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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脸上的阳光(外二篇)
作者:蒋乐仪

《十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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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越来越陡。光秃秃的陡坡,寸草不生。空气越来越稀薄,憋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要飞扬起来。眼前是一片银白,灰白,花白。天地之间,激荡着寒彻骨髓的雪山气息,满世界晃动着的,全是刺目的白雪。这是红军翻越的第一座雪山——海拔4000多公尺的夹金山。一个个战士倒下去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60年后,老红军女战士邓六金在回忆文章《铁流劲旅中的巾帼们》中写道:
       “长征艰苦的生活,恶劣的环境,既是对一个革命者生死的考验,也是信念与意志的磨炼。”
       在红一方面军长征的队伍里,有一支特殊的队伍——这就是有30名女战士参加的干部修养连,队长董必武,副队长徐特立。这支由老弱病残组成的队伍,是钢铁方阵中一道别样的风景。
       在这30名女战士中,有一名叫吴仲廉的女战士,与别人不同的是,她是一位缠足的女子。旧时有一种专门摧残女人的陋习,就是把女子的脚用布条紧紧扎裹,使其筋骨畸形,变得又小又尖,走起路来,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样。真是难以想象,一个缠过足的女人徒步走完二万五千里,她要比常人付出多少倍的痛苦和坚毅。
       长征途中,有四个女战士怀孕,生下孩子后,为了不掉队,都忍痛把孩子送给了乡亲。那是一种怎样的生离死别啊!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就这样活生生地与自己永远分离,哪一个做母亲的,心中不在滴血!
       还不仅仅是自然界的风霜雨雪。每时每刻,都要面对饥饿、疲惫、寒冷和死亡的威胁。天上有飞机跟踪轰炸,地上有荷枪实弹的队伍围追堵截。1935年4月的一天,毛泽东的妻子贺子珍在空袭中为了掩护伤员,被炸弹击中,负伤17处,头部血流如注。一直到她去世,她的脑颅里仍残留着几块弹片。1935年1月,在阴雨连绵的春天里,周恩来的妻子邓颖超患上了肺结核,一边拄着拐杖行走,一边不停地咳血。最惊险的是在过草地时,她骑的马受惊,她被颠翻下来,陷进了沼泽,幸亏抢救及时,她才逃过了又一次的灭顶之灾。
       但是,这一切艰难险阻、流血牺牲都不在红军女战士们的话下,她们视死如归,一往无前,她们跟着队伍,跟着那面镌刻着斧头镰刀的旗帜,不停地走。走。
       作为女人,她们的坚强和伟大超越了常人的想象。作为个体的生命,她们所经受的磨难和摧残超越了生命的极限。
       同样是作为女人,生长在和平的年代里,我常常凝望着战火硝烟中她们远去的背影,我常常思索着她们这非凡的一切的动力。这种神奇的、不竭的动力,使她们敢上刀山,敢下火海。她们身上洋溢的革命乐观情绪,就像永恒燃烧的太阳,照亮了雪山草地,照亮了风雨如磐的漫漫长夜。
       有这样一个细节长久地感动着我。长征途中,由于女战士们长期无法洗头,蓬头垢面,以至于头上长满了虱子。女人的天性都是爱美的,但是,为了减少麻烦,她们不得不全部剪成光头。休息时,一些调皮的红军小战士会偷偷将帽子揭掉,大喊:“尼姑,尼姑!”取笑她们。
       这是一幅色彩绚丽的动人画面:在无边的黑夜里,在深不可测的死亡的悬崖边,在枪林弹雨的缝隙,在燃烧的篝火旁,一群衣衫褴褛的女战士们在嬉戏追闹,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她们苍白失血的脸庞。那盛开的青春的笑容,不就是灿烂的阳光吗?
