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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十一月里天早早地黑
作者:哈 南

《十月》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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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 言
       看起来天泉就要这样地终其一生的。到了他掉下一颗门牙的时候这种趋势就更为明显了。开头他还不怎么认识到这个从正面被打开的缺口带有某种象征性的意义。只听见咔嚓一声,接着就咬到了一块破碎的鸡骨头。等到他把这块鸡骨头和着面渣子往地面上一喷的时候,他的舌头撩到的是一种异样的感觉。接着往地上望去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不一样了。
       他把被他唾到地上的门牙捡起来,然后去照镜子。于是他看到了一张漫画。他好几次把那颗门牙往那道空隙里塞着,还小心地挪了几下,就像一位石匠试着在地面上还剩下没有铺好的空缺里塞进一块歪歪斜斜的石板料。他想起后厢门后的一堆破烂中有一盒还没有全挤干净的瞬间黏合剂……就在这时候他笑了。突然间笑了。他看到这颗门牙掉得恰到好处,完全没有费心自己去想着如何把它给修修补补的必要。过去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皱纹一道比一道变得深刻,唯有他的一排牙齿除了在颜色上发生由白到黄由黄到黑的缓慢的变动之外几十年来一直岿然不动的时候,他就想这一排牙齿长在自己的牙床上实在有些可惜。现在好了,整个画面都和谐起来了,他就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接下来就很顺其自然了。就好像瓜熟蒂落,就好像一条松动的田埂,长在上面的什么草呀苗呀都开始东倒西歪。等到牙齿掉到第五颗的时候,凤钗才看到丈夫的嘴脸有些异样。天泉老是让他的嘴巴给闭合着,结果就在嘴唇不再被支撑的地方现出一个下陷的印记,整个面部有了一种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再过一会儿支持不住了,他就开了口,于是就露了馅。
       “哎哟,好通风呀……”凤钗很开心地说。那是在夏天,天泉家里还没有装上空调,那台用了十年的电风扇每转一圈就有一声咔哒,上面的风叶就像天泉的门牙,随时都有可能掉落。
       天泉把舌尖在那个洞开的地方串动着,眼睛故意瞧到屋檐上边。那副模样的挑衅意味是十分明显的,凤钗知道天泉是在说,我就是到了这个地步配上你还是绰绰有余。
       凤钗就很火地说老不死的,背上的骨头都挨到棺材板上了还做那令人恶心的鬼相。
       天泉听了非常舒服。把凤钗给恼了一下,他就拿下了一分。凤钗是从来不拿分的。她要想拿分,那得等到天泉牙齿都掉光的那一天。天泉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今天这样想着时,心里有点沉不住气。照这个势头下去,不会很久吧。其实现在他说话的时候嘴巴就有点漏风,所有的发音都带上了一个“S”。
       第六颗牙是在天泉洗碗的时候掉下的。那当儿金兰问他凤钗到哪儿去了。他说“上班去了——啰……”
       开头劲很足的,好像巴不得金兰这样问他似的。说到最后有点卷舌,接着声调就急转而下,如同一个打好了气的气球没有把口子扎好。
       金兰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每一次这样问着的时候;天泉都是这样回答。只要是同样的答案,她都很开心,无所谓天泉的语气。倒是天泉一愣,拿着抹布的手停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因为他至少有了五次类似的经验。开头他还感到天会有报应,男人不能说话太苛刻。后来他想到掉了五颗牙齿和掉了六颗牙齿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他买的那科技股还不是一样,没过几个礼拜就跌得只剩下了一半。起先他也有点魂不附体。到了科技股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的时候,他终于恢复了常态。因为他想到和零比起来那十分之一已经够多了。
       于是他把那还有一点体温的一颗牙往冰凉的洗碗池里一吐,歪过头来把它给最后瞥上一眼。他看到那颗掉牙跟那些叫他洗下来的饭粒一起让混沌的水给冲着,哗哗哗地流到了天井,然后拐到那条阴沟里去。
       凤钗上班的地点离街上很远。天泉也跟她去上了一次。是凤钗硬让他去的。凤钗要去办货,天泉没办法光是在家里洗碗。去看一下也有好处。要不真还会以为那里有个车间,有个店铺。不过那地方开阔得很。政府在那里划了一片好大的开发区。天泉隔着一块木板挡住呼啸的北风,坐了老半天没有卖出一罐可乐一瓶汽水。他真想把那个破烂摊子给踢上一脚然后回家去睡大觉。他把这个念头想了一遍又一遍,要不这样想的话怎么能够让自己坚持到最后?最后凤钗来了。他把几张草纸一般的纸币塞到凤钗手里,算是盘点作了结算。然后他说香烟架上那包中华是他抽的。
       凤钗本来就不指望天泉会有什么营业额。她是在天泉坦承那包中华是他抽的以后才怒形于色的。她骂天泉就是把他抓到茅坑上面去也不会拉屎。
       天泉笑了。他说那包中华还不够他一天的工资呢。这一下,凤钗终于怒上了心头。
       “你靠什么吃饭?你嘴巴里塞x!”
       天泉下岗两年了,每天逍遥自在。被凤钗这一骂,反而更加文雅了。他说现在谁没有一口饭吃,主要是看他吃哪一口饭。他用手指着远处开发区的大门,那里一部一部的汽车鱼贯而入,一条商业街正初露端倪。
       “你真有本事的话,你就在那里揽一个铺子。要是在那里站稳了脚跟,不要说自己这一辈子,子子孙孙都吃不完……”
       他开始说竞争,说市场经济。他每天看报纸,看电视,因此说得头头是道。那个时候他的牙齿还完好无缺的,发音也十分清晰。
       上 篇
       (一)
       都说凡事转个弯就过去了。天泉能够和凤钗拗,从结婚的那天算起,一拗就是大半辈子实在不容易。其实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天泉就开始拗了。那一年他从农场回乡探亲,母亲给他看一张照片。他说干吗。母亲说你跟她结婚。他说结婚干吗。母亲说结婚了把户口迁回来。他说迁到哪里。母亲说迁到她家里。他说她家在哪里。母亲说离城里才三十里路。
       母亲把那张相片塞到他手里,他却直盯着母亲的脸。
       “你看那照片啊,你看那女的怎么样?”
       天泉始终把母亲给盯着。
       第一次回乡探亲是在两年前。他踏上了阔别十年的乡土。他是戴着手铐出发的。那一年他十六岁。他偷了铜线,还有一堆铁钉子。刑期是三年。刑满了就留在农场里。
       母亲不相信站在眼前的是自己的儿子。鬼都不会相信。那天是黄昏,一个幽灵把门轻轻地推开了。母亲开头退了一步,然后往前扑了一步。接着她抱住了她能够尽力抱住的东西。十年前她也这样抱过。那个时候那个办案的公安把她从天泉身边狠狠地揪开,把她摔在地上。
       母亲一边抱着一边摸着。十年前她这样地摸到了一个光头,现在她却只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腰板。她开始把手往上伸去。她好容易摸到了一个鼻子,一双眼睛。开头她摸着,后来就拧着,再后来就抓着……可是那个被母亲抱住的东西始终没有动弹。
       到了晚上,母子俩对着灯火坐着。他们还是没有说话。摇曳的灯光只把母亲的眼光投向了一双硕大无比的手。那双手搁在一副十分强壮的骨架上仍然成不了比例。天泉被母亲盯得有点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把指头缩了起来。不料却在手指的各个关节的地方暴起了一个一个的疙瘩,手背上隆起了一条一条刚劲的青筋。只是蒙在上面的那一层皮却好像是从什么地方移植上去似的,不肯轻易接受造化在它上面的精耕细作。它的层次是那样分明,既有阳
       光晒的,也有雨水浸的,还有盐土壤给渍的……然而在像裂缝一般凹下去的深处却渗出了一丝一丝红润的色泽,还有一褶一褶隐约可见的如婴孩的皮肤一般细腻的白色,渗着一股生命的活力,让人难以断定有着那双手的究竟是一个老人呢,还是一个小孩。
       临走的那一天,天泉好像有了要说的话。他把背包扛到了肩上,接着又把它放下。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碰见金兰从市场上买了一棵白菜提回家来。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没有给你们做团圆面呢!”说着,进屋把门关了。
       走到了大门口,天泉站住了。
       “妈,队长说十年了……你可以把户口迁回去……”
       母亲霍地变了脸色。两个人又没有话地往车站走去。路上阳光很明媚。革委会的旗帜这头那头飘着。迎面走过一支队伍,有扛锄头的,有提簸箕的,一个个贼头贼脑。路上的人都看着那支队伍,像看一群怪物。母亲和天泉也看了。两个人也都贼头贼脑的。
       到了车站,天泉坐在窗口,母亲站在车下。两个人隔着一层玻璃。开头是天泉望了母亲几眼,母亲尽往别处瞧着。后来是母亲望了天泉几眼,天泉则老是往别处瞧着。最后汽车发动了。等到车轮开始滚动的时候母亲冲了上前。于是在很厚的玻璃窗后面,天泉听见母亲很细微的嘶叫声。
       “你别把户口迁回来!……你千万别把户口迁回来!……”
       天泉还是把母亲递给他的照片给看了,看了许久许久。后来母亲问他说要不要看人。他说看人干吗。母亲说照片不一定和人一样。他说人一定比照片好看。母亲说照片照的只是上半身。天泉不说话了。他想起他被捉走的时候照的也是上半身。快门快要按下的时候,他用力地晃动了一下。一个公安走过来,先给他一个耳光,然后把他绑得紧紧的身子往下压。另外一个公安走过来,把他的下巴往上一托。这样他就知道拍照的姿势了。接下来两个公安走开了,可是那个姿势却被固定了下来。于是他就盯着那个镜头,足足盯了十二年。
       结婚后的第三天,天泉和凤钗去天泉家。开头路很陡,两个人都走得一拐一瘸的。渐渐地平坦了,他就站住了,等了凤钗一下。不料凤钗也停住不动了。他就往前走去。这样子凤钗才跟了上来。走出了好远,他站到路边去解手,凤钗才勉强继续往前走了去。解到一半,他掉过头来看了凤钗一下,他看到凤钗正在一拐一瘸地走着。
       以后有好长的工夫他都细心地观察着凤钗这一拐一瘸的走姿,一言不发的。直到看得心领神会,看得走了火入了魔。到了“四人帮”被粉碎的那一阵,到处都举行庆祝活动,莺歌燕舞。天泉开头有些胆怯,隔得远远地看。后来胆子大了,凑上前去,盯着看,就像看凤钗的一拐一瘸的走姿。回到家里他有些情不自禁。凤钗说都快一点了,你不吃饭干吗。天泉不但不答话,还有些手舞足蹈。凤钗以为他中邪了,把筷子给搁住。这时候她看到天泉在她面前一拐一瘸地走着,走过来又走过去。
       凤钗陡地站了起来。凤钗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是怎么走路的,她第一次看到了。她看到的不是模仿,她看到的是一种艺术创造。画家把一个模特儿栩栩如生地往画布上涂抹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凤钗把饭倒到了天泉的身上,接着把筷子摔到了天泉的身上,后来还把碗砸到了天泉的身上。“给铳打,给大炮捅!”她大声骂道,至少骂了三遍。
       芳芳在一旁看了一个劲儿地拍手。她的涂满鼻涕和口水的脸拧成了一团。一只竹编的如笼子般的椅子把她给紧紧地套住。当她高兴的时候两只从笼子里伸出来的脚就用力地蹬着,屁股在斜斜地嵌在竹椅里的靠背上撞击着,于是那块很久都没有换下的尿布就把沾在上面的尿啊屎啊漏到了竹椅上。
       凤钗把芳芳从竹笼里解放出来,替她宽衣解带。然后她拉过一只脸盆,从热水瓶里倒出一点热水和脸盆里的冷水中和着,还用手试了一下冷热。接着她就把芳芳按在脸盆里洗着,像是在洗一根萝卜头。一边洗着,一边骂道:“你没有爸,你爸疯了!你爸死了!”
       芳芳听不懂凤钗的话,但是她被温水浸泡出来的笑容却表明了自己很鲜明的立场。哪一个孩子都是生来就和母亲亲近的,做父亲的要讨得孩子的欢心需要许多后天的努力。可是天泉一点也不以为然。一开始他就认为凤钗和他不是同一个阵营里的,凤钗是被谁派遣过来的,就像他在农场里那样,身边总有个队长或者其他什么把他给监督着的人。而芳芳就算是他的亲生女儿,可难道她会是自己的接班人?
