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韩国樱花
作者:李 晶
《十月》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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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要想躲避公共的喧哗,一定要离开喧闹的公路。公路实在是太吵了,又大又急的声音震荡着空气,车轮与路面的激烈摩擦简直像电光石火,“刷”地蹿过一辆,“刷”地又蹿过一辆,声音如此尖利,灌到耳朵里仿佛虎啸狼嚎,吼得她心中惧栗。
韩国的汽车普及得太快,便道上常常没有人,人都长在了车轮上。即使是处在西南角的多岛海区,这个名叫灵岩郡的偏远之地,也会有那么多的汽车每时每刻争相疾驶,难怪连她给学生讲课的教材上也要设出专门的一章来,介绍韩国飞速发展的汽车潮流。
史小玢独自在红砖便道上走着,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将过人行道时,她显得形单影只。她不喜欢这样的时刻。虽然人行灯亮时,多么急脾气的汽车也要在斑马线内乖乖刹住,但是,身边近近地挨着这么一大片瞪着雪亮眼睛的钢铁森林,实在叫她心里紧张。一个人,在绿灯底下走,怎么走都像是在检阅,是那些司机正在检阅她。
一辆大型的集装箱载重车离她最近,当她经过时,司机忽然发出一声高叫,这声高叫伴着车楼里癫狂的摇滚,听起来特别刺耳。她装作没听见,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她看上去安静秀美,着装也清新可人,可她从来没有轻佻的习惯,也已经过了轻佻的年龄。
她以为,汽车就是这么一种怪物,往往它使里边的人忽然间放肆——他们紧张一天了,也许那是仰人鼻息、劳累不堪的一天,一旦重新回到车内呼啸着上了路,人便像进人了超现实的时空里,一下子因为过分的松快而全无顾忌。
人行道走过去,又拐上一个弯儿,眼前闪出一条清明的小溪,穿过小溪上拱形的灰石桥,再经过一片整齐的稻田,便是那王仁山前阒无人迹的小路和永远青翠的山林了。
韩国多山,并且国无裸土,在这地方只要你远离开公路和建筑物,远离开人,游目所至必定一片青翠。此时,正是傍晚,回首残阳已含山,史小玢结束了一天的听课和讲课,在饭堂里草草吃过饭,随后便像赴约会似的匆匆来到这里。
是来赴自己的约会,这个角落只属于自己。只要她人一经来到,节奏立刻就转换,要么踱步,要么默立,总之是还原了散漫,任由那深浓幽暗的绿将她整个人悄悄围拢。傍晚的山林是最幽静的,偶有几声稀零的呜叫,是迟归的鸟儿在报到。林中见不到粗壮的大树,那些细秀的高树却长得非常密实,相互杂拥在一起,上面又缠绕了许多开着花的枝条。此时很多淡黄淡粉的野藤花儿正在怒放中,窈窕的花枝摇摇欲坠地攀附着那些挺秀的树干,把些浓郁的花香,汇集到这春日里草木强劲的气息中。
那气息拥裹了她。感官接受着这样的气息,她应该感到沉醉,感到欣悦。却不是。此刻山林对她的意味充分地显现出来——寂寥的美,很安静,也很忧戚,忧戚之中最真实的意味只是哀伤。现在,她的眼神凄凄,满面愁容,一心都陷在个人的焦虑中,因此,对她的精神来说,山林是一个隐秘的场所,更是一个释放的地方,她人站在其间,怔怔地凝望身前那一派幽美,只觉得满怀怨愤冲涌而起,心又变得疼疼的了。
又继续钻那个牛角尖,继续不停地想,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过就是两年啊,两年的时间,史小玢向他请假,要来韩国这个延熙大学读硕士,计划自己此行能把韩语说得更地道些,然后再回她的旅行社,那时,她的上司不会再挑剔她,或者到时她另找一家韩国公司去做白领。他说她这计划不错,坚决支持她。作为那种意气风发的大男人,他说他从来相信种瓜得瓜的硬道理——你在朝新的方向前进,你会发现新的奶酪——好,专心地学你的韩语吧,两年以后,我们一切都会 OK的!然后,一个人,第一次,转身的那刻,是真正体验了别离的滋味。她站在旋梯上,哭得水雾茫茫,却不知这样的哭竟成了一个预示。现在来到这里刚刚两个月,她便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丈夫已经不再是丈夫。
……最好是分手,他说,分手使你更专心,更豪迈!他还辩解:想一想吧,生活已经出现了新的可能,根本不是事先就有过什么想法,就是情况已经变了,感觉已经变了,而我们都要珍惜时间,珍惜生活对不对?
——还说什么珍惜!史小玢蹲下身去,愤恨地扯下一把稗子草,一寸一寸揪断了,丢到脚下。眼睛盯着那一段段纷乱的绿,她问自己,你错了吗?当人家的妻子都生了孩子,日子开始走向安稳时,你却仍然任性不羁,充满梦想,是不是太不顾及他了?
——不,我只是没顾及一种危险,一种“可能”。
史小玢从来都是乐天派,生活中一直没受过大的打击,在简单顺畅的一生中,她似乎还不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心痛。可是,自从那几次的电话开始,她便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重创。生活被腰斩了,一下子就掰折了,现在,他只不过是相册里的几张照片,—些永远过去的虚无的影子。
离乡背井,独行女侠,你丢弃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这异国他乡陌生的山水草木,大学里人们陌生的面孔、语声、做派,一切都是如此的隔膜,一切都变作无可救药的孤零,甚至于眼前这茂密的山林也只不过成为孤零的背景,而真正的生活却坍塌了,家、没有了,那根细细的风筝线被他从手心里轻轻一松便放掉了……
鸟语很清晰,花香很纯粹,但是,凝望那些在春风中竟相绽放的花,只叫她这伤怀之人更多地领受着悲哀。并且,觉得那些草木花鸟无不静待着她的诉说。是啊,为什么不说?要不停地说,用汉语说,把一肚子的怨愤全都倒出来!她突突地,汩汩地,一句接一句地大声说,外界不存在,任谁也别想打扰她。说着说着,眼泪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到嘴唇上——可是,眼泪能够解释什么?又能够改变什么?她觉得这些湿乎乎的东西真讨厌,于是又恨恨地数叨自己,你哭个什么?根本就不值得哭,从此你是一只自由的鸟了,你哭个什么?!
一阵轰鸣声非常响地传过来,跟着是一辆黑蒙蒙的吉普车像一只硕大的恐龙突然出现。小路很窄,她必须侧身礼让。贴着一片深草灌木隐忍着站住,等候那个庞然大物快点拐过去。心里面的哀痛并未使她忘记汽车里边还会有一双眼睛。此刻光线虽然已经昏暗,但是那车里边的眼睛依然可以很容易看清她的两泡子泪水。
然而,一派混沌的视野里,史小玢觉得自己一向倚靠的世界已经崩溃了,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你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此刻,她是什么掩饰也不打算要了,甚至于她还破罐子破摔地大张起泪眼直瞪着那只四轮怪物,脸面上分明地带出一团怒气来。那神情是对它的忽然闯人表示着强烈不满,是在明确说,这条背静的小路连及这片幽深的山林早就是独属于她的不可侵犯的领地。
2
周六早上刚一醒来,史小玢就决定,要去下塘的海边,那地方水阔天高,寂寥清静,对她来说简直可以救命。
免费的校车下午才会发动,所以必须搭乘校外马路上的公交车。一种车名叫“贡内巴司”,是灵岩郡里开得最快最猛人称“海盗船”的时髦大客——要在往常她是说什么也不想乘它的。二十多里的上下坡道,这个急性子车仅仅跑上六分钟!因此一路上每个乘客都要不停地东倒西歪,像随时要被甩出去似的,即使两只手紧紧抓牢了把手,也会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完全全交给了司机大叔摆布。
如此鲁莽的险车今日倒符合了她的需要。短短的几分钟里,她咬牙忍受,同时默听身后的几个小女生一路不歇气儿地娇声尖叫,心中觉得好烦。明知这“海盗船”恐怖,还非要上,为的什么?就因为喜欢尖叫是你们的专利?或者,享受疾速的恐怖,正是你们的时尚?
下塘的海边之所以人迹罕至,是因为扎人的黑礁石遍布整个海滩。那些黑礁石上斑驳地贴着牡蛎的贝壳,日久天长风雨侵蚀的结果,是每一尊岩石上都贴牢了密密麻麻的灰白牙齿,坚硬而粗粝,鞋子踩踏上去必得十分小心。她提着脚慢慢走到一只倒扣着的废弃木船边,捡拾几块渔夫丢弃的碎木板,给自己在海滩边开辟出一块平坦地方,随后便将身体打弯,面朝大海坐定下来。
她没有来错,苦涩而含碘的海水那一股腥鲜味儿扑面而来,突然像食物一般填饱了她!雄阔的大海看上去如此深沉辽远,又如此敞亮清明。海中耸立着高大的灯塔,一艘蓝色的小汽船随着波涛勇敢地倾斜着。海面没有一刻的静止,时时像从天边冲涌而来,一波一波像大撞锤似的击打海滩上的头一排礁石,刹那间忽然溅跃了,炸出一团粲然的浪花,看着真是痛快,心里面忽地松解开。
贪恋地望着海涛,她听清自己心中渐渐稳定的节奏。这时惊异地看到,一只大白鹤像朋友似的环绕她的头顶直飞过来,很快又下落了,落到东面水浅的海滩上。于是望见那边此刻正聚集着好多的白鹤哪,好像在召开白鹤家族的大聚会。瞧它们个个形状生得奇妙,当在水中站立时,看着静如雕像,纤美的身体曲线分明,长腿细得像两根枝条;当自空中下落时,爪子只须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几乎无声,几乎是专业的滑翔手……有两只忽然飞起来了,那姿态真是优雅到极点,是将长脖颈伸得笔直,尖尖的细喙犹如一枝白箭,双翅平直拉开,完全变作一架绝妙的小飞机。
她听见它们在长空中嘶声呜叫,其声跟京剧中青衣的拖腔非常像,音调好不凄哀。她断定这么美妙的白鹤是韩国的国鸟,因为钱夹里那5m韩元的硬币上,印着一只振翅腾飞的大鸟,那正是它们。
正遗憾着怎么没有带照相机来,忽然一通响亮的敲锣打鼓声又令她转身回望,发现码头前面一艘新渔船正在举行下水典礼。一些身着艳色月隙的男人女人手里举着五彩花束来回摇动,同时还一阵阵大唱着,那欢庆的气氛好不浓烈。码头这边的海堤上,此时竟也是人影幢幢。那海堤筑得实在高,大约得有两层楼那么高,堤面宽宽的,长足有五六里,因此而成为一个天然运动场,来来往往净是跑来跑去的锻炼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看上去他们身形很小,却十分活跃、耀目。不少人蹬着双人自行车或越野跑车以极快的速度穿行不息,强劲的海风不断地传送过来那顿挫有力的韩国话……
一股浓烈的日常气息喷溢而来,多么宝贵!她意识到自己不是一座孤岛,不是。心里边立刻有了慰藉。想这个人人热爱泡菜的民族,确实是热情洋溢,活力四射,并且还喜欢聚众扎堆。虽然这布满了黑礁石的海边因为扎脚难行而无人问津,虽然她是处于一个疏离的方位,但由于此刻真切地看到他们正于不远处热火朝天地奔跑跃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便觉得自己一时颇受鼓舞,可以真正的心安神静了,甚至于想,假如真的可以摆脱饥饿感,就在这地方一气儿待到天黑也不会觉得腻味的。
在上下海堤的高台阶旁有一处荒弃了的公园,那公园中遗剩着一架老式的秋千,很沧桑很枯涩地矗立在那儿。这个发现也让她觉得好,很想过去悠一悠。走至跟前,试着站上脚,抓实两道生锈的铁索,忍着那硌手的冰凉将自己悠荡起来,一下就悠荡到半空——呵,她人整个飞起来了,吱扭吱扭,那正是飞升的声音!在带着一点儿悬的轻盈中,心思完全活泛起来,把眼睛直直地望向蓝天中那无极的深处,觉得自己好飘逸啊。她正飘逸地驾着流云空气,去往那离着天幕最近的地方。呵,她已经超离凡世,将心怀中所有的烦恼全都抛散到空中,抛散到月球上,只给自己留下来最为宽畅的好心情。
她朝着天上深长地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嘿!,伤什么心啊,你要快乐,你要快乐,不是说,快乐是一种选择吗,那你为何不叫自己选择快乐?
