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干线]黄金两钱
作者:哈 南
《十月》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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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门窗都关上了,还剩下一点光亮落在梅芬慌慌张张的脸上。光炜一点也不以为然。反正门窗都开着的时候梅芬也是那种脸色。
“妈,我不去姨妈家……我才不想去呢!”
好久没去姨妈家了,至少有六七年了吧。还记得那条去乡下的路。开头还够两辆大车肩膀挨着肩膀的,往后只好让一部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勉强通过了。
“你不去也得去!你知道我叫你去干吗?”
梅芬一边说着,一边慌慌张张地把柜子开了又关上。随后她又把门窗给打量了一遍,显然是怀疑刚才没有把它们给关好。
去姨妈家干吗呢,这年头。姨妈也来得少了。偶尔来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慢慢地待着,替梅芬做一些家务,甚至住上几天。不过姨妈一来,肯定要带来几棵白菜一捆萝卜之类的,叫邻居们觉得眼红。光炜很记得姨妈那张憨厚地笑着的大脸。那张脸晒得黝黑黝黑的,光炜只有在乡下人划着船把粪便从城里驮回去的时候才能够看到这样的脸。
光炜不吭声了。一桩倒霉的差事。想到自己都快二十了还叫梅芬给这样地唤着,心里实在有些窝囊。妈为什么不自己去呢?妈不时地叨着姨妈呢。前天妈还说她们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梅芬的手在柜子里摸索了好一阵。这当中她又掉过头来把门窗左看了右看。光炜等得不耐烦了,催梅芬办事利索点。嘴里没说,心里却在想早一点去了回来还要去找他的伙伴们玩呢。
“炜儿,你应该懂事了……你已经不是小孩了……你应该知道替家里操心……”
梅芬的语气愈发变得严厉。要是把光炜给数落一阵,光炜还会去反省自己或许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可是这会儿梅芬一句接一句地尽是让光炜摸不着脑际的话,于是光炜看出梅芬只是自己沉不住气。这情形是常有的。一有风吹草动,梅芬立刻就有一张哭丧着的脸。随后家里也就黯然无光。
光炜只好提起一副精神来,等着让梅芬去摆布。梅芬这才重新把手伸到衣柜里头窸窸地动着。接着就看到她从衣柜里摸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绣花包来。
“把这拿给姨妈,就说是妈托她的……”
光炜伸手去接那绣花包。可是梅芬却不松手。
“你得跟姨妈说把这东西放好,千万别让人家看到,千万别丢失了……”
光炜又伸手去接那绣花包。可是梅芬仍然不松手。
“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光炜摇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梅芬没好气地说道。突然间,她把那绣花包塞到了光炜的手里。光炜只觉得那绣花包沉甸甸的,沉甸甸的。接着是梅芬压低了的声音:“你打开来——”
光炜小心地解开穿在绣花包口里的带子。解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手来抬头望了一眼梅芬。他看到梅芬的两眼只盯着绣花包,盯得死死的。于是那绣花包就愈发显得沉甸甸的,沉甸甸的。
绣花包的口慢慢地松开了。突然间光炜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看到绣花包里是一块四方形的金黄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这是黄金?”
光炜的话声有点颤,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梅芬给打断了。
“嘘!小声点!”
这么说这真的是黄金了。金黄的颜色,在半明半暗的屋里闪着虽不是耀眼却把光炜的眼睛给扎着的光亮。顷刻之间,他的眼前浮现了那座传说中的金山。那漫山遍野地堆砌着的不也是跟这一块一样的东西吗?
早就听说红卫兵这里那里抄出了无数的金银细软。光炜就好几次不动声色地把梅芬给张望着。他甚至想直接问梅芬家里有没有这种东西。看到红卫兵来的时候梅芬慌慌张张的脸色,光炜就想她家里恐怕有。等到红卫兵走了之后梅芬仍然是慌慌张张的,他又想她家里大概没有。他不再从梅芬的脸去判断她家里有或者没有了。反正一天到晚梅芬的脸都是慌慌张张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家里有呢还是没有。又有什么用呢?结果只会弄出大名声。全城的人都知道解放前商号叫“兴隆”的布行把金条埋在后院里,把珠宝藏在壁柜里。可是没有的话却好像有点亏,白当了黑五类子女的。人家并不会因为你没有就去同情你,让你轻松一点。
这么说他家里也有了,有这么大的一块。说实在的,光炜在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之后心里却是一阵兴奋。长了这么大,他是第一次看到黄金,而且是自己家里的。
接着他便把眼光停在那黄金的图样上去了。两个大喜的金字,镶嵌在一个四方形的边线当中,既庄重又喜气洋洋的。
“真漂亮……”光炜禁不住说道,抬头望了梅芬一眼。不知怎地,这会儿的梅芬竟然没有慌慌张张的。光炜看到梅芬的眼里还有一股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情。光炜甚至以为那温情是反射了黄金金灿灿的光亮的缘故。
随后就看到了那块黄金背面的一个洞了。梅芬的神情随即暗了下来。
“炜儿,你生下来时这里还没有个洞呢!那时你爸谋了个职位,日子还将就得下去。可这个洞一挖下去就没有个底了……”
光炜的眼睛又变得直愣愣的。
二
光炜到伙伴那里借了辆自行车上路了。把车轮子一圈一圈地蹬着,心里头也跟着一环一环地紧了起来。那东西就装在他贴着胸口的衣袋里。刚才他用手去摸的时候那东西有一种冰冷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仍然透过那只绣花包,透过那层薄薄的汗衫布渗到他的心里头。这一刻他的那颗心也像是有一个被凿开的洞似的,虚虚的,着实静不下来。
他几乎把原来的那条路给忘了。可是他宁愿喘着大气让车子在起伏不平的田埂道上绕上好多冤枉路也不去向路上的行人问路。他担心不小心把自己给暴露了还了得。
不再是小时候印在脑子里的那一片田园风光了。那时候去姨妈家就像走进了小人书里童话的世界。好几次是姨妈到城里把他接到乡下来的。他记得自己走不动的时候姨妈还抱着他呢。
光炜从小就“姨妈”“姨妈”地叫着,叫到小学毕业了才知道姨妈不是梅芬的亲姐妹。姨妈是梅芬的丫头。光炜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事会是真的。刹那间姨妈好像不再对他憨厚地笑着,姨妈突然变出了另外一副脸色。只是梅芬依然和颜悦色地对光炜说姨妈从小就手脚勤快的挺好使唤。于是光炜就越听越糊涂。后来姨妈来了光炜不由得有点心虚,没法像以前那样亲亲热热的。倒是姨妈走过来摸着光炜的脑袋,看着光炜有点畏缩的样子,笑着说道:“怎么啦,男孩子怎么越长越腼腆了……”
姨妈叫英仔,是她送到光炜家里来时梅芬替她起的名字。土改的时候英仔回到了娘家,可是那名字却被袭用了下来,写到了户口簿里头。土改工作队好几次提醒她应该用自己原来的名字,用真名。“现在解放了,你翻身了……”
英仔脸涨得通红的,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以为她苦大仇深的,马上就会有一腔悲愤倒出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英仔哭了起来,哭声还有点凄惨。
“不,我是英仔,我就叫英仔……我这名字是大姐给我起的……”
那时候英仔家刚评上雇农,英仔又是丫头出身,谁也拿她没办法。
英仔正在做饭,那个搁在锅灶旁的风箱拉
得呼啦呼啦的。看到从天上掉下了稀客,那张大脸笑得咧开了一道一道的皱纹。
英仔打了热水,递了毛巾。要不是光炜不好意思,她还想亲手替他把汗水给擦下来呢。
“快出来,看城里的光炜来了!”
光炜是在把毛巾从额前抹到鼻梁上的时候看到从屋里走出来的金坤的。他连忙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同时挺直了身子。
“姨父,你好……姨父吃饭了没有……”
明明是英仔正在做饭呢,牛头不对马嘴。不过金坤只知道光炜年纪轻不懂得怎么寒暄,他哪里知道光炜是在讨好他。光炜自己也不知道。奇怪,一路上怎么一次也没想到过姨妈家里还有个金坤。现在他记起来了,记起梅芬曾经告诉过他解放后金坤一直是民兵连长,一直是村里的说话人。
光炜有些慌,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把那个胸袋给捂住。再看看金坤的脸其实和城里他见惯了的民兵连长没有什么两样,他就想自己十万火急地从城里赶过来岂不是在送货上门?
“家里怎么样了?梅芬姐好吗?”
只有英仔很爽朗的问话像是在提醒光炜他是在杞人忧天。对了,他又记起了梅芬平时还说过英仔家里是英仔说了算,金坤什么都听英仔的。没事,放心好了。有问题的话妈不会让自己来的……心里轻松了下来,于是他又想这东西只能放在英仔家里。放在英仔家里是双保险。有这么一棵大树蔽着还怕什么,就是红卫兵来了他们敢虎口拔牙?
果然没有待上片刻,金坤就被英仔给打发开了。英仔当然知道光炜不是来玩的。光炜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连忙取出了绣花包。英仔眼睛一亮,转身就把房间的门窗关紧了。于是光炜的眼前又晃过了梅芬那张慌慌张张的脸。
随后英仔便把绣花包放在手里掂着,掂了好几遍。好像她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似的,只听见她有点悲凉的声音:“可怜的梅芬姐,瞧这,说不定又轻了……”
光炜就有点鼻子酸。瞧姨妈那心肠,亲姨妈都没这么亲呢。平时常听梅芬在他面前夸英仔这夸英仔那的,这回他是亲眼看到了。感动之余,光炜的心里反而一阵惊讶。要是别人,他就光感动。可因为是英仔,他觉得怎么也不对劲。都解放了十几二十年了,妈怎么还把她当作当年的丫头使唤着。
英仔煮了一碗光炜最爱吃的细面。上面撒上了油炸的紫菜和煎鸡蛋。光炜的肚子早饿了,吃得喷香喷香的。英仔坐在光炜对面,看着光炜把面一口一口地扒着。看着看着,光炜不好意思起来了。
“姨妈,真好吃……”
小时候就不觉得不好意思。小时候不但自己碗里的吃完了,还把另外一个碗里的给夹了过来。
“妈,你看光炜哥——”
光炜一点也不接受对自己的抗议。只好由英仔来调停了。英仔端过来一碗刚盛的面,分别添在两个碗里头。
这个时候英仔端着一碗刚盛的面,却掉过头来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叫道:“凤珠,来看是谁来了……”
光炜的筷子停在了手中。他看到了一位他已经不认识了的大姑娘。两个红扑扑的脸蛋,两条扎紧的小辫子。袖子和裤脚都挽起来了,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凉鞋。那姑娘刚刚把肩上的挑子卸下来,肩担还搁在手里。听到英仔的叫声,那姑娘往厅堂里探出脸来,这样子她刚好和光炜打了个照面。
三
金坤看到英仔好几天都挺兴奋的,于是便给她泼冷水:“你高兴个啥,那东西又不是你的。”
英仔一怔。问道:“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你会不知道?那天光炜来了……”
英仔明白了,心里有点恼。
“我想的又不是那东西。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它。告诉你,小时候在梅芬姐家里……”
“你小心点说话好不好?小时候的事情没什么好张扬的……”
“就是张扬也没啥,谁不知道咱是三代贫雇农?”