       (二)
       后来的情形仍然如此。金兰说看看看,这芳芳长得多像她爸。那时候夕阳照在南向的阳台上,一点风也没有。
       女大十八变。其实何止十八变。尤其是在婴孩的时候几天就会变出一副模样。芳芳生出来的时候鼻子很塌,不用去摸就知道那地方一点也没有坡度。在金兰说她像天泉的时候刚好那鼻子有一点耸起的趋向,有一个好势头。接下来是芳芳的皮肤。刚生下来的时候那皮肤又黑又粗,不像是一个婴孩的,倒像是一只出生了好多日子的猴子。这会儿她从芳芳的脖子后面找到一块不那么黝黑不那么粗涩的地方,说那是一块根据地,野火烧不尽,将来一定能够蔓延扩大。
       “天泉,你来看,这孩子像你,将来一定像你——”
       天泉第一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第二遍又听到的时候他把手中的活儿停了一下。他正在修理一部电动机。那时候他已经在铁工厂干活。那是他得意的活儿,他在农场的车间里抡过大锤,修过机械。他微微地斜着脑袋瓜,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搁在电动机的下方,只让两只眼珠露出来窥视着金兰用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话。
       他发现金兰话中有话。
       金兰走过天泉身边的时候又大声说道:
       “天泉,你去看,这孩子像你,将来一定像你——”
       于是天泉又做了一次确认。
       到了掌灯时分,天泉从金兰的身边走过去,一会儿又返了回来。金兰正在炒菜,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有人在接近她。
       天泉终于做了一个声响来吸引金兰的注意力。金兰回过头来看到天泉好像要说什么,可是还没有把嘴巴张开,又走开了。
       她就继续炒菜,直到发觉天泉又站到了她的背后。这回天泉开口了。他说我回来三年了。金兰一愣,结果算了一下,说是三年了。天泉又说,“四人帮”都粉碎了。金兰又是一愣,然后说“四人帮”粉碎了关你什么事。
       “你说芳芳像我,你应该说她长得像我。”
       “我是说她长得像你呀!”
       天泉把金兰下午说话的表情从脑子里闪出来核对了一下。不对。
       于是他又说我都回来三年了。
       金兰说是三年,三年又怎么样?
       天泉就说“四人帮”都粉碎了。
       “‘四人帮’——”金兰终于听明白了天泉的意思,“你别张冠李戴好不好!我说的跟‘四人帮’一点也没有关系!”
       “是没有关系!谁跟‘四人帮’有关系?所以我说我已经回来三年了……”
       金兰终于被弄得恼了。
       “你干吗老是说你回来三年了,你就是回来了三十年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光荣退伍!”
       
       天泉呆住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挺吓人。这情形是金兰从来没有见过的。
       “要打人是吗?你打吧,你这就打吧!你敢打你才是个男人……”
       菜已经焦了,味道好重的。剩下的一点水汽在鼎盖的边上吱吱作响。
       “去叫你老婆回来,叫你老婆来作证我是怎么说的,真是好心被狗咬了!”
       金兰往前顶了过去,天泉开始退却。那张伸长的等着挨打的脸每靠近天泉一步,天泉便立刻设法和它拉开了距离。
       院落里的左邻右舍都围了过来。母亲是冲进来的,插在天泉和金兰的中间。开头她面向金兰,说着哀求的话。后来她面向天泉,推着他,还打他。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的芳芳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是这场风波的肇事者,她“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那哭声一定是为了平息这场动乱的,不料被母亲推搡着的天泉刚好退到了摇篮的旁边。于是这哭声也刚好提醒天泉还剩下一个表明自己是个男人的最后的机会,他抬起一脚把摇篮一踢,芳芳就滚到了地上。
       芳芳的额角撞在八仙桌的腿上,落下了一个疤。那个疤跟着芳芳一起长大,任凤钗再怎么去抚弄也无法让它销痕匿迹。后来凤钗回心转意了,心想在女儿身上留下一个铁证也好。她再怎么苦口婆心,也有可能被芳芳给忘记。这下好了,让她永远记住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莽夫,是一个恶棍,给铳打的。
       可是天泉却依然不知道反省。开头他旁若无人地看着母亲和凤钗对芳芳进行抢救。后来金兰也加入了。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天泉在听到女人们慌慌张张地说要用水冲用醋洗才不会破相的时候,他奇怪人们为什么那样小题大做。那一回在农场里他的手碰破了,血流如注的他只用泥巴在上面涂着。
       后来母亲和凤钗轮流抱着芳芳去保健所包扎、换药,天泉也顶多只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把那个伤口给看看。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里不用说罪该万死就能够轻松地过关。他居然有了一种很惬意的心情。一点也没错,他确确实实下了毒手。他用那狠命的一脚踢出了一个男人的威风。过去他一点也不残忍却被抓到台上去,而这一回他是绝对无法抵赖的,可是那个被他残害的人却只是和他对望着,并不要求他低头认罪。突然间他感到了一种尊严,感到自己是一个父亲。他浑身激动了起来。狗娘养的,他居然是一个人。
       唯一的变化是原来他什么事都和凤钗顶,可是每当凤钗对着芳芳脸上的那块伤疤数落的时候,他只好哑巴吃黄连。其实凤钗嫉恨他也是因为他在外头老实巴交的,放不了一个屁,可是在家里却斤斤计较,比一个女人还要没度量。别看他语不惊人,话说急了还会结结巴巴,可那里面带着刺,扎得凤钗受不了。有一回凤钗实在气了,就说你劳改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改造,就是那张嘴没有改造。给铳打的你最好是再去劳改一次。说这话还了得,凤钗平常绝对不敢这样说的。没看到金兰只是平铺直叙的就闹得满城风雨,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可是听凤钗这一说,天泉只是把脑袋瓜儿四下里一望,看看没有别的人,于是他就不紧不慢地接下说道,我去,我再去劳改,而你就在家里戴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帽子,就地改造。
       可是那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块疤啊。那块疤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随着芳芳一年比一年长大越来越显示出它不寻常的意义。比起他历史的污点,到了当今这个时代,他的一时的性急所留下的劣迹却更加不能让人原谅。于是天泉只好尽量地不去看芳芳的脸。不得不看的时候也尽量地不去看那块伤疤。去看那个有点隆起的鼻子,去看那块日渐扩大的根据地……实在不行了,他就什么也不看。他紧紧地闭起了眼睛,咬着牙在心里说道,怎么啦,是想死吧,你们想让我生一个一点都没有伤疤的女儿,到时候你们就那么光滑那么平整地把她给嫁出去,把她给娶过来。没门……他用这个念头来使自己平静了一些,并且很得意地认为这是自己给了这个世界的一个有力的回报。
       (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疤留在芳芳的脸上,却伤在了母亲的心里。凤钗光会呱啦呱啦地叫,母亲却一句话都不吭的。那天在芳芳的脸上砸下一个口子,在母亲看来那是可能有的最好的结局。摘不好天泉又得去蹲监坐牢。她有这个担心。她做过这样的梦。在梦里她看到过一双硕大无比的手。她还看到过一对硕大无比的手铐,比当时把天泉铐走的那一对大得多了。那对手铐打开了,如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梦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吓得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她怕得要命。她之所以怕得要命那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道具梦成那么狰狞可憎的东西。现在好了,世道变了,她儿子也改造了……可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又梦到了天泉的那双硕大无比的手,她梦见天泉把自己的手往那对打开的手铐伸了过去……
       都说做了噩梦第二天跟谁说了那就把厄运给了却了,神祗会替人们做善后的处理。可是母亲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一句也不敢对旁人泄露天机。不用说开口,一想起那个梦境她就心惊肉跳。后来果真出事了,出了天大的事,差一点就酿成大祸,酿成惨剧。
       儿子已经管不了了,那么大的一个儿子。儿子小的时候也不归她管,是政府管的。她顶多只是把他给生下来。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她糊里糊涂地结了婚,糊里糊涂地给王家生了个后代(天泉姓王,叫王天泉)。生了不久,天泉的父亲就死了。是痨病死的。那个时候有钱的人别的都不怕,就怕痨病,如同现在的人怕生癌一样。有人说天泉的父亲是天泉克的,有人说是母亲克的。责任还没有明了,就解放了。解放以前王家就破落了,解放以后更是一贫如洗。母亲把天泉丢在家里,让人介绍到省城厂里去做工。做了不到半年,有了相好。相好是个平常的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个南下干部,山西老家留有家眷老小。而母亲正是花样年华,厂里没有结婚的女工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是没有一个能够和她相媲美。她把自己有了儿子的事和相好说了。说了也不信,说了也不依。后来就出事了,不是一般的事。东窗事发,相好自杀了。革命了多年没有留下一身清白。母亲也跟着没了踪影。等到她回到了家乡时,有人说她是被厂里开除的,有人说她已经劳动教养了好几年。
       母亲没脸见人。就是见了天泉也低着头,毫无表情。后来她吃惊了,脸上尽是吓人的表情。她发现这些年来天泉一直在“自食其力”。有一天,天泉从地里挖了几个地瓜烤热了端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就拼命地哭。那是困难时期,饥荒闹得一年比一年大。
       母亲拼命地织毛衣,替人家做保姆……她干活的时候什么都不想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回来了,可是天泉又要离她而去。迟早会有那一天的。她比别人更加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天。她一边没日没夜地干着活儿,一边战战兢兢地等着那一天……后来那一天来了。再后来就“文化大革命”了。
       母亲想到这里就去找金兰。她对金兰说我家天泉是个草头王,你千万别跟他见怪。金兰说那一天不怪天泉,天泉没有打人的意思,是她自己误解了,结果把事情给闹大了。母亲说不怪天泉也得怪他。你明
       明说的是好话,他却不知好歹。金兰连忙接着说,对对对,我对天发誓,我明明说是芳芳长得像她父亲。我说的是长相,我说的不是人。母亲说那还用说,咱邻居这么多年了,你金兰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所以你以后就不要去跟他说话了。他是个草头王,说什么他也听不明白,说了也是白说,对牛弹琴。
       金兰一怔。
       母亲接着又说,我求求你。
       母亲最后说得很可怜的,说得金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好像把母亲的话给理解的不是金兰,而是天泉。是他不再跟金兰搭嘴了。当他很刚强地从金兰身旁走过去的时候,他不但不去看金兰一眼,他的样子仿佛他回来了不止三年,他已经回来了三十年,他是光荣退伍的。就算金兰开头说的没有啥意思,可她后来的话还不是暴露了真相。后来那个性质严重多了,那是问题的本质所在,说明金兰是有意识的。不但有意识,态度也相当恶劣。瞧她气势汹汹地把脸伸过来,把身子逼过来。她想找死是不是?要是革命群众真的行动起来的话,一个巴掌就足够把她给捣碎。
       这一来日子反倒过得相安无事。
       母亲也就不那样地老悬着一颗心。有时候她也就有说有笑的有一副女人的模样。母亲的秀气是在那阵子才开始透露出来的。过去人们顶多说母亲五官长得端正,接下来要说的全都被省略了。省略得很有意思,叫人听不出要说的是可惜红颜薄命,有一副忧容,还是端正有什么用,要是不那么端正就好了。金兰搬来了好几年都不肯对母亲品头论足,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可是等到凤钗跟天泉结婚以后她忽然开始对母亲大加赞赏,而且往往当着凤钗的面,挤眉弄眼。母亲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都老了,居然还派得上用场。她自己对媳妇都不加挑剔呢。当然她也明白金兰不单单是在挑剔,那是一个多事的女人,喜欢搬弄是非。这件事也让母亲明白,凡事对金兰得有所提防。
