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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猪场故事
作者:严  敬

《十月》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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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头满怀睡意的驴
       我们场有一头驴,这头驴的来路十分可疑,几乎没有人能够说清它的来历。有一段时间,就是外面疫病横行的时候,人们发誓非要宰了它不可。后来,疫情消失了,而我们场并未遭到洗劫。人们这才为当初的想法感到羞耻。
       人们的想法是,假若驴,这头四条腿的驴,它带来了传染病怎么办?所以,驴该杀。反对派的观点是,这头驴,是头本分守纪律的驴,无论是工作,还是业余时间,都不曾离开猪场半步,它哪儿来的传染病?
       驴留下了。想杀驴的人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们也快乐得很,只要驴存在,嫁祸于驴的机会不是天天有吗?
       不想杀驴的人因此忧虑起来,有一天,他们一改主张,摇身一变,成了想杀驴的人。而当初想杀驴的人自然想开了主意,如何保护好驴。
       可怜的驴,它的生存环境,一下子变得这么复杂起来。
       这头驴并非光吃闲饭不干活。假若是这样的,更因为它没有什么来头,我想,我们场早就容忍不了它。实际上,这头驴既守本分又任劳任怨。
       人们让这头驴驾车往出粪台那儿拖粪。整个猪场的猪拉的大便都由这头忠厚的驴运到出粪台。这活儿不轻,得时时不停地干。说起来,这还是一头聪明的驴,起初,还有人给它引路,没过三天,驴自己就认得路了,装满粪包后,说—声“走”,驴自己走到出粪台,接着又拖着空车回来。驾车人一通高兴,为驴也为自己以后的省便。全场上下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头好驴,一头上进心很强的驴。
       万物中不拘什么东西,只要它想进步,总是受欢迎的。譬如我们场这头驴,它一有了上进心,它干活就会很负责任,也特别卖力。假若它不想进步了呢?你想想,即使它认识路,它也装着不认识,弄不好,它会把粪车拉翻。消极的时候,它和你磨洋工,拖一车粪故意走—个时辰;说不定,它还要发脾气,尥蹶子伤个把人。这样一来,说不出有多叫人头疼。可是,这驴天天想进步,不知省了多少麻烦。
       然而,自从有了杀驴之说后,这驴好像有了变化。具体哪儿变了,也说不出来。也许哪儿也没有变,只是我们自己在变。我们清楚得很,驴,人们都说它蠢,其实它聪明着哩,纵然我们对它不恭,但它不敢马上放肆起来,否则,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它。
       驴还是照原先那个样子干活。但它的进步越来越勉强。它从没有尥过蹶子,也没有将粪车拖到沟里去。这些错误它都没有犯过。我们甚至从来没有听到它叫唤,这使得我们始终不清楚驴的叫声咋样。我们多么想欣赏一下驴的呜叫啊,但这头驴硬是不叫,叫人好不无奈。我们想了好多法子,往粪车上装加倍的重量,车辕将它的肩膀几乎压塌下来;用最大号的注射器札它的屁股蛋;试着用宰猪的刀割它的脖子;揪住它的阴囊使劲揉搓——诸如此类的手法,都没有让它叫出声来。后来我们又换了方式,带它观赏猪的交配,念琼瑶的小说,还和它谈起新近发生的女明星的风流韵事,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成效。反正我们场的这头驴就是这样固执地不肯让我们长一点见识。
       除此而外,这头驴仍然称得上好驴。它那与世无争的眼神表明它能够永远心悦诚服地供给我们使唤。