“你呀,外面那层皮是贫雇农的,可就不知道里面包着的是什么……”
英仔不会说童年时代,更不会说什么金色的记忆,但是她经常说“小时候我家里……”她是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把“我家里”这几个字从她的叙述中去掉的。为这事金坤费了不少心机,不厌其烦地,好像去矫正一个生来就口吃的人一样。
晚上躺在被窝里,英仔又忍不住说了。
“光炜都那么大了,难怪咱们家凤珠……”
金坤翻了个身,有点困。
“唉,要不是这年头就好了……”英仔叹了一口气,欠起身把油灯给捻小了,“可是要不是这年头,光炜又会个是什么样子……”
“别光炜光炜的好不好?这几天光炜来了把你的心神都给搅了!”
“是给搅了呢!……你难道没看到光炜长出模样来了……哎哟,要是将来有个像光炜这样的对象……”
金坤霍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你说什么?你这不是老糊涂了,你这不是还没睡下就开始说胡话!……”
英仔没有搭腔。不是金坤的气势把她给吓住的。平时也有金坤神气的时候,民兵连长嘛。可是恰恰是在那种场合中英仔就出面当指挥枪。今天也是这样的场合,只是今天英仔自己心里没底。说实话,她也觉得自己有点老糊涂,还没睡下就说胡话。
金坤看英仔没说了,便又躺了下来。可是刚闭上眼睛,英仔又凑到他的耳旁。
“你知道光炜是哪一年生的?光炜属牛呢……牛配兔,刚好配得上。那一年凤珠生下的时候我就和梅芬定了呢!”
“女人家开玩笑。”
“是开玩笑……不过世上的事有许多不就是说说笑笑就成了吗……”
“怎么,”金坤又在床上坐了起来,“你心里还真的有这心思?……”
英仔叹了口气,不吭声。
这回是金坤觉得不能掉以轻心。他伸手把煤油灯给捻亮了,还抓过外衣披在身上。
“我说呀,你跟梅芬来往,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其实村里面早就有闲话,说你过去送到城里,说是去当丫头,其实没过上苦日子……”
“这不是闲话,这说的是真话。”
金坤真的哭笑不得。作为一个民兵连长,他的警惕性是够高的,村里有什么动静,都不会漏过他的眼睛。可是查来查去,其实是他的老婆最有问题。她的话十有八九都会触动他的神经。那些话要是从四类分子的口里说出来的就有他的事情干了。
可是刚要躺下身来,英仔又把他那件对襟衫的袖子一扯。
“哎哟,有一件事老早就想问你,可总给忘了。怪我记性不好。不,怪你整天忙着在外头开会什么的……刚好,今夜里咱们也开个讨论会,我来问你一下,你在队里经常看报纸,查文件的,真的没有这么一条政策,说男的不管是什么成分,只要他到女方家‘上门’,那就归女方的成分了?”
金坤完全泄了气。那件对襟衫也不扒下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英仔知道这事是没法讨论下去了,便也就捻灭了灯。暗摸摸的,看不到金坤是怎么一副脸色。于是英仔轻轻地笑了两声,安慰金坤说道:“我这不过是说说而已,看把你给吓的。人家梅芬姐是怎么想的我都不知道呢。人家只有一个男孩子,金珠宝贝的……光炜生下来的时候我也在呢,等到他
‘哇——’地叫出声来,我就跑到外面去报喜。姐夫还没听我把话说完就跳起来,冲到屋里……一个大公子呀,可是没生下多久就解放了……”
没说完却听见金坤打起了鼾声。
跟金坤的一席炕头话不但没使英仔过瘾,第二天起来心里头更是痒痒的。实在禁不住了,便把凤珠叫到了屋里,还把那个绣花包在她眼前一亮。
“妈,快给我看看……”
凤珠说着,伸过手来。英仔连忙往后一缩。
“不行,眼观手不动……”
凤珠觉得英仔有点怪。英仔的样子分明是想让她看那绣花包,分明是要跟她来说什么悄悄话的。
英仔何尝不想把绣花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她的心里的确也有一堆要掏给凤珠的悄悄话。可是她还是忍住了。
“这里面装的是人家年轻的时候……”说着又停了。犹豫了一下,改口说道,“这里面装的是人家要娶媳妇的……”
“人家?人家是谁呀?”
“人家……”英仔转过头来把凤珠给盯着看了一会,“人家是光炜呀……”
凤珠的脸红了。
四
过了两天,金坤从大队开会回来,一进门就对英仔说道:“梅芬家福气重,这回要不是咱们,她全家都得倒霉。”
英仔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可是金坤却故意不答话。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英仔那东西还在吗?英仔说当然在了,你问这干吗。没想到金坤却对英仔说把那东西拿出来让他看。英仔一下子就顶回去了。嘴里没说,心里却想道,我连凤珠都不给看呢,怎么会轮到你?
金坤也不强求,只继续用开头说的话缠英仔。英仔没法,只得让金坤先把话说完,说完了她看情况再定。这样子金坤才说了。
原来前天晚上城里的民兵组织在革委会领导下进行了一次突击行动。所有四类分子的家都被敲门了。而且这次的抄家规模大,动作快,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金坤传达会议的精神说这次行动共缴获黄金多少两,白银多少两……
英仔在金坤还没有把话说完的时候就呆住了。开头她紧张,有点惊惶失措的。可是当她转过脸来往靠墙的柜子望了一眼之后心里却有了另外一种滋味,接下来还有了一点兴奋,再接下来她笑了。
人在高兴时往往把握不住自己。再想想这令她高兴的消息是金坤带回来的,于是英仔破天荒决定让金坤开开眼界,算是作为一种酬报。
金坤想这才像个样子。要不然,英仔替梅芬守着秘密,也拉着他替英仔守着这个秘密。是亲戚也就算了。要是上纲上线的话,英仔到底是让他这个民兵连长站哪一个立场?说来好笑,他到处在打听和搜集的情报这会儿不就藏在他的眼皮底下?
英仔是答应了,可随即又耍了个花招。
“你自己找吧,把你抄家的本领拿出来……”
这还不容易,刚才英仔的眼睛往衣柜一瞥金坤就知道英仔把那东西放在哪里了。和别人不同,每次抄家的时候他专注意四类分子的眼神和表情,这比拿着根棍子敲敲地板碰碰墙壁有效多了。
把大衣柜一打开,金坤就把目标对着放在最底层的那个小箱子。那个小箱子是英仔的,纯粹的私有财产,平常是容不得金坤去动弹的。然而金坤却扑了一个空。那里面除了户口簿什么的,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没说的,货真价实的三代贫农。
原来那东西被英仔给压在小木箱的底下,上面还铺了几件旧衣服作掩护。英仔解释说,有金坤这个民兵连长,她当然用不着担心抄家什么的,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是怕有什么别的意外,万一来了小偷那事情怎么有个交代?
等到绣花包打开了,金坤呆了。
“哎哟,比一颗子弹还要重!”
英仔的脸上就露出了对金坤这个乡下佬的嘲笑。
金坤感慨万千了。不知道是他的工作没有做到家呢,还是这乡下实在太穷了,他们除了从一户富农家里抄出一对金戒指之外,还没有过像眼前这一块这么大的收获呢。
“每天开会讨论的,什么阶级教育!要是我也有这么一块的,那我这个民兵连长也不干了,整天睡大觉!”
英仔见金坤说话离谱了,就纠正他。
“你真会想,想得够美的。你光要这一块,别的什么都不要?地主富农的成分你要不要?四类分子的帽子你要不要?你还要不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要不要让人家三更半夜到你家里砰砰地敲门?”
这一梭子打出去,民兵连长的那枝枪也就哑了。英仔也就没了刚才那样的兴致。她把金坤手中的那块东西收了回来,然后重新在原来的地方放好。放好后,还对金坤叮咛道:“现在你不但把那东西看到了,你也知道它放在什么地方了,这就是说你现在也有责任了,你这个民兵连长得负责把它给看好。晚上站岗放哨,别光是河边仓库外面什么的,有空得在咱家附近巡逻巡逻……”
五
“妈,我不去,我不去了!”
光炜没把梅芬的话听完就撇嘴说道。
“你知道我叫你到姨妈家去干吗?”
这回梅芬没那么慌张的。
“我知道——”光炜没好气地说道,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不去!”
梅芬觉得奇怪。想了想,想不出光炜说不去的理由。光炜就是再贪玩,该他做的事他还是认真的。大概是光炜没把她的话听清楚吧,于是她把刚才嘱咐的又说了一遍。
“炜儿,你这是越大越懒了……把妈的话听好,那东西放在姨妈家里久了,总不能老是这样麻烦人家。再说,这几个月都是风声,你爸的小本买卖没得做,又得把那个洞给挖出一点来了……趁着这一阵运动刚刚结束,路上也好走的,你就速去速回吧!”
“妈,我说不去就是不去。路上好走了,你自己去吧!”
梅芬吃了一惊。这回真出乎她意料了。
“怎么还说这傻话呢?这事只能是你去办的。妈目标大,显眼。再说妈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去姨妈家了……”
可是光炜仍然咬紧了牙根。
“不,我不去!”
梅芬把手上的活放下了。
“炜儿,上次你到姨妈家,姨父说了什么没有?”
光炜把头摇了摇。
“那你还碰到了谁?”
