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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品咂时光的声音
作者:张 炜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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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草子
       这是多么有名的散文。清少纳言,宫内小女官,作者。她是天武天皇的十代孙。由于当时没有录音录像一类技术,我们对遥远的过去只有依赖文字去理解和感受了。然而这种感受是微妙的,需要感受者有相当的能力,有对于文字的敏感,特别是对于另一个时空的悟想能力。阅读需要会意,会意这存留于墨色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悦、一情一景。文字之细腻纤弱,宛如丝线者,往往出于女性之手。
       女性之中的女性,大约要数清少纳言二类。当年,像枕头那么高的一沓好纸就能引起她的写作欲,于是她就想把这沓纸一点点写满。我们可以想象她那时的心气高远,并想象她的字迹也是好看的,而且对自己的记叙也是小有得意的。
       多么琐屑的文字。她真是耐烦。不耐烦就没有了这样的贵族文学。下等人的文学是粗放的,有时甚至需要一点猥亵和血腥。清少纳言的文字当然是属于上等人的。她是皇宫里的女官,自有自己的雅趣。弱不禁风的人和文,清淡,寂寞,多情,也有很多无聊。
       在无聊中吟唱,不停地吟唱,这也是人生的一种功夫。
       对她和她们来说,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宫中一些人的心情和消息。还有似淡还浓的爱情。在宫中,给她们的一剂猛药就是爱情。她们在爱情的边缘徘徊的痕迹,就是这些文字,是隐而不彰的心路。
       她们常常从中发现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事。这些小事因为极为有心的人才能拾起,所以也成了深刻见地的一部分。应对俳句之类,竟也成了大事。那些歌在今天看来是何等简单。可是这些歌中有那么多清纯迷人的东西,以至于会让入神往和迷惑起来。
       当然,离开了一个国度的情与境,特别是她们的情与境,我们无法完全理解和体味这些歌。和歌,俳句,真是一些古怪之物,它比日本清酒更清。
       如果说我们对文字的造诣本身着迷,还不如说是对于那时的皇宫生活,那时的一位宫女的情怀和见闻更感兴趣。出土文物的价值是无形的,无法用更通俗明了的语言解说的。我们在回避一笔大到不可以估价的无形资产,比如这些很早以前的文字。
       方丈记
       鸭长明失意以后就出家了。这与中国过去的情形十分相似。人在两极中生活,大起大落,繁华之后的冷寂无边,也真是抵达了一种艺术境界。然而实践起来并不容易,所以身在其中的人就有了许多常人没有的感慨。
       那一茬日本智识者与今天稍有不同的,就是他们更为依赖中国文化。离开了汉诗和典籍简直不行,那会在精神上无法腾挪。博尔赫斯说到日本文化和中图文化的关系时,用了一句妙比:中国文化就在一边,它是日本文化的守护神。只有读老一代日本文学家,特别是智识阶层的文字,才会深刻体味这种“保护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的深意。
       但是中国文化移植于岛国,经过了千年的海风吹拂,其中有了更多的盐味。
       被中国改造过的佛教思想,还有庄儒思想,在古代日本文人心灵中有不可移动的位置。他们的观念中常常有“无常”和“空”,如同不停地读《红楼梦》中的那首“好了歌”一般。鸭长明记载了日本历史上一些有名的灾变,其惨烈令人惊怵。可是他也指出:经过了一些时日,也就是这样的大灾变,竟然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了无痕迹,人们又照旧玩嬉享乐。他则是一个灾难的顽固指认者,所以他可以是智者和思想者。