史小玢悠啊悠啊,因为太过疾速,头发披了满脸,又因为炫目的阳光,使得视线内唯有纯蓝的天空与大海。她跟自己出声地笑,笑着,感觉眼睛里有泪水在往下掉。
下午时候,感觉肚子饿了,她离开海边踱到下塘的街市里去吃韩定食(韩国传统料理),随后买了些热烫的韩国小吃,鱼形烧啊黏米糕什么的,再返回海边来。前后还没超过一个小时,却发现,刚才一直寂寥的海滩上现在多出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白,好像一只大号的气球拴在那里,静默无声,头上压着一顶圆边的韩式黑帽,脸深埋着,正在临着海水很近的地方捉着什么东西。他身边一只绿色塑料桶,里面似乎已经有了些收获。
可是看到他脚下正踩踏着她刚才坐着的木板,她不免有些不快,却又不好去要过来。只是很想知道,他正在捉什么呢?
走近时,他朝她抬起脸,这时才发现对方眼熟,不禁相视而笑。
他是延熙大学计算机系的技术师,姓着一个奇怪的姓:片,两周前,史小玢她们宿舍曾经麻烦他修过电脑,因此现在她主动地跟他用韩语打招呼,问片老师正在这儿捉什么东西哪?
片老师很礼貌地向她欠了欠身,随即张开戴着粘胶手套的手,递给她一只长三角形的黑壳子蚌,是海红。
她这才知道,原来现在正是海红上滩的好时节。这海红原是一种不怎么爱游动的贝类,尤其喜欢在这春天的时候死巴在海边的礁石底部,浸润清澈的海水,看上去,它们好似大海长出来的青色果实,一簇一簇的,非常诱人。
那为何这里没有什么人来采呢?她问片老师。
片老师说,水产店里现在这东西很多的,而这里一只一只采起来实在有些辛苦。
她却忍不住垂涎了。想起来以前在家里吃过这海红,是妈妈买来的,洗干净之后用开水一焯,然后趁着热烫剥掉硬壳,蘸上山西老醋和姜末吃,可鲜美了。只可惜现在正住着集体宿舍,没有自己的炉灶,眼看着这么好的海鲜却无法人口。
可是,那也不妨帮人家采一采啊。
就仿着片老师,使劲翻转一块浸在水中的黑礁石,果然看见在礁石底部果实累累地缀着一大簇海红。她欣喜地上手便拣,哪知那些海红每一只都像和礁石长成一体似的,确实很难采,每揪住一只必须得使劲拧拽它才勉强掉下来,一个不小心,手指划破了,一道红红的血流出来,她赶紧将手指泡进海水里涮一涮,咸咸的海水杀得她咧嘴了。
片老师朝她摆手,笑着阻止说,啊,没有手套是不行的,你不要采了吧。
她点着头,走开他几步,心里仍是特别想采。她想慢慢地采,不要伤手,只要这成为一个闲趣。
她—边玩儿也似的采着,一边思量这个片老师倒是—个好人。那天同屋的仁姬请他傍晚时候到宿舍里帮她们拾掇电脑。那个电脑积压的问题实在太多,片老师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始终头也不抬不厌其烦地一样样查一样样装,到最后终于全都弄利索,已是晚上8点多钟了。
仁姬招呼说,走吧,学校食堂早已关门了,我们一起去门口的坛子冲吃韩定食去。
片老师应声说好,三个人一起去了。可是,当一桌子红红绿绿的小菜全都上齐了,片老师却不怎么伸筷子。过了一会儿,他歉歉地笑着毛腰站起来,说一句,对不起,你们两个好好吃着,我还要回釜山去。
她和仁姬一听就有点发愣。釜山属于庆尚南道,离着全罗南道这边可是一东一西的两个大角啊,即使开车再快怎么也要一气开上三个多小时。
仁姬很扫兴,撅起嘴来,看着片老师已经站在拉门外面,先给老板娘付过账,然后在一堆横七竖八的鞋子当中挑拣属于他自己的,同时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出来汽车钥匙。
仁姬气咻咻地朝他说一句,哼,片老师,你就这样对待我们!
史小玢这才知道片老师的家在釜山,平时是一个人住在大学前面的公寓里,差不多一个月回去一次,而这个周末正是人家已经定好的回家日子。
仁姬转悠着眼珠告诉她,我可见过的,片老师的太太漂亮极啦,听说,太太在釜山是搞服装设计的——哎,你说也是啊,人家好不容易才回去一次,不管时间多晚不是也得给太太留着胃口嘛!
那天晚上,片老师给史小玢印象特别深的就是他那歉歉的笑,让她觉得,他是生就的一副好脾性,属于一向乐于为别人多做奉献的那种好心人。
涨潮了,海风忽然掀起来,竟夹着细碎的雨粒,手和脸被这阴冷的风浸得冰冰凉,衣衫更是被呼呼吹打,吹得紧贴住身体走不起来,加之脚底下又非常怕扎,人整个就是踉跄的。此时望那海面,沸腾之中更加显得辽阔,一种带着威慑力的辽阔,海浪忽然铺天盖地,仿佛高高耸起的山峰向着海滩堆筑而来。
史小玢决定先回去了,最后投给那小桶里几只海红,向片老师告辞说,天气不好,我先走了。
没想到,片老师听了这话立刻动弹着身体对她说,我也要走的。
并且,他还对她发出邀请,说,我们一起回去,你坐我的车子,去我那里吃海红。
——什么?去你那里吃海红?
史小玢问他,一时间有些惊奇,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踌躇着看他,人还是那样歉歉地笑着,把眼睛看着她脸边的空气。一双眼睛是温和友善的,没有阴影,叫她想到水至清则无鱼的简单和纯。
在延熙大学里,不少的韩国小男生总是这样的眼睛,可他是老师。
——去啊,为什么不去?这一句中文的回答张口就来,好像并未经过大脑的思考。
这是两个月来最让她快乐的一天,心里边焕发着活气,并且,还欣欣地生出一种渴望,是人在异乡想要随心所欲求自在的那样一种小小的放任的渴望。
当那辆黑蒙蒙的起亚牌吉普车哧地停到身前时,史小玢心里忽然有些尴尬不宁,悄悄对自己说,唉,怎么这辆车是他开着的?
3
片老师住着学校高层公寓楼的单套房,房间里一扇淡绿色的毛玻璃拉门隔出来卧室和厅堂,厅堂的一面装有一排不锈钢的水池及灶台,下边列着吃饭的长方地桌和几只圆坐垫。进门先闻见一股熟悉的咖啡香,华美怡然的味道。似乎片老师家也跟延熙大学的每座教学楼里一样,装有自动售饮的咖啡机。
史小玢立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心情。尤其当进门时也随着主人顺理成章地去掉了鞋子。穿着透明丝袜的脚底踩在那油亮的韩式地席上,柔柔滑滑的没有声响,感觉特别的轻捷舒适,甚至还带了几分亲和力似的……
作为主人,片老师安顿她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电视高高地放在冰箱上面,她要仰起脸来看。看到今天中午光州街上一家饭店着火了,消防队员正在全力扑火,片老师走过来哄小孩似的递给她一盒冰激凌——是HAITAI的好牌子,她—点儿不客套地吃了起来,同时端详这房间里没有浓厚的居家过日子的景象,但是秩序很好,处处显示着一种常规化的标准而又勤勉的生活节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韩国男人独居的家,想不到如此整洁清爽。想到片老师家在釜山,这里的一切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片老师已经又换了一身米色的T恤,在水池那边嘎嘎拉拉地冲洗海红,声响大得吓人。她走过去,要帮他洗,见他已经很麻利地开始剥壳了。
他使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娴熟地剥那海红的硬壳,样子好耐心。他的手方方大大的,左手上—枚金戒指黄黄的一环,像一只海螺在熠熠闪光。
她对他说,知道吗,其实熟的好吃,不信我做给你看!
说罢她便很自主地走到灶台前,“噗”的一声拧开火,再将一只空锅里盛上清水坐到火口上。片老师并不阻止她,只是扭头笑笑,手里有条不紊地继续剥着。
随后,一刽乙的功夫,她挥着胳膊焯出来一盘子滚热烫手的海红,忍不住叫起来说,嗬,好鲜啊,香死啦!
