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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周围
作者:彭 程

《十月》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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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通常情形,一个人对于周边环境的了解,大概以脚步所能抵达的距离为边界。从他工作或居住的地方出发,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各两公里左右,基本上便是他的活动区域的上限了。在此范围内,他常常会有故土般的熟稔,超出这个圈子,就可能感到陌生。有远足爱好的人对此或许不以为然,但这应该符合大多数人的情况。
       这已经是一片不小的区域了。在辽阔的乡间不算什么,可能就是一大片农田,最多也无非是道路、村庄、池塘、树林、打谷场的组合,基本构成是简单明了的。但在城市,这十多平方公里的区域中,街巷纵横,院落错杂,数不清的单位、部门藏身其间,大小商场、酒店宾馆星罗棋布,数十万居民生息繁衍,日升月落的循环之中,歌哭悲喜的交替之间,有着怎样的丰富、浩瀚和神秘?仅仅是想一想,就会感到微微的晕眩。
       一个人行走在这样一大片区域中,与周边物事日夕会面,目交神接,他会受到什么触动?会想些什么?探究起来,岂不也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情?
       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家报社,近二十年了,一直没有变动,只是在内部换过几个部门。报社地盘不大,由四座建于不同时期的楼房围成一个长方形。站在院手里,感觉像置身于一个放大了的天井中。我在后楼六层一个朝南的房间住了五年,当年那一层都是集体宿舍。房间的窗口下面,正对着一条南北方向的小马路,两旁对称分布着几排四层高的居民楼,年头很久了,红砖墙面早已经褪色,灰黑色的脊形屋顶上,屋瓦黯淡斑驳,像盖了厚厚一层苔藓。
       出报社后门,顺着这条马路步行几分钟,就到达一条东西方向的街道。街南边,是中央芭蕾舞团的院子。漫步在这一带街巷中,时常会看到面容姣好、身材挺拔的女孩子,多数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举手投足,言谈颦笑,都是一种特有的姿态和气质,让人想到春天里一株繁花照眼。的小树。这一带多是普通市民住宅和小工厂、小商铺,街巷胡同都很灰暗破败,因此她们的存在仿佛另类,透露出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息。看到几个这样的女孩子迎面走来,优雅美丽,笑容灿烂,立刻觉得眼前都被照亮了,感觉到生活的美好可人,心中油然跃动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
       如今,这幕情景依然可以见到,视野中的女孩子们依然是那样明丽动人,但我清楚,练功房里,面对那一面巨大的镜子刻苦训练的婷婷身影,该已经换过了多少拨了。二十年前,十多年前,曾经在这些胡同走过的、引发过我的绮思的少女们,如今都在哪里,拥有怎样的一种人生?她们献身的是一种残酷的职业,典型的青春饭,淘汰率极高,没有几个人能够把红舞鞋长久地穿下去。时光洗滤下,什么可能都会发生。除了少数的幸运儿,大多数人可能会在各地的群艺馆、少年宫一类地方,担任教师或艺术指导。甚至可能完全脱离专业,到图书馆或资料室担任保管员,我就曾经数次在成排的书架、蒙尘的文件柜之间,看到过她们。烧得很热的暖气让人困乏倦怠,天花板上,荧光灯镇流器轻微,的嗡嗡声放大了寂静。这种地方都很清闲,足以让她们细致地回忆往日如花的年华,在脑海中重温足尖上的梦想。某个外边单位的人来办事,可能会对她多看上两眼,产生一些好奇的猜测。这实在也是正常的。美本来就是稀缺的,再经过职业的训练,其印痕更是难以完全湮灭,如同一首曲子奏毕,余音仍旧袅袅。
       因为某种机缘,她们多年后回到这个院子,或者仅仅是自旁边走过,从那些美丽的身影上望到自己的过去,那一刻她会想到什么?你会说无非是韶华易逝之类的感慨,陈旧得很。这是事实,然而对于当事人的感受而言,这样的口气未免过于轻率了。说到底,有关生命的一切,感触,思索,事件,遭遇,生老病死,又有什么不是屡屡重复的?人生不过是一代代的循环,无穷无尽,“日光底下无新事”。不过,对于每一个人,生命都是唯一,那个过程连同其中的滋味,都要从头经历和品尝,因此那些放在历史和人群的背景上看会显得陈腐的所思所感,一旦落实到具体个体身上,都生动、鲜活和强烈,具有真切的质感,像刀子划过玻璃,火焰炙痛手指。
       再往南不远,就是有名的陶然亭公园了。在上世纪初文人们的笔下,这里是一个荒凉萧瑟的所在,贫寒的文士们在此把盏赏菊,努力为晦暗的生存涂抹一点诗意的亮色。那几年上夜班,白天睡醒后无事,常常拿本书走到里面,找一排临水的长椅坐下,消磨大半日。那时候游园的人要少得多,远不像如今这样,热闹得像一处集市。上班时分,更是清静落寞。目光掠过湖水一直望到对岸,心情也缥缈无依。湖水中间的小岛上,有高君宇石评梅墓,朴素的墓碑上镌刻着“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是泰戈尔的诗句,用来比喻这对情侣短促而闪亮的生命正为贴切。在当时,我还只能够对前面一句感到亲近和共鸣。死亡,尚是一个陌生的、和自己无关的话题,遥远如在天边。
