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乡间俗事
作者:刘家科
《十月》 2004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闹洞房
二狗三十娶妻,四十得子,熬得儿子长大成人,自己已经年过六十。六十岁的人操持一桩婚事虽然有些力不从心,但二狗凭着那一股人逢喜事来精神的兴头儿,总算顺顺当当一步不落地将喜事办下来了,只是最后一关还没有过,若过了闹洞房这最后一关,这桩喜事就算圆圆满满,到那时累倒在炕上病一场也值得了。
村子里千百年来的习惯谁也改不了,不闹洞房仍然算没结婚。闹洞房的人越多越好,闹得越厉害越好,闹得时间越长越好,只给新郎新娘留五更里那一点时间就行。可是闹洞房也有失了分寸的时候,当年二狗结婚时,二狗爹放出风去,说俺二狗娶妻虽晚可俺也是娶的黄花闺女,谁不到俺家闹洞房就是他看不起俺。结婚这天倒是大家捧场,全村该到的人都到了。洞房闹得也蛮有意思,喝交杯、啃苹果、猜灯谜、逼恋供等等,凡是合风俗的闹法都闹过了。二狗爹心满意足地提前回房睡觉去了。谁也没有想到,他这觉儿刚刚睡着,就被后院洞房那边传来的惊叫声吵醒了。原来闹洞房的人中一个叫二蛋的光棍,硬是要和新娘亲嘴,可是新娘说什么也不从。二蛋一时冲动,上去抱住新娘强行亲嘴,由于用力过猛新娘被二蛋压倒在炕上。众人见二蛋动了真的,也都跟着一块儿起哄,又有三五个小伙子善搞恶作剧,接二连三地叠压在二蛋和新娘身上,偏巧新娘的一支胳膊被反压在身子下边,只听喀吧一声胳膊被压断了,新娘失声大叫,那几个人才纷纷起身站到一旁。等二狗爹赶到洞房时,已有几个当家子的女眷将新娘扶起。于是请大夫,找偏方,一家人忙得脚不点地。闹洞房的人也闹了个不欢而散。就因为这回闹洞房失了分寸,让二狗媳妇落了个残胳膊。
二狗为儿子的事特别加了小心。他吸取爹的教训,一刻不离洞房门。他一会儿给闹洞房的人递烟,一会儿又给大家分发喜糖,目的是观察闹洞房的情况,以防闹出毛病来。就有个小伙子嫌闹得不解气,招呼几个人要蹴新娘。一下子从地下跳到炕上五个人,新娘的两条腿,两只胳膊,一个脑袋,分别被五人抱住,他们同时用力,将新娘高高抬起,正准备往下暾,二狗一个箭步冲到炕上,一个骑马式将儿媳接在手上。公爹干涉儿媳的洞房本来已有点过火,更何况公爹将儿媳接在怀里!大家一阵哄叫全都离开了二狗家。不知道的人都说二狗这个当公爹的不懂情理不知羞耻。其实二狗是不得已而为之。二狗儿子和媳妇因婚前偷吃了禁果而致新娘怀上了身孕,为这二狗还将儿子打了一顿。可是打碎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不能对任何外人透露。在关键时刻,二狗儿子被一伙人缠着不能动身,二狗媳妇又是个折胳膊,只有二狗能保护新娘,二狗心想这事担点骂名也得干。可是闹洞房的人都走了,就等于喜事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为了求一个圆满结局,二狗又挨家去求,让人家赏个面子再来洞房闹一会儿。
乡里乡亲的,大家还倒是赏光,一会儿人们又挤满了洞房,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笑取乐。二狗此刻仍不敢擅离,他搬个凳子在二门外边的枣树底下坐着,等着自己的儿子回来。儿子被一伙半大小子连拉带拽到外边去吃酒,如果二狗再去睡觉,就等于唱了个空城计。他要等儿子回来,让儿子和新娘一同向闹洞房的人道谢,然后插门睡觉,他才能回屋睡个安稳觉。极度疲劳的二狗在凳子上坐着打起了瞌睡,他又犯了一打瞌睡就做梦的老毛病,他梦见可怕的一幕突然在他家发生了,于是惊叫一声,猛地醒过来。