       最近,这头驴又充当起新的角色。A和B正在闹恋爱,两人搞得正欢。A别出心裁地想到将要骑着毛驴去见他的恋人。这个计划想得那么周全,因为这样一来既增加了泡妞的乐趣,又平添了他在恋人心中的分量。A从驴背上跳下后,马上投入了机械的操作之中。整个过程不免令驴昏昏欲睡。A再次跨上驴背,是那样的疲惫,那驴也好半天无法从睡梦中挣脱出来,A踢呀拧呀,都没有叫驴迈出半步,B感动得不行,她从驴的呆滞的脚步中看出了A对她的依恋。
       从此以后,驴就开始有了挥之不去的瞌睡。这种睡意使它始终浸在幸福的梦乡。即使白天它也行走在睡梦之中,粪车却从来没有拉翻过。
       我们益发觉得它是一头好驴。有一天,我们打算把它卖给屠宰场,或者我们亲手割断它的脖子,它肯定还是耷拉着双耳睡意蒙咙。不过,现在我们还舍不得这样做。
       逃 跑
       来猪场做猪倌的被称为具有高贵血统的饲养员们,以前的职业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他们当中有商人、推销员、假酒制造者、骗子、街头混混,甚至还有被检举的官员、失意的皮条客等,其中比较正经一点儿的是抛弃了土地的农民,和饱受漂泊之苦的手艺人。他们的身份虽各个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是过往生活的失败者,并且,说来奇怪,在养猪这个行业上,他们都一致获得了成功。
       是的,他们都曾经桀骜不驯过,但是,现在,在生活的面前,他们垂首俯耳,服服帖帖。
       场长站在办公楼上,就是这样俯视这一群人的。
       这帮人从各自生活的角落里,逃跑到这里,一下子变得十分谨慎,为的就是不再逃跑下去。这使他们在好勇斗狠、耍他们名贵血统所具有的暴戾脾气的时候常常收敛几分。否则,又准备逃跑吧。
       有一阵子,一个疲惫不堪、满面胡茬、眼睛湿漉的中年男子经常在场门口徘徊。他守在门口,像是等待从里面出来的人。我们谁也不认识他。他那坚韧的耐心就是要等待着将大门里面所有的人都见上一面。最后,他告诉我们,他在找人。找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离他而去。他先听说,他的儿子是跟着一队泥瓦匠走的,等到他在一座大城市里找到那帮手艺人时,他被告知,他的儿子几天前随着一群找工的人去了南方。这样,可怜的父亲又尾随着追到南方。他总有办法打听到他儿子的消息,然而,他刚挨近他的儿子,他儿子就仿佛有所预感似的逃避而去。他追着他儿子的足迹来到了海边。他也搭船过了海。令他欣慰的是,现在,他确定他的儿子就在这座岛上,可能躲进了某个养殖场。他伤感地对我们说,他不知道他儿子为什么要这样躲着他,他给予儿子的爱是一个父亲所应该给予儿子的,难道他的爱对于儿子来说是罪过吗?
       我们对这个可怜的人充满了同情。我们所有的人都隔着场大门对他作了一番安慰。最后这个人遗憾而勤口执著地离去了。
       只有祝山和他漂亮的妻子没有去见那个人。这当然不是等于说祝山就是那个人的儿子。但祝山自从进了猪场以来就掐断了和外面的联系,对他们的过去更是缄口不提。人们只知道他们是一对沉默寡言的恩爱夫妻,除此之外,竟一无所知。
       场里每次招收新的饲养员,头几天,祝山夫妇都要惊慌不安。对于那些徘徊在场门口的陌生人,祝山夫妇更是惊魂难定。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愿呆在猪舍里,以减少出头露面的机会。对于他们而言,鳞次栉比的猪舍,仿佛是幽深的密林,隐藏两只提心吊胆的鸟儿,应该绰绰有余。
       我们都觉得祝山夫妇是两个不错的饲养员,祝山为人谨慎,他的妻子漂亮贤淑,可大家似乎也清楚,他们在过着一种比谁都更加担惊受怕的日子。
       临时的屠夫
       我们猪场没有专职屠夫,得临时聘请充任。
       猪场有一条纪律,禁止饲养员到场外集镇
       上购买猪肉。如果人们想吃肉,场里就派人从猪圈里拖出一两头来干掉。