她说的是中文,一下子就煽动了气氛。
两个人—起屈腿坐到地桌跟前吃起来。
久违了,这热乎乎的鲜,可惜没有中国醋。只好跟着片老师蘸那种韩国的米辣酱,红红的,味道又咸又辣,带着点酸甜,却也还能接受。
注意片老师吃着焯熟的海红,积极性还算挺高,并且还津津有味地频频点头。
也许是因为究竟第一次和一个不太熟悉的中国女子单独坐在一起吃东西,片老师多少是有些拘谨,神情上明显地带着腼腆。
因这腼腆她便祛除掉自己心理上的突兀,觉得片老师这人实在很好相处的,甚至于完全可以用一种带点玩笑似的口吻来与他交谈。
可他还是吃生的了,是一只一只地直接滚上纯粹的泡菜辣糊吃。因为非常喜欢这样吃,他的脸在兴奋中一时变得红润起来,就那样红润着脸站起身来去开冰箱,再像幼儿园阿姨似的给她发面包片和叱司果酱。而他自己却面包一口不吃,只是埋着头带着种按捺不住的惯性又使着刀子一只一只地剥那剩余的海红,每剥出一只来便微微侧脸,手指捏着那半透明的活东西,很及时地蘸一点辣糊放人口中。
她在边上瞧着,忍不住惊叹,哎呀,好腥气!片老师你非吃生的不可吗?
片老师点着头递给她一只,说,喏你尝尝,真的好吃……
——你看,我已经吃了那么多熟的了,你也要客随主便吃点活的啊。
听他这么说,她就强忍着也尝一只。没想到,真的是还可以,还不错呢。她这一说不错,片老师便又接二连三快快地剥了递给她,她不推拒,一一地接过来吃着。
突然地就觉得炽热、激动,话多起来了。
她说,片老师,我在下塘的市场里见过你们活吃章鱼啊,我看见你们就从那水缸里直接抓出一只来仰起脸就往嘴里送啊,那章鱼活灵灵的大须子一伸一伸地乱钩着,就在人的嘴边,七上八下不停地乱挣,就那么乱挣着呀,可你们就是特别起劲地大吃,大嚼,好恐怖哇!
片老师笑了……你们,我们……啊,有什么恐怖的?买它们的时候总要先尝尝的,嗯,活的章鱼很好吃的。
——可是,比起来,还是熟的好吃啊。
她喋喋地说,在中国料理中,片老师还不知道,我们的清蒸鱼有多棒……还有干烧、红烧,香酥、水煮……一种叫松鼠桂鱼,大师傅给做的,油光闪闪,浇着蜜汁,口感脆脆的,别提多好吃啦!
就又说起来中国的好多菜晶,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她发觉今天口涩得很,怎么会韩语说得这么不流利,零零碎碎的,好多意思都说得不准确、不清楚。而当舌头表达不清时,表情要比语言有用得多了,甚至于常常像聋哑人似的张牙舞爪地乱比划。
随着表情和动作的增多,她听到自己一回一回笑得很响。
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好像心里的尘埃一下子被笑成了一股烟儿。
片老师不是一个易喜易怒之人,看上去始终好么静,常常停住了筷子,留心地听她。有时十分善解地简短问她一声,“是吗”,再会心地笑一笑。
那样的会心笑,什么样的忧郁不可以冲毁呢?
然而,有趣的是,他始终不与她对视,永远只是看着她脸边的空气——这样很好,她喜欢这样,喜欢他仅仅是静听。不直视她的眼睛,不研究她的心理,她便用不着领受那种异国男人的目光检验。
她享受着他的静听,不去想这样的静听中可能会衍生什么样的结果。
4
史小玢在延熙大学念着硕士,同时又做助教,代讲—门初级汉语课,这样一来学费就可以免掉了。她班上都是清一色的外国语交流学院汉语专业的韩国学生,一年级,真正的初级班。
在她看来,这些学生还没有长大,还只停留在游戏笑闹的阶段上,学习汉语对他们来说类如游戏,课堂秩序总严肃不起来,也许这跟她的经验少有直接关系。
这一天,一个女生带了一只染着粉色耳朵和尾巴的小嫩狗来到教室。史小玢正讲着课,看那小嫩狗明目张胆趴在桌面上朝她直愣愣地瞪眼睛。
她停下来,问那女生,怎么带了狗来上课?
那女生小声小气回答,今天家里没有人,如果把狗狗独自留下,它会害怕的。
——不过,老师,它没有声带了。它不会吵的。
——为什么没有声带?韩国的狗都没有声带吗?
——不是,只是公寓里面的狗一般没有声带,有院子的号司狗还是可以随便叫。
——可你们这更多的还都是公寓狗啊!
——唔,没有办法,因为邻居们都怕吵。
——就因为怕吵,公寓里面的狗生来就要被做手术吗?
——差不多吧。
——太不公平了!
——老师也喜欢狗狗吗?
——当然……
这节课就此拐了弯儿,一股闲情上来,她给学生们讲起以前自己在家里养猫养狗的故事。讲得眼圈竟然红了起来,学生们听得十分入迷,还问出一大串问题。
以后再上课,免不了总要延续这一天的气氛。课讲得是一天比一天随意了,纪律常常提不到。
就说刚才,她正上着课,谁的手机又大声响起音乐来,随后四五个男生纷纷下位子,朝着她又鞠躬又哈腰地纷纷请假,说几个朋友刚从济州岛飞过来,他们得去学校的跆拳道场会面。
几个女生听见了立刻哇噻哇噻地乱咋呼,吵着说,老师,我们也要去哟……
她说声好,拉开门便给他们放行。
韩国学生最爱玩儿,这早是公认的事实,何况像延熙大学这样的三流校,学风松散不足为奇。
只是她觉得这些学生越来越喜欢傻笑缠人,有事没事他们总要在课下搅扰她。这一个拉住了她问,老师,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你快看看这个歌星的画报,他可是我的白马王子!好容易跟这一个应付完了,那尸个又脚跟脚地追着她进卫生间,奶声奶气地拉长声音,老师……今天是我生日,我应该吃老师的巧克力!当老师的说好啊,你去我桌上拿吧。她却还不走,又问起来,老师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啊?老师摇头说保密。那学生不罢休,再从小包里掏出一盒喜乐烟请老师吸,老师立刻谢绝,学生便面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边吸烟边摆姿势,仰起一张粉脸来问老师,老师,看我今天怎么样啊?晚上我要去见男朋友……老师,看我这睫毛贴得好看吗?
教室旁边,史小玢自己一个小研究室,她刚坐定,一个小男生忽地闪进来,恭恭敬敬递她一杯热咖啡,然后还不走,喘着大气又哆嗦着嘴唇对她说—声,老师,我爱你!
她反应过来,挺不委婉地盯着他左耳垂儿上新缀的一只亮耳环,说,啊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哪,我没有听见。
听她这样说话,小男生赶紧把头一低,面红耳赤走掉了。
她想起来,下个星期一这个小男生就要去清州的军队报到了,这两天他一直是忧心忡忡,他对她说,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他不想去军队,特别担心会被派往伊拉克……
比起中国的大学生来,这些韩国学生几乎个个都像小儿科,即使已经是二十四五岁服过兵役又回到班上来的大男生(——韩国男生21岁时人人要中断学业先去军队服满26个月的兵役),也都喜欢成天到晚地跟女老师腻腻地撒娇。
此种情形史小玢以为,或许是因为他们很少有人愿意早一点操心有关稻粱谋的事情。可是,她已经不是少男少女,她有自己的精神空间,她需要安静。
偏偏这间研究室向着走廊的那面墙上装着一排特别明亮的大窗子,学生们的小脑袋时时地贴上去,排满的话,一气儿得有十好几个。这天她干脆将两本画报拆开,将那一排大玻璃一块一块都糊上,不许他们再伸头探脑。她还添了一个习惯,每次进屋时马上将门轴芯子从里面按了,也就是把门反锁上。意识到那门已经上实锁,心里才会安生些。
现在,刚给删了下了课,她回到研究室来闷头做自己的功课——给导再朴教授近日写的新诗做翻译。
形象有点像日本胖翻译官的朴教授,正经出过好几本诗集,可是他的诗实在不怎么有意思,更不怎么好翻译。比方说这一首,史小玢费了好大力气也就翻成了这个样子:
光洁的瓷碗啊
原是用来盛饭的
你可要小心
你可要小心
假如它一旦摔碎了
那破碎的瓷片
会像刀刃一样割伤你
这是朴教授的诗,别管它意义有多深刻,反正现在史小玢使出浑身解数也就只能翻成这个样子。
说来实在是太直白了,还多少带了点可笑。她想最好记着点,回头应该给朴教授捎一只北京琉璃厂的景泰蓝小瓷碗。
不过相关朴教授人却是一点儿也不直白,整天西装革履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满脸写着师道尊严。
让史小玢最怵的事情就是和朴教授坐一起吃饭。那份的严肃劲儿啊,能把人闷死。她很不喜欢自己那番做作的样儿。努力保持坐姿端庄,头上像顶着一只泡菜坛子(在街上时常还会见到那种传统型的韩国女子),并且咀嚼不发出一点声响,喝汤时更不见动静。但是,偏巧这天教授点的是烤肉,虽然服务小姐不断地将烤盘上那些将近一尺长的猪肉条剪成寸段,可是,将它们一片一片火烫地卷在生菜里,怎么着也是一大厚卷,假若你不肯狮子大张口,你就别想吃到这嗞嗞冒油的韩式美味。
到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只好装作上卫生间,借机对台上一个服务小姐说,请给我们换芝麻叶吧,我们不喜欢生菜!
绿油油的芝麻叶是韩国一种特别的蔬菜,专门用来卷烤肉的,每一片极薄,呈桃形,卷上肉片之后,你可以像叠纸手工一样把它叠成很小的一枚方块儿,放进口中,那番吃相甚是优雅。
朴教授自饮自酌着一小瓶纯净水似的“真露”(韩国一种低度烧酒),烤肉几乎不大碰。
但是他给她讲,在韩国,如果你给长辈倒酒,一定要注意用双手把瓶子小心握住,倒酒时千万不要让瓶口碰到长辈的杯子,你要慢慢地倒……—当长辈给你倒酒时,你也要用双手捧住自己的杯子,然后,还要记住了,你必须得扭过脸去喝……
他一本正经对她讲,他一直是笃信儒教的。他讲,中国的儒教自2000年前(我们一般算应该是在1600年前)传到韩国来,从此,韩国就成为一个儒教国家,这儒教在韩国一直要算国教,尤其在14世纪的朝鲜王朝时期,特别盛行抑佛崇儒的风气,儒教文化曾经特别灿烂辉煌……总之,应该说,大韩民国也和中国一样属于礼仪之邦,有着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
史小玢听着他讲,并不十分了解韩国儒教的更多内容,只是先想到了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样的话。
她闹不清,现在在韩国笃信儒教的人,是不是看上去个个都像朴教授这样端严的样子,都是肌肉僵硬,面无表情,吃起东西来是那么皱皱巴巴的?