       其实母亲四十多了。头发也有了几缕白丝。因此当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到邻居家玩时不住地把母亲看了又看,然后当面夸母亲很有风度的时候母亲害羞得脸都红了。那个时候能够使用风度这个词的人并不多,能够听懂并把它给理解的人就更少了。
       母亲把这个词—直放在心里琢磨着,如小孩子把一块香糖放在嘴里给含着。含着,含着,那块糖化了。
       天泉第一次看见母亲这样跑着。一个四十多的女人会有这种冲刺般的速度简直不可想象。她的胸前捂着一件正在编织的毛衣,毛衣下面拖着一条被急速地拉拽着的毛线。毛线的另一端连着一个滚圆的毛线球。毛线球跳跃了几下,停住了。可是还没有喘出一口气,那条被拉长的毛线抖动了一下,毛线球又开始串动着……
       母亲跑过大院,跑到下厅里,没了人影。只剩下那个毛线球还在天泉的眼帘里打滚着。天泉一个箭步地从那毛线球的上方跨过去,冲进了下厅。
       母亲在惶恐地把头回过来的时候看见了天泉。她很快地往天泉这头靠了过来,可是在中途停住了,改变了方向。她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从天泉的身旁逃离了开去。她把天泉留在厢房的外边,闩起门来,好像筑起了一个巢似的,不管天泉怎么叫唤。
       天泉回到了院子里。他的双眼警觉地四下里搜索着。那也是一个阳光很和煦的日子,天泉嗅不到有一点血腥的味道。唯有的一个疑点是金兰也坐在院子里,并且还望着天泉。望着就让她望吧,天泉现在一点也没有闲工夫。他还不放心地让自己把脚步踱到大院门外,顺着横在门外的大路左右看看。他是看到了在大路上走着的人,但是他看到的都是很普通的革命群众,不去尊敬他们已经够了,可别去把他们给疑神疑鬼。
       只是金兰还在看着他。不屑一顾地对她瞥了一眼,还看到这一刻:她是一副很兴奋的模样。如果是一个小孩子,分给她一颗糖,他们就和好如初了。可是他们是大人呀,彼此都有一张拉不下的脸。也没什么,真有什么的也不能问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好端端的一件事都会让她添油加醋地歪曲。母亲说了多次,别理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回是金兰止不住地骚动着。她只差一点点就把天泉给唤住了。她用表情急促的变化,还有如一下子站了起来又一下子坐了下去的大动作来吸引天泉的注意力,表示自己不但愿意和解,而且一旦和解的话,紧接着她就会有重要的情报提供了。是天泉自己把机会给失去的,他不要那么和善,他只要不那么老绷着一张脸的话,她就可以成全他的。让他去死吧,他这种人。
       母亲在那天晚上病了。天泉说看医生去,母亲却说只是一点感冒,吓人干吗。凤钗给她做了一碗米粥,她一口也没有喝上。自己病了还不算,还老是把天泉给察言观色着,忧心忡忡的。
       天泉明白了。出事了,出了大事。而且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连儿子都不能说。天泉的心沉下去了,难过得想掉眼泪。长了这么大,都三十出头了,他第一次有了孝顺之心。世上还没有见过像他这么不肖的儿子吧,不要说走了十年母亲是死是活他都不去知道,他回来了也没有给母亲一分安宁。说是团圆了,他有时却觉得倒是天各一方的反而会给母亲省一些麻烦。这不,一旦有什么事的时候,一个像样的男人不说话的,就是站着也是母亲的一座靠山。哪像现在母亲不但不敢依仗他,还这头那头地避着他躲躲闪闪的。
       最后他下了决心。下了一个男人下不了的决心。他找金兰去,去跟金兰说好。算她金兰有福气,要不的话她这辈子都不会等到有天泉向她开口的一天的。原因很简单,母亲在恍惚的时候都没有忘记嘱咐天泉别去理会金兰,她明明知道天泉跟金兰早已经断绝了外交关系,却问天泉金兰跟他说了什么没有,问了三次。这么说,问题的关键是金兰,抓住了金兰,就抓住了阶级斗争这条纲。
       一旦下了决心,天泉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临行动之前,他又一次在心里对金兰说道,就饶你这一次吧,是母亲救了你。那一次队里开批判会,开到一半停了。队长也是这么对他说的。队长说就饶你这一次吧,我肚子痛去拉屎,不然的话还轮不到你过关。
       那一天他—直跟踪着金兰到了市场。金兰蹲下身子把萝卜从一斤三毛钱给压到二毛四的时候,她发现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她刚要对那个卖萝卜的说一斤二毛的话她就称半斤时,她的肩上又被拍了两下。
       天泉把金兰带到市场旁边的河岸上。天泉结结巴巴地说,你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者。金兰说什么现场不现场的我现在是在市场里。天泉又说不但如此,而且还有一个第二现场,你肯定也是第二现场的目击者,说这句话的时候天泉不那么结结巴巴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说得十分在行,十分流畅。那些词本来就搁在他脑袋瓜里的什么地方被闲置着,他随手就把它们给拈来了。连天泉自己都有些吃惊,因为事先他一点也没有做什么准备。他不但没有考虑过要怎么把金兰给逮住,他也没有考虑过一旦把她给逮住了怎么来审讯她。
       金兰费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才明白天泉不是把她来给纠缠的。真气人,难怪他母亲说他是个草头王,那么大的一件事要来求她也不知道如何不耻下问。她想起了那天天泉很可笑的样子,在院子里到处走
       着,光瞪眼,干着急。
       后来她想起了天泉的母亲。
       母亲对她说,求求你,你别说。
       (四)
       十一月里早早地天就黑了。要是有个月牙儿那榕树那砖墙就会有一点朦胧的光。北风不那么起劲的,却也把大院的门板在石条的门槛上一砸一砸的,发出的声响很沉闷的,可是比那门板的吱吱呀呀的像两张破瓦片在互相摩擦的声音好受一些。到了下半夜,风势会猛的,那响声就会更大了,好好的一个梦也会被扯得支离破碎。
       金兰和衣爬了起来。她想把大院的门给插一下。说不定是谁家的丈夫回来晚了忘了把门给闩好。果然门只闩了一半,难怪让风给得逞了。开头金兰还以为自己是神经过敏,这年头什么都不敢让自己盲目相信。
       大院里唯有母亲的窗口有一丝亮光。母亲还在织毛衣。母亲织毛衣织出了名声,远远近近的都会来求她。
       母亲织毛衣怎么会有声音呢。那声音还很怪诞的呢。细听一下便把那声音给分辨出来了。有嘈杂声,还有细微的像是呻吟的声音……不好,还有男人的声音……金兰往那窗口凑了过去。
       ——我不说了,我干吗说这些呢。这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好几年。记得那是五八年吧……不,老糊涂了,怎么会跑到炼钢铁的时候……那是一九六几年?反正不管它,那一年清理阶级队伍……
       ——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
       ——对,对了……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十一月里早早地天就黑了。
       窗是两层的,里面是木板的,外面是花格子。有那么精雕细刻的花格子的窗户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据说王家破落的原因就在于对豪宅倾注了过多的财力。当地的老人之间都有这么一种说法。说王家太奢侈。还有一个例子是当年娶天泉母亲时酒席办到了大院外边。那个时候王家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算起来母亲嫁到王家没有享上两年福。王家花大钱把她给要到手里是因为那一带当时没有比母亲长得更为标致的女孩。而当时另有一个戏班子想出高价把母亲给买下来。母亲的父母亲算了算,觉得让女儿去当戏子,不如让她去当太太。所以母亲的成分是在那个时候就由父母亲替她给定好了。据说母亲的双亲到去世的时候都因为这件事后悔不已。每有一个运动,两个老人都要捶胸顿足。老人的心意很明白,是他们把母亲给推到火坑里去的。知情的人也都这样说,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其实这些都是马后炮,三十年水流东,三十年水流西,说的都是闲话。
       金兰把眼睛在窗户的花格子之间转移着。那只眼睛刚好在一个雕成叶子的花格子里停了下来。咔嚓——地响了一下,快门按下去了。
       金兰拍下的是一张黑白的照片,是一张人生的缩影。一切都黑白分明。黑暗中有一具白色的躯体,白得让同样是女人的金兰惊骇得闭不上嘴巴。金兰从搬来的第一天起就敲定了一个够自己嫉妒一辈子的女人。百闻不如一见,人们都说富贵人家的媳妇又白又嫩。到了富贵人家都发霉发臭了这句话都没有过时。不但没有过时,金兰还第一次从住在有花格子窗户里面的母亲身上体会到了过去的人为什么喜欢说金屋藏娇。
       但是平时的那一些怎么能够和这一刻展现在她眼前的相比?平时她顶多只顺着母亲敞开的领子瞥了一眼稍微不那么遮掩的地方。大热的夏天女人们都穿着蚊帐布的短褂打线衣。那一瞥只瞥出了金兰的想象,没有男人的那么淫秽,然而却是更加隐蔽,更加深层的。可是现在在金兰眼前展现的就根本用不着想象了,一切都在你的眼前了。一切都赤裸裸的,赤裸裸地让你觉得恶心。
       ——你别问了,干吗问这些呢。这些事早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好几年。瞧你干吗变了那种脸色,男人就是这样,翻来覆去的,刚才不是说好了吗,有说等于没说,都好几年了……
       ——我再问一遍,那人是谁?!
       ——哎哟,那天你都看到了……你这样问我叫我怎么回答?我真后悔不该跟你说这一些,让你妈知道了……
       ——说!你敢不说?!
       ——哎哟,哎哟……我说十一月里天早早地就黑了。
       人在极为恐惧的时刻就嘶叫,就呐喊。可是金兰在这一刻嘶叫不出,呐喊不出。她在丧魂般地往自己的房间里闯去的时候撞倒了一张椅子,在把房门关上的时候,她明明知道应该尽量地不发出声响的,却把那门板砰地摔上,然后把背靠上去大口地喘气。
       那个人都来了好几次了。开头是一批,到处清理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金兰看见过他,看见他每一次都把一只三角形的眼睛在母亲身上拼命地清理。院落里其他的女人也都看到了,都挤眉弄眼的。后来他一个人来了,好像说是什么专案组的。是专案组这三个字把女人们的眼睛给蒙住了。让她们忘记了他有一副像骷髅一样的骨架,忘记了有一张蒙在这副骨架上面的一层一层起皱的皮,忘记了一副用八字脚像螃蟹一样前进的步态,大家都说那个人用那种步态迈了三十年都没办法让自己靠近一个女人,是他盯着女人看的那张脸把她们老远地就吓跑了……革命让女人们在战战兢兢的同时也让她们丧失了女人们生来就具有的警惕性。
       这会儿那个人冲到了院子里。他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绿色的光。“这个院落里没有几家是没有问题的,有谁想破坏运动的话就给我站出来!”他大声地叫了几遍,然后进到有花格子窗户的房间里去继续他的革命运动。
       (五)
       那以后天泉也开始了他一生中唯有一次的革命行动。
       天泉开始很威严地在王家的大院门口巡行着。开头很频繁的,几乎是不间断的。后来他懂得照样去上班,有空的时候还要做许多凤钗硬摊给他的家务。那个时候凤钗就开始做买卖了,一拐一瘸的,卖咸橄榄,卖糖葫芦。
       不在于时间的早晚,而在于心里头一直点着那团火。他时时刻刻有一种就要燃烧起来的感觉。他迟早会把那小子捏在手心里的,就像捏一只蚂蚁一般。早一点的话那当然痛快,早一点解恨。迟一点也没有关系,迟一点他就多一点的时间去想象那人是在如何地苟延残喘。什么事情都不能操之过急。那一回为了把批判会开得成功,开出气势来,农场做了许多准备。台子是他和与他并排站的那些人一起搭的。都快搭好了,队长说不行,得重来,那台子太低了。他走上去比了一下,看到那台子已经高到他的胸口了。这个动作被队长看到了,结果批判会上他第一个被指定跪了下来。刚把两个膝盖触到台面上,眼角边就有一只飞脚闪了过来。他当然一点也没有招架的工夫。说时迟那时快,他定下神来时,人已经到了台下。过后队长走过来问他,怎么样,那台高不高?他说高,高,说了一半,发现这样说不一定恰当,于是连忙改口说不高,不高。那一天队长心情很好,不但不生气,还乐得哈哈大笑。那天是那天,这一次就不一样了。这一次要把台造得更高,然后把那个瘦不溜湫连毛重都没有几十斤的小于从台上一脚踢下来,然后踩上一只脚,再问他那台高还是不高。
       金兰看出了天泉的心思。她看不出才怪呢。她不但看出,连天泉要做一些什么她都很清楚。她当然后悔了。十一月里天早早地黑还是晚晚地黑关她什么屁事。那一天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后悔
