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致命水
作者:陈 思 刘 汀
《十月》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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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概多少水就能把一个人淹死?”
“两滴。一滴左鼻孔,一滴右鼻孔。”
凌晨3点37分。Kele8.com。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很愚蠢地问。
无边的沉默,“砰”的一声,红球进了底袋。
“那么沉默?”
还是无边的沉默。“砰”,绿球翻袋,中洞。
反正闲着没事,她一个接一个地打,我就一句接一句地敲。
“就因为名字叫沉默的狗?”
“砰”的一声,球又少了一个。
“我发现你喜欢打中洞,即使机会不好,也选择放弃角度更好的底袋。打台球也那么行原则?”
等了很久,世界也仿佛寂静下来。沉默的狗说:“你、输了。”
“砰”,黑8打进了中洞。
我的心脏随着那一声,突然一跳。凌晨,4点41。
温暖的游泳池底,上面是一片白亮的光,安静蜷缩在池底。她蹲在墙角,阳光在身上堆砌弧线。阳光射在我的耳垂上,突然觉得很痛,像被狗咬。
“起床,上街去。”是CauriI咬我,我的女朋友。
慢吞吞地起床,以八分之三的拍子,中板,Moderato。我用G弦上阴沉的音色告诉她,她的造作让我很恼火。一边刷牙,一边晃动身子,上街的时候也许应该先去看新版的《四季》到了没有,如果没有,布鲁赫的g小调也可以。Cauri除了宝姿以外什么都不关心,但是现在很伤感地在外面问:“大学生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认真?”
我的牙刷撞在牙龈上,沉闷地回答:“某种意义上是的,除了做爱。”她没看见我还耸了一下肩。
我的耳垂理所当然被阳光照了一下。上午9点22分。
(二)
今天Cauri不在,所以没有大笔进项。和她的买卖很简单,我腹直肌以下的部分在晚上归她使用,而她,在白天是我的提款机。这么做很不划算,如果每用力一下能得到一块钱,我工作四十年也不可能像比尔盖茨那样。而四十年后,我还有能力这么工作吗?
至于我的零钱,要靠自己的琴盒,以及家庭的供养。
如果一把1960年批量生产于日本的破小提琴,和一把2000年批量生产于中国的价值40元的琴弓合起来还无法令我生活在不断洋溢出来的满足感当中,那只有寻求别的方法。例如,当家庭教师,可以很艺术地出卖自己的艺术。或者,很艺术地出卖自己。9点23分。
沿着街角转,肮脏的路边有一汪汪积水。身后是台风后的树叶,已经被扫成零落。我去买份报纸,顺便走进路边一家咖啡馆,在竖起报纸的一刹那,身后一片树叶翡翠一样沉重地落下。
身后有人。
回头一看,除了一片树叶什么也没有。
但是,至少曾经有人,一双眼睛。
突然我咀嚼每一块饼干,都有一种在咀嚼自己十二指肠的感觉。胃像一个口袋被突然翻了过来,还被人拿在手里捏了狠狠一下。我从自己薄薄的胸腔里,听见心脏突然收缩的声音。我立刻站起来,回头。
苍白的眼圈,黑色的毛发。如果黑色也能燃烧,那它的毛色就是近乎燃烧起来的漆黑,至于它深邃的目光,就是燃烧着的黑色火焰上的绚烂光芒。
沉默的狗,沉默地站在街角。打了个喷嚏,走了。我看见,它眼睛里流下一滴宝蓝色的眼泪。
“你是……”我说。
我是对着一杯咖啡说话,没有了热气的咖啡像一条沉默的狗。
10点整。
我站在花店玻璃面前,淡蓝色的玻璃中间我定格成一只苍蝇,身边嫣红的花瓣流淌着许多颜色。靴子里插着的那把小刀,是用苍老到满身皱纹的楠木做的oJb的深处,刀已出鞘,花已凋落,然后我消失在公共汽车的尾气中。
这个礼拜的每天10点整,我都会出现在这条街的某处。
Cauri的超短裙破了一个洞,我们做爱的时候一支阿诗玛香烟亲吻了它。那支烟后来从窗口飞到棕榈树上,棕榈树下拉二胡的孩子将它放在易拉罐里,他的二胡一个下午满是阿诗玛的烟雾。
我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一把奶油爆米花,是我拉琴时必吃的。我无法继续偶遇 Cauri,她凝固了。
(三)
Kele8.com,新手乐园4,游戏室2。到处都是沉默的狗,不能分辨哪个是我曾经遇到的。
“你、输、了!”我对所有人说。
“沉默的狗,我石到你的尾巴。”
“我在33号桌等你。”
到凌晨5点,我接待了20个叫做沉默的狗的人,我一共输给了20只狗。
他们都偏爱中袋,打黑8之前绝对不说话,黑8进中袋时我会看到:“你、输、了!”
