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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章是关于我二叔的故事。二叔成为我们整个家族的辉煌，是近十几年的事。倒退十几年，二叔还是我们家的一个败类的形象。二叔现在是A市最大的民营企业“蓝天公司”的董事长。他拥有几亿元的注册资产。但谁也说不清二叔到底有多少钱?到底贷了多少款?到底赚了多少钱?他欠别人多少钱?别人欠他多少钱?统统说不清。据说他还贷出款来放高利贷。有人私下统计过，现在A市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市民拥有“蓝天公司’’的股票和债券。也就是说，每十个人中就有三个半人把钱放心大胆地交给了二叔，让他去搞生意或者他去搞别的什么。二叔有几十个企业，香港深圳都有他的子公司。他有上千个从各国营企业挖来的工程技术人员，有几十个知名的专家学者当他的顾问。传说市委书记和省长都是他的座上客。一些知名的艺术家向他讨好。一个女歌星毫不羞惭也毫不掩饰地说，她能跟我二叔这样的男人睡觉是一种身份。都这么说，不由得你不相信。
       二叔名叫袁家梁。A市人都称呼他袁爷。一个地头蛇味道极浓的称呼。能让人想起旧上海滩那些牛皮哄哄的大亨来。
       认真起来，我心里是仇恨二叔的。我一直认为，我父亲的死，跟二叔有直接的关系。父亲“文革”前是市委秘书长，“文革”中挨整。“文革”后升任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本来，他是很有希望升任市委书记或者市长的，但他只当了两年半的副市长就下台了。因为二叔的经济问题，父亲被对手整下去了。下台后，父亲一直郁郁不乐，就病休在家养花养鱼，但花草鱼虫并没有调整了父亲的灰色情绪。1987年春天，父亲中风不语，默默地躺了八年多，再后来就去世了。父亲去世之后，和父亲一生相亲相爱的母亲也郁闷成疾，第二年脑出血病故了。
       父亲去世的那年，二叔在A市的辉煌事业已经如日中天。
       父亲的葬礼相当隆重，超过任何一届故去的市委领导。A市的各界名流显要都赶来参加吊唁。省里的主要领导也送来花圈。我记得花圈拉走了二十几汽车。在这个人欲横流的拜金年代，父亲这样一个已经告别政治舞台多年，早已应该被人们忘记了的风烛老人之死，何以牵动了这么多人的哀思?不言而喻，二叔的面子太大了。父亲的死，不过是为那些一心要攀附二叔的人创造了一个机会。我可怜的父亲啊。
       二叔当了九年兵，1978年转业回到A市，是个副连级干部。之前，二婶来找刚刚复职的父亲商量二叔的工作怎样安排。我记得那是七月里，天气很热。父亲坐在院子里，手持一把大蒲扇，呼呼地扇着风。二婶恭恭敬敬地跟父亲说着话，那神态像一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请教一道数学题。二婶长得很漂亮，她原来是市委机关的打字员，父亲看中了，就托人给二叔介绍，打字员就同意见面，打字员就相中了二叔，就结了婚，打字员就成了我二婶。二婶就不再打字，调到办公室管打字员。二婶那天带着他们的孩子运生来的。运生那年跟我一样正上小学一年级。
       二婶问我父亲：“哥，家梁今年回来，你看他去哪个单位好啊?”
       父亲说：“我想过，就让他到市委组织部当干事吧。家梁脑子好用，在组织部进步快。”
       二婶笑了：“那敢情好，家梁是个干部苗子。”
       二婶很高兴地走了。
       也许二叔真要是听从了二婶和父亲的安排，也就没有他今天的辉煌了。性格即命运，这是一条命中率很高的真理。二叔转业回来，就去了啤酒厂，没跟任何人商量。为这事，二婶跟二叔吵了一架，父亲也跟二叔发了火，骂二叔没出息，目光短浅。但二叔还是坚持去了啤酒厂当了汽车队副队长。又过了一年，二叔当了汽车队队长。那年月，司机是一个很吃香的职业，汽车队长就更吃香了，东南西北到处跑，可以买许多便宜东西回来。
       我小时候听奶奶讲，二叔从小就非常爱钱。爷爷奶奶给他的零用钱，他从不乱花。而是攒在一起，做他想做的事情。也许这就是二叔最原始的资本积累行为吧。二叔转业时，我爷爷还活着，把叔叔好一顿臭骂，说你没有大出息，开什么车?有出息的要学坐车。
       二叔只当了半年的运输队长就出事了。他倒手转卖了一辆已经报废的解放牌汽车，从中捞了好处。这件事如果放在今天也许就不是什么大事，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可在当时汽车还是国控物资。事发后，二叔被收审，过了两个月，二叔就被判了七年徒刑。
       多年之后，我曾经问过二叔，当时父亲帮你讲情没有?二叔苦笑：“怎么没讲，否则至少要判十五年哩。”说着，他的脸就暗下来，“你爸是吃了我的牵累，否则他是要当市长的，至少不会退下来那么早，也不会走得那么早。”
       二叔进监狱的第二年，父亲就退下来了，在家赋闲。那天，二婶来找父亲，二婶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她跟父亲低声说些什么，父亲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后来二婶就走了，父亲也没有起身送她。后来父亲才说，二婶是来告诉我父亲她跟二叔离婚了。他们的孩子运生判给了二婶。后来二婶嫁给了一个诗人。那诗人死了老婆。据说二婶如果不嫁给那个诗人，市委组织部一个副部长已经看中了二婶。后来那个副部长调到了省里当了更大的官。二婶挺后悔的。其实怪二婶太心急，她完全可以嫁一个条件更好些的。二婶长得好，好嫁人的。
       二叔从监狱出来，父亲已经住进了医院。父亲已不能讲话了，呆滞地看着二叔，似乎想讲什么，但终于没有讲出来。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凄然的东西。二叔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眼睛里就有了闪亮的泪光。父亲看了二叔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累了。二叔就转身出去了，此后，他再也没有来探望父亲。一直到我父亲去世。
       只听说二叔跑买卖，后来听说他办了一个什么公司，我想他一定很忙的。直到后来“蓝天公司”在A市越来越火爆，而且来医院探望父亲的人越来越多时，我才感到二叔的确是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了。
       我大学毕业后，又读了几年研究生，毕业分配到了A市报社。本来报社的编制已经满了，根本挤不进去，于是，二叔给市委宣传部景部长打了个电话，我就顺顺利利地去报到了。这时二叔在A市的身份已经灿烂辉煌了。大哥已辞去了在中学当语文教员的公职，到二叔的公司做事去了。还当了总经理。我听说后，很是怀疑大哥能否当好二叔的副手。
       我分配到报社后就去看望二叔，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他。二叔很忙。我只见到了大；哥；大哥在A市最大的饭店给我接风。大姐和大姐夫也来了，大嫂没能来。大嫂一年前法了法国，先是在那里留学，听大哥说大嫂最近已经办了绿卡，两个孩子也带过去了。
       那一顿饭至少花了有八千元，哥哥和姐我举杯敬酒时，就说二叔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好日子。于是一家人都笑了。我问二叔今天能来吧?大哥摇头说二叔有事，不来了。说运生可能来。我问运生现在没跟着二叔?大姐说运生还跟着二婶，他也很少去看二叔，父子两个不是很亲的。大姐说，现在二婶的日子过得很苦的。我说那二叔不接济接济她?大姐苦笑着说，二叔恨透了二婶，还会接济她?大哥劝我说，小明，你还是来二叔的公司吧，别在报社挣那一瓶子醋钱了。大姐说，二叔很器重小明的，总说咱家就出了一个会写文章的。小明你就给二叔当秘书，一月挣的顶你在报社挣一年的。我就笑，说都成大款了，日后我有地方吃饭就行’了。
       至今回忆，那年在饭桌上的话题就是一个钱字。其实也是，如果不谈钱，就不是当代的中国人了。一切话题都不会真实。那天，我的哥哥姐姐们脸上全都显露着幸福，是啊，现在像他们这样幸福的中国人不多啊。那天，大哥用支票结账。是啊，现在能用支票结账的中国人也不多啊。那天运生终于没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十分惆怅。
       我三天后才见到运生。运生早我两年研究生毕业，分配工作没去，自己折腾买卖呢。运生告诉我说，二婶已经提前退休了，每月只能开百分之八十的工资。他继父在文联只开那一点死工资。他还有一个小妹妹，正在上高中，学校三天两头要钱。现在物价涨的太凶，他要不跑买卖，家里的日子就太紧张了。那天，我们两个坐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运生告诉了我一件事，说二叔让我大哥当总经理是为了今年让大哥去竞选市长。我吓了一跳，说：“不可能不可能。”
       运生苦笑说：“我知道你不可能相信，但这是真的，我爸那人整天瞎想，还有一个薛剑诗，也是一个瞎想狂。”说着，他干掉了一杯白酒。
       我说：“你应该常去看看我二叔，你是不是挺恨他的啊?”
