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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起点
作者:祁 智

《十月》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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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学科的爸爸李老师教语文,妈妈薛老师教数学,都是特级教师,在川阳镇中学高中把关。他们在县里很有名气,县中几次要调他们,镇上不答应,说农家子弟更需要名师指点,基层学校也要发展,就像一个整天吃不饱饭的人,格外需要米饭和馒头,把关老师等于把着农家子弟的命。当然,最关键。的是李老师和薛老师没有提出离开川阳,如果他们一定要走,谁也不好阻拦。李老师是南京人,薛老师是上海人,他们大学一毕业就到川阳镇中学做教师,几十年献给了川阳,不要说他们调到县里,就是要求调回南京或者上海,也是人之常情。
       “李老师,薛老师,不要走啊。”镇上的人看到他们就说。
       李老师不说话,只是摘下眼镜擦着,但能让人感觉到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除了在课堂上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其余时间都少言寡语,表达意见就靠摘下眼镜这个动作。他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都是这样摘下眼镜,似乎有这个动作就足够了,大家偏偏都能领会他的意思。李老师就是李老师,大家没有不佩服的。
       “侬放心得喂,勿走咯,勿走咯。”薛老师摇着手和头,脸既严肃又热情。她和李老师正好相反,喜欢说话,还喜欢在说话的时候做动作和表情,莺歌燕舞的样子,仿佛是二只才落到树上的喜鹊。她上课的时候说的普通话很标准,课后却喜欢说说软绵绵的上海话,好像上海话是一门很重要的功课,需要经常温习。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上海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上海话成了大地方的象征,在说话土气的小镇上鹤立鸡群。大家一贯喜欢听上海话,觉得有了薛老师,离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近了许多。大家摸准了薛老师的规律,经常挑起她的话题。她一说上海话,就不像是老师,而像是谁家的一个亲戚。许多人都说,一家人要说的话就那么多,一个人多说了,另一个人就会少说,李老师的话是被薛老师说掉的。
       李学科眼看就大了。李老师和薛老师经常给同学开小灶,李学科晚上八九点钟吃不到饭是常事。李老师和薛老师在生活上照顾不到他,学习上更关心不了他,他得了胃病,人瘦得像一根铅笔,成绩一直时好时坏。其他把关老师看不过去,高考前帮他补了补,高考后一对卷子,他的成绩有了轮廓,李老师和薛老师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勉强。老师们的长处在嘴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该说的话怎么说、什么时候说,不该说的话又怎么通过别的话把意思带出来,都有研究。他们点到为止,却又不动声色,只让对方宽心不让对方伤心。他们说老师都是这样,把心血给了学生,却忽视了自己的孩子;他们说老师谁都对得起,惟独对不起孩子;他们说老师都是蜡烛,生命的价值在燃烧中体现……认为考得不错的同学常到李老师和薛老师那里去,尽量做出也是他们的子女的样子。这些安慰也许在别人那里会起一些作用,却忽略了李老师和薛老师也是老师,就如同一群医生安慰得了不治之症的医生,话说得再动听,病还是搁在那里,一天一天向深里走。李老师和薛老师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其实很难过。
       高考分数正式公布,川阳镇中学考得很好,尤其是语文和数学两门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李学科的成绩比估计的高2分,却低于本科录取分数线11分。本科走不掉,那是不去大专的,李老师和薛老师早就定好了。这不是本科不本科、大专不大专的事,这是面子问题,老师就靠面子,所以面子比命还值钱。李学科做好了复读的准备,已经捆在一起的课本又拿了出来,放在烈日下晒了半天。高考录取的最后时刻,李老师和薛 老师在省招办当副主任的学生帮忙,省政府 欧阳鹏副省长打了电话表示了关注,最后, 李学科从计划外上了师范学院中文系,只是没有像计划外那样交钱。
       这是1996年夏天的事情。在高中拼命, 体力、精力、智力严重透支,就等着到大学 疗养,所以刻苦学习的大学生不多见。李老 师和薛老师对李学科的要求很严格,中文系 主任曾是他们的学生,经常督促恩师的儿 子。李学科深受高考的触动,学习比较认 真,但大学就那种氛围,认真不到哪里去, 加上他的基础不大好,成绩只是还说得过 去。成绩马马虎虎,就用不着考研究生了。 临近毕业,系主任打电话征求李老师和薛老 师的意见,问李学科的去向。
       李老师摘下眼镜擦着。
       薛老师拿过话筒用上海话说:“回来。”
       2000年夏天,李学科回县里.二次分配。 县委县政府不少人是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学 生,或者接受过两位老师的辅导,县委书记 谢军1978年参加高考,就曾在李老师的班 上插班听课,李老师花了好几个晚上,帮他 把语文从头到尾梳理,他后来考取了南京大 学社会学系。现在恩师的儿子回来了,安排 一下是人之常情。县里决定留李学科在县委 宣传部,可李老师和薛老师不同意,希望子 承父业。李学科的档案进了教育局,教育局 准备把李学科留在机关,可李老师和薛老师 谢绝了,要让李学科走上三尺讲台。教育局 就把李学科放到县中,县中虽然对进教师的 要求很高,只进硕士生和优秀本科生,可李 老师和薛老师是县中的常客,不会不接受他 们的儿子。县中希望用接受一般的李学科, 来感谢李老师和薛老师多年的帮助,并希望 李老师和薛老师能继续指导,如果因此能感 动李老师和薛老师,使得他们要求调到县 中,那就太好了。没想到,李老师和薛老师 不同意,要教育局把李学科分到渔业乡的渔 歌小学。
       渔业乡党委书记刘雪亮是李老师和薛老 师的学生,他在这个消息面前手足无措,就 像一个渔民捕到了一条白鳍豚。他不知道老 师怎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知道该怎么对 待李学科才能让老师放心,当然,老师的儿 子到了自己手下,可以尽其所能报答恩师, 同时多了一条和老师联系的渠道,也是求之 不得的事情。但相比之下,李学科还是不到 渔业乡的好,即使一定要来,也不能是渔歌 小学,那不是正规学校,穷乡僻壤,万一照 顾不周到,不好向老师交代。但他是乡党委 书记,位置摆在那里,有些话不是想说就能 说的。乡长高立志是明白人,连夜赶到川阳 镇中学。他和李老师、薛老师熟悉,知道对 待吃知识饭的人不能绕弯子,绕了半天会把 自己绕进去,大家一起出不来,因此必须一 针见血:“我不怕两位老师恼火,我说句实 话,学科在那里能怎么样呢?”
       李老师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
       “那么多教师呢,能干到你们这样的,县里还有吗?”高立志看懂了李老师的意思。
       李老师还是有条不紊地擦着,目光虚着。
       高立志觉得李老师真了不得,虽然同是一个擦眼镜的动作,却有不同的含义,而且都能让对方领会。他想了想,干脆把话进一步挑明:“你们要当官干什么呢?你们什么都有了,你们的学生在当官,不用你们开口,他们帮你们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你们比当官还算官呢!”
       李老师还是擦着眼镜,但眉头紧皱,好像有一股气涌了上来,被他控制住了。薛老师急忙给高立志使眼色,要他快走,否则李老师要生气了。
       高立志走后,李老师还是擦着眼镜。薛老师安慰他也是提醒他说:“赤佬勿是川阳镇中学的。”李老师擦着眼镜,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意思是说川阳镇中学不会有这样的学生。
       “我不去!”李学科想不通。
       李老师摘下眼镜,边擦边看薛老师。他是深度近视,眼睛在镜片之后炯炯有神,离开眼镜,眼神就是散的,就像被风吹散的一阵烟,不适合向别处看,只是撒在手上。
       薛老师有些犹豫,她对李老师的决定本来就有保留意见,何况又听了高立志的话,高立志的话难听但不难懂,可她还是支持李老师:“阿拉和依爸爸商量过了。”
       李学科低着头,不肯说话。
       薛老师想了想说:“侬爸爸既然能把侬弄过去,自然也能想办法把侬调回来。”她看看李老师,犹豫地说:“实在吃勿消,就调回来。”薛老师这话不是和李老师商量的结果,她既是在劝李学科,也是在探李老师的口气。李学科赶紧问调回来做什么工作,言下之意是最好改行,至少要能到县中,然后就盯住李老师看。薛老师也看着李老师,他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交换过看法,目光里全是期待。
       李老师不得不说话了。他把擦好的眼镜戴上,慢悠悠地说:“乡村的每一条田埂,都通向一个美好的前程。”李老师的话寓意深刻,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但说什么也没有说又不准确,因为他的确是说了,可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把握不住,就像有人急着需要一座桥,得到的却是一条虹。薛老师和李学科茫然不知所措,但都知道他做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要他改变看法很难,最省事的办法是听他的。他最大的决定就是到川阳镇来并且不调走,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没有错,那些在上海或南京做老师的同学,没有一个有他们这样的成绩。薛老师就对李学科说:“去吧。有一点侬务必要记住咯——勿要在那里厢谈恋爱。”
       二
       暑假是大学毕业生出发的时候,他们从这里去新的岗位。李学科的中学同学有的到北京,有的到上海,有的到南京,有的到广州、深圳,还有的准备出国。他们中间不少人考取了硕士研究生,就连复读一年从省农业学校毕业的大专生方芳,也进了县农业局种子公司。每一个同学即将参加工作,或者即将继续深造,都要来看望老师,李老师和薛老师是一定要看的。有些学生只是听了他们几节课,对他们的尊敬却超过了班主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师有名,学生也跟着骄傲。学生来之前都知道了李学科的去处,互相约定绕开这个话题,但他们到底年轻,风华正茂得像一根根银光闪闪的针,脸皮根本掩盖不住。他们先是很有城府似的说对方的专业或选择多么好,自己的专业或选择要冷门得多、寂寞得多、没意思得多,就怕将来大家都硕果累累,自己很可能颗粒无收,接着就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要大干一场的憧憬,不久的将来用惊天动地的成绩报答母校,报答恩师。他们的表现很可笑也很可爱。李老师和薛老师听他们说,耐心而喜悦,仿佛是农家夫妇在看自己养的鸡雏追逐、争吵和打斗。每天都有同学来,每一个同学的消息都让他们激动不已,而当同学走后,他们心里都是空荡荡的。
       李学科躲在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卧室里。听到有同学在外面喊老师,他就躲进去。他像听广播剧一样听同学描绘未来,再用同学的未来对比自己,情绪就掉到脚后跟那里,然后被踩在脚下。同学当然要问李学科到哪里去了,李老师和薛老师总是说他去了上海或南京。李学科因此在家里躲了整整一个暑假,眼珠子都被捂白了,手臂白得能见到一条条青筋。李老师和薛老师要他到上海和南京去玩玩,他不想去。去干什么呢,同龄人个个出类拔萃,他灰头土脸,他去只会得到更多的同情。一个人没有办法不让别人同情,却有办法不见人,不给人同情的机会。他希望早一点儿开学,开学了,同学们走了,他也走了,把自己和事情交给时间,什么都抗不过时间,时间一长,再难忘的事也会被淡忘。
       秋天开学的日子近了,李学科要到渔歌小学报到。
       薛老师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宴,给李学科送行。她做菜是一把好手,只是一年四季没有多少时间,做不了几次。她忙里忙外,把喜气呈现在脸上,让同事们都能看见,似乎李学科去渔歌小学是他们最希望的事情。坐到桌子上,李老师和李学科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是眼皮翻开又垂下。薛老师左右调和,左右为难,一家人尴尬得只好埋头吃,喝汤的时候连声音也不敢发出。吃完了,李学科拎出悄悄在屋里打好的包裹。李老师和薛老师对李学科的连夜出发没有心理准备,他们以为李学科还要过几天才走,至少要等到天亮。薛老师像受了惊吓似的看着李老师,李老师愣了愣,顺手摘下眼镜,用嘴哈着气,再撩起衣摆擦着。李学科以为他们要留自己,要留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一个电话打到县里就行了,但看李老师和薛老师的样子,只好让脚在地上找鞋子。以前一脚就能蹬进去,现在要伸手去拔。他闷在家里整整一个暑假,穿拖鞋,或者赤脚,脚趁机宽了许多。穿裤子的时候,皮带竟然胖出一格。他把泪水忍住,等自行车上了公路,才让泪水流下来。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漫无边际地发狠:“妈的!老子再也不回来了!老子就在那里结婚!”