沉默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群狗,他们是Kele8里面的一个杀手组织。
我留言给朋友北丐,请丐帮帮我查询沉默的狗的资料,我要分解他们。我每天把楠木小刀放在液晶屏幕前面,我现在不需要 Cauri。
所有的窗子都开着,电话拔掉,门反锁。我一边拉琴一边等北丐的消息,琴弦上跳动着一粒爆米花。我尝试很多小提琴没有拉过的曲子,但并不是每一支都配奶油爆米花,心绪被狗咬了。
所有的琴弦都断了,北丐没有回音。我走出房间,黑色和灯光相瓦抚摩,开始想念 Cauri的双腿和钱包。她的钱包夹在手指般修长的腿之间,我像一条狗需要这两样。
狗需要母狗但不需要钱包,所以我不是狗。
我犹豫最后的几百块是喝爱尔兰咖啡还是意大利的泡沫咖啡,值得怀念的味道。小汤匙质地清脆,虚晃在杯子和咖啡的怀抱,我认识他们。
Cauri每次在我缺少钱的时候就会及时出现,就好像琴弦如果断掉总能从琴盒、床脚、厕所马桶边摸出备川的一样。这回我在房间四处摸了一遍,只摸出了A弦和C弦。好吧,从五岁的时候老师就什诉我小捉琴是有四根弦的,现在我手中软绵绵弯曲曲的两根弦越发扯动着对Cauri两条大腿的遐想。我捏着仅存的两根害羞的琴弦,越发思念 Cauri肆无忌惮的大腿,我能拿它们怎么办?
对待琴弦和对待女人的大腿一样,我把它们接到提琴上,慢慢抚摩。手指一接触,它们便很切题地颤抖起来。我囚禁自己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看着电脑屏幕-卜的数字:5点 37。好熟悉的样子,肯定看过第二次或者第三次了。帕格尼尼在狱中的时候利用仅存一根G弦的提琴白娱,后来还写了用C弦演奏的军队奏鸣曲(作品31号),标题是《拿破仑》。哈,我也能这么干,而且两根琴弦之间夹着瘦瘦的一粒爆米花,一脸沉默的样子。
虽然沉默,但是还蹦蹦跳跳的。咚咚,咚咚。楠木小刀的皱纹里流淌出不安分的心跳,催发着窗帘外的黑夜。
(四)
我继续接待沉默的狗群,Kele8专门盛产这样的幽灵。就好像在超市买到的袋装牛奶,这一袋写着伊利,那一袋也写着伊利,在冰箱里冰凉而寡言,,买这袋牛奶和买那袋牛奶一样,所以被这只狗杀和被那只狗杀也没有区别。狗们吧嗒吧嗒咀嚼着,丐帮到底在干什么?北丐没有消息。这是个流行沉默的时代。
从椅子上迷迷糊糊去端第四杯意大利咖啡的时候,我把杯子掀到了提琴上:。棕色的浓汁打着浪花,咕嘟咕嘟灌到面板里面。我只好把提琴拎起来晃了一晃,竟然全喝进去了,一滴都没流出米,像个饥渴的老女人。半小时后拉出来的曲子就有意大利味道,而 且黏乎乎湿漉漉的。提琴面板和背板的木纹似乎温热起来,我把弓子放上去,狠狠一拉,锯出一声暖昧的娇喘。琴漆在液晶屏幕的映照下汹涌着琥珀色光泽,琥珀是老虎的魂魄所化,我的提琴里仿佛也寄寓着谁的魅灵。
非常怪异,我的楠木小刀需要出去。
它拖着我的腿走出大门,再次来到台风曾经肆虐的街道上。咖啡店外是满地绿色翡翠一样的落叶,清洁工还没有出来。我看着手表,凌晨4点42分。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爱因斯坦认为当物体运动速度达到每秒二十九万公里接近光速的时候,它所经历的时间运动速度之相当于静止物体时间的四分之一。在这种条件下,时间的压缩成为可能,也就是说接近光速的飞碟上外星人过一天就相当于地球人度过四天。那么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间是不是能够倒流过来?比如今天是5月15日,明天为什么不是5月14日呢?
但是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问题。我刚把琴弦接上的时候是5点37分,然后我拉了一段让爆米花跳舞的曲子,接着掀翻了一杯意大利咖啡,等待提琴喝下咖啡半小时以后发现提琴在喘息,我在楠木小刀催促下出门,于是4点42分了。
时间在我的世界里倒流了55分钟。你们以为是在看疯子写的小说吗?
也就是说,我差点被自己的手表骗了。
事实上,第一个时间我是观察电脑屏幕的时钟得到的。而第二个时间我是通过观察手表得到的。所以,我的手表慢了。电脑时钟很难出错。就是说手表的电池用完了。我的逻辑还是很清楚。
有了详细的时间表就有了强烈的时间概念,于是人作为存在物就得到证实,一旦时间发生错乱,你就会茫然不知所措。哈哈,太有意思了。明明知道,但我还是下意识不停地瞄一下腕表。指针运动得举步维艰,好像随时咽气的样子,但是显然没有停下来。我对手表说,嘿嘿,你骗不了我的。
我沿着街道往前走,那家熟悉的咖啡店曾经是晚上工作过的地方。我对柜台后面的高个子女郎说:“一杯爱尔兰咖啡。”我想换换口味。她仿佛没有听见,一声不吭掀起一张帘子不见了。
我找了距离空凋机最远的位子,让生猛的冷气飕飕地在远方滚。咖啡店里只有那个高个子女郎一个人,因为时间还很早。女郎转身进去的时候我看见她薄薄的春衫和火红的短围巾,她的低腰裤相当性感,就是有点低,显摆着半截奶沫一般的好腰。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指望咖啡女郎穿Dolce的白羊绒大衣吗?