       出了公园大门,再向南边走一站地,就是车流密集的南二环路了。当年这条路还未修,所在之处只是护城河南边的一条土路,很狭窄,坑洼不平。印象里,当时河面比现在要宽不少,两边是很缓的土岸,透出舒展、坦荡、亲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裁直取平,河堤用水泥砌成直上直下的,让人产生一种异己之感。曾经在夏天的大雨后,看到河里的水汹涌地流淌,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那时两岸有高大粗壮的树木,柳树枝斜伸进水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骑车走在下面,能够听到蝉声,时作时歇,充满天然的趣味。虽然是在城市,但总有几分郊野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隔世。南岸不远处,是永定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那里的气氛,是城市和农村的混合。回河北老家,要来这里坐车。记得新婚不久回家探亲,回来时因为火车晚点,半夜才到,末班公交车已经收车了,那时也没有什么出租车,只好大包小包拎回单位,寒冷的冬夜,竟出了一身毛毛汗。
       我要稍微跑点题,把骑车闲逛也算进来。那些日子,特别是夏天,在单位食堂吃过晚饭,距上夜班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天色明亮,在近处散步已经腻烦,有时便蹬上自行车,借助车轮把视野延伸到脚步不及的地方。这一带都是平民区,从街巷的名字上,就能够猜测到最初在此居住的人们的职业营生:白纸坊,枣林街,樱桃街,菜户营,玉泉营……不外乎种植、手艺、小商业、简单作坊,但透过岁月的阻隔来看,便散发出一种散淡的诗意,连接着一个属于农业时代的、平民的、安宁的生活的梦。有一次,经过半步桥监狱外的胡同,头顶上方就是高大坚实的围墙,铁丝网、岗楼和荷枪的士兵,里面是一种我的想像力抵达不了的生活。也曾多次走过牛街清真寺的大门,看到头戴白帽的人们从里面做完礼拜出来。我仔细辨识那些面孔,试图寻找出这一族群中因融合了不同民族血液而呈现出的些微痕迹,同时用当时了解到的一点相关知识,比如青海甘肃宁夏的“花儿”民歌,一星半点的伊斯兰教的常识,从小听到的家乡一带的抗日英雄马本斋的故事,填补脑海中关于这个民族的大块空白。那时节,在一切领域,正是空白才最能够吸引我。总之,那几年,心态仍然是大学读书时的延续,热切,好奇,憧憬,梦想着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什么。
       那时精力充沛,夜班结束时,总是在一两点钟了,仍然毫无倦意,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记得有一天,几个同样年轻的同事,骑车一口气赶到卢沟桥,为了欣赏所谓“燕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更多的时间,是随兴所至地读书,听听音乐,听任一些漫无际涯的想法,升起又飘散。从宿舍的窗口向外望去,四边的楼群已经融入夜色,显现出黑黢黢的轮廓,只有零星的房间亮着灯。寂静中,能够听到永定门火车站沉闷的汽笛声。
       
       窗外,旧楼房的屋顶斑驳残破。倘若是个雨夜,更显得寂寥凄清。那时,读到了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诗人曾将目光投向了一个个窗口,“在这黑暗的或是光亮的洞穴里,生命在延长,生命在梦想,生命在受苦”。读到这样的句子,觉得有无穷的意味,心底泛起隐约的激动。它让人想到生活的丰富复杂,想到某种真实存在却难以清晰描述、深不可测的玄奥,它们是和诱惑、秘密甚至还有某种罪过缠绕在一起的。如今回想起来,这种感,触中,有多少是出自对诗句的准确理解,又有多少实际上没有关系,更多地来源于“为赋新诗强说愁”的青春综合症呢?但即便是后者,也是特定的年龄的产物,属于整个人生的奢侈阶段,当时浑然不觉,当有所意识时,往往已是事后。
       那时,有两年的时间,我热衷于做一件事情,就是描绘对夏天的感受,记满了一个笔记本。这是四季中我最喜爱的一个季节。我记录下有关这个季节的许多,晴天和雨天各自的风景,清晨、正午、黄昏和深夜的种种画面。有许多地方,我的探测达到了工笔画般的精细,比如皮肤黏涩的触觉,风中树叶的闪光,比如响晴的日子和云彩淡薄的时辰,光与影呈现哪些变化,比如在烈日暴晒下,槐树和柳树的不同气味。我的感官耐心细致地触摸了季节的全部,从六月初到八月末,从少女的清新到少妇的丰润。
       前不久整理旧物,发现笔记本还在,翻开来,恍如隔世。这是我做过的事情吗?当然。当年在我心中,这是一件那么重要的事情,我曾经为那些不能领受这些季节的魅力的人深感惋惜,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失了多么宝贵的东西。说来也巧,重读时也是个夏日,备感亲切,甚至产生了重新体验一番的冲动,但想法刚刚浮现,马上想到下午还要带孩子上课。于是这个念头轻易地被打消了,丝毫不觉得遗憾。
       这时我明白,我的精神离开当年已经有多么远了。
       记忆里,南边,总是系连着青春的余韵。那些凉爽的清晨,寂静的午后,喧嚣的黄昏,回想起来总是闪动着愉快的光亮。造成幸福的一切条件都具备了:充裕的时间,悠闲的心境,没有琐事扰攘,爱情尚在憧憬中,没有成为现实后带来的失望感。确切地说,那是一种具体内容不详的惬意,由于模糊反感到一种宽阔丰富的满足。幸福说到底不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吗?可以条分缕析清晰描述的,往往只是短暂的、一过性的快乐。
       尽管记忆可以打捞,但感受的程度,已经不复能够和当时的敏锐细腻相比了。像一颗存放过久干瘪了的水果,像一部被缩写成故事简介的长篇小说,像从远处遥望一片树林,虽然同样是连绵茂盛,但那种青翠欲滴的气息呢?缀在叶片上的亮晶晶的露珠呢?从树叶的缝隙间筛漏下来的阳光呢?枝头小鸟欢快的啼叫呢?