二狗梦见的是爹给他讲过的一个发生在本村的事件。本村一个叫大桩的青年,由本村媒婆保媒,与外乡一个闺女完了婚。女方是个跛脚,而大桩是个垫脚。媒婆为了挣一份彩礼,竟将双方的缺点都互相瞒过了。媒婆精明得很,为了日后不落埋怨,还安排了一次相亲。她说现在虽还不兴相亲,咱为了事情妥当就破例安排一次。她让女方的妹妹陪着闺女,让大桩的弟弟陪大桩,双方在一个胡同的两头,远远地打个招呼,这就算是相了亲。女方按媒人描绘的样子,一猜就认为大桩的弟弟是大桩;大桩这边按媒人描绘的样子,一猜也认为女方的妹妹就是要相的女人。于是双方都认为占了便宜,哪有不同意的道理。等到结婚这天,大桩将新娘的盖头一揭,看到新娘面目清秀也就放心了,随后就被一伙朋友拽出去喝喜酒了,可是新娘在慌乱中竟没有看清大桩的模样。
这一天闹洞房的人都走了,大桩竟醉在外边没能回家;一个叫二黄的光棍,竟冒充大桩来圆房。待到天将亮时大桩醒过酒来急忙往家赶,此时二黄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已经离开大桩家。新娘仍以为二黄真的是大桩,与大桩没说两句话就把二黄的勾当露出来了。大桩一怒之下,去找二黄算账,而新娘也满怀羞辱匆匆拾掇自己的衣裳,拎个小包袱回了娘家……
二狗摸一摸眼睛,再拧一把自己的大腿,确实已经醒得很明白了,他知道刚才是在做梦,梦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自己家里,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此刻,儿子已跌跌撞撞地赶回家来。他眼看着儿子进了洞房,看着儿子和新娘共同将闹洞房的人们送走,并听到洞房闩门的声音,才一跌一撞地回屋睡大觉去了。
蜂王的死
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九十二年的蜂王,此刻正在做他今生最后一件事情。他把三间土屋打扫得千干净净,把两只木凳放在正间屋的北墙根,然后吃力地卸下一块门板搭在木凳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灵床。灵床上铺一张稿荐,稿荐左首放一个当枕头的黄草捆,右首放一块垫脚的新砖。一切安排停当,他就洗脚净脸,整理衣帽,周周正正地躺在灵床上。当下正是晚秋时节,天高气爽。躺在灵床上的蜂王,透过缺了一块门板的屋门,眼睛的余光看得见院子里那一排土坯做的蜂。窝,透过落尽秋叶的枣树冠,看得见蓝天白云。院门反锁着,没有谁来打扰,只有白天蜂窝旁边进进出出的蜜蜂发出轻微的吟唱,夜晚墙角砖缝里蟋蟀们弹拨着单调的琴弦。这样,蜂王在灵床上躺了七天七夜,七天来他除了必要时去院里茅房排泄之外,就一直躺在灵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动。现在,他觉得周身的污秽已排泄干净,只是脑袋里的杂念尚未完全清除,朦胧中,还不时闪现一生中某些印象颇深的片断……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正是村南枣林里枣花盛开的时节,村旁的荒草地里来了一个放蜂的南蛮子,他雇了三驾马车,拉着百十个蜂箱,卸下车后,就地搭起了帐篷。那时被乡里人亲昵地称作小秃子的他,在很短的时间就与南蛮子成了朋友。到了五月,枣花将要开尽,有些树上的小枣已经在落了花的骨朵上生出来。南蛮子要雇车北迁。小秃子就在他临行前的那个下午,到他的帐篷内置酒相送。二人饮酒正酣,突然平地里生出一个大旋风。转眼间在帐篷旁边呼啸而过。当二人急忙出帐篷察看时,但见有一小半的蜂箱被旋风卷走。