意大利泡沫咖啡端上来了。我呆望着杯子里一段段的彩色糖,下面铺排着厚厚的牛奶泡沫,再下面是浓黑的Esprcsso,状甚辉煌。那层奶沫再度唤起我对高个子女郎半截小腰的好感。
我低头对着杯子正出神,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突然间对面的木椅坐下了一个人,北丐。
诚然,他的出现很意外。但,不是这件事情不对,不对的是咖啡。
咖啡不对。
我望向桌子对面北丐那沾沾自喜的嘴角,眼球里一片空洞。他还在等着我的惊讶,可是他现在正因为我的毫不惊讶而感到非常惊讶。我突然说话了,吓了他一大跳,我大喊。 “小姐,咖啡弄错了。” “没错啊,您要的就是意大利泡沫啊。” 我对着那块破帘子喊:“我要的是爱尔
高个子女孩出来,走到我面前:“刚才明明说的是‘一、杯、意、大、利、泡、沫、咖、啡,我、要、换、换、口、味’啊!”
见鬼,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丁,我他妈的要的就是爱尔兰咖啡。看着高个女郎半截发抖的好腰,我只有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像吞了一团狗毛一般困难。北丐识相地把那杯意大利泡沫挪到他面前,而我自己另外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目送半截小白腰晃晃悠悠消失在布帘后面。
在等待咖啡的短暂时间,我的左手因为无所遮掩而显得百无聊赖,无休止地在酒水单上弹动。这家咖啡店的菜单非常有情调,用两片上清油的松木板穿孔,里面夹着写在麻布上的咖啡价格,系上麻绳装订起来。唯一的好处就是手指弹动的时候能够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响声。我在等待北丐带来的消息,一边低头注视深褐色的木板表面镶嵌着的蜿蜒的铜丝,确实给菜单封面增色不少。
(五)
“沉默的狗群,”北丐停顿了一下,仔细地喝了一口咖啡才接着说,“我已经勘破了他们的秘密。”
我的手指定格在菜单一行英文目录上,是个2音符,既不代表开始也不代表结束。我和北丐陷人过程中,他还会说些什么?
“他们是Kele8里最神秘的组织之一,我亲自打人狗群内部才发现秘密。其实所谓的狗群只有一个人,她的真实名字叫Caury。”
“和Cauri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母,”我右手的中指想。
“她是一个网吧老板的女儿,每天从零点开始进入Kele8,喜欢穿紫红色的短裙,吸烟,最经常吸的牌子是阿诗玛。”
“紫红色短裙,阿诗玛,”我右手的五根指头都开始跳舞。但是我依然很耐心地等着北丐继续,咖啡已经喝完,我想我因此冷静。
“我们换个地方,”北丐拉起我就走。我背上自己的琴,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抛给高个子女孩,这样的场合北丐从来不会付钱,对朋友来说,谁穷谁就是爷!
“Caury每天会打开网吧里的几十台电脑,进入Kele8同一个房间,于是就有了一群沉默的狗。她发明了一种软件,可以在主机上操纵机房所有的电脑,她用一台机器和许多人打球,有时候自己和自己打。”
这些话存在的时候我们在篮球馆内,空空荡荡的地板和篮筐。
北丐抛给我一个篮球,球皮是紫红色的,抚摩起来光滑如同皮肤,准确地说如同 Cauri的皮肤。
“她偏爱中袋,在打黑8之前绝不说话,”北丐一个接一个将Cauri的皮肤投进篮筐,我则始终抚摩着她,空气在球的滚动中说话,它说:“唰!”我感到自己开始接近真实,我已经很久没见到Cauri了。
我把琴架在肩膀上,开始拉。曲子的名字早已经忘掉了,像我忘掉很多朋友一样。北丐的嘴巴没有停下来,他不再连续投球,而只在我的琴声到达重音的时候才出手。北丐很准,每次球都弯着腰跳进篮筐,球砸在地板上刚好琴声的另一个重音响起。幸好他不拉琴,我想。
“她有一个拉小提琴的男朋友,据说很糙的一个家伙。他们是在Kele8里面认识的。”
“他们在一起过着混乱的日子,那个男人靠出卖身体和出卖艺术为生,喜欢喝咖啡和挑逗女孩子。”
北丐已经将身边网兜里的球全部投了 出去,他走到我面前说:“把琴给我厂
我把琴给他,他把琴放在一堆紫红色的篮球上,琴也是紫红色的。 “熟悉吗?”北丐问。 我脑海闪过一片紫红色的云彩,云彩上面站着人,人的手里夹着一支正在燃烧的烟。
“没印象。”我说,我开始对北丐撒慌。这在我和他认识的历史上是第一次,我可以骗自己但从不欺骗北丐。他绝对的相信我所说的话,我说我今天穿了三条内裤,他就知道我确实穿了三条内裤,甚至还可以知道我穿了不同颜色的袜子。他对我的一切比我自己还熟悉,而我对他一无所知,所以我们是兄弟。
我开始欺骗北丐,大地—亡一定是有些东西变化了,这种变化和我有关。
(六)
“我们回去吧,”北丐说,”我饿了。