       运生摇头说：“我真不是恨他，我爸现在特狂，所以我也不想见他。、他以为他腰里揣满了钱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啊?将来有他吃亏的那一天。”运生说这话时，目光空茫，我看出了他与二叔之间那种割不断的父子亲情。
       我到报社上班两个多月了，仍没有能见到二叔一面。大哥打电话说，二叔现在特别忙。中国已经加入了世贸，二叔最近忙着出国找项目。大哥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得意。我想象不出二叔是一种什么样的忙乱样子。
       今天一上班，我们第二编辑部李主任叫我到他的办公室。李主任请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笑道：“团市委刘书记想搞A市青年歌手大奖赛，力量不够，想和咱们报社联合搞，报社把任务交给了咱们部。”
       我笑笑：“这可是个大工程。经费多少?咱们社长昨天开会还一劲嚷嚷没钱呢。”
       李主任笑道：“所以就得拉拉赞助。小户头没啥意思，我的意思是找找蓝天公司，这事就得你出马了。”
       我苦笑：“不瞒您说，我回来这些日子了，还没跟我二叔见一面呢。听说他出国了。”
       李主任说：“我问过了，你二叔昨天晚上回来了。”
       我说：“其实这种事你们找他就行，我总不能一见面就跟他要钱吧?”
       李主任笑道：“不是我们不去，我们就是去也找不到袁爷的。所以这事你务必亲自去一趟。”
       我只好说：“我试试吧。”
       我回到编辑部，就跟坐对面的小许说了。
       小许就笑：“李主任没说瞎话，你二叔现在谱儿大了，就连宣传部那几个副部长见了你二叔也跟见市长似的。”
       小许的爸爸是市委副书记许行。我曾听大哥说许副书记跟二叔是好朋友。可是小许提到二叔，总是一脸不屑的神色。
       小许说：“听说你二叔最近到法国跟一个什么公司谈生意，要在咱们市投资。这下你二叔更露脸了，省里市里正为找不到投资的外商急得要上吊呢。”
       晚上下班后，我在食堂里草草吃了点饭。然后打车去找二叔。二叔住在城西的一个新建的别墅里。听人说，这座新建的别墅，老百姓给起了一个或褒或贬的名字：款爷楼。其实这片别墅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花园区。
       二叔住的是一座西式的三层小楼，外面是一道两米高的灰砖院墙。我第一次来时就在心里计算过，这一处别墅至少要三百万的投资。我就跟大哥说了，大哥笑：“你说少了，光地皮得多少钱?”
       因为扑了几次空，这次我事先给二叔的秘书白芸打了个电话，约好了时间。白芸在电话里笑：“你是董事长的亲侄子，还用我在当中传话?”
       我讥讽道：“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啊。”
       白芸就不再笑：“好的，你晚上八点钟来就行。”她放了电话。
       我和白芸之间有一层十分尴尬的关系。白芸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她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花。因为我们都喜欢写诗，都是学校业余诗社的，就常常在一起，渐渐就有了那种意思。我俩常常去看电影，其实并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喜欢电影院里的黑暗。我们就在黑暗里拥抱接吻。只是我们克制着没有越过那道最后的防线。我俩同一年考上了大学，她考中了本市的工业学院，我则考到了北方的新闻学院。开始我们之间的信件还多，后来，她几乎就没有信了。暑假回来，我才知道她退学到我二叔的公司了。她应该知道我回来，可她竟没来看我。我打一个电话给她，她也竟毫不掩饰她的冷淡：“你回来了，我很忙，怕是没时间去看你了。”我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完结了。但我闹不明白，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我后来才了解到，白芸那年刚上大学几个月，就到南方跑买卖了，二叔的公司登报招聘一名女秘书，竟有八百多人报名。听到消息的白芸也忙从南方跑回来应试。经过蓝天公司副总经理薛剑诗主考淘汰，最后只剩下十个人，由二叔亲自主持面试。那天，白芸穿一件素白色的裙子来面试。
       二叔看她一眼：“听说你大学没上完就来应聘，简直是胡闹嘛!”
       白芸淡淡一笑：“您如果认为我是胡闹，那您可是太自卑了。”
       “你大学没念完，就来应聘，不可惜你的学业?”
       “我只可惜您招聘得太晚了些。”
       “当我的秘书是很累很苦的。”
       “工资不是很高吗?”
       “你这人很喜欢钱?”
       “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今天来应聘的人很多，可我只招一个秘书。”
       “我很有信心。”
       “你的信心何在?”
       “我有能力，人长得漂亮。”
       “这能算数吗厂
       “男人不都是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我可不是找女人睡觉的。”
       “跟你睡觉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做啊!”
       “我这人注重目的。”
       “那好，今天晚上你来陪我睡觉，你敢来，我就敢录用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下一个。”
       白芸那天晚上真的去了。不过二叔没有和她睡觉，只让她跟薛剑诗谈了谈(至于薛剑诗跟她睡觉没有，谁也不知道了)，她就被录用了。有人说，白芸能在众多的竞争者里脱颖而出，是二叔看中了她的聪明，看中了她的胆量。后来，我曾听大哥对我讲了这样一件事：白芸到二叔的公司不久，二叔就带她去海关谈一笔进出口生意。海关的罗处长曾是二叔的关系户，二叔公司的一些进出口生意大都由罗处长的一支笔来批。可是后来姓罗的吃得太黑，就不大买二叔的账了。二叔和白芸在一家大酒店的雅间里请这位罗处长。酒过三巡之后，二叔就显得不胜酒力，就笑着说要白芸陪罗处长喝。白芸就说喝酒喝得太热了。二叔说那你就脱了外衣。正当罗处长口是心非说不可的时候，白芸已经脱了，二叔就说出去方便一下。罗处长就心猿意马起来，加上酒力的配合，就去搂白芸，白芸就半推半就，等到脱的只剩下乳罩的时候，白芸就大叫大嚷起来，二叔就正好走进来。白芸就破口大骂罗处长是色狼，就要去找海关的领导还要去找罗处长的妻子告状。二叔就低声对姓罗的说这个姓白的小姐是个油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罗处长吓得脸白成一张纸，直请二叔帮忙，进出口的事都好说。我相信做这种事二叔绝对是熟门熟路拿手好戏。但我实在不能相信白芸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大哥苦笑着说：“你还没有走进商海，你一旦进去就会发现你过去本来很熟悉的一些人都会突然陌生起来。白芸只是刚刚在变化。”
       我最初认为白芸是被薛剑诗迷住了，我始终认为那是一个对女人有着十足魅力的男人。其实，我却是错了。那年暑假结束时，我就要返校，我用电话约白芸出来，做最后一次摊牌。她在电话里答应得很勉强，但还是赴约了。那天晚上，我和她在街上没有目的地散步，我问她：“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当一个女人抛掉了过去的男友，是她发现过去的男友失去了魅力，还是有了新的追求目标。”白芸淡淡笑了：“你其实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也笑了。我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白芸接着说：“你不会因此在你二叔那里坏我吧?”我听出她的声音里透出的怯意。
       我看她一眼，终于明白，她意不在薛剑诗身上，而是对我二叔志在必得。我长叹一声：“真想不到你会这样想我。如此说，你我真该早日分手。请放心，天下事好聚好散，我还不至于那样下作。”
       她似乎放心了，很大方地伸出手：“再见。”
       “再见。”我看她沿着长街远去了，消失了。我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仰头望去，一天星斗，夜凉如水。心凉如水。
       我按按门铃。保姆秀芬开门迎了出来。朝我笑笑，把我引进客厅。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秀芬熟练地沏茶。秀芬今年五十多岁，是二叔长期雇用的保姆。二叔离婚后，没有再娶，这件事始终让人弄不懂，按说，像我二叔这样有钱的一个时代宠儿，在别人眼里不定娶了几回又离了几回呢。有人劝二叔：“你总该找一个人伺候你吧。”二叔笑笑：“也对。”后来二叔就雇了秀芬伺候他。
       我始终弄不懂二叔为什么偏偏看中了秀芬这个相貌平平的保姆。二叔喜欢的女人很多，喜欢二叔的女人更多。仅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长的秀色可餐的年轻女人。其中还有两个近年在国内影视圈里不大走红的女明星，就好几次跟二叔在南方风光。两个女人还争风吃醋。二叔从来没有跟一个女人长久过。最后跟这两个女人也断了。但结局是美好的，一个让二叔送出国了，另一个让二叔赞助丁一笔钱，拍了一部影片，那片子后来红丁，还在全国得了一个什么奖，那女明星当然是女主角。我听人说，二叔从不把女人带到他的别墅去，他的别墅只有两个女人可以进去，一个是他的秘书白芸，另一个就是秀芬。
       秀芬来到二叔身边，似乎是一个谜。