“我谁也没碰到!”
梅芬耷拉着脑袋想了一下,终于大声地笑了起来。
“炜儿,除了姨妈姨父之外,你谁也没有碰到?”梅芬故意问得挺神秘的。
“我就是没碰到!我就是没碰到!”
光炜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激烈了。
梅芬停止了笑。心里有点凄然。她想自己真的有十年不止没有去英仔家了。这么说她也有十年不止没有看到英仔的家人了。岁月催人老。金坤也是一把年纪的了。不过怎么说金坤在她的眼前还有个影子。只是那个凤珠……女大十八变的,现在真不知道会是个啥模样的……
梅芬硬把光炜打发去了。光炜不去谁去呢?在这要紧的事情上耍不得孩子脾气。光炜又向伙伴借了自行车,踩得慢吞吞的。上回因为紧张,心里压着块石头。这一回没有那么严峻的形势,只不过是把拿过去的东西拿回来而已,挺简单的,却不知道怎么搞的有那么严重的抵触情绪。等到下了车,扶着车把从河边
的小道上看到英仔家的屋子时他竟有点举步不前了。
幸好只有英仔一个人在家。光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赶紧把来意说了,心想早知道这么简单的刚才也用不着跟梅芬那般强拗。
又是打热水递毛巾的,又是煮面。
“没那么急的话,就在这里住几天吧。正是农闲季节,家里没什么事,叫凤珠陪你逛逛。过去一来就一个夏天的,那时候你和凤珠整天都泡在河里呢!”
光炜赶忙说梅芬交代他那东西要急用的,他得赶着回城里。英仔将信将疑的。光炜则惊讶自己怎么这样对答如流。
一会儿英仔又说道:“再急也没那么急的。凤珠到地里浇菜去了。等她回来时让你驮一些青菜回家,这阵子正是芥蓝菜上市的时候,挺嫩挺嫩的,梅芬姐最爱吃呢!”
光炜一愣,连忙说那自行车是从伙伴那里借来的,伙伴还要用那车子呢。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得把热腾腾的面大口地吞着。
英仔再舍不得也没办法。她把那个绣花包亲手装到光炜汗衫的胸袋里,扣紧纽扣,还细心地叮咛了一番。
把车子推到村口的大路上,光炜才腾出手来擦了一下汗水涔涔的脸。他看了一眼那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他看到河岸上有两个光着膀子的小孩,一男一女的。男孩站在一块石头上,一纵身跳到了水中。那河很深的,那男孩潜到水中,潜了很久。
“光炜哥——”
凤珠在河岸上大声地叫着。那叫声透过了水面,传到了光炜灌满河水的耳朵里。
光炜是斜着脸看见凤珠沿着河岸走来的。凤珠刚刚从地里回来,挑在肩上的两个簸箕一晃一晃的。
光炜连忙收起了那只把自行车给支撑住的脚,用力地在自行车的脚蹬上一踩。车把手开头有些歪歪斜斜的,车轮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滑。随后印在泥土地上的车辙便笔直了。车轮子开始飞快地转动。
“光炜哥——”
凤珠以为是光炜没听到她的叫声,她的声音变大了,步子也有些踉跄。最后她站住了,只有那两只簸箕还在一前一后地晃着。
六
晚饭过后梅芬告诉华山说那东西拿回来了。华山连忙进到了屋里,点亮了油灯。
他把那东西从绣花包里取出来仔细地端详着,还把它放在手心里掂了又掂。随后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愣了片刻,他把那东西翻过来,让那有个洞的底部对着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突然间他把那东西放下来,急急地喊梅芬。
“胡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梅芬一关上门,就厉声地把华山给责备了一句。华山便慌慌张张地说明着,还用手指着那东西的底部。这个时候他的额上已经有汗珠了。
梅芬把那东西接过来,两只眼睛盯着华山刚才手指的地方,一会儿她又说道:“别疑神疑鬼的好不好?说话不检点也不怕嘴巴肿起来!”
梅芬的话声虽然没有刚才那么尖刻,可那语气还是原来的那样。
那天晚上两个人很迟都没有睡觉。
“我怎么敢去冤枉人家呢……要是别的我还不会这样断言,可你知道那东西我是比什么都要留神的……”
“你再说我也不会相信,不会是你光盯着那东西,把它给盯死了,结果是自己眼花了,把它看得比原来的还要大!”
“你要不相信的话我明天到药铺里借把秤子回来称一下……”
“你就称吧,称出你那颗多疑的心……”
第二天,华山从药铺的老伙计那里借来了一把秤,一称,果真少了,少了两钱。
华山气急败坏的,像女人那样拿两只脚在地板上跺着。
“咱这是被敲诈了。人家知道咱是自投罗网的,咱怎么也不敢声张……什么贫农雇农的,简直是一群贼仔!”
“你给我闭嘴!你不想想这东西已经托了英仔好几次了,从来没有个差错?你忘记了过去英仔在咱家的时候,我的什么细软还不都是交给她去保管?英仔不是那号人,你就是把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不是她的东西她也不会动心!”
“这是过去的事,你自己算算有多长时间没有跟英仔见面了。这些年人不人鬼不鬼的,你没看到镇头的那个地主琪在台上被斗的时候亲生的女儿都跳上去揭他的老底,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情义?”
梅芬瞪着滚圆滚圆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华山撵了出去,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了,她才悟出一个人瞎想有什么用,不如去问不会说话的。
这些年不会说话的有的被砸了,有的被“请”到了不是随便就能够找到的地方。庙里头空荡荡了,可是灵位还在。梅芬借着夜幕的掩护一闪身就进去了。她跪了一下,接着就向不会说话的说明了来意。然后她把一黑一白的两块石头往上抛着,算是把自己和不会说话的沟通了。于是她按照落在地上的两块石头为她指示的方向来到了河边。河岸上静悄悄的,没什么行人。不过听得到远远近近传来的人们说话的声音。这时候不管那声音是大是小,只要是很清楚地听到的那一句话必定含有不会说话的提示,人生的疑团也就会迎刃而解。
梅芬竖起耳朵,让自己的心忐忑不安地乱跳。有时候有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声,有时候又是小孩子的不知所云的尖叫。什么时候让那不会说话的开口呢?
这时候一男一女从不远的前方走过。她听到那男的说:“你没有拿?你……”
梅芬一阵紧张。刚好一阵风吹过来把后面的半句话给吹散了。梅芬赶紧想这句话不完整,接下来既可以说你拿了……也可以说你没拿的话……这么暧昧不清的,不算数。只好重新开始。
她心里显得比刚才更加纷乱。刚好这时候从对岸的街上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那声音愈来愈大,变成了呐喊。她听出那是一支游行的队伍,人们在疯狂地喊着口号。
“造谣生事绝没有好下场!”
领头的一声嘶叫,接着就是一阵让耳膜振动的回应。平时梅芬一听见喊口号的声音就会慌慌张张的,可是这时候她的心里却是一阵惊喜。这么清晰的,同时又是这么明确这么坚定的,不会说话的终于说了。
不会说话的不但说了,接下来的好像全是在补充说明。什么阶级敌人不投降就绝没有好下场!什么彻底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疯狂反扑……
梅芬快步跑回庙里的时候她心里也一直在喊着“造谣生事绝没有好下场!”这是她平生第一句这么坚决地喊出来的口号。她把一黑一白的两块石头向上抛着,抛得老高的,落下来时把她的脚都碰着了。她不用去细看那石头拼出的图形就相信不会说话的又让她作了确认。
她回到家里对华山说:“不要造谣生事,造谣生事绝没有好下场。”
七
那一天太阳都西斜了,金坤还在大队里开干部扩大会议。已经开了好几天了。听金坤的口气,好像不单单是民兵连长,这次有可能提上去。说不定是什么支委呢。
英仔也不加多问的,只在心里头暗暗地高兴。民兵连长好是好,“一二三四……”喊得震天响的,其实只是披着一张老虎的皮。支委就不同了。轻轻地哼几声,整个村子都听得到。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提着装糠水的木桶绕
到搭在院子旁边的猪圈前。这时候她看到一个问路的人,还说是找金坤的。看那人的样子不像是一个种地的。问他找金坤有什么事,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直说。
还没有当上支委就有人找上门了。英仔有点神气。她把猪仔给圈好了,然后对那人说要找金坤到大队里找好了,他不会这么早回家的。可是那人却不愿去大队,宁愿在这里等着。英仔就细问他到底有什么事,那人只好说金坤少了他一点工钱还没给呢。问是啥工钱,那人又不吭声了。
这下英仔恼了。金坤就是当上了支委,还不是归她管的吗?她有点厉声地问那人是哪儿来的,干啥的。那人这才透露出自己是城里“打金”的。
英仔一愣,心里还想老鼠跑到卖铁钉的铺子来觅食了。这“打金”的也不看看金坤家是不是三代贫农,是不是把地址名字什么的给搞错了……英仔是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头“突”地跳了一下,喉咙像是被谁一下子给扼住一般似的。随后那个木桶便掉落到了地上,糠水流了出来。
那个“打金”的是被英仔吓跑的。他看到英仔突然变了模样,那么骇人的,知道事情不妙。他是怎么溜走的英仔一点也不去管。周遭的什么她都不管了,不管那糠水在地上淌开,不管一圈子咧咧叫着的猪仔把栅栏的门给使劲地冲撞。
英仔一不做二不休了。让她在家里等着的话会把她给憋死的。她把横躺在地上的木桶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朝大队部跑去。
大队部的楼梯被英仔踩得砰砰地响。亏得那楼房是解放前村里的一家富农盖的,至今还十分牢固。那时候扩大会议正在举行小组讨论,金坤那一组刚好围在楼梯口的那一角。英仔冲上来的时候,不但是金坤,那些民兵排长民兵班长都以为有了什么敌情。
容不得大伙儿清醒过来,英仔已经把金坤的衣领给抓住了。随后就是一声大叫:“你这个贼!你这个没有脸皮的贼!”
