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巴颜喀拉
作者:海  桀

《十月》 2005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亦东接到省舞蹈家协会的正式通知,他被抽调到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三江源》的编创中心任藏族热巴舞的编导,集中创作前,他获准到三江源地区的玉树再次体验生活。玉树距离省城删多公里,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那儿的藏族歌舞历史悠久,风骚独领,是雪域高原最富情调的地区之一。普遍的说法是,在玉树,康巴人激情的天堂里,孩子们不会说话就会唱歌,不会走路就会跳舞。这对亦东这样的歌舞行业的痴迷者来说,是真正可以疯狂的诱惑。糟糕的是,就在这时他的婚姻出了麻烦,妻子林虹向他提出离婚,已经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很沮丧。可还是决定先去玉树,到巴塘草原拜访一位名叫尼玛江才的传奇艺人,他的歌舞被认为有迷狂、顿悟和神灵附身的境界。他想在他那儿寻找正在消失中的人类生命本真里的原初的声籁,这不仅可以丰富他的创作,更在于能零距离对舞者神韵的情境,在理性的触摸中有一次真正的贴近。他已经接到了州歌舞团丹措的电话,说老艺人刚从西藏回来,身体不太好,目前正在巴颜喀拉山下的雪山乡调养,她已经作好有关安排,催他赶紧过去。他异常兴奋,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绝不能放过。动身前,他去看孩子,向林虹一而再地解释必须去玉树的原因,说大约10天就能回来。林虹说,你这个人,我早就失望惯了,回不回来是你的事,我准备自己带朵朵去法院!他被噎得眼冒金星,却也无可奈何,俩人的矛盾已经到了再也不能激化的地步。
       第二天,亦东搭乘长途大巴上玉树,车到日月山顶,他注意到西边的天空已不再透明,一片片带钩的云丝浮在瓦蓝的天幕上,隐隐约约给人以大风将至的感觉,而且护理得很好的膝部,又有了酸溜溜麻酥酥的滋味,与昨天明显不同的是,整个小腿软绵绵的,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数不胜数的小虫儿,在两腿的骨头缝和腱鞘间蚕蛹似的拱动着,很像针灸时的针感。
       他知道天真的要变了,就像他风雨飘摇的婚姻。
       说来可悲,他从强烈的阳光里可以嗅到阴云的气味,却无法在生活里把握情感的脉息。
       总以为,不就是相互的脾性拗点嘛,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说翻就翻,连重新开始的日子也不愿意尝试吧,况且还有孩子。但现实就是这样,个人行为的合理与否,不能作为家庭生活的判断标准。而要理性地面对,不谈责任,不抱怨,不歇斯底里,不妄加猜测,不太苦太累,他需要适宜的情调和轻松的氛围。比如说,找一个环境宁静、气氛祥和的地方,一家人相安无事,好好过上一阵子,在具有实质内容的亲密和了解里,认真审视一下彼此的内心,或许会有意外的改变。即便无可挽回,起码能把事情了结得自自然然、明明白白,不至于事到临头还茫无头绪……
       想着想着他笑了,他为自己乌托邦式的情怀哑然失笑。多么幼稚,你怎么能够在现代剧的感觉里想象牧歌式的离婚,简直太荒谬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林虹因生气而娇嗔执拗的样子。
       说起来,俩人的缘分就与巴颜喀拉山有关。
       那是7年前8月里的第一个周末,他搭乘同学的卡车第一次到扎西科草原去看赛马,在巴颜喀拉山口的一个弯道处,碰上一起车祸。一辆省二医院的救护车不慎滑下路基,歪倒在仅能容下一辆汽车的土台上,只要再稍稍往外一点点,哪怕轻微晃动一下,肯定车毁人亡。即便这样,车里的四个人中还是有一个受了伤,这个人就是林虹,她是车上的护士,随主治医师探视省扶贫康复中心小儿麻痹矫正术的病人的康复情况,想不到遇上了翻车。亦东他们的车一停,救护车的司机和带队主任就急忙过来,请求帮助,把他们的伤者送到结古镇的州人民医院进行救治。林虹被扶上了车,她左臂的肘关节脱了臼,鼻子和额头碰出了血。因驾驶室只有三个座,其他人只能就地待援,主任就把林虹交给了亦东。巴颜喀拉山口海拔50阗多米,林虹因高山缺氧本来就头疼恶心,痛苦不堪,再加上失血受伤,就有些顶不住,一路上面无血色、呕吐不止,完完全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全靠了亦东的护理才挺了下来。赶到结古镇,已是晚上10点多了,司机把他们送到医院,因急着卸货,第二天一早还要返回西宁,就撂下他们匆忙走了。还好,林虹受的只是外伤,值班医生很轻松地就给她的肘关节复了位,说没必要住院,又不是急症,这么晚啦,手续也办不上,明天过来拍片检查就行了。就这样,亦东把林虹带到了州政府的招待所,登记好房间,又敲开一家临街小店,买上方便面午餐肉之类的东西,要来开水冲泡好了招呼她吃上,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那天晚上,他无比殷勤关怀备至地陪她到了天亮。
       亦东苦笑,每当想起俩人的缘分,他总有酸甜苦辣的冲动。
       那时,他还是一名职业舞蹈演员,而她是卫校毕业不久的护士,演员与护土成亲的概率很小,可他俩真的成了,从认识到结婚只用了三个月。这主要是林虹的怀孕造成的,她不肯为此采取任何措施,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无奈之下,只有结婚。这使他俩恋爱的过程过于短暂和单纯,仿佛一觉醒来,女儿朵朵就诞生了,生命的意义不同了,情感改变了,生活的脚步也由此变得真实而凝重。尤其是在林虹必须要值夜班的日子里,不得不独自面对孩子的亦东,只好硬着头皮,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扮演好母亲的角色。遇上夜班和演出的冲突,那就是灾难,整个晚上只能把孩子完全托付给小保姆,那种揪心的牵挂,想想看吧,简直就是暗无天日。就是从那时起,告别了美好时光的亦东,不光没了创新的激情,连舞蹈也不再痴迷了,他没有了交流的时间,没有了练功的动力,没有了探索的抱负。逢人便说,婚姻绝对是爱情的坟墓,绝对是艺术的地狱。朵朵三岁前,绝望的亦东,在毁灭的边缘里苦苦挣扎,但夫妻俩的感情,似乎并没有危机。就在这时,林虹的母亲退休了。她接走了外孙女,把他俩从养育的艰辛中解放了出来。然而,福兮祸之所伏,正是这骤然的清静,使他俩在彼此个性的展示中,遇上了对方从不知晓的另类的真实……
       亦东不再想烦人的往事了。
       这次去玉树,一定要见到尼玛江才,老人已经83岁了。据说他4岁那年,在自家帐房前的草滩上和羊羔玩耍,被一只觅食的孤狼盯上,这是一只饥饿的母狼,它见草滩上没人,牧羊犬也已经跟着羊群走远了,就从山崖上大胆地窜下来,直扑到孩子和羔羊的跟前。就在它张开血盆大口准备攻击时,这个孩子毫不惧怕地从草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哈哈地笑着迎向母狼。于是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这个孩子高高兴兴到了母狼跟前,抱住了狼头,又抓耳朵又摸鼻子地和狼亲亲热热缠作一团。后来,那狼就把孩子叼起放下,在草滩上滚来滚去玩耍起来。这一情景,被在帐房里做事的母亲看见了,她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就在天旋地转中昏厥了过去。待到醒来,见孩子在她身边大哭,浑身上下好好儿的,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惊呆了的母亲,急忙到刚才的草滩上去看,狼已远去,不见踪影,却怎么也找不到和儿子玩耍的羊羔,显然是被母狼叼走了。这件事,曾在草原上广为流传,说孩子年幼天真,根本不知道