       听大哥告诉我，秀芬是二叔拣来的。秀芬是城郊的杨家庄的农民。秀芬是个苦命人，嫁过一个丈夫，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那个男人就赶走了她。后来她又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那个男人有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好容易把两个儿子拉扯大，都娶了媳妇，那男人却死了。于是，两个儿子就把继母赶了出来。秀芬就在街上以拣废品为生。那天，秀芬在街上被两个拣废品的打了，脸上流着血，正赶上二叔路过，问了情况，就说：“你跟我走吧。”秀芬就跟二叔来了。后来二叔问秀芬：“你不怕我是人贩子卖了你?”秀芬说：“我看你面善，不是恶人的样子。”二叔点点头笑了：“你就留在我这里吧。”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真不相信大哥给我讲的这些，但大哥说，真的是这样子的。
       秀芬不爱说话，就在二叔家干活。角角落落收拾得干干净净。二叔就常常跟人说秀芬能干。二叔开始每月给秀芬开三百块钱。后来秀芬就不要钱了。二叔问她为什么?秀芬说：“我都挣了您一万多块钱了，就是日后不在您这里做了，我也够用了。再说我天天在这里白吃白喝，已经很好了，人不能太贪了。”二叔就笑：“那好，就依你。”于是，二叔就不再给秀芬开工资了。
       大哥曾对我说：“秀芬这样做，如果不是一种天生的厚道，就是一种农民的狡猾。”
       我笑：“如今这个社会，又有谁能在金钱面前作出厚道的样子来呢?我相信秀芬是真的。”
       秀芬把我让进客厅，给我倒了一杯茶说：“您坐，我去通报一下先生。”就上楼去了。
       我点点头，心里生发感慨，不管什么样的亲情，在发达之前，是谁想见，一般就可以见面的，而一旦发达起来，却要有人通报才能考虑见不见面。钱多了，亲情却疏了。
       不一会儿，秀芬下楼来了，对我说：“先生正在楼上会客，您要等一下。”
       我说：“不忙，不忙。”就抓起一张报纸来看。听到楼上传出几声惨叫，我一惊，丢开报纸，看秀芬。秀芬竟是一脸的沉静。
       “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
       “先生在忙工作吧。”秀芬淡淡地说。
       我就站起身，想到楼上去看看。就见白芸和大哥从楼上走下来。
       大哥朝我点点头：“小明来了。”
       白芸看我一眼：“董事长正在会客，马上就下来。”
       二人就在客厅坐下。我看白芸一眼，笑道：“我来过几次，都没能见到二叔，今天有劳白小姐牵线，才得如愿。真要谢谢了。”
       白芸脸有些红，笑道：“你可是董事长的至亲，总经理的弟弟，我可不敢跟你开玩笑。”
       大哥也笑了：“小明，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女孩子开心了?”
       正说着，楼上走下来几条大汉，后边有两个大汉架着一个汉子，那汉子耷拉着脑袋，一身血渍，被拖下楼来，经过大哥的身边时，那汉子突然挣脱开，跪倒在大哥脚下，哭道：“明达兄，你可要替我在董事长面前讲几句好话啊。我可是为董事长出生人死好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这才看清，这汉子是张猛。是二叔的司机。
       大哥厌恶地说：“拖出去。”
       几条大汉上前把张猛连拖带扯地弄出门去了。
       我笑道：“真像电影上演的，被处决之前，都要大嚷大叫几句，我为党国立过汗马功劳啊。再然后，就被拉出去枪毙了。”
       大哥瞪我一眼：“别乱讲，今天二叔心情不好。”
       白芸朝我使一个眼色。意思是让我严肃些。
       这个张猛曾是本市的地痞头子。他自小练了一身拳脚，就打架不要命。进过几次公安局。还劳教过。二叔在监狱里认识了张猛，二叔先出来了，张猛就托二叔照顾一下他的老妈。张猛很孝顺。二叔就每月给老太太送钱，并常常派人去看望。张猛出狱后，见到二叔就趴下叩头。后来，张猛就在二叔手下开车。张猛的武功好，二叔常带他出门。张猛也真给二叔出过死力。有一年在广州，二叔的车被人劫了，张猛一个人对付三个人，身上挨了好几刀。渐渐地，二叔就把张猛视为心腹了。可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十分纳闷。
       秀芬就拿着抹布细心擦着楼梯上的血渍。我注意到，秀芬完全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表情。这时，二叔同一个黑黑的中年汉子从楼上走下来。大哥和白芸忙起身迎上去。我也忙起身道：“二叔。”多年不见，二叔似乎没有显老，倒是显得更精神了。
       二叔朝我点头笑笑：“小明来了。”就再没跟我说话，径直陪那黑汉子走出门去了，大哥白芸也跟了出去。
       我就问秀芬：“这人是谁?”
       秀芬笑笑：“这不是我知道的事。”
       我也笑了。
       过了一会，二叔大哥白芸回来了。二叔笑道：“小明啊，早听说你毕业了，当记者了。怎么也不来看我啊?”
       我苦笑：“我来过多少趟了，您总是不在。这次还是白小姐帮忙啊。”我看了白芸一眼。
       白芸声色不动。二叔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拉我坐下：“我这些日子，也是忙了些，怎么样，报社的工作还行吗?”
       我就说了报社要二叔赞助的事情。
       二叔笑笑：“这种事我从来不管。你跟白秘书说吧。你们是老同学，一定好说话。”
       白芸皱眉道：“你怎么管这种闲事?”
       我说：“这是我们主任让我来的，你们想给就给，不想给就别给。我回去如实报告。”
       二叔大笑：“按说我这几年很少答应这种事的。我要是不给一点，那不就没了小明的面子了。白小姐，你说呢?”
       白芸笑道：“董事长发话了，我怎敢不办。老同学，你明天去找农贸公司的薛剑诗经理吧。”
       二叔笑：“白小姐还是挺给小明面子的。”就伸手在白芸的脸上拧了一下。白芸并不躲，微微笑了笑。
       我心里就不舒服起来，感到白芸很贱。一个女人如果突然变得很贱，那么肯定有她的理由。但是我不知道她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叔又说：“白小姐这件衣服真漂亮。”
       大哥曾对我说，二叔每天至少要称赞部下一句话。二叔对大哥说过，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被别人注意，他就是常常从部下的衣服和装饰上找话由。
       白芸笑道：“董事长，这件衣服您至少表扬了三次了。”
       二叔不再笑，他对白芸说：“睡觉前你查一查，明天好像是中医院何院长的孩子过生日，送些礼物过去。不要送钱。”
       白芸点点头：“明天还是公安局赵局长的老婆的生日。”
       二叔很舒服地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问道：“最近咱们有事求他吗?”
       “暂时没有。”
       “给他儿子送一套工具书，要重一些的，比如像《辞海》什么的。”
       半天没说话的大哥插一句：“这年月《辞海》谁家没有?”
       二叔笑：“爱占小便宜是这些人的天性。送一点他就很高兴的。”
       我听大哥说过二叔有一本账，是专门记录市里的关系网的家庭生活档案。这些人以及他们的亲属的性格嗜好生活习惯，生日忌日等等都记录得详详细细，为二叔进行人事活动提供依据。二叔已经把他的关系网渗透到了A市的各个层面和角落。不管是A市的行政官员还是别的什么行业的知名人士。我常常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四种人是不能堕落的，警察医生、法官和教师。因为这四个层面的人支撑着国家的公正和良心，而让我悲哀的是，这四个层面里也有人正在堕落，或者说已经堕落了。我知道刚刚二叔提到的中医院的何院长，就曾经为二叔不肯支付公司一个因工伤要求赔偿的员工做过有利于二叔公司的伪证。
       白芸问二叔：“董事长，今天没有什么事情了吧?”
       二叔淡淡地：“没事情了，你可以休息去了。”
       白芸点点头，就转身出门走了。我就听到汽车的引擎声。
       二叔朝我和大哥笑笑：“咱们说点家里的事吧。小明，你回来这些日子，见到运生了吗?”
       我说：“见了，运生也跑生意呢。”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瞎侃，没正经的。”
       二叔笑笑：“没提我。”二叔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中华烟，在手里把玩。二叔曾经吸烟吸得很凶，后来就戒了。就喜欢把烟拿在手里玩，把烟丝搓弄出来。
       “没提您。”我也笑笑。那天，我和运生在小酒馆里喝醉了，我只感到运生很不在乎的样子背后，是一种难对人讲的痛苦。
       二叔沉默着。
       我忍不住说：“二叔，您也该帮帮运生，他最近赔了一大笔。”
       二叔摇摇头：“我不会帮他，他不会让我帮他的。”
       我就再无话可说了。的确，运生是不会要二叔的帮助的。；二叔看着我：“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我从监狱里出来，如果我当时有十万块钱的存款，我还会不会有今天的日子?我想过，不会。同样，今天我也不会去帮运生的。即使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二叔眼里突然有了闪亮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运生那天告诉我的那件事，就问二叔：“听说我大哥要竞选市长?”