       宰猪的活很累,要操刀、煺毛、开膛破肚,然后将一整头猪分成若干等份。这一系列的工作都得在炎炎的烈日下完成。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大活人常常会被烈日晒得晕乎乎的,这样,思绪变得迟钝,手上的刀会失去准头,将自己砍到。的确有这样一位临时屠夫,他把自己左手的大拇指砍下,连肉一起称给人家。晚上洗脸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已失去了一个手指。他连忙跑到宰猪的地方去找,接着又挨家挨户询问,但谁都说没看见。这怎么可能呢?他的手指分明是今天斫肉时丢掉的。他哪里知道,得了他手指的人家早就掂量过,手指是算作肉的斤两了,如果还了他手指,自己分得的肉不是见少了吗?那户人家将手指仔细洗净,放到油锅里炸了。
       而且,宰猪分肉还要冒被人詈骂的危险。弄不好,甚至暴怒的对方,抢夺起案板上的斫肉刀,要冲过来干掉你。
       即使有种种危险,但是,说起宰猪,人人争先恐后,没有轮到的还颇有意见。场长对此种现状不明就里,还充满欣慰,以为是患难共担的意识在鼓舞着大家。职工大会上,场长大发了一通感慨。自然,这引起了许多人的窃笑。好多人心里清楚得很,在临时屠夫的职位上,他们暂时篡夺了场长的位置。
       说起来,又要提到以前,以前,宰猪的活/L基本由—个杂工承包。杂工毫无怨言地充起临时屠夫的角色来。几回猪宰下来,其中的奥妙渐被人窥破,于是,谁都想去过过宰猪的瘾。
       到了宰猪的日子,大家轮番登场,论班排队,秩序好得不得了。张三这回称给李四一条长鞭,李四下回必定有所回赠。彼此面带笑容,恭敬有加。
       做临时屠夫虽然被晒得晕乎乎的,干起活来差不多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还要冒失去自己身体—部分的危险,但大家的感觉竟是如此之好,好像终于登上了一个土坎,迎面沐浴着春风。
       以前,大家只怨恨一个人,好了,现在每个人都有机会被人怨恨。
       章二发明了什么
       现在,该讲讲章二的故事了。 说到章二,整个场里都知道他,究其原因乃是章二喂猪很有一套,年年都是养猪系统的劳动模范。人们猜测,章二喂猪肯定有套秘诀,因为他节约的饲料最多,算起来,他的猪好像就不是吃饲料长大的,而是吸着空气就能不停地长膘。但章二就是不肯告诉大家他养猪的经验。
       人们几乎没有看见章二拖过饲料,他的库房总是空空的,与人家码得满满的库房相比,这显得不可思议。许多人追问章二,你拿什么喂猪呢?
       章二嘿嘿一笑:“我的饲料特殊着哩,说出来你也不信。”
       “是什么呢?”
       “是音乐。”
       “别唬人了,到底是什么?”
       “你看看,我说出来,你又不信。”
       “这怎么可能呢,兄弟,不妨告诉我们吧。”
       “当然,告诉你也行,可是你还是不信,我的猪喝西北风也长膘。”
       听听,这像人话吗?
       可是,人们的确很少见章二往料槽里倒料,仓库的账本上也没有章二的签名,然而章二猪舍里的猪一头头长得又白又胖。这事实让大家觉得问题变得神秘起来。越是这样,大家便越想闹个明白。
       好多人都偷偷地埋伏在章二猪舍的周围监视章二的一举一动,看他究竟是怎样喂的猪。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只看见章二背着手在猪舍的过道上踱来踱去,嘴里发出一串串模糊不清的声音,过上两天,他猪舍里的猪就全都见长了。总之,大家还是没有闹明白事情的原委,倒是越来越糊涂了。
       “好兄弟,”大家又去追问章二了,“我们兄弟一场,都是娘家里的人,你总不会瞒着我们吃独食吧,有什么好的法子,也让大家伙一起试试吧。”
       章二仍是一脸的笑,笑得的确像兄弟,但他的回答就不像兄弟了:“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我是用音乐喂的猪,可你们硬是不信,真没有法子。”
       在我们大家看来,章二从一开始就十分狡猾,始终在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搪塞我们,无非是不让我们和他一样赚钱。
       我们当中有的人不免要发火:“既然你不把我们当兄弟,以后也别怪我们无情。”
       “你要怎么着?”