       了。谁看了天泉的那张脸谁都会后悔的。还有就是天泉的那双手。那双硕大无比的手捏得紧紧的。等到那双捏得紧紧的手在轻微地抖动的时候她开始害怕了。结果是天泉逼着她把话说完的。对,是天泉逼着她的。等到出了什么大事时她就这样一口咬定。那一天她要不说完的话天泉是不会饶过她的。那是一个不知好歹的男人。上回她说的那句话那么平整,一点都没有棱角的却叫他给冤枉了。那个草头王会听什么话中话,其实真要让她说的话,她会说那个芳芳还好没有像他呢,不但长得不像,人也不像,真要像的话那芳芳这辈子就完了。
       母亲没有看出天泉的心思。天泉不让她看。那一天让金兰给如实招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和母亲正脸相对过。要是这时候他还能够像平时那样把母亲给仔细地看过一次的话,他的整个行动部署就会被打乱了。
       母亲也没有心思看天泉。那一阵子她老是把自己关在厢房里织毛衣。因此她不知道天泉已经开始在大院门口巡行了。这一辈子可以说她没有几天不是在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然而现在她却对就要在她身边发生的最为可怕的危机置若罔闻,一点也没有察觉。
       她拼命地织着毛衣,天黑了也不掌起灯来。随着几根竹削的毛针交叉着上下地穿动,那一团毛线球也在地上翻滚着。看不清毛线的颜色了,只觉得一团黑糊糊的,只有母亲的手仿佛被那黑色给对比着,愈发白皙可辨。那一条黑色的毛线牵在母亲的手里,缓缓地被拉拽着。于是十一月里那个黑黑的夜也就不断地被拉拽着。
       母亲的手开始颤抖,被她牵住的是一根随手抓住的麻绳。她把那绳子抛在从房梁上悬下来的铁钩上,然后把那麻绳的两头打着结子。这时候她看到一个孩子从什么地方飞奔而入。她不相信那孩子会是天泉。可是他一头撞到厢房里拼命地喊着“妈!”“妈!”他是对着母亲喊的,没错,他是天泉。
       天泉的手里拱着两个烤热的红薯。那红薯冒着热气。
       妈,你吃吧。
       天泉的表情是母亲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表情是一个孩子在做了好事之后等待着母亲来表扬的时候才会有的。这个时候母亲才想起来了天泉这么大了,她却从来没有表扬过他一次。
       母亲退后了一步,用自己的身子遮住了那条已经打好了结子的麻绳。
       妈,你吃吧。
       你吃吧,妈不吃,妈不饿。
       妈怎么不饿呢,妈你好久没吃东西了。妈,你吃吧,我去再拿一些回来。
       天泉说着又跑到屋外不见了。他这一走又走了许多年。
       被蒙在鼓里啥都不知道的只有凤钗一个人。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凤钗没有去做生意。她看到屋里那么脏乱芳芳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一边收拾一边唠叨。她唠叨得很得体的,既要把自己给抒发得痛快,又要注意别留下空子来让天泉反咬一口。刚结婚的那阵,看到两口子这种气氛不要说金兰想等着看热闹,院落里的人家都摇头说这对夫妻兔子尾巴长不了。可是几年下来,大伙儿不但习惯了,他们还断定对于天泉和凤钗来说,这种形式比平常人家的相亲相爱更加使得他们的夫妻关系变得牢固。这也就应了不打不相识的那句老话。拿凤钗来说,叫她不吭声的话什么都做不好,等到她把天泉给嫌弃一阵屋里反而就变得有条理了。天泉也是这样,绞尽脑汁地想把电动机的毛病给找出来,找了许久。等到凤钗在唠叨了一大通之后,他忽然有了一串妙语。这样一梭子打了出去之后,电动机的问题也就暴露了,于是迎刃而解。
       可是天泉老是守在院子里。星期天也不腾出一只手来。少了一个靶子,许多家务事都没法一步到位。芳芳又在哭了。不知怎的芳芳今天哭得很厉的,哭声有点像是在报丧。哭个啥,等你爸死了你再哭吧。凤钗这样骂了一句后,干脆撒了手去找天泉,去把他给揪回来。她一拐一瘸地向前走去,这样她就靠近了大院,靠近了一个气味很浓重的火药库。那一天阳光一点也不和煦,那一天院子里比平常多出了一些人。也不知道是偶然多出来的还是他们闻出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不过他们顶多只是觉得天泉的举动有些异样,那个草头王不时地会有一些让大家吃惊然而同时又很快活的表现,他们丝毫不期待也没有预感到可能出现一个搞不好就会出人命的大事件。
       (六)
       天泉有这个预感,全身都是。就在这个星期天吧。憋足的气力没有使劲的地方弄得他有点烦躁有些性急。那些比平常多出来的人也被他认为是群众的有意识地集结,是对他的期待。他们是特地来声援他的,要是他喊出一句革命的口号,他们就会有惊天动地的回应。
       那小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大院外面的那条路走过来的。他是来找死的。天泉把什么都给调查清楚了。原来外调就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一定是那小子臭名昭著吧,人们很容易地就告诉天泉在“文革”期间他是如何地冒充红卫兵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他还因此赢得了一个招工名额,让他到远方的一个水泥厂当了一名正式合同工。现在那个水泥厂下马了。现在他当然灰溜溜了。可是这一点也无法让天泉去可怜他。天泉摘外调并不是为了设法弄清事情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呢还是敌对矛盾,然后再酌情处理。对这号人—点也没有心慈手软的必要,天泉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只让他恨不得把那小子置之死地而后快。天泉调查的是那小子的行踪。当他得知那小子每个星期天都从大院外面经过的时候,具体方案就出来了。
       对,就在大院门口收拾他。最好是一个现场批斗会。那里人多,目标大,容易造出声势,教育面也大。当年捉住他,也是就地开会的,从台上望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净是人头。现在这一刻终于来到了。当他向那小子迎面走去的时候他的步子多么矫健,他的身影多么高大。从他的背后望过去,根本看不到那小子,他好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浪头给压住了,只在天泉的胯下隐约可见两条细腿在摆着八字步法,慢悠悠的,轻飘飘的。当他在那小子的正面停下来并且也逼使那小子停下来同时把八字脚收拢的时候,人们也看到那两个人是无法摆在一起相比的,怎么给那小子加称,他都不及天泉的一半。
       “你给我听着!你听好!”
       天泉一字一板地叫着,十分清晰地发音。这也一点用不着惊讶,这句话不但简单易记,而天泉也在私下不知练习了多少遍。他着重在语调上下工夫,尖刻,严厉,有点像当年把他给严厉审讯的公安。不,像队长。那话也是队长的原文,他不过照本宣科了。
       果然那小于蒙了,不知道天泉是哪一路的。他既不认识天泉,也不知道王家这几年的巨变,这几年王家好几个人都加入共产党了。他困在山沟沟里扛水泥包,说不定连世道变迁了都不知道呢。
       “你给我听着!你听好!”
       天泉不由得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他记得队长都是把这句话连着说两遍的。第一遍是下马威,吓得阶级敌人灵魂出窍,于是必须用第二遍去把他的魂收回来,集中精力听好正文。没有人能够比天泉更加体会到队长这一招确实厉害。
       不料那小子还了他一句:“你干吗?你要干吗?”语气不那么刁,甚至有点脑袋瓜摸不着边际的样子,可是却把天泉按部就班的顺序给打乱了。其实天泉
       就是顺着这句话也可以进入正文,那小子不是在问他要干什么呀。可是这里面有一个态度问题,不先解决好这个问题,不但会妨碍自己进入正文,就是进入了也会出现障碍。他想起队长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个问题,队长在连着叫了两遍“你们给我听着!你们听好!”之后,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于是队长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正文是什么了。
       幸好这时人们围了上来。他们是革命群众,他们是来壮胆的。天泉头脑一热,一句原来准备放在高潮时用的话被他提前了。
       “我……我要……我要找你……算账!”
       连天泉都听出自己的话慷慨激昂得却有点结结巴巴,于是他又大声地说了一遍。
       “我……我……我要……我要……”
       群众的反应不那么激烈。他们虽然围得很近,可是都在袖手旁观。居然还有人发出轻轻的笑声的。这个时候还不觉悟的话就太晚了。过去在这种场合下只要队长喊出一句口号来,跟着就是千万只拳头伸出来,跟着就是千万声呐喊哄出来,跟着他的腿就发抖。
       更糟糕的是那小子还不肯低下头来。天泉觉得尽管自己有点口吃,可是他喊出的那股气概却是势不可挡的。他还从来没有一次在王家大院这么大声地喊过呢。不但如此,那小子留神了一下四周以后反而变得有些撒野,比着手势,还喊着什么。
       这就必须果断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这是天泉整个行动计划中核心的核心。到现在为止他只是让舆论先行。造舆论是他的薄弱环节,可就算没有造到大张旗鼓的程度也一点无损大局。好戏还在后头呢。不,好戏马上就开场,什么紧锣密鼓的,都有些婆婆妈妈。毛主席说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也不是请客吃饭。开头他没有准备使用毛主席语录,“文化大革命”都结束了,都在批判极左思潮了。突然加上这两句话完全是他的心血来潮,是他的灵机一动。他用这两句话作为自己发动总攻势的冲锋号,就像在农场的时候,清晨“嘟嘟嘟”地响起了号声,他们就“哗哗哗”地冲向了地里。
       号声响起时他刚好听到那小子在叽里呱啦地喊着的最后一句话是咱们找公安去。那小子是胡乱喊的,狗急跳墙根本就不懂得用词造句,他哪里想得到这句话会成为他的一根稻草,救了他的一条命。因为天泉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一愣,紧接着就是一个画面在眼前一闪。
       那一年他就是从这大院门口被公安五花大绑地带走的。那时候大院门口也围了许多人,围得比现在还要多。现在只是周围的一个圈子,而那时候他虽然没去统计,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脚尖的那一部分,可是在他踉跄地走过的大院门口这条路的两旁他看到的全都是脚。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光着脚板的,也有穿着木板拖鞋的,还有打着补丁的球鞋……后来许多年过去了,一旦他翻起毛主席语录或是在墙上还是什么地方看到“群众”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前就立即现出了那些脚,那些鞋。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去纠正自己头脑中所存在的概念的错误。他所接受的教育使他明白所谓“群众”就是一个骚动的物体,一旦有“群众”就必定有一种振奋的“群情”,可是他的潜意识却一直在欺骗他,说“群众”是静止的,是一些脚,是一些鞋。顶多是一些光脚丫在他的四周跑来跑去的,可是那些光脚丫比他还要小,怎么能算是群众呢。
       天泉花了好大的劲来使自己把眼前的那个画面给撇开。在这紧要的关头怎么能够容许自己有片刻的犹豫。让过去的那一些都见鬼去吧,要是让过去给蒙住了眼睛而让眼前的这家伙给溜之大吉的话那还了得。这时候他已经相当逼近那小子了,他看清了他脸上的麻点,他还看清了那个歪斜的鼻梁正是他第一拳的落脚点,他坚信自己这一拳下去就会让那小子七窍出血了。就像一块坚石砸在一摊烂泥巴里,水花泥花跟着四溅开来。
       这时他看到了队长的脸。他明明是盯着那小子的脸看着的,怎么会变出个队长来呢?他眼一瞪,就把那小子从队长背后给揪出来了。可是他刚要把拳头亮出来,队长又站出来了。“你敢打?你打!……”他有点分不清这喊声是那小子的还是队长的。如果是那小子的,就不用等到喊声落地了,如果是队长的话……不,开玩笑,队长不但不会有这样求饶的声音,队长根本不用喊叫,他站着不说话把他的那张脸端出来就完全够了。可是奇怪,他明明告诉自己那不是队长,绝对不是。可是他那个硕大无比的手只比划着重拳出击前的那个架势,他生怕自己的拳头会落到队长的脸上……
       这一瞬间的犹豫导致了天泉的崩溃。只能说那小子运气好得不得了。在千钧一发之际,队长来了。队长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一大帮人。那些人就聚在天泉的四周。那些人明明是天泉的堂哥堂弟,表嫂表婶,是天泉的父老乡亲,邻居好友,可是这个时候都变成了“群众”,都带有一股“群情”,只要队长把手一挥,紧接着就会有一阵震天动地的雷鸣。而最终那些“群众”会在路旁排成长长的两个队列,而他就会一路踉跄地走去,看着那些脚,看着那些鞋。
       (七)
       金兰是趴在自家的窗台上看完了发生在大院门口的这一幕的。她的心情就像坐在电影院里看一部不用花钱买票的电影。开头惊险得不得了。她的心也提到了喉咙上头去了。她已经在心里头不知多少遍地咬定了,这事情跟她一点儿也没有关系。天泉就是供出了是如何找到自己行凶的对象的,她还是原来已经想好的那句话,是天泉逼着她说的,她是无辜的。可是在等到故事就要进入跌宕起伏的高潮却又戛然而止的时候她又觉得这部影片太短了,索然无味。早知道如此,她干吗还要闩上门来躲在屋子里呢。她应该到第一线去。有她在的话,天泉或许就会记得当时在市场边的河岸上自己是如何地信誓旦旦的。那样的话或许形势就不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了。不过还来得及,还有许多善后的工作。男人只会硬碰硬的,砰砰地干几下就完了。许多精彩的场面是留着让女人去给渲染出来的。