       他描述自己时下的状态和心境为:“知己知世,无所求,无所奔,只希望静,以无愁为乐”。如果这是一种能够达到的境界,当然是神仙一样的生活。可惜这往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是一种特殊境遇下的悟想和慨叹,虽然难得,但其中总会打一些折扣罢。
       蓑衣和拐杖,草庐,是这些与独居者为伴。他的无愁楚无欲望,是自我流放的必需,而不太像得意的清唱。这一点中国与岛国的士大夫们是一样的,即被迫告别奢华者居多。寄情于山水,这时候既有机会,又有这种相濡以沫的体会和情感。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独居山中,与猿为友,这当然是走得够远的了。不仅如此,人们不可忘记的还有他先前的荣耀,于是也就更加增添了一些神秘。独居人的所有文字都简朴之极,没有什么修饰的兴致,极像顺手抓味的儿把山土和草木,于是也就有了背向文章的平淡之美。
       只是很少的一点文字留书这里,却可以长存。这其实仅是时光的秘密。人们还是不忍将那段时光抹掉。时光是属于所有人的,时光在文字里留下来,供后来人去品咂和玩味。
       如果时光保存在一个人的无数文字中,那么只会有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被珍视。
       阴翳礼赞
       没人会拥有如此独特的审美视角——可能除非是日本文人。谷崎润一郎对中国文化入迷,一生都不能走出这种迷恋。他是岛国上中国文化和艺术的真正意义上的专家,更是东方文明本质上的传承者和诠释者。在趣味上他是老派人物,是最懂得保存和玩味的那一类顽固者。然而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现实上看,往往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更懂得品咂生活,并且让我们听到品咂的声音。
       他居然存礼赞“阴翳”——一种昏暗不明之美,即一种暖昧之美。这确乎是日本人才独有的趣味。后来的日本作家多次谈到了日本的暧昧,今天看真的不无道理。他反复玩味日本过去居室中模糊幽暗的情致,并且谈得十分入情入理。当年的日本还是无电时期,夜里照明要依赖灯烛,这在他看来是美得以保套的物质条件。而日本传统美的一部分,也随着电灯时代的到来而白白丧失了一大部分。
       其实不仅是日本,就是中国,也有类似的趣味存在。那些轩敞明亮之所有时真的缺少一点情致,而需要将光线遮挡一下才更好。灯笼蜡烛之光的魅力并非全是来怀旧,而实在是那种光色和润泽安慰人心。强烈的光会使人厌烦,而平和的光一般是反射光,是人类在长达几万年的时间里才适应的光源。
       日本作家的细致口味却不是这个物质时代的人所能理解的。而我认为真正留意的生命正是应该如此的。一片秋叶,一只碗,一滴露,都有真切动人的心思在里面,而且绝无造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命的品质。
       作者对于中国文化的留恋,既有强烈的民族性在里面,又早已模糊了民族性。因为中国文化是一种大陆文化,却也化为了那个岛国的母体文化,是同属于一个根柢的部分。所以那个时期的日本智识阶层人人能背汉诗,几乎没有一个博学之士不是精通汉文的。这种精细的寻思捕捉能力,其实与中国的佛道精神是相通的、一致的。
       和泉式部日记
       她们记录之下的生活竟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陌生的东西。也正是如此才让人分外企望和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怎样的一种岁月,怎样的一群有闲之人和不能安分的灵魂。也惟有她们这群宫中女子才能做这样的事:与亲王、与贵族子弟以纸传情,由一个信差送来送去。那种等待和苦熬之情,一次次泄露出来。女子的羞涩和无奈,她们动荡如大海又隐蔽如平湖的情状,真是让人怜惜。
       这是一首爱的长歌,绵绵无尽,火烈尽藏于内,看上去当然无非是一个安然温煦的和服女子,其实怀揣了能够烧尽千顷荒原的生命之火。等待复等待,为背弃而忧,为漫漫长夜而苦。没有人能替代也没有人能倾诉的经历,更没有大声张扬的空间。一个王子贵族可以和数个这样的女子周旋,而女子却独自用情。那边是荒唐的空虚,这边是孤寂的清苦。