       二叔和大哥都一愣，二叔问：“你听谁讲的厂
       我说：“是运生讲的，我不大相信。”
       二叔哦了一声，细细地看了我一眼：“你看你大哥行不行?”
       我笑道：“有人投他的票就行。代表们会投大哥的票吗?”
       二叔笑了。笑得深不可测。
       秀芬走进客厅：“先生，您该用夜餐了。”
       二叔点头：“嗯。”
       秀芬转身要走，二叔喊住她：“秀芬，每天给你的生命口服液为什么不喝?”
       秀芬笑笑：“我是个乡下人，身子壮，不用喝那种保养品，太费了。”
       “你要每天喝，不然我会不高兴的。”“好的，我每天喝。”秀芬出去了。
       二叔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我看出二叔很疲倦了，就起身告辞。
       早晨一上班，我就去蓝天农贸总公司找薛剑诗。
       蓝天农贸总公司是蓝天公司下属的主干企业。下有啤酒厂、牛奶厂和养殖厂。薛剑诗是公司总经理。仅仅几年的时间，薛剑诗已经把A市国有啤酒厂和牛奶厂挤得全部倒闭了。现在还有一家金运公司的七星啤酒厂，也已经被薛剑诗挤兑得苟延残喘了。于是，薛剑诗的名字在A市响亮得很了。薛剑诗已经是A市啤酒和牛奶的代名词了。
       我走进农贸总公司的九层办公大楼，大厅里一个漂亮的小姐迎面拦住我，笑问道：“先生您有什么事?”
       我掏出记者证，说找薛总。
       小姐接过记者证看了看，笑笑说：“真对不起，薛总不在，如果您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代您转达吗?”
       我笑道：“白芸小姐让我来找他。”
       小姐怔了一下，朝我点点头，转身去找电话，她在电话里轻轻说了句什么，就放下电话转身笑道：“薛总在开会，不能会客。”
       我只好打出最后的王牌：“我是你们董事长袁家梁的亲侄子。”
       小姐立刻客气起来：“请您稍候。我马上去请薛总。”她给我倒了一杯茶，转身上楼了。
       大厅装饰得很好，地毯壁纸都是精料。墙上还有几幅字画，我看了看题款，都是本市一些名流显要。正面墙上，是一张很大的条幅，写的是毛主席的一句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也有几分特色，我看了看落款，竟是二叔赠给薛剑诗的。能想象出二叔写这幅字时志得意满的心态。我由此想起人们传说的，薛剑诗是二叔的第一心腹。
       薛剑诗十年前还是二叔的敌人。
       十年前，薛剑诗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一家工厂。他只干了两个月，就辞职，一路自费游山逛水，后来就在A市落脚。经在A市的同学介绍，到了吴进生的大通电器公司当了会计。
       吴进生的大通电器公司是A市起步很早的一家私营企业。吴进生原是郊县的一个农民，由倒卖录音机起家，他为人胆子大敢冒险。那年，二叔也做些电器生意，两家竞争得十分厉害。就在那年，二叔跟香港的齐老板为价格的事闹翻了，二叔是齐老板在A市的经销总代理，于是，齐老板就找到吴进生，请吴进生做他的经销总代理。吴进生就说：“齐先生跟袁先生断了交情，吴某当中插一腿是否合适?”齐老板说：“袁家梁手太黑，齐某此生绝不再同这路人做生意。吴先生如果不愿意与齐某合作，敝公司即选择别的合作伙伴。”吴进生忙说：“吴某很高兴与齐先生合作。”于是，双方草签了合作协议。事后，吴进生给二叔打电话：“袁爷，这事并不是吴某有意伤您的面子，实在是吴某想把生意做大些，才跟齐先生合作的。”二叔哈哈大笑：“进生你说到哪里去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谁也不会把世上钞票都挣去。齐老板跟袁某没合作好，也许就跟你能合作好的。”
       这一年，齐老板在东北给吴进生打电话，说现在有买主，他可以把吴进生公司的三百七十万库存推销出去。吴进生喜出望外，于是，第二天，齐老板就派人来和吴进生签了正式合同。一个月后，果然三百七十万的库存全部被齐老板销了。吴进生暗自高兴自己交下了一个好伙伴。过了几天，齐老板又帮吴进生进了一大批价格便宜的彩电冰箱，吴进生就又红红火火地发了一笔财。这时，齐老板在广州谈一笔生意，吴进生就到广州去答谢齐老板。齐老板笑道：“其实我也赚了一些。”酒桌上，齐老板说一个朋友要在A市成立珠宝公司，因为资金暂不能到位，请吴进生担保一下。吴进生眉头也没皱一下，就一口答应了。于是，过了些日子，就有一个姓黄的香港人来到A市，就拿出了齐老板的亲笔信，要求吴进生担保。吴进生吃不准了，吴进生就请二叔在望湖楼吃饭，饭桌上，吴进生就说了这件事。二叔有些嫉妒地说：“吴老板最近和齐老板打得火热，袁某不好再插一脚进来啊。”吴进生就说自己现在真是吃不大准，请袁爷出个主意。二叔就笑：“人家帮过你，你自然也要帮人家了。礼尚往来，是自古的规矩嘛。”吴进生就点头称是。于是，散了酒席，他就回来给黄先生办担保。薛剑诗就来劝吴进生说：“这笔担保凶多吉少，还是不做的好。”
       吴进生笑道：“齐老板对咱们公司帮过大忙，这一回求到咱们，怎好不办!”
       薛剑诗摇头说：“据我所知袁家梁与齐老板一直相处很好，如何就轻易反目?此事可疑。再则，齐老板两次帮助我们，不是施恩图报，又是为什么?我们库存那些货底，早已被市场淘汰，我实在想不透齐老板销到了何处。天下商道，莫不为利奔走。齐老板萍水相逢，这样仗义，却是让人生疑。思前想后，我怕这其‘中有诈啊!”
       吴进生就有些不耐烦：“你们读书人就爱胡乱想，你做好你的会计就是了，其他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
       薛剑诗摇头道：“吴经理你还是要三思而行啊!这件事举足轻重，一旦遭人算计，公司就要大祸临头了。”
       吴进生不高兴道：“你怎好说这样的晦气话！”就转身走了。
       薛剑诗长叹一声：“我只怕公司要全军覆没了!”
       吴进生就与黄先生签订了一份一千五百三十万元的信贷担保合同。一千五百三十万，是吴进生公司的全部资产。黄先生收好了合同，就在市里最大一家饭店请吴进生吃饭。可以想象，那场酒喝得热烈。吴进生决不会想到，仅仅两个月后，黄先生的公司就吃完了那一千五百三十万元。黄先生杳如黄鹤，不知去向了。只留下他在宾馆租用的那两间办公室。此时银行贷款日期也到了。吴进生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当天就飞去香港，却找不到齐老板。齐老板的公司已经在一个月以前宣布破产了。
       吴进生又疯了似的折回来找二叔，二叔却不见他，只让传话给他：“我与齐老板早无来往，我对你吴进生的事情深表同情，可是我袁某也爱莫能助。”吴进生就灰灰地回到他的公司，就找薛剑诗。属下告诉他，薛剑诗已经走了。吴进生召开了公司大会，他一脸凄然对职工们说：“因为我的失误，使公司今日大祸临头。大家各奔前程吧。”说罢，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当天晚上，吴进生就吊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了。
       于是，吴进生的大通公司就被银行拍卖，市里就有几家企业来争抢，却还是被二叔吃进来了。于是，就有人说，那个齐老板是跟袁家梁一同挽好了套子让吴进生钻哩。可怜的吴进生至死都是稀里糊涂的。
       二叔已经听说了薛剑诗力劝吴进生的事，他又看了薛剑诗经手的账目，件件清楚，就认定此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二叔就几次拜访，却都吃了闭门羹。二叔不死心，就派人盯住薛剑诗的行踪。一日，就有手下人来报，说薛剑诗要到南方去谋事，就要动身。二叔就提前赶到火车站，在检票口拦住薛剑诗。
       薛剑涛冷冷地对二叔道：“我是不会与你共事的。”
       二叔哈哈笑道：“商海竞争胜败难料，薛先生又何必认真呢!”
       薛剑诗淡淡道：“我反感你的为人，不想端你的饭碗。”
       二叔就干在那里。他的手下就想冲过去，揍薛剑诗一顿，替二叔下台，却被二叔狠狠瞪了回去。
       二叔叹道：“袁某总觉得与薛先生有一场缘分，莫非薛先生真就没有回心转意的念头丁?”