我也饿了,我开始想念Cauri做的蛋炒饭。乳白色的米,金黄色的鸡蛋,青绿的葱花,它们和Cauri的双腿有着同样的诱惑。这是我爱Cauri的理由之一,希望可以被原谅。我们乘坐一辆紫红色的富康车,一块六的那种。驶过一条又一条紫红色的道路,驶过众多紫红色的人。我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紫红色的,北丐这个混蛋,他今天把我变成了一个色盲。现在,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颗熟透的葡萄,我在葡萄紫红色的汁液中游浮。我想知道北丐这种人属于播种者还是收割者,或者他是另一颗葡萄。
我们吃泡面,你从来都不能期望在北丐这里吃到泡面以外的东西。
回来时路过上午的咖啡店,高个子女郎说晚上有场子,问我来不来拉琴。
“今天会有很多姑娘来哟!”她发骚地说。
我看了北丐一眼,他点r点头,我说来。脑海中许多意大利泡沫咖啡的泡沫翻滚,全都翻到高个子女郎的胸脯上。
来,我说。
北丐,递给我一支烟,我点着厂。很熟悉的味道,我确信曾经很长晌问在这种烟雾中出汗,是的,出汗,只有出汗时嗅到的烟味才可以侵入身体,对我来说出汗的可能只有两种,一种是做爱,另一种是拉琴。有一个人在这两种可能中不停地吸烟,她是Cauri?我看了看香烟的牌子,是阿诗玛,Cauri的牌子。
“你怎么吸这种烟?”我问北丐。
“你忘了,我从来不吸烟。”北丐耸了耸肩说。
“你的那把楠木小刀呢?”北丐问。
我第一次觉得这小子很烦,真的很烦,他总是不断地提起我就要忘掉的东西,比如说时间。想到时间我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我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过时间了,我迅速地打开北丐的笔记本。
7点56分,PM。我想起篮球馆中的三个音阶:“紫、红、色。”
想起Kelc8中的三个音阶:“你、输、了。”
我停留在阴翳的游泳池底,阳光透过水面在我脚底打上方格,忽然“唰”的一声我被抛出水池,落在一块湖面上。湖水漆黑而森寒,“咕咚”一声开始荡漾、翻腾,我睁开眼睛。北丐的瞳孔仿佛距离很近,我还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像一只小船停泊在他的眼底。
“我睡下去多久了?”我爬起来看看周围,一片漆黑而森寒。
“看你自己的手表吧。”
我翻动手腕,手表嘲弄着显示晚上7点 23分。我才想起这个手表的时间不准,况且还欺骗过我一次。没有办法,这才发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打开床边的心脑看时间,键般上躺满阿诗玛的尸体。
见鬼。
晚上7点23分。
我看见窗外正在下山的夕刚,泛滥着紫红色,连窗帘都仿佛溅到一大片葡萄酒。我看着北丐:“你没别的什么事做吗?”这是我今生第一次驱逐他。
他从窝着的角落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衣服,伸了个懒腰。我走过去,把他躺过的沙发拍了拍。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身后沙发上最后的根据地被手掌剿灭,好像站在薄薄的冰面上。“要不要喝点啤酒?”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丢一颗石子,把他脚下冰面击碎。
“不要了。”我再次瞥了一眼手表,7点 23分。瞥了一眼电脑屏幕,7点23分。我有一点糊涂了,所以决心要他走。他让人感到厌腻,就好像紫红色那么让我厌腻一样。今天晚卜要独自赴约。
我打开琴盒看了一眼,时间足够买完几根琴弦以后再洗个澡。提琴安分守己地躺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微弱地喷着一股咖啡香。
我把它拿到灯下,它是棕色的。赶走北丐以后世界恢复如常。
半截小蜡烛的火苗向上空舔了又舔, Kenny-G的Sax单调地撩拔着高个子女郎的睫毛,听Sax总能让人联想起SEX。等我拎着黑色琴盒走进咖啡馆,头发里姿生堂的气味掀动了门边的风铃。“叮”的一声,像蚊子撒娇。
我把琴盒放在柜台上,打开来给弓子擦松香。松香屑沿着马尾毛飞驰,火光四射。右手够到音响,摸索着把Kenny·G关掉,高个子女郎用滚烫的日光把我的食指剜了一下。
有Kenny·G就无法调弦。我赶紧解释。
根据惯例该先找准A弦然后根据纯五度关系来校正其他的三弦。我对完弦,用左手勾着琴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还是不准。尝试拉了一遍舒伯特的《蜜蜂》,以往用每分钟144拍的速度,今天我每分钟拉156拍,蜜蜂的嗡嗡声在柜台后狭小的空间里急促走调。