       要发火的人一时语塞,他完全因为失去耐心而失言。是啊,我们总不能马上结伙来干掉章二吧。虽然我们除了喂猪,内心里常常倾心于暴力,但那样—来,我们除了再一次四处逃跑外能得到什么呢?
       所以大家忍受住了章二的奚落,重新换上一副讨好的面容,我们当中的人说:“二哥,没,没别的意思,大家出来混,都是为了求财,现在二哥走在头里了,不应该忘了大家呀。”
       章二说:“我的确早就告诉了大家,如果有必要,我仍愿意重复一遍:音乐可以当饲料喂猪。信不信,大家不妨试一试。”
       章二说得诚恳,如果我们再不相信他的话就显得我们不够兄弟了。我们表面装着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但心里仍觉得这是鬼话。自然也就没有人肯去尝试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章二的猪屁股长圆了,脊背上露出宽阔的脊沟。这些都是膘呀。
       那些日子,我们天天在忍耐,我们得忍受着人家比咱好的局面的折磨啊。我们差一点儿就要铤而走险了。我们是这样合计的:一、给章二的猪投老鼠药,搞死他的整批猪;二、或者暗暗地干掉章二。我们所以没有马上行动,主要是徘徊在两个方案之间,我们不知选择哪个方案好。最后,我们决定两个方案一起来。
       事情已经到了节骨眼上。箭马上就要射出去啦。白天,我们还和章二称兄道弟,但是暗地里我们在比划着怎样用绳子去勒住章二的脖子。章二可能两手乱划拉几下,双腿扑扑地踢腾一阵,两片眼白横过,就此咽气了。
       晚上,我们派出去的几个杀手兄弟跑回来。我们正等着他们叙说上面的情形。但是这几个人沮丧不堪。他们喃喃地说:“搞错了,或许我们搞错了。”我们一齐问:“我们搞错了什么?”
       那几个说:“章二真的是用音乐喂猪。”
       我们又糊涂了:“何以见得呢?”
       那几个说:“我们本来想在章二丢命前偷看一下他在干什么,原来他呆在猪舍正用铁锤砸光盘,我们看得仔细,那些盘上全印满了一首首歌。他把盘砸碎后,又放到磨子里碾,磨子嘎嘎响了一阵,就吐出白不白黑不黑像饲料那样的东西,然后章二就把这些东西添到料槽里。怪了,那些猪还吃得津津有味。”
       情况发生了突然的变化。那么章二还要不要杀了?我们都愣住了。我们开头要杀章二,是因为我们以为章二说的是假话,既然章二说的是真话,我们就不要杀章二了。
       我们又糊涂了,干吗真话听上去那么像假话呢?