       什么是狼,只以为是和自家牧羊犬一样的一只狗,所以不怕。而那只母狼,之所以没对他下口,是因为孩子的无惧和天真唤起了它养育的记忆。最直接的证据是,孩子幸免于难,羊羔却被母狼叼走。但也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孩子如此命大,注定是神的佑护。为此,不少人都劝孩子的父亲更嘎,把小尼玛送到寺院里,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喇嘛。但更嘎由于女人没能再生养,就没舍得把孩子送去念经。小尼玛长到12岁时,一天中午在山坡上放羊,正当他感到饥饿时,突然看见蓝蓝的天上旋下一股逼人的旋风,此风直接罩在他的头顶,将他掀翻在地,不省人事……待到醒来,头上星光灿烂,却不知身在何处,放牧的羊群也不知去向。而在他身上却发生了许许多多神秘的怪事。最令人惊异的是,他从未进过寺院,突然就能念经识字,还会弹弦子唱戏,认识了雪山上所有的草药,知道风雨阴晴的变化和日月星辰的奥妙。据说,这样的事,在辽阔的雪域并不新鲜,就像神授的格萨尔史诗的传承者一样,每隔几十年或上百年,就会出现一次。其中缘由,说法不一,世界各地的研究专家亦无定论。但无论怎样,尼玛江才的藏戏说唱和古老的藏舞传承,都是真正精湛的绝活儿。尤其是他的锅庄舞和热巴舞,在玉树地区雍容大度,独步天下。亦东在反复观看了尼玛江才的表演录像和弹唱录音后,曾先后两次专程前去拜访,遗憾的是,都没能遇上,按当地的说法是,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到。
       2
       车到巴颜喀拉山口,大片的雪花飘落起来,没有风,白雪皑皑的峰峦,笼罩在阴郁的苍茫里。
       亦东的心态复杂起来,这两年,在与自然的贴近中,心灵的自由使他与现代都市生活拉开了存在与对话的距离,而且与妻子林虹突然就有了难以通融的别扭。一个主要原因,是他外出太多,经常不在家,回来以后的心思也还大半在外。想想看,一个年轻女人除了紧张地上班,就是独自抚养孩子,辛劳不说,内心的孤苦完全能够想象。为此,他常常内疚和不安,为了她的快乐,为了孩子的幸福,他真的愿做任何事情,并对她的抱怨充满理解。可越是这样俩人之间的距离就越大。前年,他在扎西科草原遇上了一家前来旅游的美国人,夫妻俩身背帐篷行囊,带着两个孩子,男孩8岁,女孩只有3岁,他们是美国驻北京一家合资企业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利用休假,特意来到雪域高原,体验原始的自然,无论坐车走路还是饮食习惯,他们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和障碍,但他们风餐露宿,非常的快乐和满足,生命处在异常激情、单纯而又幸福的状态里。亦东大受感染,就想带林虹和朵朵在三江源最美的季节里,到江河源头,到绿得发蓝的草地上,到梦幻般的雪山下,看一看什么叫干净,什么叫自然。无论如何没想到,林虹在听完他的构想后,如同想象一个童话似的说:“亦东,你的神经没毛病吧?怎么能想起让我再去那鬼地方,而且还要带上孩子。”他说:“上次你出意外,是为了工作,几乎什么地方都没去,这次纯粹是玩儿,两者是不同的。”她不屑地道:“是吗?既然是玩儿,那你就去订机票好了,带我和朵朵环游世界……”俩人为此不欢而散。那之后,林虹一而再地说要去海南度假,说这是她的第一步,下一步是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对他三江源之行的打算,表现出的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和讥讽。……现在想想,人的确很难按自己的意愿来生活,而对他人的意志,绝对不可以强求,永远都不可以。事实上,他知道林虹说要出国度假的用意,她是想用这种刺激,激发他改变命运的动力。换句话说,她是想让他老老实实放下舞蹈家的空架子,好好找一份赚钱的工作。但事与愿违,他不但没按她的想法走赚钱的路子,反而在对藏舞寻根和发展的路上,成了一匹独往独来的天马。
       车过通天河大桥时,天已透黑,令人欣慰的是雪停了。亦东兴奋起来,每次看见通天河,他都激情澎湃。他曾将这种特异的心情告诉过丹措。丹措说:“会不会是由于《西游记》里的那个故事?”他肯定地说:“不会,我从没被晒经台的故事感动过,《西游记》里的唐僧有观音菩萨保佑,还有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护驾,与真实的玄奘和尚的献身精神相去甚远,晒经台这样的传说,不会给我激情的动力。”丹措说:“那肯定是由于长江,这儿是长江的源头,溯源是男人的品质,你已经到了通天河,是更高处的沱沱河和格拉丹东对你的心灵充满诱惑,是这样的吗?”他想了想说:“也是,也不是。”“那你在说欲望。”“更像是诱捕。”丹措笑了,她笑着说:“你也许有你的道理,但和我的想法大不一样,我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就从没想过要留在那儿,我只想毕业以后还回到自己的家乡,在属于我的草原上教孩子们学习专业的唱歌和跳舞。”“永远?”“当然,我不但自己这样做,将来还要我的孩子们继续做。到那时,他们也许会成为顶尖的艺术家。”就是那天,丹措答应跳舞给他看,可她的舞不是在舞台上跳的,更不是在帐篷里或者草地上跳,而是在江河奔腾的漩涡前,跳给他一个人看。俩人骑马沿河岸溯流而上走了几十里路,越过通天河大桥,在河边一处数米见方的天然石板上,丹措踩着激流拍岸的节奏,为亦东表演了传说是为仓央嘉措的情歌而特意编创的“依”舞,跳到激情澎湃时,丹措舞得时而轻盈飘逸、臂连脚尖,时而阴柔典雅、流彩欲仙,翩翩起落。亦东感动,随着她身姿和靴子的摆踏,与之对舞。丹措便将自己独有心得的《曲卓》、《巴吾巴姆》、《热依》、《则柔》、《国哇》等经典藏舞一一展示给他。一遍又一遍,直到亦东学会。结果,俩人跳得大起大落,如醉如痴。后来,亦东就在天旋地转中累瘫在地。可丹措依旧洒脱自如,脚底生风。他说:“好了,我求你了,求你停下来吧!”丹措唱道:
       跳舞就要尽情地跳,
       尽情地跳。
       江河的去处是东海,
       姑娘的舞步赛野牛,
       跳着跳着天上走。亦东说:“停下来吧,你会累坏的。”丹措继续唱道:
       脚下的靴底不烂,
       我的舞步不止;
       眼前的江河不断,
       我的歌声不休。
       阳光曝泄头顶时,丹措躺在了他的怀里。她说:“你敢看太阳吗?”他说:“不。”她失望道:“我的舞蹈是献给太阳的,可你怎么连太阳都不敢看?”他说:“真的不敢,当你为太阳而舞的时候,我的心中只有月亮。”丹措说:“是吗,那月亮明亮的时候,你心中发光的是什么?”他说:“不知道,可如果有那么一天,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了太阳……”丹措打断他说:“不,你说的‘没有’永远不会存在,因为太阳是在有心的地方。”
       3
       亦东是个激情充沛的人,这当然与他的舞蹈天赋不无关系,在他的意识里,舞蹈不仅是生命的一个部分,而且是灵魂的寓所。但天赋不等于艺术,他没能成为技艺精湛的舞蹈家,也算不上是出色的演员,在团里很少出任独舞和领舞。虽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舞蹈所能达到的境界,有着独特的理解和感受,但由于先天的不
       足和能力的限制,自身的肢体,已无法充分表述鲜活的情感和生命的渴望,而且在年轻人青春和活力的挑战下,遭遇了“待岗”。现实的窘境里,他别无选择地走向了放弃。当时,丹措正在团里实习,因接受过亦东的爱尔兰踢踏和拉丁舞指导,俩人很是投缘。她愤愤不平地对他说:“既然热爱,干吗要放弃?跳舞竞争不过别人,你可以当编导可以搞创作啊!”他说:“晚了,没有理论,没有职称,更没有信任,仅凭对舞蹈的感觉和热爱,你叫我怎么编导,怎么创作?”丹措说:“你怎么干,我不知道。我明白的是,只要到了有生命的地方,舞蹈就回到了家乡,在我们雪山下的草原上,牛羊会跳、鹿羔子会跳、蝴蝶会跳,天上的雄鹰也会跳。当你走到草原的深处,当你看到任何一个老人和孩子的歌舞,你就会明白。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懂你所说的理论,没有一个人有你所说的职称,好多人一字不识,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草原,可他们的歌舞是那样的欢快明朗、美妙动人,唱出来的是心灵的声音,跳出来的,是生命的激情。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和艺术。你这样热爱藏族歌舞,基础又这样好,为什么不能到歌舞起源和辉煌的地方去走一走去看一看呢?”