我打不准节奏了。北丐在篮球馆每个进球都落在了两拍中间,“砰”的一声把200年前舒伯特划好的小节线拗断,“唰”的一声把十六分之一音符分解和撕烂。弓子越拉越快,我眼前一片紫红色的碎尸。高个子女郎饶有兴味地看着,与音乐怪异地合拍让人无所适从。
我在下一行的第四小节突然串到了《献给爱丽丝》,遗憾的是节奏依然残缺不全,被北丐投篮的抛物线划了一口子,滴出好多畸形音符。两行又三小节以后手指流窜到《C大调小夜曲》,这是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叛逃,左手的四个手指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就好像自动检测电脑病毒一样,我的左手检阅了一遍所有的演出曲目,发现以往构建的整个世界已经被北丐颠覆了。
(八)
我很想知道自己拉琴的时候和不拉琴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独自在家我经常对着一面大大的镜子拉琴。我看着我,这样子根本拉不成任何一支曲子。我陷入一个二元的悖论之中,无法得到解释。在镜子里我可以看见流动的音符,甚至作曲家和小提琴制作者,包括Cauri 和北丐在内的很多人,除了我自己。
我可能正在忘记一些东西,比如Cauri。她已经失踪几周了,但我从未有刻意地寻找过她。最初我五条件地相信她会从某个地方跳出来,叼着烟,穿着紫红色的裙子;而后我以为她嫁了人,会在哪一天我到酒吧里拉琴时偶遇在门口,Cauri介绍她的丈夫给我。
总之我对她的需要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她人影模糊。
北丐这几天不断地给我讲故事,特别是我游泳的时候。
我怀疑在游泳池里包容着我的不是深蓝的水,而是北丐的声音。游泳池最深的地方只有五米,而北丐的声音足足有五十米深。他讲的话让人窒息。 这么一个不懂音乐的家伙也和我谈起琴,他永远这么说:
“你看这琴竟然是紫红色,看起来像是凝固的血。”
“你的小提琴会自己说话,不,应该是哭泣,撕心裂肺。”
“你说小提琴的曲线是不是根据女人的身材制造的,她们之间是那么相似,它就是个女人。这是不是有欲望?”
北丐开始一支接一支地吸阿诗玛香烟。我没变,变的是北丐。从一开始他就和Cauri关系暖昧,他们一定有什么瞒着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猎人,他们是猎物;又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是猎人,而我是猎物。
我预感到前面是个陷阱,北丐正一步步地把我“逼”到那里。
我不能拒绝北丐,没有了他我就成了浮游生物。我的所有记忆并不是记在我的脑子里,而是在北丐五十米深蓝的声音中。人的存在是因为别人的存在而得以确证的。 “你很让我担心,”北丐在电脑上和我说,“你出了问题,你最好自己说出来。”
“你变得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你变成了禽兽。”我回答他。
北丐开始沉默。他的头像在QQ上一会出现一会消失。
“到Kele8的新手乐园4,游戏室2,有人等你。”我的私人聊天室里有人留言。
Kele8,新手乐园4,游戏室2。零点整。
邀请我的人叫不沉默的狗。为什么,在这里的人们都和沉默有关,和狗有关。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我开始打黑8,之前和对手说了一句话:
“你、输、了!”我做了当年沉默的狗做的一切,这一局和那一局如出一辙,只是角色变了。
但是我不是沉默的狗,我想说话。我开始向不沉默的狗讲述某件事情,连我自己也不是很熟悉的事情。
“我会拉小提琴,我有一把紫红色的小提琴。”
“我还是坦白告诉你吧,那把琴本来不是我的,是我偷的。”
“你不要再掩饰了,该是说说真话的时候了。”不沉默的狗冷冷地告诉我。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我想。他可能是Cauri,也可能是北丐,或者是别的人。液晶屏幕黑了一次,趁这个机会我迅速地把楠木小刀塞在口袋里,不能被对方看见。
对方的耐性像秋天一样,我终于忍不住了。
“好吧,那把琴是我的,可它本来不是紫红色的。”我相信这时候北丐又吸起了阿诗玛烟。咖啡店的高个子女郎已经洗完了澡,在月光里裸露着胴体。对门老太太的哈巴狗又撒了一地的尿,我闻到了腥臊味。 我要说话了……
(九)
我一闭上眼睛就安详地躺在寂静的水底。明知道没有呼吸,但是非常舒服。我观察自己鼻子前面,没有气泡冒上来,隐隐约约什么地方不正常,但是很享受。我在水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从白亮的水面上探下来一只手臂想拉我上去。水面上有空气有呼吸,但是我知道那将是一个我无法面对的危险。那只粗大的手臂开始叫唤,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一张一合,可我无法听见。