南蛮子不顾一切拼命去追赶旋风,小秃子也紧跟其后追了上去。就在邻村的一片柳林中,旋风消散了,只抛下那几十个被摔的歪七扭八的蜂箱,箱内的蜜蜂都涌出箱子,在那一片柳树上集结成一个一个牛奶状的蜂窝。南蛮子说谢天谢地,这旋风还给我留下这些蜂。于是在这个村子里收购一批捞米的大笊篱,回去取来一桶蜂蜜,开始一窝一窝地收拢这些分散在柳树上的蜜蜂。他俩每人左手握一把椿树叶,右手握一个沾满蜂蜜的大笊篱,屁股蹲在树杈上,耐心地把蜂群收进笊篱内,然后再一窝一窝地装箱。第二天,南蛮子走了,说是明年这时候再来。他没有将蜂箱都带走,留下被旋风刮了的那一部分,让小秃子筑土坯蜂窝养起来,此后小秃子就成了一个养蜂户,后来小秃子为养蜂献出了毕生精力,竟也没有娶妻,被村里人称作蜂王……
他三十八岁那年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三个掉队的日本兵到村南大湾边的柳树下歇凉。村里人听说鬼子进了村,都仓皇逃走,只有蜂王圆自己一人在大湾内洗澡,未能逃脱。鬼子用枪比划着让他上来,他就用手比划着让他们下来。三个鬼子也真热得够呛,脱吧脱吧就下了湾。湾周围是一棵一棵的大柳树,柳阴遮住大半个湾,湾里的水挺凉爽,三个鬼子在水里觉得痛快极了,唔里哇啦直叫唤。蜂王借机上岸,三五两下穿上衣服,正想脱身,一个鬼子光着屁股蹿到岸上,抓起步枪直吼:走的,死了死了的!蜂王站住脚,做了个鬼脸,朝着鬼子比划着说:我的,给你抓鸡吃的干活!鬼子紧逼着:抓鸡的不要,,花姑娘的干活!蜂王连声说:花姑娘的有,你的上来上来的!说着就反身往自己家走,那个鬼子在后边紧跟。另外两个鬼子听说有花姑娘,也一齐蹿到岸上,抱着步枪和衣服,也跟上来。就这样,蜂王被三个光屁股的鬼子一步一步紧逼着进了自己的家门口。蜂王从屋里取出来半碗蜂蜜,三个鬼子争着吃起蜜 来。蜂王借此机会,打开三个蜂窝,他用笤帚在每个蜂窝内搅几下,成群成群的蜜蜂就涌出来。这些蜂在院内打个盘旋,就直奔三个正在喝蜜的光腚鬼子,刹那间三个鬼子满头满身都落满了蜜蜂。三个鬼子号叫着在院内乱转,摸起步枪就胡乱开枪。这时蜂王早躲到屋内透过窗户看热闹去了。三个鬼子被蜜蜂蜇遍的脑袋一会儿就肿成锃光瓦亮的肉蛋,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蜂王见时机已到,抡起割蜜的哨刀,将三个鬼子一个一个捅死,还缴获了三支步枪。随后,蜂王把乡亲们找回来,在村后芦苇地里挖了个深坑,把三个光腚鬼子埋了。后来,他又将三支步枪交给了游击队……
他六十岁刚露头那两年闹饥荒,村子里饿死很多人。小学生放学后饿得眼黑回不了家,老年人闹水肿蹲在墙根像无家可归的人,那些壮劳力半肚子草根树叶扛起锄头走不动路。蜂王的那些蜜蜂也因采花困难割不了多少蜜。尽管如此,蜂王仍是每天为向他伸手的乡亲提供一些救命的蜜。这年秋天的一个黑夜,突然下起了大雨。蜂王怕破旧的西屋被雨淋坏,屋内存放的两罐蜂蜜他要去看一看。当他进入西屋点灯照亮时,突然发现西屋的外墙被挖开一个洞,有一个人的半截身子钻进来,因为洞口太小,也因为挖洞的人已用尽了力气,身子卡在洞口,进不来也退不回去。蜂王借灯光一看,此人正是村南头的大老黑。蜂王看着大老黑羞愧而无血色的脸,伸出双手把他拽到屋内来。蜂王说你千不该万不该挖墙偷蜜,你需要蜜给我说一声不就得啦,何必冒这个风险呢。蜂王说着打开蜜罐装一瓶蜂蜜给大老黑,并找个破蓑衣给他披在身上,送出大门……
蜂王躺在灵床上,这些生活片断在他大脑屏幕上闪现着,逐渐逐渐模糊起来,逐渐逐渐淡化消失,当他脑袋里完全成了空白的时候,蜂王就停止了呼吸。