       就这样,亦东在“待岗”后最初的三个月里,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和彷徨,带着彻骨的伤痛,跟随丹措到了玉树,当他在扎西科草原上第一次见到几百个康巴汉子头顶蓝天脚踏青草,载歌载舞着著名的曲卓《金色的山顶》时,他心潮沸腾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囊谦、在安多、在拉布以及寺院的各类宗教仪式上,真正见识了民间歌舞的巨大魅力和自然的内涵,开始触摸到舞蹈鲜活的呼吸和由此激发出的魂灵的脉动。
       而对这一切,林虹并不知晓,她只听说亦东找了个情人,是到他们歌舞团实习的大学生,一个藏民,毕业后还要回到她的家乡去。这样的事,她的心态一向是无所谓,既然找了个跳舞的丈夫,你就不能在意他和异性的交往,否则,你就会活不下去。至于情人,林虹的底线是,凡在自己利益之外的,一概不予理睬。一报还一报。因此,当亦东要到三江源去看看时,她并未阻拦。她觉得,在那遥远的地方,浪漫的是长空的流云和冰雪的歌唱,昔日的王若冰早就死了。你亦东算什么?一个遭受命运打击,连饭碗都没了的只会跳舞的中年人,能平安回来,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真有个情人,倒成了求之不得的好事。人,到了这种境地,什么艺术啦追求啦的,全是虚幻的奢侈。对此,她觉得一个男人,特别是艺术细胞相对活跃的男人,真的没有了养家糊口的能力,没有了探险拼命的品质之后,最好的去处就是厨房,或者听从规劝,把残存的偶尔还能闪光的灵感用在房间的装修和插花之类的感觉上。最危险的是无所事事。想当初,她之所以爱上亦东,完全是由于他和从事医护职业的男人相比,气质的独特和情感的炽热强烈地吸引了她。那时她太年轻了,在对现实生活的判断上,理性向来不是情感的对手。
       其实,俩人的恩怨,从—开始就处在某种神秘的必然里。
       有一次,林虹应邀去天都宾馆看表演,演出结束后,因遇上中学时的同学,喝了杯咖啡,出来时,在明亮的大厅正碰上亦东和他舞台上的搭档很是亲热地往里走,俩人都很尴尬,擦肩而过时,谁都没吭声。到了家里,林虹爆发了。可亦东笑着说:“你发什么疯,在台上她是我的情人,单是接吻的戏就有三场,全都录了像,电视台肯定要播,我们俩不过喝杯咖啡庆祝一下罢了,值得你大惊小怪吗?”对林虹身边的那个男人,他就像是没看见,只字不提。可那眼神和情态分明在说,你呢,你不也另有男人相伴吗。窝得林虹差点休克。
       还有一次,亦东因把钥匙忘在家里,不得已到医院去找林虹,正赶上做手术,他只好在走廊里等,眼看两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出来,手机也打不进去,无奈,到茶馆泡了一个多小时,心想这次大概差不多了,没想到手术还没结束。值班医生说,时间长是手术需要,让他耐心等待。说这话的时候,已过了中午下班的时间。看着走廊里焦急的病人家属,以及坚守岗位的工作人员,他又一次无奈地走出了医院。突然就对老婆的工作有了不同的认识,觉着以前对她的看法太不公平,对她的了解太有限了,就觉得对不起她,心里充满歉意,决定中午好好请她吃顿饭。等他一而再地想着俩人今后的生活,转了一圈再回来,手术已经结束,除了值班护士,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护士说,她也不知道林虹去了哪里,现在已经快一点半了,她也许回家了,也许是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吃饭。亦东出了医院,决定碰碰运气,在附近的餐馆里找一找,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她肯定饿坏了,以前就发生过她下班不回家的事,她解释说是因为加班,可他总是对她大喊大叫,结果常常吵架不说,还严重地伤害了感情。他怀着深深的内疚,这家餐馆进,那家餐馆出,一家一家挨着找,但都没有。他很泄气,又乏又累,饿得要命,就走进一家餐馆,要了啤酒和冷盘。就在这时,他的心猛然一颤,眼里就像是揉进了沙子,他看见一张情侣桌上,妻子林虹背对着他,正在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举着高脚杯对饮。他们喝的是她最爱喝的干红酒,而且是长城牌的,这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他啜着啤酒在一边冷冷地观察着。男人对她相当殷勤,比他要殷勤得多。他们的餐桌正好在靠窗的纱帘下面,明亮而又朦胧,看上去情调十足。他很冲动,但也很克制,选择了静静离开。晚上,俩人见面时,林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把钥匙忘在了家里,你去找我时,我正在手术室,手术结束,你已经走了。我们遇上了一个奇特的病例,她不但拥有三个卵巢,还有一个发育不良的状如婴儿的阴茎,手术非常成功,我们的曹大夫干净利落地去除了所有多余的东西,使她重新获得了完整和健康。”他说:“是吗?如此说来,你们的曹大夫相当了不起啊。”她说:“当然,在我们医院,他是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外科专家,未来不可限量。手术结束,他还特意请我吃饭,对我今天的工作作了具体的指点,使我受益匪浅。”话说到这儿,亦东起身就走,他本来是要寻衅找事的,可眨眼间就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
       4
       亦东到达结古镇,已经是晚上9点了,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丹措说:“尼玛江才现在还在雪山乡,那边已经带话过来,听说省上的编导要去拜访,老人非常兴奋,说他老了,走遍巴塘草原的心愿也已经了啦,很愿意把他三辈子才学来的东西全部传给后人们。他要用七七四十九天唱上一辈子,用七七四十九天说上一辈子,再用七七四十九天跳上一辈子。糟糕的是他病了,看见的人说病得不轻,已经不能走路骑马了,而且他不愿意过来看病,也不想再到其他的地方去。”亦东说:“那怎么办?”丹措说:“文化局一位名叫才仁的副局长要去雪山乡,他带一名医生去,说要把老艺人从草原的深处接回来,送到医院里,抢救他的生命和遗产。我跟他已经说好了,我们可以乘他的车去雪山乡。雪山乡在巴颜喀拉山下的草原上,说是乡,实际上只有两
       排平房,七八户牧民在那儿定居,路途很远,而且有几十公里的草滩没有路。情况就是这样,你想不想去?要是去,就要作好思想准备,那儿海拔高,又没有路,偏偏今天又下了雪,天气预报上说,明天还有小雪,要有探险的打算。要是不去,就在这儿等,祈求佛爷保佑把他平安接来。”亦东说:“天气不好,才仁局长还会去吗?”丹措说:“肯定会去,这个季节的春雪是很可怕的,万一赶上了,连着下上几天,那就真的去不成了,弄不好,就成了永远的遗憾。”亦东说:“既然这样,我当然要去,咱们一块儿把他接回来多好。”丹措满意地笑了。
       天刚蒙蒙亮,丹措就到招待所叫醒了亦东,俩人匆匆忙忙赶到政府大院,一辆红色的切诺基已经迎头开了出来,年轻的副局长才仁和一位同样年轻的名叫刘逸飞的大夫已经坐在车里了。
       云层很低,雪又在下,是那种落地即化的小雪。
       才仁和沉默不语的司机不停地抽着烟。司机名叫洛周,有着瘦高的身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雪白的牙齿,长发过肩,年龄也就三十来岁,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典型的康巴汉子。怕冷更怕烟的丹措摇下车窗的玻璃,用藏语和才仁很是激烈地说着什么,才仁时不时地哈哈大笑,亦东听不懂,但他知道说的是有关女人为什么怕烟怕冷的笑话。刘逸飞捂着大口罩,还是被烟呛得直咳嗽,他对丹措说:“我有点感冒。”才仁知道是嫌他抽烟,不客气地说:“感冒了不在家治病跑什么跑?”刘逸飞说:“是院长派我来的。”才仁不高兴道:“这样的事,别人不明白,你们做大夫的能不明白吗,这不是去玩,是去巴颜喀拉!你自己就病着,还怎么救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医生的?”刘逸飞不吭声了,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神态。亦东有点压抑,心想不就这点事嘛,他干吗发这么大的火,该不会是不想带我去吧?刚这么一想,才仁又说:“大家不要多心,去雪山乡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咱们是去救人,救一个83岁了的病重的老人,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天色越来越亮,过了通天河,雪的密度明显大了,才仁忧心忡忡地说:“看这样子,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弄不好还会越下越大。”洛周说:“没事,3小时之内咱们肯定能到,到了之后拉上人就走,这点雪挡不住咱们。” ’
       车到岔路口,所有的山脉和草原已经完全被雪覆盖,天地苍茫,浑然一体。洛周把车毅然拐下路面,开向西边的草滩。草滩的右侧是起伏的山脉,雪山乡就坐落在前方约40公里处的一个大山弯里。此时的雪能有两寸厚,对这种四轮驱动越野性能很好的吉普车来说,不会有任何障碍。车开得挺快,透过风挡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洛周熟练地躲避着一个个迎面而来的落雪的草包。
       然而,20分钟后,飘落的雪花突然上下翻腾起来,眨眼的工夫,就在劲风的催动下铺天盖地,形成狂舞的雪浪。
       亦东紧张了,怎么也想不到巴颜喀拉山的风雪如此怵人,而且说来就来。他的心慌促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还有点恶心,就像晕车似的。突然想到,这是缺氧反应,这儿的海拔起码在4500米以上。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丹措,她安静地抱着他的手臂,眼睛至少比平时大了一圈儿。
       雪越下越大。
       四周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汽车像没头的苍蝇,拼命朝前哼哼着,剧烈颠簸、大起大落。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五六分钟,也可能是十来分钟,风小了,洛周将车停下来清理风挡玻璃,地上的雪至少已有一柞多厚。而密度更大的雪,正鹅毛般地令人恐怖地抖落着。
       才仁叫洛周赶紧开,越快越好。
       切诺基吼叫着,像是海底的潜艇划动在海水的挤压中,没有路面,没有方向,也没有可以参照的任何标志。
       能见度绝对是零。
       亦东的心悬得不能再高了,这是往哪开啊,能开到那个叫雪山乡的地方吗?会不会出错,万一偏离了方向怎么办?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刘逸飞,一把扯下捂在嘴上的大口罩,在洛周的背后声嘶力竭叫起来:
       “停车!快停车!你开错方向了,这不是向西开,而是向南!你听见了没有?我叫你停车!”
       才仁火了:“吼什么?是西是南你知道个屁!”
       “你才知道个屁呢!”一副白面小生模样的刘逸飞突然对才仁副局长翻脸了,“马上停车!你懂不懂,搞错了方向就是死路,是会要人命的!”
       “闭嘴!”凡事讲究吉祥的洛周不干了。
       刘逸飞冷冷一笑说:“好,我可以闭嘴,但你听清楚了,你的方向是错的!如果你想把车开到南面的河沟里,你就开吧!那儿不仅有河沟而且有沼泽,在这样的雪原上,你什么也看不见的。老实告诉你,去年我们医院的巡回医疗队,就在这片草原上吃过沼泽的亏。那次我们有三辆车,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陷在烂泥里的车给拖出来。而现在,你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怎么敢冒险往前开?”