我睁开眼睛,面对屏幕开始打字。
“你知道世界上最有名的制琴大师名字叫斯特拉蒂瓦里,他生活在18世纪。后来我们把他制作的提琴称为斯特拉蒂瓦里琴。在小说《百分之七溶液》里维也纳的弗洛伊德给福尔摩斯买了一把这样的提琴。当然,提琴制作工艺现在已经完全失传了,尤其是琴身上的油漆配方。全世界的提琴家和制作者都在尝试模仿它。”我看见那只狗在屏幕对面吐着舌头,嘴角悬挂着一滴黏稠的唾液。
“所有练琴的人做梦都想得到一把斯特拉蒂瓦里。甚至,只是抚摩一下琴漆上曾经凝聚过斯特拉蒂瓦里魔法的表面。”
“魔法?太可笑了。斯特拉蒂瓦里琴的颜色是紫红色的吗?”那只冷狗突然发话,一杆子杵在我心窝上。
我发现那只粗大的手臂开始搅动水流,四周原本缓流的波纹开始把我向水面拱起。我想抓住,但是瓷砖滑不粘手。我摸摸杵痛了的胸口,楠木小刀还在口袋里。
“我曾经见到一把。不是紫红色。”我补充道,“她没有颜色。”这句话把远方的狗脑袋一巴掌打出界,要是没有我接下去的解释,就别想回到正途上来。“就好像一个极端美丽的女人,你不会去注意她穿什么样子的衣服。琴漆的表面仿佛还没有凝固,在光线照射下开始流动,一层层地褶皱起来,好像罗裙无声地顺着雪白的大腿落下,我的目光追逐着金黄色的褶皱从琴头翻滚到琴尾。我终于看清楚她的颜色是金黄的。”
自己也知道,说着说着我的脑袋也会跟着狗头出界,但是我想说话。
“然后我再扫视一眼琴头,却发现她是淡棕色的。从琴头向下是一轮淡棕色琴摆的移动,我强迫自己相信琴一定是棕色。琴头方向又有一轮紫红色的暗流在面板上席卷,棕色的琴脚仿佛滚沸肉汤里的烂菜叶‘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波又一波,不同颜色,琴好像把存了两个半世纪的妖媚都穿了出来。”
我不说话了。对付那只不沉默的狗,可能这样子效果更好一点。
“那么魔法是怎么回事?”不沉默的狗冷冷地听,冷冷地回答,仿佛曾经听过一样毫不怀疑。台灯灼热地照着我的脸,刺眼得像冬日的雪光。
“提琴制作者当然无法做出这样的油性油漆,甚至利用仪器分析成分以后也无法配出这样的效果。传说斯特拉蒂瓦里琴内含有巫术,需要女性的血液和头发才能够如此妩媚和妖惑。”眼睛前面泛滥着一件紫红色的超短裙,蒙得我窒息了,并且不断绞紧,发出吱吱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我只好挥动楠木小刀,把它划开,我的呼吸又回来了。
我觉得必须尽快结束这场两个人都知道内容的谈话,进入一些彼此并不清楚的领域。我要给这场乏味的做爱换换花色。
不沉默的狗没有打断,耐心等待惊人的下文。
“1944年厦门一所宏伟的大房子庭院里 的旗杆倒厂。木旗杆里掉出一截布片。”我突然想起房屋主人的名字好熟悉,原来是我叔公。
“我叔公的房子建造在1885年,原来的葡萄牙领事馆,这在厦门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
布片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很多拉丁文,还有许多地球纤纬度的图样。我的叔公从木旗杆里把它拖出来,还以为是藏宝图,拿给基督教会的洋人牧师看,才知道是圣经的一页。至于圣经上为什么要加经纬度,恐怕只有问十字架了。
那块布片现在就躺在琴盒里,每天盖在提琴上,因为布片刚好一个琴身大小。物尽其用,北丐也常常这么说。
讲到这里想到北丐,心中仿佛燃着了一把火柴,我疯狂地想烟。就爬到各个角落寻找昨天剩下的阿诗玛。从沙发后面找回了一把烟屁股。
我咀嚼着烟屁股,咀嚼着对北丐的记忆。没有自己的记忆,我的记忆正被他咀嚼。
“终于有一天,我趴在床上,开始用破布揩琴弦的松香屑。这对于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懒。”白色的松香屑在发黑的布片上勾勒出清晰的轨迹,显示四条完整的直线。
月光照在模糊的经纬度上。世界轰隆一声崩塌了,布片上的四个纬度数值彼此非常对称。最容易想起来的就是提琴上四弦间距。所以我仔细描下松香显示的四行字母,又根据琴码和指板的位置对上了经度。
能够把地球经纬和提琴联想在一起并不奇怪,斯特拉蒂瓦里眼中的世界也不过是四根弦搭建。所以我找出了四个词语:灿烂的、头发、血液、紫红色。后来我就用那块发黑的布片包裹着楠木小刀,怕圣经里的经纬度伤害无辜的提琴。
我开始迷恋紫红色的女人,而紫红色的女人也开始迷恋我。这足个鸡和蛋的问题,纠缠不清。紫红色的切实女体补偿我捕捉不到的空虚,而我提供给紫红:色在现实中存在的触须。如果没打我,紫红色在现实中不能存在为人;如果没有紫红色的女体,我在现实中也仅仅与狗无二。
“嘿嘿。”我望着屏幕那头企图把我拉出水面的狗爪子冷笑,关机重新陷入深蓝的水底。