朴教授说,哪天要带着她去庆尚北道的一个村落看看,那里至今还完全保留着旧式韩国传统的生活方式。人们不仅穿着古时的长袖韩服,男人还依然留着古时的长辫,学童们读书也都是在私塾里边,从训长那里接受四书五经等等古老的礼教文化……
史小玢觉得,相比之下,还是片老师好啊。坐在一起,片老师总是十分的平易,十分的体恤。说起话来,他不像大多数韩国男人那样语声又铿锵又断然,而是不慌不忙很小心地挑选着词语,生怕她因为不懂而费解。
并且,也许是因为年龄上比较接近的缘故,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繁缛的客套,甚至他还特别提醒她,碰面不用一张口就是“安宁哈塞呦”(——韩语:你好)的韩国问候,也不用说话时总要带着韩语中的那么多敬语,就和他随便说“半语”就行了。
他能这样说实在是太难得了。在延熙大学里,史小玢还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开明”的先生。因为在韩国,根据人的年龄大小,相互对话时总要特别注意敬语体和非敬语体的区别,以此来提醒人们时刻注意长幼界限,遵守前后辈的规矩。
有一天下课之后,他们两人在棒球场外的草地上遇见了,正好相向而行。走至一处,片老师邀史小玢一起去吃牛排汤。席间,在配套的小菜这我,他再点了几种,全是生制的、地道的韩式料理。他耐心给她做讲解,这一盘绿绿的泥膏是海藻,那一盘红红的肉酱是蛤蜊,还有那晶莹剔透的一小碗黏坨是细细的虾米糊……
看他张开双臂端着一只方大的盘子,在烟气弥漫中,从很多人的头顶上平稳地穿过来向她示以微笑,她的心里不禁一阵暖意,觉得他真是一个好“欧吧”(韩语:大哥)。
其实,她很想称呼他欧吧,至少在心里已经是这样了。在她班上,那些女同学对男同学成天到晚总是这么呼来唤去的。
两个人—道吃着,因为舒服,随意,脑子里边最缠绕不清的事情竟然轻而易举地念叨出来,随后,突然就哽咽了,泪水迷蒙在眼前,赶紧扭转脸,他却已经看见了。
他递给她纸巾,并不多问什么,等待她慢慢恢复。
一种沉默的静候的气氛让她觉得宝贵极了。随后,发现他看着她脖子上的丝巾,并且她抚弄着丝巾的手也烂别地受到了他的注意。
那是已经去除了戒指的手,无名指上,一小圈长久勒出的印子还有些扎眼。她把那只手挪开了……
心里边有一点后悔,怎么那件事情就是隐藏不住呢?虽然觉得他人好,觉得他人亲切,却还不曾奢想过把什么都让他了解,就像她不曾奢想过要了解他的全部一样。
尽管他有一双视线平和、一点不具伤害力的眼睛,尽管他那善解的神情让她觉得温暖,还让她觉得可以被懂得……现如今,有哪个男人肯给你这样的感觉呢?
可是,男女间不可讨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异国男女。并且,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真的是有可能吗?
小小的“吃会”像风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互相绝不破坏各自生活的秩序,也没有必要去做更多的深人交谈。也许,这样的交往才是合适的,才能够长久。
外面又下课了,学生们大声喧哗着,自动售饮机频繁地操作,你一杯,我一杯,整个楼道里浓浓地漫卷着咖啡的香气。
史小玢给朴教授拨一个电话,问他,下午的讨论会还是在楼上的会议厅开吗?朴教授说还是,电话就撂了。她披上外衣,准备去食堂,这时电话响起来。
是片老师打来的。片老师说,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还去坛子冲。
他是在汽车里边打的电话,噪音听起来非常大,乱哄哄的。
他说他去下塘办事了,现在正在返回的路上,如果她愿意,一刽乙他把车子开到学校的后门口去接她。
可她告诉他,已经吃过了。
其实她想说,等你进到校园以后,把汽车先撂下,我们走着去坛子冲最好。
可是她没这么说。也许她是计较了——她不喜欢那些噪音,更不喜欢像那样当正开着车的时候做即兴的邀请。
傍晚,讨论会结束之后,几个同事一道吃了食堂里的石锅拌饭。史小玢最吃不惯这种石锅拌饭,挺好的白米饭偏要浇上红辣糊的汁子,那汁子里面又是鸡蛋又是豆芽又是鱿鱼丝的十几样儿东西一股脑全都搅和一起,失掉了原味,只剩下热乎乎的辣和咸。
胃里翻着一大堆的热闹滋味,她和大家分手,独自出学校向后门外边走。心情怅怅地很是落寞,只想绕着西山坡的教堂溜达—会儿。
教堂是金红色的,一扇扇长窗镶着茶绿色玻璃,暮色中,这金红色的建筑物昂扬地迎着夕阳,一副现代的样式不仅一点不沧桑,反倒显得崭新和蓬勃向上。
平日里这教堂很静,连钟声也听不到,只是在礼拜六日两天,教堂前的车道上一定泊满了汽车,其时两扇大门赫然敞开来,几个装束严整的神职人员站在台阶上迎接一位位前来礼拜的教徒。与此同时,从每一扇长窗里,传出合唱的圣歌声,在钢琴伴曲中那歌声听起来深情虔敬,无比神圣。
望过去,教堂尖顶的十字架比附近所有的楼房顶都要高些,但是它高不过山冈上的树冠。每当夜晚,人在路上走着,会见到远远近近有不少这样的金属十字架,它们直指韩国的天空,彻夜发出暗红色光亮,气势高超圣洁,好像地面上迷乱的人们离不开它们做导引。
不知觉中她走上山坡的石径路,向着教堂门前长长的台阶走过去。这时,发现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兜头驶来,她竟吓一跳,以至于连腿都发软了。
小红汽车沿着身前很陡的山坡向下行驶,尽管速度放慢,还是让她觉得危险。
汽车轻掠过去,在坡下停住,车门打开,仁姬那张脸闪出来。
仁姬问她,姐姐,你怎么来这里散步啦?想去教堂吗?
她摇头,索然回答,我去教堂干什么?
——你呢,你怎么去教堂了?钻进汽车里,她问仁姬。
仁姬说,刚送妈妈过来,妈妈他们的唱诗班现在正在里面帮着牧师准备这个礼拜天的一个纪念会。
仁姬说,这次纪念会一定很好看,我们还是一起去看吧。
史小玢皱起眉头来使劲扇手说,我可再不去了,上一次跟你去,已经给他们吓破胆了,那都是什么节目啊,又是白袍子,又是血衣的,还煞有介事地大呼大叫、哭哭啼啼,一直折腾到天亮!
仁姬响亮地笑:那都是圣子圣母的故事啊。
车子忽然嘎地刹住,前面道口上一个男人按了自助红绿灯,然后他旁若无人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横穿马路。他身背后绑着一只小木椅子,上面软兮兮地坐着一个两三岁的胖女孩。做父亲的手里举着一个会叫的长棍子玩具,边吹边逗着女孩。
那情景叫史小玢看着新鲜,跟仁姬说,你们韩国男人也会温柔地带孩子啊。
——是呀,韩国男人就是特别温柔嘛。
——可是,他总该在路口上等人行灯,像这样随便地按自助灯叫汽车多麻烦。
——那有什么么关系?人家背着孩子嘛,就是不背着孩子,该按也得按。
——我从不这样,万一哪辆汽车没看清呢。
——你胆量太小了,这么怕车啊,放心吧,姐姐,公路上到处都是电子眼,司机个个都规矩得很哪……
汽车拐进学校门口时,先路过了坛子冲,这热腾腾的饭店一面墙全部由乌黑锃亮的泡菜坛子垒筑起来,红闪闪的招牌上画着一只可爱的大黄牛,门前泊着五颜六色的车队。
仁姬忽然向史小玢转过头来,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说,姐姐我知道,上个礼拜,片老师请你吃饭啦!
——那又有什?
她回了一句,把脸扭开,看着别处。
仁姬偏着脸把嘴巴撇一撇说,是没有什么啊,片老师跟我说,我们这里太偏僻,太寂寞了,史老师来到我们韩国是客人,我们应该招待她!
5
一场春雨之后,校园中成行的樱树上纷纷绽出粉色的小花苞,紧接着,愚人节这天,好像听得一声令下似的,所有的樱花一齐怒放。抬眼望去,那樱花满枝满杈繁密地坠着,无数的素白与淡粉汇集一起,汇出一种无言的热烈与奇艳,令呦惊叹不已。
这时,棚6些炫眼的樱花附近、那一排排的藤萝架下,正有很多体育系的大个子男生吭呦着练功。刚进四月的天气,他们全都光着厚实的脊背,腰间缠着日本相扑运动员那样的宽布带子,不知练的是跆拳道还是柔道,几个小时里,他们集体性地雀跃着,频频叫阵,声响过大。叫她担心,生怕那些娇嫩的花朵会因为受不了他们连番不断的猛烈震颠而早早地跌落下来。
晚上,她不出去,倚在窗前观望。樱花盛放的校园到了夜晚更显出浓郁的美,气氛变得温馨甜蜜。灯光照映下,练功的大力士们不见了,花树周围呈出一个情意绵绵的世界。几乎每一株樱花树下都偎着一对恋人,笑意盈盈的面孔在灯与花之间影影绰绰闪动,相互间都是细雨般轻声说话,以手臂相环,温柔得没够。
这时艺术楼里音乐系学生的吹奏练习又开始了,萨克斯一鼓作气的亮声冲天而起,推波助澜,整个延熙大学简直像一个专事恋爱的香艳场所。
她想这些少男少女们,总是晚上欢实得很,一到早上便睡意熏熏,不是迟到就是早退。白天,在课上给他们做造句练习,练习“得到”这一词时,一男生忙不迭地站起来,张口便答:我得到了她的爱情!他美滋滋地刚刚坐好,底下一阵哄笑,纷纷拍手。接着练习“喜欢”一词,下一个男生四声发不好,把“喜欢滑冰”说成了“喜欢花瓶”。听大家笑他,他干脆改口,大声说道,我喜欢爱情!