       和泉式部较其他女子直爽许多也大胆许多。她没有那么多含蓄和暧昧。在她眼里,亲王清雅秀丽,十分迷人。“谈话中我不由自主地总是意识到亲王的美貌”,就像那时的男男女女一样,他们在极特殊的时刻里也不忘吟唱一二首歌。那些歌词都是随口唱来的、最简易最普通的,然而却有一种清醇之美,淡淡的,长长的,缠缠绵绵,最后把两个人粘到一起。
       这种爱情生活在全世界已经绝迹。现在都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那种轰轰烈烈,有时还要伴以毒品和疯狂。可是我们沉醉在这些歌中,有时会享受到深刻的爱情之美和人性之美。我们还会偶尔涌起这样的想念:只有如此的生活才是人的生活啊。
       我们在粗鄙中过得太久以致不知其鄙。我们是苟活的一个时代和一群人。真正精致的生活已经不被人认识,就像粗陋的汉堡包竟然把精美的烹饪艺术打败一样。
       爱情生活是她们的全部,如果最终绝望了,也就只有一条去路:寺庙。王官里的女官,往往是情场和官场里的人,她们青春已去,也就削发为尼。从一极走入另一极,从大爱走向无欲,这真是东方一绝。这种实际故事,在中国古代当然是绝不缺乏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也多次出现。
       她们即使是在爱情炽热之时,也常常要在通往寺庙的路上奔走。为了祈祷,为了平安,也为了一条隐隐的归路。
       和泉式部没有写她的真正结局,所以我们不得而知。其他女子的结局都像和歌一样凄凉。这使我们牵挂作者,牵挂一个多情多爱的女子。
       蜻蛉日记
       她以这样的口气开头:“有一位女性无所依赖地度过了半生。”于是一段第三人称的哀婉情事便一章接一章地展开。写到后来,“我”字便出现了。男方被称为“那一位”,这很像中国乡间的羞涩女子的口吻。与和泉式部不同的是,这一位女子的爱情就显得痛苦多了,聚少离多,因为她找到的是一个放浪男儿,仕途上一帆风顺,据她说此人“英俊过人”,那官场上的模样远远看去真是令人羡慕,用她的话说是:“光彩照人”。可是我们知道,往往所有热恋中的人都不能准确地说出对方。
       确实无误的只是她的男人不断地送给她哀伤,最后这哀伤简直变得无边无际。一副十分真切委婉的笔触,几笔就写出一个多情女子的寂寞有多么深。她每一次都要给男子送上一首歌,而对方每一次都要让人捎回一首歌作答。如果男方差人送歌来了,那么送信人一定会呆在门外等她作答。
       歌与歌的送还,是一个循环往复、一时没有穷尽的过程,也是一个情趣盎然的过程。今天看,这样的事情的发生真是无处理解,无可救药。日本的男男女女,这里是指宫廷里的这一拨人,真是有多得用不完的闲情雅致。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穿着华丽的衣裳,能随口吟哦。爱情这种事在他们中间是经常发生的,大致是女子苦恋衷情,男子英俊潇洒然而薄情。我们在读这些美妙但也痛苦的故事时,有时难免生出天真的想法: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男子变得稍稍规矩一些呢?
       她只好住到寺中。这是实在无奈的选择,往往也成为最后的选择。可是这一次“那一位”却设法把她从山上迎下来,仍然给她日常的欢乐和痛苦。就这样没有边际的消磨,等待,哀怨,泪水洒个不停。纤弱的女子,美丽的女子,后来最大的幸福和希望就是寄托在亲生的儿子身上。
       她在这幸福中微笑着结束了自己的篇章,一丝长长的苦味却一直留下来。
       紫式部日记
       这就是写《源氏物语》的那个人。作者以不无得意的口吻引用“主上”的话,就是:“这一位是有才学之人”。她自幼熟悉汉文,遍读中国典籍,对白居易十分推崇。在古代日本女子散文中,从笔致的婉转多趣,从极为独特的表达能力上看,的确少有出其右者。许多论者将其与同时代的清少纳言并提,但现在看来,不说她那部高超的物语,仅有这部散文也显示了技高一筹。
       极有趣的是,作者在这部随笔中也涉及到清少纳言。“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多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这就是她对清少纳言的私议。她还说过更为刻薄的话:“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