       洛周又一次把车停住了。
       刘逸飞的话不无道理,这片草滩他是熟悉的,北面干燥,而南面不仅有数尺宽的小河沟,还真有沼泽。巴颜喀拉山的沼泽湿地相当有名,分布极其广泛。现在正是冰雪融化的季节,一旦真的走错了方向陷将进去,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雪这样大,数米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就像处在—个圆形的天窖里,这样的情境,你怎么可能知道正确的方向,难道仅凭感觉?但如果不走,很可能几十分钟后就被大雪困住,到那时想走也走不成了。他把目光投向才仁。
       才仁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他问刘逸飞:“那你说该往哪里走?”
       刘逸飞吭吭巴巴道:“我也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说走错了?”才仁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凭感觉,我的方向感从来不会欺骗我,不管是陌生的城市还是黑夜里的村镇,只要走过一次,再走就不会错。我感觉我们肯定是走错了,但我说不准该往哪里走。”
       才仁本能地掏出手机,他知道在这天高地远的巴颜喀拉山下不会有任何信号,可还是翻开机盖,按下一串神秘的数字。
       5
       三小时后,天开始发亮,但风却越来越大,雪已没过车轮,低平的视线使他们就像坐在一艘雪海里的汽艇上,四周什么也看不清。时间已是下午3点半,几小时以后天就黑了。天一黑,这里的气温将降到零下七八度左右。谁也不说话,到了这个地步,人人心里都明白,他们遇上了雪灾,不管你是否情愿,都得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当“团长”了。好在这是一片肥美的草原,南北是山,向东有横穿而过的公路,向西是他们的目的地雪山乡,都不是很远,而且周围肯定有牧民的帐房,一旦放晴,摆脱困境应该不是问题。
       亦东一直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膝盖,疼倒是不疼,护膝的保暖性能相当好,即使是零下二三十度也没有问题。他只是担心,关节里的感觉十分怪异,那种隐隐的酸不是酸、软不是软、疼不是疼、痒不是痒的滋味,让他说不出的忧虑和不安。
       他的关节炎就是在玉树冻出来的,那是3年前的事了,是雪域高原最迷人的7月份,他在
       朋友的帮助下,得到舞协的邀请,陪同几个舞蹈家到三江源采风。在前往白龙沟的途中,面包车掉在了河沟里,越陷越深,不得已,他下到冰冷的水里,用双手将车轮下的石块和泥沙扒开,再填上石板,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水,千辛万苦将车搞了出来。不幸的是,没走几公里,车子又被河水拦住,这次是前轮已经越过河沟,过低的底盘被沟沿托死。他只能再次下水。同样的事,又经历了三次,到达目的地已是凌晨4点了。在这平均海拔4000多米的雪域,即使是一年里最热的七八月份,太阳只要一落山,气温就会急剧下降,能从20多度一直降到3度左右,而在雪水汇集的河水里,常常是零度左右。如果是雨后,在日出前十有八九能见到冰碴霜花。他冻坏了,冻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两条腿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挪动时,可以清晰地听到骨节发出的嘎巴声,就像在转动一枚生锈的螺丝。从那以后,他的膝部关节就对天气有了独特的感应,舞蹈家的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和潇洒。他没有怨天尤人,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他之所以要求来三江源,就是为了得到一个与内地同行共同感受、直接交流的机会。遗憾的是,他们没有想到面包车在简易公路上的致命缺陷,要是做事再稍微严谨一点,这样的事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后,车上的舞蹈家们,在喝了滚烫的奶茶和鲜美的羊肉汤后,对他舍己为人的行为表示了高度的评价和尊敬,有位漂亮的来自古都西安的女舞蹈家,还特意为他采了把盛开的野花。他们知道,要是没有亦东这样的人,他们很可能还又冷又饿地陷在河沟里。可当时,他们中的五男四女,没有一个人下来帮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司机在冰冷的河水中拼命。其实,有那么两次,那五个男人只要下来两个帮着推一把,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可他们没有一个人下来,也不是不想下,其中的一个就曾脱了皮鞋下到了水里,可他随即就龇牙咧嘴抽回了脚,悄悄缩到了后排的座位上。作为舞蹈家来说,他必须要保护他的腿和脚。亦东对此当然理解,他也不想自己的腿脚被冻伤或损坏,可他别无选择。当时,车上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舞协的领导,他实在无法下到没膝的水里去推车,可他具有不错的眼光,要不是他的赏识,待岗的亦东想当编导绝没那么简单。
       天将黑未黑时,风停了,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能见度最多50米。洛周从坐垫下掏出一个包,一层层打开,将备用的肉干分给大家,这些肉干是自然风干的生牦牛肉,很好地储存着牛肉的热量和营养,是很高级的御寒食品。亦东嚼了点肉干,小心翼翼地对才仁说:“这样过夜是不是很危险?”才仁没好气道:“你有高血压、心脏病吗?”“没有。”“没有你怕什么!有没有感冒?”“也没有,我个人没有什么毛病,我是说,这么大的雪,夜里要是再下,一旦刮起风来,咱们在车里会不会遇上麻烦?”“已经够麻烦了,你还要怎么麻烦?说实话,这种事已经好久都没有出过了,我们太麻痹大意了。”洛周接过话说:“局长说得对,今儿晚上咱们千万不能大意,雪太大了,照这样的下法,要是再下上一尺,刮起风来,咱们的车就会被雪埋掉。”这正是亦东想要表达的意思,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这位才仁副局长似乎对他很有成见,像是对待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可他们并不熟悉。坐在他身边的丹措,显然知道他的心思,拽拽他的衣服,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没事,我这人坐车从不睡觉,负责值班就是了。可我现在想撒尿,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你能帮帮我吗?”亦东愣了愣,这的确是个问题,没过车轮的大雪已经挡住了车门,可她却要撒尿……他真的作难了。“喂,你听见没有,我……真的受不了啦……”
       情急之下,亦东打开车门。洛周问他干什么?他说丹措要撒尿。说着用力把门推开,脚往下一踩,心里就猛一扑腾,雪真是太厚了,接近二尺,看看天,揪心的焦虑骤然掠过。
       他朝车后趟了两步,双手在松软的雪地上胡乱扒拉出一块能蹲下一个人的空地。
       但无论如何没想到,起身的时候,他眼前猛然一黑,差点栽倒,紧走两步扶住车门,强烈的心跳和气喘中,腿已软了,仿佛刹那间就被寒风抽走了浑身的筋骨……他努力控制着不要倒下,可脚像是踩在了皮球上,身体前俯后仰……昏沉沉的黑暗中万道金光扑面而来,他想喊,叫不出声,想拼命抓住点什么,身体却在可怕的沉重里,陷入深渊……
       醒来时,他静静躺在雪地上。
       刘逸飞已经给他注射了地塞米松,见他醒来,还是不让任何人动他,只让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又过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脉,才说:“好了,他没事了。”吓坏了的丹措,赶紧扑上去将他拉起来。见他真的没事了,她的大眼睛里顿时盈满晶莹的泪水。
       夜幕笼罩大地,车里更加阴冷。
       洛周发动着车子,用藏语不知嘟囔了句什么,用力打开空调。
       呼呼的热风中,丹措时不时地关心着亦东的反应。刘逸飞说:“没事,他刚才发生的情况是缺氧反应,也叫高山反应,海拔过了4000米,若是坐在车里不动,只要心脏、血压没毛病,一般不会有事,但要是稍有运动,耗氧量一大,马上就会出现供氧不足引起的一系列反应。”丹措忧心忡忡地说:“不会再有事吧?”刘逸飞说:“这不好说……”亦东故作轻松地说:“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真的没事,刚才只是个意外。”才仁说:“但愿只是个意外,否则的话,你要真有个好歹,我可没法儿交代。”
       亦东不再言语,他的头很痛,心慌,而且一阵一阵的恶心。
       月亮升起来,是在黎明之前。
       四个男人都在打盹,才仁甚至打起了呼噜。只有丹措一人毫无睡意,而且越坐越清醒。就在这时,她看见白蒙蒙的雪地上,有蓝莹莹的光在波动,以为看花了眼,使劲眨巴两下眼睛,再看,不但看到了流动的光波,而且面前的雪景骤然变白。天亮了?她抖擞起精神。可立刻就明白了,天不是亮了,而是晴了。此时此刻,她看到的是皎洁的月光。
       大家都被她的喊叫惊醒了。
       但见白云装点的天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星在深蓝的背景上奇异地闪烁着,西沉的月亮宁静而又丰满,间或有飘移的云朵擦拂而过。一丝风都没有。清纯的月光漫过山脊,云朵投下的阴影孤独地游弋在梦幻般的冷寂里。
       几个人贪婪地看着光明的满月,谁也不说话。
       忽然,万籁无声的苍穹之下,有藏獒的叫声亲切地传来,一声,又一声,再听,却又是无边的死寂,那嘶哑的叫声仿佛是从天上传下来的,是天狗的吠叫。
       “我听到了狗的叫声!”
       “我也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了,这样静的夜晚,草原上哪里听不到狗的叫声?”
       “我怎么没听到?”
       “你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
       “女人看得见月亮,但听不见月亮以外的声音。”
       “胡说!”
