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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先锋]一个人坐云霄飞车
作者:陆 离

《十月》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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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到佐藤的时候我已经老了,应该到了男人不感兴趣的年纪。这没什么,我不苦恼,反而很高兴。从青春期发育到那时候几十年,我从来不缺男人,我最苦恼的事就是生活中没有一天没有男人。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说大话。别的女人都为没男人苦恼,我却为了赶男人走而痛苦。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才四点天就亮了。午夜之前我赶跑了一个男人,他穿着内裤睡眼惺忪地站在我跟前,怀里抱着皱巴巴的衣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示意他走出门去,用最温柔的方式。他还是不懂。我给他倒了—杯水,他迟疑着要接过去,我把杯子倾斜了过来,水流到了地板上,沿着莫名其妙的方向向前流去。一只红蚂蚁正爬到水边上,它停下来,很快又顺着水流的方向继续爬,离它刚才要去搬的一小块面包渣越来越远。
       “‘你弄湿了我的地板。’
       我对男人说。我指指钟。分针和时针的夹角越来越小,像两条紧紧合拢的腿,秒针在钟面上故作轻松地兜着圈子。我突然感到我离一个我毕生都在期待的日子近了。
       “我遇上的男人都是没有理解力的。我希望上天怜悯我,让我遇上一个与众不同的。理解力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曾经把理解力做成棋子跟男人在棋盘上对弈,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想法奇异的工匠,爱好手工。要知道做棋子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打磨时需要特别耐心。我们从没有下过一盘完整的棋,到了中途就被各自的情欲淹没了。可惜了我的棋子,它们被打翻在地上,东边一辆车,西边一匹马,在地板上孤独地滚动着,像在忍受着身不由己的煎熬。
       “我打开窗,午夜之前的风吹了进来。我总是这样,在做爱的中途我打开窗。
       “我替那个男人叫出租车,很长时间了每天都有同一辆出租车停在我的楼下,黑色的,我相信这是城市里仅存的一辆黑色出租车。它隐蔽在夜色里,很难被人看到。
       “我从不问从我这里出去的男人去哪儿。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也关心,没事做的时候查查电话号码本啦,听广播时听到一个相熟的名字心里也会有触动,那种突然一紧的感觉,要是正好有天气配合心情,还会感动,觉得浑身都软软的,想躺在沙滩上看看天,什么都不做,然后睡上一觉。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啦,消遣,人生有各种消遣,工作啦,谈恋爱啦,出名啦,有钱啦,都是消遣,看兴致吧,有时候你有这种兴致,有时候有那种。反正我都喜欢,只是看心情,不同阶段有不一样的心情。当然啦,你跟过去的生活总是摆脱不了干系,有时候你想躲得远远的,却逃不开。这并不是我希望的,当然如果事实就是这样,我接受。
       “也许你要误认为我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要是你来过我家你就会改变看法。我家的屋子有一半用来当储藏室。每当一个男人无可奈何地离去,我总是向他要求一样东西。
       “‘留下一样你希望给我的。’
       “我说。我有一些普通的收藏。比如头发、皮屑、各式各样的衣服,我最喜欢气味。为此我研制了一套收藏气味的方法。把气味装在各式各样的瓶子里。
       “我赶跑的男人不计其数。别的女人到了我这个岁数都枯萎了,只有我依然盛开。”
       我关上单放机,摘下耳机。大地刚刚回春,有些花儿开了,远处的树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绿色中,它们总是给人带来春天最初的惊喜。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脑海里还回想着刚才的那首歌,ROLLING STONE的《当眼泪滑落》:
       一天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那些我看到的笑脸
       并非为我而存在
       我坐在这里看着
       眼泪落了下来
       ……
       这是一天的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就像我平常做的
       他们却以为我头一次这样
       老式的万胜磁带,是在学校的图书馆成批买的,用来练习听力。第一遍录上的是日语课文,第二遍是ROLLING STONE的拼盘,第三遍是那个老妇人的谈话,长度不足以覆盖整盘磁带,于是就剩下了这首歌。
       记不清是第几十次听这盘磁带了。我扔掉了所有的磁带,唯独留下这盘。为了这盘磁带,我保留了单放机。时代已经从单放机进化到 ED机、MP3,我还是舍不得扔掉这个老古董。十年,已经过去十年了。在我的记忆跟转动着的磁带上,她还活着,老妇人的声音依然生动,带着喘息。
       人与人的相遇一定是个奇迹。在某时某地。我们说不上为什么会为彼此停留脚步。同学啦,同事啦,朋友啦,或者仅仅是一个陌生人。反正要活下去你总会跟各种人打交道,很难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妇人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些呢。我完全不了解她,对于她的生活也感到隔膜,何况她比我大上那么多,如果不是偶然,我听不到也想像不到那样的故事。