       渔歌小学在渔业乡的渔歌村。从川阳镇去渔业乡有两条路走,一条是公路,可以乘汽车,但要绕道,三十公里;一条是乡间小道,十来公里,可以骑自行车,只是路不大好走。乘汽车走公路,骑自行车走乡间小路,一般只有这两种走法。李学科走的是公路,但骑的是自行车,而且是吃过晚饭才上路。他这样做是为了不遇到熟人。熟人的目光里都是对李老师和薛老师的不理解。什么人都向上跑,李学科却在朝下滑,没有办法的人还变着法子把子女往高处送,李老师和薛老师不是没有办法的人,却把儿子像发配似的搞到最基层,李学科就像一块砖头被他们扔到县的边上,不能再远了,再远就进长江了。大家就想,李老师和薛老师也许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想让李学科锻炼锻炼,可这一步走得太大、太险,李学科即使将来想上来,就算有关系,也不是说调就能调的,一个落到深井里的人,要爬上来有出头之日,总比落到泥坑里的人难得多,和从平地上起步的人相比,差得就更远了。大家看不懂李老师和薛老师,认为他们是教书教痴了,他们在书里什么都懂,离开书什么都不明白,就像猫头鹰,在黑夜里一清二楚,到太阳下反而两眼一抹黑。大家对李老师和薛老师没有办法,剩下的就是同情李学科。
       渔业乡的乡党委书记刘雪亮从团县委书记的职务上下来,年轻,但沉稳,却又富有朝气,也许是和县领导接触多的原因,很有大局观。还在防洪防汛期间,天气又热,他没有睡觉,在乡防洪防汛指挥部“斗地主”,脸上已经贴了许多小纸条。接到李老师的电话,他把纸条撕掉,捧水洗了脸,带人坐普通“桑塔纳”去路上迎接,让乡长高立志带人坐天津红“夏利”去渔歌村召集老师,打扫给李学科准备的房间。既然老师一定要李学科来,那就来吧,把该想到的全想到,把该做的全做到。渔业乡以为李学科会在白天来,他们在要不要搞欢迎会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不搞怕礼数不到、说不过去,一个本科毕业生到这种鬼地方来,终究是一件大事,搞又怕把事情闹大了收不了场,让李老师和薛老师骑虎难下,反而帮倒忙。这种事情就像烧香,香不够,怕佛不答应,烧得太多了,花费多不说,还可能引起火灾。他们在心里认为,李老师和薛老师有长远打算,把李学科放下来锻炼,时机一到就让他走。这话不好说到桌面上。当然,他们也认为有这种长远的打算是人之常情。现在反而好,把欢迎放在路上,放在晚上,没有人看见,再热烈、热情也不要紧,礼节不周也没有关系,就如同不是把酒席办在饭店,而是摆在家里。
       “鞭炮就不要放了,锣鼓也不要敲。”刘雪亮点着手指说,“否则,大家还以为江堤出了事。”
       川阳镇去渔业乡的公路,天一黑很少有车,也很少有人。李学科并不知道渔业乡在哪里,只是沿着路走下去。他感觉到自己是在走下坡路,一条线滑下去,想收也收不住。路两边的杨树黑黢黢地站着,像在为他越来越偏僻的未来默哀。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远的路,暑假在家又缺少活动,走了一小半路就像一条快干死的鱼。“普桑”的两道灯光照见了他,司机把他的自行车放到后厢,刘雪亮把副驾驶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和乡文教助理、乡党委秘书挤在后排。车到渔业乡,再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快三点钟到了渔歌村。打开车门,长江的水汽就一浪一浪地扑过来。
       渔歌小学历史上没有人住过校,所以没有通电。村里不相信李学科真的会来,李老师和薛老师那么平易近人的人,那年来住,也只不过一个晚上。他们给李学科腾出了一间小屋,却敷衍了事,没有给李学科的房间 打扫,没有拉接电线,连盏油灯都没有。现在靠红“夏利”的车灯照明,渔歌小学的几间房子在灯光里愣头愣脑的,好像是被突然的灯光照呆了的兔子,蚊虫在光柱里惊慌失措、上下翻飞。李学科下车的时候,高立志正为村里没有做好准备工作骂人:“哎!你们的脑袋长到裤裆里啦!说了多少遍!当心敲掉你们的饭碗!”他前几天在李老师那里受了挫折,心里一直不安,只恨自己的不成熟,至少考虑不周,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现在格外卖力,传到李老师和薛老师耳朵里,也好将功补过。他边骂边挥手赶蚊虫,还用巴掌把蚊虫拍死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发出的声音很滑稽。村长带的人双手垂着,头垂着,像几条鱼干。他们从刘书记和高乡长亲自出马接——个老师上,意识到自己重视不够的问题有多么严重。他们被蚊虫叮咬也不敢拍,只是小幅度地动一下身子。
       渔歌小学的老师都到了。他们是当地人,分散住在村里。他们半夜后才睡,刚睡就被叫醒。李学科的到来让大家有了精神,他们抢着和李学科握握手,不停地说“欢迎欢迎”。村长给李学科递烟,李学科说不会,他就把香烟夹到耳朵上,然后一手握着李学科的手,一手拍着李学科的肩膀,握着和拍着的时候偷眼看着刘书记和高乡长。刘书记说他是村长陈淦生。一个系着风纪扣的老教师连声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刘书记说他是校长陈品。
       “限你到明天晚上!你不把电接好,当心敲掉你们的饭碗!”高立志对电工陈旭说。
       没有电,没有打扫,李学科住不下来。两辆车开向乡里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
       三
       李老师和薛老师盼暑假早一点结束。暑假过去了,李学科去渔歌小学,他们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而且时间被教学充实着。学生的事要紧,学生都挤在高考的独木桥上,就等着把关老师把他们带过桥去,因此,只要是有责任感的老师,个人的事再大,也会被搁在一边。但是,李学科真走了,把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心都带走了一半。这种一半不是一刀切,而是如同抽丝剥茧。这一切都是因为儿子,可儿子才走,根本不可能马上回来。
       学生刘雪亮当了乡党委书记之后,这几年的夏天都会邀请他们去渔业乡住几天,看看江景,吹吹江风,尝尝江鲜,乡政府楼上的两间会议室为他们临时改成了套间。第一次去,他们被渔歌村的长江落日感动得热泪盈眶,要求住在渔歌村,早看日出,晚看日落,村长陈淦生因此腾出了家里最好的房子。他们住下了才知道住不下去,蚊虫太多,又只能坐在木盆里洗澡。他们一夜没睡,第二天没精打采,觉得身上不时散发出馊味。乡长高立志看明白了,让他们住到乡政府楼上的会议室去。他们嘴上不肯,可实在没法住,薛老师就借口说忽然想起一家杂志的约稿,她和李老师要回川阳镇找资料。他们下次再去,看渔歌,吃渔歌,不提住渔歌。去年乡政府盖了宾馆,他们顺理成章住到宾馆里。他们今年没去,今年没有心思。现在,儿子到渔歌村工作了,他们身上总是痒痒的,却找不到蚊虫,是渔歌的蚊虫咬了他们。
       薛老师装出没事的样子,其实满肚子的心思就藏在眉头眼角。她瞒着李老师给高立志打电话,希望对李学科严格要求,然后问小赤佬住在哪里。她给高立志打电话是有讲究的,表示李老师和她没有生他的气,还拉近了高立志和他们的距离。高立志说,请老师放心,就住在老师曾经住过的宾馆套间。薛老师希望乡里让李学科住得好一些,但现在这个情况出乎她的意料,她觉得这样对李学科成长不利,传开去影响也不好。
       “让李老师晓得了,他又要骂侬的。”薛老师亲切地嗔怪着,“侬告诉雪亮说,小学的房子搞好了,让小赤佬马上住过去。”
       李学科只在乡政府旁边的宾馆里住了一个晚上,就坚决要去渔歌小学。他心里堵着气,对住在父母亲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很恼火,好像他不是来工作,而是来度假的。他希望条件艰苦,希望自己被艰苦的条件折磨得死去活来,再让奄奄一息的自己去折磨父母亲,让他们觉得他们莫名其妙的决策多么愚蠢、错误和不负责任。他们会后悔莫及的!他去渔歌的傍晚,气呼呼地给川阳镇中学的门房顾师傅打了电话:“如果有我的信,不要转到渔业宾馆,直接转到渔歌小学——我今天晚上就住过去。”他想,顾师傅会把这条信息连同他的语气告诉李老师和薛老师的,李老师和薛老师听到后一定会失眠。
       渔歌村对李学科的黄昏到来再次措手不及,他们以为他就住在镇上了,住在镇上也好,村里可以省许多事情。渔村来了一个大学毕业生,相当于鸡窝里飞来一只凤凰,鸡窝里再理想的位置也还是鸡窝,不如让凤凰住到梧桐树上。高立志又一次把村长陈淦生骂得狗血喷头,村长陈淦生偷空申辩说,就怕小李老师长不了。高立志火冒三丈:“说昏话!哪怕是只呆一天,也得给人家一个住的地方!什么形象!当心敲掉你们的饭碗!”高立志是渔业乡人,心直口快,大刀阔斧,乡干部和村干部看到他就紧张,但是他很能干,大家服他。李学科是李老师的儿子,刘雪亮碍于师生关系,有些事不大方便做,他必须眼到手到、心想事成。在基层政府,乡长是二把手,书记上去了或者下来了,乡长才有可能顶替。现在他出面安排,既是结结实实为了工作,也是给刘雪亮面子。
       后来是村长陈淦生的女儿陈小菲解了围。“高乡长不要急,你们先吃饭,交给我吧。”陈小菲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她把李学科和高立志请到家里,让几个小伙子立即到江边撒网捕鱼,自己和几个女孩子带着糨糊桶、旧报纸和电影画报去渔歌小学。她们给屋子糊报纸,再在报纸上糊画报。李学科到小学的时候,村里的电工陈旭正好拖来一根照明线,接上100瓦的灯泡。屋子里不仅亮起了一颗太阳,电影明星还站在四壁,或者倒悬在空中,每一张脸都是一个月亮。高立志马上笑了。
       在县教育局的《学校分布示意图》上,渔歌小学仿佛是一块石子,被人踢到县的边上,再过去一点点,就在长江里。村头就是长江,大潮大汛的时候,浑浊的水会顺着伸向江边的路漫上来,好像一条巨大的舌头,把半个村子舔在水里。只要有风雨,县教育局的领导都要看着地图上的渔歌小学,担心一个浪头会把学校和渔村一起卷走。渔歌小学一个年级一个班,有的班级二十来个同学,有的班级只有几个同学。他们是渔民子弟,读书的目的不是升高中、考大学。有那些志向的人,大部分去了渔业中心小学,也有的想办法去了川阳镇中心小学。他们上船打鱼年龄太小,在家闲着怕出事,而且多读一点书总有好处,只好选择上学。学习对他们来说,是权宜之计,是不得已。上面几次打算把这些同学并到中心小学上去,可那样一来,家长会因为开销太大、上学不方便,干脆让孩子歇学,所以撤消不了渔歌小学。撤消不了就得办下去。学校有五个师,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年纪都大了,让他们走他们也走不掉。年纪轻的根本不会来,上面连派个年轻人来的意思都没有。现在突然来了一个本科毕业生,又是一个男的,还是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儿子,渔歌村又惊又喜,渔歌小学又惊又喜。不管李学科将来是留是走,反正人是来了,人是住下了,即使要走,也得等到明年暑假,就像播种,栽种下去就是一季,刚栽种下去就拔掉,就违背常理了。
       因为李学科的到来,校长陈品把学校开学时间提前了两天。他在渔歌小学干了一辈子,给村里所有的人扫了盲,严格地说,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学生,因此,他的威望比村长陈淦生还要高。他一辈子在钻研教学,但不得要领,关键原因是学历浅,没有开过眼界。现在好了,现在有了大学生,他要想办法让李学科在离开这里之前,把本事留下来。提前两天,意味着可以多上两天课。不提前也没有办法,同学们整天到学校看李学科。他们躲在墙角,探头探脑,一旦被李学科看见,他们就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轰”的一声隐藏起来,然后再到他家去闹。
       “李老师都来了,还不开学呀?”同学们从来没有这样对上学感兴趣。
       李学科上课了。陈品把学生集中到一间大教室,把已经被同学们擦得很干净的黑板又擦了一遍,把粉笔一根根排在讲台上,还倒了一杯开水,请李学科走上讲台。李学科用不着拿出别的什么本事,一口普通话就征服了渔歌小学。粉笔被他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仿佛是一个名人夹着一根香烟。同学们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坐的时间长了,他们开始松动,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其他老师。陈品和其他老师小心谨慎地坐在教室后面,听着课,记着笔记,比同学们还要认真。同学们看到老师认真,慌忙坐好,把新鲜、兴奋和自豪收起来。
       “你们切记!”在第一节课结束的时候,李学科忽然想起父亲说的一句话,夹着粉笔的手点了点,“乡村的每一条田埂,都通向一个美好的前程。”
       这句话的意思,陈品和老师们早就和同学说过,说过多遍。他们说,大学门也不只是为城里人开的,说考上去了就能过好日子,说成为城里人就可以买鱼,否则只好到城里去卖鱼。他们至多直截了当地说:“不要忘了,你是农村户口!”像李学科这样简洁、煽情,既白露又含蓄,简直就是格言,还是用普通话说出口,真是第一次。陈品带头鼓掌,他和老师们一样满眼泪花。
       四
       李老师和薛老师和以前一样,继续教高三。在川阳镇中学,他们像跑接力赛的最后一个一百米,同学就是他们手中的接力棒,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以最优异的成绩,把同学送到终点。学生失误不起,一失误就是一辈子;学校失误不起,一失误声誉就没了,就会没有理想的生源;他们也失误不起,一世的英名。除了学校的工作之外,他们还要去县中辅导,其他学校也排着队请他们。他们整天忙教学,空余时间如同一件被甩干衣服的水分,少得不能再少了。李学科错误地估计了李老师和薛老师的理解能力,门房顾师傅说他住到渔歌小学去了,他以为他们会担心得失眠,其实他们不但心,他们认为,渔歌村不把房子准备好,是不会让李学科去住的。李学科被他们放到了脑后,一个原因是他们没有时间想他,另一个原因是他们习惯了李学科不在身边。最近几年,李学科总在外面上学,寒暑假不是去南京就是去上海,或者和同学结伴旅游,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回来看一下,一开学就走,一走就是一个学期。他走了,他们才安心,只要在每月的五号给李学科寄五百块钱。他们和李学科的联系,似乎只剩下这五百块钱。
       那天,薛老师鬼使神差地去邮局寄钱。邮局的人奇怪地问:“薛老师,学科不是下去锻炼了吗?”薛老师心里发慌,像一个人站在台上,台柱子猛地塌了一根。她算了算,国庆节过去了,李学科去了一个多月。
       “小赤佬怎么不回来?”薛老师中午在饭桌上问李老师。
       李老师的筷子在半途停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碗筷,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明白李老师的意思,说:“那个渔村小学校,侬是见过的,能忙到哪里去?”她见李老师还擦眼镜,有些生气:“哎!小赤佬是侬弄下去咯。”李老师还是擦眼镜,目光散淡。薛老师反问:“侬怎么晓得没事体?”李老师擦着眼镜,虚虚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电话机上。
       薛老师绕了一个大弯子才想明白,松了一口气。李学科如果有事,刘雪亮不会不来电话,不来电话就说明没事。没事最好。又过了两个月,元旦快到了。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川阳镇中学各个班都举行联欢晚会,送旧迎新,李老师和薛老师照例接到了每一个班级的邀请。他们照例要到每一个班级去,薛老师照例要唱越剧《红楼梦》片段“黛玉葬花”,一圈唱下来,嗓子软软的,眼睛红红的。李老师照例只会说:“我在高三等大家。”如果是在高三,他照例只会:“明年这个时候,大家应该是在大学里。”班级联欢晚会的高潮,是听扩音器里传出的新世纪第一年的钟声。’那钟声是从北京响来的,响遍了全国和全球,川阳镇一下子就沟通了外面的世界,和无数的人同时听到同一种声音,环球同此凉热。大家在钟声里欢呼跳跃,激动万分,互相祝福,互相勉励,对 未来充满信心和向往。不住校的同学一路唱着歌回家,住校的同学回到宿舍里,在黑暗中延续晚会。学校抓得紧,一年到头只过春节和元旦,过元旦的主要目的,是要学生意识到又一年过去了,要珍惜光阴。李老师和薛老师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李学科,心里禁不住激动,加快了步伐。他们看见屋里黑黑 的,以为他睡觉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可家里没有人进来的迹象。
       刘雪亮打来电话,在县城给老师拜年。
       “小赤佬在渔歌小学还好吧?”薛老师抽空问。
       刘雪亮说:“大家对他反映不错。薛老师,那件貂皮背心,李老师穿得合身吗?”