       “那你使劲再听听。”
       6
       太阳露脸时,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浮云。 阳光冰冷而坚硬。 有鹰一而再地滑过他们的头顶。
       刘逸飞的感觉是对的,汽车的确偏离了方向,车头对着的不是西面,而是正南的雪山。
       洛周试着想要驱车前进,但雪太厚了,疙疙瘩瘩的草滩上,前后加力,使了九牛二虎之劲,连车头都没能掉过来,前轮就掉进了一个草坑里。几个人又推又挖,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弄出来,连两米都没走,就又冒着黑烟哼哼起来。车是动不了啦,那就只有弃车步行。这儿离雪山乡已不是太远,即使走岔了道,也超不过10公里。洛周爬上车顶,嘹望了一圈,突然指着南山激动地说:“瞧,那儿有烟。”大家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就在银光熠熠的南山根,看到一片异样的蓝,像一片淡淡的浮云,弥漫在山前。毫无疑问,那儿有牧民的帐房。才仁顾不得危险,在洛周的帮助下也爬上了车顶,仔仔细细观察后,站在车顶说:“没错,山跟前的帐房不止一家,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可以走到那儿去。可这段路程并不近,依我看,和北山弯里的雪山乡也差不了多少。”刘逸飞说:“雪山乡我是去过的,现在还看不见,远近不好说,可这眼前的炊烟,是实实在在的,再远也就十来里,咬咬牙,哪怕每个小时走上一公里,赶中午说啥也走到了。到了帐房里,别的不说,热茶热奶是有的。”才仁说:“那就这样,你和省上来的老师向南走,我和洛周还有丹措上雪山乡。”“那不行,”刘逸飞指手画脚冲动地说,“我的任务是给尼玛江才治疗,并把他接护到医院,无论如何是要上雪山乡的。”才仁躁道:“那好,随你上哪好了,亦东老师你怎么走?还有你。”他盯着丹措,丹措不哼不哈地看着亦东,亦东说:“才仁局长,我也是要去雪山乡的,我的目的你知道,你看……我还不知道您的意思。”才仁道:“我的意思很清楚嘛,叫你们往南走,是想让你们尽快脱离危险。脱离危险后,是要你们赶紧想办法通知州上,报告我们发生意外的情况,叫他们派人派车来救急。”
       才仁说完,从车顶上下来,在引擎盖上滑了个重重的屁股暾,心疼得洛周一声怪叫,没说问问才仁的安危,只是扒拉着引擎盖上的雪看他的车。
       摔疼了的才仁不再发火,他摸着屁股沉默半晌道:“对不起,不管大家怎么想,咱们还是要兵分两路,刘大夫说的有道理,那你就和洛周带省上的老师上雪山乡,路你知道,对准前面的山弯走就不会错。到了之后,除了你救人的任务,别忘了叫他们赶紧派人来救急。还有,这么大的雪灾,要把灾情尽快让上面知道。我和丹措向南走,我们到了也会做同样的事,那儿离公路近,又有牦牛,也许会更快些。总之,大家要注意安全,别忘了自己的使命。”丹措说:“为什么非要分开呢?……”才仁打断她说:“你现在要紧的是服从指挥,天气很好,炊烟和帐房就在前面,咱们要赶紧走。”丹措看了看北面的山弯和南面的炊烟,想说什么忍住了。
       亦东的头一直在疼,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吃了4片阿司匹林,可还是疼,现在更疼了。刘逸飞说:“不碍事,你这是缺氧,海拔这么高,再加上精神紧张,人又疲倦,吸点氧就会好的。”说着,取下氧气包,招呼他吸氧。亦东很想深深地吸上几口,可他没动,他知道氧气是为抢救老艺人尼玛江才备用的,自己就是为了拜谒这位仰慕已久的师公,才来到这天高地远的地方,怎么能动用救他性命的氧气呢?不!绝对不行!他冲刘逸飞感激地摆摆手,努力抖擞起精神,抓了把雪塞进嘴里,又吞下两片阿司匹林,扭头看了一眼已和才仁走出几十米的丹措,正巧丹措也在回头看他,俩人相互招了招手,他心头一热,趟着没膝的大雪,朝着前面清晰可见的山弯一步步走去。刘逸飞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把氧气包往背上一甩,对洛周说了声走吧,就踩着亦东踩出的脚窝儿跟了上去。
       洛周没有马上走,他打开车后的工具箱,拿出专用的短柄擦布,耐心地清除了引擎盖和车顶上的积雪,他的用意十分清楚,就是要尽可能地露出汽车的鲜红色。
       阳光越来越强烈。
       亦东在走了百十米后,就不得不跟在了洛周的后面,看着那样有力的两条长腿在眼前自如地交错,他心慌得厉害,脉搏每分钟至少120次,眼睛被太阳在雪地上反射出的强光刺得隐隐作痛,稍一用力,面前就阵阵发黑,而且冰冷的雪碴已经灌满了皮鞋,湿了的袜子正在开始滑落。他沮丧透了,知道无论如何是跟不上洛周的。在这里,大自然正以其冷酷的真实袒露在茫茫的天穹之下,不管你有着怎样的思想和意识,你的生命都必须接受生命本身的认可和考验。
       洛周走了,越来越远,在白得发黑的雪地上留下一道渐渐模糊的印痕。
       仿佛知道亦东心里的想法,刘逸飞说:“你悠着点儿,让他在前面走好了,到了雪山乡,就会有人骑马来接咱们,他走得越快对咱们越好。”亦东说:“想不到,5月份竟能下这么大的雪,你觉着尼玛江才会不会有事?”刘逸飞说:“这没准,一般讲,像他这样的人,对自己的生命里程心里是有数的,当他开始认真考虑传承问题时,恐怕离最终的日子就不远了。”“那像这样一场雪,多长时间才能消完?”“这也不好说,谁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你的头痛好些了吗?”“好多了。”“那好,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走在前面的亦东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盯着刘逸飞说:“你说你知道我的心?那你说说看。”刘逸飞也转过身,看着已变成一红一黑两个色点儿的才仁和丹措说:“你在想她,我知道你在想她。”说着,深深叹了口气,“这不会错,丹措这样的女孩人人都爱,才仁在追她,他早就想占有她了,一直没机会,而你却把一个天赐的良机让给了他。”“你胡说!”“胡说什么,本来去雪山乡接尼玛江才的是他们的一个干事,就因为丹措说你要去,他才临时改变了安排。”“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就是知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对你的态度吗,实在太迟钝了。”亦东急道:“你打住!请你马上打住。”刘逸飞嘿嘿一笑:“打住?没见丹措刚才怨恨你吗。你和她什么时候搞上的?”亦东恼了,他冷冷地逼视着刘逸飞:“你究竟什么意思?”刘逸飞怪声怪调地说:“没意思,听着刺耳,就当我废话好了,走着瞧,我敢保证他放不过丹措。信不信由你,我了解他这个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他比我高两级,在同一个学校上学。他爸爸娶的是汉族女人,是我们医院资格最老的妇科大夫,军医出身。而我爸爸是医院最早的外科大夫之一,他娶了个藏族女人,我妈妈叫卓玛。明白了吧,我们相互不但了解,而且知根知底。”“那又怎么样?”“不怎么样,我知道丹措喜欢你,在玉树这样的地方,一个男人如果让爱你的女人尤其是能为你流泪的女人,像云一样消失在山后,你应该知道意味着的是什么……”亦东疑惑而又警觉地盯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刘逸飞摊了摊手:“没什么!如果真想知道,那就听着,看州歌舞团的表演,我最喜欢的演员就是丹措,太迷人了,我们认识,可同坐一辆车倒是第一次,我很遗憾。”“遗憾什么?”“你说呢,你不认为这是一个能把她搞到手的好机会吗……明白了吧?……你这人福气不错,真的不错。可你太笨,而且真的不中用。”说完,
       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掂了掂肩上的包,转身走了。
       亦东看着被刺眼的雪光晃得模糊不清的两个背影,尤其是那个红得很不真实的色团儿,意识里一片混沌,而更急的心跳中,胸腔里闷痛的压迫感,使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中,他赶紧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慢慢闭上眼睛。
       7
       太阳越升越高。
       才仁和丹措离开撇在雪原上的那辆红车已经有三四里地了,视线很好,稍一凝神,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与他俩相背而行的那三个人,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而一看出来,丹措的心就一阵阵地发紧,在她看来,雪地上异样的色点不是三个是两个,而且一前一后,至少落下一里路。才仁再三说走在前面的是洛周,后面的是刘逸飞和亦东,说他看得一清二楚,绝对不会错。可丹措还是疑虑重重,她生怕亦东有个闪失,倒在雪地上。他的缺氧反应挺厉害的,一直头痛、恶心,昨天差点没把她吓死。她很后悔没和他—块儿去雪山乡。
       “你什么时候和他好上的?”
       “谁?”
       “你说是谁?”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明白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是吗?”
        丹措很有内容地看他一眼。
       “我知道他是为你而来的,你在省上实习的时候就和他认识,早就是熟人了,是这样的吗?”
       “是又怎么样?”