       所有的感觉里,听、闻、触摸永远要比看来得实在,那些盛开的鲜花,树枝上的绿色的芽苞是真实的吗?我很怀疑。
       闭上眼睛,一切才会浮现,才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也在它们之中,就像在海里游泳,免不了喝口咸水,喝的时候你才存在。只要一把手放在单放机的按键上,听到齿轮转动,我就闭上眼睛。
       跟老妇人算什么呢。朋友?我只见过她一次。唯一的一次。那时我把她当疯子,可现在觉得跟她很熟悉,还有一点倾心。我在心里跟她对话,猜她会怎么回答。
       其实那天晚上我没说什么,我在工作,而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也许并不在意我听得懂听不懂。如果不是当时我打开了录音机,怀揣着意外听到别人的隐私并把它暗中记录下来的罪恶的快乐,我一定会感觉到耻辱。我不是垃圾筒,不需要别人把垃圾一股脑儿地倒给我。
       后来,我才慢慢懂了。她给了我别人不可能给我的东西。
       我甚至把她说的话翻译过来,落在纸面上,为了体会字里行间那些精妙的含义。随着这十年的成长,我对她的话的理解加深了许多。不过我更喜欢听磁带。她的语气让我想起十年前——十年前的我,十年前的气氛,十年前那次奇妙的相遇。
       那是大三暑假。我做兼职日语导游,原以为这个工作就是游山玩水。可我想错了。一个星期里爬两趟长城,走三回故宫,累到小腿抽筋。就算偶尔去趟桂林,也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对于玩乐的好奇心和兴致渐渐丧失了。
       那段时间我在恋爱中,说不出的感觉,恋爱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美好,可还是吸引我,欲罢又不能。我感到我长大了。长大是什么感觉呢?就是一切都变得模糊,越来越缺乏判断力。觉得谁说的都对,又不对。
       我希望能找个成熟些的男朋友,让他告诉我一切。我把自己定位为三十岁的女人,化很浓的妆,穿深色的衣服,频繁出现在一切找得到机会的社交场所。他们显然对我很感兴趣,可又张口闭口叫我小孩儿,不是一说到关键的地方就忌惮地看我一眼,就此打住,就当我是空气,说什么都不避讳。也有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对我感兴趣,不过也许因为他们的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所以一跟我说话就习惯性地换成了一种痴呆的语气。我不喜欢跟自己的爸爸谈恋爱,只好回过头去找我的同龄男友;跟他一起打游戏,去食堂买饭,上自习。后来我终于下决心跟他分手,他也不特别吃惊。
       我的情绪不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悲伤也不痛苦,所有负面的词来表达心情都不确切,也算不上负面,那不过是一堆正数和负数的累加,乱七八糟加在一起,想破了脑袋发现最后的结果不过是零。我尝试着画画,却连画一条直线都不成,又想画,结果画在纸上的只是断断续续的点,看上去像落了一地打飞鸟的石子,一只鸟也没打到,石子不过是移了位置。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脑袋如同铅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不要随时随地躺下休息。精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空气还能称出分量来呢。难道它比空气还轻?我很怀疑,我对一切都很怀疑,我打算把导游的工作辞掉。
       
       事先签了两个月的约。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合同,反正我签了字。中途退出算不算违约呢?我只好编了个理由请假。领导同意了,过了几天又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说是旺季,旅行社实在太忙,有个轻松的活儿要我去。其实不管是什么活儿,我都无法推辞。他说有个单独来的VIP级客人预定了上门按摩,临时要求加个翻译。
       我换了身套装。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没有丝毫破绽,衣服使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我试了几种口红,最后擦掉了水果色的,换了棕色的那种。
       到饭店才发现早了半个多小时。我马上去洗手间,重新整理了妆容。一切都很妥帖,除了丝袜上破了一个小洞。我拿出一双崭新的,进隔间换掉。还特意上了厕所。我的身体和衣服都很好,我的包里放了三双丝袜,我有一份工作要做,有一个文凭要拿,我有光明的未来。
       大理石的地面隐约能照出人影。不知道是高跟鞋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踩在上面总是不太对劲,高一脚低一脚,摸不清深浅似的。也许是我的两条腿不一样长吧,这也没什么,算不上什么缺陷,反正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大堂里人来人往。一个穿蓝色制服戴着一顶滑稽小帽的行李员推着行李车迎面过来,另一个戴着一顶滑稽小帽穿蓝色制服的行李员过去,似乎在交错的瞬间玩笑地交换了彼此的装束而周围的人毫无察觉。几个游客缩在沙发里,把沙发当成他们的壳,以为不探出脑袋来他们就能了解周围的一切,还很安全。还有个人面熟,是个趴活儿的司机,我屡次遇见过。他从来没离开过他的地盘,他几乎半躺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液体似的瘫在扶手上,胸口开着一朵“梦特娇”小花。背景音乐丝丝缕缕地飘过来,若有若无的,如果突然停止也不显得局促。头顶的水晶吊灯随风轻摇,旋转门旋开了,一个夹着手包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我迎上去,“你好,是按摩师吧。”
       他略微吃惊,不过表现得并不过分。“是的。”他跟我握手,说你也到早了。
       我们边走边说,“哪家医院的?”