       也只能是越来越坏。”
       她评价当时的女才子们,用语都是极可议论的,写到和泉式部:“曾与我交往过情趣高雅的书信。可是她也有让我难以尊重的一面。”“在古歌的知识和作歌的理论方面,她还不够真正的咏歌人的资格。”说另一位擅长和歌的夫人:“和歌并不是特别的出色。”
       紫式部对于他人的预言是没有错的。但清少纳言晚年的寂寥和凄惨,不是因为其最终“被看出了破绽”,更不是因为“到处乱写汉字”,而是因为政治争斗:侍奉的主人政治上的失意。
       紫式部的结局也并不比清少纳言好到哪里。
       多么可悲的才女之心。
       紫式部的妙笔真是以一当十。她有赏读至美的情怀,有特别的玩味能力,多情而更会用情。她能从年长的道长(皇后的父亲)身上看出一种美,从小皇子的乳娘身上发现“这是一位很柔顺的美人儿”。她写中宫——皇后在小皇子出生前几天的样子:“仪态娴雅,掩饰着临产前的诸多不适,故作安详”,写她产后:“休息中的中宫妃面庞清瘦,带着些许疲劳,还看不出被尊为国母的尊严。比往日更加柔弱的美貌又年轻又惹人爱怜。”“中宫妃美丽的肌肤娇嫩欲滴,飘柔的长发在休息时绾了上去,更增添了她的魅人姿色。”
       值得一说的是她对于同是宫内服侍者的女官们的欣赏之情。当年群女汇聚于皇后身边,必是同性的寂寥和赏识,并结有深深的友谊。她这样观察一个叫宰相君的女官的午睡:“头枕在砚台盒上,脸藏在衣袖下面,露出的额头柔美可爱,就像画上的公主一样。”一位叫大纳言君的宫女“是一位娇小的姝丽。白白美美,丰腴可爱……长长的秀发拖曳到地,比她自己的身长还要多出三寸。浓密的黑发滑落在衣裙上,美丽得天下无人可比。”写女官小少将君:“有一股说不清的优雅风情。娇弱之状恰如早春二月里的垂柳嫩枝。”女官大小辅“身材小巧,面容有当世之风。”“眉目生得紧凑,怎么看都是一位美人儿”。
       最有意思的当是她与道长大人(皇后父亲)的交往。这位大人身居尊位,有闲而有趣,其多情可爱之态跃然纸上。比如作者写到:她正和一个宫女说话时,道长大人从外面进来,她就赶紧藏了,结果被大人捉住了袖子,老人非让她作一首歌才饶她。她作了,老人也作了一首。另一次写这位老人在女儿(皇后)那里看到了一部《源氏物语》,因当时正巧就在梅树下,于是就写了一首歌给作者:“枝上青梅酸,诱人折枝繁,才女若青梅,酸色有人攀。”她看了马上回了一首:“青梅无人折,怎知味若何,未见来攀者,谁人誉酸色。”这一老一少的对答多么有情趣、有意味。更妙的是下边一节紧接着记叙:她夜里正睡时有人敲门,因害怕,没有开门,一直不出声地呆到天明,早上却有人送来这样一首歌:“昨夜秧鸡啼,暗中声声急,泪敲真木门,心焦胜秧鸡。”她立刻写了一首返回:“昨夜秧鸡啼,敲门非秧鸡;若迎门外客,后悔来不及。”
       我们于是猜测作者没有明言的敲门者。那必是一位可爱的、多情的、想必是年纪已经不少的男人了。作者曾经在敲门之事发生不久这样写到了皇上的岳父:“道长大人醉步出来……大人醺态可掬,脸色更加红润,灯火下映出的身姿光彩照人。好一位漂亮的公卿。”
       更级日记
       作者是在偏僻之地长大的,然而极其爱好物语。她甚至默默地跪着祷告:让我早一些去京都生活吧,听说那里有看不完的物语。当时她只有十岁多一点,却如此着迷于物语(小说)这一类东西。在十三岁这一年,她真的要随父亲去京都了。虽然她也是生于官宦人家,也在后来做了宫中女官,但实在是几个女散文作家中最清苦的一个。她的文字,有一种特别的哀伤透出来。而且她还有一种他人所不具备的意蕴,有多多少少的怪僻。
       书中最有意思的是那个“竹枝寺”的故事。这个故事以及作者叙述的技巧,都高妙得很。
       故事说一个边地小国的男子在皇宫中担任夜里点火取暖的卫士,有一天一边打扫庭院一边自语说:我们老家院里的大酒坛子总是一溜摆开,坛口上的葫芦瓢随风倒,东风倒向西,西风倒向东,今天呢,咱却在这里受这份苦,连酒坛和葫芦瓢也看不见了!这卫士自语时却被室内的公主听见了,她马上掀开玉帘说:你过来!他慌慌走过去,公主就说:你说的酒坛和瓢在哪?快带我去看!卫士只好背上她走了。谁知这一走就是七天七夜。
       接下去最棒的一笔出现了:皇帝和皇后不见了公主,心急如火——有人禀报说:“那卫士背着一个很香的东西飞一样跑去了!”