       “什么……貂皮背心?”薛老师问。
       刘雪亮说:“我今天让学科带回去的,貂皮背心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哪里用得着?”
       “我们才回来,还没有见到学科。”薛老师说,“侬是晓得咯,都要闹到半夜。”
       刘雪亮又在电话中问薛老师怎么安排李学科。薛老师看看李老师,小声说不知道李老师是怎么想的。刘雪亮说:“要是李老师没想好,我来安排吧。不要说是老师的孩子,即使是老百姓家的子弟,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也不可能一直在渔歌小学干。作为一级政府,我要对大学毕业生负责。”薛老师急忙说:“雪亮,侬千万不要——”刘雪亮笑着说:“老师,你放心,我不可能把学科当成新闻人物炒作的。”’薛老师犹豫不决地问:“侬打算怎么办?”刘雪亮说:“暑假一到,他就到乡政府上班——我和立志沟通过了。”
       李老师见薛老师捂着话筒嘀嘀咕咕,用轻轻的咳嗽表示不满。他最讨厌薛老师请学生帮忙。做了那么多年教师,学生在什么岗位的都有,要解决什么问题,他们只要一个电话。有时候,县委书记谢军碰上难题,还要请他们出面协调。实际上,他们没有为自己的事给学生打过电话,电话都是为学校、为镇政府或者是为谢军打的。
       薛老师只好放下话筒。
       李老师洗漱后上床,惬意地伸足了一个懒腰。电话一直响到天亮,天南地北的学生,都知道他们下半夜才在家,一个接着一个打电话。每年都是-这样。学生一片真心,任起性子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回忆。过去的事情,即使含着眼泪,但在回忆中总是美好的,电话这边和那边都是笑声。有一个叫欧阳雪的学生,是副省长欧阳鹏的女儿,从省城到川阳镇中学借读三年,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学法律,没毕业就被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录取走,现在在读博士。她的越洋电话打了将近四十分钟,女儿似的和薛老师说,再和李老师说,又和薛老师说。李老师和薛老师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在电话和电话之间的空隙合一下眼。临天亮了,他们接到副省长欧阳鹏的秘书的电话。副省长的工作干头万绪,但每年不忘委托秘书在新年打电话给他们,而且,像约好了似的,电话总是在天亮的时候才能打进。这个电话就像一个有力的句号,使得新年之夜格外完美。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李学科不回家是出了什么问题,李学科也许到哪个同学家去玩了。
       元旦上午,整个学校都在补觉,薛老师一大早就起床,先是看李学科的床上没人,再去市场买菜。但是,他们等到下午,李学科也没有回来。薛老师坐立不安,不时到外面看看,却又不敢向同事打听。傍晚,她问门房顾师傅,顾师傅说没有见到李学科。
       “除非学科是爬门进来的。”顾师傅说,“但不可能爬门,门开了一夜,我也一夜没有合眼。”
       薛老师在李老师面前忧心忡忡,李老师放下备课笔记,摘下眼镜擦着,擦得很慢,似乎思路在这个时候堵塞了。薛老师从李老师的动作上看明白了:李学科不想见他们。这样一来,她彻底想通了李学科几个月不回来的原因,李学科是在生他们的气。
       五
       环境需要适应,适者才能生存,李学科不知不觉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很强的能力。洗澡为什么用澡盆呢?小学门前不远的地方是一条接着长江的小河,经常有大鱼盲目闯进来,找不到出路,慌得在水中暴跳,溅起一蓬蓬水花。他趁着夜色,看着村里的灯火,坐在木头做的码头上边洗边吹口哨,情绪很快就上来了。有时候,水里的鱼会把他的脚当成食物,一啄一啄的,酥酥的感觉会一路漾进心里。坐着洗不过瘾,他会滑到水里,无声无息地游来游去。蚊虫是多,一抓一把,但如果在上风点燃一堆稻芒,蚊虫就会被熏得四处逃散。风中的烟雾散淡开来,带着稻芒在火中燃烧出来的香味,会让人觉得离土地和收获很近。风在江面上行走了很长的时间,又穿过河边的芦苇,吹过来,不带一丝暑气,用不着摇扇子,可以安心侧身躺在床上看一些书,或者仰面躺在床上想一些问题。夜深人静,他能听到长江的涛声。他躺着,长江也躺着,长江就躺在他身边,那涛声就是长江的呼吸,这种感觉能让他浑身发颤。李老师和薛老师在渔歌遇到的困难,他轻而易举就克服了。
       中午,李学科来到村长陈淦生家。陈淦生家住在村西,房子比人家高一些,新一些。菜已经上了桌子,陈淦生请了校长陈品、在乡卫生院当医生的陈留声和电工陈旭作陪,他们都是村里有脸面的人。陈淦生请 李学科坐上席,李学科不肯,后来拉来拽去,他几乎是被押着按到上席去的。他在渔歌村吃派饭,一天换一个人家。长江是天然养殖场,渔村多的是鱼,不用钱买,取之不尽,提着网去江边,一撒一拉,鲜活的鱼就上了岸,然后红烧、清蒸、糖醋、鱼圆、煨汤。什么鱼都有,吃在嘴里,没有鱼塘里的土腥味,此外还有虾、蟹、蚌。但来了贵宾,规格上要有一道红烧肉,红烧肉油光发亮,瘦肉松软,肥肉嘴一抿就化。红烧肉一小块一小块的,不起眼,在乡下却有一种殷实的诗意,就像村长,权不大,但每个指头都是力量,捏在哪里都能拿得住。李学科在每一个人家的饭桌上吃到了红烧肉这道菜。村长家到底不一样,没买红烧肉,买了排骨。排骨不是普通的烧法,是用一份油、二份酱油、三份糖、四份醋、五份水配方烧的,晶莹剔透,香味扑鼻。不一样的还有医生陈留声家,陈留声家做的什么菜都有一股中药味,用他的话说是药膳,采用的宫廷秘方和民间偏方。
       “好吃不好吃?”村长的老婆套着围裙,靠着厨房门问。
       李学科说:“好吃。”
       “这种做法叫‘一二三四五’,”村长的老婆得意地说,“是我女儿看报纸学来的,她说一定要和别人家不一样。”
       “小菲呢?”陈品问。
       陈淦生摇摇头,满脸都是对女儿没办法的表情:“不知道到哪里疯去了,刚才还在。”
       “她喜欢这样。”陈旭老练而又有些腼腆地说。
       大家一次又一次用酒敬李学科,一端杯就掀到嘴里,然后把杯底亮给他看,表示自己的诚意。李学科不喝酒,喝的是可乐。他不需要动筷子,面前的碟子里都是菜的最好的部位,鱼是肚子上的肉,肥而不腻;排骨是肋排,牙咬着抽去两根骨头,就是一块肉,贴骨肉最香。
       渔歌村偏僻,外面到底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大家就像井底之蛙一样不大清楚,们 把李学科当成了外面的世界,他一件再普通不过的T恤衫,也能成为渔歌村的话题。每个人都卑微地看着他,目光里都是笑意,惟恐对他招待不周,他一生气就走了。他要调走没关系,但如果是被气走的,关系就大了。好不容易来了好老师,却被气走了,难怪以前没有老师肯来,今后还会有哪个老师肯来?李学科在村里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这种尊重前所未有。他读中学,成绩不大好,抬不起头。他读大学,是计划外的,腰直不起来。他在家过暑假,因为要到渔歌小学工作,脸总是藏在家里,见不得人。现在不同了,他在这里比所有的人都强,连村长都要看他的脸色。他想,他也许是红烧肉,在城市里的宴席上出不了手,可在乡下的饭桌上,却是最重要的一碗。
       李学科上课、下课,开始了一个渔村小学教师的教学生涯。教室阴暗低矮破旧,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把教室移到大树下、瓜地的更棚里、江边的芦苇滩上。课上到这些地方就有意思了,大家席地而坐,空气新鲜,眼界豁然开朗。学生朗朗的读书声,会随着江风一阵一阵地传到村里,村里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却能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别他们所在的位置,心里踏实而喜悦。他这样的上课法,在别的地方或许是旁门左道,可在没有升学率压力的渔歌小学,却是一种让人惊喜的全新的方法。而且大家以为外面就这样上课,这代表了最先进、最现代的潮流,以前学生学得不好、上学的兴趣不大,就是因为陈品没有这样做。他上课的时候,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没事的老人以及做完事的妇女,也躲躲闪闪地跟在后面,后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学生笑,他们也笑,学生举手,他们也举手,学生做游戏,他们也做游戏。李学科有时候也拣一个容易的问他们,引导他们说出答案,逗得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他每天都要给学生一些讨论的时间,把学生分成几块,请陈品和老师们各带一块,他在几块之间巡视。快吃饭的时候,他再把学生带回去,然后坐到某家的饭桌上。他上课的方法和样子,成了大家饭桌上的话题。“我也听懂了!”一个老人、一个妇女或者一个孩子这样说。他们的说法代表了最基层的群众,最基层如果这样说,很有说服力。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大家就很难受,无所事事,无所适从,如果有可能,大家甚至不要有夜晚,大家盼望到学校去,做李学科的学生。
       李学科白天上课,晚上读书,日子过得单调而充实。他的脸黑了,可下巴圆丁,皮带又放了一个孔。在一个秋风习习的晚上,他躺在床上,浮想联翩、踌躇满志,摸着凹下去的肚脐,忽然觉得这样的状况出乎他的意料,他希望渔歌贫困、恶劣,希望自己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最好害一场大病,让半死不活的自己去折磨父母亲,让他们为愚蠢、错误和不负责任的决定后悔莫及!可是现在不是这种样子,他比什么时候生活得都要好,他比什么时候都要开心。
       江边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江水在远处流过的声音,这种声音似有似无,如梦如醒,仿佛是一个巨人在翻动一本天书。李学科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情越来越悲凉,好像下半身被江水浸泡着,而且水越涨越高,渐渐淹到他的胸膛。他觉得现在这样不好,这样传到父母亲耳朵里,他们也许会为自己的决定而自鸣得意,认为这步棋走对了。他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把衣服揉成团压在垫被下。第二天早晨,彻夜未眠的他没梳头发,抽出皱巴巴的衣服穿在身上,被子拉到地上,桌上的东西东倒西歪。他设想了自己这样去学校的情景,每一个人都会以为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然后,他生病的消息会迅速传到川阳镇,传到父母亲的耳朵里。要出门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了看镜子,里面的人好像出大事了!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不会是这个样子。他的腿猛地发软,迈不开去。他要报复李老师和薛老师,但不能把自己毁了,就像一只虎无论如何不能以癞皮狗的形象出现。已经有学生急不可待地到学校了,他急忙把自己搞整齐,再换上整洁的衣服。
       整整一天,李学科心不在焉,幸亏要上课,需要集中他的精力,否则他一天都无精打采。又到了晚上,学校只剩下他一人。人有心事的时候就怕独处,那些心事就像被松绑的螃蟹横行霸道,过去的岁月因此扑面而来。过去,他很少得到父母的关怀和照顾,别人家的孩子吃过饭了,他家的锅还冷着,别人家的孩子睡觉了,他还没有吃饭。许多夜晚,他空着肚子写作业,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父母亲还没有影子,他爬到床上接着睡。他生病的时候,更多的是蜷缩在被窝里,没有人送他去医院。他的学习差了,他的同学成绩却很好。他们现在在哪里呢?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甚至在东京,在纽约,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纸醉金迷,而他在江边的小渔村。月光下的渔歌小学,如同荒郊野地里的破庙。他突然委屈得伏在床上放声痛哭。他连夜来渔歌的时候,曾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漫无边际地发狠:“妈的!老子再也不回来了!老子就在那里结婚!”他就在痛哭中拿定了主意,他不回川阳镇,让他们去桃李满天下吧,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
       六
       李学科上中学的时候,和女同学方芳来往比较多,原因是两个人的成绩都不大好。 他们遇到问题,不会去请教成绩好的同学, 更不会去问老师,在他们这里是难题,在成 绩好的同学那里根本不算什么。就像视力不 好的人,眼前的花都看不清楚,怨天尤人,而视力好的人却在登高望远、见微知著,他们去请教只会被笑话,只有互相切磋,每取得一点进步都很艰难,因而每一个艰难的进步,都让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如同两只螃蟹,和劈波斩浪的鱼没有多少联系,彼之 间的鼓劲和安慰却很多。参加高考,他计划 外进了本科,方芳补习一年后读了大专。同 学们苦尽甜来,意气风发,一进大学就忙着 网罗爱情,如同在笼子里困久了的猎犬,四 处出击,而他们两个人自惭形秽、心灰意 冷,蜗牛似的把自己缩在自尊的硬壳里。
       夏天到来的时候,李学科和方芳同时毕业。他们在县城遇到过,因为中间横着一个没有联系的四年,两个人经过努力也找不到话题,匆匆分手了,后来一个去了渔歌小学,一个进了农业局种子公司。两个人是同学,虽然男的瘦一点,女的相貌平一点,但男的是本科,女的是大专,还是很般配的,放弃对方,都很难找到比对方更合适的人。两个人面对现实,都有那一层意思,但也正因为面对现实,两个人都暂时把那一层意思放在一边,尽量争取远离现实的浪漫。如果李学科不离开渔歌,在县城工作的方芳一般不会找他,但如果李学科去了更好的单位,比如调到县委县政府工作,他又不大可能找单位效益不怎么好的方芳。爱情就是这样,在梦里可以死去活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可清醒的时候必须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如同学生演算数学题一样,一步都不能错,才有可能走进婚姻。
       渔歌没通电话,和县城的联系只有通信。在通讯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通信很有些经典的意思,书写、邮寄、等待、拆封、阅读直至回信,周而复始。李学科和方芳通了一段时间的信,他们像两只麻雀绕开猫一样避开爱情,说一些毫不相干的题外话,却要让题外话有头有脸,这常常让他们绞尽脑汁,可为了进行下去,他们又乐此不疲。有一天,当他们意识到通信是因为无法通话的时候,他们都被贫困和艰苦撞击了一下,冷静下来。爱情就怕冷静,爱情在冷静的时候会被放到天平上,称出几斤几两,一钱都不会少,从而斤斤计较。两个月后,他们信与信之间的间隔渐渐长了。爱情这条路长时间没人走,就会杂草疯长,最后连路都找不到。找不到就不找,李学科心里没有多少遗憾,主要是方芳相貌平平,性格又不好,不像村长陈淦生的女儿陈小菲。
       “李老师,你回去不回去?”陈小菲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
       当时是星期五傍晚,李学科被满脸绯红的陈小菲吓了一跳。陈小菲几乎是闯到他的生活中来的,在此之前,陈小菲给他布置过房间,他在陈小菲家吃过几次派饭,但他没有正面和陈小菲接触过,也没有想去注意陈小菲。陈小菲刚高中毕业,而他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在潜意识中,陈小菲还是一个孩子,而且那时他还有县城的方芳。
       李学科被陈小菲问愣住了:“回——回去?”