       “可你并不了解他,听我说丹措,你知道他是个已婚的人,最起码是结过婚的,他有家庭,有老婆,也有孩子,你们在一起……”
       “怎么啦,我们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难道没有吗?你很清楚,他和那些没完没了的文化淘金者一样,拍完了照片,看够了风景,挖足了资料,拍拍屁股就该走人了,而你是不一样的。”
       “你胡说什么啊,人家千辛万苦来这里,是为了探索和弘扬三江源的人文精神。”
       “恐怕还另有所图吧……”-
       丹措怪怪地看着他。
       才仁不自在道:“干吗这样看我?”
       “谢谢你啊,我的阿爸从来没有教过我该和什么样的男人交往,而我的妈妈在我3岁时,就教我拉依(情歌)和热依(歌舞)了,要不要我唱给你听?”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也是,如果我是个是谁都可以带走的人,还能再回到家乡吗?……”
       才仁乜斜她一眼,不客气地说:“你不是又要走了吗?”
       “走,到哪里去?”
       “去省城啊,这个叫亦东的不就是来接你的吗,省委宣传部抽你到三江源剧组的文件我都见到了。你也不想想,这种事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吗?”
       丹措表面不置可否,内心里很是惊讶。关于三江源剧组的事,亦东的确和她谈过,但只是谈谈而已,俩人在电话里只谈舞蹈,并没涉及其他的事。他请她在热巴舞的创新上支持他,她答应了他。至于抽调她去剧组的事从没提起过,但这就是亦东。丹措浑身上下忽然蒙上一层热乎乎的微汗来。脚下一轻松,她趟开洁白新鲜的积雪,奋力朝前走去。
       才仁紧跟着她,走了几十步后,他超过她说:“丹措你瞧,我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毕业回来,能上歌舞团,我也是再三出了力的……我的意思是……”
       “是我应该感谢你?”
       “不,我只想知道你的心。”
       “我的心?”丹措盯着他的眼睛说,“没离开草原的时候,我的心是在雪山的背后;离开草原的时候,我的心是在天堂的源头;而当回到草原的时候,我的心是在阳光的怀中……”
       突然,她张嘴瞪眼直愣愣地盯着山根,连着“哎”了几声,就兴奋地指着正前方大声喊叫起来,“瞧啊,牦牛!我看见牦牛了,噢,真的是牦牛!快看啊,就在山根前。”
       才仁朝前瞥了一眼,无所谓道:“早看见了,山脚下的牦牛不止一群,那些大大小小的黑点儿都是,帐房也早就看见了。可你别高兴得太早,望山跑死马,这么大的雪,真要走到那儿,少说也得两小时……”说着伸手去拉丹措。
       丹措将手一甩说:“我自己能走。”
       才仁坚决地把手慢慢向她伸过去,一字一顿地说:“你怕什么?这儿没有任何人,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没人知道。”
       “但有天地和神灵的眼睛!”
       丹措说完,深深吸了口气,强烈的心跳中,再次突然发力朝前走去。才仁意外的言语和神态使她情不自禁地害怕。她曾一而再地拒绝过他,不敢想象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才仁盯着丹措的背影,看着她走出十来码后,眼睛一眯,双牙一错,大步朝她追上去。
       就在接近丹措时,他突然嗷的一声,身子一歪,就没人了雪里。
       他陷入了可怕的暗河。
       所谓暗河,是指草滩上的溪流在经过类似于沼泽的地方时,表面平静,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没过靴底的一线清水,可一旦踩上去,往往有一两尺,甚至更深,能崴断牦牛的腿。刚才丹措走过去时,由于河面结着冰,她的体重又轻,因此没有发生陷落。
       刘逸飞昨天说的就是这条河。
       还好,才仁的腿没有崴断,只是扭伤了脚腕。
       当他龇牙咧嘴好不容易将腿拔出来时,俩人全都傻眼了——他脚上漂亮的皮靴没有了,膝盖以下,全是黑糊糊的稀泥,上面沾着一层白得疹人的雪碴。
       才仁惨叫一声,立刻把手伸到那个已经被雪埋住了的黑窟窿里,想去捞他的靴子。不幸的是,他刚一弯腰,就发出了更为痛苦的喊叫,想试着再来一次,竟疼得眼前一黑,差点儿昏死过去。
       他的腰在刚才突如其来的扭动中被严重地闪伤了。
       ’
       “我的靴子!我不能没有靴子!”
       倒在地上的才仁朝着手足无措的丹措绝望地叫着。
       丹措赶紧帮他去捞,她很清楚在这样的大雪里,靴子对人意味着什么。糟糕的是,在他刚才陷进去的那个地方,她没有摸到靴子,反反复复怎么都摸不着。常识告诉她,靴子肯定就在这河沟的烂泥里,摸不到,是因为陷得太深,而她必须帮他把靴子找回来。她在又试了一次后,果断地脱下羽绒服,挽起袖子,整个身子扑在地上,两只手臂全都伸进烂泥里,终于摸着了靴子。可她却没法儿拽出来,陷得太深,吸得太紧,使出拼命的劲儿,人都要晕过去了,靴子仍然—动不动。气急败坏中,她用双手扒那些烂泥,想把靴子给挖出来。
       “好了,不要再费劲了。”
       “不!我摸到它了,让我再试试。”
       “没用的,除了牦牛,谁也别想把它拽上来。”
       丹措泄气了。泄了气的丹措坐在雪地上,脸上沾着泥星子,浑身上下都是黑糊糊的烂泥,两条手臂就像是黑人的。怎么办?才仁又在哎哟了,他努力想要站起来,可刚一动弹,就又倒在了那儿。丹措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必须赶紧离开,尽快赶到帐房里。她用雪胡乱擦了擦手臂上的泥,迅速穿好衣服。举目四望,雪野茫茫,一派静寂,两只低旋的鹰抖着翅膀在他们的头上滑翔。而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经升起了一片片的云絮。
       “你走吧!”才仁冲她挥着手说,“我的腰坏
       了,脚腕也伤了,站不起来。”
       “不,你一定要站起来!”
       “站起来也没用,你赶紧走,越快越好。”
       丹措看了看盘旋在头顶的鹰,咬着嘴唇拉开衣服,脱下穿在里面的羊毛衫,不假思索地包裹在他的脚上,捆札结实。说:“来吧,我扶你站起来,咱们站起来慢慢走。对,就这样。”丹措搂住才仁的脖子,咬牙先把他扶坐起来,然后,将他的手臂缠在自己的脖子上,俩人同时用力,真的就站了起来。然而,站起来了的才仁,在剧烈的腰痛和这样厚的大雪面前,不要说是趟雪走路,连一寸都没挪动,就又瘫倒在地。
       丹措傻眼了。
       才仁说得对,她必须快马加鞭叫人来,否则,天再—变,他非活活冻死不可。她不安地又看了一眼头上的鹰,它们已不再滑翔,而是时而你高我低交替升降,时而你左我右地转圈儿,时而用力地拍打着翅膀,到了一定的高度,箭一般俯冲下来,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U字。
       它们在他们的头顶兴奋着,像大餐前激情的舞蹈。
       冷汗直冒的丹措再也不敢犹豫了,她毅然脱下自己鲜红的羽绒服,盖在才仁身上,认真看了一眼周围的地形,正要趟雪,被才仁猛地揪住了裤腿。
       “我的命攥在你手上。”他的眼睛里充满祈求,更像是绝望,“你一走,风雪很快就会把我掩埋,想不到我才仁会是这样的死法……你把你的衣服穿走吧,让我来选择活着的天葬……”他看了一眼滑翔的鹰,死盯了她一会儿,又说,“是的,它们一定会成全我的……求你了丹措,不要忘了我,你要知道,我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全是为了你……真的,娶你是我人生最大的愿望……”
       丹措不等他说完,用力甩脱他,朝着牦牛聚集的方向大步走去。
       才仁在身后大喊大叫,她充耳不闻。
       她现在很冷,身上就只有一件贴身的衬衣,要想保持体温,就必须不停地走。
       8
       丹措从亦东视线里完全消失,是在俩人分手一个多小时之后,那团隐隐约约的红色最终在他的眼前变成了满天星,只要回头一看,雪地上到处都是红的、金的、紫的星星,再看,就有灰黑色的雾幔笼罩大地,强烈的耳鸣中,大脑里有尖锐的声音刺心地滑过,眼睛很疼,是那种深度的胀痛,继而又酸又涩的泪水就汹涌起来。
       他知道自己又遇上了麻烦,阳光如此强烈,很可能是得了雪盲。
       他跟在刘逸飞的后面,俩人间的距离约五六十米。他很想喊他一声,得到他的帮助。他是医生,最起码可以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但他没喊。先前俩人还没拉开距离时,他看见刘逸飞在眼镜上装上了两个深茶色的镜片。戴上保护镜之后,他就没跟他再说过一句话。俩人气喘吁吁地走着,一会儿你在前面,一会儿我在前面。后来,亦东的眼睛就出了毛病,眼珠子隐隐作痛,眼前涌起一浪胜似一浪的紫红色的浪潮。他尽量闭上眼睛坚持着。再后来,俩人间的距离就开始渐渐拉大。距离开始拉大的时候,刘逸飞什么表示也没有,连头都不回,这严重地伤害了亦东的自尊心。实际上,这种情况下,并不一定非要一起走,路就那么远,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方向也不会错,像洛周那样走就是了,早点到,只能是好事。可他觉得还是应该表示一下,如果他真的给他打声招呼,他肯定不会难为他。
       起风了。
       风把天上的云絮扯散开来的时候,亦东躺在雪地上,眯着眼睛贪婪地看着头顶上残存的那块儿蓝。他的眼睛又烧又痛,泪流不止,已经完全不能见光,在从未有过的对光明和白色的畏惧里,深重的黑色对他来说是那样的安慰和诱惑。他矛盾极了。既害怕他的视觉会因此而永远黑暗,又对黑色的温柔充满渴望。真想就此把眼睛完全蒙上,蒙上了,痛苦就会立刻减轻。他因此喊过刘逸飞,但不知这只是心里的声音呢,还是刘逸飞没有听见,他等了好长一会儿,没有等到他。就在这时起风了。风把雪碴吹在他脸上和身上的感觉很是特别和舒服,意识里老是想着埋葬,可一点儿死亡的恐惧都没有。高大的雪山就在跟前,最多有两公里。刘逸飞说了,转过山弯,就可以看到雪山乡的定居点,了不起再加上两公里,就这点路,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况且洛周很可能随时都会带人来救援。恍恍惚惚中,他似乎听到了河谷里的浪声,越来越宏大,相当的熟悉和亲切,就像在通天河边……
       他想起丹措来,想起俩人在通天河边刻骨铭心的那一幕。
       那一次,丹措在涛声的伴奏下翩翩起舞,直舞得祥云闪闪、河水沸腾……
       ……后来,他俩找到了尧茂书的墓碑。
       墓碑静静立在河湾里,一米多高,周围乱草蓬生,清冷荒芜。
       他在墓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围着墓碑沉重地转了一圈,在通天河滚滚的波浪声中,将墓碑前的野草一一拔去,那些茎秆粗壮拔不掉的,他就把它们折倒,用石头齐根砸断。.