这下子班里不仅乱叫,还加了一通拍桌子跺地,震得旁边教室里跑步赶来了金助教。
金助教做事一贯严肃不苟,他紧张兮兮问史小玢,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需要维持秩序7
…¨然而,一切都是健康的,阳光的,他们率真、火热,心中没有任何障碍和阴影,有的只是欢爱的理由,哪怕那是傻气的,狂躁的,不计后果的。
像那样的欢爱,她今生今世还能再次享有吗?
宿舍里的仁姬也和他们一个样,一到了夜里就焦躁难眠,身体倚在床背上不停地开手机,同她在京畿道的男朋友聊个没完。因为语言完全可以听懂,史小玢便觉得特别地搅扰。
仁姬是警察系二年级学生,比史小玢小了六七岁,即使仁姬不是这样小,她也觉得两个人难以心贴心地说话。
忽然,史小玢发现,窗外一时间格外噪乱,前边校园里来来回回奔跑着好多学生,气氛紧张,有人在惊慌呼叫,随之一阵尖利的警车声划破整个夜空。
再过去几分钟,又看到一辆韩国特有的绿色十字救护车喂儿喂儿地叫着,穿过那条樱花掩映的车道疾驶过去。
半夜里,从走廊里听说,一个学生出了车祸,他因为喝了酒从校门口横闯马路,不幸被行驶中的汽车撞倒了。那学生是音乐系的,学生会乐队的一名鼓手,刚刚一年级。
转天早上,校门口的主道上赫然醒目地设了灵台,黑色的布幔上写着大大的白漆汉字:“奠”。灵台正中肃立着很大的镜框,里面嵌着死者生前的遗像。
是那么一张清纯无邪的脸,正向着整个世界微笑,那么英俊神气,谁看了都不禁为之心痛。
经学生会请求,校方决定为死者开祭奠会,同时停课一天。并且校方还决定在校园中一处僻静的地方为他开辟一块墓地——自己学校的学生不幸事故,让他从此永远安息在他就读的青春校园里,校方的这一做法令人安慰,也因此警醒全体学生更加珍,阶生命,遵章守则。
当一身黑衣的校办主任在灵台前面语声沉郁地发致悼词时,底下好多学生都呜呜地哭出声来。
仪式之后,学生们由学生会人引领着,拉着长长的黑色白色的条幅排着大队上街游行。他们人人神色忧伤、沉郁,有人手里捧着死者生前的遗像,有人抱着他生前心爱的花皮鼓以及鼓槌。时而那面大鼓被重重击响,浑阔的鼓声一路传得很远。
史小玢目送祭奠的队伍肃穆地拐出校门,自己闷闷地孤单—人逆向而行。
走至那一排樱花树下,她低下头去独自默祷。在她的人生经历中,这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年轻的生命突遭不幸离开人世。韩国学生那一种集体性的隆重哀悼及其沉痛气氛强烈地震动她,一时间满心怀里皆是凄凄伤情。
算算刚刚才几天的工夫,那些樱花已经开始凋谢了,无数的娇鲜与清雅落华缤纷,飘飘洒洒,铺得地上一片又一片浅桃色的花办雪。
她默立树下,伤心地望着它们,那一派红销香断的坠落姿态,是如此的脆弱不宁啊!那些轻柔润洁的花办现在正在做最后的“绽放”。它们倾尽余力向四外翻飞,向空中摇荡,仿佛人工叠制的小纸蝶,没有重量,没有声响,气势却是何等美。
她长时间地望着它们飘洒,望着它们在风中飞来飞去,有几片落到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以手抚触它们,心中想,到明天它们将会全数落尽,会被人扫到垃圾车内了无痕迹,然而,难以忘记的是,那一种令人惊叹的不甘的美,是属于凋谢与败落的。
可是,又怎么想得到,祭奠会之后也就才过去了三两天,学生们竟然悲伤全忘,又欢度起什么节日来。听上去,这个节日名目太过牵强,叫作“寝室节”——这韩国节日何其多,沾点什么事由便要人人放假。但是,难道“寝室”这个字眼也要和节日联系起来吗?
仁姬说,当然啦,这是专门为我们大学里的住校生规定的节日——在韩国,这一天里,全国的大学生都不上课啦,大家都聚在校园里,自由自在地又吃又玩儿,还要开演唱会尽情地娱乐,一直要闹到夜里12点也不肯罢休,而且,再过些天,还要连着过“儿童活动节”和“成人节”哪,那时候大家也都要这么快快活活地折腾个够!
史小玢便又第一次见识了韩国大学生欢聚校园过家家的热闹场面。这一天整个校园里,忽然间每一条道路上都粘贴了彩色纸条,每一株树冠上都挂起来小纸灯笼。草地上搭建着一个个“聚会棚”,颜色大红大绿的,材料用不锈钢架和厚实的塑料布,看着有点像中国草原上的蒙古包。各自以学系或专业为单位,在那棚子里边拉了电线安设电炉、微波炉和柜台,以及大划、小的食品箱,再摆上餐桌餐椅,矮矮的棚顶上又拴吊着亮闪闪的小珠灯和五彩气球等等,一拨一拨的学生们在棚子里不断推搡着出来进去,斗酒戏乐,胡吃海塞……
与此同时,足球场上搭建起高大气派的现代式音响舞台,舞台下面排列了无数把椅子,谁都可以跳上台去尽情表演,只要表演之前跟旁边大篷车上控制音响的“活动乐队”打一声招呼。腼那边,篮球场看台后面的草地上,此时也张起来硕大的白版银幕,准备在天黑之后放映电影,放映的广告牌上依次列着片名:《我的野蛮女友》、《我的野蛮家教》,还有《恋爱小说》、《我心中的风琴声》什么的。
她可不敢再看那个《恋爱小说》了,那个韩国言情片简直叫人伤透了肠子。听说,现在在韩国,100个人里得有99个半都为它洒过眼泪了,那里边的三角故事把爱情和友情整个拧成天津十八街大麻花,直叫你觉得无路可走。
现在史小玢的小研究室别打算反锁了,一天里头不断有学生闯进来,给她在窗户框上拴了一串串黄黄绿绿的大气球,又在桌子角上贴了红色的字条,上面醒目地写一行中国字:“史老师,我们爱你!”
一行嗲嗲的中国字顿时逗出她的眼泪。
他们一趟趟地跑过来请她,一劲儿招呼说,老师跟我们去棚子里吃点心啊,去尝尝我们自己烤的鱼形烧,炒黏糕,还有烤鱼丝,海宝啤……
——老师,你可要看我的节目啊,我的摇滚歌跟尹度铉唱得差不多呢!
——蝎……老师知道他们艺术系的谁谁谁吗?她可行别像我们最崇拜的朴火耀B!还有那谁谁谁,他简直就是我们延熙的金太宇啊!
史小玢嘴上应着,说去去去,脚底下却丝毫不想动弹。
等到天完全黑了,她才终于忍受不住,把门锁好了轻轻走出去。
很隐蔽地贴着灯光照不到的草地走,掠过那些乌烟瘴气的“欢聚棚”,又掠过那片声色浓艳的“野蛮银幕”,她径直向着足球场的大舞台走。现在那里的一番阵势实在太魅惑人了,数以百计的舞台灯已将夜空照耀得红彤彤的好不璀璨,叫她想起天安门的夜晚。
为防备学生纠缠,她及时收住了脚步,站到观众场外的边沿处。这里一片幽暗的小松林,旁边几辆汽车安静地?白着,她隐在那重叠的树影中,悄悄地放眼观望那个沸腾的舞台。
舞台这东西一旦被韩国学生占领,立刻就变成他们争相耍宝的魔界了。说什么“寝室节”,其实还不就是为了疯狂放肆找一个借口吗?看看现在在台上他们都是什么鬼样子吧,个个都是一身怪兮兮的另类打扮:磨破了洞的牛仔裤,金灿灿的或是又红又绿的披面发,酷毙了的蛤蟆镜,电光夹克,露脐背心,锥子鞋或榔头鞋……反正谁是越嬉皮越惹眼谁才越是接近了巅峰状态。并且,他们人人一副残破的赖嗓子,既会脚心裂肺纵声大吼,又能深情慢板浅吟低嚎。最叫她受不了的要数那成群结伙的“队舞”。舞者分别站几排,脚下连贯抽风,好像都踩踏着跳舞机,一个个拼命地跺脚又甩头,挥胳膊跷腿——那通的穷喊野叫伴着强劲的重金属震荡四面八方,一时间台上台下地动山摇,激情万丈……
她抵御不住如此迅猛地煽情,只觉得一阵狂潮兜头袭来,视线缭乱不定,身体难以羁束地也想要舞动了。
——喂,进来看吧……
身边谁在说话?她发现,身旁的小松林一瞬间被照亮了,光亮来自附近的一辆黑汽车,两只圆滚滚的大车灯白煌煌地耀两下,又熄了。
她立刻看清是那辆起亚吉普,一个人正摇下玻璃窗,当然是片老师,他伸出头来朝她再叫一声:喂,史老师,进来看吧!
——呵,你也看节目啊?
她惊喜地说,快步跑过去,灵敏地猫下腰钻进前车门。
几日不见,片老师依然和气,把眼睛十分专注地透过车前的大玻璃望着那个热闹的舞台,兴致显得特别高。这样高的兴致也特别影响她。此时已经半夜10:00多钟了,面对着灿灿的不夜天,喧喧的歌舞乐,她觉得,能够和片老师一起稳当当地坐在车里当观众,这感觉实在奇妙得很,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使她的心悠悠晃荡起来。
有人唱起了中国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竟然是以美声来唱,那么深情、动人,真叫她受不了,觉得那是在替她唱,替她喊,眼睛里边一下子就湿了。
片老师注意到她在抹泪,微笑着问,呵,你很喜欢他唱啊?