       你肯定料到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与章二的关系获得了大大的改善,我们又是兄弟了。我们甚至为曾经暗地里图谋干掉章二而惭愧。章二怎么说呢,他说:“你们干掉我,我也把你们当兄弟。”我们个个都感激涕零,也就越发把章二当兄弟了。
       看来,章二的确不简单!他开始教我们怎
       样选音乐喂猪。首先,并不是所有的音乐都适合用来喂猪的,有的盘猪吃了要拉稀,有的盘会使猪咳嗽,这些导致猪的呼吸系统和肠胃疾病的盘千万要从饲料中剔除出去。选什么样的音乐,最好自己先将盘听上一遍,然后决定取舍。根据他的经验,那种听上去像擤鼻涕的音乐最适合喂猪。因为猪不是生有长长的鼻嘴吗?这种模样的嘴巴就是用来拱食的,擤鼻涕的声音最好最大地刺激了猪的这种欲望,一听到这种美好的声音我们的猪就会胃口大开。此外,有一种声音能让猪的胃有节律地蠕动,听到那样的声音,猪的食道就颤抖不已,咽喉会不期然地瘙痒难耐,不大量地进食不足以抑制,这种声音正常人听到了要作呕,但是叫猪听到却要大快朵颐。
       我们又担心起来,这样的盘到哪里去买。
       章二狡猾地一笑:“大家用不着着急,如今市面上到处都是这种东西,用来喂养那些追星族的碟盘正好可作我们猪的饲料。”
       这样一来,我们便挎包提篼地奔向街市,将店铺里碟盘抢购一空。这着实改变了那些年月音乐排行榜的次序。
       具有魔鬼一般才气的章二,对他的发明又作了一番研究,总结出这样的一套模式:对哺乳仔猪,也喂给它们摇篮曲;肥猪则适合喂进行曲;发情的母猪和即将交配的公猪就喂给大量的浪漫的流行歌曲。到后来,拖饲料的车子,不用再拖饲料了,就拖回一车车大包小包的花花绿绿的碟盘。
       章二有一次谈起他的经验。原来他的发明并非空穴来风。
       说起来是这样子的:章二以前当过兵,干的就是饲养员。为此,他很闹过一段情绪。他常常拿木棒或铁锹揍那些猪,把那些猪打得鬼哭狼嚎。他有个脾气,猪越是叫,他就越是打,打得猪后来再怎么饿也不敢叫了。一般的畜生经人这样一整,肯定会被搞傻,但章二养的那些猪却越来越聪明,居然懂得察言观色。章二脸色不好,那些猪全都悔罪一样默不作声,而章二一高兴,那些猪又个个欢蹦乱跳。最妙的是,后来还真给章二闹出了一点名堂:章二手中的木棒一挥,那些猪马上列队集合,章二喊一声,那些猪立即摆出立正的姿势,又喊一声,那些猪就是稍息的样子了。这使他的名声在军中大噪起来。
       章二再做猪倌时,本来也想如此这般地训练一番。但他又想,今非昔比,搞那一套显然不划算。于是,他就整天琢磨着怎样喂好猪。这一琢磨,就把他琢磨成了劳模。
       这事看起来值得高兴,但是,章二的前途仍然充满了危险。当然了,我们现在不再打算干掉他,可是,这能保证其他的人就不想干掉他吗?
       现在,我们场门口常常有一些可疑的身影在徘徊,这些心怀叵测的人这样问道:“你们要饲料吗?这么大的猪场不可能不要饲料。”章二只要想起这些身影就感到不寒而栗,他真想收回他的发明。
       失 业
       我们场终于有一批猪面临着失业了,
       猪,虽然为我们所饲养,但是,在猪群中也有着明确的分工,它们都是各有职业的。譬如说吧,母猪,天生就像一个大口袋,它的工作就是不断地从口袋里往外倒一些小猪崽,倒得越多越好,哪头猪倒得多,年终我们就给它评先进。公猪的工作就是负责往这些口袋里装猪崽,这工作听起来很浪漫,其实,任何浪漫的事情,变成了职业,就一点浪漫的气息也没有了。同样,这工作也被制定出了非常精细的量化指标,让公猪们去完成。初出茅庐的公猪,总是像上紧发条的钟那样对工作信心百倍,认真负责,但不久,它们就会发现,往口袋里装猪崽居然也是一件多么辛苦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当初那神采焕发的公猪,现在只只疲惫不堪。