       “中日友好医院。按摩科。”
       “以前常来吗?”我问,觉得自己很老练。
       他讨好地朝我笑,“你们这里第一次。以后有活儿直接找我。”他给我递上一张名片,只有姓名和电话号码。
       “好的。”我说。
       我们一起上了电梯,他跟在我身后,始终处于察言观色的位置。
       “你多大?”我问。
       “毕业四五年了。我面嫩。”
       我为自己处于上风感到得意。
       就是那个老妇人。敲门跟开门的间隔约在十步左右。她的出现给我惊艳的感觉。花白有型的头发,一袭绣着绿牡丹的黑色旗袍,镂空的黑色细跟鞋,耳朵上佩了指甲盖大的翡翠,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在中国买的。猜不出她的年龄,也许有六十岁。她的身材是四十多岁的。
       “有事刚刚回来。先坐,请等我一下。”
       她用的是敬语,每个词都一丝不苟,标准的东京音。她把我们让到沙发上,替我们打开电视,倒了两杯水。
       “我去换一下衣服。”
       她取出衣服,把衣架挂回壁橱,还转过身来微笑着,像是在对来家做客的朋友抱歉。她闪身进了洗手间。我一时恍惚,觉得她闪身划出的弧线仍然滞留在空气中,带着温热的余韵。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也许是因为她的姿态很引人注目——无论做什么(关门,倒水,开电视)都具有一种形式上的美感和常年训练得来的紧张状态,似乎随时可以表演茶道或者花道。
       “日本人真有礼貌。”按摩师说。
       按摩师打开包,拿出块怀表。他把表交给我,要我帮他看着,到点前五分钟告诉他。
       “这活儿真是熬人。”按摩师说。
       “就一个小时,工作嘛,要不叫什么工作。”我说。
       按摩师拿起老妇人交给他的电视遥控器,换了几个频道。我拉开了窗帘的一角,这个饭店不在闹市区,到了夜里四周便静得疹人。等会儿回家,恐怕很难在街上打到便宜的出租,只好等趴活儿的车了。我从包里取出录音机。对着麦克风说了句话,确认录音机工作正常。按摩师谨慎地看着我,
       “你这是干什么?”
       “学日语。回家反复听。”
       “反正你也不用说话。怕什么。”我又说。
       我还想再说什么,老妇人出来了。她换了件宽松的日式浴衣,侧身带上洗手间的门时,白而细致的后脖颈从开口很低的衣领中露了出来。她改成了细碎的步伐,脚上是一双木屐。我感到她身体中压抑的一面正在慢慢释放,几乎让我忘了她的年龄。房间很暗,只开了墙角的落地灯,老妇人走过灯光的时候显出了眼袋和下垂的嘴角。老太太了,我心想。悄悄按下了录音机的按钮。
       我和按摩师站了起来。老妇人比我个子要高,在这个年龄的日本女人里很罕见。
       “要怎么样?我不懂中式按摩,坐着还是躺着?”老妇人对着按摩师说,见他不明白,又看我。她比刚才活泼多了,敬语改成了清一色的口语,很女性化的用词。
       “你问她有什么要求,哪儿不舒服,可以重点给她按。”按摩师要我翻译。
       “脖子。”老妇人转了转脖子,颈椎发出轻微的嘎巴声。
       她打开冰箱,问我们喝不喝啤酒,拉开易拉罐的拉环。
       “真的不要吗?”她对着梳妆镜里的我们微笑,喝了口啤酒,坐了下来。
       按摩师走到她身后,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后脖颈,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用力的时候手面暴起青筋,是双职业按摩师的手。
       “今天还愉快吧。”我问老妇人。
       “太棒了。太不可思议了。太神奇了。太奇妙了!”老妇人说话里夹杂着英文单词,总之是夸奖。
       她示意我坐下来,我从屋子中央退回到沙发上,边退边说道:“我们中国名胜古迹太多了,这次您的行程已经定了,真是遗憾,下次有机会请一定再来。”
       “我都不想走了呢。”老妇人对着镜子里笑笑。
       “那就留下来。单人签证可以延长。”说完我就后悔了,顺水人情做多了总是麻烦。我不想旅行社怪我多事。贮岔开话题,“您最喜欢哪儿呢。”
       “每个地方都好,需要更多的时间。天坛、长城。今天就这两个地方,每个地方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我真希望能留在这儿。中国是个很迷人的国家,跟我想的一样。”
       “有的日本人以为中国现在还是女人穿旗袍,男人中山装呢。”我玩笑着揶揄道。
       老妇人哈哈笑了。很放肆地笑。不去看她的脸会把她当成一个年轻女人。
       “无知,太无知了。”老妇人说。“我的小说里总是提到中国。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家。”
       “您是作家,太了不起了。我最崇拜作家,还从来没见过,今天真是太幸运了。”我顺嘴说道。
       “我是日本最好的作家。
       我吃了一惊,才回想起刚才说的话。她居然是个作家。这时按摩师要我告诉老妇人需要蝴尚到床上去,他要给她按摩后背。
       “不,等会儿,再按按脖子,我天天写东西,脖子疼。”老妇人说。
       “她说她是作家,看得出来吗?”我问按摩师。
       “什么作家不作家,在我手里就是一堆肉。”汗从按摩师的额头上淌下来。
       老妇人把手头的毛巾递给按摩师。按摩师用日语说了声谢谢。
       “脖子,她还要你给她按脖子,用刚才的手法。”
       按摩师点点头。他们在镜子里相互笑了笑。
       “这个力度可以吗?”按摩师问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半个小时后老妇人终于转移到了床上。
       “可以,可以。”老妇人在床上哼着,每当按摩师用力她就不由自主地哼一声。她说起话来不太得劲,所以断断续续的,不过她很有说话的欲望。我跟她聊了聊旧本人感兴趣的,计划生育、末代皇帝、兵役制度。我知道她对什么好奇,对什么有疑问,所有的日本人米中国之前都像串过台词。突然老妇人问我你知道故宫里羊吃盐的故事吗?我听了很茫然。只盼着工作早早结束。她是很高贵的女人,有阅历有姿色,也许还真的是什么作家,作家总是古怪,可还是引不起我的兴趣。反正我们从此陌路。
       
       “皇上有三宫六院,每天都为不知道宠幸谁而烦恼。于是让太监牵了羊跟在他身后。”她顿了顿,“真的没听说过?”