她无言地点头。
片老师介绍说,这个男生是我们延熙大学最有人缘的顶尖歌手,正在艺术系上三年级,他曾经在中国留学过一年,所以现在每次上台都要唱几首中国的流行歌。
那边的音响太狂烈了,完全盖过了片老师的声音。
片老师不再说话,推开车门出去,说这就回来。再回来时,他手里小心地托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车窗玻璃摇上了,咖啡的香气柔媚扑脸。四周跃动着变幻的光影,忽而明忽而暗的,两人的面孔在幻动的光影中彼此相向,交换着无声的笑意。
她发现他已经不再拘谨了,当相互间对视时,会毫不局促地投过来清亮的眼光,这叫她觉得好,觉得他像是已经有了份责任似的,一心想要开解她,善待她,直到她真的高兴起来……
也许是汽车里的特殊空间与外面截然不同的缘故,此时她感到,这里因为狭小而显出了幽秘,又因为舒适而显得温馨,甚至于有一种特别亲近的眷属感。
她想,假如不是嫌外面音响太震人了,她一定要好好地跟他说—会儿话。她多想好好地跟他说—会儿话啊。
他将她手里喝空了的纸杯接走,连同他手里的纸杯一起摞好了,捏软,掖到车门上,那里有一个凹进去的废物口——一个很平常的细节,却叫她格外注意,想男人也见过不少了,能有这样细节的人却不多,还想到,每当要进他的车里时,都会发现他已经提前给她拉开了车门扣……
那边又砰砰地踢踏起来了,这回是一律的黄裤子绿褂子再加红头发,尖嚎声简直如利箭穿耳。整个延熙大学再度惊涛骇浪高潮陡起。
可是,这些过于炫眼过于张狂的声色却使她突然之间感到了巨大缺憾,无法控制的伤感忽然像—阵飓风向她席卷而来。
她使劲平息自己,低声跟他说—句,要去研究室打个电话,一会再回来——没有顾及他是否听见了,只是急不可耐地撞开车门逃也似的快快走掉。
她没有再回去,一个人在研究室里埋着脸呆坐好半天,听着空旷的走廊里寂寞的咖啡机自己跟自己汩汩响,她抑止不住地啜泣着。
那无限凄凉的脆弱和寂寞现在全数变成了难过。难过之中,非常明白了一个事实,明白它如果有着多少美好,也就有着多少虚妄。
6
又是周末了,学校里的中国所要派一辆专车去光州机场接几个中国来的留学生,请史小玢同行帮着接洽。她欣然同意。
哪想到那几个学生实在叫人失望,一看便知是国内逃避高考的玩儿闹学生,那种长期对念书没任何兴趣的败家子,仗着家里肯出高额学费,删丁个个都是一副过完今天不管明天的小混混神气。
当汽车刚一离开机场,他们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争论起来网上的什么时髦游戏,要求现在最好先去瞧瞧光州的电脑房。赶上中国所的林博士脾气特别好,当即招呼司机前往光州一家最大的网络游戏厅。
看着山行人转眼间在那家大游戏厅里暂且安了神落了脚,史小玢像忽然想起什么急事来似的跟林博士说,要请—小会假。
她鬼使神差地在光州的街市上来回地踅摸,最后进了一家地道的中国店。
立刻就觉得喜出望外,这里竟然有好几种中国酒,虽说只是小不点的袖珍瓶,看着却是相当的奢美。她选了四五种,郎酒汾酒什么的,价格可能要比国内贵了七八倍。她不在乎。又挑了一盒无锡酱排骨、一袋福必居豆腐干,几样稀罕的国货立刻把皮夹里的钱掏光了。交完钱,她请那个中国老板将每样东西仔细包装一下。
等候包装时,不经意间望见柜台镜里自己一张脸涨得像红布似的。她对自己讪讪地笑着,小声说,唉,别这样……别这么红头涨脸的!
回到宿舍,发现仁姬早就离开了,一种空茫的寂静使她的心神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惶惶不安。
不打算深想现刻这惶惶不安中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带着一份不合逻辑的同时却又是五条件的冲动,她十分果决地拨响片老师的手机。
像发生了奇迹似的,片老师居然还没有回釜山,并且说不准备回去了。
——为什么?明天星期六,后天星期日,然后周一又是释迦牟尼诞辰日也是不上课,整整三天,你都不回去啦?
片老师说是的,不回去,因为夫人去汉城开展销会了。
接下来,很顺理成章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在高昂的情绪中很快就约好,明天一早出发,一起前往海南郡的牛项里海岸,去看恐龙脚印的化石遗址。
早上空气潮湿,微风中隐约夹带着雨意,天色淡蓝中布着—层暗暗的灰。
关上车门时,她问片老师,听天气预报了吗?片老师甩甩头轻松一笑说,没有关系,我们这里是多岛海区,天气经常变化多端,即使预报了也很难准确。说着他—踩油门,汽车上了路。
这起亚吉普不愧是韩国最为热销的晶牌车,油门感应相当敏锐,几乎一点即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并且车内空调的静音效果也非常之好。
不过,恐怕今天一路上都不会安静的。她发现今天片老师变化挺大,神情显得非常热烈的,话多得快要遮没一个人。为了详细向她介绍此地的珍奇异景,他常常顾不得把持方向盘,不停地上下挥舞手臂,喋喋不休,语速飞快。
——知道吗?在9000万年以前,牛项里那边的海岸还都是湖泊,那时候曾经栖息着好多种恐龙,不过我们现在只能去看它们当中翼龙的脚印化石,保留着200多个,非常大啊,每一只都要有三十多厘米……知道吗,十年前,那地方已经被确定为世界上最悠久的蹼脚恐龙的聚居地……
——哦,我们现在离康津郡比较近了,那里有大口面(韩语的“面”即是汉语的“县”)窑区,是韩国最大规模的高丽青瓷窑区,要知道,从高丽时代起,那里就是传统青瓷的主要产地,要有 100多座瓷窑呢,占地很大,有60万平方米,附近还有一个青瓷博物馆,嗯,回来,我们一定一起去看看……
——听说过珍岛的“摩西奇迹”吗?我们现在假如是从东面走,可以去参观那边的海水陆路,那里可有—个很特殊的景观,就是那里的海水每到阴历二月至五月,会忽然间一分为二,从海洋中间露出—条40米宽的水中陆地来,非常奇妙啊!所以现在这时候,全国各地会有很多人前去游玩,还要举办灵登节,展示各种各样的当地民俗……
说到民俗,片老师先打住,歪一下头将他膝盖前边的车载音响打开,车里立刻唱起来韩国的传统民歌《阿里郎》。
片老师随着那歌声也哼了两句,声音很悠扬,抒情,带了一点颤。
她觉得特别有趣,笑着说好听极了,怎么不接着唱啊?
却见他把手快指一下前方,示意马上要抢一段红灯。
红灯过去,车身大角度地倾斜着,攀上一个高大的立交桥,再俯冲下来,路面变得又直又宽,汽车好像忽然找到了它的真正舞台,变得好不兴奋,好像彻底放掉了刹车,在闪光的公路绸带上疾驶如飞。伴着阿里郎的纵情歌声,耳边清晰地响着引擎的沙沙声以及轮胎碾压砾石路的噼啪声,路边茂密的树木忽高忽低向眼前扑来。她有些微微的紧张了,却是激动的,自由的假日之风忽忽地吹刮到脸上、身上,甚至满口都是,一种快感油然而生,是那么新鲜,纯粹,那么飞扬,仿佛身体中很多沉重而厌腻的东西正随着那飞轮不断地往外奔突出去。
韩国男人个个喜欢开快车,片老师没有理由不和他们一样。今日他和她班上的那些男生简直非常像。衣着也是色彩鲜活,好像韩国国旗的颜色,通红的T恤外面套了海蓝色夹克衫,修理整齐的头发打了睹喱膏,一簇一簇活泼地朝上方戳着。车内幽幽散发着香水的气息,十分清逸、优柔——来自他,也来自她。轻轻吸嗅着,感到一种飘飘然的,极欢跃的心情。
出游真像是生命中赏心悦目的节日,去亲近大自然,参拜绝佳美景,谁都希望自己先要焕然一新。今日她也第一次穿了从家里带来的套裙,是一向喜爱的黑白分明的颜色。当给眼睛描画眼线时,又点染了一些时兴的镁粉。对着镜子,她尽可能客观地审视自己,看到一种风姿,很美。
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很美的。
东鳞西爪地也说起来中国名胜,说得片老师好神往,一再说以后一定要去看中国的长城,还有,一定要登泰山、华山、喜马拉雅山……
呵,喜马拉雅山!原来片老师还是此地登山协会的会员呢,他说他们协会每年都要有几次活动。像附近的儒达山、月出山,他们早攀过无数回了,还攀过汉城那边的北汉山、道峰山,以及京畿道的金刚山,协会计划到了秋天时,要驱车去江原道攀韩国最北部的雪岳山。
——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吧,不想爬的话,可以观赏,那时候,满山遍野开着金达莱,整个山都开成火红的了!知道吗,那雪岳山崖壁非常陡哇,主峰大青峰海拔要有1800多米……
——爬到高处的时候,你害怕吗?
——当然,有的时候,但是,你就一直爬,一直爬,直到最后彻底克服了恐惧。
——那你一定要去喜马拉雅山!
——哦,我知道,喜马拉雅山,她在西藏,主峰名叫珠穆朗玛峰,海拔要有8848米多,是世界上的第一高峰啊。
他又丢开方向盘了,张起了两条胳膊,在头的上方比画一个金字塔形状,非常向往地大声说,非常棒呀,它是每个登山人的理想!
片老师说,我知道,1975年5月,中国登山队有51人登上了珠峰8100米以上的高度,其中有19人登上海拔8500米的高度,了不起啊!
——现在这个季节,喜马拉雅山正是攀登的好时候,并且每年这时候都有韩国人去那里,有专业登山队,也有学生,可是,山难总是难以避免,一直还没有人成功征服过,听说,不久前又有韩国人死在了那儿……他们赶上了恶劣的天气,虽然是特别精良的装备、特别专业的向导,也一样是不堪—击啊…… 说到这里,他把右手平着手掌在脖子那里使劲做一个刀砍的姿势,同时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
她想象他—身登山服艰苦爬山的样子,觉得他身上真的是有那种气质——那种寄情山水的豪迈与抒情。
但是,很不妙,怎么忽然间有二些晕了?这可不是好兆头。以前她是有晕车的毛病,已经好久没有再犯过了。做旅行社一向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毛病,她以为自己早就克服掉了。也许是昨夜太兴奋没睡好觉的缘故?她对自己说,可别晕啊,这么好的一天,千万别晕,赶紧转移视线,不要想这个。
眼睛望窗外,一派绿湛湛的。片老师说那是茶园。
——然后呢?茶园前面是哪儿?
——茶园前面是红岛,我们在那里吃午饭,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怎么样?
——好的……怎么叫红岛?