       再后面就是怎样寻找公主、公主怎样不归,皇帝于是封了卫士为边地王子,公主一生幸福,去世后豪华的宫殿改做了竹枝寺,等等。通篇皆妙,最妙的当是“一个很香的东西”这一句。无尽的滋味都在其中,它包括了朝与野、公主与平民,还有武士与娇女,这二者之间等等不可逾越之鸿沟在一瞬间消解的情状,以及由此产生的不可言说的幽默感。
       卫士之憨,公主之稚,还有野人之勇猛,龙女之单纯,一切皆活龙活现。
       如此妙笔不可能是一人之创作,而极有可能是一个民间传说。但由她如此一记,倒真是绚丽逼人。
       她的文字总的来说是凄苦的:所记之事渐渐不那么让人欢欣了。由一个从小向往物语的天真烂漫的女子,到一个身边没有亲人的孤女,一个老大而缺少爱情的女子,这个过程是不那么轻松的。她的文笔也由轻快转向了滞重,有时还透出不忍卒读的悲苦。
       当年,即她刚入京都进入宫中的日子,唯一的心愿简单明了,那仅是一个最好满足的愿望:多多地读一些物语,特别是要把以前没有机会全部读到的《源氏物语》读完——为此她竟然一次次祷告!文学竟能对一个女子构成这样的吸引,致命的吸引,这是多么可爱和美好的事情。
       可是我们不得不在作者这样悲凄的句子中结束金书:“各自离散,旧居惟我一人,悲戚不安,耽于思虑,夜不能寐。”
       徒然草
       这是一些节俭然而又能尽兴的文字。随意记来,常有教训,偶尔让人有不适之感。如果是一位老人,饱经沧桑,这样的姿态就会得到原谅。可是现在的读者连这样的老人也不愿意原谅了。这只能算是读者的堕落。教训人也是一种个性和见解,只要有知,姿态并不重要。这就是我在读《徒然草》一书时泛起的感触。
       一些美好的笑话,一些奇闻,更有一些经验,一些彻悟,一些厌世和悲凉之情,都囊括其中。见解广博,体会深刻,自信而风趣,所以极为好读和耐读。有一些记录和议论是难以让人忘却的。书中写到这样一件事:有一家居士生了个极美貌的女儿,于是许多人前来求婚。但是这个女儿只食栗子,其他东西一概不吃。父母这样拒绝求婚的人:“这样异样之人,不该嫁人。”就是这么一则短短的故事,戛然而止,却让人觉得趣味横生,并留下无穷的怀想和思索。
       在那个岛国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而且她是居士的孩子!我们会联想到一些高贵的不可思议的人,他们往往是不可接近的。但这只是想象,更多的是平庸者的矫饰和伪装,一旦切近了解之后反而感到厌恶。但也的确有寥寥的清纯异数,他们是生来的不凡和脱俗,但他们也往往不幸,因为不见容于世俗。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了强大的保护力,就会被恶俗吞食。
       当然,只食栗子的女子是不会有的,顶多是偏嗜此物而己。但书中传递的是一种理想,一种强烈的反俗情绪。高高的树上结出的一种甘甜之果,以此为食,高人一等,出乎意料。这正像中国古代一些神仙之类只饮清露一样。