       “没有。”工作总是让我疲惫,我勉强地说,“你对中国的历史这么了解,不愧是个作家。”
       “羊喜欢吃盐。聪明的嫔妃事先把盐洒在通往自己家的路上。”
       我一点不觉得这个故事幽默。按摩师听不懂我们的话,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
       按摩师把手放在了老妇人的臀部上方。脊椎也是老妇人要求重点按摩的地方。他从尾椎—路向上推进。老妇人呻吟了一声,的的确确是呻吟,那种享受的呻吟。我抬眼瞧了按摩师,按摩师也被吓了一跳,缩了手,又觉得不好似的,继续把手放回原处,力度明显减轻,了许多。
       “他让我想起我过去所有的男人。”老妇人说。“非常像。包括他的手。”
       我不仅不能翻译,而且在考虑是不是假装没听见。按摩师在我看来很普通,中等个,瘦瘦的,二十多岁。他让她想起她过去所有的男人。怎么会是他?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他怎么就成了所有?仅仅因为他是个男人?还是由于当时的气氛正好契合老妇人回忆男人的心情?
       那两个月我接触了不少日本人,可我们之间的谈话都是约定俗成的,哼哼哈哈的客气话。我没必要得罪他们,他们也不会跟我掏心掏肺。偶尔他们会给我讲讲自己的心情故事,可我明白大多数虚饰而夸张,是放松的心情下的倌马由缰。他们把一种情绪留在中国,就像蜕掉一张壳,然后一身清爽回去继续过他们本来的生活——我猜也猜不出来的生活,说实话,我也不想猜。
       按摩师听不懂老妇人的话。他盯着老妇人浴衣上的条纹,还是继续刚才的手法,速度放慢了,动作徐缓了,从暴出的青筋看,他的手上又加上了劲。
       我不知道怎样讲这个故事,总有一些事使你领悟到人生并不轻易,当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不错的跨栏运动员,还是能够像往常那样起跑有力摆动充分,可以毫不费力地跨过栏架的时候,你踢到了横梁。你的节奏被打乱,再也找不回来,倒地之前的挣扎成为扑向失败的努力。
       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某个时刻,时钟突然停摆,而打击之声从远方传来。
       即使如我只是坐在一旁听老妇人讲话,以为干的是一份轻闲得不能再轻闲的差事,见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即使如我所料这两样都应验了,事情整个还是朝着另一度空间翻转,使我自大的想象力一脚踩空。
       人死之后,一定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那种东西无色无味销匿于无形,却织成蛛丝一般的天罗地网,使得活人的举手投足无不受其牵制。只要稍一屏息,天罗地网就兜头罩上。
       磁带替我修复了记忆,使我确凿无疑有什么曾经发生过。
       那以后一年我拿到了文凭,找了一份还算理想的工作。我侧身挤入人流,希望在消失的过程中能够找到一些消失于人群的证据。未来是否光明我不知道,我渐渐感到未来是不存在的,现在集结了所有的过去,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的尖顶,站在塔尖上我无法向下望,只有战栗。一些未来在向我袭来的过程中变成建筑现在的砖石,另一些未来呢,它们早晚会在我脚下。
       老妇人回国后我们还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我对她的了解是回溯式的,符合我对任何陌生人的了解程序一我先是见到了这个人,看见她现在的一些状况,如果她愿意说,那么她的过去,她的脚下的那座塔的组成她会向我一一说明。可是我依然感觉到隔膜,我们只此一面,在大洋的两边手握各自的听筒,通过海底电缆释放声波。我无法了解她的身在其中的世界。
       我去过日本,不过三两天,去的地点不是她所在的东京,也没有联系她。我有些怕她,总觉得她是那种掌握了某种密码的人。那三两天使我对日本更加疏远,短暂的接触破坏了我的想像的完整性——几乎毁灭了我想像的愿望。
       老妇人说过几次:“你让我想起我的女儿。”
       这话让我毛骨悚然。之所以跟老妇人保持联系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我想也许有机会去日本留学,她可以做我的担保人。可是我没有做一个陌生人的女儿的打算,也就断了去日本留学的心思。我从不给她打电话,只等她给我打,大约因为我足够耐心和善解人意。其实后一点我没有做到,我只是看起来善解人意而已。这件事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从各种渠道得知,她的确是个作家,在日本还是个神话般的人物。
       老妇人很年轻的时候便在文坛出道,那时大约不到二十岁。她的几个小说在《文艺春秋》上发表,引起了读者和评论家的聚焦。用望远镜显微镜打量过一遍以后,大家对以下这点达成共识,即:作者是个在生活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年龄在四十岁以上,一时手痒才写了几个小说娱乐。小说的调子是谐谑的,语气轻松,话都是绵里藏针说的,让人边看边想笑,待笑过之后又不可名状地悲哀。及至她露面,大家才发现作者不过是个美少女——容貌秀丽,很少说话,低下头浅笑,跟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也许还要更害羞。
       日本震惊了。
       人们在震惊之后做的便是平衡自己的震惊,于是各种溢美之词便加在她的身上,舆论对女人一向是不吝赞美的,何况是对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除了年轻、美貌,她还具备一种悲喜剧之间的平静,悲是她的背景,喜是她的面具,而处于背景跟面具之间的她的身心,没有人知道。