金坤有点晕头转向。他想把英仔的手扳开来,可是英仔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抓得更紧了。英仔的来势太猛了,不要说维护住民兵连长的形象,就是男人的面子也不给。金坤的部下全都目瞪口呆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连长居然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司令部里束手就擒。
支部书记闻讯赶来了。书记来得正好。英仔正要揪住金坤去见他呢。
“书记,我替你们抓到了一个贼!你把他给处理掉吧!这种人还当什么民兵连长,开除他的党籍,给他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
金坤这时候才有点大梦方醒。看看情况危急,他大喊英仔手下留情。可是英仔却愈战愈勇。倒是大队部里开头十分紧张的气氛这下缓和了,许多干部都有了笑容,而经验丰富的书记更在心里想这事该由妇联主任来处理了。
“英仔,这个贼就交给你吧!你带回家晚上好好地把他给教训教训!”
英仔一急,声音更大了。
“书记,真的是一个贼!一个大贼!一个十恶不赦的贼!”
书记的兴致来了。
“那好吧,我就来处理吧!你说吧,这个贼偷了啥东西?”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英仔清醒过来了。是金坤拉她一把的。金坤看到英仔说不定真的要乱来的时候他奋力地挣脱了,并且用他每天训练手下的那些要领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英仔给反擒住了。在紧要关头金坤终于亮出了民兵连长的本色,力挽狂澜。
英仔只好干瞪眼。猎物已经捏在她手心了,却又让它溜之大吉。看她还口口声声地把眼前的金坤给讨伐着,一点也不留情的,可是刚才她多像是一个有觉悟的革命群众,而现在充其量只能是一个骂街的泼妇了。
结果是在自己的家里开了公堂。像古装戏里演的那样能有一张县老爷的案桌就痛快了。那样的话英仔就可以坐在案桌后面,把那块惊堂木给拍得震天的响。要是金坤不老实招来的话,她就会令站在公堂两旁的大汉上前,扒下金坤的裤子,打他个皮开肉绽。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砸烂他的狗头!
英仔居然对金坤喊了口号,那语气也是模仿金坤站在台上带领众人喊出的。
金坤是第一次当被告呢。他看到英仔的神态比自己对‘四类分子’的审讯还要大义凛然。而他也只能如实招供。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无法蒙混过关的,同时他也应该感激英仔虽然在政治上不够成熟,傻呼起来的时候心狠手辣,但是在关键的时刻她还是回到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和他站到了同一条战壕里。
金坤说他偷了,偷了两钱。是顺着底下的那个洞挖进去的。
英仔就瘫坐到了身后的靠背椅上。刚才她把它拉过来还想用来当作县官坐的龙椅呢。明明知道金坤是偷定了,那个案是永远也翻不得了,盖棺论定,可是一旦那个“偷”字从金坤的嘴巴里说出来,就如同有一颗子弹从金坤的那杆枪膛里打出来,她被撂倒了。
英仔气得全身发颤。家里是穷,可是再穷,没有吃?没有穿?日子比过去好多了。金坤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跳到台上去时不是说解放前炒地瓜的叶子做菜,穿屁股都遮不紧的裤子?他偷那东西干吗?去嫖?去赌?去饮?现在又不是旧社会,顶多是民兵连长偶尔会有大队的加餐,绝不会三般俱全。而大队加餐那些人还不是白吃?
“我说两句……”金坤发言了,“我抽一根烟好吗?”
在金坤把火柴给划亮的时候,却看见他的脸色变得很坦然的,坦然得有点像是在大队里开会。
英仔就大为吃惊。
“让我慢慢说起……”等到金坤缓缓地把一口烟吐出来的时候,他不但不是一个贼了,而且重新成为了那个抓贼的民兵连长。
原来邻村在县革委会里当官的老林早就想讨凤珠为媳妇了。因为是干部,势头大,林家不愿意通过做媒的而是走行政这条捷径。老林半公半私地和金坤接触了几次,谈话中把结成亲家和金坤提干的事含混地合在一起暗示了几遍,金坤早就销魂荡魄了。回来后他只把提干的事向英仔作了传达,另外留有一手,多少和那阵子英仔左一声光炜右一声光炜有关。光炜的事自然是英仔的痴心妄想,太阳不会从西边上来。不过既然这两件事有点对冲,还是按部就班吧,省得去和英仔牛嘴不对马唇。到时候林家真的求婚了,再去做英仔的思想工作也不迟。若要摆条件,他们还攀不上林家呢。英仔当然也不至于有眼不识泰山。不过这事情也不宜拖久。刚好这阵林家的新屋落成了,金坤便从梅芬那东西上边“挖”了一点点,一是作为乔迁的贺礼,二也是一种非正式的表态。平常的话剪一块红布,剁一块猪肉就是一份厚礼了,可见金坤的那“一点点”足够他和老林之间心照不宣了。
最后金坤说如果说他是一个贼,那便是一个无产阶级的贼。他偷的是资产阶级的毛孔里都流着穷苦人血汗的那东西。再说就算他是偷吧,梅芬一家也得感谢他才对。因为他有机会偷,那东西才幸免于难。那东西不放在英仔这里会得以保留到现在?躲得过一次两次抄家,躲得过三次四次?无产阶级专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结果是谁给谁雪中送炭,谁也断不清楚。
是英仔的一记耳光把金坤的话给打断的,
连英仔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
八
英仔苦思了好几天,最后拿定了主意。求金坤是没用的了,赶也赶他不走。只好是她出面了。反正已经丢尽了脸,金坤去还是她去都一样。怎么跟梅芬说呢?说金坤偷了那东西?说自己偷了那东西?不,那个“偷”字她是死也说不出来的,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叫人害羞的了。
不去了,回家去吧,没有脸去。走在路上英仔又犹豫了几次。不再在心里骂金坤了,光是想起了以前梅芬对她的好处。以前的事情多得是,不是一下子都能记得起来,可是这时候老记起来的是她来到梅芬家不到一年,梅芬就夸她手脚干净,是棵好苗。以前叫了两个丫头,一来就偷东西,烦死了。
英仔的脸黝黑黝黑的,可是这一会儿又涨得通红通红的。正是阴雨的日子,都没太阳晒她呢。怪来怪去,都怪自己太穷了。要不是这样穷叮当的,就去买一块还给梅芬,总比现在光着两只手的还有点话说。可是就算她买得起,那用钱买的怎么去和原来的那块相抵呢?……这么说那个贼的污名是一辈子也洗不掉了。一怒之下她又把金坤给揪出来了。那个贼,那个地地道道的贼。嘿,如果现在又评成分的话,就评给金坤贼连长,民兵贼连长——对,‘四类分子’中不是有一类坏分子吗?这顶帽子给他戴,正合适的,不偏不斜地……直到想起金坤拿着扫把跟那些四类分子一起去扫村道的时候英仔心里才有点解恨。
再想想金坤还私做主张要把凤珠给嫁出去,她更是怒火中烧。老林家的条件再好,也没法和英仔心目中的光炜相比。
进到城里时英仔开始觉得眼前的情景和往常不一样。城里没过去那么热闹了。少了走路的人,多了红红绿绿的标语。这情景本是她司空见惯的。过一阵子,运动就又要来了。
不过这一回村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城里却刮了大风落了大雨。于是她想起那天金坤被她审着时说等着瞧吧,什么什么运动又要来了。她便后悔当时自己慷慨激昂的,忘记了把到底是什么运动也去审一审。这一想,不由得一阵心焦。刚才慢吞吞的,甚至想打退堂鼓。现在却加快了脚步,一路急走。
梅芬家的门关得紧紧的。英仔喊了几声,还敲了几下门板都没人应答。这么一大早上哪儿去了呢?觉得有点腿软,就把自己带来的青菜萝卜往门槛上一搁,靠在油漆的门板上歇了。一边歇,一边把眼睛往四下里瞟着。这一带她是很记得的。小时候她经常爬到那对石狮的背上玩耍。有时玩得忘记了,还得梅芬执着一根棍子出来找她。
那一年城里建阶级斗争展览馆,很需要一份地主虐待丫头的材料。打听到梅芬家里也养过一个丫头,于是展览馆的材料组跟踪到了乡下,找到了英仔。
好不容易有了个典型,材料组就旁敲侧击的,还几次用手比画了一根长长的鞭子。看到这情形英仔不由得笑了,说:“什么鞭子,人家用的是棍子……”材料组一听,喜出望外的,连连说:“棍子也行,棍子也行,你说,你是怎么被打的……”可是英仔却敛起了笑容。“要是梅芬姐真的打我就好了。那时候我真的不听话……”
阶级斗争展览馆落成了,金坤带了民兵连去参观。回来后对英仔说第八层厅里有一个地主婆拿着棍子打丫头的雕塑,说的好像是你,你可以去看一下,接受一点教育。英仔听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但不敢去看,从此进了城再也不敢经过展览馆那一带。
这时候坐在石条的门槛上不由得把那过去的事给记了起来。触景生情的,她就伸手去摸那石雕的狮子。不料这一摸,心头又是一沉,想起了金坤干的好事。
“英仔,到屋里来一下……”
她听到梅芬在叫她。梅芬喜形于色的,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要跟英仔来分享似的。关上门之后,梅芬拿出了一个绣花包来。英仔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绣花包。金丝银线的,还有红红绿绿的配色,绚丽多彩。然后是那块刻着双喜的金字的东西。
“是华山买的,”梅芬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买来作为我们结婚两周年的纪念!”