       书中对于人的容貌与品性的关系,处世的庸常之相,还有一些微小的趣味方面的辨析,都说得极为透彻。在思想见地方面,在世界观认识论方面,主要还是来自中国的佛儒。所以本书与其说是深刻,倒不如说是具体和有趣。几乎大部分的日本随笔和散文都有这个特征。它的风物、日常琐屑的记录,留给我们一些认识的知识,一些想象的依据,更有独特的岛国情调给人的微醺,这才是其重要价值所在。
       奥州小道
       松尾芭蕉的大名,其实主要是雅名。这些文字因为更早,所以也就更好。这是文字的一条历史逻辑,不是一般的道理可以用来解释的。古老的色泽,古老的韵致,它所拥有的一切构成的境界,已非今人所能抵达——不是能力。而是因为文运的流逝。世道以及人心对于文字的顾恋之情正在变化,人群普遍变得恍惚,越来越没有了真意存留,而只是自作聪明地敷衍塞责。对于美和真,对于人生的一些个性化探求的理解和尊重,包括一些由衷的向往,已经不复存在。
       松尾芭蕉被日本人誉为“俳圣”,一生几乎都在旅行,不与世俗混淆,称得上真正的特立独行者。他的行止大有中国魏晋之风,在今天的商业时代,我们会由于不解和惊愕而将其视为疯子和神仙各占一半的奇怪的混合体。他的弟子各色各样,因为老师的行为就是这般特异。
       一般人将旅程看作必经的一段道路,从一地到另一地的空间穿越;或是为了赏心悦目,即所谓的旅游者。而在《奥州小道》的作者这几却是把旅程升华到了无人能及的高度。这是一场漫长的修炼,是精神的再造,是借此远离世俗之见的道场,是潜隐不彰的一次次精气的吸纳。伴随这个过程的,有一种最好的精神操练和思绪记录,这就是俳句的写作,还有旅行笔记。于是留下来,成为供后人摩挲的美文。
       俳句这种文学形式在今天的中国文人看来似乎有点“小儿科”,因为它的简洁和短小,也因为它从唐诗中脱胎而出后的苍白,可是在真正的文学研究者那里,在有文学深悟力的人士那里,却绝不会看得这样简单。这其实是岛国的清韵,是东方的精神水晶。它是晶莹剔透的,既可把玩,又可唤起惊奇的一悚。简洁不等于简单,明朗也不等于直白。禅味厚蕴,似直还曲,可吟可书,实在是一种风雅文事。
       芭蕉做俳句当然再合适也没有。他不可能长篇累牍地大写其“物语”,不能做第二个紫式部;也不能没完没了地记录那么多宫廷屑琐,成为清少纳言那样的人物。生活的清风停留在日本文人的舌尖上,他们品咂的功夫优于大陆人士。无论是清苦时刻还是悲凉之日,他们都不忘细细品味,并小声地说出种种滋味。芭蕉的书是一点点凑起来的,后来人读到的是一叠一束,其实它们仅是行动之中的边边角角,散漫碎小。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特别的丰富和深邃。
       读日本老一代文人的诗与文,会想起中国的典籍。还会想到中国文化的大陆架怎样延伸,一直抵达东瀛。
       北越雪谱
       这是一位北国乡间文人关于雪的专门记叙,乡情浓郁,知识奇特,有着别样的魅力。一个一生专注于乡情乡事的“土著”所能写出的文字,才有这般不朽的性质。
       作者讲日本北越地区的雪之奇异,一开始却大用特用中国的阴阳理论,既让人哑然失笑,又让人笑过之后深长思之,觉得于滑稽中包含了特别的深刻。一切都是阴阳,这就是中国古典哲学。它既可以用来解决万物玄机,怎么就不可以用来分析雪呢?