       至于肥猪,肥猪的工作嘛,不说你也肯定知道,它们的工作富有喜剧色彩,充满了享受,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它们像地里的庄稼,施了肥肯长就行。多么轻松自在的工作啊!这是工作吗?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一车接一车的饲料,码得像山—样的饲料,眨眼就不见了,都变成了它们身上的膘。章二后来还发明了什么用音乐喂猪的最先进的饲喂方法,放上一段音乐,肥猪们听得如痴如醉,接着,它们个个膘肥体壮。
       三类工作,看来肥猪的工作最令人嫉妒。但是,你总不能让肥猪失业吧,肥猪不长肉了,你开猪场干什么,要是这样你不如养猴去吧。母猪的工作也至关重要,它们的工作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如果水桶也能像它们的口袋一样倒得出猪崽来的话,我们就应该考虑购置成千上万只水桶,马上让母猪们失业。当然,这项发明我们场也有人在搞,只是眼下还不成。
       只剩下公猪了。虽然公猪们呕心沥血地工作,但是,新的科学成果表明,它们的工作绝大部分可以被取代。往明白处说,以前一百头公猪干的活儿,现在只需一只公猪就行了。
       这个消息对于我们场的公猪有如晴天霹雳啊。它们震惊、愤怒、恐惧,最后变得消沉。剩下的日子它们过得六神无主,’我们场仍是那么喧闹,但它们只能在寂寞中回忆它们往昔的好时光。不久,它们将要被运到屠宰场,被集体地干掉。据说它们的肉被送到了大排档,它们那滑稽而又坚强不屈、充满了探索精神的阴茎还是酿制六鞭酒的主要原料之—。
       公猪1292就是这批公猪中的杰出代表。它的血统尊贵得很,纯种的杜洛克系,引种一头这个种系的原种猪,据说要花上好多的钞票。所以它珍贵得很。
       1292体格健壮,性欲旺盛,授精成功率极高,用配种员的话说,是一个优秀的炮手。
       1292的工作就是等着和母猪们交配。其实用“等”是不够准确的,我们场有几千头母猪,发情的母猪总是像潮水般往公猪圈涌来,公猪们,每头公猪都是应接不暇的。1292更是忙得不得了。差不多每头母猪都对它有好感,而实际上,有许多母猪不得不失望而去。虽然它们忙碌、疲惫,但是作为种公猪,它们其实是过着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花花公子一般浪漫的日子。它们个个都是花心的郎君,我们的政策就是鼓励它们这样去干的,它们一定要花心,它们必须花心,假若它们中有谁不花心,那才是不道德的。
       硬是有这样的不道德的傻瓜。
       当5191还被养在圈里的时候,作为种公猪,它的条件都是无比优越,人们预料,今后它完全有可能取代1292唯一的地位,这就是说,它将拥有和整个猪群交配的权力。这差不多就是帝王一样的福祉了。然而世事难料,5191头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时,就落人了陷阱。
       那头母猪当然长得漂亮至极,白色的被毛光滑发亮,体态丰满有致,即便焦渴也不失宁静之态,两厢被弄到一处,马上卿卿我我起来,一番热恋之后便难舍难分。按规则,小母猪第二天要同另外一头公猪会面。小母猪也许还没有忘记5191,但这不妨碍它接受另外的公猪。
       这下不得了啦。5191愤怒地跃过栏门,冲向那头正在诱惑小母猪的公猪,一口咬到它情敌的脸颊,哗啦撕下一块肉来。饲养员出手拦阻,5191一摆头,将饲养员撞倒在地。那头公猪吓跑了,剩下5191和那头小母猪又重复起头天的那一幕。
       
       5191似乎再也不肯忘掉那头小母猪了。对别的母猪它从来就没有感兴趣过,它懒得喷溅它的唾沫,懒得用嘴去拱那些母猪的肚皮,最后也懒得往母猪身上爬跨。它的眼睛始终盯着栏门外,等待着那头小母猪从眼前走过。
       它的这种状态对它非常不利。场里已在考虑它的去留问题了,假若它还一味地专情而不知花心的话,它的日子肯定到头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头小母猪生产了,一胎产了18头仔猪,这证明了5191的价值。然而,5191始终不肯与其他的母猪有染。