       按顺时针方向,接下来该说说西边了。依然按照次序,由南往北。
       从报社后门出去,走到南头丁字形路口,向西略偏南一点,便是一条叫做南横东街的老街,它向西一直通到回民聚居的牛街。这条街上第一个南北方向的胡同,叫做粉房琉璃街。多年中,它都是附近我最喜欢的一条胡同,住集体宿舍那几年,隔三岔五地从中穿行,成家后搬走了,也时常在工作日的中午休息时间,去走上一趟。胡,同不宽,但颇长,两边各有一排老槐树,掩映着一个个门洞。初夏时,会垂下来许多俗称“吊死鬼”的绿色小肉虫,在肉眼难辨的游丝上悬浮晃荡,常常是蹭着你的脸时才发现,冷不防被吓一跳。阳光好的时候,会透过很繁茂的树冠,筛落一地细碎的影子。秋冬两季,落叶满地随风寒牢,屋顶残缺的瓦垅间,衰草摇曳。这里住的清一色都是普通百姓,砖墙木门,院落房屋破旧颓败,但那些围坐在门口边吃炸酱面边聊天的人们的脸上,自有一种惬意满足,让人不由得对俭朴生活的从容和温馨,生出一种羡慕。
       走到胡同北口,对着的就是横贯东西的两广大街。街道拓宽前,两边都是店铺,兴旺热闹远过于如今。此地名字为骡马市,想必是当年进行牲畜交易的地方。往西边走一站地,就是名声很大的菜市口,清代刑部处决犯人的地方,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此慷慨就义。当年这里也是一个丁字路口,一座过街天桥连接起了四周,东北边是以黄金制品出名的、有“京城黄金第一家”之称的“菜百”商场,西北边是有着四百年历史的老字号鹤年堂药店。路南,桥东侧是电影院,桥西侧是一家新华书店,在好几年时间内,我是这两家的常客。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态圈,古今同调,只是内容不同。据记载,清末民初,北京城内城南垣的几个城门中,宣武门一带进出的是学子,前门一带则多是官员。这和当今东三环CBD商务区多是公司白领,南三环一带服装商家云集一样,都是功能划分的结果。想像一番在那时的城楼门洞里走过的这两个群体的样子,也是很有趣味的事:一边是乘轿的官员,被搜刮来的百姓脂膏喂养得脑满肠肥,根据品级不同,衙役仆人的排场肯定也会不同;一边是徒步的学子,随身带着简单的行囊,家境好的,顶多也就雇一头驴子驮载书袋,多数恐怕都是形貌清瘦,但由于怀揣着一腔的热望,脚步有力,目光明亮。自明代永乐年间起,全国性的大考在北京举行,各地学子云集京城,食宿成了问题。一些在朝中做官的人,便邀请同籍的官员、富商、士绅等合力集资,设立了供同乡举子食宿的会馆。由于宣武门菜市口一带离科考场所贡院较近,就成了各省在京兴建会馆最为集中的地方。鲁迅先生寄寓数年的绍兴会馆就在这一带,林海音《城南旧事》中的故事,也是发生在福州会馆附近,作家在这里度过了童年。福州馆胡同犹在,当年天真活泼的小英子,已经老成慈祥的祖母,在海峡彼岸的岛上,在椰风蕉雨中。
       这些会馆多数并不豪华,却坚实牢固,透着内在的庄重尊严。我从旁边走过,想像在几百年的漫长岁月中的一代代学子,怎样抱着对成就功名的憧憬,从四面八方赶赴京城,下赌注一样,把命运寄托在一次考试上。由此作为出发点,又衍生、牵连出了一个个故事。那些农业时代,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固然不乏动荡,但对被封闭在某个具体地方的个人来说,更多体验的恐怕还是沉闷、单调和凝滞,因此书生赶考及相关的一切,和芸芸众生最普遍的人生形式相比,便成为一个变数,一个充满可能性的领域,一个潜藏的命运转捩点,这些戏剧性因素,恰恰正是最适合戏曲小说的。于是我们看到了王宝钏十年苦守寒窑望夫还,看到了秦香莲哭诉绝情郎,包公怒斩陈世美。当然,也有可笑又复可怜的,像吴敬梓笔下的迂腐的酸儒群像。故事的最后,总是通往某种道德训诫。
       暂且按下道德评判不谈,那是另外的题目了。就我而言,这一带使我觉得亲近、亲切,是因为一条贯穿了数百年之久的线索,让我有一种同声相应、惺惺相惜的感触。作为一个外省的平民子弟,我也是一种名叫“高考”的当代科举制度的受惠者,在众多羡慕目光的护送下,从贫瘠闭塞的冀东南平原一隅来到京城,在高等学府书香浓郁的校园里接受良好教育,并因此得以拥有一份小康生活,成为众多同龄人中的幸运者。几百年间,许多是变化的,像考试内容,像服务的理念和目标。但以考试成绩为汰选依据的基本原则却不曾变化,除了在“文革”那样极端荒唐的短暂岁月。在一个门阀传统深厚的社会,这样一种一视同仁的机制堪称异数,但却给所有人,特别是那些家世贫寒卑微的子弟,一个难得的梦想成真的机会。
       不过,如果将生活作为一个整体来打量,更能给人强烈印象的,毕竟还是变动,无处不在的变动。它们是兀自闯入眼帘的,躲避不开。如今,在写这篇文章时,我走过多少次的粉房琉璃街尚在,但胡同东边的房屋已经拆光,变成了一个名为“陶然北岸”的房地产项目的一部分,已经有几幢楼房拔地而起。胡同西边的那些平房,一副孤雁失侣茕茕孑立的样子,它们早晚也将变成对面的模样。这条胡同会留下来,成为楼群中间的一条道路,仿佛高耸的山峦之间的一道峡谷,但再不会是那条二十年中印下我无数履痕的胡同了。这条胡同的韵味,会随着冬日眯缝着眼睛倚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随着北口卖烙饼的吆喝声和飘散的烙饼香味,一同消失,了无痕迹。
       