“姐夫真好!”英仔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
这个时候从邻居的门缝里探出了一张老太婆的脸。英仔刚要打招呼,却见她伸手往英仔的头上一指,随后那门又关上了。英仔转过身,抬头看到交叉着贴在门板上方的两条长长的白纸。
谁干的好事,这一来门不就打不开了吗?一股正义感正要从心中升起,定睛看到那白纸上除了毛笔字外,还排列上了好几个公章。字她是不识得几个的,可是她认得公章。金坤手里就有一个这么大的。要是那上面的公章是金坤盖上去的,她一伸手就可以把那白纸给撕下来。金坤的那个公章算啥,那是用切开的地瓜片刻的。可是眼前这公章,这城里的公章却盖出了,滚圆滚圆的鲜红鲜红的大印。而且那大印在她的眼前越滚越大,越滚越令她觉得害怕。
九
煤油灯捻得不能再小了,再小了就熄了。梅芬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地瞧着那一丁点儿的像鬼火一样的光亮,耳朵却一个劲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听得到的只是牛在稻草上翻动的响声。好几次她把那当作是华山推门的声音。牛也是从那道门出入的。开头闻到那股和牛粪混杂在一起的畜生的味道梅芬就想呕吐,可是现在已经习惯了。
华山是在深夜才回来的。在城里把华山他们召去开会都没有这么迟。华山把会议的内容传达给梅芬听的时候脸是青白的。传达完了他补充了一句,书记说所有的细软也都得交出来。
山里人开头很厚道。他们成群结队地把梅芬家的家当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扛到山上,挑到山上。那些家当和一家三口都被一部货车卸到盘在山腰的公路旁边。货车掉头的时候不知道谁放了一串鞭炮,算是把移交手续给完整地办理了。山里的鸟不怎么听到鞭炮声的,吓得从树梢里四处腾飞。
梅芬听到队伍中有人说果然是地主,这么多的家当。当时还有人纠正说别胡扯了,人家是响应号召来的。可是梅芬却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许多东西都扔了,扔不掉的也送了人,或者是谁要谁就拿走。
当天晚上光炜把口琴拿出来,当众吹了几个曲子,算是对乡亲们的酬劳。口琴的声音跟广播里响的差不多,年轻的小伙子还听出那曲子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以及《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因此有了一些亲近感。可是这种竭力的表态没办法把山里人笼络几天。经常来“看望”梅芬他们的几个人竟然把饭菜做到一半的鼎盖给掀开了。那一天搬迁的安顿刚刚就绪,梅芬想做几个菜来求土地爷保平安。
接着还几次发现有人从门外对他们窥望着。那门是凑合着钉上去的,贴在像栅栏一样的门板上的身影让一家人感到毛骨悚然。他们本可以喊出声来把那许久也不肯退去的身影给吓跑的,可是他们不敢作声。如果他们轻举妄动了,而门外的又是派来把他们给监督的,那他们不就罪加一等了吗?
当然这一些只是鸡毛蒜皮,只是群众自发的行动。华山被叫到大队开会,开得那么迟,他们都心里明白,运动又开始了。
两个人围着像鬼火一样的灯光坐了许久。
后来梅芬开了口:“那东西怎么办呢?”
华山一点儿也没有办法。
“叫光炜去找英仔……”梅芬探询般地问道。可是华山却说结果还不是一样。
“你还是那种说法,你老改不掉你自己……”梅芬的声音压得很低的。要是以往的话,她肯定要大声地骂了。
华山没有回应。进山以后他的话就少了。呆呆地想了一阵,他终于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你这是找死,你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这样子说话……”
梅芬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外边的牛又寒塞地动着,像是在警告说声音太大了。
一会儿听到了梅芬抽泣的声音。华山什么都不说还好,华山的话让她想起了山外边的事。那些事也并不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而梅芬却觉得仿佛有隔世之感。
华山不说了。偶尔劝梅芬两句。过后又自暴自弃的,说自己连累了一家人,自己反正无所谓了,又不想让那东西去和自己的一把老骨头一块埋葬。而梅芬也光哭着,不再对牛弹琴。
天一亮,梅芬就把光炜唤醒了。一看梅芬两眼红红的,光炜就不再拿手背擦自己的眼睛了。他变得比以前听话懂事得多了,再也不跟梅芬顶嘴了。这一来梅芬反而有点担心,尤其是看到光炜变得跟他老子那样不开口的时候。
光炜一声不吭地听完了梅芬对他的吩咐。接着又一声不吭地看着梅芬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那个绣花包。梅芬把绣花包装到光炜里面的胸袋,还拿出针线来,把袋口缝着。梅芬很久没有做针线活了,两只手不听使唤。光炜低着头,让自己的眼睛随着梅芬一针一线地动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到那双手已经不是梅芬的了。那双手伤痕累累。
缝好了,梅芬拿过一顶斗笠替光炜戴上。那斗笠既可以避风遮雨,又可以用来掩护。不要说路途遥远,连怎么出村子都像是要冲破一个包围圈。
“早一点去,早一点回来。路上小心……”梅芬还是像以往那样吩咐着。终于她想起了现在不是在城里,于是她改口问道:“你得走多久呢?”
光炜呛住了。后来他小声地说:“妈,我想在城里待几天……”
“傻瓜,在城里你往哪儿待呢?”正说着,梅芬停住了。她本想说城里已经没了家,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她知道这样说太残忍了,于是改口说道:“到姨妈那里去,也许姨妈能够……收留你几天……”
十
光炜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走了大半天,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赶上了去城里的末班车。班车开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光炜在车站旁边徘徊了许久,不敢轻易踩上那条把小城贯穿开来的大街。大街的尽头黑糊糊的,隔了老远才有的一盏街灯仿佛都瞪着警惕的眼睛,并且在互相通报说一个可疑的人来了。
当他站到了家门口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七拐八拐地拐过来的。他没有想到自己要回家来。原来他打算去找伙伴,可是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就无神地望着那个用两张白条给封起来的大门。如果不是这个封条的话这一刻他会上前去把那门板敲响,然后大声地喊道:“妈,是我呀!”
他四下里望了一遍,看看没了人影,就一下子翻身蹬到墙上,然后跳到院子里。那天晚上他头枕着那个斗笠睡在地板上。他睡得很香并且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英仔在向梅芬告状,说他不听话的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梦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的一只手紧紧地压在那个装有绣花包的胸袋上。
白天他就在街上遛着,不去找英仔。找到了英仔,把那东西托了,那他就再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他在心里骗自己说只要他把那个东西给死守住的话梅芬会让他待几天的。这样子他反倒得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自由,不但是梅芬,连政府也管不到他了。
这天他看见了一个似曾认识的身影。他把她给认出来之后便一下子闪到人群中去了。接着他看到她不是一个人,她的旁边还有一个人。那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正提着一大堆新买的东西从百货大楼里走出来。
他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也不知道到底跟了有多远。他看到她转过头来。
“光炜哥,我们到堤上边去好吗?”
堤上边尽是一丛一丛矮墩墩的相思树。相思树的细长的绿叶青青的却从灰白色的枝干上飘落下来,盖在湿润的红土壤上面。
光炜冲上了堤岸,踩到了相思树婆娑地舒展开来的树干上。他回过头来想叫凤珠快一点跟上来时一只脚踩了一个空,一个跟斗翻了下来。他那小小的身体便顺着堤岸滚下来,滚到一块洼地中。
凤珠冲到他身旁时光炜正在抚摸膝盖上被擦破的一块皮,那张脸痛得有点歪。
“城里的人怕痛,你别像城里人那样……”凤珠不知是嘲弄他呢还是安慰他。
晚上光炜回到了“家”里,一直呆呆地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终于他想到了缝在胸袋里的那个绣花包。在一团漆黑中,他把绣花包取出来,并且把那东西掏出来,沉甸甸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回到城里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和那东西这样亲近着。在这之前他顶多只是把它隔着胸袋给摸着。在这之前他只要把它看好别丢了然后安全地交给英仔就算完成了任务。可是从今以后,那东西成了他的伴儿。
他开始了持久战的准备。要是几天的话还可以将就着爬墙。时间一久,肯定会被人逮住的。于是他悄悄地把后院里一扇堵死的木门打通了,还弄了一把假锁。那门通河边,沿着很窄的河岸走来,谁也看不到他。
最重要的是要为那东西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总不能每天都把它带在身上。他拟订了好几个方案。他想做一个像鸟窝似的东西把它挂到后院的树上去。但是若是真的被鸟给衔走了怎么办?他还想挖起一块地板来,然后凿一个洞。可是这个办法太公式化了,想到红卫兵抄家时必定有敲地板这么一个动作,他就想这是自投罗网。
最后他选定了后院的一堆石头,它们足够他构筑一个表面上看来一点也不显眼的掩体。他还弄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遮在旁边,看上去一点也没有人工的痕迹。这样他才有点放心。这样不但自己有了一个家,那个东西也有了一个家。表面上他们好像是分开来的邻居,其实是一个大院里的两个房间,他们仍然是一家。
这不,每天光炜一回来都要跑到那东西的家门前,看看有没有人来骚扰它。每一回看到那东西安然无恙地在等着他的时候,他就会露出会心的笑容。和他相比,那东西乖多了。不但一点也不给他添麻烦,而且在他回家的时候还给了他一个恬然的问候,让他有一个酣然入睡的夜晚。
十一
结婚照是金坤带回来的。他到城里开了会,顺便把底片拿到照相馆里放大了一下,还配了一个镜框。
“够新潮的,那些开会的看了,都说是天生的一对!”
英仔不作声。
“看人的话,咱家凤珠自然是突出的。可是看照片的话,这家伙也不错呀!”
“还说不错呀,那个鼻子跟你一样,塌得不成样的……人家……”
金坤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怎么样,要不是这个酒糟鼻子,恐怕还没
有今天的官运呢!”
“去到盛猪尿的缸里照一下吧,不要脸的!”英仔厉声说道,不跟金坤闲聊了,“怎么样,那事情打听了没有?”
“打听什么?”
“哎,连打听什么都忘记了!”
这下英仔真火了。原来英仔趁这次金坤到城里开会的机会要他请老林打听一下梅芬一家到底被移到了哪个地方。
“我怎么会忘记呢……哎,我是说人家老林忙得不得了……”
“会忙到哪里,又不是县委书记。再说我打听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你就问一下梅芬他们现在是在哪里。把人家给移走,总得有一本花名册吧,把那花名册一翻……”
“说得简单,那花名册是归上山下乡办公室管的,又不是在老林手里!”
“俗话说官官相通,我去问的话人家不理我,可是老林去就是另一码事!”说着叹息了一声,“就这样把人家给一锅子端了,现在连是死是活的都不知道……”
英仔鼻子一酸,转过身去,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端起木桶就要去喂猪。走了两步,又站住了。
“这个月的钱呢?”
“什么钱?”
“装什么蒜!烟钱!”
金坤扮了个鬼脸。
“瞧你把我给抠的,我都瘾死了!”
“还瘾死了,看你两个指头熏得不成样的就知道你趁着到县里开会的机会……”
“开会总应该有个例外吧……会议有平价的香烟供应,而且上上下下的,你总得有个应酬!”
“这跟我没关系,咱们约法三章了!”
“你怎么老记住那件事。都过了这么久了,就是把我治了罪,也该熬出头了!”
看金坤认了,英仔有点乐。
“这回真的是无期徒刑了!”