       当金兰把自己的房门洞开之后往大院门口急急走去的时候凤钗比她先到了一步。那地方乱糟糟的,开头凤钗都找不到天泉在哪里。她的眼睛只是在外围转着,哪里会想得到自己的丈夫这会儿正处于最为中心的位置上。等到她把天泉给映入眼帘的时候,他的光辉形象刚刚消失。她早一点来就好了。早点到的话她就会明白过去她无端地把自己的丈夫给唠叨着给数落着甚至给辱骂着那不知是冒多大的风险。可是她这个时候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瘪三。比平时的那个瘪三还要瘪三。平时他至少在凤钗面前还会有一副公鸡好斗的模样,甚至能够拍打几下翅膀,在地上蹦一蹦。可是现在这只公鸡却颓落了鸡毛,耷拉着尾巴,光会咯咯地叫,呼呼地喘息。
       连那小子是如何地看准了一丝的空隙鼠窜而逃的凤钗也没有看见。不然的话她至少会明白天泉刚才还战胜过什么,耍过一点威风,不像现在只是一个被人们围在当中的活宝。而且要是她早一点来的话,她还会看到把天泉给围住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那种看耍猴子的表情的,他们惊奇过,他们激动过,他们甚至准备对她的丈夫表示他们平常绝对不会表示的尊敬。只差一点一个英雄就会被
       塑造出来了。可现在大家众星捧月般地围住的只是一个英雄的架势,而且这副架势还无法一下子就收拢起来。刚好这个时候凤钗来了,挤到人群中,想拉着他回家去,嘴里面还骂了一句给铳打的……于是对天泉来说十分侥幸地那个凤钗一瘸一拐地没有白来了。
       正当天泉顺着为自己搭的台阶一步一步踩下来的时候,母亲正从市场前面的那条街巷拐进通往大院前面的那条大路。刚好母亲看到了那只夺路而逃的野兽,看到它乱着头发,敞着领子……
       母亲急急地跑回大院的时候,人群已经散了,只剩下一阵硝烟还在弥漫。母亲的突然出现使那些余兴未了的人又来了一阵激动,可是母亲只顾自己四下里瞧着。她一看院子里没有天泉的影子,便往家里奔去。在天井旁边,她几乎和金兰撞了个满怀。
       出事了!——那还用说的。母亲不去理会金兰。她也无暇把脸上惶恐的神情给掩住。
       出事了!——金兰又喊了一遍。她有点懊丧母亲不停下来听她说明事态是如何地严重。现在她一点也没有责任了,剩下的只有义务。她要帮助母亲弄清事情的真相,她甚至想好了如何在母亲面前把天泉今天的功过三七开。
       打人了——母亲像触了电似的一动也不动了。母亲在回过头来时的那可怕的神情也让金兰感到非常满足。如果这句话再不奏效的话,她就派不上用场了。可是那句话就像一个套子一般把母亲给套住,并且把她拉回到了金兰的面前。
       谁打人了?——还会是谁?这是不用问的。母亲也不是问。她的脱口而出的话只是机械式的反应。
       金兰故意闭嘴不说的。她不说,就是回答。
       打了谁?——这是母亲想问又不敢问出声的。可是她那慌得不得了的脸上全是这句问话。
       哼,打了谁?人家是歪打正着,可是他呀,看准了却打歪了……
       金兰好容易把话题捞了起来。可是她还来不及展开,却听见母亲的家里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响声。是碟子和盆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是凤钗干的好事。那个女人别的不会,只有这一手。过去她是一边破碗破摔,一边骂骂咧咧的,可是今天却加入了很凄厉的哭声,令人不堪入耳。
       给铳打的……你无缘无故地就打人!……现在你出名了,打老婆出名了……那么多的人看见你打老婆了……你再打吧,你为什么不把老婆打死……打死了老婆你再去劳改……等到你打死了老婆,你也去给铳打……
       凤钗骂到了最后一句,然后又从头开始。每一次反复都要在地上铺上一层瓷片。每一次她都是在需要停顿的时候把手中的东西掷出去的。她每掷出一个东西,芳芳就拍一下手。这个时候芳芳已经不再坐竹套椅了,她被拴在一个竹笼子里,让她学习踉跄地走路。一定是她比过去长大了,胆子也跟着壮了一点。她一点儿也不认为眼前是一个需要她害怕地哭出声来的场面。好长时间没有过节了,她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噼噼啪啪地像放鞭炮的日子。那双小手拍得很起劲的,并且和碗碟摔破的声音合上了拍子。是凤钗把这种节奏感教给她的。凤钗也教她这个时候的天泉一点也不可怕,她尽可以放心地玩个痛快。天泉不但不会像早先那样随便地飞起一脚就让她在脸上留下一个疤,天泉现在已经成了一只丧家的狗,他在大院里最后把凤钗给咬了一口以后已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这会儿他只能趴在阳台的一角里苟延残喘。
       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撇下金兰,把自己关到厢房里开始无声无息地淌眼泪。
       下 篇
       (一)
       那件事到天泉开始掉牙齿的那阵至少过了十几、二十年的光景。二十年的时间是足够把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折腾成为老一辈的。谁也没有办法避开这个缓慢的却又无法给阻止住的自然规律。大家都会说,不知不觉中人就老了。对天泉就没有人这样子说了。天泉是一下子就老了,给人的是一个一蹴而就的感觉。那当然是指那件事以后的了。那件事以后天泉确实老了很多。这本来也是一种自然规律,人是吃饭的东西,经不起那般重创。问题是那些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老态从此就永驻了,固定在天泉的身上,既没有雨过天晴,也没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感觉。比如说天泉虽然身高出众,在农场炼就了一副十分硬朗的体形。可是那件事之后,再去量他的身高就和一般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了。脖子一缩,便短了几公分,脑袋瓜再往前一倾,又去了一截。混到人群中的时候、他的实际身高就显得比一般的人要矮了。本来在天泉这种年龄上这一些不算什么,拿一根铁锤在他背上敲几下,保管能够把他给重新拉直。在农场的那些年,他是批一场,高一段。队长都给他弄得哭笑不得,说他的青春期不是吃饭吃出来的,是批斗批出来的。就算那个时候年轻,是一匹驹子,可怎么算现在都是一头壮牛呀。然而那以后,再怎么样天泉也只能够维持现状。他没有从此一步接一步地弯下身来已经够他谢天谢地的了。究其原因,应该说他的骨架子太硬了,不但缺乏继续往前倾斜的柔软性,而且一旦那个需要支撑的脑袋瓜耷拉了,两个肩膀因为压力不够反而有点耸了起来,并且互相靠近着像是要去把因为脖子的移位而腾出来的空间给填补似的。其实这也是让身体保持平衡不至于跌跌撞撞起来的一种很自然的方法,就像当年把他绑了,然后往台上押去时背后有一根绳子让人给牵住一样。
       于是无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反面看,天泉的形象就一目了然了,无须再去交代说他的刚劲的肌肉如何开始萎缩,那双硕大无比的手最终蒙上了一层树皮。他的两排牙齿虽然掉得有些晚但仍算是十分及时,要是再过几年还是让它们含在嘴里给咬住不放的话就反而有问题了,肯定会有人按捺不住地想去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够把它们给拽下来,以此来证明那只不过是天泉在一夜之间镶上去的两排假牙。
       在他的带动下,母亲和凤钗婆媳两人也就一齐衰老。不用说凤钗老得更快一些,不但很快地就把母亲给追上了,而且还有超前的趋向。不过她的一拐一瘸的走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被人们的视觉给接受了下来,人们再也不用要么视而不见的要么就是投予了过多的关注。小孩子亲昵地喊拐婆子,大人们开头急急忙忙地纠正。后来忘记了,自己也这样子叫。开头吃了一惊,后来习惯了,叫得跟小孩子一样顺口。最后那个“拐”字失去了它原来的意义,好像那不是过后加上去的,是凤钗出世时父母的命名里就有的。是那个一拐一瘸的走姿成全了凤钗,让人们找到了和她亲昵的理由。
       相比之下,母亲老是老,可是比凤钗福相多了。到了这个年纪,不但母亲不用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魅力,周围的人也把她的过去给忘记了。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要是母亲永远年轻的话,她的过去也就永远不会被人们所忘记。于是心宽体胖。六十过后还有一点发福。甚至还有初次见面的人说她是富婆呢。说也没啥,不说才是怪。这些年母亲的变化真是有目共睹。福分是天上掉下来的。多少人要求平反,要求昭雪,跑断了腿,可是母亲一句话不说的就有人从上头找下来说要替母亲落实政策。接下来就有什么退休金,每个月还有固定的养老金。没有这笔钱,母亲
       还得跟着天泉受第二茬的苦,永世不得翻身。许多人眼红了。眼红也没办法,于是有时也对母亲说恭维的话。母亲听了,嘴里不说,心里想,有那些钱当然好,没有的话也死不了人。我还会打一些毛线赚钱呢。我高兴是因为什么你们知道吗?
       母亲是绝对不肯说出口的。
       天泉,你过来……
       母亲把天泉叫到自己的厢房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贰元的人民币塞到天泉手里。那张人民币够天泉买两包烟,晚上加班回来时还可以站在路旁喝一碗馄饨。
       天泉推辞了一阵还是收下了。他把那张人民币塞到内衣的口袋里。让凤钗给看到了准会被没收的。家里买油盐的钱都不是很宽裕,哪里容得下有一个天泉的小金库。
       母亲就看着天泉上班去。看得眼睛眯上了一条缝。母亲看着天泉像骆驼的驼峰一般隆起的肩膀,看着他的那个头发稀薄的后脑勺。看着看着,母亲放下了心来。母亲终于有了一个老气横秋的一点也没有朝气的儿子。这个老气横秋的一点也没有朝气的儿子才是她的。她不曾有过一个年轻的儿子。她也不要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儿子。她看着天泉那个丑陋的背影看得那么入神,如同一个男人色迷迷地瞧着一个让他怎么也沉不住气的女人的身影。是那个丑陋的背影让母亲斗胆有了把它给紧紧地攫在自己手中的邪念。那种占有的欲望既是一个女人的,更是一个母亲的。让她的儿子更加老气横秋一点吧,让他更加没有朝气一点吧。仿佛这样的话,天泉就再也不会离她而去了,天泉就永远是属于她的了。
       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母亲会像天泉的母亲那样对自己的儿子怀有如此荒诞的祈愿吧。因此开头的时候天泉和凤钗的吵架也会弄得母亲提心吊胆。她担心天泉的身上还残存着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不小心的话一个火星也会爆出一团火球。可是当她看到天泉越来越不是凤钗的对手,最后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甚至被凤钗没完没了的唠叨给缠得无法脱身,有时不得不去委曲求全的时候,母亲就不再去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了。她开始对金兰说夫妻吵架就像上牙咬着下唇,如同家常便饭。当夫妻吵架的声音传过来让金兰听得喜形于色的时候,她还会破天荒地让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婆婆,撇着嘴说女人就是多事。胆子很大的,声音却很小,小得只让金兰一个人听见。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二)
       芳芳,你是茅坑墙角的一棵草……
       芳芳,你是山岩底下的一根藤……
       凤钗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哼着一支不知道是自己编的还是从哪儿听到的歌谣。凤钗嗓音不好,没有那种古老的韵味。歌谣里也多是一些乱拼凑的句子,枯燥、烦闷,一点也没有办法把一个孩子催入梦乡。
       那只摇篮直到芳芳十七岁的时候一直搁在阁楼里。有一天芳芳在抽屉底下翻到一张一个小孩子躺在摇篮里的照片。她把照片给凤钗看了,说那孩子太难看了,一点也不可爱。
       什么,那是我?
       芳芳睁大了眼睛,怎么也不肯认账。她的脸红了,仿佛被揭出了一个历史的污点。她爬到阁楼上去找那只摇篮作证。那只摇篮在被天泉飞起一脚踢翻之后便有点松动,勉强用了一阵,后来就吱吱嘎嘎地作响。有了那声响,天泉就对凤钗说,你别唱了,那摇篮的声音会叫小孩子更容易入睡。
       芳芳爬到了阁楼上,看见那摇篮已经散了架。底下的两块平板就像两条搁浅的舢板在沙滩上直挺挺地躺着,周围是点点滴滴地散落着的被虫子蛀下来的淡黄色的竹子的尘埃。芳芳触景生情,蹲在直不起腰来的阁楼里发怔。她想起弯弯的月亮下面有一只小船,悠悠的小船是那童年的阿娇。
       “芳芳,你在干吗呀?还不快下来读书?离考试还有几天?”