       薛剑诗摇头道：“我已经说过了。”就拔脚进站．气氛就尴尬极了。可谁也没想到二叔会来那么一手。大名鼎鼎的袁家梁竟紧走几步，抢在薛剑诗的前面，扑通跪倒在薛剑涛的面前，凄然泪下：“薛先生果真与我无缘吗?”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跪惊天动地!薛剑诗愣住了，他忙俯身搀起二叔，又深深一躬到地：“我薛剑诗就是一介书生，年少无知得很。袁先生何至如此?如果袁先生还觉得薛某人可用，薛某一定出死力来做。”
       二叔得寸进尺：“袁某愿与你结为兄弟。”
       薛剑诗笑笑，不置可否。他后来对二叔解释说，他对旧社会那套东西不感兴趣。
       一时，二叔下跪求才就被A市传为佳话。也有人说二叔是流氓，什么不要脸的事也能干得出来。听大哥说，他曾把这些传说讲给二叔，二叔听了哈哈大笑：“流氓怎么了?那刘邦不也是流氓吗?不是照样当皇上吗?”二叔就教育了大哥一番：“慈不经商，义不理财。你就得扔掉你身上那些正正经经的东西，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别经商。”大哥后来对我说，他越来越感觉二叔的那番话是对的，在眼下，正派人很难经商。若经商就很容易变成流氓，流氓经商则少了许多周折。在中国先富起来的人中，坐过监狱的占了很大比重绝不是偶然的。在西方，像法国资本主义早期的第三等级兴起，也曾被社会视为不三不四的人。在美国中西部发了财的也是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或有前科的罪犯。流氓经商办企业往往成功，主要是他们的一些素质适合了商海中的某些规律。大哥没有评论二叔，但我听得出，他是说二叔也是一个流氓。
       
       薛剑诗投到二叔手下，就给二叔出了很厉害的一招：蓝天公司向全市市民集资，利息高过银行一倍。这一下子，就发行了三个多亿债券，二叔就成了全市人民的大老板。等到别的企业也想效仿时，政府已经开始控制乱集资了。二叔曾就这件事得意地对我讲过，说薛剑诗是栋梁之才。我想得出薛剑诗在二叔心中已经举足轻重了。二叔之所以让薛剑诗出任蓝天农贸总公司的总经理，就是要薛剑诗用他的聪明才智做A市啤酒饮料业的龙头老大。
       A市先后曾有过七家啤酒厂，争来拼去，就先后倒闭了五家，至今只剩下了蓝天公司的“老爷牌啤酒”和金运公司的“七星啤酒”。两家这几年你死我活地拼斗，现在金运公司的七星啤酒已经败下阵去，但还没；有最后被挤出市场。但人们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二叔的啤酒厂是在吞并了A市国有雪莲啤酒厂之后才壮大起来的。在此之前“雪莲啤酒”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被人吞
       并。而且吞并他们的竟是因为倒卖汽车而被啤酒厂开除并判刑的袁家梁。那年，A市出现了第一家乡镇企业的啤酒厂，虽然不能跟雪莲啤酒厂竞争市场，却也干得挺红火。过了两年，这家啤酒厂把厂子搬进了市里，买了地皮，张张扬扬地盖起了新厂房，很快，就抢走了雪莲啤酒厂一半以上的生意。而且雪莲厂不少技术人员被挖走了。这一下，雪莲厂的厂长才知道，这个冤家对头就是当年那个被啤酒厂开除的袁家梁。正当雪莲厂的厂长和书记恨得不行，恨厂里当年没有手狠一点把这个家伙弄到监狱多住些日子，二叔竟派人送来了请柬，请雪莲厂的科以上干部去吃饭。
       二叔在A市当时最大的望湖春饭店宴请他们。一共摆了十八桌，豪华气派。那顿饭共请了雪莲啤酒厂一百一十三名干部。人人都吃的顺嘴流油，一腔怒气全在满餐厅的饱嗝声中放跑了，只剩下了服气。吃过饭，二叔让手下搬进来几箱子茅台酒，送给来吃饭的每人一瓶。二叔说：“这不是贿赂大家。是感谢雪莲啤酒厂。如果当年不开除我袁家梁，我不会有今天的风光。”说罢，二叔哈哈大笑了。众人都被二叔的气派压住了，雪莲啤酒厂的厂长和书记都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叔笑罢，又大声说道：“我今天请大家来吃饭，就是想告诉大家一句话：我袁家梁要兼并雪莲啤酒厂。”说罢，二叔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啤酒厂的厂长和书记，就大笑起来，笑声在餐厅里如雷一样滚动。骇人。然后，二叔招呼也不打，转身扬长而去了，留下了酒已经被吓醒了一半的客人们在餐厅里发愣。
       果然，没出一年，二叔就通过银行吃掉了早已发不出工资且债台高筑的雪莲啤酒厂。二叔后来对人讲：那顿饭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从气势上瓦解了雪莲啤酒厂全体干部的意志。当时他们如果不来赴宴，或只来几个人，然后重整旗鼓同我袁家梁拼个高低，结果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我曾听二叔说，刚开始的时候，雪莲厂的许多工人都感到厂子被资本家接收了，还有一种强烈的对抗情绪。但是很快他们就习惯了，高工资高奖金使工人们乐不思蜀了。
       就在二叔刚刚吃掉雪莲啤酒厂之后，A市又先后成立了六家啤酒厂，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金运公司的七星啤酒厂。七星啤酒厂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田万杰，原来是郊区田家村的一个农民。他是A市第一个贷款数万元的农民。那些年贷款比现在的存款还容易，银行还有任务，一年要贷出多少款才行，否则还要挨批。可不像现在了。田万杰就靠这几万块钱起家建起了A市第一家农民啤酒厂，这件事还上过《人民日报》。由此，田万杰就年年贷，到现在已经贷了几千万了。银行被拖进去了，金运年年贷，银行年年给。市里一些贷不到款的企业就在市里的会议上骂，骂银行是金运的姘头。银行也有苦衷，当年银行是按照市领导的指示扶持田万杰的。银行惟恐金运垮了，就拼死力来保田万杰。田万杰最大的愿望就是挤垮我二叔的啤酒厂。我听大哥说，去年田万杰同蓝天啤酒厂争夺市场，不惜血本一再降价，企图一举把二叔的“老爷”啤酒挤出A市。
       但是二叔却另辟市场，把“老爷”往外埠推销，不与田万杰在A市苦战。今年，田万杰因病住了医院，“七星”就有点乱了阵脚，“老爷”就趁机卷土重来，在A市铺天盖地大酬宾，而“七星”已经自顾不暇了。田万杰据说已患了绝症，首先是银行惊惶失措，听说是一个副行长带人把田万杰送到北京大医院，还四处请专家找名医。同时派人进驻七星厂，接管了账目。前几天报社有人透出最新消息，说七星厂实际亏损了上亿元了。
       薛剑诗是不会放过这天赐的良机的。
       我坐在大厅里喝罢了第二杯茶时，薛剑诗开完了会来接见我。他穿一身极普通的灰色西装，我猜得出他这身衣服的价格绝对超不出一百元。我记起第一次见他，就误把他错认为是二叔手下打杂的了，绝没有想到他竟会是蓝天公司的副总经理。他这种近乎吝啬的朴素，也许正是为了更加与众不同吧。我忙站起：“薛总你好。”
       他笑笑：“坐。昨天白小姐打来电话，今天袁先生又打来电话，让我这里赞助五十万块钱。我想，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再给你加十万。”
       我忙说：“当然这样最好，我在报社就更有面子了。”
       薛剑诗摆摆手笑道：“不忙，我还有一个条件。”、我看着他：“请讲。”
       薛剑诗笑笑：“这六十万块钱是以你大哥袁明达的名义向报社赞助的。而且开幕式要让袁明达总经理去主持。发奖时，也要让袁明达去讲话。而且电视台要现场直播。”
       我笑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请示一下再答复你好不好?”
       薛剑诗点头笑道：“可以，不过这是不能更改的条件。”
       我笑：“看来，二叔要让我大哥去竞选市长是确有其事了。”
       薛剑诗看着我，点点头·：“你以为这事如何?”
       “这不大可能。不知道你和我二叔考虑到没有，一旦我大哥进入竞选，你们的对手将很难估量。”
       薛剑诗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这句话并非空泛议论，但是你搞错了一点，你大哥绝不是当年那个单兵作战的于连。现在A市有百分之三十七点三的市民是蓝天公司的股东，加上各子企业的各种形式的社会集资，共有百分之五十四点七的A市市民与我们蓝天公司有经济关系。换句话说，蓝天公司的兴衰关系到A市一半以上市民的直接利益。再则，蓝天公司在全省以至全国很是有些名望的，作为它的总经理当选为A市市长应该是顺水行舟的事情。另外，我们还为这件事准备了一件秘密武器。”
       “什么秘密武器?”