       老一代的日本文人若要深刻不凡,有一条道路就是大谈中国的阴阳之道。有时谈到了一些日常事物,比如我们人人熟悉的雪,就显得极为有趣。作者谈论的口吻和姿态,以及方式,活活像一位学问满腹的名老中医。
       开头一二篇文字即最津津有味谈大雪与阴阳的部分,可谓全书的精华。这些文字想把最通畅的事物讲得晦涩,又想把最晦涩的道理讲得通畅,既别别扭扭又顺顺当当,让人着迷。一位雪地雅士、乡绅,要讲出一段动人心弦的故乡奇闻了,于是拿出了惊人的汉学功底。
       作者铃木牧之还十分善画,于是文中常有
       一些关于雪地事情的插图,一门心思为了讲个周到明白。他的图与文,在中国人看来真是受用,因为文化一脉;这些东西如果到了西洋人那里,、必会让他们瞠目结舌。
       这一幅幅大雪图会让中国北方人心领神会,因为他们全不陌生。不知中国东北的情形,只论山东东北部的胶东,于四十年前就有这样的盛雪。只是时过境迁,一切都不再出现了。巨大的雪标志了一个不凡季节的隆重声势,也是自然界的一个奇迹。现代人少有关于大雪的记忆,也少有关于大雨的记忆。其实这些有关自然的记忆与人类社会的记忆一样,都是非常珍贵的,可惜人们很容易就全部遗忘了。
       书中还有一些猎熊、灾变、特产、掌故等等记录,乍一看脱离了“雪谱”之范围,实际上更是锦上添花。这是雪国丰富图景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奇闻事迹真是非雪国而没有,可让现代都市人大饱眼福。有些故事多么悲伤,但作者仍在娓娓讲述。关于一些可爱动物的处境,比如被称为“义兽”的熊,作者说它是“百兽之王,猛而知义”;接下去还写了一头白熊的憨态可爱,写了一则大熊救人的故事。作者写到:杀两三头一般的熊或杀一头老熊,整座大山一定会荒芜。
       如此同时,书中也详细记录了一些猎人捕杀雪地大熊的过程。
       书中所写一些盲人急智、和尚、风趣、北越土产,也增添了特殊的意蕴,使人感到这是一部难得的民间文学。这样的书比起一般的虚构文字来,不知要胜出多少。
       断肠亭记
       读永井荷风的散文,让人想起二十世纪初出生的作家特有的一种情致,这里指东方作家——比如某些中国作家,他们风味相同。有些腻,繁琐,啰啰嗦嗦。可是他们在个人生活、个人情感方面比较直爽,基本上是不担心羞惭的。他们往往不加节制地描写女人的肌肤之类,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那个时期的中国作家和日本作家不知是谁感染了谁,反正都有一种不可理解的多愁善感的劲儿。如果过分地阅读他们,就会误解文学,以为其大半特征可能就是这种繁琐和哼叫。鲁迅留学东洋,也是那个时期的作家,但他丝毫没有这种俗腻的气息。
       就像中国的徐志摩一样,永井荷风也在巴黎呆过,在西洋闯荡过,然后回国,在文章中不停地对照西洋事情。
       不过他毕竟对生活有一些不凡的怪论,如他说:世上最变幻莫测的有三样——男人的花心、秋日的天空、政客的脸色。还说过:对都市自然风光损害最大的也有三样——浑身铜臭的资本家、没有常识的学生、发情期的野狗。
       他喜欢“三”这个数字。谈到名胜古迹,他说引得万人拜谒的热闹或极为冷清的各有三处;还说,艺术家的作品与名胜古迹的遭遇是一样的,再也没有比大众喜欢更能伤害作品的品味了。
       他晚年的作品要好于中青年时期。这时他变得简洁了一些,可能是因为没有过多的力量絮叨了。他一直未变的是热爱自然风光,懂得品味都市的历史,能够真诚地怀旧和伤感。一般来说,那些不停地描写女性之美的人,许多时候也是十分热爱自然的人。他在一个城市里生活,常要一个人出门寻找好看的树和路,有时就为了记忆中的一个小酒馆而到处徘徊。
       千曲川速写
       岛崎滕村是日本文学史上极有名的作家,是著名的诗人和小说家。这本书是确立他写生派散文家地位的作品。
       “我在青麦浓郁的清香中出发了”,这是书中的一句话,写在比较靠前的地方,所以可视为全书由此出发。一种亲切的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么安静和辽阔。在仅有一百多字的《天牛虫》一篇中,他开篇即写:“在山上,我经常遇见一位长着没有光泽的茶褐色头发的姑娘。”他极善于用一句朴素的、极为具体的事物引出一大片情致,这是高超的文学家才有的能力。例如:“我在这片土地上,曾遇见过野蛮的女人”;再如:“我们穿过村外的田地,走出刚长出新叶的白杨林”——作者对生活中的一切感受极为敏感和新鲜,而且极为清新。在这里,清新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不清新,即没有了特别的淳朴和亲切。尤其是写乡间生活的作品,一切要像刚刚生出的草苗一样,带着嫩绿和青气才好。