       凤钗催着。
       天泉正在阳台上看股市报。听到凤钗焦急的声音,乐了,把报纸往旁边一搁,对正在做饭的金兰说道:
       “考试,考试,等她考上了,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金兰的大儿子去年考到上海去了,放出了一颗卫星。芳芳再不努力的话,保准会成为一个反面教材。凤钗揪心得不得了,天泉却优哉游哉的,而且还去讨好金兰,长他人志气。天泉的逻辑很特别,芳芳不会读书是凤钗的责任。他仍然是过去的那个观点,凤钗和芳芳是同一个阵营的。芳芳越长大,那个阵营就越壮大。时过境迁,那个阵营的概念已经不再含有天泉当年所虚拟的阶级对立的意味,不过那种浓重的火药味却一直被保留了下来。芳芳已经接受了多年的教育,根深蒂固,凤钗只要随时巩固一下就可以。问题是天泉自己既不会笼络感情,也不会收买人心。因此他老是一个孤家寡人,他的那个阵营一直势单力薄。等到芳芳进入到什么“叛逆期”的时候,天泉自己就成为了被“叛逆”的第一对象了。天泉受不了两面夹击,惶然之中却发现把芳芳不会念书归咎于凤钗会减轻自己的许多压力。金兰的丈夫是教师,他们的儿子从小就有遗传。凤钗没有遗传也就算了,她趴在芳芳的摇篮旁边给她灌输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歌谣,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芳芳不会念书了。因此,在凤钗对芳芳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天泉却嘲弄她企图望女成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爸爸,你看我这张照片,多像你呀!”
       芳芳拿着那张照片,找天泉算账去了。在她看来凡是不好的都是天泉给她的。既然那张照片那么不可爱,那不像天泉会像谁?人们都说好种不传,坏种不断。
       天泉不屑一顾的,金兰却把照片给接了过来。她先是把照片给端详了一阵,接着突然间望芳芳,最后她不顾一切地把眼光停在了天泉的脸上。
       “不得了,你家的芳芳很快地就会成为一个大美人!”
       天泉缓缓地把目光从股市报上移开,望了一下金兰,开始揣摩金兰说这话的真正的含义。许多年前那一场风波已经被天泉忘记了,可是他对金兰的戒心没有忘记。他讨好金兰是迫不得已的。除了风钗之外,没有不被他讨好的人。他知道金兰经常存心不好可是仍然讨好她。他讨好一个人跟平常人们碰面时互相问吃饭了吗没有什么两样。
       芳芳却将信将疑的。她还因此脸上有了一团红晕。那红晕是因为害羞加兴奋而导致的。她根本不去考虑把她如此给夸奖了的话是否真的有根据,金兰就是乱说,说错了也不妨碍这个时候的她情不自禁。
       金兰又把芳芳这瞬间的表情给捕捉了。
       “你看,你看,你这个神情多像——”
       金兰终于来了个急刹车。这样也好。要不,芳芳兴奋的心情只会是昙花一现了。
       倒是凤钗有点急。
       “什么美人不美人的,不会念书的人怎么说也不过是茅坑墙角的一棵草!”
       凤钗的话里有一丝藏不住的忧虑。她甚至把金兰的话看成是一种煽动。她对有可能拉开她和芳芳之间距离的言行特别敏感。
       然而岁月却无情地让金兰的话得到了证实。不管金兰存心如何,她那话是即兴发言,就像当年她说襁褓中的芳芳像她父亲一样并不针对第三者,没有指桑骂槐,没有醉翁之意。实际上也只有像她这样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人才会具有那般独到的眼力,看到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不愿意去承认的都想去掩盖的事实。女人搬弄是非往往是从评头论足开始
       的。她们对人的相貌进行了那么深入的研究,一旦她们断言了,便具有了无可置疑的权威性。
       芳芳是在一夜之间长成了个美人的,长成了像金兰说的大美人。她从技工学校回来的时候,一路上花儿开,鸟儿叫。她走进王家大院的时候,好几个人问那女的是来找谁。后来大家都乐了,说天仙下凡了。甚至有人开始说她考上技工学校是因为技工学校的校长鼻子歪,看了芳芳的照片把她给破格录取了。其实她去考的时候贴的是学生照,除了金兰之外,谁也看不出那上面有一股艳气。芳芳是真才实学考入的,凤钗逢人就说高考是不能开后门的,用一条线把人给定死了,芳芳是自己考到线上面去的。天泉在一旁听了,嘿嘿地笑了两声补充说道,芳芳运气好,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生让她作弊了。凤钗气了,说你给铳打。
       长成了美人也就稀罕了那么一阵。如今的美人都是一茬一茬的,就像地里的秧苗似的。对于天泉和凤钗来说关键是长成美人的芳芳像谁。这个问题搞不好的话还可能引起两个阵营的重新组合。因为有危机感,凤钗一开始就比较折中,沿袭舆论的说法,说芳芳是自生自长的,说到头了,父母亲平分秋色。其实凤钗的话只有前半部分和舆论保持一致。舆论的后半部分说的很苛刻很难听,说什么是弄错了基因排列的顺序,母亲是那般那般,父亲又是那般那般。听起来觉得芳芳怪可怜的,干脆是一棵茅坑墙角的草还不会如此惹闲话。天泉也不敢一下子贪天功为已有。尽管有时也会有芳芳像自己的痴想,可是缺乏足够的信心。偶尔他也会想在凤钗面前试着说一下看能不能拿分,可是一看大衣橱的镜子里照出的自己的影子便欲言又止。唯一让他暗暗惊喜的是芳芳脸上的那个疤渐渐不明显了,后来甚至看不到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后悔当年自己竟是那样地心狠手辣,以至于现在差点没脸去面对亲生的骨肉。
       于是很大程度上只能依赖金兰的分析了。她说别人再怎么也不及她清楚,芳芳三岁时那个鼻梁就已经转型了,她还指着芳芳的脖子背后说芳芳如今有那么白嫩的皮肤是从那块根据地扩展开来的。……她说到一半的地方停住了,因为她听到凤钗一边炒菜一边把鼎盖摔得乒乓作响。
       所有的话都传到母亲耳朵里去了。可是母亲不吭声。
       天泉,你过来……
       母亲又把天泉给叫到自己的厢房里。天泉以为母亲又要给他人民币了。他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了。他再也不好意思接受那份无偿的援助了。日子比以前好过了。凤钗的小本买卖渐有起色,尽管攒下了一些却又被他花言巧语给诱惑着投到了科技股中去。
       这回母亲不是在衣兜里掏着而是把衣箱子给打开。她把手伸到衣袋的底下翻着让天泉以为母亲居然还藏有什么金银细软。
       母亲终于只掏出了一张发黄的照片。
       那照片发黄了,却照下了芳芳,一个已经成为大美人的芳芳。
       天泉要去拿老花眼镜,却被母亲给挡住了。母亲说别看得那么仔细,看个大体,看看像不像就可以了。天泉说像,像。母亲说像谁。天泉说像你,像……母亲说你是谁呀。天泉说你是你,是母亲。母亲说你到底说谁像谁呀。天泉说我说,我说……
       母亲不再说了。母亲开始掉眼泪。
       接着天泉的手就发抖。那张照片上的人影愈发变得模糊。照片下面一排标明拍照时间的数字好像电脑上的显时器那样在飞快地跳动。四五十年的时间就那么过去了,弹指一挥间。他睁大眼睛把那照片的人影给盯住,仿佛以此使时间不会那么急速地倒流。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已经降临到这个人世间来了。那个时候是谁趴在摇篮旁边对他唱着古老的歌谣,那个时候又是谁跟他一样野蛮,对着摇篮飞起一脚……
       还在发呆着,母亲把那照片要回去了。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停止哭泣了。她把照片又给看了一眼之后忽然转过了身子。趁着天泉来不及清醒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那张照片三下两下地撕了个破碎。母亲把照片的碎片丢到门后的纸篓里,然后对天泉说:
       “没用了,留着它干吗。老了,老不死的……现在不是有那么一张脸,比照片好看多了,每天都可以看在眼里……”
       说着母亲笑了,笑得脸上净是皱纹。母亲的皱纹跟天泉不同,细细的,嫩嫩的,一旦笑了,就像是一波荡漾的湖水。母亲的确老了,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快七十了。
       (三)
       芳芳是靠自己的实力上了技工学校的。读了两年书,成绩平平的却分配到了电子厂。分配到别的地方还不会有什么闲话。搞电脑人们就会说是开后门。说了一半停了,没有下回分解。查天泉,查凤钗,里里外外查三代也找不到一层能够给芳芳当靠山的关系,说下去也是白说。于是另外一种说法就被人们很容易接受了。说是电子厂的经理鼻子歪。同样是鼻子歪,电子厂的经理和技工学校的校长就大不一样。电子厂的经理大言不惭地说,怎么样,我要的就是芳芳,我们企业需要这样的花!将来我们电子厂做大了,需要拍广告,就让芳芳当模特儿。
       一句话便把什么都给摆平了,芳芳上电子厂靠的也是实力。同样是实力,分数啦,成绩啦便微不足道了。考出了好成绩顶多能够炫耀一时,可现在芳芳所具备的实力却够她吃一辈子。经理说将来还要送芳芳去培训,去深造……这话传到凤钗耳里,凤钗再传出去,就变成了去深圳、去香港……凤钗是在大院里传给女人们听的。因为芳芳的实力,大部分的人都信。顶多有人会问去深圳、去香港,那你怎么办?你跟着去?说完了就去望着凤钗的那双被人给忘记了的脚。金兰也在场。她也没说不信。只是她接下来说她儿子在上海读大学,她别的没交代,打电话时只再三说你念书的时候千万别谈恋爱。要谈,也要找一个跟你一样会念书的,千万别追那些如花似玉的。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芳芳除了肩上每天挎的那个小巧的包包外,手里还拎了一个大的包包回来。用不着把那个大包打开来,光那个拎着的大塑料袋就让凤钗看得爱不释手,说以后她去做生意时就用这只袋子提货。于是站着,站着,天泉突然感到房间也像那个大塑料袋那样给胀得满满的,他如果照样站下去的话就有点太挤了。于是他退到阳台上,隔着通往阳台的那扇门把芳芳给远远地看着,一个劲地看着。好多次,芳芳的身影被凤钗给挡住了。今天的凤钗老是动着,一拐一瘸得特别厉害。可是天泉忍着,不敢斥责两句,叫凤钗安静一点。他觉得那个阵营已经变得无比的强大。如果不是阳台的栅栏把他给挡住的话,他还想再退后一点。他的脸上露出了傻傻的笑容,第一次想到要是自己去归顺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得到那个阵营的宽大。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去向凤钗归顺的,那个阵营变得如此强大可是跟凤钗一点也没有关系。他妈的,她凤钗只能说是运气好。
       后来天泉连阳台也站不下去了。那个大塑料包被打开了。对着那里面的东西凤钗简直是高兴得拢不上嘴。他也想到股市分析的时间到了,他要去拧那部破旧的收音机。
       “爸——爸——”
       他听到芳芳在后面叫他。他站住了,回过头来。
       “爸,你等一下!”
       他不记得是在他走到芳芳跟前还是芳芳走到他
       跟前之后,芳芳把那件毛背心展开在他眼前的。他不知道芳芳要干什么。等到芳芳把展开的毛背心放在他身上比试着的时候他变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了。是谁托芳芳买的,买了那么一件时髦的东西。那东西若要比试的话也得找一个好的身材,怎么让他天泉去相形见绌……
       “爸,你瘦了……可是没关系,穿得宽一点好……爸,你要站直一点!”
       天泉没听清芳芳说的是什么,芳芳说他瘦?人家不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芳芳还叫他站直一点?怎么去站直呀,为了比试那一件毛背心,难道要让他去脱胎换骨?
       他还记得他在被芳芳给摆弄的时候凤钗一直在旁边快活地笑着。那绝对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他断定自己被凤钗当作一件活宝给耍着了。要是平素他早就还手了,一梭子打过去。可是现在他顶多是蠢蠢欲动。芳芳就站在一旁,他不敢轻举妄动。平素的话只有凤钗一个人,可是现在那个阵营的人都在。凤钗算什么,凑个数的,两个三个他都不怕。可是芳芳……芳芳又怎么样?芳芳是他的女儿呀!芳芳是他生出来的,芳芳是他从摇篮里把她给踢出来的……对呀,要是一直是那个芳芳那就好了。可是鬼使神差的,好像是在一夜之间老天爷就把芳芳变成另外一个人,并且让她不断茁壮成长,让她在丑陋得再也无法挺起腰身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让她在一个黯然无光的屋子里大放异彩……
       后来他终于明白芳芳不是把毛背心在他的身上比试着,而是要让他成为那件毛背心的名副其实的一点也不冒充的衣架。他还终于明白凤钗当时快活的笑容不是一种狞笑。那只是一个小心眼的女人的吃醋心理在发作。她把芳芳买的那么多东西一手囊括了,却还故意挖苦说那件毛背心太洋气了。她风钗自己一拐一瘸地走路居然还会有什么审美的眼光。那件毛背心只是买得迟了一点,要是芳芳早一点,赶上他年轻的时候,那她凤钗还敢那样地看他?