       这位万里长江第一漂的好汉,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记得了,历史似乎已然沉寂,曾经的偶像和英雄,在这天高地远大浪滔滔的通天河畔,正孤独地安眠在永远的纯粹中。
       他在墓前待了很久,四周的天籁别有声韵,像是在自己心跳中听到的脉流的涌动,以及江河大地的深沉的呼吸。
       丹措一直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
       当时的太阳已经坠入山后,河谷幽暗起来,汹涌的激流波光闪闪。
       丹措凝视着碧蓝的天空说:“今晚的月亮极美,是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银白,如果沐浴到它的光辉,你一定能承接到纯洁的幸福。”他说:”我现在就很幸福,幸福极了,就像沉浸在甘露的海洋里。”她说:“是吗,那你叫我丹措的时候,知不知道它的含义?……”
       他是怎么回答的?
       记不得了。
       后来,她对他说:“我就是海,丹措的含义就是真谛之海……”
       海浪汹涌。
       可细细听来,却又像是涧流的低语,还像是跳锅庄时舞者在高潮中发出的吆喝声……不,都不是,这分明是雪崩——
       崩塌的积雪铺天盖地……
       猛—激灵,他醒了。
       恍恍惚惚中,劲风裹挟的雪浪劈头盖脑滚滚而来,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将他完全掩埋在厚厚的雪被下面……像一列火车扑面而来,呼的一声,已是天昏地暗……
       后来,他对这个瞬间有过反反复复的回忆,觉着此后的一系列灾难都是由这个记忆造成的。
       他记得当他再次从雪窝里爬起来的时候,风似乎小了许多,眼睛已经疼得睁不开了,稍微一动就泪如泉涌,整个世界混沌一团。
       他挣扎着看了看天,在一片红得怪异的图案上,看到一轮卵状的太阳,正慢吞吞地熔化着,渐渐变成一枚打散在汤盆里的蛋黄,很像是在哪儿见过的核爆后的场面……对,是在朵朵的一盘动画光碟上,为了这盘光碟,林虹还和他吵了一架。她认为这种光碟过于宣扬战争的恐怖和暴力,对孩子的成长不利,而他作为父亲,给孩子买这样的音像制品,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他当然不服,又没有反驳的理由,只好胡搅,直到相互翻脸。过后,他背着她把那张光碟放了
       一遍,发现她果然有理,便很后悔,可就是不愿道歉。事实上,俩人别扭也好,拌嘴也好,十有八九与此相似。看来,如果他能在家庭生活中不过于虚荣和自私,实在一些,主动、真诚一点,相互的理解也许是可能的,那么,生活的内容就会两样,很可能成为另一种必然…… 这样想着,恍恍惚惚中,就看见了林虹特有的微笑……微笑的林虹向他走来,却模模糊糊飘飘悠悠成了迷人的丹措,她仙女似的浮在空中,梦境般融人卵状的太阳……
       惊骇里,呼啸的雪浪汹涌而来……
       他又一次清醒了,知道面对的灾难不是末日的情景,知道天还没黑,太阳没有落山,他遇上了强风,可就是睁不开眼。
       意识里突然闪出—个强烈的念头:
       你在干什么?天哪,你怎么能倒在雪窝里?怎么就你一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
       恐惧中,他更加清醒,所有的经过闪电般掠过脑海。
       他试了试手脚,背对风雪,拼命爬起来,身体的僵冷残酷地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能躺在雪窝里等死!必须往前走!迎风的方向就是山弯!
       他觉得自己的体力还行,缺氧反应在雪盲的打击和折磨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亦东神差鬼使朝着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他不知道,就在风暴汹涌起来的时候,洛周离雪山乡的定居点已经不到一公里了,他没费太大的气力,就在藏獒的咆哮声中,被牧民们接进了奶茶飘香的土屋。
       不一会儿,几个骑马的壮汉在洛周的带领下,沿着他留下的印痕,顺着风势,轻而易举找到了落下能有两公里的刘逸飞。
       刘逸飞看到迎面而来的马队时,知道是救援来了,狂喜中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被人驮在了马背上。洛周问他亦东在哪里,他说就在后面,最多能有二里地。洛周又问亦东有没有事,他说没有。洛周和几个汉子一商量,决定由两个人先送刘逸飞回去,自己带两个人去接亦东。
       就在这时,风怪异起来,刹那间天地翻滚,玉龙飞舞,卷起的积雪遮天蔽日。
       洛周紧紧抱住马脖子,躲过第一波的扫荡,发现他们刚刚留在雪地上的痕迹已荡然无存,而且近二尺厚的雪一下子就被削去了两三寸。视线内,风涌雪浪,层层叠叠,白色的疯狂里,看不到任何异样的色彩和存在。他的心狂动起来,赶紧招呼两个汉子朝着他感觉里的方位搜索过去。半小时后,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继续搜寻半小时,还是踪影皆无。洛周慌了,这样的风暴,一个人万一倒下,被雪埋住,很快就会冻僵,到哪里去找?根据刘逸飞说的,俩人相距最多二里路,也就是一千来米,真是这样的话,早就该找到了。可汹涌的风雪里,什么也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洛周从未经过这样的事,心慌意乱中,有些手足无措,他怕亦东真的会出什么意外。三个人稍一商量,都觉着很有必要往回找,当即分散开来,顶着风雪慢慢往回走。他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目标,一直找到了和刘逸飞他们分手的地方,还是什么都没有。同样的路线,在更大的区域里又找了个往返,一直找到了可以看到雪山乡居民点的山弯里。
       还是什么都没有。
       绝望的洛周断定是出了事。
       这时已过了下午5点,风小了些,混沌的天空又开始明亮,可谁都知道,这短暂的平静和明亮之后便是漫长的寒夜。
       这一次,定居点上能动的男人全都出动了,他们根据洛周和刘逸飞介绍的情况,分析认为,亦东有可能因身体问题倒在了雪地上,还有可能是在风雪中迷了路,走错了方向,但不管怎么错,肯定不会远离北面的山根。当即决定将十来个人分成东西两路,一路由洛周带领,一路由居民点上的代尕负责,在划定的一个半径约两公里的范围内仔细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丹措看清南山根的牛毛帐房时,已精疲力竭。剧烈的心跳中,她呼出的气息里充满腥腻的血气,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倒、随时都有吐血而死的可能。她很想使劲喊上一嗓子,她的嗓音相当清亮,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她试了几次,就是喊不出来,嗓子眼儿里像是塞了团羊毛,又像是被风呛得喘不上气。但她知道绝对不能躺下,这样寒冷的雪地,像她这样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只要倒下,就别想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藏獒的叫声,接着,就看到了向他走过来的高大的男人。
       汉子名叫札晒,家里有老父亲、妻子和一个4岁的儿子,当他把备好的三头大牦牛牵到帐房门口时,喝下两碗滚烫的奶茶、穿上了新藏袍的丹措已经恢复了气力。
       牦牛在丹措的带领下,很快就在雪地上犁出一道不断前伸的沟来。巴颜喀拉山的风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呼啸,可牦牛的步子一点儿不慢,像劈波斩浪的舟船,坚定地驶向雪海的深处。当他们来到那条名叫梅朵(花的意思)的小河沟时,除了狂风雪浪,什么也看不清,但细心的丹措没有出错,她准确地找到了几乎被雪完全掩埋了的才仁。
       才仁的意识相当清楚,他用丹措留下的羽绒服很好地裹住了头和手,并在高度的警醒中始终保持着身体的裸露,他知道像他这样伤了腰的人,一旦被雪埋住,就别想再爬出来。
       强壮的扎西把才仁从雪窝子里抱起来,让他趴在牦牛的背上,自己牵着一头牦牛在前面开路,丹措骑着牦牛跟在后面。
       她不断地向北凝视,透过一股股白烟似的雪霰,很想看到点什么,但什么也看不清……不知他们三个人怎么样了,走到雪山乡了吗?按说是该到了,可亦东的缺氧反应那样厉害,他是不是也安全地走到了呢?……
       忧虑和不安突如其来,大山似的压迫着她,使她无法克制地处在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的状态里。
       分手之后,好几次她都想回头去追亦东,尤其是当她看到洛周和同伴拉开距离独自先行的时候。她觉着不管洛周是怎么想的,这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刘逸飞和亦东在一起,让她本能地担心。可才仁说她神经过敏,说洛周在前面走不过是为了早点儿到,好找人来接他俩,说刘逸飞是医生,缺氧反应的人和医生在一起,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她想想也对,可还是心慌意乱。