       除了铺天盖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赞美,她的生活中还出现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同样不知来自何方,反正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一致是在表达景仰、爱慕。而她以前认识的男人—日之间都消失了,不是掘地三尺藏了起来,就是见面跟她说起话来也不知所云,像是换了—个人,也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夜夜都做新娘,坐在男人们抬起的轿子上,天天听普通女人一辈子也听不到的甜言蜜语。
       “我的悲哀就是一个人坐云霄飞车,只能听到自己的尖叫。”我记得她说。
       老妇人有一段时间没给我打电话,我也几乎把她忘了。生活正以没顶之势把我掀翻,我不得不学习潜水:买潜水用具啦,参加潜水班啦,跟潜水班的教练同学搞好关系啦,下决心再也不对陆地产生非分之想啦,总之事情多得来不及做。过了很久我才又接到了来自日本的电话,这回是老妇人的儿子——她从没跟我提起她有儿子,而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是她的儿子。
       “我母亲去世了,她有一些东西留给你,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非常惊愕。尽管我从来没等过老妇人的电话,可我相信她一直会打来。记不清最后一个电话里我们说了些什么了。
       原来老妇人几年前就得了癌症,算来她来中国的时候已经疾病缠身。
       “她熬过了人生中最后的几年,非常痛苦。”她的儿子说。
       那段日子我天天等着日本给我的包裹,猜测老妇人会给我什么。我是她的什么人呢,竟能受她如此恩惠。不管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受人遗物的待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恩惠——一个人在去世之前想着亲人和朋友,默默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妥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生的沉重远不如死的沉默来得有分量,那种沉默把你一锤子就砸懵了。
       我将得到一份带着永恒烙印的礼物,我根本无颜接受。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自己至亲的什么人,甚至连朋友也不是。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让她来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的聆听代表不了什么,我不习惯把电话挂断罢了。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包裹。
       我开始收集她的资料。她是如此著名,以至于我稍稍留心,便能知道她的一切。她的传记在她死后隆重推出,被译成中文。译者的文字实在不敢恭维,我想办法找了原文来看。
       她确实有过一个女儿,不到两岁就夭折了。她嫁过两次,这是我没料到的,即使她有过女儿,我还以为她是单身,单亲母亲更符合一个女作家的形象,而她居然嫁过。其实她提起过,那时我没在意。
       
       在她的两段婚姻里,她没有写下任何文字。她的两任丈夫都是人们攻击的对象,大家认为正是他们毁灭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作家的灵感。每次离婚之后,她的灵感都排山倒海而来,她最著名的书都是那些日子里写成的。
       我要不要看她的书呢?罢了。如果她留给我的是她的书的话,那我就看,否则我不看。我对小说没有什么兴趣。
       人们一直在猜测女作家的第二次婚姻,她嫁给了一个管道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相貌平常的管道工,笨嘴拙舌,是那种一般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的人,还带了一个孩子——应该就是那个给打我电话的自称是她儿子的人。不过他们很快就离了婚,这样新闻记者们终于不用再日夜死守在她家门口,只为了拢到诋毁管道工的证据。
       她的婚外生活则要精彩得多,如果说她的婚姻对象都是过于平庸的男人的话,那么在婚外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的情人都是卡萨诺瓦般的浪子,浪子们毅然回头,着魔般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人们相信即使卡萨诺瓦重生,也逃不出她的手掌。
       传记还提到了她的收藏癖好,这是人们在她死后才发现的。人们惊异于堆满了好几个房间的破烂,那些东西落满了灰尘。还有一堆各种式样的空玻璃瓶。
       日本的包裹比想象中的要遥远。是她的儿子忘了,还是中途遗失了?我连那边的电话也没有。我突然觉得除了等待一个包裹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可做。睡觉的时候我在等包裹,刷牙的时候等包裹,走神的时候等包裹,打开窗户的时候也在等包裹。
       每次开邮箱我都感到失望,世界这么大,谁会去注意一个死人留下的礼物,并把它递到我的手上。时间像流水一样一去不返,带着我们永不回头。在等待中我遗忘了等待,或许等待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却不自知。