       这只是一个缩影。周围方圆好几平方公里的一大片区域,都在经历这样的蜕变。几年前,两广大街扩建;打通菜市口南路,路南边许多会馆及名人遗址连同它们寄身其间的大片平房、胡同等,都被拆毁,如今只能追忆和凭吊了。路北边,同样是大变样。当年几十条弯曲狭窄的胡同有如迷宫,我骑车上下班时,隔三岔五选一条未走过的胡同穿行,体会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感受。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楼林立的居民小区和购物中心,旁边一个更大型的商城也在建造中。规划更为雄心勃勃:一条南北方向的大街两边,将汇聚多家著名的国际大通讯社、报社、电台、电视台,形成一条“国际传媒大道”。命名的热情,不过是这个时代的种种冲动中的一个微小的表现。目前这些尚是蓝图,但不需多久就会成为实体。在除旧布新方面,人们已经积累起丰富的经验,速度、效率令人惊讶。
       从胡同出来,就看见米黄色的报社大楼了。对面的前门饭店,建于五十年代,曾经是京城屈指可数的高档宾馆,但和近年来众多新建宾馆相比,则未免逊色不少,仿佛迟暮的美人,面对众多青春靓丽的新面孔。我第一次到里面,是参加工作的第一个秋天,报社组织看根据路遥的同名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好多年头,报社一年一度的迎新茶话会,都在这里举办。饭店西侧宽阔的人行道上,九十年代中期的好几个年头,成了热闹的摊贩市场,卖廉价服装。紧靠着饭店的外墙,有名的“小肠陈”曾经在露天里支摊,我有时和同事去吃卤煮火烧,看着旁边一口大锅里盛满了肺头、肥肠、豆腐、切成小块的面饼,在酱紫色的浓汤中上下翻滚,热气腾腾。对面是技术交流馆,最不名实相符;先后卖过百货、家具等,如今成了一家便利超市。
       如果街市仿佛一条河流,作为其堤岸的建筑都在发生变化,那么河床中涌动,的水流呢,也就是构成生活的具体内容,自然更是随时更新了。泛泛而谈未免不着边际,就说时尚的更迭,可以明确辨识的,在这么多年中,不知有过多少次,经历了几番轮回?再缩小范围,只说穿着,记得曾经时兴裙裤,裤筒宽松得像面粉口袋,单位几个年轻女孩子,高矮胖瘦的一齐装扮好在门前走动,感觉颇怪异。还一度流行黄裙子,满街都是晃眼的明黄色,甚至还有一出话剧的名字就与此有关。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其实,不难掐算出具体的年头。马可·奥勒留,古罗马帝国的皇帝,著名的斯多葛派哲学家,曾经这样写道:“时间好像一条由发生的各种事件构成的河流,而且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因为刚附看见了一个事物,它就被带走了,而另一个事物又来代替它,而这个也将被带走。”
       当然,所有这些,都只能去记忆的深层探寻了。悄然流逝的时光是一层层淤泥,覆盖了曾经发生的一切,那一切也和此时在眼前闪动的事物一样,充满了鲜活的声息。想到这些,会有一种情绪在心底氤氲。人的本性中有着期望事物恒定不变的倾向,所以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一类登峰造极的比喻,被用来赞美在感情序列中位居前列的两性情爱,这或许正是源自潜意识里对于韶华难再、生命易逝的忧惧?
       随着城市改造步伐的加快,媒体上对于古都美学风貌行将消失的忧虑很多,但改变或消失的,何止审美韵味一种,而是涉及到人生的诸多况味。存在决定意识。人心中一定有些东西,是和环境密切相关的,其面貌和质地都受到它们的制约,仿佛某些植物,只能生长在特定的水土中。对比两种不同的生活图景,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一种是在雨水敲打屋瓦的声音和鸟儿的鸣啭中醒来,院子里石榴树的影子映在新裱糊过的窗纸上,胡同里小贩叫卖的声调舒缓悠长;看茶杯里茉莉花片舒展出袅袅香气,时间的步伐迈动得太迟缓。另一种,是在闹铃声中努力睁开眼,被车潮人流裹挟着,赶赴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某个小小的格子里,在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中,在总也写不完的公文报表中,不觉中一天匆匆而过,更深夜阑,旁边电子游戏厅中枪炮的轰鸣声却通宵达旦。这种种不同的背景下衍生出的情感,想法,遭遇,故事,当然会有所不同。譬如爱情。在前一种情形下,萌发和生长都可能缓慢,羞怯,欲说还休,却自有一种入骨的深浓情味,有对抗时光的执拗和坚固。而在后者,也许会远为炽热迅疾,奔放明快,但由于浸润了时代的风习,却容易潜伏种种变数,痴迷和淡漠都在朝夕之间,如同街头上飞快更替的外景。
       每一代人的生活,用哲人的眼光看,从大处看,无非都是生老病死,基本内容都是一样的,但换成常人的目光,从细部看,更多的还是不同。仿佛同样几个音符,同样的几种颜色,却可以创作出风格迥异的音乐美术作品。关键是看你在无休无止的时间大潮中,位于哪一道波浪上。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日子,单位的各个部门都正在忙着收拾,准备告别这座使用了三十九年的办公楼,搬迁到几公里外的新址。今后,没有特别的情况,我不会再返回这里。于是,对于我来说,它就会变得仿佛不存在一样。“存在即是被感知。”这曾经被贴上唯心主义的标签受到批驳,但想一想,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不曾感觉过,我怎么能够肯定它存在过?或者换一种说法,即使它存在过,但因为和我没有关系,那么,和压根儿没有存在过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并不是在拗口令。
       再瞥最后一眼吧,今后这座建筑中几百个房间里的生活,回忆和梦想,欢乐和伤痛,只属于进出这座大楼的人们,而和我无关。