       信念是生命的阳光。一个人活在世上,无论外界的环境多么恶劣,只要心中信念的阳光在照耀着,所有的绝境就都是新的起点,所有的风雨都会是彩虹的前奏。
       战地黄花
       记忆深处,有这样一幅油画:
       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一角,摆放着一把被阳光镀亮的冲锋号,一只绣着红五星的黄挎包,一个被子弹击穿的旧水壶。而在这些物品的旁边,是一丛盛开的小小的、金黄色的菊花。
       被炮火硝烟熏过、被气浪冲击过、被掀起的尘土掩埋过的黄色花瓣,依然鲜亮夺目,仿佛绽放出幽幽清香来,花蕊中曾经晃动过的透明的露珠,早已被炮火震落了吧。这圆脸般美丽的花朵,在向战场、向世界展示着纯洁而灿烂的微笑。
       这是许多年前看过的一幅画。这幅不见人物的画,竟然长久地占据我的心灵。每当秋风起、秋霜降的时节,这幅画就会从记忆的深水中浮上来,让我时不时地想起她们,想起那些像美丽的流星倏然划过天际的女兵们,想起西路军妇女独立团的那些姐妹们,想起回荡在祁连山上那冗长而久远的回声。
       画面是简洁的,宁静的,这战争间隙中的宁静,令人惊心动魄。故事是悲壮的,惨烈的,战争没有让女人走开,浸透了女人鲜血的战争让人不忍回顾。
       1935年底,随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24岁的王泉媛又被任命为由1300多名女战士组成的西路军妇女独立团团长,随大军西征。次年3月,在河西走廊与马家军血战40多天后,西路军损失惨重,数万人的队伍只剩下不足5000人。在西路军总指挥部、九军、三十军和妇女独立团被围的危急关头,王泉嫒主动请缨,带领1300名姐妹阻击敌人,掩护主力部队撤退。
       这是一页悲壮的历史,是一幕催人泪下的惨剧。
       “为了迷惑敌人,我命令全团官兵剪掉长发,一律男装……在每人得到5发子弹、2颗手榴弹的补充后,我率领部队进入梨园口阵地……”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凤凰卫视》中看到主持人采访王泉媛的镜头。年近九旬的她,身着一件黑红相间的棉袄,伸出指头在细数着战斗的次数。她的语调平静而和缓,满是皱纹的脸上,浮动着浅浅的微笑。
       因弹尽粮绝,妇女独立团全军覆灭,阵亡负伤近千人,活下来的几乎全部被俘,惨遭蹂躏和残害。在历尽严刑拷打和威逼利诱之后,机会来了,王泉媛死里逃生,投奔到兰州八路军办事处。但是,由于无人证明她的身份,她不能被收留。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又按长征的原路走回老家。1942年7月,当她沿途乞讨,腿脚溃烂、蓬头垢面地回到江西吉安时,家人都不敢相认。
       有人用九个数字概括她的一生:一生坎坷,两袖清风,三过草地,四爬雪山,五次婚姻,六个孤儿,七次遇难,八陷暗算,九死一生。
       像一朵毫不起眼的小花,在罗霄山山脉的角落里,王泉嫒默默无闻地存活下来。血与火的战斗结束了,但对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尽管她曾经出生入死,血洒沙场,但是,这一段辉煌的历史却不被承认。解放后,她孤身一人生活,前后收养过六个孤儿,当过村妇联主任,公社敬老院院长。“文革”期间,噩运降临,她无端地背上了“叛徒”、“逃兵”的骂名,到她被确认享受老红军待遇时,她已经76岁。
       磨难,几乎是她人生的全部。
       在电视画面中,当王泉嫒挣扎着站起身来,颤巍巍地目送记者离开时,看着她家徒四壁的破房子,看着她门前那狭窄拥挤的小巷,眼泪几乎溢满了我的眼眶。
       我的脑海里,又迭出那幅油画来。
       这些卑微而顽强的生命,这些被践踏的不屈的灵魂,不正是开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的小小的菊花吗?