       有一天我整理东西,突然翻出了那盘磁带。磁带的盒子很旧了,写着“日语听力”几个字,旁边还画了星号。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就是当年我在饭店录的跟老妇人的对话,后来又录过 ROLLING STONE的拼盘,以至于对话的最后还有《当眼泪滑落》那首歌。我翻来覆去地听,算来时间已经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我生龙活虎谈了很多次恋爱,可是始终不成,我开始怀疑自己恋爱的能力。我无法把恋爱进行到底,走到结婚这步。当两个人越来越了解,新鲜感消失了,接踵而来的都是问题。一旦有了结婚的意思,事情更是变质,互相要求对方许诺——至少我是这样。我没有许诺的能力,正因如此我更要求对方许诺。我明白无误地感到了自己的软弱,以自己是个女人来开脱自己。我要求对方保护我,给我彻底的安全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况都把我放在第一位。我还想起了那个如果我和你的母亲同时落水了,你是先救哪一个的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愚不可及,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屡次要问,终究是没有勇气。
       我很失败,我感到我的整个人生都很失败。我在想那些不断成为现在的未来,我感到我脚下的过去的砖石摇摇欲坠。
       为了摆脱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实际的问题上:如果两个人结婚必然要协调所有的行动,早睡还是晚睡?几点吃饭?去见谁的朋友?他的狗和你的猫哪个更受宠?春节究竟在谁家过?越是到快要结婚的节骨眼上越是难办,后来我们——我和我的离婚姻咫尺之遥的未婚夫——终于都找到了借口。分手很平和,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我发现了他的外遇,我自然也有情况。我们的事情几乎是同时做出的,像是约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我们之间的裂痕,没有必要再去弥补。
       就是从那时起我反复听磁带,戴上耳机,缩在被窝里,听到睡过去。磁带里的话成了我的梦话,整个晚上我都沉浸在那种气氛里。这反而使我精神振作了。早上起来先洗一个澡,昨夜的事情就可以抛到脑后。我的黑夜和白天截然分明。
       也许是太疲倦了,以至于过了极限。我一直坚信第二次呼吸,我曾经是个长跑好手,在累得不能再累的时候坚持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轻快如飞,那时候再想一想已经跑过了一万米,会是多好的感觉!
       “他让我想起我过去所有的男人。”十年前老妇人说,她指的是按摩师。“非常像。包括他的手。”磁带在转,带着磨损的声音。我一遍遍地听,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快进,倒带,从一段跳到另一段。
       “我只爱平凡的男人,没有人相信这一点。他们以为女人必然爱那些伟大的人物,比如,拿破仑……”老妇人笑笑,接着说:
       “即使我遇上拿破仑也不会把他当成伟人,他的身材那么矮小,想要征服全世界的人一定是个孩子。我们的世界就是在孩子的掌握下。只有信念单纯的人才能够拥有超凡的能量。‘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冲向空无一人的街道,手臂和腿呈O形,然后又在轰隆中沿着笔直的大道骑了上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个孩子一面号叫,一面认为他的号叫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的严肃神情。’这话是另一个作家说的。我常常想这个场面,觉得再恰如其分不过。孩子在人群中却能够旁若无人。当他无视你的时候,你更会明白他的存在。
       “我能够无视成人的存在,却不能无视一个孩子。所以,也许拿破仑对我有效。”老妇人狡黠地一笑。
       “我成名之后去算过命,那时候我还没谈过恋爱。算命人是个老婆婆,大概跟我现在差不多的年纪。我站在门口,看见玄关的台阶下放着她的一双木屐,我以为那双木屐就是老婆婆的水晶球。我毕恭毕敬地给老婆婆行礼,写了名字递上去。她是个瞎子,可是我后来觉得她比明眼人还要看得清楚世事。她把字条放在耳边,又贴在心口。‘你是个好孩子。’老婆婆说。她用手摩挲掌中的算盘,那算盘很小,串着几粒碧玉珠。她沉吟了片刻说:‘你需要漫长的等待。一次接一次的等待。从这个等待跳到下一个等待。你没有天赋,必须失败,你的耐心是你最好的财富。’我听不懂,也很不高兴。我已经成名,全日本都在夸我有天赋,为什么说我没天赋。真是个瞎子,我想。老婆婆接着说,‘你必定成功,可是在成功之前必须失败。’我还是听不懂她的话,于是向她问我的爱情。老婆婆还是说:‘你必须完完全全地接受失败,人生才完满。’
       “以后我再也不敢去算命。为什么老婆婆会跟我说这样的话呢。我问过别人,老婆婆给他们的答案都很明了。告诉他们会在什么年龄遇上什么样的问题,只有对于我,老婆婆似乎另眼看待。当时我年轻气盛,觉得世界都是我的。就像骑了摩托车的孩子,目中无人。直到我遇上了佐藤俊之。
       “佐藤是个很普通的人,没有工作,游手好闲。可是他身上的什么气质在吸引我。我越是成功越是不看重成功,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正好跟我匹配。后来他消失了一阵,回来后跟我要钱,出于自尊心我把钱给了他。他又消失了。有人在议论其实他是有家庭的。我不信。我不相信我居然掌握不了一个男人。每个男人都在向我谄媚,而他,居然敢欺骗我,还这么大胆!