       一直向北走,十几分钟后,就到了闻名遐迩的琉璃厂古文化街,书籍字画汇聚之地,也是一个多世纪以来,文人雅士们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对同一个地方,不同人的感受常常会是很不一样的。在你是断肠之处,在他却是销魂之所。在你值得反复品咂回味,在他却可能是急于摆脱的梦魇。因为充塞流布其间的生命体验各不相同。就琉璃厂来说,旧文人们笔下每每流荡着怀旧的怅惘,也许与文字多写于暮年有关。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地方总是和热闹喧嚣、生机勃勃,和丰盈的梦想,和生命中明媚的一面,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一段长长的无形的链条。链条上的第一个环扣,系在肋年代初期的日子上。还在读大学时,就和它结下了缘,曾多次从校园所在的海淀镇,坐332路到动物园,再换乘15路过来,买古籍图书。当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古典文学研究家。参加工作后,近水楼台,来得就更多了。这里的那些书店,海王村,邃雅阁,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的门市部,没有一家不曾留下足迹。每年秋季的古籍书市,更是一连多少天,穿行流连于分布在海王村公园上下二层的许多家书店书摊之间,被初秋热力尚存的阳光晒出一头汗。藏书中的相当部分,是多年间在这一带搜罗的。
       然而慢慢地,我去得少了。现在,大约有两年之久了,我甚至不曾再迈进过其中的一家书店。是因为家里书多得无处存放,还是阅读的兴致衰减了?两者都有吧。想到当年购书藏书读书的热情,恍如隔世。那时,一周不逛一次书店,就似乎有种负罪感。当年梦想拥有足够多的书,后来有了。又渴望拥有一间单独的书房,安置这些书,这一点终于也实现了,五个大书柜一字排开,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顶天立地。“坐拥书城”的条件具备了,但兴味却不复是那么浓厚了。
       这总还算是在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虽然按当初的眼光看,心情已经涣散,步伐已经杂乱。改弦易辙的也大有人在。一个朋友,当年聚书的兴致远过于我,得用痴迷狂热一类字眼来形容。好几个年头的琉璃厂古籍书市,他都从远在西北郊的单位赶来,一大早就守候在书市门前,为的是第一拨进去,淘到好书。因为买得太多,自行车装不下,便运到我宿舍里存放,床铺下都快堆满了。后来多年不曾联系,再见面已是十几年后,应邀到其远郊的连体别墅度周末。上下两层,附带不小的花园。房间就有六个,自然也有书房,书也不算少,大部分是管理经营之类商务书,外表很是堂皇。当年他狂热搜集的学术文化书还是有一些,但从位于书柜里层的位置,从摆放得横平竖直的整齐样子,看得出几乎不曾翻动过,如今它们的职责只是陪衬。在一帮在文化,团中讨生活的朋友面前,主人也许很在意自己曾经的角色,表白说只要抽得出时间,他还是时常重读过去的书。但我听出了言不由衷。书籍也和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是否被亲近,亲近到什么地步,是有痕迹的。
       
       人生中,这样的情形还有多少?曾经占据生命中心位置的内容,慢慢地退出,慢慢地淡出视野。当然,同时也会有什么从远处围拢过来,拉到眼前。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一近一远的过程中,改换着模样。由于是渐变,当事人自己往往也不甚明晰,只有将其放置在较长的时间背景中,才会看得清楚。
       后梦叠上了前梦,新梦覆盖了旧梦。其间的纠结、错杂、失望、得意、悔恨、庆幸等,谁能说清?哪一种更好?始终如一的梦想,还是不断变化的追求?求新逐变是人性中的天然倾向,并没有什么让人一条道走到底的充足理由。但另一方面,在短暂的一生中,如果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秉持的话,目光就更易于游移,生命的飘忽感也就难以得到抵御。
       这条南北向的街道东边,就是前门外大街、大栅栏商业区及周边胡同群,因为被列入了历史文化保护区,得以较完整地保存了原本的面貌。这里,巷陌纵横,院落错杂,鳞次栉比的店铺,摩肩接踵的人群,永远是拥挤嘈杂,张扬着商业活动的无限活力。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吸引我的是那些旧房屋宅院,曾经被时光的沙尘反复覆盖过多少次,如今显得灰头土脸。在旧建筑被大片地拆毁的今天,我希望它们最终能够完整地保留下来。这里面,有和众多专家们相同的价值观,即保存旧城审美风貌,但还有一条属于个人的隐秘理由:只有依托于那些黯淡破败的旧建筑,我才能够寻找出过去的影子,才能够想象那些曾经发生或者可能发生的故事。沉湎于不切实际的梦境,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一种难以摆脱的癖好。
       那些幽深曲折的胡同,迷宫一样,让我不止一次地迷失。有一年单位分房,有一间就位于这里,曾陪同一位同事来看过。从一个光线昏暗的门洞里进去,沿着黑黢黢的、有些地方的扶手已经朽烂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周围是回字形的一圈环廊,围着许多个一模一样的房间,看下面仿佛天井。当时只觉得格局甚为奇特,后来才知道,原来附近就是闻名的八大胡同,这里曾经是其中的一处娼寮。同事在这里住了一年余,我曾开玩笑地问他,睡在这样的屋子里,深夜的梦境中怕要有脂粉味道飘过吧?