金坤老老实实交纳了,也不知道是三块还是两块。英仔打开了衣柜,把那钱装到她的木箱子里。金坤伸长脖子从英仔背后朝那木箱子望了一眼,问英仔存钱想买啥,是不是搞活期储蓄。英仔不理他,只唬了他一句“你看什么!”然后就把那里面的钱给点着。点着,点着,又叹了一口气。
金坤看她点得那么细心的,就知道英仔点的不单单是他的烟钱。他那些烟钱能有几张呢。可现在他不敢随便靠近那个木箱子了。想了想,开口问道:“前几天卖的一窝子猪仔的钱,你也存了?”
“那当然!”
金坤有点不悦。怎么整他都行,罚他的烟钱也行。就算手头拮据了,可是他这个升了官的支委还怕上瘾的时候抽不到一根烟?让他不高兴的是当家的英仔手头紧了,紧得不像话。本来就没有什么阔日子,这阵子更是喝上了西北风。该他们是贫下中农的命。说起来好听,都说翻身了,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不行,那一窝猪仔的钱你得另外留着。这钱有别的用途呢……”
“啥事?”英仔回过了头,提高了警惕。
“凤珠的婆婆要做五十大寿啦!”
刹那间,英仔无名火起。“砰——”的一声关上了木箱子,转过身来。
“什么,凤珠的婆婆做五十大寿,得拿一窝猪仔的钱去贺喜?你说,你到底是老林的亲家呢,还是他的奴才!”
英仔一硬,金坤就软了。没办法,英仔就是和她的亲家对不上劲。凤珠的亲事谈了很久都让她给抵触着。要不是梅芬一家上山了,说不定这事还会被拖着。看她那逞能的样子,她敢把凤珠的婚姻给包办的。其实凤珠都被她给收买了,最后是英仔罢休了,凤珠才点了头。而英仔确实是在得知梅芬一家像古戏里演的那样被发配到边塞再也回不来了以后才死了那份心的。那天她从城里回来哭了好久,哭得好伤心。金坤在一旁劝着,开头也难过。梅芬家的那份悲惨是谁都会动情的,英仔的凄切也让他不能不被感染。这样难过了一阵,待到心绪稍稍有点好转的时候,金坤突然有一点感悟。接着他便把大腿一拍,心里头窃窃地说道,天助我也。
不是他心狠。梅芬一家又不是断送在他手里。那是大势所趋。
这也是金坤在嫁出了凤珠之后比以前更加地看英仔脸色的原因。好汉不吃眼前亏。英仔心里憋着的那股气自己不去承受的话让她往哪里出?平时她还可以挥起棍子来在猪圈里骂骂咧咧地发威一阵,可现在那一窝子猪仔也都存到了她的木箱子里,只好让他去独当一面了。
想到那一窝猪仔,金坤又有点痛惜。英仔到底存着钱干吗?真要当家做主,也得把好钢放在刀刃上。没看到他身上整天只是那件当民兵连长时穿的一张老虎皮。眼巴巴地盼到大年初一,原以为一定会给他这新上任的支委调拨一件像样的中山装,可是吃过了面,把嘴唇上的油一抹,却看见英仔又把那件军装给补缀着,给熨烫着。莫不是英仔这阵子痴心妄想了,看见老林家的新房子,心里不平衡,也想去比一下高低?不会吧,她就是把那个木箱子底朝天倒出来,那些票子还不够把快倒下来的猪圈给修一修呢。
忍不住地就又问了,也不怕英仔会不会再给他当头一棒。
“买什么呀——买什么呀?”不过这回英仔还算心平气和。她的语气有点像是把金坤给责备,可是更像是自言自语。尤其是她的样子还像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要买的究竟是什么,有点临时抱佛脚。搪塞了一会儿,才算豁然开朗,“买什么呀?买你心里头没有的那东西——”
金坤就乐了。英仔不但没有批判他,还跟他猜灯谜呢。夫妻之间难得这么和睦。
十二
暗夜里有一阵响声。接着听见有人在说话。好像是在梦里头,却又想自己还没有睡着呢。说话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班人。而且那响声还向大院门口靠近。随后便听到了门板响动的声音。
光炜倏地坐起身来。这是不可能的。那门板仍然用白色的纸条完好无缺地封着,谁敢去打开那一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铁锁头?
可是大门被用力地推开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是光炜绝对不会听错的。同时比画着横扫过来的是手电筒的炽白的光亮。
“是很宽敞,这么大的院子……”
“就用这房子吧,刚刚好。”
是干部们在说话。干部们来了。光炜的腿开始发抖,但是他还是抑制住自己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溜出房间,顺着走廊退到后院里。有足够让他逃脱的时间。他在暗处,干部们在明处。他在家里,干部们人地生疏。很快地他就撤离到了后院门口那地方。这时候他站住了。
他有了片刻的犹豫。随后他就迅速地折转身来,蹿到那一堆石头跟前。上面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他推开了,几块小石头也被他扒开了。就在他把那个绣花包捏在手里的时候,一道手电筒的灯光扫到了他的屁股上。
十三
金坤到了老林家里更加有俯首帖耳的模样。是亲家,也是上级领导。在这两者当中金坤宁愿让自己看重后者。摆好了这个位置,亲家倒更亲了。老林家正在办大寿,金坤去了之后一点也没有架子地做一些跑腿的差事,反而比其他客人坐着喝茶那样更叫人看了顺眼,看得比他现在的支委这个职务要高出不少。
“金坤呀,你就别操心了。我看你还是回家把英仔给叫来,我们才高兴呢!”
“她是想来的。只是手中的活儿放不下
来,叫我来代表了……”
几次在厅堂里忙忙碌碌的时候老林的老婆都这样说着,说得金坤觉得自己的理由已经不充分了。
老林也还没回来,等得老林的老婆有点心焦。老林回来了之后老林的老婆也不给他面子,当着众人的面责备。哪一家都是穆桂英挂帅。
老林并不恼,说他怎么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可是刚要走又被拉去了,公事太多。夜里逮了一个小偷,是上山下乡倒流的。不好好在山里干活,潜伏到老家的旧房子里。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块黄金,还用一个绣花包装着。
新婚不久的凤珠脸色红红的。在听到老林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才一阵泛白。她正在洗一堆茶具,客人们一杯接一杯的。低下头来,把手在围兜上擦着时,心里头突突地跳。抬起头来,看到院子里金坤正在把一盏红灯高高挂起。她在快步往金坤那头走去的当儿改变了主意。瞧着天色还没那么晚的,她一声不吭地从后门溜出去,然后是一阵急走。
英仔还以为是金坤要不就是老林夫妻差凤珠来请她的。干吗想得那么周到呢?英仔有点嗤之以鼻。是金坤那还不是拉她一起去阿谀奉承。是老林夫妻,如此兴师动众的是不是故意要给她一个难堪。
“什么,光炜回来了?”
结果她空欢喜了一场。只能怪凤珠。要是她原原本本地把老林所用的逮捕之类的字眼照搬了就好了。可是英仔终于看到凤珠急得快哭出来了。于是等到她把凤珠的话给听明白了之后,她自己也急得快哭出来了。
英仔给老林的老婆祝寿去了。她穿上了大红的本地衫,那当然只是在逢年过节以及凤珠结婚的时候才派上过用场。那大红的颜色有点重,配上她那黝黑的脸色,有点像一块烤焦了的地瓜皮。不过英仔来了金坤脸上确实有光。他想这一定是英仔回心转意了。他当然欢呼她又一次回到了正确的路线上来。看老林妻子的脸色也比刚才英仔不在时更好看了。谁不知道这祝寿的宴会是成双成对的偶数好。于是金坤觉得英仔身上的那件红衣衫好像也穿到了自己身上似的。
倒是英仔沉不住气了,几次想站起身来都没有站成。气氛怪怪的。明明是祝寿的喜宴,她却觉得好像是到了城里的政府大院。明明是一张张的十二仙桌,她却觉得那是一张张的办公桌,不,是一张张的案桌。周围的明明是来喝酒的,她却觉得那些人是在办公的,是县官……于是,明明是她的亲家,她却觉得老林什么也不是,只是县政府里的一位官老爷。难怪,英仔的势力范围顶多只在自己的大队里,而且只是和金坤有关的那一块。不要说去过,她连县府大院在哪里都不知道呢。于是明明是来喊冤枉的,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给扼住了的一般,喊不出声来。
看英仔怯场的,金坤心里好笑。毕竟是女人,再逞能也只到自家门槛为止。步出家门,还得夫唱妇随。为了让英仔开开眼界,他便用鼻子闻着从厨房里飘过来的红烧鲈鱼的香味,告诉她说那鱼是水产局的某某从海边直接拉过来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凤珠两次从英仔的身后走过去。第二次她还用手肘碰了一下英仔。她看到老林这会儿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刚才就听说了,宴会一结束,老林又要赶回城里。这时候老林的妻子走到了院子里,走到自己儿子身边。那儿子便是凤珠的丈夫了。只见他右手夹着一根香烟,左手执着一根竹竿子,竹竿子的另一端垂下了一串长长的鞭炮。
凤珠在一旁看得真切。那情势真有点千钧一发。老林的妻子刚走开,丈夫手里的香烟头正要往那一串鞭炮伸过去,凤珠的一个手势就化险为夷了。然后她又走到了英仔的背后。不,她走到了英仔和金坤的背后。
“爸,妈有事找老林呢,你陪她一起去吧。”
英仔这才恍然大悟,同时也定下了神。她真是有眼无珠,好好的一个金坤就坐在身旁,她哪里是一个孤家寡人。金坤开头就口口声声地对她说出席这么一个盛会,夫妻哪有不统一行动的?其实何止是统一行动,瞧她一直是把金坤这杆枪给瞎指挥着,哼,这一回要来真的了。只见英仔带着金坤走到老林房间的门口时还掉过头来望了一眼一直在密切地注视着事态发展的凤珠,居然对她嫣然一笑。