       “……”陈小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向远处一指,“有车、车——”
       “车?”
       “——是——拖、拖拉、机——”
       李学科笑了起来。
       陈小菲是村长独生的女儿,被家里人和村里人宠着,说一不二,天不怕、地不怕。她开始对李学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帮他布置房间,只是不想让父亲尴尬,另外也是想为村里挣个面子,人家大老远到渔歌来,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准备好,怎么也说不过去,人家还以为渔歌到底偏僻,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她按菜谱做了“一二三四五”,又做了“毛血旺”、“十三香龙虾”,只是想让自己家和人家有所区别,她父亲是村长,村长家应该和一般人家不一样,这样一来,村长的女儿脸上也有光。李学科白白净净,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晚上看书的灯光总是很晚才熄灭,很容易就把村里最有出息的电工陈旭比下去了。村里的小伙子都成了泥鳅,李学科却是一条鳗鱼。她觉得李学科不简单,村里的人削尖了脑袋往外走,可他一个大学毕业生,居然到这么下面的地方来,把老师当得有滋有味的。但是,女孩子的矜持让她藏在暗处,隔着一段距离看李学科。李学科连续几个周末不回川阳镇,她以为是因为没有车,这又是村里很没有面子的事。她费了好大的劲,从邻村联系到一辆去乡里的拖拉机。把李学科送到乡里就好了,乡里有中巴车去川阳镇。她被自己努力的结果激动得忘乎所以。她一向很自信,但现在她在李学科的笑声里忐忑不安,担心李学科笑她自作多情。她猛地觉得羞愧难当:“骗你的,没有拖拉机。哪有什么拖拉机!”“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李学科饶有兴趣地问。正好是周末,学生都放学回家了,他愿意和这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子对话,他有时间,也有心情。
       陈小菲本来是有理由的,可现在那些理由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她拔腿就跑。她委屈死了,她还没有这样去和一个小伙子说话、为一个小伙子做事,却没想到被堵得没有话说。
       “哎,你叫什么?”李学科问。
       陈小菲条件反射似的回头说:“陈小菲!”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是不该回答的,她凭什么要回答?她又不是李学科的学生。更让她气恼的是,李学科到现在竟然不知道她是谁。她跑到陈旭家,指着在吃晚饭的陈旭说:“你,把小学的电停了!”
       陈小菲的到来让陈旭慌了手脚,碗里的汤晃到手上,手一松,碗掉了,汤泼到脚上,他烫得跳了起来。陈旭前年参加县供电局的招工考试,被乡变电站录取,订了临时合同,具体负责三个自然村的用电。一夜之间,他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姑娘们看他的目光都是热辣辣的。乡下讲究门当户对,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当然要找最出色的姑娘,村里最出色的姑娘,无疑是陈小菲。有人想把陈小菲介绍给陈旭,陈淦生有这个意思,陈旭也有这个意思,但陈小菲的意思不明了,她不想这么早就定终身。她是不想一直呆在村里的,她想至少要到乡里去。以前她不知道到乡里能干什么,现在她明确了,去做乡广播站的播音员,乡广播站播员小林要随军了。陈旭很愿意为陈小菲做事,不问为什么,也来不及扛梯子,拿一根竹竿打下电闸。好像如果陈小菲有要求,他能把天上的月亮捅灭。
       “搞、搞掉丁。”陈旭搓着手对着陈小菲傻笑。
       陈小菲看到渔歌小学刷地消失了,和黑夜天衣无缝地混淆在一起,心里有了报仇似的痛快。
       李学科吃完派饭回小学,越走路越黑,但没有想到陈小菲在作弄他。乡下经常停电,因而蜡烛是必备的。他靠着床,在烛火下看书,经常掩卷开小差。一抬头,窗口有一张脸晃了一下,他吓得头皮发麻,头脑在刹那间一片空白。这时候,窗外传来人绊倒在椅子上的声音,以及一个女孩子的一声尖叫。一定又是哪个学生晚上到学校来看老师。他急忙拉开门,看见一个姑娘抱着腿坐在地上,脸埋在一头浓发里。他愣住了。姑娘忽然抬头,疼得龇牙咧嘴:“哎哟!我是陈小菲,李老师你还不快扶我起来呀!”
       乡下的夜晚寂寞漫长,渔歌因为偏僻,夜晚更是如同一匹掉进黑染缸的白布,怎么洗都洗不掉。陈小菲每晚都要找借口,’从家里溜出来一会儿,偷偷摸摸跑到学校来,借书看,或者听李学科讲大学里的事。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谈恋爱,李学科发誓要在渔歌结婚,可一旦要他真的和一个农村女孩子恋爱,决心不容易下,方芳虽然长得一般,但还是有长处的。陈小菲也没有想到要高攀一个大学毕业生,只是觉得这样好玩,而且小林也让她多和李学科接触,惟一能帮助她到乡广播站的人只有李学科。
       “那我不是在利用他吗?”陈小菲问。
       小林说:“怎么说得那么难听?熟人总要帮熟人,我想到大城市去,现在随军,也是利用了?你认识一个人,总比不认识人好。到时候,你请他帮忙说说。这种事小菜一碟,他一句话就行了,他娘老子一句话能让刘书记当县长。”
       陈小菲没怎么把小林的话放在心上,即 使放在心上也做不出来,她首先在李学科这里认识了新的夜晚,不像村里人喝酒、打麻将,也不像陈旭那样净夸海口,好像全中国的电都控制在他手上,他一拉闸,地球就黑了。李学科的夜晚也丰富、明亮起来,屋里也整洁了,有了洗发香波的味道。时间一长,两个人牵牵挂挂,心思就像潮水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为了晚上那一会儿,他们 要盼一整天。为了节省陈小菲在路上的时间,李学科会到村口等到她,躲在村头的老柳树下说话,再把她送回去。后来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星期五下午,陈小菲对家里说去乡广播站和小林做伴,然后大大方方骑“捷安特”彩车往乡里去。这辆“捷安特”彩车在村里独一无二,非常显眼。她在路上磨蹭到天黑,再转身骑车去学校,在李学科的屋里躲到星期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李学科躺在椅子上,两人不分白天黑夜地说笑。
       李学科的变化真大,他格外注意讲学效果,还刻意设计讲课的动作。他希望自己在大家的嘴里才华横溢,潇洒神气,在村里无人能比。这些反应最终会传到陈小菲的耳朵里,陈小菲一定会因此更愿意和他交往。他就像一条鱼,陈小菲就是观鱼的人,他要借助水草和卵石显现自己,让观鱼的陈小菲赏识他。一个男人很可能什么都不在乎,却无法不在乎姑娘的印象。他的努力很快得到了回报,他本来就不错,现在更加出色,村里的人、由喜欢他上升为敬重他,开始有一些人
       家请他断理家务事了,人家有红白喜事,总要请他坐在村长旁边,要请村长帮忙的,也是请他去说。他觉得这样真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忘记了外面还有世界,仿佛世界就这么大,他在这个世界里是领袖。有一天深夜,他忽然明白了父母亲为什么会放弃大城市到下面来,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一个人在大城市可能什么都不是,而在这里,却有可能像国王。
       要过元旦了,刘雪亮来接李学科,托他带一件貂皮背心给李老师,车拐到川阳镇丢下他。他不好对刘书记说不回家,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上车,但一下车就搭乘“中巴”回渔业乡。陈小菲猜到他会回渔歌和她一起过新年,骑自行车追到乡里,站在黑暗的地方等他。他们一见面就搂抱到一起。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热,骑一段路,就要抱一阵、亲一阵,好不容易在天亮前溜进了渔歌小学。
       
       七
       腊月廿五,学校正式放寒假。学生像鱼塘里的鱼全跑了一样,学校空了,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心里也空了。他们习惯于一大早起床,匆匆忙忙吃点东西就往教室跑。在路上,他们会遇到也匆匆忙忙赶往教室的学生,学生转过身,向他们弯腰鞠躬:"老师早。"他们含笑点头,有时候也会说一声:"早。"考进川阳镇中学的学生,第一件事就是估算自己读高三的时候,李老师和薛老师有没有调走或者退休,如果调走了或者退休了,他们会觉得考进川阳镇中学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大半。李老师和薛老师每年秋季开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新生的摸底成绩,具体到翻阅学生的试卷,分析主要问题在哪里,提醒任课老师在教学中注意。他们把时间细化到每一天、每一课,然后把学生放到每一天和每一课中,学生在每一天和每一课后,都要攀升到一定的高度,所有的高度相加,就是高三,就是复习迎考,就是升学率。他们看见学生心里就踏实,学生看见他们心里也踏实。寒假和暑假不一样,暑假时间长,每天都有学生到校,有大学生放暑假回家到母校看老师,有考上大学来感谢老师、和老师告别,更多的是就要升人高三的学生,既是来问他们一些问题,也是先和他们熟悉熟悉,加深感情。他们总是来者不拒,人少,就在家里说,人多,就到办公室说,人要是很多,就到教室说。这种时候上课很随意,不守什么规矩,进出自由,效果很好。有时候,来请教的学生会带来一个家里种的西瓜,或者带来几个家里结的桃子,大家分而食之,其乐无穷。寒假时间短,春节前那几天家家户户都要忙,学生要做大人的帮手,要赶写寒假作业,只有等到年初一才会到学校给老师拜年,拜完后就回去给亲戚拜年,至少要持续到年初四,初五休整、补寒假作业,初六就报到上学了。
       一大早,李老师习惯性地夹着书要出门,薛老师笑着问:"侬去啥地方?"李老师收住脚,扶着门框,眼睛看了看空旷的校园。没有学生,学校好像变大了,变得不认识了,死气沉沉。学校没有学生,就像塘里没有鱼,没有鱼的水是死水。以前过春节,也们一年上海,一年南京,在县里工作的学生用车送他们,李学科跟他们去。今年应该是上海,但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准备走。李老师回头坐下,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看懂了,正好县委书记谢军打电话来,问老师什么时候走。他们的心思全在学生身上,来不及准备过年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因此,每年准备礼物的事就落在谢军身上,使得他们去上海或南京看老人和同学的时候不会空着手。学生似乎约定俗成,互相分了工:有人准备车子和司机,让他们在上海或南京能行;有人联系县里驻上海和南京的办事处,让他们能住;有人准备熟食,让他们回来后能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是他们这些对学生的一生都有影响的老师?所以,学生为老师安排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还成了尊师重教、民风纯朴的佳话。
       老师们都把李老师和薛老师当成了榜样,都在心里说:"我要是能当到这个份上,给我一个县长我都不干!"