       从这里的任何一个胡同走到东边,来到前门外大街上,都会望见正阳门城楼箭楼。上个世纪前叶的几十年间,乘火车进京,出前门火车站,第一眼望见的就是那巍峨雄浑的形体。从湘西乡下来京城闯生活的十八岁的沈从文,一睹之下,胸中顿生豪情:“啊!北京,我要来征服你了!”让人想到巴尔扎克笔下,闯荡巴黎的外省青年拉斯第涅。其实,类似的故事可谓随处可见,并没有什么新意。这是属于年轻的梦想,具有最广阔的普遍性。胜利者当然有理由用自豪的语气回忆和夸耀,或者被后人当作传奇一样地叙说。但我想说的是,相信每个人其实也都曾有过不同内容的梦想。不过是没有实现,缺乏言说的资本,于是只好无语。谁会在乎一个籍籍无名者的诉说呢?羸者通吃的商业法则,原本根植于人性中的可以谅解的势利根性。
       明白了这点,也就不必再顾虑什么,不妨推而广之,猜测一番那些当年曾经在这片迷宫式的区域内生活的、和少年沈从文同时代的各色人等,都会有什么样的梦境?既然生活的本质便是梦想。
       不难想见,那会是一部梦想的百科辞典,是层层叠叠的梦想的金字塔,有着不同的形态和色彩。在胡同中拉着客人串街走巷的车夫的梦,该和老舍笔下的骆驼样子一样,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那位站在寒风中迎候客人的店铺伙计的梦,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掌柜,开一家小小的绸布店、鞋帽店。某一条烟花巷里的备受蹂躏、强颜装欢的风尘女子,梦想的是有朝一日从良,寻一个老实厚道的男人过完下半生,只是不知还能否生育下一儿半女?强横霸道的军阀,老谋深算的政客,筹划着如何扩充势力,如何浑水摸鱼。革命党人也曾出入这里的歌楼酒馆,结交三教九流,放浪形骸的表现,既出自于不羁的天性,更是一种巧妙的掩护,图谋推翻清廷,实行共和。总之,这里混合了善良和奸邪,谦卑和野心,家长里短和社稷传奇,光明磊落和鬼蜮伎俩,汪洋浩瀚,深不可测。
       这一带,因其毗邻皇宫的特殊位置,而成为一处公共记忆的富矿。脚步的每一次迈动所溅起的尘埃中,都可能会含有几星历史的尘屑。清官秘闻,优伶传说,老字号商铺的历史,义和拳起事和八国联军炮轰正阳门城楼,蔡锷将军和小凤仙的英雄美人传奇等,既有信实也有野史,被匆匆流淌而过的时间潮水裹挟、混淆为一体,真伪莫辨,成为后世的历史学家和平头百姓争执不休的一个个悬案,为原本已经十分繁复曲折的历史迷宫,添建了一条条新的疑径。
       公共记忆的力量十分强大,每每会挤占和遮蔽个人记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真正对个人生命产生意义的,还是后者。仅仅是由于这些属于私人的记忆,生命才具有特别的滋味,人和生活才建立了一种深切的关联。我曾在马来半岛高大茁壮的热带树木下,喝着一种略带苦涩味道的饮料,听一位耄耋老人话旧。他在紧邻前门的一条胡同里度过童年,成年后远赴南洋,再未回去过。当回忆的潮水漫过幼时的一大片街巷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卖酸梅汤和冰糖葫芦的街头小贩,是春节逛庙会时拿在手上哗哗转动的风车,是看过的木偶戏和皮影戏,是把小小陀螺抽得飞快旋转半天不停的快乐场面。我记得那一副写满了眷念的表情,和语气中浓浓的怅惘。
       就说我自己,多年来在这个地方穿行了不知多少次,但真正留下记忆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当年上大学时,母亲自家乡来看我,带我在箭楼东南方向的一家服装店里,买了一件毛线衣。我不会忘记母亲看我试穿时,那种慈爱的目光。等到问过了价钱,母亲一时有些犹豫,虽然远谈不上贵,但当时家里很贫困,花一块钱都要算计。但最终母亲不顾我的反对,掏钱买下。那是深秋,旁边的一家卖食品的小铺子里,飘散出糖炒栗子的香味。另一次和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有关,背景之一便是这里的纵横交织的胡同。一个冬夜,骑着自行车在炉灰渣、冬储大白菜垛之间的狭窄通道中小心穿行,感受着后座上惬意的重量,姑娘的胳膊羞涩地、若即若离地箍在我的腰上,至今想来都感到一缕温暖。车轮不小心碾上一片结冰的路面,连人带车摔倒了,一时手足无措,却只听到姑娘娇嗔的笑声。
       胡同纵横,庭院深深。在阔大的背景中,在旋生旋灭的千万种场景中,这两个画面,只能算上一个极端微小的细节。但它们是属于我的,是我灵魂中的小小芒刺,使我有一种幸福的疼痛。
       从这里面的任何一条胡同向东走,都会走到南北方向的前门外大街上。
       站在胡同口,左望,是巍峨的箭楼,向右边走,不出一千米,以一个十字路口为界,南边就是永定门内大街。这条大街未必人人都清楚,但要说起天桥地区,不知道的人大概寥寥无几。这一带,也正是报社的东边。今天,天桥仍然是老北京神话的一个构成部分,吸引了许多爱好民俗的寻梦者前来踏访,但估计多半会失望的。任何事物都寄寓于特定的空间和时间中,那些传说中的天桥把势的奇技绝活,已经属于湮灭的过去,时过境迁,即使想像力再为发达,也难以再现当时的生动逼真。倒是街巷的痕迹更为持久牢固,经得起时光的咬啮。这里是平民,更准确地说是贫民的聚居区,穿行在那些破旧逼仄的胡同里,不难想像当年生活的贫寒困窘。
       这一带,名气最大的是天坛公园,前后去过不少次,在凉意森森的古松古柏下徘徊,围绕着圜丘上的回音壁转圈,想像时间的浩渺,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缩小,几乎像一粒树底下到处都能捡到的松籽。隔着一条大街相望的先农坛,在很长的时间中都荒凉岑寂,让我想到史铁生笔下的地坛公园——当然是七八十年代时的模样。如今,以拓宽南中轴路为契机,道路两边的变化十分惊人。分隔两个公园的平房、商亭、市场、临时建筑等都被彻底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园林,广植树木花卉,与新建的永定门城楼相呼应,让人鲜明地感受到了复兴的气象。
       