       “我庆幸我遇上了佐藤,否则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是谁。命运弄人,如果我早些日子舱遇上佐藤,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对于遇上佐藤这件事而育,我确实是从一个等待跳到下一个等待,在这之前的遭遇不过是彩排。
       “我以为我是个不看重成功的人,我心高气傲,恰恰因为我以为自己比谁都成功。我从来没想过失败会落到我身上。我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家里宠我,成名又早,有很多男人迫。他们都很吸引我,各有各的优点。也许是他们太出色了,反而引不起我的兴趣。不知为什么,我总被缺陷吸引,我爱上过瘸子,也爱过精神病,还有没读过几年书的管道工,我爱的总是这类人。也许还有那么点虚荣心在里面。大家以为是这样,我偏偏要那样。我要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我没有保护好我的丈夫。我选择他们,因为他们孱弱,不入别人的法眼。我把他们当成奇特的战利口搜罗到手中,又随手丢在一边。他们对我都是战战兢兢的。我给了他们头彩,又夺了回来。他们每个人给我留下了一点纪念,一个打火机,尸把剃须刀……在夜里,我关上所有的灯,打着火机,看着我收藏的满屋子的旧货。可是我并不悲伤。我是把这些都当成战利品来看的。
       “我是岁数很大以后才遇见的佐藤。他比我小整整三十岁。越是年纪大我越是喜欢年轻人。别人得不到的我偏要得到。我顺顺利利把佐藤勾引到自己身边。是的,勾引,我用的是年轻女孩的手腕,我以为自己还年轻。
       “呵,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孩子冲向空无一人的街道。以为这就是全世界。拿破仑几乎快拥有了整个欧洲,最终还是孤独地死在赫勒拿岛上,他的身边并没有整个欧洲。整个欧洲依然欢声笑语。
       “……我伤感了是吗?是佐藤教会了我伤感。女儿死的时候我也没流泪,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脆弱,我坚信能够挺过一切,坚信一个女人大于一个母亲……也许我真的老了,是佐藤让我看到了我失败的一生。
       “佐藤抛弃了我,他消失了又回来,回来了又消失,我以为事情总有尽头,不会永远反复。也确实如此,不过结局是他彻底消失。跟我在—起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要钱。钱算什么?也不过是我的战利品。我从来不缺钱。我领养过无数无家可归的小猫,就像我把男人带回家。我热衷于看到报纸上有关我收养小动物的新闻,我还收养过猴子、老鼠、刺猬……虽然我从来不亲自去伺弄它们。名声是我的,我以一个动物保护者的形象出现,还当过动物保护者协会的会长。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古怪。你拥有了一些,就会拥有得更多。人们愿意源源不绝地把名声送给你。我让朋友从南美给我偷运过几只品种稀罕的鹦鹉,那是禁运口,然后我把鹦鹉转送给了动物园。明明是非法的事情,我可以做得冠冕堂皇,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我从当中尝到了冒险的乐趣,左右舆论的乐趣,我以为我无所不能。
       “我过了几十年全无敌手的生活。我鄙视那个给我算命的老婆婆,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
       “那天我躺在床上,听到风吹过树叶,哗——的一阵,又哗——的一阵。那棵树从我搬进那幢房子就有,起初只有一层楼那么高,后来长到二层我的卧室窗前。我从来没仔细留意过那棵树。我心念一动,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风吹过夏天茂密的枝叶,吹过冬天枯瘦的枝丫,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吹到我的脸上。我看到枝杈上站着一个小人儿,认出她是我的女儿。她一副天使的乖巧模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翅膀收拢在她身后。我的女儿已经死去多年了。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才四点天就亮了。午夜之前我赶跑了一个男人,他穿着内裤睡眼惺忪地站在我跟前,怀里抱着皱巴巴的衣服。我示意他走出门去,用最温柔的方式。
       “我感到那一天来了,我的直觉非常好。我不相信我的一生会如此平坦,也许是我太过自信。我期待障碍,无非是以为自己可以轻松越过,成为我成功的又一个标志。我是在街角遇见佐藤的,他在问路,我指给他看。不过他并没有走开,而是跟我攀谈起来。不仅因为他年轻,他确实是我欣赏的那类人,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又暗藏锋芒,好像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今天在街角闲逛,明天就能去做海盗。后来我才知道想错了,他的全无机心的模样不过是我的想象,如果我稍稍动动脑子就知道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还从来没有碰上过如此不见外的人,他跟着我来到我家,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我问他喝酒吗,他说喝,我问他吃点什么,他让我从‘花车’订两份怀石料理。他就这样在我家又吃又喝,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派头。还支使我做这做那。我不习惯,却也觉得挺有趣。我见过那么多男人,没有一个这样的。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想好了不再跟任何一个男人有瓜葛。我对自己的魅力相信到了荒唐的地步,我以为自己的随便几句谈吐,我的要谁是谁的魅力能够征服一切。我以为我可以在这件事上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打算结束,正因为我胆怯。我胆怯,才输了这一盘,这一盘让我意识到自己满盘皆输。