       “你知道汉顿先生吗?”
       我笑道：“你说那个一劲儿让我二叔给他在中国找什么倒霉的家谱的那个法国佬啊?他是不是有点神经兮兮的啊?”
       汉顿是法国华裔后人。他的曾祖父那一代去的法国，经过几代人的创业，至今已拥有了近百亿元的几个大公司，成了法国的巨商。二叔跟他拉上关系纯属偶然。那年，汉顿来到中国观光，其实是来寻找他家在中国北方的祖籍的祖谱。先是通过官方寻找，但是没有结果。一年后，二叔在和一个外商闲谈时得知了此事，就给汉顿写了一封信，说可以替他寻找一下。汉顿来了一封信，说这件事是他父亲的临终嘱咐，如果能找到，将不胜感激。于是，二叔就派了手下三十余人，去办这件事。几经周折，历时两年时间，终于在四川江津找到了汉顿家的祖谱。汉顿高兴极了，亲自来中国向二叔致谢，并拿出一百万美元酬金。二叔却没有收，由此，汉顿和二叔成了朋友。
       我问薛剑诗：“汉顿和我大哥竞选市长有什么关系?”
       薛剑诗笑笑：“现在我不便说。”我笑笑，也就不问。我就想起了运生那天在酒馆喝酒时对薛剑诗这个人有一番评论。运生说：“薛剑诗的确是一个才子，对当代中国政治的见解，他显得太老化了。但是，他的有些举措却又是太超前了。凡是超越历史的人，莫不被人们认为是疯子。而这些疯子，大都是绝顶聪明的。”我也隐隐感觉到，薛剑诗如果不是命运使然跟我野心勃勃的二叔走到了一起，那么，他会是一个出色的企业家或者是一个超群的管理人才。但是，当他跟二叔这样一个充满野心和欲望的硬派男人结成伙伴，那么他前方的路途上很可能埋藏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悲剧，而且薛剑诗的悲剧，也会大大加深二叔的悲剧。这个时代真是怪异的，于是，就造就了一批性格怪异的人。一些本来呆滞执拗的人却显得过分老成奸诈。一些本来聪明练达的人却显得愚笨天真。貌似革新的骨子里却是传统得要死，貌似传统的却总是异想天开地想冲破现实。
       我脑子乱乱的不愿再想，站起身，向薛剑诗告辞。
       报社十分痛快地答应了薛剑诗的要求。同意我大哥主持大赛并讲话，并答应用一个版面发表大哥的讲话，并派报社的两个硬笔杆子给我大哥写专访，电视台搞现场直播的事也通过宣传部定了下来。报社的几个领导都高兴地说我为报社办了一件大好事。我却有些隐隐的不安，我感觉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悄悄设置好了的阴谋之中。
       我跟领导们汇报完，就回到编辑部，人都不在，就关上门，给薛剑诗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报社同意了蓝天公司的要求。薛剑诗在电话里笑了，他似乎兴致很好，跟我讲了几句笑话，就约我晚上到他那里去吃饭，说有件小事想跟我商量一下。我说：“薛总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讲吧，我这里没人。”薛剑诗就笑笑，说：“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我说：“我能帮一定帮，你说吧。”我一时猜不出他会有什么事情求我一个小记者。他说：“我在西郊买了一套单元房，还想好好装修一下，想挪用啤酒厂的一部分资金，你是不是跟你二叔说说?”我就笑：“这事还用我去讲!你对他讲，他还能不给你这点面子?”薛剑诗笑：“我这人为自己的事情最是张不开嘴的，你跟他说稍好点，他若不愿意也会让你把话带给我的。”我想了想说：“那我就去跟他说说。”薛剑诗说：“那就谢谢了。”又说了几句闲话，就把电话放了。我突然就对薛剑诗有了一种挺瞧不起的感觉，在这之前，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光明磊落，没想到在他买房子这样一件小事上，竟这样吞吞吐吐，谁知道他是怎样煞费苦心竟想到让我捎话给二叔的。这样一个不爽快的家伙，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看来以前对他的传说，真是有点神化了。
       我心里有点闷，就推开窗子，呆呆地看街上的行人。我看着那些各自揣着自己的心事匆匆忙忙来来去去的人们，就想到他们中间有一半以上竟是二叔的股东，心顿时沉重了一下。这时下班铃就响了。
       我走下办公楼，一抬头，就看到运生正朝着我嘿嘿笑。
       “哎?你怎么在这里?”我有些惊讶。
       “我已经等你半天了。”
       我就笑：“我今天刚刚挣了一万块钱，还以为你要图谋不轨呢。”
       他不屑一顾地说：“才一万?那我宰你还不如去把我爸宰了呢。”
       我说：“你今天没有饭局吧，走，今天我请你下馆子。这六十万块钱，报社至少得回扣给我一万。”
       “什么又是一万又是六十万的，真事似的。”
       我就说了到薛剑诗那里拉赞助的事。
       运生听完了就笑：“其实你不去拉，薛剑诗也会把钱给报社送去的。我父亲不过是卖给了你一个人情。”
       我一怔，就笑：“你这家伙心眼儿像筛子。说说看，怎么卖给我一个人情了?”
       运生也笑：“算了算了，不扯这些没意思的事了。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去哪儿?”
       我笑道：“你说吧。”
       运生想了想：“还是到我家去吃吧，最近我闹毛病呢，大饭店没钱进不去，我又受不了小饭馆那个乱劲。”
       我说：“也好，我有些日子没去看二婶了。”
       二婶正在择菜，是一堆西红柿，我瞄了一眼，没有一个顺眼的，不是摔了碰了的就是伤一块烂一块的，大概就是那种一块钱一堆的货色。二婶脸上灰土土的，看样子好像是刚下班。我不知道现在二婶在什么地方打工。她见我和运生进门，忙站起身，笑道：“小明来了。”
       我也笑笑：“单位整天乱忙，也没得个空，真是有些日子没来看您了。”
       运生笑：“妈，我和小明哥喝酒，您给我们弄点下酒菜来。”
       二婶看一眼运生：“你这孩子，搞突然袭击，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我也好准备一下呀。”
       我忙说：“我们是在街上偶然碰到的，临时动议。”
       二婶就洗洗手：“我去采买点。”
       我忙拦住她：“别去了，我们不讲究，家里有什么就凑合吃什么了。”
       二婶就笑：“看你说的，你轻易不来一回。”就往外走。
       运生就对我笑：“你就别拦她了。”就掏出两张一百元钱的票子，递给二婶：“您看着买去吧。”
       二婶看我一眼，就有点不好意思：“我又不是没钱。”
       运生突然恶声恶气地说：“您哕嗦个什么劲啊!”
       二婶就不再说，接过钱，提上菜篮就出去了。我看着她关门时的背影，看出她的头发明显是染过的，她的身材已经无可挽回地开始发胖了。我一时觉得她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二婶不是一个人。时光永远不停不歇地流逝着，美丽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呢?如果从来没有美丽过的女人，是不会感慨时光无情流逝的，但是一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女人，对时光的流逝是会感慨颇深的。
       我和运生就在客厅里坐下，运生就翻抽屉找茶叶，我再次打量这屋里的摆设，比上回我来要整齐多了。显然是经过主人精心收拾了一番。塑胶地板显然是刚刚铺上不久，还散发着那种不好闻的塑料气味，大红窗帘也是刚刚换的。但那台十八英寸的旧式彩电，还没有换掉，仍暴露着这个家庭在经济上的窘迫。
       我问运生：“总没问你，你继父还写诗吗?”
       运生把沏好的茶递给我，苦笑：“写个屁。这两年多了，连个四六句也发不出来了。去年自费出了一本诗集，印了几千本，说是为了评高职。书堆在家里，卖不出去，他脸皮又薄，又不愿出去求人帮忙，就上了邪火，总跟我妈吵架。我就给了他五千块钱，就说书都给他卖了。结果，他高兴得差点跳楼。”
       “你真给他卖了?”
       “卖了。卖给收废品的了。他愣以为他那本鬼都不看的破玩意还真有人买呢。你说这有多悲哀啊!我有时想，像你们这些已经被社会淘汰的人，或许心里也清楚，就是故作镇静罢了。”
       “你家里的经济挺紧张的吧?”
       运生叹口气：“我妈现在面粉厂打工，还是我托一个朋友给她找的事由，厂子现在开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下月听说就要开百分、之三十了。一个月也就是能拿回来二百来块；钱。你说现在二百来块钱能干什么?我们家，那个诗人就那点干巴巴的几百块钱的死工；资。我妹妹明年就要考大学，她那成绩够呛，可她一个心思要考，就得上特费生，上下来，得大几万。”
       “你东跑西跑的，这两年没挣下点?”
       “去年还真挣了几笔，可今年我倒腾建：材又都砸进去了。”
       “我二叔没帮衬过你们?”