       "侬李老师的意思是今年不去上海了,到小赤佬那里厢过年。"薛老师对谢军说。
       谢军的声音突然亮了:"好啊,我让雪亮安排。年初一县里团拜一结束,就和小朱去看你们。"小朱是谢军的爱人,也是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学生,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她做学生的时候就漂亮得如同一朵"花,追求的人很多,是薛老师为她和谢军做的红娘。她毕业后分配到省报,结婚后调回县里,在县广播站工作,当时谢军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谢军当县长的时候,她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谢军当县委书记,她到邻县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现在是邻县的县委副书记。传说要调她去省委办公厅任副主任,因为不久北京要有一位女副部长来省委任副书记,办公厅需要有一位女副主任。
       "小朱到省里去的事体怎么样啦?"薛老师问。谢军说:"基本上定了。"
       那侬呢?"薛老师笑着说,"小朱可是一下子就跑到侬前面去了。"
       "我也要动一动。"谢军松弛地笑了笑,"省委组织部刚找我谈过话,春节后可能到市里工作。"
       "有什么安排?"薛老师问。
        谢军说:"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薛老师和谢军经常有这样的对话,家常话里有这些内容,就很有质量,不同一般,仿佛是穿戴极普通的人时不时会露出金银首饰。谢军有组织纪律,但他在个人问题上从来不瞒李老师和薛老师,他对两位老师说了,两位老师不会外传,相反,正是他让两位老师提前知道信息,更显得他和两位老师之间的亲密无间。
        "好了好了,侬忙吧,不要惦记我们。到时候,我让侬李老师和欧阳省长通个电话,要他多关照。"薛老师搁下电话。学生的进步,让她激动不已,她急着要把谢军和小朱的事告诉李老师,但李学科忽然冒了出来。学生在不断地进步,向各个方向发展,成绩斐然,自己的儿子却在最底层,半年来杳无音信。巨大的落差如同天堑一样横在她面前,她没有办法跨越,因此,当她准备转身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但她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她不想影响李老师的情绪。她随手给刘雪亮拨了电话,说准备到李学科那里过春节。
        "谢学兄刚刚下达命令。"刘雪亮兴奋地说,"我准备一下,你们也准备一下,明天傍晚我派车去接你们。明天晚上,我们在渔歌小学,品农家茶,喝农家酒,吃农家莱,‘把酒话桑麻‘。"
       "侬李老师再高兴不过了!"薛老师的情绪被刘雪亮激昂了,放下电话说了谢军小朱的事。李老师没说什么,只是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一个桃李满天下的老师,没有几个出众的学生,那还像什么样子?一个桃李满天下的老师,怎么可能没有几个出众的学生!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薛老师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最激动的时候也就是这神态,表面上不动声色,骨子里翻江倒海、心潮起伏。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挽着李老师的胳膊,把脸贴在李老师的肩膀上。她为李老师骄傲,为李老师的选择骄傲。他们大学毕业,可以去南京,争取一下也可以去上海,他们中的许多同学都是这样做的,但中文系的李老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去举目无亲的苏北。县领导受宠若惊,要安排他们在机关,可李老师要去学校;县教育局要安排他们在城里的学校,可李老师要去镇上。他们到川阳镇的时候,川阳镇中学只有两间教室、一间厨房和一个做厕所的草棚。薛老师当时呆了。李老师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把大城市放在身后,立志去贫困的苏北,极具浪漫气质。当时,数学系的她沉浸在?良漫之中,痴情男女只要在一起就行了,风餐露宿、披荆斩棘,不足挂齿。但真的到了破烂不堪的川阳镇中学,浪漫烟消云散,她认为李老师的做法简直是胡闹,如果不是爱情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她拔腿就要离开人生地不熟的川阳。可是,李老师在这里闯出了一片天地,带出了一批老师,培养了一批批学生,使名不见经传的川阳镇中学成了仅次于县中的重点中学,而且在语文和数学两科上还领先于县中,报道李老师的长篇通讯上过省报头版头条。再看那些在大城市的同学,除了几个当了小官之外,绝大多数深馅在中学里,庸庸碌碌,无声无息,成绩不大,牢骚怪话不少。一些同学几代同堂,挤在低矮、潮湿的平房里,居然还有同学至今没有用上煤气,没通电话,不知道是怎么混的。
       他们每次到南京和上海,都要请老同学聚会,一切都由驻南京和上海的办事处操办。老同学吃了,喝了,唱了,跳了,泡了,临走还带上土特产,路远的用车送。办事处处理得有条不紊,李老师和薛老师连嘴都不要动。
       "明朝夜里厢见小赤佬。"薛老师说。
       第二天一大早,乡长高立志就到渔歌村准备晚上的活动。因为薛老师想给李学科一个突然袭击,高立志只是对村长陈淦生说晚上有重要客人到。他们把酒席放在渔歌小学办,临时拉起一个军用帆布帐篷做厨房。他们从县第一招待所请来大师傅,大师傅带来一个红案师傅、一个白案师傅和三个伙计, 还带来了野兔、野鸡、野鸭、野山龟、鹿肉、麂子肉,高乡长带来了每只都有斤把重的河蟹、每只都是半尺长的对虾。陈淦生让陈旭杀了一条肉狗,又派二十几条船去长江人海口,天黑前捕来三斤刀鱼、九条河豚,这些江鲜在这时候还很稀罕。太阳快要从防风林上落下去的时候,刘雪亮接来了李老师和薛老师。
       高立志早上带人进渔歌小学,李学科和陈小菲还没有起床,他们被窗外突然的喧闹声吵醒,吓得魂不附体。后来,他们看清楚是高乡长要在这里办酒席。他们以为酒席是在中午办,相视一笑,干脆不出门,躲在被窝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把酒席办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定是见不得人的腐败行为,他们不时从门缝里窥视外面,他们要看看,平时冠冕堂皇的人,背后又是怎么一副嘴脸。他们没想到酒席是在晚上办。动不动就有人喊李学科,有人还扒着窗户向里看,好像对屋里没有反应表示怀疑。外面香气阵阵,越来越浓,越来越复杂,屋里什么吃的也没
       有,他们这几天本身就上顿不接下顿,现在饥肠辘辘,连四壁的明星都把脸饿惨白了。傍晚,陈小菲从门缝里看到了李老师和薛老师,不禁叫出了声:"坏了!"
       "怎么啦?"李学科紧张地问。
       陈小菲惊恐地说:"你爸爸妈妈来了!"
       "……别怕!"李学科硬着头皮说。
       外面到处是找李学科的声音,李学科明白酒席和李老师、薛老师有关,也就和他有关。有人说他昨天晚上还吃派饭的,有人说昨天晚上看见他和陈小菲在一起的,有人说早上好像看见他的,也有人说他也许下午回川阳镇了,甚至有人异想天开,说会不会晕倒在屋里,又有人不抱希望地敲敲门。高立志一面派车去川阳镇,一面打电话到乡政府值班室,让他们到汽车站了解有没有见到李学科。
       "问问村长吧,"有人高声笑着说,"他不会不知道!"
       八
       村长陈淦生和大师傅蹲在帆布帐篷后面抽烟。这里避风,背后是灶台,热乎乎的,面前是空地,空地前面是黑黢黢的防风林,林后就是长江。大师傅很瘦,蹲在那里像一个道行很深的道士。他一般不做事,重要的莱只要动嘴,关键的菜他才动手,动手也是稍微动一动,画龙点睛。就像国宴要在钓鱼台国宾馆或者人民大会堂办一样,县第一招待所是县委县政府正规接待客人的场所,因此,大师傅世面见得多,随口就是一段让陈淦生目瞪口呆的故事。比如,鲍鱼一份就是一千块钱,一桌十二个人,只鲍鱼就要花一万多;比如,省里有个厅级干部,在酒席上吃不饱,:喜欢在房间里吃,菜很简单,但一定要有冰糖红烧猪尾巴;比如,有一个台商带了一大笔钱准备投资,吃饭的时候,特别点一道"锦上添花":要一个姑娘光着身子躺在桌上,把莱放在姑娘的光肚皮上--县领导紧急商量后不同意,结果台商连夜走了,投资的事泡了汤;比如,县里有个领导在招待所吃包饭,菜一定要漂亮的女服务员夹。
       "是哪个?"陈淦生好奇地问。鲍鱼、厅级干部、台商离他太远了,县领导就在当地,他也许熟悉。
       "说出来也不怕,他反正要走了,"大师傅说,"北京下来锻炼的,过渡一下。"
       "那他不怕有人反映?"陈淦生问。
       大师傅淡淡一笑,一副见多识广、见多不怪的样子:"他在生活作风上没有问题,裤带系得很紧,只不过有这个爱好。再说了,谁反映?大家巴不得他走,否则他在这里既碍手碍脚,也占了一个位置。组织部门下来了解情况,县里把他说成了一朵花。"
       陈淦生一辈子生活在偏僻的小渔村里,拥有了这些故事,就像要饭的人得到了一笔钱,他很激动和快乐,如果不是走不开,他一定会马上把这些消息告诉村里人。红案师傅过来恭恭敬敬地说,河豚烧好了,他准备尝一尝,要大师傅去看一下。河豚剧毒,自古以来,烧好后第一个吃的是厨师,一旦中毒,找医生的时间都不会有,因此,没有几个人敢烧河豚。县里每年都有人在河豚上送命,但河豚味道特别鲜美,没死的人照吃不误在平常,他烧了也就烧了,不用请大师傅去看,可今天的场面和客人不一样,谢书记招呼的事,又是李老师和薛老师吃;不能有一丁点的闪失。大师傅不说话,走进帐篷,拿起筷子伸进锅里。红案师傅要拦他,他用胳膊轻轻一挡,把一块鱼肉送进嘴里,然后一丢筷子说:"加一勺糖,三分钟后起锅。"陈淦生暗暗叹服,觉得又长了见识。
       "村长,你在哪里?"校长陈品撩起帐篷,漫无目标地问。灶膛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兴奋得五官都撑大了。乡里到村里办这么大的酒席是第一次,把酒席放在小学办更是第一次,这给了他了不得的面子,而且,他被乡领导如此敬重教师深深地感动着,又从酒席上看出李学科至少近期不可能离开渔歌。他走来走去,想做一点什么事,就是插不上手,但又不能够离开,因为高立志已经说了,要他晚上作陪。李老师和薛老师来了,在一间教室里休息,喝茶、聊天。他和他们层次不一样,说不上什么话,只好看着李老师、薛老师和刘雪亮、高立志说笑。听说找村长,他马上借机会抽身跑出来。
       陈淦生问:"陈校长,什么事?"
       "他们找你。"陈品指着几个忙前忙后的人说。
       陈淦生还没有开口,就有一个人说:"村长啊,你亲家来了!"陈淦生吃了一惊,连吓带玩地挥了挥手。他听说女儿和李学科的事了,但他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女儿的对象是电工陈旭,他问过陈旭了,陈旭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人没看见村长陈淦生的动作,以为他没听见,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村长啊,你亲家来--"话音未落,陈旭大骂一声:"我操你妈!"接着像豹子似的扑向那个人。‘那个人大概有准备,身子一偏,陈旭扑了一个空,没收住脚,扑在一盆浸泡狗肉的血水上。他水淋淋地爬起来,那个人已经吓得跑远了。高立志站到门口,问是怎么一回事,陈淦生忙说没什么,是陈旭和人打闹,不小心踩翻了一盆脏水。
       高立志笑着转身说:"陈旭,你抢老婆啊?当心砸了你们的饭碗!"
       "哈哈哈哈……"乡长能和自己开玩笑,陈旭很开心,笑声响得能让乡长听到。
       乡政府的人打电话来了,去川阳镇的人也回来了,说没有李学科的消息。大家心里有些急,却都不放在脸上,但毕竟心里有事,气氛受到一些影响。李老师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明白李老师的意思,怀疑李学科是到南京或者上海了,说吃吧吃吧,边吃边等。酒席在另一间教室里,一共两桌,刘雪亮、陈淦生陪李老师,高立志、校长陈品陪薛老师,李老师那一桌留了一个位置给李学科,薛老师那一桌留了一个位置给陈旭,陈旭回去换衣服了。大家脱掉棉衣、羽绒服、皮衣,宽松入席。刘雪亮的目光落在陈淦生的貂皮背心上。
       "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陈淦生讨好地说。
       刘雪亮翻开貂皮背心的衣襟问:"你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我女儿给我的。"陈淦生说。
       "你女儿?陈小菲?"刘雪亮丢下貂皮背心,回头搜寻着,"陈小菲,节目主持人陈小菲呢?"