村里人好长时间不见蜂王,觉得有些纳闷儿。看看他家的大门,总是反锁着。开始,人们以为蜂王是被哪里的养蜂户请去传授养蜂经验,见总不回来,便产生了怀疑。终于有一天,几个乡亲卸下他家的大门,才发现早已死去一个月的蜂王正安详地躺在灵床上。尸体并没有丝毫腐烂,脸上的肌肉还挺活泛,嘴角尚留着浅浅的笑意。
出
殡
大丑心里想,谁家出殡就等于谁家演一台戏给村里人看。这倒不是按乡俗必请的吹鼓班演的那种小戏,人们要看的重头戏是出殡那天孝子一家的“哭戏”。孝子一家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心里怎么难过就怎么哭,要知道最重要的是要让看出殡的人对你的哭给个很高的评价。一般地说,男人哭要惊天动地,女人哭要活来死去,孩子哭要满脸鼻涕。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这三条标准就是门道,孝子要冲着这样的标准去努力。村里人的评价不可小看,你在村里树个什么样的形象,你在村里人心目中占个什么位置,你今后说话在村里的分量,都与这些评价密切相关。
大丑最怵头的就是这个“惊天动地”。他是一个挺古板的蔫人,平时很少说话,更是少有吵吵闹闹、吹吹唱唱能锻炼嗓门的活动。一下子要让他哭出个惊天动地来,实在是难为他。但大丑是心里亮堂的人,他知道此事的重要,从他老母亲卧床不起那天开始,他就认真地准备起来。怪不得四邻八舍都纳闷,为什么平时从不喂猪的大丑一下子接替了他媳妇当起了猪倌?平时他常说最烦的事情就是跟那群猪打交道,可现在一天三时都听得到大丑大声音不间断地吆喝“ 啰啰——啰啰啰啰——”的声音,原来是借喂猪来练嗓门儿。老母亲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大丑就一直当了半个月的猪倌,等老母亲死后直到出殡的这六七天里,大丑仍旧当他家里的猪倌。人们发现,大丑这阵子说话的腔调大变样了,不论跟谁说什么,总是高扬着嗓门儿,说话的声音的确比原来洪亮多了。
大丑媳女王平常就挺泼,一般时候要让她哭个“活来死去”并不难,她就是装也能装得出来。现在难就难在她与婆婆多年就不对眼。婆婆当家时抓她的毛病总是一针见血;她当家后对婆婆便经常数来骂去。现在婆婆死了,她怎么也难过不起来。她跟大丑说,别的时候让我装哭都成,现在让我装我倒装不来。大丑开导她,你哭的时候就光想自己的委屈,把半辈子难过的事都罗到一块,不就哭出来啦?关键时候咱要给村里人一个样子看看。大丑媳妇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等到出殡这一天,大丑还真的亮了几嗓子。当抬棺材的壮汉们走进北屋,围着棺材立定,同时弯腰下手的当儿,号头便一个霹雳般地亮出了号子,随着这一声号子,那具沉重的棺材一晃。就在棺材离开地面的一刹那,大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声音像来自天外,又像来自地心,震得围观的人们一激灵。随之,他媳妇拉着女人们也大哭起来,他儿子拽着小弟兄们大哭起来,整个天井里,哭声如雷,这雷霆之哭几乎要把小院的院墙鼓破。挤在院子内和等在院子外的人群,都禁不住发出同样的赞叹:大丑这人是大孝子,他娘在世时算是尽了孝道,他娘要走了,他又能哭得惊天动地!真是难得呀!
在人们赞叹的同时,大丑突然嗓子哑了。大丑一哑,男人,女人,孩子们以为出了什么事,都停了哭,抬头去看大丑,一时间院子里的空气凝滞了,而号头单调的号子更衬出这院子里的死寂。此刻大丑又有超常的发挥,他急中生智,极快地将中指咬破,把血吸储到口腔内。于是大丑的哭虽然几近嘶哑,但他鼻子里流出的鼻涕和嘴里流出的口水混合在一起,都挂着鲜红的血丝。这使看出殡的人们又吃一惊,随之又是一片赞叹:哭出血来的孝子,咱村还是头一个!