       但是最让天泉开心的是他最终明白了那个阵营已经解体了,不存在了。芳芳不仅买东西给凤钗,给母亲,也买给他天泉。一旦芳芳保持了中立,成为孤家寡人的便是凤钗了。一俟明白了这个事实,天泉就进一步得出结论,原来就不存有那个阵营。说有两个阵营那是凤钗制造出来的假象,把芳芳拉到身边去壮大自己。现在真相大白了,原来芳芳也是他的女儿,是他的百分之百的女儿。兴奋之中他恍惚觉得他的芳芳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就生下来的,而是昨天刚刚生下来的。
       他就开始穿那件毛背心。把它穿在衬衣的外面,把它穿在线衣的外面。毛背心是用来起调节作用的,乍暖还寒的季节最派得上用场。可是他一穿就穿过了头,人家都换毛衣了,他却老当益壮的,结果流鼻涕,感冒了。过了端午节,小孩子都穿短袖了,他却硬撑着,拿毛巾往额上擦着,拿扇子往身上扇着。
       “你还不把那背心给脱下来,顺手给你洗一下!”
       凤钗把沾满泡沫的手在装衣服的大木盆里浸着,话声轻飘飘的。
       连天泉都知道毛料是不能随便洗的,凤钗显然是在说风凉话了。就算能洗的,也没那么脏。天泉穿得小心翼翼的,每落上去一粒灰尘,他都要用手指弹着。
       这一回天泉无可奉告。要想说几句也不难。后来他知道芳芳虽然也给凤钗买了,买的还是毛衣,有袖子的,可是天泉的毛背心是山羊毛的,质量第一。要说的话他就说这毛背心不是凤钗的手能洗的,等芳芳回来了叫她拿到干洗店里去洗。可是天泉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想对凤钗做一回让步,让她拿一分。过去她有个阵营,盛气凌人。现在怎么说呢,有时候是一对一,有时候芳芳还站在他的立场上呢。再说让她拿几分也不用付出什么。表面上自己有点亏损,心里头却一点也没有闪失。
       让天泉变得如此有肚量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天泉决定从今以后他不但要不动手,而且还要尽量地不动口。说白了,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凤钗她是无可救药的,可是要是让自己也和凤钗一个样的话,他就无法去和那件毛背心相匹配了。在他看来他穿上了那件毛背心,就等于是戴上了一朵自己从来没有戴过的大红花。他好像受到了谁的表彰似的,平生第一次有了荣誉感。他发现自己是如此地珍重穿上了毛背心的自己。
       天泉不但把毛背心在家里穿着,他还把它穿到外面,穿到院子里,甚至穿到街上。
       这是我家芳芳给我买的。
       天泉这样说道。当然不是逢人便说。开头他讨好人家。一边讨好,一边观察对方的脸色,等到对方把眼光停在那件毛背心上的时候他就说这是我家芳芳给我买的。
       后来他不怎么讨好了,只注意观察对方的脸色。一旦对方把眼光停在那件毛背心上的时候他就说这是我家芳芳给我买的。
       后来他干脆不讨好了,也不观察对方的脸色。他只管大声地对人家说这是我家芳芳给我买的。
       结果没有人不是听了两次以上的。
       有一回天泉这样对人说着,声音大了点,让金兰给听到了。金兰就说你家芳芳那么孝顺,你赶快叫她帮你把两排牙齿给补起来。
       金兰说完周围就有一片笑声。天泉急了,大声说:
       “怎么没有呢,我家芳芳早说了,说了两次,是我不让的!”
       芳芳确实说了,说了两遍。芳芳说不仅要替天泉补牙,还要给天泉添置除了毛背心之外的必需品以及诸如皮鞋之类的奢侈品。开头人们也就信了,可是等到天泉罗列出那么一份长长的清单时大家又笑开了。天泉只好又一次郑重声明是自己不让的,他说都这么老了,没有重新改装的必要。他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于是又把两排没有牙齿的牙床给败露出来。不过在他很悠然地走去的时候人们的确看到无论是他伸长的脖子还是耷拉的脑袋都有点朝原来的位置恢复,他走路的样子也确实有点像是穿上一双皮鞋似的。
       (四)
       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面熟的人。那个人向他打招呼。他怔了一下,既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更想不出自己和那人有何关系。于是他不由得低下头往自己胸前望了一下,结果看到自己并没有穿上毛背心。出门以前他把它脱了留在家里了。后来又遇上了一次。也是那个人向他打招呼,打得比上一次要热情。他又怔了一下,同时发现自己仍然没有穿那件毛背心。
       后来他就把这事情忘了。
       天泉,你过来。
       母亲又把他叫到厢房里。这次母亲光和天泉聊天,问后巷那个桂英嫂你认识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她丈夫原来是水产局的,现在退休了。
       母亲的责怪一点也没有道理。不要说他早年出远门,他回到自己的故土这么多年了仍然是人地生疏的。不过母亲的话提醒他想起他刚刚忘掉的那件事。他把那个人的特征向母亲说了,母亲连声说对了,是他。是他的老婆桂英嫂托人来说媒了,是他的儿子要娶芳芳。
       天泉的脑袋瓜一下子炸开了。芳芳刚刚是他的,怎么又要离他而去。可是他一急,母亲反而笑了。
       “人家只是说亲,又不是抢亲。再说,这事情是芳芳自己做主的,现在新社会……”
       天泉这才放下心来,明白婚姻不是那么一件简单的事,光一张照片什么的就能拍板算数。心里头轻松了下来,整个身子反而变得有点飘飘然起来。
       他不去打听那个人以前真的是不是水产局的,也不去了解他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的眼前竟然是他遇到的那个面熟的人,是他热情的招呼。是那两次巧遇把他的心给搞得热乎乎的。他止不住地又走到路上去和那个人偶然相遇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因为不再纳闷了,这一次天泉就很专心地观察着那人的表情。他一下子就看出那人不但很高兴和他打招呼,而且还很高兴地等着他去打招呼。为了不使那人失望,他就很随便地回应了一下。确实是很随便的,可是那人很当真,看样子还高兴得不得了。他第一次看到别人这样地对他和颜悦色,于是他觉得那人打完了招呼就走了有点可惜。他替那人可惜,如果那人站住了跟他搭讪的话,说不定他会再给那人一点让他高兴的什么东西。
       说起来那也只是一段小插曲。这一阵天泉开心的事不止是一件两件,他不至于老是因为那人给他打招呼了而沾沾自喜。这一阵他洗碗都会从嘴巴里吹出一段旋律,那种调子反而是牙齿完好的人所吹不出来的。
       “天泉,你在家就烧饭洗碗好了,别去拈三惹四的!”
       凤钗说这话时明显地带有教训人的意味。近来凤钗已经不怎么向他发难了。她终于懂得了不能拿鸡蛋碰石头。这么说事情总会有反复的,天泉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让凤钗拿一分,却看见母亲走了过来。
       “泉儿,芳芳那件事不要说芳芳,就是我们也看不上……”
       天泉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会站在凤钗的立场上。
       “芳芳那件事怎么啦?我们不是早就辞退了吗?”
       天泉的话声还没落地,凤钗就接上了。
       “是啊。可是人家又来了,说你家天泉有意思……”
       “谁在造谣?你把他找来,我跟他对质!”
       “还说人家造谣,无风不起浪,人家说在路上碰到你!”
       天泉愣了好半天。可是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之后他就笑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很刚劲的,很快活自在的,无论是母亲还是凤钗都没有见过天泉这么豪爽过一次。
       “哎哟,真是!我只不过是搔一下头,却被人家看作是在向他招手!”
       “搔头?你搔头?你是头皮痒呢还是骨头痒?”
       凤钗的声音更厉了。她觉得天泉今天有点癫。平时他也癫,可是没有癫得这么厉害。
       然而天泉却继续乐着,凤钗那么有挑衅性的攻击都没有撞到他的穴位。为了使真相大白,他还把自己和那人的三次邂逅公之于众了。当然他把重点放在最后一次。那一次最够味儿。他详尽地描述了自己是如何接受那人对自己打招呼的。他说他也曾经想过自己本来可以视而不见的,不过后来他想到要是这样做的话就有点不够文明,于是他以礼相待了。他如果只说到这个程度上也没什么问题。在接下来说他怎么以礼相待的时候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竟然说他们交谈了,而且很深人的,并且暗示和芳芳的事有关。
       “给铳打的,你还说你什么都没讲!”
       凤钗真火了,母亲也有点目瞪口呆。
       “泉儿,这是芳芳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够乱表态呀!”
       本来天泉也准备收场了。一出有趣的戏。可是在末尾的地方他听到母亲的话里有“表态”两个字。按理说他应该郑重地声明一下自己只不过在开玩笑,是在造谣生事,让母亲放下心来,让凤钗讨个没趣。但是他的舌头有些打滑,那“表态”两个字在他的舌尖上转来转去,他就像一个喝酒的人刚刚起了酒兴,谁也没办法把他的酒杯给夺过来。只听见他大声地叫道:
       “怎么,我不能表态?芳芳是我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表态?不,我要表态——我要——表态——”他连着喊了三遍。
       后来需要他那么努力地去表态的机会多得不得了,他不用再自己去争取了。说媒的络绎不绝。他们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来。也有直接走天泉这条渠道的。而他都懒得去表态了,一件麻烦的事。开头他还稍微在家里反馈一下再作表态。后来他就自作主张了。他真想印一些“恕不接待”的纸样,然后给每个来访者一人发一张。那些人都是不照镜子就出门的。不用说芳芳,他们难道没看到今天的天泉就和过去不一样。
       其实芳芳也太年轻了。芳芳还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姑娘。她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不知道自己的美貌竟然惊动了那么多的父老乡亲。她在学生时代成绩平平的,可是到了工作岗位上努力学技术使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加靠近了电脑的时代。这个不大不小的自满也曾引发了天泉和凤钗之间的一场争论。天泉说他修过电动机,跟芳芳现在学的技术挂得上钩。凤钗说芳芳不论是读书或是工作都是脚踏实地,就像她做生意,虽然是小本的,可是稳定保收,不像股票,爬得高,摔得也惨。不过这一类的争论已经够多了,连天泉和凤钗自己都感到腻了。与其互相排斥,他们已开始寻求能够使两个人都能够接受的共同点。走过漫长的岁月,他们终于明白他们的婚姻关系在一开始就是牢不可破的,无须用互相挖苦互相诬蔑这一类特殊的胶水来糊得一层又一层。他们终于慢慢地滋生出了依靠儿女这种他们共同拥有的财富来度过晚年的老人心理。况且对于他们来说芳芳已经成为了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
       (五)
       芳芳从车间被调到经理办公室里去的时候全家都知道芳芳高升了。在车间搞电脑已经是不得了的,怎么还会有地位更高的。于是天泉就向凤钗解释在车间是工人,被人家管。到办公室就成了干部,管别人。要是过去接着就会有在天泉和凤钗之间谁是工人谁是干部的争论,扬起一阵尘埃。但是现在他们没有多余的话,好像彼此都成了干部,都沉浸在不再被别人管而开始管别人的那种很惬意的氛围之中。天泉还把股市报搁在一旁,歪斜着脑袋怔了好久不说话。
       不过到了办公室之后上下班的时间反倒不固定了。车间三班倒,打乱了生活的节奏。可是芳芳什么时候回家的心里有数,盼着盼着就把芳芳给盼到了。办公室就难说,临时性的事务很多,还有会议什么的。
       “爸,让你久等了——”
       芳芳很抱歉地对天泉说道。
       芳芳不是说她回来晚了让天泉久等了。芳芳是说天泉那掉光了的两排牙齿。
       芳芳当真说要给天泉填两排牙齿。不止说了两遍。买了毛背心之后芳芳就有这个心思了。那件毛背心只不过是送点温暖,让天泉补上牙齿才是芳芳扶贫的重点工程。开头天泉怎么也不依。芳芳正是花钱的年龄,真要打扮的话她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买化妆品呢。可是芳芳却是那样的节省自己,一点也不奢侈。芳芳是一潭清静的泉水,靠着自身的丽质光彩夺人。不用说这是天泉所乐见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正因为如此,天泉就更加不敢本末倒置地把芳芳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投到自己这条臭水沟里来。
       是芳芳硬把天泉给说服了的。凭着她孝顺父母的一片心意。开头芳芳从健康的角度人手,说没有一副完整的牙齿就无法使食物中的营养得到充分的吸收。天泉听了光笑着。心里想道他还需要什么营养,每天看着芳芳上班下班就是他最大的营养,保管健康长寿。于是芳芳就说爸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有一个宝贝女儿吗?你的女儿也不单是一个人,她也有许多