       但一个人的头脑毕竟不是旅游手册,不是大公司名录。对于某个具体的地方,他的记忆会选择什么,却并非仅仅来自于对象的知名度,而更多是取决于它对他的生活的影响程度。对我来说,只要脑海中那一架探测雷达转向东边这一片区域,首先显露在荧光屏上的,是两个医院的形象。
       二十年前,到天坛医院求医的患者不会比今天少。这所医院以脑外科手术而闻名。当年,被一片居民楼包围着的医院大门显得十分寒碜,生着煤炉的候诊室热量微弱,穿了厚厚的棉衣仍旧不停地抖瑟。一位故乡的亲戚的儿子,聪明伶俐的七岁孩子,得了一种叫做颅咽管瘤的恶性肿瘤,来这里动手术。这种病发病率极低,据说几十万人中才会发生二例。手术前后,孩子的父母在我的集体宿舍里住了一个月。和母亲无奈的隐忍相比,父亲显然更难以认可和面对这个现实,灵魂被剧烈的痛苦撕扯着,一刻不停。上完夜班已经后半夜了,回到宿舍,他还未睡,靠窗口枯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烟头的暗红色一闪一闪的,不时会发出被压抑的叹息声。这种罕见的病魔为什么会轮到我儿子?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要遭到这样的报应?在百思不解之后,一个县城里的孔武干练的警察,彻底的无神论者,也开始怀疑冥冥中或许藏着什么神秘异己的力量。为了排遣痛苦,他时时向一个笔记本上写些东西,有一次我翻,开来看,除了呼天抢地般的痛苦哀号外,还写满了种种猜测,都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找寻和分析。比如,孩子发病前一年的冬天,鸡半夜打鸣,应该想到这是不祥之兆,但为什么没有注意?刚犯病时,孩子喊头痛喊了半个多月,为什么只当是伤风感冒,拿了一些药吃,而没做进一步的检查?似乎那样做了,孩子就不会有今天的情况。这样的念头分明是谵妄的,但在特定的心境作用下,却仿佛潜藏了种种可能性。痛苦传递到握笔的手上,笔迹也被扭曲得潦草变形,充满了悔恨,似乎自责越深,心情也更好受一些。这种亲子之爱的强烈和非理性令我惊骇。
       手术应该说是较成功的,但据医生讲,复发的可能性非常高。因为肿瘤的位置在脑干部位,不能全部切除,但只要留下一点,癌组织就有可能再次生长、繁殖、增大。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只能如此,别无选择。我们都想,孩子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今后来眷顾他的该是那很小比例的幸运了。其后好几年,孩子没有任何病痛,的感觉,那次回老家,看到他长高长胖了不少,脸蛋红扑扑的,也更聪明了,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前几名。我们以为总算逃过了一劫——然而这个希望又一次被粉碎。病魔再次伸出魔爪,肿瘤重新长大,疼痛更为剧烈。第二次手术,孩子未能走下手术床。由于失去爱子的巨大创痛,这位父亲在其后的岁月中,陷入忧伤抑郁,几种致命的病魔也乘虚而入。几年前,正当半百盛年,撒手离开人世。我敢肯定,在弥留之时,他一定听到了冥冥之中爱子的召唤。
       多年后,我又一次目睹了悲剧的重演。一个大学同学的女儿,得了骨癌,忍受了几年化疗、放疗的痛苦,最后仍然不治,如花的生命在十三岁的花季凋零了。灾难降临时,当然不分男女老幼,“黄泉路上无老少”。但发生在孩子身上,发生在生命之初,总是更显现出残酷和邪恶,让人难以面对。
       夺命恶魔的面孔是多样的。不可预料的疾病之外,还有突如其来的灾难。报社一位职工的女儿,在旁边的一所中学上学,一次放学时刚走出校门来到街上,从旁边驶过的一辆卡车撞倒了一根电线杆,不偏不倚地砸在她身上,当场死亡。这种事故发生的概率极其微小,然而只要有一桩,就足以判定其无限邪恶的根性,因为它对应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当然,绝大多数人不会遭遇这样的噩梦。然而,侥幸躲过了猝然的断裂,谁又能避开缓慢的凌迟?这一种感触,又是同另一座医院相联系的。
       友谊医院是单位的合同医院,出大门向东走上十来分钟就能够到达。每个年度的体检在这里进行,单位医疗室解决不了的病痛,也都要到这里就诊。苏式风格的建筑,印证着一段两个相邻大国友善交好的历史。这所医院的太平间,在医院大院的西边,那里有一个侧门,面对着一条南北方向的马路。这条街离报社更近,散步时经常走过,因此经常能看到护工把死者抬出侧门,在身着丧服的亲属的簇拥下,抬上灵车。见得多了,感觉便麻痹了,似乎彼此毫不相干。
       这种意识当然是荒谬的。英国诗人邓恩写道:“每个人的死亡也都是我的死亡,丧钟也是为你而鸣的。”万事万物,都被一道无形的纽带连接着,虽然未必意识到。诗人的话如今已经被现代科学印证——混沌学理论认为,大洋此岸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有可能在几千公里外的彼岸引发一场风暴。但另一方面,这种淡漠、无动于衷,也许自有其深层的理由。除了探究天地人生之谜的哲人,大部分常人毕竟不需要对每件事情都寻根问底。也许,这正是生命被赋予的一种必要机制,使人能够慢慢地认识、习惯并且适应于那些攫取生命的异己力量。过度的敏感,过多的思虑,只会带来伤害,慢慢累积起来的重量,会像铅坠一样羁绊灵魂,戕害生命的活力。生存已经充满忧伤,为什么还要预支生命结尾时的悲哀呢?