此刻,大丑媳妇的哭声又停止了。人们转眼看去,大丑媳妇哭死过去了。于是一群围观的妇女帮着盘腿、掐人中。人们正紧张之时,大丑媳妇突然又大放哭声,人们一惊一喜,便又各自离散,继续当他们的观众去了。从院子里到村边十字路口,从十字路口再到坟地,一路上大丑媳妇哭死过三回。人们评论说,甭看大丑媳妇跟婆婆平时上不来,没想到她还有这份孝心,看来这个婆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有人说,大丑媳女刁娘家娘刚出殡不久,她是哭婆婆想起亲娘来了。但这只是猜测,谁能单凭着猜测去作出评价呢!
孩子们的表现也意外地好。大丑儿子平时干净利索,这时就哭得满脸鼻涕。他随哭随用那只脏手抹脸,那哭相真让看出殡的人们伤心。有几个远房的孩子是来陪哭的,他们富于同情的纯洁的心灵被大丑儿子的痛哭感动了,本来他们并不难过,可是此刻也都哭得非常痛心。
在坟地里,当棺材放进墓穴,调正方位,准备埋土的时候,大丑突然跳入穴中,哭喊着要与老娘同去;大丑媳妇见状也挣脱搀扶她的人连滚带爬地跳入墓穴,哭喊着要婆婆带她走;大丑儿子也真懂事,见父母如此,自己也跟着跳入墓穴。三个人围住棺材,用力拍打着,哭天抢地。看出殡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挤到墓穴边沿,见男人女人和孩子哭得那般死去活来,也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出殡之后,大丑和媳妇都病倒了。只有 儿子一点儿事也没有,他照常上学放学,照常欢跳歌唱,只是猪倌的活儿暂时落到了他的肩上。
大丑和媳妇三天之后又起床了。应该说一切如常,大丑还是那样地蔫,大丑媳妇还是那样地泼。看不出来的变化是,他们对自己的表现能力更加自信,他们说话做事也或多或少地世故起来。
拜年
大椿最怵头的是拜年,最看重的也是拜年。他总觉着不走拜年这一场,旧年就不算结束,新年就没法儿开始。可是拜年又确实让他费尽心思。昨晚上熬三十熬到四更天,最后说是多少睡一会儿,早晨起来好有劲儿去拜年,可是大椿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思考明天早晨拜年的路线,先去谁家,后去谁家,到谁家要见到谁,见了谁怎·么说话怎么磕头,都要心中有数。这一年过去了,一年中磕磕绊绊的事一大堆,碍着这个啦,得罪那个啦,张三李四、四邻八舍,他都要利用拜年取得谅解。
头一桩事就是他和大牛的矛盾。去年刚一开春,大椿和大牛像往年一样,结伴到东北去卖小鸡。每年都是开春出去,麦收回来。一年的花销就靠卖小鸡赚得那几千块钱。每年都是出村到县城去上汽车,坐汽车到德州上火车,坐火车赶到东北某一站下车。I临走时老婆跟着往外送,亲朋好友也来送个行,送到村口大家道别。大牛出了村口和大家道别以后,就一个劲儿地回头看,他看自己老婆一身新衣,一走路浑身起精神,心里就犯酸,自己一出去三四个月,留下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媳妇真叫人不放心,何况平时三言两语的风凉话偶尔刮到他的耳朵里,说他媳妇跟村长有点那个,大牛每年出门之前总是盯着他老婆不错眼,因为他越看越不放心。而大椿媳妇正相反,人长得丑,衣裳穿得也不整齐,有人说大椿媳妇这样的女人倒贴也不要。正因为这样,大椿就对自己媳妇非常放心。大椿见大牛老是回头看,就说大牛哥你老是回头看什么?大牛以攻为守,说大椿你不也是老往回看吗,你看什么哪?大椿顺口接过一句:“我越看越放心。”这话像针扎到大牛的痛处,大牛恼了,说大椿你也戏弄你大哥,几年来大哥跟你结伴,大事小事结记着你,我有哪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样对待你大哥!说完头也不抬直接往前走。