       愈经风刀霜剑,愈加开得灿烂,这就是战地黄花的性格。要开出纯粹的金黄,来证明自己的傲
       骨与高贵;要开出灿烂的秋色,来证明自己美丽而凄凉的存在。
       凛冽的霜风吹拂着,菊花还在灿烂地盘开着。冲锋号、挎包、水壶还摆在战场的角落,她们却走远了,簇拥着、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下山去了,走进遥远的历史中去了,晴朗辽阔的霜天里,传来了她们隐隐约约的歌声。
       从她们伤痕累累的背影里,我看到的是中国女性非凡的坚强,从她们英姿飒爽的戎装中,我看到的是中国女性灵魂的无比壮美。
       她们走远了。只有扑鼻的香气,还在阵阵飘
       心中有梦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征。
       为了走完这充满艰辛、令人荡气回肠的长征,她付出了自己的后半生。
       她叫谢小梅,福建龙岩人。
       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开始了举世闻名的长征,她是其中的30位女红军之一,再过两个月,她就满21岁了。
       别看她年龄不大,她却有6年的革命经历了。17岁那年,她在厦门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与时任中共福建省委书记的罗明结婚。
       罗明,就是中共党史上著名的“罗明路线”的主角。因坚决执行毛泽东的正确路线,遭到当时党内极“左”势力的残酷打击,无情迫害。遵义会议后,罗明被重新启用,出任红三军团政治部地方工作部部长,该部的秘书是“红小鬼”胡耀邦。在二渡赤水后的娄山关战斗中,罗明和胡耀邦同时被敌机炸伤。胡耀邦受了轻伤,罗明身负重伤,左手大动脉被弹片击中,血流如注,当时就昏迷不醒。
       从江西到贵州,分别将近半年,谢小梅没想到会在干部修养连和躺在担架上满身是血的丈夫重逢。
       伤势还没全好,四渡赤水后,陈云代表中央要求罗明夫妇留在贵州,发动群众,开展工作。
       组织决定,他们只能无条件服从。但没想到的是,这一留,他们就失去了和党的联系。从此,找党组织,回到党的怀抱,成为这两个革命者后半生奋斗的目标。
       红军走后,两个操陌生口音的外地人根本无法生存。离开队伍才两天,他们就被捕了。他们被叛徒出卖,组织给的活动经费也被席卷一空。在贵阳,两人曾两次被捕,惨遭严刑拷打,因坚贞不屈,始终自称是做生意被骗的商人,才又两次侥幸脱险。出狱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谢小梅靠给别人家做女佣,每天混两餐饭,而罗明则成了一名扫马路的清道夫。
       远离了组织,远离了革命,就像在暗夜里行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十分艰难,走得磕磕绊绊。但是,他们始终不渝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心中有梦,他们心中始终有着一颗红星在闪耀。
       在贵阳无法安身之后,两人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南下广西,经广东、香港,辗转到达上海,希望在这里能找到党组织。
       然而,不幸的是,一到上海,他们就被罗明的堂弟——一个鸦片烟鬼出卖。两人再次入狱,被押送到南京监狱。在狱中,罗明患了重病,被同乡保释出狱后,靠着谢小梅糊信封赚取微薄的生活费,两人艰难地生活下来。罗明病好后,他们回到了罗明的家乡广东大埔。
       由于坐牢、逃亡等种种原因,他们一直没能与党组织联系上。在大埔,终于找到了党组织,他们欣喜万分。然而,时过境迁,因无法证明两人离开红军后的经历,当地党组织不接纳他们回到党内,只同意他们以党外人士的身份进行活动。
       这无异于一盆冰水。
       满腹的委屈、辛酸和悲伤一起袭来,谢小梅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擦干眼泪,她和丈夫没有气馁。两人分别改名,一边以教书谋生,一边进行革命宣传。1947年,局势恶化,中共南方局遭到破坏,在家乡很难继续开展工作,两人经组织同意,离开大埔前往新加坡,仍以教书谋生。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带着希望和梦想,他们回到了祖国。建国后,谢小梅随丈夫调到广州,当了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她当过图书管理员,当过百货公司广州采购站的工会干部。1973年退休时,她的行政级别是21级,月工资是45元5角。
       在默默无闻、日复一日的平凡工作中,她一天也没有失去自己的梦想。就像鱼儿没有水不能存活,鸟儿没有翅膀就不能飞翔一样,人生不能没有梦想。没有梦想,心灵就会干枯荒芜;没有梦想,人活着就会没有希望。
       在和平年代的夜里,常常有雄浑的军号和铁马冰河闯入她的梦乡。她不断地写信,向当年的领导、战友,向各级党组织申诉,绝大多数信件都像冬天飘落的树叶,化做了春泥。笔写秃了,沾着泪水的墨写干了,青丝变成了白发,岁月陈旧了颜色。直到1981年,中共广州市委才批准为其恢复党籍,党龄从1930年8月算起,承认她是老红军,由退休改为离休,工资待遇调整为行政17级。
       拿到那盖着鲜红大印的通知书,她激动得泣不成声。是梦?非梦?她几乎难以自持。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经过几十年残酷的洗礼,她又获得了重生,她又重新站在了镰刀斧头的旗帜下,重新回到了队伍里。
       她终于圆了自己的梦。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想。每个人一生的追求和奋斗,都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一切的苦难、折磨、伤痛和迷惘,都不会使梦想褪色,而只会使她像北斗星一样更加闪亮。夜愈黑,星愈亮。在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坎坷曲折之后,这个梦想会变得更清晰、真实、完整,实现这个梦想的意志也就更加坚定,走向这个梦想的步伐也就更加踏实有力。
       从在贵州离开长征的队伍算起,谢小梅个人的长征,又走了整整46年。
       这一年,她已经68岁。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