       现在,当她再次看到北边的雪山和雪山乡所处的那个风雪弥漫的山弯时,强大的预感迎面扑来,她再也沉不住气了,跳下牛背,赶上扎西说:“我想借借你的牛。”不明究竟的扎西说:“借什么牛?”“就是我骑的牦牛,我想借你的牦牛去雪山乡,现在就去。”扎西瞪大眼说:“你疯了吗?这么大的雪,天很快就黑了,你到雪山乡去干什么?”她说:“我感觉到了不幸和灾难,必须要去!”趴在牛背上的才仁,挣扎着挺起身说:“胡闹!”她说:“随你怎么说,我就是要去!”又对扎西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现在离天黑还有两三刊、时,赶到那里不会有问题的,我们的这个大干部就托付给你了,他的官职和你们的乡长一样大,来接他时,我保证把牦牛好好儿还你,然后再好好谢你。”说着,向扎西深深地施了个谢礼。
       两个多小时后,丹措在呼啸的风雪中,发现了可疑的目标,黑糊糊的,像是个活物,但究竟
       是什么看不清楚。几分钟后,终于确定是人。
       确定是人的时候,那人已经扑倒在雪地上。
       据丹措后来说,第一眼她根本就没认出是亦东。这人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双目红肿,肿得只剩了一条缝儿,就像是死人,太可怕了……
       而亦东说,他是在死亡的过程中,被丹措唤回来的,当时,他在恍惚中刚好走到一座七彩的桥边,桥是拱桥,弯弯地横跨在深涧之上,桥上没有车马,也没有行人,像是个影子。他伸手去摸,什么也摸不着,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你不要动手,走就是了,这桥是专门为你搭的,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走到你要去的地方。他说干吗要为我搭桥?声音说,不光为你,我们为的是每一个人的需要。见他像是不懂,又说,走吧,过了桥,你什么都明白了。他说好的,那就试试吧。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丹措喊他的声音,很像小时候,他玩野了,忘了回家,天色已晚,风雨苍茫,猛然间听见妈妈喊他,想答应又不敢答应时的情景……
       他的手脚已然冻坏,身体僵硬,丹措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他弄上牛背。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牵着牦牛趟雪的丹措,看到了山口两侧向她聚拢过来的灯火。她怕看花了眼,迎着灯火往前走,直到听清男人们的叫喊声,才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五天后,亦东和丹措等人在省、州、县三级抗灾救援指挥部的安排下,回到了结古镇。在州人民医院的外科病房里,亦东意外地看到了妻子林虹。他惊呆了。林虹和几个医护人员围在他的病床边,检查他的冻伤。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林虹摘下口罩,到他跟前十分温柔十分亲切地看着他,用她特有的甜软细腻的声调说:“是我,你的伤恢复得很好,已经没事了。”说着,伸出温乎乎的手,在他额头来来回回抚摸了会儿,理了理他的头发,俯下身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轻柔地说:“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就来。”亦东心里一酸,赶紧闭上眼睛,可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他不知道,雪灾发生后,林虹是第一个志愿报名参加抗灾医疗队的外科护士,至于她为什么这样做,他还不敢有任何的推想,他的脑子混乱不堪,处在意识断电恍然若梦的状态里。
       事实上,亦东冻坏了的手脚在丹措的精心照顾下于两天前就开始好转。洛周告诉他,丹措救他的当天晚上,单是给他擦搓冻伤,就用了十来盆雪,生怕他留下残疾,结果把自己的手指都冻伤了。他的眼睛是在刘逸飞的治疗下逐渐恢复的。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确,若是丹措不在直觉的引领下回来找他,即便他最终能被找到,凶多吉少是肯定的。至于他为什么会走回头路,普遍的看法是,雪盲严重的人,畏光疼痛,泪流不止,很容易产生幻象。
       老艺人尼玛江才病得很重,他裹着一件绛红色的僧袍,盘坐在土炕上,已经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了,照看的人说,他已经这样坐了三天了,他的魂正在离开,不希望他人来打扰。可刘逸飞说,老人还活着,他的心脏、肺部都有问题,消化系统毛病很大,病情相当危险,但意识还很清楚,应赶紧想办法送往医院。可雪灾这样大,根本就出不去,又没有任何联系外界的办法,而他随身携带的那点儿药,只勉勉强强用了两天。两天来,洛周带着几个人想把他的车弄回来,无奈雪太大,费了吃奶的劲儿,只往回开了不到两公里。雪灾后的第四天,雪山乡的牛羊开始死亡,有两家特别严重,一清早从圈里拖出的死羊就有几十只,主人无奈地剥着皮子,瘦骨嶙峋的尸骨疹人地堆积在刺眼的雪地上。活着的牛羊在圈里圈外实在找不到可以咀嚼的东西,只好相互啃吃彼此的皮毛。还好,第五天上午,外面的救援终于到了。可老艺人尼玛江才还是坚决不肯去医院。他对丹措说了“念青冈日”这几个字后,就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随同的人对丹措说,他的意思是让你们到念青唐古拉去,在那儿的雪山下,你们最终可以得到他的传承。当丹措把这个意思转达给亦东时,正是早上日出的时候,亦东说,念青冈日在哪里?丹措说,在巴颜喀拉山背后的背后。亦东抬起头,顺着丹措的目光,见蓝若圣湖的长空下,一束耀眼的红光正打在巴颜喀拉的主峰上,将那圣洁的冰雪,变成一座玛瑙般晶莹的宫殿。
       亦东要回省城了,他找了丹措整整一天。才仁告诉他:“你不要找了,要在的话早就找到了。你走吧,带上你的女人回去吧。回去把你的歌舞好好编出来,还要麻烦你把丹措的事告诉省委宣传部,就说她不能按期到你们的剧组报到了。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帮助,请告诉我们,同时也欢迎你随时再来,我知道你一定还会来的。我也要动身了,到雪山乡去,去看尼玛江才。雪灾过后,我们已经给他派去了最好的藏医,一定要挽救他的生命,把他的艺术遗产完完整整抢救下来。”刘逸飞说:“我要是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她消失,更何况是她救了你的命。现在嘛,你最好死了那份心吧。你要相信,女人一旦离开,即使神仙也无法帮你。”歌舞团的人说:“丹措去了她想去的地方,也许是西边的草原,也许是北边的雪山,见到她,你得跟得上雄鹰的翅膀。”而林虹则说:“走吧,该来的终究会来,如果真是缘分,何必担心他日的相逢。”亦东没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丹措肯定去了雪山乡,此时此刻一定是守护在尼玛江才的身旁,她是他最理想的传承者。那么,她有没有可能去念青冈日呢?他的心刹那间就飞到了念青唐古拉的冰峰上,那儿大神的寓所,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离开玉树,亦东在大巴上不断地给林虹讲发生在玉树的各类故事。当车爬上巴颜喀拉山口,他对她说:“好了,我们就要走出巴颜喀拉了。”说着,指着西边冰雪熠熠的山脉感慨道,“巴颜喀拉的主峰就在雪山的后面,如果是在雪山乡就可以清楚地看见。”
       一直听他讲话的林虹说:“可我怎么觉得巴颜喀拉是走不出去的。就像我,无论离开与否,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来过。”
       “是吗?”亦东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
       林虹说:“当然,这就像我们的婚姻,你不觉得当要离婚的时候,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吗?”
       亦东痴痴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你的创作灵感找到了吗?”
       “不光是舞蹈创作的灵感,我还知道了什么是生命的真谛之海。”
       “真谛之海?”
       “是的,丹措的含义就是真谛之海。”
       “你还在想她?”
       “不光是她,还有尼玛江才和其他我在这儿认识的所有男人和女人。对我来说,巴颜喀拉已经是超越了故乡的再生之地。不过,我现在最想的是我们的朵朵。”
       下山了,公路边由下往上涌来一大群强壮的牦牛,少说也有百十头,最前面的是并肩骑在牦牛上的两个年轻的藏族男女。他们迎着灿烂的阳光,带着牛群,朝着巴颜喀拉的方向缓缓而去。
       白雪皑皑的山脊上,游动一片梦幻的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