       同学朋友,她们要到咱家来玩,她们会笑话你的。这话本来也不会把天泉给唬住。她们来过,天泉都没有露面过,还说会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不过看到芳芳说完这话时抿嘴一笑,天泉突然间开窍了。他不为自己,就是为了芳芳也得去填这两排牙齿。芳芳说的是同学朋友,可是天泉却想得更远。他想芳芳将来有了男朋友的话,他难道也这样地把门户全都打开了来欢迎吗?突然间涌起的责任感使得天泉发现自己的牙齿不但要填,而且要早填,不填不行。
       芳芳特地请了假,带天泉到大医院的牙科去填。芳芳觉得填牙是大事,不放心天泉一个人去。因为天泉的牙齿如此兴师动众,弄得凤钗也有意见。可是这一回天泉却很爽快,想起要和芳芳一起去医院,高兴得老是把两排牙床给露出来。他想不填牙也行,就是让芳芳把他给带到医院门口就回来也够了。他就像一位离退休的干部,这回硬是要享受文件里规定的他可以享受的待遇了。他看到凤钗耿耿于怀的,于是就说没事,先把他的两排牙齿给装修一下,接下来就是她的两只脚。不用说凤钗马上就说给铳打的。可这一次凤钗既没有摔碗,也没有摔筷子。话语很辣,却和和气气的,其实是在调情。
       那一天阳光也很明媚的。芳芳一路上仔细地交代上医院必须注意的事项,不但把天泉当成了一个牙科病人,还把天泉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天泉佯装听得很仔细的,却老是把眼光往道路两旁瞟着。他那兴奋的样子只差是大声地向迎面走过来的人说跟他并肩而行的是他的女儿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把天泉努力地做出的表情看在眼里。顶多是有人忙里偷闲地把天泉给望了一下,那种神情也像是在诧异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恬不知耻的人来煞风景。
       芳芳的手机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响得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那部手机是厂里配备给办公室的,根据工作需要,芳芳配得比谁都早。天泉看到芳芳对着手机的脸色有点难看。打完了电话芳芳有点不安地看着天泉,好像有什么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厂里有紧急的接待任务,经理要开车来把她接走。芳芳只是这样低声说道。
       天泉从牙科诊疗室的大窗口看到一部小车从大门口开了进来。隔着车窗反射着阳光的玻璃他没有看清经理的脸。不过他看到那脸动了一下上面的一块玻璃也跟着反光。他定睛看了一下才发现那是经理的秃顶。天泉记得他把那个秃顶给辨认出来的时候他联想到的是一个芳芳厂里正在生产的电脑。
       天泉很期望芳芳在坐到那车子里去的时候能够向自己这边望来一眼。芳芳每天去上班的时候都要对他说一声爸,我走了。如果芳芳望了他一眼,那也就等于是说爸,我走了。他眼睁睁地望着芳芳急急忙忙地坐到了车子里。他只想芳芳是不辞而别了。
       那部小车一溜烟就看不见了。
       “天泉——王天泉——”
       护士叫着天泉的名字,叫了三遍。天泉在护士叫了第三遍的时候听到了。于是他站了起来。“天泉——请到这边来——”护士看见天泉不是往诊断室走去,而是往门口走去。终于天泉明白了他是不能够就这样地不辞而别了,于是他向那护士说他不填牙了,再见。
       十一月里天早早地就黑了。要不是对面那条街闪着一片一片霓虹灯的光,院子里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了。那一天不是刮风的日子,从傍晚开始空气就澄得让人们觉得肯定会结霜。于是不用竖起耳朵就能够听到从远处传过来的卡拉OK的声音,夹杂着一点也没有节奏的喧闹声。倒是那扇已经很古旧的门板一直没有动静的,好像被钉死了一般,让人觉得巴不得有一阵骤起的风来让它在门槛上砸着,发出沉闷的声音。
       母亲好几次从厢房里走出来,走到天泉的身旁。天泉坐在厅堂里,就着一盏有着橘黄色的灯罩的台灯把新买的一份股市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母亲对天泉说时间不早了,你要去睡觉了。天泉对母亲说你先睡吧,你干吗睡了又爬起身来。
       这时候大院的门响了一下。母亲和天泉是同时听到那声音的。两个人都把脸朝大院那边转过去。那声音有时候会响了一下就停住了。起风的时候往往是这般,好像是有一支先头部队把门板在石条的门槛上砸一下试着,过一阵才有大兵团过来横扫。
       这一回果真是开门的声音。母亲和天泉互相望了一眼。接着母亲连忙往厨房里走去,天泉则把那份股市报又给凑到橘黄色的台灯下面。芳芳的身影在下厅的走廊边闪了一下,然后便闪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芳芳,厨房里有洗脸的热水……”
       “芳芳,锅里有一碗汤……”
       母亲不敢去敲芳芳的房门,却站在门外叫了好几遍。天泉的脸仍然朝着那张股市报,眼睛却死盯着芳芳房间的那扇门。
       几天之后凤钗才来问天泉怎么搞的芳芳最近都不吃饭,扒着扒着也只那么一小碗。天泉狠狠地把她瞪了一眼。不问也就罢了,这一问反而燃起了天泉心中的一把火。那天他整个晚上合不上眼的,可是凤钗却像抱窝的母鸡,睡个呼呼觉。
       不是说凤钗一点也都没有忧虑。她还以为孩子就像平时感冒发烧之类的用不着大惊小怪。她忙着生意呢。她出门之前摸了一下芳芳的额头,然后交代说有病就要休息,抽屉里有头痛的药。
       但是这一天夜里,是凤钗把天泉给推醒过来的。
       “给铳打的,你睡得像头死猪,你快听……”
       天泉把眼睛一擦,把耳朵一竖,接着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一步蹿到芳芳的房间前面,随后是凤钗,一拐一瘸的。
       开头他听到芳芳哭泣的声音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当他奔到芳芳的门前并且把门给急急地敲着的时候,他头脑里仍然意识不到那会是一种现实。许多天来他一直按照凤钗的那种设想,让自己也认为芳芳是感冒发烧了,是胃口不好啦,并且一直不和母亲讨论那天晚上的事,那是他一直希望事情不会是那种最糟糕的局面,时间一过,什么便都化为乌有。处在天泉的境遇上,人都会有这样的心理,祈求于侥幸,但愿正常的思维判断与事实不符。一会儿母亲也从厢房里出来了。可是三个人都被挡在门外,面面相觑。
       第二天金兰对母亲说昨天下半夜刮了西北风,母亲连忙说昨天夜里挺好睡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金兰问凤钗今天怎么没有去上班,凤钗赶紧说她拉肚子了,折腾了一个晚上。金兰又要去问天泉,可是看到天泉的那张脸,不敢问了。
       (六)
       芳芳很快地就被送去培训了。虽然没有送到深圳,也没有送到香港。是那部小车把芳芳给带走的。喇叭响起来时大院有一阵小小的轰动。虽然这些年王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还没有人能够像芳芳那样从自己的家门口坐小车出发的。大院里有不少看热闹的,小孩子围得紧紧地看,大人们则散开来默默地看。像金兰这个辈分的人都还记得同样是这个舞台,天泉演了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于是感叹那个草头王终于有了一个出头之日。甚至还有一个王家的长辈会无端地联想起母亲结婚时在大院里办的酒宴。没有人能够和他一样亲临其境,于是只好让他去把历史任意粉刷。他说当年那部停在大院当中的大轿车不知比那部小车要派头多少了。
       后来人们在谈到当时的情景时才记起芳芳走的
       时候天泉没有出来送别。当时的焦点集中在芳芳身上,顶多是有人会想到天泉舍不得芳芳远行。可是他又不是女人家,总不会躲在屋里哭哭啼啼。再说是女人家的母亲和凤钗不也是难依难舍的,提着芳芳的行李,牵着芳芳的手。这么说天泉在那个时候就有心思了。
       人们还谈到当时驾驶室旁边的座位空着。那个秃顶的经理把前面的车门打开了,可是芳芳却钻到后排去。人们都说芳芳的这个动作具有十分深远的意味,不能忽略躲在这个动作后面的背景关系。当时人们都只把眼光盯在芳芳的身上,看到的只是芳芳的身段和面容,而且时间又是那么的有限,人们除了芳芳那正处于顶峰状态的实力之外,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设想别的。
       后来也没有一个人看到在一天晚上芳芳突然间回来了。连金兰都没有看到。就隔着那么两个厢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是在有一天芳芳和凤钗两个人去到什么地方回来的时候才看到芳芳的。倒是她被吓了一跳,怎么芳芳会从天上给掉下来的。可是惊愕之余,金兰却不像寻常那样问长问短的。看到芳芳和凤钗两个人慌慌张张地搪塞着避开,金兰心里立刻有几分明白了。再也没有比金兰更加能够察言观色的女人了。
       可是这一回天泉被蒙在鼓里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三个女人之间进行的,天泉看到她们在自己面前只是故作镇静。他居然是一个多余的男人,被隐藏住一个一定是最为可怕的事实。天泉感到自己身体的哪个地方在燃烧着,而沸起来的血又把燃烧的热传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突然间他发觉自己成了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他那两只硕大无比的手只能像猛兽的爪子那样捉住笼子的铁条。
       天泉拿凤钗开刀了。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在紧要的关头,一拐一瘸的凤钗便成为了他的牺牲品。许多年前的情景发生在大院里,是在大庭广众之前,可是这一次天泉却把凤钗关在屋里,把门紧紧地闩上。当然他没有像上回那样莫名其妙地就把拳头揍过去。可是对凤钗来说,天泉那个只是捏住不动的拳头具有更大的威慑作用。而那张脸凤钗也清楚地记得比当时在大院里的时候更加骇人。
       ——天泉,你干吗这样子对我啊,你是生她的爹,我是生她的娘,你知道现在我心里是什么味道?
       ——你说什么废话,你给我说那个畜生是谁?!
       ——你别问了好不好,这事情是不能闹大的,你妈也说了千万不能跟你说这件事……
       ——你说!你敢不说?!
       ——我说……其实我不说你都知道了,你干吗.来问我……你知道得比我要早……那一天晚上……
       ——那是十一月里?!
       ——是呀,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十一月里天早早地黑……
       猛兽有时候还会吼叫,还会咆哮。可是天泉再也没有了一句话。母亲害怕了。泉儿……天泉不说话。母亲伸出手把天泉给抓住。泉儿,你说话呀……天泉还是不说话。母亲的声音颤抖了。泉儿,我求求你……可是天泉把母亲的手给推开了。
       芳芳不是在医院里做了人工流产手术。能够掩人耳目的就尽量地掩人耳目。结果因为土医生乱来的引起了大量出血。芳芳还是住进了医院。天泉去医院看了一次,看着芳芳躺在病床上的苍白的脸。
       “爸爸,你的牙齿还没做好呢。”
       芳芳终于低声说道。
       天泉点了一下头,还笑了一下。一会儿他就走了。
       新闻传到王家大院里的时候迟了一点。那时候大院里拂沸扬扬的。有人说经理是被扼死的,有人说经理的胸口插了一把刀。有人说犯人是从窗口跳到办公室里去的,有人说犯人是从大门进去的,一步一地。
       母亲已经有点耳朵不灵。那个新闻有一半是自己听到的,另一半是从别人的脸色中看到的。听到了以后她的腿就开始发抖,可是她仍然挣扎着从大院里跑到家里。她看到天泉坐在房间里,一点也没有动静。她跑进来的时候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是母亲把天泉给看着,死死地看着。可是天泉仍然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一动也不动的,仿佛一块僵硬的大石头。母亲终于绝望了。她冲上前去把天泉给抱住了。死死地,死死地。这个时候就是有几个公安过来也无法把她从天泉的身边给揪开。
       后 语
       后来是一条蜿蜒的小道,爬过了一座山坡,又盘过了一道脊梁。看得到稀稀落落的人影在那上面蠕动着。大清早那人影是往上头去的,直到太阳西斜的时候又断断续续地下来。一年当中也只有这一天那小道以及被它缠绕着的山峦有了这么一点点的生气。过后就沉寂了。风吹散了烧香的味道,纸钱的焦片飘落在小道两旁的枯叶里。
       小道上有影影绰绰的三个女人,远远看过去她们像是粘在一起似的。三人下来得比别人要迟,大概是其中的老太婆老得走不动了,须由一个年轻的姑娘慢慢地搀着。她们的身后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提着一个空篮子,一拐一瘸的。等到她们回到山下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责任编辑 晓枫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