       有一天,5191显得激动不安。配种员以为5191终于抵挡不住本能的煎熬。马上给它赶来一头同样漂亮的母猪。但是,5191露出疯狂的神情,它跃过栏门,朝猪舍的另一头奔去。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头小母猪,诱使5191落入陷阱的那头小母猪,已经出现在配种舍,5191不是用眼睛看,而是凭气味就知道它日夜等待的情人来到了。接着,它们一起度过了甜蜜的三天。
       这之后,5191又故态复萌,更加不情愿接待其他的母猪了。
       这实际上已经不是失业的问题了,而是业失去它的问题。场领导正要对这头鬼迷心窍、不听指挥的猪下达诛杀命令,谁知,那些工作勤奋、很听话的猪因为形势不得不集体失业。
       于是,我们很可笑地同情起它们来,同情它们很宿命的一生。
       笨 笨
       我想,我终于写到笨笨了。
       笨笨是—头可爱的小猪,它的可爱之处,就是它聪明,它总不肯长大。因而,顽皮、好玩就成了笨笨的特点。 笨笨出生时,是一头弱仔,按规定,两头这样的猪才能算得上一头猪。如此说来,笨笨只能算半头猪了。笨笨小,赤条条像一只不长毛的老鼠,令人十分痛惜。从笨笨身上人们丝毫也看不到一头肥硕壮大的、将要让人大快朵颐的猪的前景。接产的饲养员差点就要将它扔到阴沟让水冲走。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永远也不会有关于笨笨的话题了。的的确确,我们场的饲养员对于那些叫人失去信心的猪崽真的是这样做的。这一回,他之所以没有这样无情,完全是笨笨自己的表现使他动了侧隐之心:笨笨除了小以外,其他所有方面都正常,它像老鼠那样机敏,它吃饱奶后,就在猪栏里四处漫游。同时,它又能准时回到它出生的栏位,那时,它的母亲正好到了放奶的时候。它占据一个奶头,张嘴没命地吸吮起来。
       一切都正常得很,看不出丝毫的怪异。你肯定早就知道我们是怎样制造出一头头又白又胖的肥猪的,无非是拿成吨的饲料喂猪崽,饲料浓缩成香喷喷的猪肉。一点不差,主要过程就是这样的。但关键问题是时间,顺着时间的河流而下,所有的一切都会成长起来的。
       但笨笨却不是这样的。头一个月,它真长了一点,长得像一只小猫那么大,第二个月,它就不见长了,到了第三个月它仍然是原模原样。闹到最后,所有的饲养员都不愿接受它:大家都不想浪费饲料。它的主人失望至极,将它放到一个闲置的栏圈里。开始还喂喂它,后来慢慢忘了它。等主人想起它,心想它肯定饿死了。主人还是走到栏圈旁想看个究竟。栏圈里什么也没有。主人松了一口气,看来笨笨是因为受不了饿跑掉了,这总比饿死要强。就此,他可以了却一桩心事。谁知,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听到栏圈旁的树上响起一阵类似刨蹄的声音,他抬头一看,那不是笨笨吗?笨笨正蹲在树上,眼光炯炯地看着他。他心里吃一惊:笨笨怎么会上树呢?仿佛给他释疑似的,笨笨轻巧地溜到树下,来到主人身旁,用乌亮的眼睛望着他。一段时间不见了,笨笨的毛更加光滑雪亮,同时也更加像一只诡异的猫了。
       老王后来告诉大家,当时他见笨笨这种神情,心里有点害怕,是不是笨笨成精了?它的眼睛贼亮,身体柔软,已经懂得上树,这哪里还是一头猪?老王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死这个畜生。他想趁笨笨靠近,一把薅住它。但笨笨早弄懂了主人的想法,怎么也不肯往它主人身边走一步。老王想,糟了,这畜生再也不是可以任意摆布的角色了。
       我们以后看到的笨笨的确不再那样软弱。以前我们抓住它的后腿,将它倒提着走来走去,现在却再也别想干得这样漂亮了。首先,你捉不到它,它比猫还会逃。此外,对于侮辱它的行为,它一概不接受。当初,由于笨笨发育得不正常,所以,它没有被阉割,现在,它的这个特征很明显地表现出来,有人对它的阴囊充满了好奇,用棍子去捣弄,开始,它只是冷漠地走开,那人不愿放手,继续着他的把戏,一下子将笨笨惹火了,只见笨笨龇牙咧嘴,差一点就要上来咬那人的大胯。按有的人推测,笨笨可能是要撕下调戏它的人的生殖器,但关键的时候,笨笨住手了。