坐汽车时两个还在一起,上了火车就再也见不着大牛的影子。去年这一年卖鸡就为那一句话伤了大牛的自尊心,失去了一个合作伙伴,其实大椿心里倒没什么,大牛也不会老记恨那句话,找个机会,给大牛赔个不是,一转脸也就没事了。这样拜年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第二桩事就是他和小根的矛盾。大椿与小根是光屁股的朋友,长大以后也非常要好。可是去年小根跟二虎打架,大椿落了一个拉偏手。此后,小根就不再搭理大椿。说起来也巧,那天小根和二虎为地界的事说崩了,三五两下子小根就把二虎打倒在地。这时恰赶上大椿下地路过这里。大椿也没思索,一个箭步上去,将小根拦腰抱住使劲往一旁拽。小根一松动,二虎一个鹞子翻身站起来,扑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打小根,小根被大椿抱着,不好还手,只是干挨打。这时附近几个干活的乡亲也赶来了,将二虎也拉到一边去。后来倒是小根和二虎两个人气都消了,也都后悔不该是不是地就打架,恰巧有人从中调解,这桩事就算撂下了,可是小根对大椿的气总是憋在心里。你大椿跟我这么多年的好弟兄,为什么要拉偏手,让我挨一顿打呢y他再见了大椿总是 低着头不说话,大椿迎着他说话,他就躲着走。大椿总想找机会取得小根的谅解,可是总没有那种机会。按说拜年也是机会,可是小根比大椿小两岁,总不能去给弟弟拜年吧!唉,有了,我不给你小根拜年,我去给你爷爷奶奶拜年,虽然小根的爷爷奶奶早些年就去世了,可是过年挂着二位老人的遗像,小根又特别孝顺爷爷奶奶,我去给二位老祖宗拜年,小根你还有理由躲着我吗?
第三桩事就是他跟村长的矛盾。这个矛盾是个不好解开的疙瘩。村长女儿与邻村的小伙子乱搞,生出一个孩子。因此,村长女儿就不好再找对象了。这一回有一个媒人给村长女儿说了一个外乡的对象,人家一听闺女家庭条件好,一见面又看到村长女儿长得蛮漂亮,就怀疑这其中有事儿。于是就派一个精明人到村里来打听。打听的人一进村,正好赶上大椿下地干活,人家递给大椿一支烟,说是过路人累了想歇口气,二人就在大树旁边坐下来,那人东拉西扯,里套外套就把大椿给套住了。虽说大椿嘴上没说村长女儿生孩子的事,可是人家从他的话语中已能分析出八九分。回去以后,就给媒人说个缘由不同意这门亲事了。村长一听就知道有人给漏了馅,一问情况便猜到大椿身上。他把大椿叫到村部里,没头没脑地训了大椿一顿,最后扔下一个“往后咱走着瞧”!大椿想给村长解释,村长不让他说话。从此以后,大椿在村里就光穿小鞋。这事在大椿心里装半年多了,总也找不出个办法来。这拜年倒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大年初一我到你门上去拜年,双腿跪下去给你磕头,磕完头就不起来,就跪着给你把事情讲清楚,俺不是有意泄露你家的丑事,是因为打听亲家的人太狡猾,事情坏在我身上,可是并不是坏在我心上。你理解我这颗心就是了……
大椿左思右想一点也没睡着,想来想去竟想起了大大小小十八桩事,一会儿鞭炮就响满整个村子。他爬起来穿戴整齐,隔着窗户一看,啊,好广场大雪。他匆匆忙忙吃了点年初一的饺子,没披任何挡雪的东西,趁着村里人都还没行动,就踏着雪地走出家门。
等到半晌午的时候,天突然晴了,到处都是灿烂的阳光,到处都是洁白的雪,村庄的旧物连同旧事都给这大雪掩埋了,大椿拜完最后一家,很轻松地往回走着。一路上他碰到好几个像他这样提前拜年的人,他们也像他一样的表情,大椿心里想,村里人想到这一层的还真不少哪。大椿嘴里哼的什么小曲,反正看着他很高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一副迎接光明的样子,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