       村里有重要的活动,陈小菲都会出头露面,主要不是因为她是村长的女儿,而在于她是村里学历最高、长得最好的姑娘,去年乡里首届文艺汇演,她表演过诗朗诵,有人说乡广播站的小林不如她,她完全能取而代之主持节目。今天她照例是要陪客的,至少会带几个姑娘端茶、倒酒、上菜。村里几个作陪的人四处看了看之后,眼里有了许多内容。
       "来来来,刘书记,你说几句。"高立志看出了一点眉目,把话题拉到酒席上。
       门口忽然冒出一块黑,黑块紧接着成了一个车轮。陈旭扛着一辆自行车进来。他回去换了衣服就急忙来学校,和乡里的一二把手吃饭,机会难得,他不想错过。进校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陈小菲的"捷安特"牌跑车,多了一个心眼,摸黑在校园里转,终于在厕所旁边的杂树堆后面找到了。这几乎能肯定李学科和陈小菲就藏在宿舍里,他被气昏了头。李老师、薛老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乡里和村里人一眼就看出车是陈小菲的。陈旭把自行车重重地墩在地上,气呼呼地看着陈淦生。陈淦生有些慌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又急忙坐下来,两只眼珠像急于逃窜的小蟛蜞。
       "你把自行车搬进来干什么?"刘雪亮不解地问。
       陈旭气急败坏地说:"他们--肯定是躲在屋里。"
       高立志笑着过来说:"气成这样干什么?"他拍着陈旭的肩膀向外推。到了门外,他严肃地压低声音说:"你要是敢捣蛋,当心敲掉你们的饭碗!"陈旭委屈得拉着哭腔说:"乡长--"高立志摆摆手,要他等天亮了再说,又叫他不要进去吃了,怕他控制不住自己。高立志等他情绪稳定了,才走进屋里,对大家说他还为刚才踩翻血水生气。
       "我要不要看看?"陈留声站起身问。
       高立志挥挥手说:"不用不用,禁闭一下就好了。"
       李学科和陈小菲打开门,想趁机溜走。躲在屋里风险太大,连一个喷嚏都不敢打,而肚子早就饿了。他们像两片影子似的从门缝里划出来,贴着墙根向厕所方向跑。李学科走了几步,对陈小菲说要去搞一点吃的。他穿过黑黑的操场,等端菜的人走过去,溜进帐篷,偷出一盆热腾腾的红烧狗肉。
       陈旭听着屋里的敬酒声、劝酒声,心里又气又急。他一次又一次地做深呼吸,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心情平静了,他就能参加宴席了。他意识到,陈小菲现在是次要的,现在最要紧的是上桌,借这个机会敬几杯酒,把关系搭上。但是,他很不争气,心总是悬着,不让他平静。他的眼前总是陈小菲和李学科在一起的情景,两个人躲在屋里,还能有什么好事?他不担心李学科会娶陈小菲,李学科是什么人?说走就走的,一走就一了百了,最后还是他倒霉。他担心陈小菲丢不下李学科,丢不下麻烦就大了,李学科会成为一张床,永远搬不出他和陈小菲的房间。他没能平静下来,心里的气愤变成了仇恨,他想去把他亲手拉的线路断掉。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人闪进了帐篷,以为是有人要投毒或者偷吃,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事情,轻手轻脚地逼过去。他没到帐篷那里,进去的人就出来了,他又改变方向跟着那个人。那个人走到墙边,黑暗中又走出一个人。他明白了,他们是李学科和陈小菲。
       "快!快趁热吃!"李学科说。
       陈小菲说:"好,你也吃。我饿死了。"
       陈旭想跳出来抓住李学科和陈小菲,捉奸抓双,但在下定决心的刹那间改变了主意。李学科和陈小菲的事,就像一条乌鱼潜在淤泥里,大家现在只是疑神疑鬼,他一闹,事情就公开了。这种亏只能吃在暗处,如果亏在明处,他的腰杆一辈子都挺不直。他们只要不在房间,问题大不到哪里去,他的心情反而好了,悄悄地把"捷安特"放回原处,笑眯眯地去屋里喝酒。他拧开一瓶"五粮液",先自罚三杯,再一杯一杯地敬人。心里有数的人见他很正常,都放心了,积极响应他的敬酒,还反过来敬他。一圈下来,他没吃什么菜,一瓶酒下去了一大半。
       九
       春节就是这样,越向下,节越是过得像个样子。乡亲们忙了一年、苦了一年,腊月里有了空闲,家里人聚得全。平时可以省吃俭用,过年总要放开手脚花费一些,杀猪杀羊,打酒打油,添新衣添新帽,买对联买年画,蒸馒头蒸包子……外出打工的人赶回来了,带回来钞票,也带回来在外面的见闻。乡里的三个浴室二十四小时开放,男的刮胡子,理发,泡澡,搓背,出浴室的时候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如同蜕了一层皮。女的也洗澡,再做头发,烫起来,或者盘起来,如果化妆,就和年画上的明星相像了。到了年三十下午,乡里的那一条街才冷清下来,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来去,大概是忘了买什么东西。这时候,各种各样的香味四处飘散。天黑了,家家户户亮灯吃饭,然后,或者看春节联欢晚会,或者聚到什么人家打牌搓麻将,另外有一些人放鞭炮。乡里的鞭炮和乡下的鞭炮互相比赛似的,一声不让一声,炸得耳朵都要聋了。当然还有一些焰火,呼啸着蹿上夜空,变幻出许多花样。才安静了一会儿,就到赵忠祥"五、四、三、二、一"倒计时,他就像一个口齿清楚的老太太,把没有意思的数字念得如同诗。新旧交替的当口,鞭炮声更猛烈地响起来,焰火更起劲地呼啸、上蹿,层出不穷、变化多端。大年初一,乡亲们一大早爬起来,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再挨门逐户拜年。他们穿着崭新的衣服,显得既富有又滑稽。孩子们比大人更重视过年,穿新衣戴新帽,口袋里灌着糖果,拖着鼻涕到处跑,见到大人就说吉利话,嘴上像涂了蜜,快活得像丰收年里的麻雀。小学高年级和初高中的同学懂事,先向老师家跑,站一会儿就走,把空间让给后面的同学。
       李老师和薛老师第一次在乡里过春节,吃住在渔业宾馆。刘雪亮回城里过年,高立志带几个乡干部陪他们,反正宾馆空着,都住了下来。乡里也有几个烧家常菜的好手,按李老师和薛老师的要求和口味做菜,新鲜、实惠、充足、随意。李老师想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的相声和小品,在这个房间;薛老师想看上海台的歌舞,在另一个房间。到了中央台的歌舞节目,李老师就跑到薛老师那边;到了上海台的相声小品,薛老师就跑到李老师这边。两个台都没有什么意思的时候,李老师跑到高立志的房间看打牌,四个人打牌,围观的却有十来个人,烟很浓,大家就像在雾里;薛老师跑到李学科的房间,看他在电脑上玩游戏。
       "寒假作业完成--"薛老师没有做母亲的习惯,嘴张开就是老师对学生的口吻。她忽然发觉自己说得不对,顺手在李学科头上摸一把,毫无目的地说:"小赤佬!"
       李学科笑了笑,用上海话说:"没意思。"
       "没意思侬就早点困觉。"薛老师说。
       李学科大年三十傍晚出现在渔业宾馆。平时,他和陈小菲可以躲在什么地方,过年,他能无所谓,但陈小菲必须回家,否则家里人会以为她出了事。陈小菲回家了,他在外面混没有意思,也混不下去,硬着头皮去了渔业宾馆。李老师见到他,仍然只是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却激动得流了许多眼泪,仿佛儿子是千年宝贝失而复得。李学科本来还想继续摆脸给他们看,做出穷困潦倒、体弱多病的样子,让他们心疼、心酸,让他们后悔莫及、痛不欲生,却忽然想起了在渔歌小学的好处。现在,他最怕的就是他们把他调走,一调走就没有世外桃源了,他马上眉开眼笑,把幸福尽情地写在脸上。他在饭桌上表现很好,敬父母,敬高立志,敬乡干部,说村里的奇闻趣事,说教学上的得失,说人生感悟。大家感慨不已,都说他成熟了,半年的江风没有白吹。高立志说的话更进一步,他说现在的大学生什么都不缺,惟独缺少基层的经历和经验,而李老师和薛老师到底目光远大,把李学科放到最基层来,李学科将受益终生,也给其他大学生做出了榜样。
       李老师虽然还是摘下眼镜擦着,但眼里似乎有了泪花,而且说话了:"乡村的每一条田埂,都通向一个美好的前程。"
       高立志拍着手对李学科说:"这句话,可以做乡村学生的座右铭。"
       年初二下午,刘雪亮打前站,县委书记谢军和夫人小朱来渔业乡给老师拜年。渔业乡党委和乡 政府设晚宴招待大家,饭后都住在渔业宾馆。这顿饭,既是给老师拜年,也还有更深层的意思,谢军和小朱希望老师给欧阳副省长打电话,把去市里和省里的事搞成铁板钉钉,官场就是这样,不发文,什么都可能是空的。刘雪亮希望老师暗示谢军,能把他提拔到县委当副书记,因为谢军一走,就空出位置,很多人都盯着,他不能落下这班车,再说,他下来几年了,完全有上去的理由。高立志希望刘雪亮被提拔,更希望李老师给谢军和刘雪亮打招呼,让他顺理
       成章地成为乡党委书记。他一直很配合刘雪亮,这是他的美德,也是他的用心,一个年富力强的乡长如果和一个风头正劲的书记搞不好,无异于自杀,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努力,然后把成绩全算在书记身上,把书记送到上面去,这样一来,自己先是有一个好的口碑,然后是有了更理想的位置,关键是上面也有了关照自己的人。除了李学科,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大家都不说,有些话的精妙之处就在深藏不露上,说白了反而词不达意、庸俗不堪,因为他们有亲情在。亲情是好东西,使人想成为鱼的时候就成为鱼,使人想成为水的时候就成为水,鱼离不开水,水也离不开鱼,否则鱼是死鱼,水是死水。
       和县委书记吃饭,李学科是第一次,他就像一只虾米和一条大鱼同行,有点胆怯和惶恐,更多的是激动和荣耀,也从中感觉到了父母亲的不凡,中学老师能混到这一步,不简单。当然,他还从中看到自己的未来,有这么多领导关心,只要他不出事,前程远大,将来进县委县政府机关都有可能。他喝了一点酒,到半夜格外想陈小菲,几次忍不住要去渔歌,都怕太晚了。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听到有人轻轻敲门。他猛扑过去拉开门,看也没看就把门外的人拽进屋。两个人都直接找到了对方的嘴,吻得不让自己喘气,手也没有闲,两个人乱成一团。天快亮了,陈小菲才抽空说了一句话:"你这个呆子,不怕把人搞错了?万一我不是我怎么
       办?"
       晚上睡得很迟,可李老师和薛老师还是按时起床。渔业宾馆的铁门锁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年中的乡村小集镇安静祥和,从铁门的栅栏向外看,满地是鞭炮的碎屑,临街的门紧闭着,人都在屋里做梦。他们看见铁门外有一辆彩车,彩车紧贴着门,没有上锁,座垫上有半个脚印。车主一定是急得忘了锁,而且是踩在座垫上翻过门的。他很得意自己的猜测,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明白李老师的意思,没像过去那样附和或反对,只是象征性地拍拍李老师的肩膀,心思忽地落到那天晚上陈旭扛的彩车上。这几天她嘴里没说什么,但隐隐约约觉得李学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现在,她突然把彩车和李学科联系到一起,从彩车上想到村长陈淦生有个女儿,心像一个葫芦被大鱼撞了一下,借口说到房间里拿手帕,急切而小心地上楼。李学科的门半开着,她扁着身子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李学科和一个姑娘拖着被子睡在地毯上,头"轰"地响了,人差一点儿晕过去。
       出大事了!
       薛老师退回自己的房间,从窗口招手,让李老师上来。李老师虽然瘦,但精神很好,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走得很踏实,仿佛踩在坚实的成就上。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能闯出这样的一片天地,既是不容易的事,也是一大乐事、一大幸事。他可以在众人面前不溢于言表,可在人后,他没有办法把所有的情绪全压抑住。所以,他出现在薛老师面前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笑意。薛老师阴沉着脸把门关上:"侬打算把小赤佬怎么办?"
       李老师不知道薛老师是什么意思,又要摘下眼镜。
       "阿拉问侬,侬打算把小赤佬怎么办?"薛老师夺过李老师的眼镜,恼怒地问。
       李老师的眼光散了,人盯不住东西看心就要乱,他恍恍惚惚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侬是不是准备让小赤佬做一辈子教师,做一个小渔村的小学教师?"薛老师怜悯李老师没有着落的样子,把眼镜戴到他的鼻梁上,"侬要是不说,阿拉马上找谢军把小赤,佬调回来!"