英仔和金坤进去了以后,凤珠继续把自己的丈夫给打压了一会儿。估计英仔会开门见山的,她肚子里哪有什么墨水供她拐弯抹角。万一她没办法一下子就进入角色,这一会儿的时间也够她周转过渡。随后她就果断地把手一挥。于是,英仔在老林的房间里,凤珠在大院里,母女俩同时来了一段妇唱夫随。于是刹那间鞭炮大作,一派欢腾的景象。
十四
还是那扇跟牛一起出入的像栅栏一样的门。光炜无声无息地走进去的时候,躺在稻草堆里的牛比平时做出更多的响动,还通过两个大鼻孔的深呼吸发出一声闷响来对光炜说别来无恙。
梅芬就开始哭泣。一下就号啕大哭,一声比一声尖厉得让光炜不知道如何来声讨自己。唯一能够向梅芬交代的就是那块东西还在他身上。他回山里坐的车也是不要钱的。凤珠的丈夫有一位开车的朋友,站在马路边挥一下手就有一部货车停下来。他是关在像笼子一样的货车车斗里的。车斗的门关上去的时候他看到凤珠对他挥了一下手,英仔也跟着把手举到了肩膀上面。
他一点儿也没有反应。门一关上车斗里就黑洞洞的了。随后就开始摇晃,于是所有的都掉落到了车轮下面,什么小河里的涟漪,什么堤岸边的相思树……他呆呆地坐着,每一次货车的颠簸把他摔到车斗的壁上时他伸出手来不是去按住壁上的木板,而是捂住了胸口的那个东西。
他也再没有脸皮去把那东西托给英仔了。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回乡实际上只有这么一个目的。从今以后他要真正地把它来死守了,与之共存亡。而且他也没有脸孑然一身地去见梅芬。只有这东西见证了事件的全过程,或许它能够替自己在梅芬面前说说情,别让梅芬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
没想到梅芬见了那东西却哭得更加厉害。光炜只好问华山哪里去了。他还想这样子去分散梅芬的注意力呢。结果却适得其反。无奈之中他只好四下里望着。华山一定是出工去了。虽然不是农忙时节,可山里头却有着干不完的活。眼睛望到门口那地方,那些锄头木桶什么的却都搁着。华山平常开荒时穿的球鞋也摆着呢。
接着他就和那只大黄牛对峙了。那头大黄牛鼓着滚圆的大眼睛,有点吓人。这时候他才看清那大黄牛的表情也是怒气冲冲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队里的牛也跟他过不去。
梅芬站起身来,摘下挂在墙上的破毛巾把眼泪擦着。擦干了又流出来,流出来了又擦干。
“跟我来”
梅芬说着,却不把光炜看一眼。他们走到村后头的那条山道,然后开始攀登。那山道是光炜熟悉的,刚来的时候他们每天都顺着这条路去到深山里开荒。那时候都是他打头阵,华山和梅芬在后面跟着。这时候却是梅芬走在前面,而且走得很快的,快得让光炜几乎跟不上。
梅芬已经不哭了。一走出那道像栅栏一样的门,她就没再流泪了。可是除了“跟我来”之外,梅芬没有第二句话。妈还在跟他生
气。光炜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他该死,连他自己也不能饶恕自己。可是妈也有点过分。至少她应该说明一下到底跟她去干吗?梅芬从来没有用这种简单生硬的态度对待他。这比她慌慌张张时对他无端地数落着要让他难受多了。慌慌张张时的梅芬是他熟悉的梅芬,他只有那么一个梅芬。眼前的梅芬不是他的梅芬,是另外一个人。
“妈,我们去哪儿……”
只好去跟梅芬问话了。他的语气还含有深深的反省,梅芬一定听得出来那是他在央求梅芬的饶恕了。可是梅芬走得更快了。
光炜再也受不了了,他大声叫道:“妈——”接着冲上前去,挡住梅芬的去路。他想对梅芬大声说:妈,你骂我吧,喜欢怎么骂就怎么骂吧……可是梅芬却迅速地转过身来,一下子用手把自己的脸捂住了。于是光炜只看到了梅芬又开始抽搐得厉害的双肩。
光炜这才感到了害怕。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全是杂木林子。越往山上望去,那林子便愈是郁郁葱葱。突然间他觉得那一根一根的树木虽然什么声响也不发出的,可是在那茂盛的枝叶中,在那堆积的落叶里却藏着一句一句就要喊出来的并且一定会使他丢魂失魄的什么话语。
“妈,爸爸呢?爸爸在哪里……”
山谷里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着。光炜终于在梅芬站住的地方看到了一个隆起的土堆。他扑倒在土堆上号啕大哭。
后来的事他就记不起来了。唯一留在他脑际的是梅芬的那双手。那双手拼命地挖着,比一只铁锹还要僵硬,还要有力。挖开了土堆上面的草,挖开了土堆下面的土。后来土又塞进去了,草又埋上去了,可是那个东西却留在了那里头。
十五
那个黄昏,梅芬出门去了。她仍然走不惯用石板铺的街道。她的脚老是要抬高起来,接着踩下去时还有一个悬空的感觉。她走到了前街的一条小巷里,在一扇钉着两只铜圈子的门板前站住了。这条小巷她本来就不熟悉,在她四下里张望的时候小巷尽头的那堵墙像是山崖的一块岩壁似的。她甚至觉得那上面仍然贴着大幅的标语。
探出了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子的光头。他好像知道梅芬是来干什么的似的,一声不吭地把梅芬领到了屋子里。
梅芬老是局促不安的。在老头子把她的来意进一步确认的时候她竟然有点结结巴巴的。老头子屋里的光线太暗了,有点像是山里头大队部的那个石房子。
于是老头子就说:“现在没事了,用不着再躲躲闪闪的了……”
是没事了。政策落实了,往事成了一场噩梦。那些破破烂烂的家当居然会重新装到一部货车里,拉回到敞开了大门的院子里。那个圆圆的土堆子是拉不回来了。拉回了一盒骨灰,拉回了一张放大的肖像。
她还是把那个东西摆在老头子的面前。老头子换了一副眼镜,伸手捧起把那东西盛住的小盘子。突然间他的手停住了。
那个双喜的金字还是锃亮锃亮的,好像有谁用一块布什么的在上面狠劲地擦过似的。擦去了埋在地底下的阴沉,擦去了藏在岁月中的污垢。
随后老头子伸出另一只手来把那东西抓到手里,慢慢地翻转了过来。这时候他的手微微地一抖。那个被挖开的洞就敞开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抬头望了一眼梅芬。他看到梅芬的眼睛里有一团火。
老头子好几次张开了嘴唇。有一句就要说出来的话最后还是被他咬住了。干他这一行需要的是缄默不语的秉性。
那个东西必须从双喜的金字当中劈开,劈成两半,然后分别打成两条金项链。
加工成啥都不会把老头子给难住的。吃的就是这口饭。至于怎么去加工,从什么地方劈开,那是他分内的事。只要保质保量的话不会有顾客来干预他的工艺程序的。
“不,非这样不可!”
梅芬的语气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团淡蓝色的火焰从一根细长的金属管的一端喷射出来。金属管的另一端被含在老头子撅起的嘴唇里。每当那个撅起的嘴唇往前一挺一挺的,他那干瘪的脸颊便像金鱼的鳃子那般鼓动了起来。于是那一团被驱赶着的火焰便喷向了那个双喜的金字,沿着把它给无情地切开的那条中线疯狂地燃烧着。
老头子一边喷着,一边从眼镜后面瞥了一眼梅芬。他看到梅芬眼里的那团火也在燃烧。
窗外有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人们急急的喊声。大队部的窗台高高的,看不见跑过去的是些什么人。那急急的喊声也只是一些没头没脑的呼叫。梅芬不安地望了一眼坐在门口的通信员。不知道他是刚好坐在那里呢还是来把她给看守的。她想华山被叫到大队部的时候那个通信员也是坐在那里的。
同样的光景在窗外重复了几遍。那通信员也相信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了。他跑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干部。两个人都朝着她,两个人的脚步都很杂沓,两个人都在急急地叫着什么。
梅芬终于听出他们在说着华山。接着她也开始奔跑。她跑得比谁都快。她是冲到山上去的。她看到了吊在树上的那根麻绳。
“咔嚓——”的一声,那块东西断裂了,沿着双喜的金字当中那条笔直的线。仿佛不是有一团淡蓝色的火焰,也仿佛不是有金属之间的猛烈的碰击。仿佛是一道闪电,仿佛是一道霹雳。
梅芬一句话也不说的。一连几天她只盯着看那块东西是如何地在老头子的敲敲打打之下化整为零变成了一块块的碎片,又细又薄的。她的脸也像一心扑在工艺上的老头子一样,由于过分专注了,反倒一点也没有表情出来。等到一个原型被彻底地破坏了然而却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又酝酿成为一个全新的形态时,她那僵住的身体有了点动弹,接着她居然和老头子搭讪了。
“这东西是从阴间挖出来的,不知道能不能把它送给人家……”
“阴间?”
梅芬住了口。她突然感到自己问得唐突,问了不该问的。
老头子稍微沉吟了一下。
“金是纯的,无论是在人间或是在阴间。”
梅芬不再问了,这就是她所要的答案。或者说这就是她想要证实的。她有点感激老头子,觉得他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是老头子重新把话头给捡了起来。
“这东西是送礼的还是贺喜的?”