       “和佐藤在一起的时光无与伦比。我毕竟是懂得男人的,又喜欢他。我把他当成我的孩子,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的恋人。我感觉不到岁月的障碍。我是把他当成了我的最后一个男人。
       “年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年老的心态。我开始写回忆录,满怀激情回想过去。我的降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我母亲怀胎一年才生下我,那年她四十岁了。她是个不爱男人的女人,也不爱女人,只有几个要好的女朋友。她最大的梦想是要一个健康漂亮聪明的女孩,上天把我给了她。母亲家境良好,家里人又开通,他们把我当成了上天赐予的礼物。我事事顺心,从没觉得缺少父爱,我的舅舅们把我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女儿来养。我得到的太多了。
       “我的母亲不需要男人,我觉得她比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要棒。我呢,要男人,他们也要我。特别是我出名以后。我给谁打电话谁就跑到我身边,陪我聊天下棋。在业余棋手里我从无对手。
       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听着老妇人给我讲了这么多话,感到非常疲劳。快一个小时了,按摩师汗流浃背,不时抬眼看我,像是在问我时间,我觉得老妇人的话毫无趣味。一个VIP级的客人愿意说,我只好听。即便如此,我感到有必要打断她一下。
       “为什么说佐藤和你的相遇不是巧合呢?”
       “他就是那辆黑色出租车的司机,窥伺我许久了。他消失了一年后我才知道,他专门盯准了年老、寂寞而又富有的女人。”
       “可你并不寂寞呀。”
       “不,我很寂寞。越老我越是寂寞,战利品来得越轻易我越是寂寞。
       “佐藤第一次出走我以为他只是玩笑。为了挽回面子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扔了,一件都没有留下。我要他回来的时候知道我是谁,不敢再次愚弄我。可他回来了,却跟从未走过一样,进屋洗澡,叫饭馆里的料理来吃,一句抱歉的话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而要去迎合他,也许这给了我一种幻觉——他并没有走过。
       “我一厢情愿地把希望发生的事情当成发生了的事情。我的一生都是如此。那些赞誉把我的头脑弄昏了。
       “佐藤第二次出走我下决心再也不给他开门,他从窗口爬了上来。
       “我又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宽宏大量原谅了他,心想他不可能再背叛我了。
       “他第三次走后我几乎崩溃了,每天晚上在街上走,希望能够碰见他,哪怕他刚从妓院里出来也好。我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这是我最忌讳的。我从来没有找过—个男人。而我得到的是什么呢?他已经有了家庭,这不过是他谋生的工具罢了。”
       磁带到这儿空了很长一段,我记得老妇人当时悲痛欲哭。按摩师早就停止了动作,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了。
       老妇人趴在床上,一道按摩留下的红色的印痕在脖颈的皱褶间滚动,翡翠耳钉在花白的头发当中颤动着暗绿色的碎光。床头柜上立了四五个空的啤酒罐,她喝得太多也太快了。
       我说我们要走了。她急忙站起来去找钱包,在我面前一个踉跄,我伸手扶了她一把,觉得她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作家。
       “也许你们可以留下来陪我说一会儿话。”老妇人说。
       “接下来我还有工作。”我客气地回绝了。
       “那么他呢?”她的脸上现出了年轻女人的妩媚,“可不可以让他陪我。”老妇人指了指按摩师。
       十年前我在这里按下了STOP键。
       耳边响起了音乐,我一字一句地听《当眼泪滑落》的歌词:
       一天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那些我看到的笑脸
       并非为我而存在
       我坐在这里看着
       眼泪落了下来
       ……
       这是一天的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就像我平常做的
       他们却以为我头一次这样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直。正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她们牵着手问我是否能坐在我的旁边,我挪了挪,空出两个位置。她们坐下来说开了悄悄话,喜欢哪个男生不喜欢哪个男生,哪条裙子漂亮,哪种零食好吃。
       “一个等待跳向另一个等待。”这是算命的老婆婆给女作家的话,是不是也适用于我。我是否要承认自己的失败呢?感到失败和承认失败是两回事吗?我已经够失败的了。即便我接受了自己的失败,跟人生的完满又有什么关系?
       我并不打算搞懂这些事,可这些念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一场狂风卷走了一地鲜花,一场海啸把城市夷为平地,老妇人不仅要面对,还要亲手来收拾一生的残局。那个算命的老婆婆,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很悲伤的故事。
       可是比这个更悲伤的是故事中的我。
       当老妇人企求我们再多呆一会儿的时候,按摩师问我老妇人在说什么,我说:
       “她是个疯子,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