       “他那次让白芸送来了十万块钱，可我妈没要，让白芸拿回去了。”
       “哦，是真的?”
       “其实我还就是佩服我妈这点。要不然，我早不在这个破家里泡了。”运生很感慨地长叹一声，我听出这个比我小一岁的弟弟，浑身透着疲惫。在运生家吃过饭的第二天中午，大哥打电话请我在望湖楼吃饭。我也没多问，我以为又是应酬，就去了。进了望湖楼二楼的雅间，谁知道大哥竟是请我一个人。大哥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大哥找我是不是有事?大哥说：“没事，我心里挺闷，想找你说说心里话。”说着，他让一边侍候着的小姐先出去。
       我就笑：“大哥你可就要在全市人民面前亮相了，你现在这种精神面貌可是不行的。”
       大哥就笑：“小弟，你看我能当得了这个市长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二叔可是全力以赴了。这年月可是有了钱干什么都行的。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能使磨推鬼啊。我看你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大哥苦笑笑：“其实当时是二叔想当市长。后来又变了主意，非逼着我去竞选。不过我知道自己真不是这块材料。”
       我就说：“看你这谦虚的样子，好像市长你已经当上了。说实话，你当市长还不如二叔去当。”
       大哥说：“我刚刚不是跟你讲了，真的是二叔想当来着。那天他找我和薛剑诗商量，薛剑诗听了就笑，说袁先生，你现在有的是钱，干什么不行啊?二叔说，我就是想过当市长的瘾。薛剑诗就摇头，说那瘾可是不好过的。市长候选人要市委提名，省委批准，人大选举呢。你是排不上号的。二叔就说，操蛋，老子论本事总不会比他们差。不就是选举嘛，只要代表们都选我，省里就得让我当。薛剑诗就皱眉：那这事真得细细地商量一下。二叔第二天就召开了董事会。薛剑诗原来指望有人给二叔泼泼冷水，谁想到这些人都是情绪高涨，都赞成二叔去竞选市长。那天杨庄的村长袁小五也来了，就在会上大惊小叫，说二叔当市长不仅是二叔个人的事，而是整个杨庄的大事，更是袁氏家族的大事。二叔哈哈笑了，说他不想当什么市长了，想让我去当市长。我猜想这是薛剑诗的主意。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事情。”
       我就笑：“大哥你就别三心二意的了。”
       大哥叹口气：“我说不服二叔，我知道他对咱爸的死有歉疚。”
       我不愿提这个话题，转过话头问大哥：“张猛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他可是救过二叔的命啊。”
       大哥看了我一眼：“张猛收了林瑞琪的钱，把二叔在广州的生意的底牌给露了。”
       我说：“今天的报上登了寻人启事，莫非张猛跑了?”
       大哥笑笑：“跑了?也许吧。也许失踪了。”
       我突然感觉到什么，心里就有了一种恐怖。美国的一些黑手党的电视电影中的镜头在我眼前晃动着。
       大哥疑惑地看着我：“小明，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说：“点菜吧，我真有点饿了。”我喊小姐进来点菜。
       金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田万杰死了。
       这个消息是编辑部的小许一上班告诉我的。
       我说：“那干吗不发消息?田万杰可是我市著名的企业家啊。怎么能悄没声儿的就没事了。市长们会怎么想呢?”
       小浒说：“现在还让保密呢。银行正在查金运公司的账呢。听说已经亏损了好几千万了。”
       我苦笑：“这就是当代一些民营企业家的缩影。你没听人说，大款就是贷款。拿着八路军的钱造呗。”
       小许就笑：“恕我直言。我看你二叔的蓝天也差不多如此。”
       我瞪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点太阴暗了?人家可是刚刚赞助了咱们报社六十万块啊!”
       小许就笑：“你这人太敏感了。说实话，我真是有点替你可惜，你看你大哥都当了蓝天总经理，你不去你那个家族公司谋个差事，大展一下宏图，在这么个破报社呆着于什么?让人费解。”说着，小许就坐下翻开了稿子，不再理我了。
       我正要出去，想给二叔打个电话，讲一下田万杰的事。屋里的电话响了，小许接了，说是李主任喊我去一下。
       李主任交给我一篇稿子：“这是市委下来的稿子，你删去两干字。明天见报。”
       我接过来一看，心里一紧，是写林瑞琪的报告文学。我就说：“主任，我文笔不行，你是不是换个人。”
       李主任笑：“我可知道你写报告文学得过大奖，你要是改不了这稿子，你还写什么报告文学啊。我也是没办法，这篇稿子，市委很重视，让别人来改，我还不放心呢。你就辛苦辛苦吧。．对了，你们不是亲戚吗?你没听说，林瑞琪一心想要吃七星厂呢。”
       我心里一紧，说：“不会吧?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啊。”
       李主任笑道：“他可是有后台的啊，知道C省省委副书记冯士英是谁吗?是林瑞琪的乘龙快婿啊。马上就要调到咱们省当副书记了。”
       这一下，我的的确确地呆住了。
       林瑞琪真还是我的一个远亲。是一个拐着弯的亲戚。拐来拐去，我应该叫他一个表舅爷，二叔应该叫他表舅。
       这个表舅原来是郊区区委的一个副书记，几年前也办了一个公司，因偷税的问题严重，去年刚刚被停业整顿了。他的大女儿的确很能干，我没见过。听人家说，她大学毕业分配到C省省委宣传部，谁知道怎么就跟一个副书记靠上了。后来那个副书记就离了婚，就跟她结了婚。林表舅爷的乘龙快婿调到A省当副书记来了。可真是该着他翻身了。他跟二叔之间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说起二叔的发家史，跟我这位表舅爷有着重要的关系。
       当初二叔在城里办厂子，就是先投奔林瑞琪的。听二叔说，林瑞琪当初真是黑得很呢。在接受了二叔的烟酒之后，又接受了二叔的电视机录像机电冰箱才异乎寻常地对二叔的事业关心起来。才帮二叔买地皮，办啤酒厂。可是最初啤酒厂赚的钱，有很大一部分流进丁林瑞琪的腰包。二叔当然明白，他在同一只贪婪的狼打交道。二叔没有发作，二叔需要在A市扎住根基，才能说后边的事。终于，二叔的蓝天公司成立了，二叔才觉得这一段与狼共舞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那天，也就是蓝天公司成立的第三天，二叔在市里的一个很排场的酒家请林瑞琪吃饭。就他们两个人，没有叫旁人作陪。
       林瑞琪喝成了大红脸，瞪着我二叔说：“家梁，我这把老骨头拼死也要再跟你干几年。你看我在你的公司干个什么职务好啊?”
       “表舅，我可不敢往死用你啊!”二叔笑笑。
       “家梁，你这叫什么话?咱们是亲戚嘛。”
       “这几年你从我这里挣得也不少了，也该歇歇手了，也该回家享受一下了。”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用你老舅了?”
       “既然您也讲明了，那就不用我说了，不然，我还真不好张嘴呢，你知道我这人脸皮太薄，最怕说人家不乐意的事了。”二叔笑笑。
       林瑞琪就变了脸，腾地站起来，指着二叔：“袁家梁，你真敢忘恩负义。你算个什么东西?”
       二叔笑笑：“你急什么，听我说，咱俩之间，总得有一个不是东西的。”
       林瑞琪冷笑：“你小子翅膀硬了，用不着我了。”
       “不错。”二叔饮了一杯酒。就站起来，掏出几张钞票扔到桌上，“今天的饭费算我的。不过，这是你最后一次吃我。今后你我’两清。你也别想再黑我了。好了，我先走一步。”
       林瑞琪气得直哆嗦。坐在椅子上一时没起来。
       二叔走到门口，又转身笑道：“要真论起来，咱们算鸡巴什么亲戚啊!我叫了你这么多年表舅也够冤的。我可是记得当年你还是个小干事的时候，找我哥办事时，你可是管我哥叫表哥的。怎么到我这里就长了辈分了?从今以后，你也别找我了，要找我，咱们要重新排辈。你要叫我表舅。”二叔哈哈笑着走了。
       林瑞琪气得要疯，到处骂二叔是流氓。可是没人会听他的。他已经不能把二叔怎么样了。此时的袁家梁可不是当年的袁家梁了。这时的袁家梁已经是连地痞小偷都害怕的袁爷了。林瑞琪一怒之下也开了一个公司，可是他根本就不是这块料。两年过去赔了个稀里哗啦。谁知道这家伙竟能摊上一个好女婿，莫非真要转一转运气了。
       我回到编辑部，小许出去了，屋里没人，我关上门，就给二叔打了一个电话。二叔接了，听我说了，就笑：“我已经知道了。”
       我也就笑了，说：“我也是傻了，这种事你应该比我知道得快。”
       二叔就笑，“你还行，还知道关心二叔。”
       关于林瑞琪的报告文学我整整弄了一天才弄完，然后我就陷在了一件拐卖妇女的案件里，因为这件案子涉及面很大，报社要我写一个调查报告。我跟着刑警队到郊县去采访，一连走了几个县。正赶上下连阴雨，泥泥淖淖，路也不好走，苦不堪言。好容易调查完了，偏偏刑警队长老马是个酒鬼，走一路喝一路，谁请都去。我急着回报社，对老马说：“马队长，回去我请你喝茅台。”
       他就笑：“我这个命贱。还真没有喝好酒的命。上次你二叔请我喝高级五粮液，我硬是喝出一股尿布味。你说邪不邪!”