——太阳落下去时,整个小岛看上去全都染红了,就是因此而得名。
……可是,还是晕,真讨厌,好像越来越厉害了,甚至生怕自己会吐出来,即使不吐出来,那一心想呕吐的神色肯定也会大煞风景。
——我想看一下这个茶园,可以先停下吗?她问。
他说当然,立刻将车刹住了。
茶园到处一片清香,非常干净、爽神。她站在一个个剪成球体型的低矮茶树间,微微俯下身去,大口地换着气。
晕车的感觉缓解些了,回头看片老师并没有下车,打手机的声音很大,正在联系红岛那边的饭馆。
看上去,他和他的汽车连成了一体,一起固若金汤地在阳光下闪着精良的光。
阳光还是挺好,没有雨。
7
红岛面积不大,紧傍着奇峻的鹿头山,岛周围有很多零星小岛,人迹寥寥,沿路遍是突岩怪石以及海蚀的洞穴。那间饭馆很别致地开在一处山岩上,韩氏老屋的形状,青色大斜线的檐顶被绿树浓荫遮盖了半面。
要走上去时,先见到一黄二白三辆小汽车停在斜坡上。片老师说,看,朋友们都已经到了!
—进去劈头见到三个男人一同向她哈腰行礼,她也赶紧深鞠躬,连连的安宁哈塞呦!
——哦,中国的老师,中国的老师!他们说。
她红着脸辩解,不不,我只是学生,只是学生……
大家都坐在圆圆的垫子上盘腿相向,面前早已备好一列方地桌,桌面上红红绿绿排满了几十碟韩式小菜,绿瓶子的清酒打开了四五瓶,空气中泛着酒香和各种生鱼片的鲜味儿。
片老师介绍他们三个,一个是编辑,另两个是地图测绘员,大家都是登山协会的,其中一人的最高纪录已有六千多米啦。这人非常豪气的样子,高大的身架雄雄壮壮的,肤色黑得像“刚果布”。他说他到过中国的四川,爬过峨眉山青城山,印象最深的是淘气的猴子,再就是火辣的鸳鸯涮锅——嚯啊,最后辣得我嘴唇变成木头!
当片老师变魔术似的给他们一层层地打开精巧的中国郎酒和汾酒时,几人把眼睛一齐盯住那两只漂亮瓶子,啧啧地发出惊叹声。
作为此地盛产,这个店最大的特色是生吃活鲍鱼。女老板跪在桌前蘸着栋栋酒给他们将蛋黄色的鲍鱼细致剖了,再一一分到盛着米豆酱的碟子里。
原来那鲍鱼只有一侧有贝,另一边的软体直接吸附在岩石海带上,可是生吃的话,其肉质和海螺在口感上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那米豆酱辣得叫人冒汗。
史小玢很想实话说,其实最好还是吃熟的,这时女老板又伸过手来将一碟刚刚切断的章鱼片放到她面前。定睛看,那一团白莹莹的活章鱼肉,虽然已被碎成寸段,组织却依旧顽强得很,它们吸附在光洁的碟盘中蠕蠕翻滚着,令她心中一阵寒颤。
大概这才是他们最奢侈的吃法吧:不做任何烹调,活生生的鱼打捞上来立刻享用。这叫她忽然联想到樱花,那樱花当盛开得轰然之际忽然间全数凋谢了,其情其状跟这些生得肥美的鱼们也是很像的。
看她实在不太热衷生鱼片的隐忍的样子,片老师给她递过来各样的熟菜,其中一小盘是刚刚烤好的蘑菇帽,他细心地给她指着说,你看啊,每只蘑菇帽上都顶着刚烤出来的汁子,你要先喝这汁子……
他又一再招呼女老板:喂,阿祖妈(大妈),给我们煎满豆(饺子)!熬海带汤!
另几个也跟着帮腔,他们那声势太浑厚太热切,弄得她好窘。
热腾腾的海带汤上来时,片老师先舀了一小勺尝尝,随即很是内行似的点着头,说嗯不错,他们把海带拿香油炒过了。
片老师告诉她,在韩国人看来,这海带汤是特别重要的,尤其是对女人来说必不可少,并且,假如你是在过生日那天早上喝了它,就意味着你在这一年中每天都会过幸福生活,所以,朋友们在打电话祝贺对方生日时都会顺便问上一句,喂,早上你吃海带汤了没有?
几人喝起酒来并不胡闹,甚至像开小型会谈似的中规中矩的,酒杯和不锈钢筷子嗒嗒地轻响着一次一次放下,眼睛在酒和笑语中明亮地闪光。却都舍不得多喝中国酒,只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那几瓶低度的清酒。
不过就是这低度的清酒片老师他也喝得很少,是非常珍惜地一会儿抿一点儿,加起来,还没有她喝得多。
“刚果布”指着片老师说,史老师你不知道啊,他是我们韩国最守法的人啊!有一次,他只喝了半杯多,就不肯自己开车了,深更半夜的打电话叫人家保险公司赶快派人来代替他,哼,他就宁肯付掉好几万的代车费(——韩国开车有这样的惯例,如果车主在半路上情况不宜于开车,24小时内随时可以招呼保险公司派人来代为开车)!
——真的吗?
她笑问片老师,片老师使劲摇头否认,又扬手招呼女老板,阿祖妈,来啊,赶快给我们开窗户!
那扇朝向海边的大窗户咣当一声卸下拉钩,犹如幕布忽然间开启,视野顿时赫然得很。人像置身于海上的包厢,又像站立在高高山巅上眺望茫茫大海,极目蓝丝缎般的海面壮阔无比,银色的水光当空辉耀,海中央耸立着红色白色的灯塔,稍近处是一大片鲍鱼养殖场,水面上起伏跃动着整齐排列的橙黄色圆浮标。
看着它们,不禁再—次感到人的高明,对那些爬在岩石海带上优哉游哉的鲍鱼们来说,人可能比上帝更要不可思议吧。
——啊,“茫茫大海”!
刚果布学着中文的发音冲着窗外大叫起来,其声浑阔有力,气壮山河。
另几人也相继跟着他精神抖擞放声高叫……啊,“茫茫大海”!
他们—起唱起了《阿里郎》。
她的心里微微震惊着,在一旁给他们一下一下击掌。
——阿里郎,阿里郎,
阿拉里呦,
离我而去的他
正走过那阿里郎山坡,
走不出多远
我想他会回来的。
——阿里郎,阿里郎啊!
苍凉慢板的歌声里,听得出韩国人那种热烈而又怅然的感伤。
心在喟叹中轻轻地抖颤,她觉得过去的日子如云如烟,统统都遥远了,遥远极了。
宾主尽欢,得知他们一会儿要去牛项里海岸看恐龙脚印,刚果布执意反对,非要大家先一同前往鹿头山的定定寺去拜佛祖。
他说,赶上了释迦的诞辰日,我们这些凡人磕上多少头也不算多啊!
片老师和史小玢拗不过他只有听从。
—行人就乘兴沿着鹿头山的石径路拾级而上。这里虽然濒临大海,看上去却是相对封闭的,山谷四面陡峭嶙峋,实在是极好的隐士修身之地。只是那石径路蜿蜒盘旋不大好走,她哪里比得过他们,脚力明显的差。干脆不急了,自己落在后面散漫地追随,时时望着奇异山色左顾右盼,看云彩在山涧前环绕,鸟儿飞来飞去,不禁有梦境之感,不知是否是到了神仙境界。
忽见一只白鹤呱呱两声栖落在一株松树高高的冠顶上,像是绿树上面戴了顶白帽子,她觉得玄妙,站下来,直了脖颈凝望着它。
——要照相片吗?
片老师问,他正从上面的石阶往她这里退回来。
她向他点头,生怕惊动了那白鹤,把手紧捂住嘴递给他相机,再不放心地大睁着眼睛小声问,唉……有它吗、有我吗?快照,快照……
然后两人一路相跟着往上继续攀,他的脚步很稳定地引导她,常常居高临下将手臂伸递过来。他那手掌大而有力,拉住它,心里觉得格外踏实。
这里的寺庙比起她在中国见到的似乎要华丽得多,虽然地势奇峻香客稀少,依旧寺门巍峨端重,寺内净地一尘不染,上方也以地道的楷体庄严地写了金黄大字:“佛陀光明普照慈悲遍满”。一行身穿灰色宽袍的僧人从大雄宝殿前匆匆而过,当她惊叹着正要踏人时,他们似乎有所异觉各个合了掌今念叨起经文。这边一女僧站在大殿的佛像前虔敬地换置香瓜稻米……
刚果布不知从哪儿闪了出来,招呼她先去门口的清泉池洗一洗手。
她洗着手,看片老师挺直着身体在上方的竹槽流水处接了一木瓢咕咚咚连喝几大口,然后再接了一木瓢直接浇到自己的头顶上。她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抖一抖脑袋笑着说,这里的山涧泉水可是自古有名呢,当年我们世崇大王曾经不断派人千里迢迢驾驭马骑来此地运水。
他那发梢上滴答着清亮的泉水,脸上光润润的,说话时双臂向前很生动地比画一个快马加鞭奋勇当先的姿势,叫她看着怪好笑。
片老师给她讲,这地方很早以前属于古代的流配地,历代的很多文人臣子触犯了朝廷往往要被流配到这里,所以鹿头山上至今还遗存着很多“古人石”,并且这座寺庙也是自古有名,相传在新罗时代,四大高僧经常久居此寺……嗯,以后,要是有时间,我们应该在这里多做一些古迹寻访才有意思!
然而,突如其来的,一阵猛烈大风带着哨音掀卷过来,险些将人吹倒。他们赶紧躲人身边的钟堂。抬眼望天,乌云堆涌起来,一大团浓重的积雨云已经遮蔽了寺庙的上空,并且丛林中树冠在拼命地翻卷,远山已是一片的烟雨蒙蒙了。
这回大家意见一致,快速下山,因为如果雨水太大淹没了出岛的路,开车会是很麻烦的。
一行人拉开大步快速回返,她一路追赶着,几乎跌跌撞撞。当跑到山脚下快要接近汽车时,雨柱倾斜着毫不留情地哗哗泼来,并且夹着劲风,很急。几人立刻无一例外全都遭了洗礼。
于是大家只有在车窗前草率道别,个个都是湿着头脸十分狼藉地招手笑。
8
片老师把吉普车开得好快,雨刷器不停地刮着雨水。
他俩选的是去往牛项里海岸的路,看来是不明智的,因为这边很像是急雨的中心地带。眼见暴风雨越下越大,几乎白了天地。从左右两侧的窗子朝外看,路旁的排水沟里打着一个个大旋涡,过往汽车急冲而来,喇叭痉挛着疯叫,车轮飞转仿佛刀片一般嚓啦啦地劈开积水。; 她实在生老天爷的气,为什么突然下雨啊,本来是多好的一天!
——也许,再下一会儿,到了牛项里,这雨就该停了?