       笨笨现在不住栏圈里,它住在树上,它将它的窠筑在高高的椰子树上,它不像一只猪,也不是猫,而更像一只鸟。
       事实上,我们差不多天天看到笨笨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刚开始的时候,它跳跃的动作还显得笨拙,没过多久,一切过程就掌握得灵巧自如了。我们最后看到的它不是跳,而真正是飞了。所有的人都对笨笨充满了羡慕。它像鸟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它不用再顺着树干溜到地面,直接就从高高的树冠降落到地上。这时候,笨笨还将我们当作朋友,尽管它能够飞翔,但有时候它在地上行走。它走到我们的近处,就在我们的身边。我们能清晰地观察到笨笨身上出现的变化。以前,它浑身的毛发根根如缕,而现在它的毛成了片状,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羽毛。它的皮肤是细嫩的水红色,但现在叫羽毛覆盖了,根本就看不到。它叫起来的声音尖细圆润,过去的粗哑浑浊渺不可寻。
       笨笨的主人本来应该为笨笨的成功感到高兴,但是,这个多虑的人整天价忧心忡忡。其实,他完全不必要这样,因为自从他将笨笨置于那间闲置的栏圈后,他们实际就脱离了关系。从那时候开始,笨笨就属于大家的了。大家共同喂养着笨笨,一齐开心地笑。
       算起来,笨笨已经两岁了。对于一头会被当作商品一样出售的猪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岁数,和笨笨同时出生的兄弟姐妹们,早不见了踪影,具体地说,是被我们人类干掉了。因为笨笨顽皮,它不肯长大,所以它得以幸存。既然如此,笨笨还会经历它应该经历的所有事情。这样,笨笨也不可避免地到了谈情说爱的时候。
       我们常常看到笨笨在后备舍绕来绕去,一副失魂丢魄的样子。它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后备舍屋顶上,一边挥舞着折来的树枝,一边喳喳地唱个不停。我们知道笨笨在唱情歌,试图用那些忧伤的歌打动后备舍年轻漂亮的母猪。有一天,笨笨甚至剔光了树枝上的叶子,用一根绳子拴住树枝的两端做成一件东西。这握在它手中的玩意儿看上去像一张弓,但实际上笨笨把它当作了一张琴,因为那绷紧的绳子拨起来居然也能够发出铮铮的声音。于是,笨笨便坐在屋顶上,握着它的琴,日复—日地弹唱起来。
       我们虽然对笨笨大表欢迎,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笨笨的出现却代表着一种反动的方向。所以,慢慢地,我们对笨笨的态度日益产生了分歧,不说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当中有人想赶走笨笨,或者干脆除掉它。偏偏笨笨是个鬼精灵,总能识破那些人的把戏。
       现在机会来了。人们目睹了笨笨恋爱的过程,正想利用它心中的柔情将它诱捕。
       一头漂亮的母猪被安置在密封的屋子里,一扇打开的充满诱惑的门。笨笨一头扎进去。但是,这次人们又失败了,关键时刻,笨笨掀开铁皮瓦顶,逃出来了。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笨笨坐在屋顶上唱歌了,在场里,我们也看不到它的影子。笨笨一定越来越感觉到我们场对它所怀有的恶意了,于是,便远走高飞,变成一只真正的鸟了。
       如今,我们只能在怀念中与这只顽皮不肯长大的猪见上一面。它的模范作用也许一度阻碍了我们场历史的进程,这就是必须让它离去的原因。但我们的祝福是真诚的,假若笨笨真的长成一只鸟,它也会为此而挂念我们。真的,有时我看见一只大鸟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会以为,那没准就是笨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