(十)
我每天似乎都活在两个世界之中,我在独自的空间里完全是沉默的一条狗。北丐说过,如果一个人过得像狗一样,并且是一条沉默的狗,那他将是最可怜的生灵。我的另一个世界是流动的,有北丐和那个叫做不沉默的狗的人搅动游泳池里的水。北丐说过,一个人如果疯狂地喜欢呆在深蓝色的水里,他一定是对红色敏感,并且是红色中最为凝重阴沉的那种紫红色。血的颜色。北丐还说过,人的血有两种颜色,一种是鲜红的色彩,如果人在乎和、宁静、快乐、激动等等积极的精神下流血,他的血就是鲜红色的;相反如果这个人处在哀伤、恐惧之中,他流出的血就是紫红的。恐惧愈深血的颜色便愈深。北丐又说,深蓝和紫红是两种截然对立的色彩,他说我会被深蓝和紫红吸去所有的骨髓。
北丐说……
北丐说……
北丐像一只拴在耳朵边上的乌鸦,他的声音不断地在我心底五十米的地方响起。我所能想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和北丐有关系,他是一条虫子从我的左手的血管一直爬到我 右手的血管,小提琴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蠕动的虫子,这也是北丐说的。
我拔出那把楠木小刀,记忆里我曾经用过它。
“我要杀了你!”我对空气中的北丐说。
楠木小刀不断地在我手臂划过,我流血了,可我以为那是北丐的血,或者是不沉默的狗的血。北丐十分害怕,因为血的颜色红得发紫,紫得发黑。血滴在小提琴的油漆上,汩汩地冒着泡泡。这让我想起第一次和Cauri做爱,那时Cauri还是个处女,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我想起她流的血,就是现在这样汩汩地冒着泡,还有两人的呻吟。
我记起自己拿着一把琴和Cauri说,不要浪费,让你的血流在琴上,流在琴上做油漆。Cauri给了我一巴掌,她说我是个疯子。 “你是个疯子,”她说。 其实她才是个疯子,她有一天趁我不在的时候竟然把我的琴放在锅里煮,她一边看着琴在水里煎熬一边骂:“用我的血给你做油漆,你他妈的疯子,我要把你的琴煮了,我把你也煮了。”
我琴上的油漆终究被Cauri给煮掉了许多,我的琴和我一样不伦不类。我要重新漆我的琴,用最古老最神秘的法子,魔法一样的方式唤起它的灵魂。
魔法一样的方式,我看见头发、血液、紫红色。
“然后你就这么做了,是吗厂不沉默的狗问。
我大吃一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想象竟然已经说给了电脑对面的人。我明明在北丐的脑袋里回忆某些东西,而这种回忆却又毫无遗漏地传达给了不沉默的狗,难道我根本只不过是北丐脑子里的一个细胞?
我清楚地看见电脑的桌面背景是深蓝色的,所有的字体都是紫红色的。深蓝色足足有五十米,紫红色像鱼儿一样漂浮在里面。我和不沉默的狗就让紫红色的字穿过五十米的深蓝互达对方。我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都在北丐的脑子里发生。
“不!我没有。”我心虚地反对狗的质问。
“Cauri又给我买了一把琴。那把琴虽然很烂,但是我还是拎着它去咖啡馆拉琴。 Cauri说这里面有爱情。”
“爱情?这个字眼让我浑身发抖,从脚底板一直凉到头皮。我看见她所有的头发都脱落了,脑袋光光的像一个灯,发着青光。北丐说深蓝和紫红混在一起就是青,是那种阴沉的青,带着死亡气息的青。”我已经被那四个词语控制了,我所说的一切事情千转万转总要回到这四个词语,特别是紫红色和头发。
“你还是在想怎么把你的琴从新漆好,你从四个经纬度中得知了魔法配方。”他果然是不沉默的狗。
“是的。这让我兴奋不已,这个配方可以使我成为一把真正的琴,我看上去应该是紫红色的,拉起来应该听得见少女的呻吟和祖宗的吟唱。”
“Cauri的普通话是不是很烂?”这条狗和北丐一样难缠。我不想回答他。
“其实Cauri就是沉默的狗Caury,她在告诉你名字时读最后一个字母i发音不准,你听成了yo”
我宁愿这个问题是楠木小刀划破的,北丐说出的也好,无论如何不该是一条和我一样的狗讲出这个秘密。我现在极想北丐就在身边,他来叙述一切更好,他见过那个神秘的配方,他见过Cauri。
乞丐天生是和狗打交道的。
小提琴还放在桌上,楠木小刀放在提琴上。我不能不拉琴了,我自己的血已经开始渗进紫红的琴面的表层,我闻到血腥味。是 我的血和Cauri的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从小分辨出了阿诗玛香烟的气息,若有若无,却又在骨头里飘荡。琴,紫红色,血。我顺着颜色拉曲子,蓝色、深蓝色;红色、鲜红色、紫红色。音乐是有颜色的,小提琴的最擅长的颜色就是紫红的和深蓝色,只有没有骨髓的人才能同时在琴声中拉出这两种颜色。我拉出来了,因为我属于深蓝,而Cauri属于紫红。我的琴声有两种血液,我和Cauri有肌肤之亲。