       李老师把心绪调整好,摘下眼镜擦着。大家都以为他是把李学科放下去锻炼,至多两年就会上来去机关,甚至薛老师也是这样认为的。其实他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的想法就是让李学科在小学干一辈子。他最清楚李学科的底细。李学科成绩够不上本科,在大学里就那样子,因此留在大学里,想考硕士、博士很难,而在大学里学历上不去、职称上不去,一辈子被人压着;进县级机关,一旦需要真本事,哪怕是起草一个文件、打个报告,李学科都要露马脚;进县中,李学那点知识根本混不下去,就他那瘦寡寡的样子,也难在学生中树立威望。因此,无论李学科是留校,还是进县级机关、进县中,都没有办法发展,还把他们的面子丢了。他们是受人尊敬的,他们培养了许许多多的人才,桃李遍天下,他们的儿子却不行,人家背后要议论的。在人前受尊重的人,最怕别人背后议论,别人即使是一声善意的叹息,都会让他们万念俱灰。李老师就像一匹优秀的赛马,不仅在乎名次,还在乎奔跑的姿势、留在地上的蹄印。把李学科放到渔歌小学,却没有这样的顾虑,那里的老师连教学的门还没摸着,李学科一定会如鱼得水。等李学科的基础打牢了,再调到渔业中心小学去,或者调到川阳镇中心小学。李学科即使再愚笨,做一个优秀的小学老师总不至于有多少问题。做一个优秀的小学老师有什么不好?像他和薛老师这样不是很好吗?李学科比他当初的条件好,当初他白手起家,李学科却有他和薛老师做后盾。他的决定出乎所有的人意料,这让他暗中得意了好长时间。但现在似乎不说不行了,他说得简单扼要,许多空白让薛老师去填补。
       薛老师紧皱的脸皮舒展开来,额头也明亮了许多。李学科和当年的李老师很相似,李学科的这条路会走通的,李老师的成功就是佐证。在她的大学同学中,李老师的成绩和能力并不出众,要在大城市出人头地,除非出类拔萃,否则会像一条小船被汪洋大海淹没,而小船划进了乡镇的小河就不同了,实惠实用,进退自如,搞好了也会产生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效果。这是她心灵深处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她在李老师成功之后才发觉的,她永远也不会说,说出来会伤李老师的自尊。这么多年来,李老师虽然负担很重,可每年的高考成绩摆在那里,一次又一次证明他的负担是居安思危、责任心强,他的自尊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高考成绩面前得到加强,自尊仿佛已经成了精心组织的奶酪,碰不得,也容不得一点灰尘。她走到李老师身后,捏着他的肩膀。
       李老师摘下眼镜擦着,这是在问薛老师刚才为什么要喊他上来,为什么要对他发火。
       薛老师手上用力,笑着说:"没什么,阿拉就是怕委屈了小赤佬。"
       十
       春天的来临让人无法察觉,一点一点地渗透,等人们醒悟过来,它已经站在枝头,站在地头,满脸都是得逞的意思。一切就都是春天的,到处弥漫着青绿色的、湿润的气息。河水松动,地气上升,人的心也开始像兔子一样蹿跳。人到了春天还有什么可说的?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去就是了,心情一天一天舒畅起来就是了。可薛老师回到川阳镇后,心事重重。李学科和姑娘睡在地毯上,本身没什么特别可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不知道是世风日下还是思想解放,未婚同居的很多,关键是李学科和什么样的姑娘。如果是和一个大学毕业生就算了,退一步说,如果是和一个有城市户口、正经工作的姑娘也就算了,可那个姑娘肯定
       什么也不是,李学科是一个瘦弱的乡村小学教师,一事无成,不可能找到她理想中的媳妇。李学科如果在乡下饥不择食、玩物丧志,或者逢场作戏,这就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万一姑娘怀孕了,李学科就会像一条鱼钻进了网,要脱身很难。这样一想,李老师暗中描绘的蓝图变得-团糟。
       最近,欧阳副省长任代省长,成为省里的第二把手。市委组织部已经考察过刘雪亮,团县委书记、乡党委书记和基层工作经历,使他有着特别的优势,他的职务比预想的要好得多,很可能是县委副书记、代县长,因为县长要去省水利厅任副厅长。谢军的任命下来了,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但他目前还兼任县委书记,等县里的乡镇区划调整一结束就走。眨眼工夫,世界就大变特变,一成不变的只有李学科。薛老师再也坐不住了,星期五傍晚,她慌称要给李学科送衣服,在镇上的刘老板那里要了一辆"尼桑"轿车,天黑之后赶到了渔歌小学。
       李学科和陈小菲在学校的那间小屋里。陈小菲对着痰盂干呕,李学科拍着她的背,问她乱吃了什么东西没有。她摇摇头。第一次吐是在今天早上,呕吐的感觉一阵一阵,刚要说话,胃里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上涌,逼得她把嘴张开,实际上除了一些黏液和酸水外,她吐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男单身宿舍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桌上多了一块和脸盆差不多大的镜子,镜前站着几个装化妆品的小瓶子和小罐子,空气中有了一些混合的香气,一根塑料绳横穿小屋,上面主要晾着姑娘的内衣内裤,明星脸上的灰尘被掸掉了。有了上回被堵在屋里的经历,李学
       科请人在后墙上开了窗子,用天蓝底小碎花的布帘挡着。屋里零乱但整洁,贫寒而幸福。大家都在欢度春节,他们也在欢度,明星们爱怜地看着他们。无所事事的寒假给了他们大块的时间,大块的时间就像波澜不惊的水塘,他们是两条青鱼,在水中挥洒自如。李学科递给陈小菲一杯温水,陈小菲撒娇不肯喝,他先含在嘴中再输送到陈小菲的嘴里。
       "是不是……方便面?"李学科问。
       陈小菲的白脸上尽量体现出笑意:"你不也吃了?"
       "那--"李学科问。
       陈小菲忽然板着脸说:"我怀孕了。"
       陈小菲脱口而出的是玩笑话,但两个人都被这个玩笑吓昏了头,陈小菲忙说是说着玩的,李学科放心了,反而笑说怀就怀。陈小菲还想说什么,薛老师敲门了。李学科没想到薛老师这个时候来,打开后窗让陈小菲逃走。
       薛老师一进屋,目光就落在痰盂里。"你跟我走吧。"她急得忘记了该说上海话。
       "走……到哪里……"李学科惊魂未定,"我……为什么……"
       "去县里,找你谢叔叔。"薛老师说。她没有得到谢军的同意,但她知道只要她开口,谢军一定会做安排。
       李学科镇静下来,低头不说话。
       "你总不能在这里一辈子吧?"薛老师的手在屋里指了一圈,“车就在外面,你利用双休日到县里去看一看,挑个单位。”
       “我不走!”李学科说。
       薛老师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绕着弯子问:“痰盂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吐痰……的。”李学科说。
       薛老师趁势问:“那刚才是哪位在吐?”
       李学科下意识地看看窗口。
       薛老师壮着胆子问:“她怀孕啦?”
       “啊?”李学科目瞪口呆。
       薛老师拉开窗帘,看见了藏在后面的窗子。她占据了主动,渐渐有了底气,手重重地压在李学科的头上,稳操胜券地说:“侬真的是糊涂啊!”
       “你怎么知道……她怀孕……”李学科迟缓而尖锐地问。
       和儿子谈这方面的事,薛老师说不出口,目光再一次落在痰盂上。痰盂蹲坐在那里,不声不响,让薛老师和李学科看着,不言自威,仿佛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颗炸弹。
       李学科想起自己上中学时偷偷了解到的一些生理知识,头脑里顿时乱了。他的确喜欢陈小菲,但他也的确没有下定决心和陈小菲结婚。现在的情况糟糕透顶,船还没有准备起航,就被一阵狂风刮出了港湾。他求救似的问薛老师:“那——怎么办?”
       “……”薛老师没想到自己的提问会反过来要自己面对,她肯定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刚才的稳操胜券,遭到了致命一击,人虽然站在屋里,精神已经逃之天天。
       李学科提问,是想得到回答,可这个问题把薛老师难住了。在他的印象中,薛老师似乎比李老师有办法,可是现在薛老师无计可施,他的两条腿僵硬了,血涌进了眼睛,眼前像蒙了一块茶色玻璃,头晕乎乎的。屋里静得很,他们似乎能听到长江在春夜里喘息的声音,长江像一条巨蟒一样苏醒了,它翻滚着,蜿蜒着向前。李学科不敢看薛老师,目光落在脸盆大的镜子上。镜子在这时候居心叵测,让他真实地看到了薛老师被夸张的脸,那张脸比呕吐时的陈小菲还要苍白,而且鼻子被扭曲到一只眼睛的下面,嘴离开了平行线,左高右低地斜着,如同一道很深的伤口。他的目光赶紧离开镜子,很随意地看着窗帘。窗帘微微起伏,好像随时有人要从后面跳出来。最要命的是塑料绳上的内衣内裤,它们毫无知觉,却又像诚心捣乱似的,让看见它们的人胆战心惊;痰盂在这个时候更加阴险,不再虎视眈眈,而是神情凄惨,让人没开口就理亏了三分。本来是温馨的小屋,现在立即险象环生,他想还是回川阳镇算了。他说:“那——就走吧。”
       “尼桑”车和“夏利”车停在河边,司机和司机靠在一起抽着烟,热烈而小声地谈笑着,工作的性质永远让他们一见如故,何况他们以前就认识。高立志扶着柳树,隔河看着渔歌小学。到渔歌村去,必经渔业乡政府前的马路,有一辆黑色“尼桑”轿车去渔歌方向的消息,看门的师傅在第一时间报告到他那里。全县只有川阳镇的个体户刘老板有一辆黑色“尼桑”,他猜准了车上的人是薛老师,猜准了薛老师是为李学科和陈小菲的事去的。谢军和刘雪亮不在,他们即使在,也不适宜出面解决,他们只应该收拾残局,而不是去打开局面,正因为如此,他们
       或许看出了蛛丝马迹,但他们佯装不知。李学科的事,只有他来处理,而且要处理得当。在即将实施的区划调整方案中,渔业乡要和川阳镇、平桥乡合并,成立新的川阳镇,镇守全县的东大门,高立志的目标不再是乡党委书记,渔业乡撤消了,他要在新的川阳镇领导中占有一席之地,比如副镇长,最好是镇党委副书记。区划调整不难,难的是安排领导,县里一下子要有三分之一的乡镇领导离岗,一个个紧张得要死,他们夜以继日地走动。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官场就是这样,文没有下就不会作数,就像相爱的男女必须领结婚证,否则恋爱谈得昏天黑
       地也没有用。他觉得,如果他把事情处理圆满,他就稳操胜券,这或许是关键时刻送上门的一次机会。
       两辆轿车摸黑到渔歌小学,乡亲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先是聚集在村头,再一步一步向这边挪动,在再挪就会暴露的地方站住,远远地向这边看;他们心里有数,只是嘴上不说。他们都是老实人,骨子里很希望李学科能和陈小菲好,李学科能留下来,渔歌小学就有希望办下去,陈小菲也找了好婆家,村长脸上有光,大家也跟着有面子。但他们也知道,这事的主动权不在陈家而在李家,李家答应很好,不答应也不错,总要讲究门当户对。因此,在没有眉目之前,他们不会说,说开了就收不住,万一李家不答应,陈家还要做人,陈小菲还要嫁人。乡村的轮廓不像在冬天那样干瘪,,它在春天的夜晚里柔和、扩大了许多,仿佛是一个正在发育的姑娘,把哪里都撑了起来。河那边的小学亮着一扇窗子,好像是一个走累了的人蹲坐在地上抽着烟。他们和高立志一样,看着那亮光。陈旭在人群中不自然,竭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一会儿用胳膊肘顶顶人,一会儿摸摸人的头,眼睛却一直在不怀希望地找陈小菲。他发现陈小菲居然在不远的地方,激动得口气很大地说:“我要给月亮接根线!”他身边的一个姑娘问他给月亮接线干什么,他说:“照明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月亮,照到哪里哪里亮!”