       他写牧人的生活,说他放工具的口袋叫“山猫”;记载牧人的话:“牛角痒痒”;还说:“听一听母牛的叫声,就可以知道(牛)是否来了月经。”我们在阅读中,就像作家本人一样,“穿过开着紫色木通花的山谷”,心情有一种非同一般的舒畅感。
       作家十分佩服西方大画家米勒,多次引用其言论。“自然界的一切,不管多么微小,都是有性格的。那里的壁炉,窗台上的书,在我看来都有伟大的性格。”“光亮的叶和暗影,使人激动、欢悦。”正因为这种认同,作家才写出了如此动人的文字。他真是从根本出发观察自然界的一切,其认真精神类似一个自然科学家。这一切再加上一份敏感多情的文学家的素质,也就成了一个非同凡响的艺术家。
       他在当年曾经这样批评过日本民族,认为这个民族,“其国民性的缺点,是缺乏对自己的正确判断力和批判力”;还说,对于此,“是青年需要思考和努力的”。
       自然与人生
       德富芦花后来定居在农村,自己建了房子,种了树木和庄稼。因为他以前几乎每隔五六年就要换一个住所,有一种漂泊感,所以这一次要定居下来。他定居不久,东京的一位绅士来访,看到这居所的简陋就流露出一种轻蔑。但与此相反的是,一位教徒来看了却非常感动。德富芦花喜欢田园,却不一定舍弃城市。这本来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可是在今天,在我们这儿就不是这样,别人一谈,到乡间生活的必要和美,有人立刻就要嘲笑,说这是“城乡二元对立”。城乡各自都有自己的美和不足,为什么一定要对立呢?
       德富芦花平时坐在窗前写文章读书,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山上的白雪,这不是很美吗?无论是不是二元对立,他反正是看到白雪了。他还说,自己想用双手同时握住都市之味和田园之趣——有这样的一种“立场和欲望”,这使人感动。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位智者的心情。入在这种两极化的视野之中,必有一个开阔的胸襟。
       在一篇《都市逃亡手记》中,作者写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个男人在寻访了耶稣死去的遗迹和当时仍然健在的托尔斯泰的乡居,回到日本后总想找一个乡村居住下来:“要有个家,最好是草屋,更希望有一小块地,能自由耕种”。夫妇俩就一路向西而行,好不容易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看到了一幢装着玻璃拉门的漂亮的小草屋,旁边一种叫满天星的树上挂满了美丽的红叶。一打听,这是个叫“粕谷”的地方。他们就在此定居下来。
       德富芦花的文字淳朴而轻快。在《草叶的低语》中,他讲了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中国大连,一个极短的故事,却曲折委婉,中间还有利刃逼颈那样的险峻时刻——妻子的不贞,富人的淫欲,男人的屈辱,都在这短小的故事中表达得淋漓尽致。作者是怎样开始这个故事的呢?没有那么多议论,也没有什么铺垫,而是这样写道:“一棵柞树果,扑哧一声落到地上,那幽微的声响尚未消失,只见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廊檐下。”’
       德富芦花拜访过托尔斯泰,所以他在托翁逝世后写给了夫人一封动人的长信。这封信充满了对于伟大作家的敬爱和哀悼,同时对“敬爱的夫人”也有一些不无严厉的指摘。但他还是写道:“夫人,请放心吧,凡是见过您的人,有谁不崇敬您那正直而勇敢的灵魂呢……正如先生是不朽的那样,您也是不朽的。”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祝愿您的晚年像俄罗斯夏天的傍晚那样温馨而美好。最后,我的妻子也对您所承受的种种重负,表示诚挚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