(十一)
好的琴漆可以渗透进木板表层,在提琴表面形成软的漆膜层,过滤掉杂音,从而优化提琴的声音。斯特拉蒂瓦里琴漆绝对含有魔法,我深信这一点,也许不沉默的狗不在乎。但这是我的信仰,虽然不写在圣经上。
“你这样子搞不清时间多久了?”不沉默的狗多嘴起来,如同一只乌鸦。他此刻如同一个医生在问我“你咳嗽几天了”一般轻松。
“我搞不清楚过时间吗?”我再次看了一眼手表和电脑屏幕,它们显示的时间竟然吻合。连我自己都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状态发生着改变,有的时候简直不知道在屏幕前已经呆坐了多久。或者说跟不沉默的狗在一起3分钟就好像过去3个小时一样。这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问题,不是我脑子的问题。
“你记得吗你经常叫错咖啡,明明印象中叫的是爱尔兰咖啡却送来意大利咖啡?是不是经常发现时间在悄悄倒流,在家是5点出门却变成4点?这样的症状出现多久了?”不沉默的狗紧紧咬着我的裤管,它的念叨让我非常熟悉,我的鼻子闻到阿诗玛和汗臭混合的气息。
这只狗的脑袋里存在着一些我已经忘却和正在忘却的东西。那些东西放置已久,发出陈年的腐臭。我从屏幕前躲得远远的,否则会给自己戴上口罩。不沉默的狗乏味的谈话不断训:我想起Cauri的头发漂浮的样子,我迷迷糊糊地开始浮山水面丁。
北丐在咖啡馆的时候不厌其烦地说服我,他把我现在的状况形容为躺在深蓝的水底。我远远陷落在现实的空气之外,大脑正逐渐忘却过去。他仿佛正伸出粗大的臂膀,搅动四周的水流,固执地把我向上拔。尽管水底让人觉得安全但不得不承认,在水底总不是个长期办法。北丐处心积虑要我回想 Cauri,回忆她失踪前的一切细节。
“不但为了她,更为了你自己。”不沉默的狗说。
我想起乌黑的小锡锅,昏黄的火苗。锡锅里一把凌乱的头发,挥舞着楠木小刀留下的断面,正在翻滚的血块。这样要熬很久,直到头发完全炖烂,煮出黏稠的胶质,每一次火苗的扑腾都升起一个灌满尖叫的泡泡, Cauri每一回做爱的呻吟都在里面欢乐地发抖。一直到三天以后,所有欢乐与疯狂都平复,Cauri的哀怨与柔情从头发里分解出来,而她的野性和不羁也不再泛滥,我取出把木勺子,轻轻搅拌紫红色的浓汤,涂抹在斑驳的提琴背板上。世界仿佛湖面那样漆黑而安静。
我对着屏幕说:“上洗手间,等我五分钟。”我把门关起来,埋头进冰凉的水流里,它让我有远离危险的清凉感。水龙头撞痛我的后脑,尖锐的疼痛令人清醒。我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出卖,现在不沉默的狗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四周再次弥漫着阿诗玛和汗臭的混合气味,难道不沉默的狗从屏幕里走出来了吗?虽然没有,但是它就在这附近。我回到桌前拿楠木小刀。
于指刚接触到灼热的刀柄就被烫了一下,楠木小刀仿佛觉察小我此行的意图。它不愿意。这把刀是北丐送我的。
也罢,既然上次是使用它。
那么这次用另外的方式跟问忆做个厂断。我拆下提琴上最细的E弦,在右手掌上绕了一圈,细腻的钢丝一甩一甩的,牵动着许许多多荒凉情绪。
是的,我现在非常绝望。不沉默的狗最终还是成功地把我拉到现实的水面上来了,结果真相却让彼此都非常震惊。我确信他现在和我一样绝望,原来认为深蓝的水是让我致命的,却没想到真正致命的却是水面。我如同垂死的鱼把肚皮翻出来,白皙的肚子在阳光下嘲弄地闪闪发光。
我把琴弦绕过自己的脖子,银白的正弦在屏幕的深蓝色面前毫无惧色地执行任务。然后听见“砰”的一声门被撞开,我赶紧双手向外一拉,琴弦深深吻进了颈静脉。我瞪了一眼时间,凌晨4点41分。悄悄松下琴弦,它漂亮的弧度如同军刀一般锋利。
闯进来的人是那只不习惯沉默的狗,北丐。我把身体陷入沙发里微笑地接待他:“早已经知道是你了。你身上的阿诗玛味道太浓。”
北丐的呼吸带着积聚了很久的心虚,他还是呆呆站在门口。世界跟他不断开着玩笑。北丐总是试图呼唤我的记忆,想把我从遗忘的水底拯救出来。他觉得我的生活荒唐,结果却拯救出。了自己更大的荒唐。
我略微艰难地呼吸着现实中的空气,过去就如同经常做的躺在水底的梦境一样不可捉摸。但我还是做了,竟然把Cauri熬成厂油漆。真是太可笑了。
静脉血慢慢地从我脖子上漂亮的半月形缺口爬了出来,小心翼翼。低头看了看,是紫红色的。我在释放Cauri的灵魂吗。
真正致命的水并不需要很多。我看着北丐在屋子里疯狂地寻找纱布和棉花,他咆哮着踢翻一个又一个柜子。
在视线模糊前我最后一次对他说:“其中一滴滴进你的左鼻孔,另一滴进入你的右鼻孔,足够让人死得万劫不复。”他今生第一次对我的话表示不理解。
我只不过想说,北丐和Cauri都是让我万劫不复的致命水……
说完,我万劫不复地掉进了五十米深蓝的水底。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