       “你天天要月亮干什么?”村长陈淦生问。他知道李学科和陈小菲的事比较复杂,觉得希望不大,因此,他对陈旭的态度一如既往,亲切,稍稍保持一点距离。他猜到了那件貂皮背心的来历,不敢再穿,请人到县干洗了,准备哪天让女儿还给李学科。
       陈旭看了看陈小菲说:“能看见人。”
       “是看心上人吧?”有个姑娘问。
       “嘘——”有人发出警告,把大家的笑声抵了回去。
       高立志看见薛老师走出李学科的宿舍,急忙迎上前。薛老师一惊,差一点儿向李学科身后躲。高立志看出她的眼神中有惊慌失措,也有难为情的成分,心里有了底。薛老师也看出高立志猜到李学科和陈小菲的事,只是不清楚他知道多少、多深。他们握了握手,然后,高立志让薛老师走在前面,他和李学科并排走。李学科胆怯地喊高乡长,高立志意思不明地拍拍他的肩膀。李学科找过他,说陈小菲想去乡广播站,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说再等等,马上要撤乡设镇了。其实答应和不答应本身并不难,难的是不知道李老师和薛老师的意思,李学科和陈小菲明摆着不适合,万一李老师和薛老师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就办坏了。而且,他不知道李学科有没有找刘雪亮,因此还要看刘雪亮的意思,如果刘雪亮不想办,那他既不能办,还要承担不办的责任,如果刘雪亮想办,那他一定要办好,还要把办成的功劳记在刘雪亮的头上。给“一把手”增光添彩、替“一把手”承担责任,这是一个成熟的“二把手”应具有的素质。薛老师走到“尼桑”边,司机拉开车门,她请高立志坐前面,她和李学科坐后排。高立志悄悄对自己的司机做了一个跟的手势。
       十一
       李学科在家里藏了五天,虎口脱险似的轻松。他一个觉接着一个觉地睡,后来实在睡不进去了,只好拉严窗帘、消了声音看电视,电视节目和他一样无聊,但无聊也只能用无聊打发。薛老师似乎忘记了把他找回来的原因,一大早出去,中午打饭回来吃,吃完了休息,下午又出去。晚饭在一起的时间长,但在饭桌上也是最尴尬的时候,李老师是不愿意多讲话的人,薛老师不敢看他,搞得他也轻易不敢抬头。好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一结束,李老师和薛老师又要去查夜自习,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半夜,学校里的灯光都暗了,他悄悄溜出门,到学校西北角的小树林里散散步、透透气。学校西北角那里有一条河,小河舒缓地绕了一个弯,然后一直向东,流经渔歌,流进长江。他呆呆地看着那条河,那条河就把他的思想源源不断地带过去,等缓过精神,他再带着一身的露水回家。三天过去,他把时差倒过来了,白天睡觉,晚上清醒。醒着的时候,他会想到美国的同学这时候也正醒着,心情有些激动,但紧接着就沮丧不已,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竟然到了昼伏夜出、孤魂野鬼的地步。他回川阳镇干什么呢?现在他回来了,李老师和薛老师还是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在这里见不得人,可在渔歌却是人上人。在渔歌,他如同在灶下烧柴火,烟熏火燎,孤独寂寞,陈小菲就像躲在豆秸中的一颗豆子,“啪”的一响,爆出一团欢乐的火花,也让他满嘴留香。他就想陈小菲,如果陈小菲真怀孕了,那他更不应该跑,他要跑干什么呢?一跑就对不起人家了,何况跑就能跑得了吗?肚子摆在那里,只会越来越大,有多大就有多大的麻烦。他就想站在长江水汽中的渔歌村和渔歌小学,校长陈晶和同学们的目光就在他眼前,像一盏盏灯,照得他眼花缭乱。
       “妈的!老子再也不回来了!老子就在那里结婚!”李学科猴着身子翻过学校的大门,刚落在地上,就被一个软软的人从背后抱住。他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知道是谁,手上一用劲把陈小菲抱在怀里。过了好长时间,陈小菲才有空连鼻涕带眼泪地说:“我天天晚上都来等你,总算等到了。”李学科心里惭愧得很,又呼地涌出许多怜爱,嘴上说:“我一有机会就跑出来了!”他骑上那辆彩车,陈小菲坐在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紧他的背。骑了一段路,两人都觉得这样不行,跑回去了,薛老师还会追过去。李学科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点子:“躲到我家去!”
       “什么?”陈小菲问。
       李学科说:“躲到我家去!”
       李学科离开渔歌小学,渔歌村的乡亲们并不觉得奇怪,他们早就做好了他走的准备,留下来只是侥幸。他们对李学科的不辞而别有些不理解,要走就光明正大地走,他们要一家一家请他吃红烧肉,他们要敲锣打鼓欢送,他们要让他带一些江鲜回去,现在这样走不大近情理,好像他们亏待了他似的。但他们立即理解了李学科,李学科说好不走的,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走会很难堪。他们最关心的是李学科到了什么新的岗位,一个熟悉的人将来做了大事,大家说起来也光荣。校长陈品觉得李学科不做教师就太可惜了,李学科如果不做教师,那能做什么呢?乡亲们还关心陈小菲,他们不知道陈小菲每天晚上都骑车去川阳镇,只是白天看见陈小菲若无其事,他们就想,也许李学科和陈小菲什么事也没有。陈旭的心彻底放下了,对陈小菲不理不睬,欲擒故纵,想等陈小菲的心收回来后反过来缠他,但他到村长家跑得更勤了,好像他已经是女婿,只不过现在和老婆闹矛盾。
       老百姓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没事就好。过了两天,大家没有看见陈小菲,没怎么在意,这姑娘心高胆大,经常会到乡里去住几天,她早就瞄好了乡广播站播音员小林的位置。但如果五六天都见不到她,就有问题了。陈旭到村长陈淦生家,嘴上不说,脸上是要人的神色。陈淦生的老婆脸上挂不住了,让陈旭到川阳镇中学去找。
       “我去找?我算去找什么人呢?”陈旭心里有气。
       “呆子!”陈淦生的老婆看看陈淦生,“你是去找你的对象,怕什么?”
       陈旭第一次得到这么肯定的回答,脸像接通了线路的灯泡:“好、好,我马上去。”他骑自行车向乡里飞奔,在乡政府门前等去川阳镇的便车。快退休的乡文教助理告诉,区划调整到了定班子的最关键的时候,车子都送乡干部到县里去疏通了。其实,陈旭越向乡里骑,越没有去川阳镇的信心,他在三个自然村有些小权,而权力是一个人的后腰,有多大的权力腰就有多硬,就像陈淦生,在村里可以说一不二,到乡里连说话的机会都很少有。他就这样到川阳镇,恐怕连校门都进不了。他垂头丧气,想请文教助理打电话到川阳镇中学问问情况,上楼的时候碰到了乡长高立志。
       高立志没有去县里,他的情况,谢军和刘雪亮是熟悉的,如果他们不安排,走动也没有用。刚才,刘雪亮悄悄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的工作基本上定了,去城关镇当书记。这样的安排简直让他喜出望外,既提拔了,又进了县城。他心情很好,看见陈旭,忽然想起李学科。那天晚上,薛老师只说接李学科回去,其他没说什么,他到乡里就下车了。薛老师不提最好,他这几天度日如年,把这件事放到了脑后。他拉着陈旭问:“哎,小菲怎么样啦?”
       “她——”陈旭不好意思地说,“她失踪了。”
       高立志问:“失踪?”
       “好几天了!村长要我到川阳镇中学去找呢。”陈旭跺着脚破口大骂,“李学科是流氓!我操他妈!”
       高立志一掌把陈旭推到墙边:“你要是再敢骂,当心敲了你们的饭碗!”
       “那我——我怎么办?”陈旭问。
       高立志黑下脸说:“你狗日的回渔歌去!”
       “你把她调到广播站!你把她调到乡广播站我就算了广陈旭趁机壮着胆子说。
       高立志指着陈旭的鼻子说:“你还讲条件?当心敲了你们的饭碗!”
       陈旭又犟了一会儿,爬上自行车。高立志看着陈旭骑自行车上了去渔歌的路,陈旭就像骑在一匹病马上,东倒西歪、有气无力。去年秋天,李学科到渔歌工作,高立志暗暗佩服李老师和薛老师的高明和远见,现在,他有些可怜他们,老师当到这地步真是当迂了。傍晚下班前,刘雪亮又打来电话,请他去川阳镇中学。
       “什么事?”高立志问。
       刘雪亮说:“我不清楚。薛老师叫我和谢军去,我们在会议上,走不开,你全权代表我和谢军。”
       十二
       晚上十一点钟,红“夏利”疲惫不堪地回到乡里,垂头丧气的乡党委副书记几乎是滚下了车。他没找到谢军,却被县委组织长用手机找到了。组织部长没宣布什么,只是笑着问他退休后有什么打算。他一听就明白了,明白了就回头,知道再怎么争取也是白搭,还丢了面子。高立志来不及安慰他,让驾驶员掉转车头去川阳镇。他在路上想好了对策。李学科肯定要调走,重新安排工作,但调走和安排李学科是谢军和刘雪亮的事,他可以不管。他准备把陈小菲调到乡广播站,条件是必须拒绝李学科;让乡卫生院的陈留声当药品采购员,条件是必须悄悄给陈小菲做人工流产手术;把陈旭的合同签成长期的,条件是必须和陈小菲结婚;陈淦生的村长继续干下去,条件是必须做通陈小菲的工作;让陈品继续办渔歌小学,规定乡中心小学每年派三名教师来“扶贫”,条件是陈品必须做好所有涉及到的人的工作。“不听话,当心砸了你们的饭碗!”他想。对一个在基层工作多年的人来说,这些事情司空见惯,处理起来靠条件反射就行了,他之所以要想一下,是因为既要处理事情,还要处理得滴水不漏,不留后遗症,不造成任何负面影响。一件普通的小事,却折腾得这么大!他感慨万千。
       李老师和薛老师在等高立志,脸拉得很长,脸色很难看,好像是被风吹雨打之后的对联。今天上午,薛老师回家拿户口簿,看见了陈小菲,陈小菲当时在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呕吐,根本来不及躲藏。薛老师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学科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胆怯,带上卫生间的门,背靠在门上,有力地盯着薛老师,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薛老师经不起他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说:“你们……忙、忙——”倒退着出了门。然后,她像被电击后的鱼,失魂落魄。学生以为她又是带病坚持工作,硬把她送进医务室。那天,她把李学科带回家,只是对李老师说李学科要回来复习几天,准备参加渔业乡的小学教师基本功大赛。她是想让李学科和陈小菲分开一段时间,也是想静候一些日子,看陈小菲到底是不是怀孕,然后给李学科一个和方芳见面的机会。她前不久见到方芳了,身材都长了出来,衣着和化妆都还得体,脾气也不错。一般来说,谎只要编得说得过去,李老师就深信不疑,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意思是说他支持李学科在业务上用功,但不要露面,否则请假复习传出去影响不好。
       “侬讲,侬究竟想怎么对小赤佬?”中午,薛老师关紧房门问李老师。
       李老师照例摘下眼镜擦着。他擦得踌躇满志,谢军和刘雪亮高就,李学科事业上和思想上不断进步,让他这个做老师和父亲的人很有面子。
       薛老师气得要发疯,指着李老师问:“侬打算让小赤佬在那里干一辈子?”
       李老师觉得好笑,他不说话,他早就解释过了,没有比小学教师更适合李学科的工作。
       “你再不想办法,他就要堕落了!”薛老师用普通话说。
       薛老师在家,极度愤怒或者极度伤心就会忘记说上海话。李老师有些诧异,觉得她没有理由这样,可她最近经常这样,也许是到了更年期。沧桑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戴好眼镜,伸出手去摘薛老师鬓边的一根白发。
       薛老师把他的手挡开,挥着手、流着眼泪绝望地说:“他在渔歌小学谈恋爱了!”
       李老师先是被这个消息震了一下,渔歌那个地方有什么恋爱谈?他破例没有摘下眼镜擦,目光在薛老师的脸上判断真假。薛老师没有躲闪,炯炯有神的目光如同两齿的鱼叉射来。薛老师的五官在泪水后面抽搐,说李学科谈的对象是陈小菲,又说陈小菲高中毕业,至今无业,而且怀孕了。
       李老师像一个小学生面对的是高考卷子,六神无主。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恋爱还好说,怀孕了,回旋的余地就很小了,就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他摘下眼镜,但总是擦不到地方,目光如同一盘散沙。他急得说不出话来,但没有明确的表示又不行,手颤抖着指向电话机。薛老师看懂了,急忙给谢军和刘雪亮打电话。以前有事都是找学生,当然,那些都是为公家,为别人,李老师还没有为自己的事主动找过他们。
       李学科看见李老师和薛老师的门紧闭着,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很糟糕的地步。他知道,李老师和薛老师都是书呆子,教育起人来可以滔滔不绝,好像很有一套,但一遇到实际情况就不知所措。看来川阳镇呆不下去了,他只有自己救自己。他决定带陈小菲到省城去,他在那里有同学,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怀孕的事处理掉,肚子越来越大,麻烦就越来越大,大到最后谁也承受不起。他把想法对陈小菲说了,但没说流产,只说到外面躲一躲。
       李学科说:“我们到省里去吧。”
       “好吧。”陈小菲说。
       陈小菲并没有指望能和一个大学生结婚,能恋爱一场就心满意足,本来她可以不找李学科,可怀孕的事让她发蒙,她一个人没有办法解决这么大的事。离开了渔歌村,娇蛮的她没有了任何优势,也就没有了任何主意。她想起小林说的话。小林说分手可以,总得找个条件,否则自己太亏了,而女人亏不起。小林还说,不讲条件就太便宜李学科了,男人得了便宜反而会看不起女人。她为难地说:“我——想到乡……广播站去。”
       李学科忽然觉得爱情就像一个人在欢歌笑语的时候一脚踩空,跌进了污泥浊水。他换了一种目光审视陈小菲,痛苦地思索看上去这么清纯的村姑,为什么也俗不可耐。但转眼间他又谅解和同情陈小菲,她那种环境里生长的,就是这素质,不抓紧机会得到一点,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了。如果她年龄大一点,他说不定会以为她和他谈恋爱是一个预谋。他什么也不说,说什么也没有用,一切都像在做梦,头等大事是悄悄让陈小菲做流产手术,否则大家都没有面子,没有面子还怎么做人?一个人如果连人都没法做,那还能做什么?
       李学科和陈小菲从窗口溜了出来。他跑了一段路,转身回到李老师和薛老师的窗下。他看到他们愁眉苦脸、坐立不安,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快跑吧!就这样不辞而别,他们会惶惶不可终日的!他和陈小菲跑到路边,想搭便车,看见一辆车睁着明亮的眼睛由远而近,高兴极了。他们用力挥手,又突然发觉这辆车不能搭,慌不择路地退到光束的外面。他们在路边的树丛后面没头没脑地抱着,这样的抱法是无助时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是生离死别。
       司机看见了李学科和陈小菲,略微放慢速度,等乡长高立志的意见。高立志全身一震,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做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手势。司机的余光看见了,脚踩了一下油门。责任编辑晓枫
       题字邬鸿恩题图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