将饭放进锅里,加上水熬一熬。
       与往年一样,今年高考煤电一中也没设考点。整个新州市城区,只在新州高中和实验中学设了两个考点,各校再派出教师前去监考。派谁去监考是有讲究的,这就跟参加高考阅卷一样,是一种特殊的荣誉,还能拿到一笔不菲的监考费。
       陈子江和另外好几个教师都去了,但杨同光没有被派去。
       自从他那次在押题碰头会上发了疯——大家都这么认为——就再没叫他开过会了。马校长对他的那份怜惜之心,也减淡了许多。有时候,马校长甚至想,你新州高中和实验中学不是给我设了圈套吗,那么我就要让你们瞧瞧:即便我把杨同光废掉了,煤电一中照样要发展,照样要从你们牙齿底下抢生源!当然,这样的心思马校长不会经常有,只是新州高中和实验中学的两个校长突然间蹦进他的脑子,他心里堵着气的时候才会有。
       谣传像春草,过个夜就长得遍地是。高考的第一天,煤电一中就有人说,下学期,杨同光尽管还不至于被“动态”掉,但不会再让他教高三了。
       甚至有人说,学校分给杨同光的那套房子,可能要让他退出来,转给陈子江住。
       赵新华当天下午就听到了这些传言,她吓坏了。天哪,杨同光不教高三,意味着收入将减少一大截,儿子马上就进毕业班,毕业班学生的腰包都是有洞的,需要不断地往里面塞钱,塞进再多的钱,都会被无休无止的补课和大摞大摞的参考书和诊断试卷吞掉,本来就欠了那么多债,拿什么去填儿子的腰包啊!
       虽然已经高考,但学校其他年级还没放假,因此赵新华这些职员都还要继续上班,听到那些传言后,她竟然没给总务处主任打一声招呼,就跑回家来,找杨同光证实。
       杨同光说我怎么知道?
       杨同光的那股冷漠,完全是与己无关的架势。
       赵新华完全瘫软了,连跟杨同光吵一架的力气也没有了。她静静地、伤心断肠地流着泪。
       大半个小时过去,她才想起自己没请假呢,恐慌地、脚步凌乱地去了办公室。
       她走后,大妈把杨同光召到床前。赵新华
       问他的话,大妈都听见了。大妈说那都是真的?
       杨同光沉着脸,不回答。
       大妈心如刀割。她虽然没文化,可她心里明白,她的这个儿子本来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物,现在却沦落到这步田地了。
       她说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
       杨同光陡然起身,厉声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不要再说了!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口气对大妈说话。
       大妈吓得浑身一抖。
       可杨同光并没有完,他眼里充血,完全变得歇斯底里了,他说你总是说你误了我,你能给我找补回来吗?能吗?你回答我呀!
       大妈枯萎的身体在床上不停地缩小,缩成一团。
       杨同光抱住自己的头,久久地不放开。
       直到听见大妈的哭声,他才回到床前,跪了下去。
       大妈的哭声跟他小时候那种无助的哭声一模一样。
       他说大妈……你别再说那种话了……你放心,我会养你的,养你一辈子!
       大妈支起身,孩子一样扑进杨同光的怀里。那一瞬间,杨同光突然记起了自己小时候扑进大妈怀里的感觉。他和养母之间,是在完成一个轮回……说真的,对他的人生,他刻骨铭心地后悔过,但对照顾大妈本身,他从不后悔。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他当一名中学教师,竟是如此困难……
       那时候还是上午十点多,杨同光把安静下来的大妈放回床上,无事可做,想了想,就上学校图书室去了。
       临近期末,进图书室的人一个也没有。杨同光抽出一本书来,坐在那里读。这是他喜欢的哲学书,可是他一行字也看不进去,文字走进他的眼里,可文字里的思想却躲藏在深处,不愿与他亲近,他只能看到张扬在空气里的叶片,看不到土地下的果实。
       他把书放回去,又抽出一大叠装订起来的报纸,胡乱地翻看“旧闻”。
       当他翻到那叠报纸的中间部位时,愣了一下,之后目光如炬——
       一个小黑框内,写着这样的标题:《我国著名数学家×××去世》。
       这×××就是杨同光就读上海那所大学里的老师。
       这条消息发布的日期,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二十天后,高考成绩下来了。结果,杨同光班上的数学成绩,不论是尖子生的高分数还是全班的平均分,整个新州市无出其右。这样一来,所有的传言都不攻自破。他依然住着那套房子,秋季开学时,依然教高中毕业班。可谁也没想到,杨同光却得了抑郁症,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而且常常忘事。那学期还没教到一半,他就明显表现出不能胜任毕业班教学的迹象了。又过了一个月,学校只好让他去教高一,然而,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往往是讲不到几句,就自责自罪,不是说自己对不起大妈,就是说自己对不起学校。
       那学期结束,马校长不得不痛心疾首地做出决定:将杨同光“动态”回板凳山煤矿。
       杨同光带着他的大妈回去了。矿上怎么安排他,那是矿上的事。
       鉴于他对煤电一中的特殊贡献,学校让赵新华继续留下来。
       此前有过这样的事情:夫妻俩一同被选上来,后来其中的某一个被“动态”掉了,闹得两人最终离婚。人们猜想,赵新华也会跟杨同光离婚的吧,她哪里受得了啊,一老一少,都是病人,都要她服侍!杨同光回去后,矿上暂时没让他登台讲课,闲置在家,生活上虽能自理,还能照顾大妈,但毕竟不利索——再说赵新华是那么虚荣的一个人。可是,当儿子在煤电一中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赵新华就主动要求回了矿山。那里才是她的家。
       责任编辑 晓枫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