——我记得,在我们那儿,阵雨总是短命的,越大越短命……
然而雨就是没个停歇,在灰暗的低空下面,—簇簇沉重的黑云团似乎有增无减。他们已经进入环绕于山间的国道,左右两侧常常很窄,时而路面上的突起撞击到车底盘,车的巨体立刻毫不犹疑嘭地—个猛跳,随后再呼地埋头下扎。也许是因为急雨无言的催迫,片老师一直不搭话,只是稳固着坐姿闷头开着。他那面孔过于严肃,双手紧握方向盘,目的性显得极为明确。, 但是,车速实在太快了,一种不能忍受的蛮横的快,简直是可怕的。似乎片老师和路上各种各样的汽车正进行着一场极限运动——他们个个都是赛车手,一心要追上世界上所有的车。在钢铁的冷和血液的热中,在噪音的疯吼中,他们疾驶、减速,超车或者交错,总之是全副身心都陷入了速度的狂欢。这狂欢对于她,并非是好节目,一颗心突突地跳得要命,身体倚在后座上随着车的剧烈跳动越来越紧张发直。
她惊异这墩厚的大吉普竟有着如此莽烈的疯劲儿,此刻像是野性大发,完全撕去一向稳重的面罩,像一架战船似的在大雨中颠乱地冲跃。引擎在粗吼,天地在轰喧,眼前一株株行道树以及蓝色的韩文路标接二连三地扑闪,并且扭曲、变形,那种把持不住的晕又开始了。
这回明显是胃在作乱。满当当的胃受不住—再的横晃,开始翻江倒海。很多东西拼命上涌,恶心是空前的,冷汗不断冒出来,白每个毛孔里向外渗。她将身边的窗玻璃摇下一半,大口呼吸,湿雨打到脸上,闭上眼睛,叫自己抑制,再抑制……晕车带来的痛苦如此难挨,以至于连跳车的心思都有了,而人却虚弱得如此绵软,好像水生动物一样。
终于,当一个急转弯过去之后,她拍响他的座靠背,向他困难地做出暂停的手势,恳求说,停—会儿,停—会好吗……
他侧转身看她一下,眼睛是直直的,有些陌生,手里先没有停,及至将车子驶向靠边的外车道后方才刹住了。
他扭过头来再仔细看她,有些吃惊似的——她的脸发着青白色,努力向他保持常态,实话告诉他,自己现在有一点儿晕,就是说难受,等一刽乙就会好的……
——嗽,你在冒汗?他问她,递给她抽纸盒,将身体完全转过来。有一瞬间,他把眼光停驻在她那抖颤的手指和无色的嘴唇上,然后,下一个瞬间,他将身前的车门扳开,随即又是广声砰,他过来了,关好这后面的车门。
她没觉得意外,她要这直率的近,体恤的近。那滴着两粒雨水的脸上布着化解忧烦的友谊的笑,不错眼珠地细察她的脸色,问她,因为太快了是吗?啊,对不起,一会儿我们就涔涔嘿、涔涔嘿(韩语:慢慢地)!
他安慰她,没关系,已经快要到了,我们现在先休息一会儿。说着,他给她的座椅调整一只扳手,将她的靠背放倒些。她很领情地将身体微仰着,然后看他伸长胳膊从后面掏出两只易拉罐来。她接住一个,是甜酸清凉的梅实饮料,平日里她很喜欢的,现在却一口也喝不下。他侧打开自己手上的咕咕咕一饮而尽。
她瞧着他,把身体滑过来,靠得近一点,并且将手伸给他,她刚一伸出手,他就拉住了,放在自己平静的膝头。一种珍惜的佑护的温情握在了十根手指中。
只有当现刻,当车停歇下来,才闻出刚才喝了不算多却也不算少的清酒那番甜润的味道足以染香车里的空气。然而这空气迷醉之下却忽然静得不行,静得异常。一切仿佛都凝住了似的,任何的行为举止突然都陷入隐隐的艰窘中,或者说艰窘中可以真切地感到难耐的抑制。
雨刷似乎慢下来,雨已经不再激奋,激奋的唯有过往的车流。那种无尽无休的催迫的劲头隔着车窗仍然非常影响人。就这样无言地坐着,来时的滔滔不绝现在一点没有了,只是一同看着听着外面滚滚不息的世界。却也不知为何,这时会感到—种与其颇不相合的怠惰与孤独。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她跟他说,好了,我们继续出发吧。
可是,就在这时候,俩人突然万分紧张起来,一起把眼睛睁大了,看窗外两辆汽车紧紧相挨着划着奇怪的弧线急冲而来,像一阵暴烈的旋风呼啦卷起,刺耳的尖啸中眼看着它们嗵哐一声相撞了!
——幸亏是车身侧位的擦撞——因为距离太近,撞飞的玻璃片犹如水花一般在他们眼前哗啦炸开,她哎呀一声叫起来。
两个司机愤愤地钻出来,脑袋上淋着淅沥的雨,火气熏熏地站在一地的玻璃屑中争辩,都是声调激烈铿锵,像要将对方一口吃下去方才解恨,随后又忽然都不再理论,各自哇哇地打手机,招呼自己的保险公司。片老师见状也推门出去。他们这车子虽然没有受损,但是显然他是以为事故的原因之一是自己停车占了路面,为此而十分歉疚地在雨中恭敬陪站着,一张脸因为持久的赔笑而发红。
她在车窗里面像躲藏一般关注地看着。片老师那一脸赔笑的窘相真像做了多大的错事似的。看着他那张雨水淋淋的发红的脸,她几乎要哭了。
心里边忽然乱极了,非常的不安。她想这到底是怎么啦,这么不顺,越来越不顺!感觉中,前方的路带仿佛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子,而牛项里那个地方甚至已经筑起了高墙,完全作对似的拒绝造访……一切都很不对劲,再往前走似乎是错的,是不应该的!为什么?要仔细想想为什么?
疑虑无可回避,值得深深想,现在,它开始折磨她焚烧她。
——继续出发——继续出发!——我们总是出发、出发,而反对中止和回返,总是无可餍足地要趋向这样那样的结果,并且把这叫作尽兴,根本不愿去想那尽兴后面的意义及其必要性——这是多么奇怪啊!今天,原已是非常好了,非常的快乐,却还要继续,为什么还要继续?是为了占取更高级的快乐?那会是什么样的快乐?而陕乐与快乐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异?
——差异当然有,向往见识更新的奇观,领略更新的真迹,是因为,人心总是没有够的,人的天性如此——可是,假如这向往已经是过分的了,岂不就是非分了?你明明知道这一天本是很快活了,却还要再快活——这如果不是贪欲的话,又是什么呢?
对于前行,史小玢在心里边就这样动摇了。当片老师重新回到车里来,汽车又要发动时,他听到她在后面平静、清晰地说,我们不去牛项里了,下午天气不好,我们还是回去吧。
随即有一刹那的沉默。他回头看看她。
她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在这一点上是很像的,就是都是不难猜度——关于到底为什么忽然要这样想,忽然要这样决定,他肯定是一下子便知晓了。
——嗯,好,那我们就下一次,下一次吧,我们现在就返回。
涔涔嘿,涔涔嘿?他又轻声问她,她向他明确点头,莞尔一笑。
仿佛世界重新又秩序起来。他们的车力图平稳,低速前进。出于特别的审慎和小心,他常时不时地朝侧镜看一看o.他将车载音响打开,放的是郑钧的《回到拉萨》,这太令她惊喜。郑钧那悠远的歌喉不仅是沁人心脾,并且好像立刻给车子减轻了大块负载。
因为是好几个著名景点的回程,沿途返回的车子总是多,并且不少司机都喜欢将音响开到最大,借助着马达的颠震,一些狂乱的摇滚听上去几乎是带着难以承受的暴力倾向。然而,现在她觉得,似乎在心中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安详恬适的感觉;现在,他们的低速与平稳表现出最精湛的从容不迫,不仅超越着所有的快,并且还足以抵消外界所有的莽撞与粗野。
呵,返回真好!一切忽然间全都释然了,身体中的欢欣又扩展开来,竟然一路上再也没有晕。望着前方正在收束着雨云雾纱的山峦,她心里的天空先自恢复了晴朗与澄净。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再见到他,连朋那辆黑色的吉普。
图书馆的一扇窗子正对着他的固定的泊车位,她常选定那扇窗前的一台电脑来打她的论文。偶尔抬起头来,看一下那孤零的空白的车位。有时,竟会无端地觉得,仿佛自身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那辆消失了踪影的车子里。
傍晚时,照例是去那一片幽静的山林,在里面寂寞地散步,呼吸着草木强劲的芳香,自己跟自己说些心里的话。回返的路上,望一望那座高矗着的学校公寓。在11层上面,第三只窗子,是他的,现在,它结实地紧闭着,黑着,那份的结实和黑跟他的车很像。
夜空深深的蓝着,星光很淡,无人的街道在夜晚更加突出了疾速的车流,白煌煌的车灯横扫一切,刷地耀过去,唰地再耀过去。耀眼的车灯扫到她身上,立刻突现了她。她穿着素淡的套裙只身在便道上走,伴着笃笃的脚步声,单薄的影子姗姗地向前,鞋子周围,有很多新鲜的落叶被晚风吹扫着,不断地向一处聚拢。
这天,仁姬问她,姐姐你知不知道?片老师上个礼拜就走了,去济州岛啦,参加那边大学一个什么项目组,跟我们延熙一起合作的,得要一两个学期哪也说不定!——唉,真是的,走之前,他竟然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哼,可恶死了!本来我还想,到中秋节时,我们再叫他贡献一天,一起去红岛的海边看月亮。
——是吗?去红岛的海边?
——是呀,去年大家—起去过的,每人先都准备好睡袋,带上装了松饼的提盒,晚上就在海边的黑沙滩上露宿过夜,呵,就像大茧子似的,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棒!
——可是,完啦,看来今年这美事是要泡汤啦,真可惜死了……
她却想,不说是对的——那窗子的黑也是对的——是最好的。尽管某些事情耽留于心,总会在脑海中奔涌,假装着不去感觉,或者不去回味是不可能的。
有的时候,那扇窗子竟与月亮平齐。她会默默想,那屋顶上吊坠着的灯是太极形的,很亮,温暖如纱的灯光泛出一种浪漫如烟的美好,它照着窗台上满满一箱正欢然开放的金达莱花,照着两片窗子像是张开的翅膀,或者,张开的怀抱……现在,它们全都无法触及地远着,却因为这远而才不断地衍生出来,在心里边漫漫走。并不迷眩,不惆怅,只是美。一些隐秘而轻悠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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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字 张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