       就我来到报社的二十年间,新人旧人,不知换了几拨。报社不同于机关,不必坐班,内部各个部门也都是各把一摊,相互间不需要过多联系,因此虽然出入于同一座大楼,许多人彼此并不认识,认识的也多属点头之交,这样一来,谁调走了,谁的生活发生了变故,别人都说不清。好多次,听人议论起某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面孔,这才猛然意识到,已经有多年不见此人了,甚至更糟,得知已经与这个人阴阳暌违了。
       我所在的部门的一位老领导,曾经告诉过我英语中两种对死亡的委婉说法,分别叫作“加入大多数”和“成为分母”。的确,与逝者相比,活着的人,尽管以亿计数,也永远只是少数。随着时光的流逝,分子不断变为分母,分母越来越大,仿佛一座巨型金字塔的不断在增宽的底座。这是一切生命最后的归宿。也许只有在这个目标上,才真正谈得上万众一心,步调一致。
       瞩目和思考这个过程时,死亡的含义便不知不觉中被转换了,由肉体的消失变为躯体功能的衰减。死亡不但是结果,更是一个随时随地的过程。从出生那一刻起,人就在走向死亡。这样想,心情会变得坦然和平静:既然始终与它携手同行,不曾须臾分离,又何必要为最后的那一次拥抱而忧心忡忡呢?那无非是一种更夸张、更具有仪式感的动作。
       目光还是回到身边吧。人群中,难享天年的毕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会循着一条正常的轨道,慢慢老去,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自己生命的季节。令人想到一棵树上的叶子,由碧绿变为枯黄,由润泽变为枯涩,曾经光洁的叶片,渐渐布满了细碎的斑点和小孔。在单位每月报销药费的固定日子里,总能在楼道里看到许多离退休职工,他们互相打招呼,询问彼此的健康,交换种种的抱怨。二十年前我刚进报社的时候,这里面的许多人还年富力强,精神矍铄,是本部门的骨干,如今垂垂老矣。原本文弱儒雅的,显得更加飘然绝尘,即便那些性格硬朗、锋芒毕露的,眉宇之间那一缕好斗的神态,不知何时起也被温和蔼然替代。那样一种姿态,更多地属于彼岸,让人想到的不是某个具体事件、具体日子,而是隶属于永恒的范畴。
       按正常的生命流程,不罹患绝症,不遭遇无妄之灾,再过二十年,我也将是这个排队等待报销药费的队伍中的一员。而那时,也会有年轻人,迈着轻盈的步子从旁边走过,仿佛是二十年前的自己。此时的我,恰好行走于人生旅途的中间,位于一个最好的观测点,前瞻后顾,来路和去处,都分明清晰。仿佛一出永远不会闭幕的戏剧,一代代人老去,退场,隐没,而同时许多人也正在出生,走近,登台,充当主角。这幕大戏,又可分作无穷的单本剧,场景林林总总,内容繁复错综,角色如恒河沙数,同时上演,彼此交错,但却共有一个剧名:人生。
       
       歌手朴树的歌曲《生如夏花》中,反复回旋的是这样几句歌词——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太平间门口的斜对面,隔街相望,是一家餐馆。显然是为了辟邪,餐馆门口摆放了两个石狮子。坐在餐馆里,隔着玻璃,那边的动静会望得清清楚楚。许多事情,要借助对比才能够认识得更清晰。敏感的古代波斯诗人,在纵情狂欢的时候,用人的头骨做成的杯子盛酒,通过凸显人生如寄的短暂,来使得享乐的滋味更为醇厚浓烈。也许由于医学的发展攻克了许多曾经致命的疾病,由于寿命的普遍延长,我们没有那样的敏感,生死不再是日夜缠绕的问题。但在一些特殊的时间和场合,譬如此时此地,也能像电光石火般闪亮一下,生命的脆弱,生活的意义,霎时间都会涌到心头。
       蒙田说过:“思考死亡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这位异代异域的智者,在这句话中,却揭示了一个不受时空阻隔的道理。
       那么,何妨从容把盏。酒入脏腑,该会有一些东西,被逗惹出来,仿佛在显影液的浸泡下,胶片上的内容渐次呈现。酒液是五谷的精华,这些感触,则是对生活发酵和蒸馏后的提取物,是高纯度的、最为本质的东西。
       和整个城市相比,我的步履所至的周边范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一处微不足道的局部,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两者之间,像一盆水和一座水库?一棵树和一片林子?
       但它们却是这个巨大,整体的有机部分,能够透露出这座古老而充满活力的城市的总体精神气韵,它的魅力和缺陷,荣誉和羞辱,它让人迷醉或尴尬的内在特质。仿佛物质构成层面上的原子,尽管是最微小最基本的单位,但已经包含了此种物质的全部最根本的内容。
       作为高智能的生物,人似乎无所不能。偌大的地球硬是被弄成了一个村子,越海跨洋如同到邻居家串门,去外层空间和其他星球也不再是痴心妄想。也许不需要太久,旅行社之间就会为到月球观光度假展开竞争,就像今天在火车站出口处招徕生意的旅店。但我仍然要说,对绝大多数人来讲,其生命的展开,人生体验的获得,是发生在周围的一个有限空间里的。不管将来科学会发展到怎样难以想像的地步,只要空间的物质属性依然,这一点也不应该改变。一个有心人,会通过对周围有限的地方的凝视,洞悉存在的一切秘密,得到人生的全部感悟。这里展现了这样的一种关系:咫尺如同天涯;须弥纳于芥子。
       或者,不妨换成英国诗人布莱克的那一段著名的表达:
       在一颗沙粒上看到一个世界
       在一朵鲜花中望见一片天空
       在你的掌心中把握无限
       在一个钟点里收藏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