“什么也不是。”
梅芬又变得像刚才那样了。她的语气也有点像是在阻止老头子的追问。
可是老头子却来了兴致。一开始他就有要问梅芬的话。现在那些话又被他给衔在嘴里了。很快地就要把项链给串联起来了。老头子因此还有了大功就要告成的兴奋。
“总不会是白送的吧?光给人家一条金项链,无缘无故的……”
梅芬呛住了。
“这位大嫂,恕我直言,我觉得你的这个东西不寻常……”
梅芬的脸色又变得慌慌张张的了。要是在以前,那就是说她面对着红卫兵,或者是面对着某一个就要来临的运动了。可现在她面对着的只是一个怪诞的老人,面对着他诡谲的把自己给窥视着的目光。在她的印象中,一个能够把一块黄金拿在手里敲敲打打摸摸捏捏的匠人会揣测人们的各种隐私,会透析世间的许多秘密。
果然老头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还把悬在额上的眼镜摘了下来。
“请问你认识乡下一个叫金坤的干部吗?……我想你应该会知道的……要不,你会知道他的老婆吧……那是个非常泼辣的女人……”
十六
两个人抱着头哭。是英仔先哭出来的。“哇——”的一声,好像有一盆水倒了下来。梅芬让自己强忍了一阵。如果不是英仔的号啕大哭,梅芬或许能够坚持到最后。还好有上了栓的门板把她们的哭声给关得紧紧的,不然会让四邻以为梅芬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
光炜好几次走到了门前。他差点就要把门板给敲几下了。可是他还是回到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让她们哭个够吧。又没有别的人在。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让自己也哭出几声来。会哭的不单单是女人。
后来沉寂了。听见了不时地夹杂着哽咽的话声。接着是窃窃私语。接着门打开了。
“光炜,你过来一下。”
没想到是英仔叫他。英仔手里拿着一条金项链,正是梅芬在老头子那里打的两条中的一条。她把它挂到光炜的脖子上。
“这不,跟光炜多相配——”英仔退后了一步,把光炜给端详着。她的两只眼睛红红的,还有一颗泪珠沾在她黝黑的脸颊上。只是她的神情却变得很沉迷,像那次光炜把那东西拿到乡下时她把光炜给打量着的那样。片刻之后,她才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并且赶紧补充说道:
“这是你妈给你的……什么时候姨妈也能够给你这么一条该多好呀——”
梅芬就对光炜说:“那不是你的,那是妈给凤珠的。凤珠结婚的时候咱们连一句贺喜的话都没说呢——”
光炜连忙把那金项链取下来,还给英仔。英仔却执意不收。
“还提凤珠干吗?都已经过时了……”
英仔一点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沮丧。她的话也好像是跟凤珠生气似的。
推搡了一阵,弄得有点僵。梅芬想了一下,转身去把另外一条金项链拿出来。
“我怎么会没给光炜的呢?瞧这……要是那一条给光炜也行。那这一条就给凤珠。反正两条一模一样的……”
英仔又有点发呆。她觉得梅芬好像是在变着戏法。确实是两条金项链,确实是一模一样的。而且梅芬还说随便哪一条给凤珠,随便哪一条给光炜都行,好像没有分内分外的区别。这么说梅芬是那样地把凤珠给看在眼里……两条金项链在英仔的眼前晃动着,一会儿交叉着,折合着,一会儿又分开了,成了根本不相干的两条……突然间英仔清醒了过来。
“梅芬姐,你这是用那东西打的?”
话一出口,英仔就觉得自己真的笨得要命,她怎么会问出这根本不用问她也应该明白的问题。该死的,她被漂亮的金项链给弄得眼花缭乱的,一心一意只想让光炜给戴上的话会多么风光,竟然忘记了去想梅芬不用那东西去打的话还会有别的什么。难道会有谁比她更清楚梅芬的家底。
梅芬答不上话来。
“梅芬姐,你怎么用那东西去打?”
英仔居然把梅芬给追问了。她把自己都给忘记了。她忘记了自从送到梅芬家以来,她从来没有一次用这种语气对梅芬说过话。不用说是过去,解放几十年了,她对梅芬从来都是俯首帖耳的,她从来没有当过一次翻了身做了主的丫头。
突然间她的眼光和梅芬碰在了一起。
“这小丫头真可爱……你怎么生,生出了这么一个宝贝娃娃来……”梅芬低下头来,把抱在英仔怀里的凤珠轻轻地捏了一下,“看你,你和金坤都黑不溜秋的……”
“遗传阿姨的,有你这么一个白皙的姨妈……”
“来,让阿姨抱一下,阿姨还真想有一个女孩呢!”
梅芬才抱了一会儿,又有了野心。
“怎么样,送给阿姨做媳妇怎么样……”
英仔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到她发现梅芬真的是这么说时便赶紧问道:“这行吗?就我家这小丫头……”
“英仔,以后别这么说话,”梅芬有点紧张,“让政府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怕,”英仔反而安慰梅芬,“金坤是土改队的。金坤就是政府。”看看梅芬仍然没有转忧为喜,英仔就继续说道,“金坤可听话呢。只要我能答应他……”
英仔终于打住了话头,她那黝黑的脸有点羞红。
当场就进行了龙凤配。英仔是迫不及待的,梅芬也看不出是逢场作戏。光炜被牵过来了,让他去亲凤珠的脸蛋。光炜一点也不温柔的,乱来了几下把凤珠给惹出了哭声。
英仔急忙去哄凤珠,竭力使她破涕为笑。倒是梅芬不计较现场的气氛,还说嫁出去的女儿都是哭哭啼啼的。一边说一边把绣花包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这是我家光炜的聘礼。要是这两口子真的有缘分的话,就像这两个连在一起的喜字……”
那是一块端端正正完好无缺的四方体。不但两个喜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底下也没有一个被挖开的洞。
这回是英仔怯步了。
“梅芬姐,这是姐夫给你的呀……”
“是呀,正因为是他给我的……”
梅芬终于浮出了一个幸福的笑容。可那笑容转瞬就消失了。她的脸又变成平常的那个模样。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把慌慌张张的神情固定在自己脸上了,她当然不会去听信英仔说的所谓金坤就是政府的傻话而让自己忘乎所以的。
十七
英仔就要回乡下了。梅芬怎么也想挽留的。现在什么顾忌都没有了。英仔就是住上一个半月的也不会有人来干预的。况且两个人的话匣子还没打开呢。该哭的都哭了,接下来总有苦尽甘来的几分甜滋吧。
可是梅芬看出英仔有心事。不是梅芬的话,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英仔还是小时候的那个丫头那样让她了如指掌。英仔何尝不想让自己在梅芬身边多待一阵呀。她说家里还有一些活儿放不下手就像过去她想拉梅芬一起去看大戏的时候会说家里这么闷热,怎么不出去走走一样是一种借口。
是那条硬要英仔收下的金项链把英仔给压在了心里头。梅芬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她的一厢情愿。撇开什么纪念不纪念的话题不说,单说那条金项链值多少钱也会把英仔给吓坏的。这些年来梅芬可谓是历尽千辛万苦,可是英仔也看不出有一点好光景。看英仔来的时候提的还是那几棵白菜几根萝卜的,梅芬想的就不单单是礼轻意重。还有就是那件已经褪色得不能再褪的红本地衫了。这些年梅芬家这么颠簸着都没像英仔那么破落的。天底下的贫下中农千千万,若是都像英仔那样的那还了得。
倒想听英仔说一下自己。说不定这丫头也有一本难翻的账。都把凤珠嫁了,嫁了那么好的人家不沾点光才叫怪呢。
“下一次来再聊,下一次我要住下来……”
“下一次你要把凤珠也带来,还有金坤……”
英仔变了脸。
“凤珠我……我去叫……可他啊……”
“他怎么啦,最后一次见金坤到现在,不止过了十年。他没来,我也得去看他才对……”
“梅芬姐,你就别提他了,他那不要脸的……”
“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梅芬故意把话题岔开了,“我得亲口谢他呢,你们夫妇俩为了光炜的事……”
“这跟他一点都没有关系!”英仔断言道。看样子她是要把天功据为己有了。就算她在替老林老婆祝寿的宴会上最终挺身而出,可是要不是金坤那阵子的步步为营,苦心经营,怎么说英仔只能算是一个婆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然而这样说了,英仔还不能消气。只听见她又愤愤然地补了一句:“他干什么?他干的没有一件是好事!”
梅芬也就不再让英仔为难。英仔有那种心意,梅芬难道还会有别的话说吗?其实她还苦于自己无法明说呢。什么都通透了,英仔也该会宽松一点吧,否则看英仔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首先是梅芬心里难受。
留是留不住了。梅芬就要光炜借一辆自行车把英仔送回家去。每一回英仔都是走着来回的,这一次梅芬非得光炜出面效劳一下不可。也该让光炜尽一番心意了。有英仔这样的姨妈算他有福气。而且现在路也好走了,也让大伙明眼看一看亲戚之间就是这样堂堂皇皇地你来我往的。
骑到了城外,光炜刚要使劲,英仔却从自行车上溜了下来。
“行啊,姨妈已经够享受了。你回去吧,你就是把姨妈送到家里,还得回来……”
英仔的话怪怪的,让光炜听了摸不着头脑。英仔就喜欢光炜这副愣愣的样子。小时候光炜的这副模样是傻傻的,傻得可爱。现在这副模样却憨憨的,憨得惹人。
看完了光炜愣愣的模样,英仔才开始说正经话。
“梅芬姐给的那条金项链姨妈留下来了。留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
“什么?”光炜大声叫着。可是英仔却不理会,继续自己的话。只不过这个时候不是光炜,是她变得愣愣的。
“姨妈怎么能收下那东西呢?那是你娶媳妇用的。梅芬姐也真有点不像话,成双成对的东西,怎么把它们给拆开了……”
怪了一句梅芬,接着又去开导光炜。
“光炜,娶媳妇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够草草率率的。要把对象看好。看她待在你身边的时候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喜”字,就是不在你身边也是两条扭在一起的金项链……”
说着,也不去理会变得愈发糊涂起来的光炜,又补充了一句:“还有,长相也要细看,别看了一个塌鼻子的……”
这样说完了,才去说自己。说自己老了,变相了,说话流口水。
光炜调转了自行车的把手。这么重要的情况当然也得早一点去向梅芬报告。可是刚要疾驰,又被英仔把后座椅一拉。
“等等,还有一件事。”
这回光炜真是有点进退两难了。
“跟金项链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小东西。那是给你的!是姨妈给的……不,不是姨妈给的……”
突然间英仔翻口了。光炜只好问不是姨妈给的,那是谁给的。英仔答不上来。想了想,只好改口说:“那好,就算是姨妈给你的,可是那东西太小气了,拿不出手来呀!光炜,什么时候姨妈能给你一条像样的金项链该多好呀!”
梅芬给凤珠的那条金项链果真被英仔留在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梅芬只好骂道这丫头还跟过去一样有心计。一边骂一边问光炜还有一个什么小东西。光炜答不上来,也被梅芬骂了一句。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骂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慌慌张张。骂声还没有落地,却听见“当——”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戒指来。
很小的一个戒指。造型也很简单,什么图形都没有,就那么一个小圈子,好像过年时买给小孩子玩的那种。不过是金打的,真的金,很纯的。
梅芬望着那戒指望得出神。一会儿她才清醒了过来。
“光炜,你快去找药铺里的那个伯伯,去借把秤回来……”
一边说,一边把戒指在手掌里掂了掂。光炜正要动身,却被梅芬用另一只手拉住了。
“别去了,别称了,还称什么,是两钱。肯定是两钱,一点都不会错的!”
梅芬把那句话一直重复着,声音也越来越大。
责任编辑 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