       整整七天才回来。我也没能赶上大哥主持发奖的卡拉OK大奖赛。我晚上就打开电视，正重播发奖仪式。就看到大哥在舞台上接受记者采访。大哥侃侃而谈，真是出尽了风头，我想市民们一定对大哥有了一个很好的印象。我这才悟出二叔赞助这场比赛的目的。大哥当过多年语文教员，口才极好，唐诗宋词张口就来。这一点是那些官僚们所不能的。
       ．电话响了，我关了电视。是小许打来的。小许说：“你怎么才回来?”我说：“那个案子挺复杂的。现在我正忙着写呢。”小许说：“你先放一放吧，明天跟我去七星厂，那里都乱套了，能写一篇大纪实。”我说：“你先给我说说剧情简介，到底有多热闹?”小许说：“现在银行要拍卖七星。本来说好要卖给你二叔的，谁知道现在又挤进来一个林瑞琪，跟你二叔争得厉害。这个老流氓现在有了一个省委副书记的女婿，真是狂得放不下架子来了。现在市长都敬着他啊。”我说：“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别的情况没有?”小许说：“现在七星厂的人在厂门口静坐，田万杰的儿子还把薛剑诗的车砸了，被警察抓走了。”我说：“还真乱乎。好吧，明天我找你，一起去看看再说。”小许又说：“你昨天没去参加你大哥主持的发奖大会，你大哥真是棒极了，谈天说地，口若悬河，真是外交部长的材料。”我哈哈笑起来：“我还没听你这样吹捧过谁呢。”小许说：“你大哥是我第一个吹捧的对象。托托你的关系，给我引见引见怎么样?”我说：“我大哥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敢跟你这样的现代派搞在一起。”
       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草草写了几页稿子，就关了电脑睡觉。
       一觉没睡完，电话把我吵醒了，天刚刚亮。是大哥打来的电话，说让我去二叔那里，说有急事。我说我又累又困，想狠狠睡上一夜，改时间不行吗?大哥连说不行不行。我放下电话，就给小许挂电话，总挂不通，好不容易挂通了，小许又不在，呼也呼不着她。我心里就挺怵。这一次爽约，怕是要被她臭骂一通的。
       二叔今天似乎十分高兴。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和市委宣传部长景也农谈笑风生，薛剑诗白芸还有大哥在一旁作陪。见我进来，二叔就招呼我坐下。我看出大哥和薛剑诗白芸都是满脸的倦意，看出他们似乎一夜没睡。
       景也农和二叔是老交情了。据说，二叔的第一篇报告文学就是他写的。由此二叔在省里声名大振。二叔对他十分感激。景部长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考上大学，都是二叔出资让他们上了自费生。二叔曾说，老景是一个讲义气的人。这样的人交得。我到报社，也是景部长要去的。当时要求去报社的人很多。景部长不说话，我是进不去的。景部长朝我笑道：“小袁啊，我可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可是报社的才子啊。”
       我笑：“景部长真是开我的玩笑，我算是什么才子啊。人家那是看景部长的面子，才恭维我啊。”
       白芸在一旁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你在学校就是出名的才子。现在还是省里小有名气的作家。文才冲天呢。”’
       我笑道：“若论天下文才，白小姐独点七斗，世人得二斗，小袁只是一斗之才，还是勉强啊。”’
       白芸瞪了我一眼，不再说。
       二叔笑道：“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懂啊。”
       薛剑诗笑：“小明记者说白芸可以做他的先生。”
       二叔看着白芸，故作惊讶状：“你真有那么厉害?”
       大家都笑了。
       景部长对我说：“小袁啊，我跟你二叔是朋友，这你都知道。你二叔最近要赞助报社搞一个征文活动。题目是关于如何搞好A市改革开放的。下个星期就推出来。我已经跟你们社长老曲谈好了，让你大哥发表一篇文章，搞一个整版。题目是《假如我当市长》，抨击一下市里的坏风气。就此提高一下你大哥的知名度。”
       我笑道：“景部长，你这样干，市委同意吗?你这个部长还想当不想当了?”
       景部长哈哈一笑：“我都五十九了。明年下台，我还怕什么啊。这些年你二叔帮了我不少忙，我这也算做拼将一死酬知己吧。再则，我看你大哥当市长不比那些人差，前几天，袁总主持那个发奖会，反映很好。已经点了市委一些人的穴道。”
       二叔对我说：“让你来，就是要你来主笔这篇文章。你写完再交给老景把把关。”
       我想了想，不好推辞，就问：“什么时间交稿?”
       景部长道：“你最迟后天给我。”说着又叮嘱一句，“这件事不能漏一点风声出去。”
       我点点头。
       景部长看看表，就起身告辞：“我上午还有个会，下午再联系。”
       二叔起身送他。笑道：“老景啊，你真是舍命陪君子啊，好叫我老袁感动啊!”
       景部长摆手笑道：“算不上算不上的。别送了。”
       景部长走了。
       大哥笑道：“这次景部长真是两肋插刀了。”
       白芸笑道：“他明年下台，也落得个顺水人情。”
       二叔摇头：“我们不要乱想人家。人家不管这事，你能怎么样人家。老景这叫有良心的。这年月，多少人得了我们的钱不给我们办事啊。”
       白芸脸一红，不再说。
       二叔问薛剑诗：“剑诗，你把代表名单都摸清了吗?”
       薛剑诗道：“还剩下十几个。”
       二叔道：“尽快搞清，这次一定要拿出竞选美国总统的劲头来才行。”
       薛剑诗道：“个体协会能够赞助一些钱。我已经跟老汪他们透了透气。”
       二叔微微笑了：“可以嘛。”想了想，又对白芸道：“你拿三万块钱到报社，给老曲和一版主任副主任分一分，算是安慰费。”
       白芸说：“我看不用了，今年在他们身上花的钱已经不少了。”
       二叔严肃地说：“一定要送，国民党还讲临阵奖大烟土呢。”
       大家都笑了。
       我突然想起许小明的电话，就对二叔说：“有一个情况，说林瑞琪的女婿当了副省长。林瑞琪要争七星厂。”
       二叔笑了：“我知道了。看来小明也关心咱们蓝天公司的利益了。”
       我问：“二叔，咱们争得过林瑞琪吗?”
       二叔道：“林瑞琪早就看中了七星，他认为那是一块肥肉呢。我们做了些动作，就是要他去抢的。”
       我恍然大悟，二叔看来并无意七星的。
       我回到报社的时候，小许和李主任已经等在那里了。小许瞪了我一眼说：“干什么去了?呼你也不回，手机也关着。”
       我忙笑笑说：“对不起，一大早我的女朋友喊我去吃早点。”
       李主任笑道：“这也太爱情了，没听说过吃早点也要约会的。”
       小许不耐烦地看看表：“走吧。”
       我和李主任忙上车。车向城西的七星啤酒厂开去了。
       太阳火辣辣地泻下来，七星厂在西城外十里处的白塔铺。一路上，车里的空调坏了，我就感觉头晕晕的。大哥那篇文章应该怎么写，我一点路数还没有呢。这些日子光是写大稿子了，写得我头昏脑涨。我闭上眼睛养神。
       半路上，小许情绪好些了，跟我说话：“说实话，、你小子一大早跑到哪儿去了。怎么鬼鬼祟祟跟特务似的。”
       我眼睛也不睁，低声说：“我最近参加了一个秘密组织，你要想参加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
       李主任当了真：“小袁，你别在社会上乱搞啊。现在社会上很乱。什么法轮功乱七八糟的玩意，你可别搀和进去。”
       我和小许都哈哈笑起来。
       李主任诧异道：“笑什么?我可是都为你们好。”说笑着就到了白塔铺。七星厂门口有许多穿警服的人站岗。一片片的工人围堵在厂门口。”我笑道：“真是如临大敌啊!”李主任皱眉道：“这些天厂里总闹事。已经抓了好几个了。”我又看到厂门口停了好几辆奥迪和桑塔纳。吴市长黄书记许副书记几个人正在厂门口说什么，林瑞琪和王向杰正在跟他们指指劫划讲着。我心念一动，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我们就下了车，李主任就带着我和小许走过去。
       吴市长几个就跟李主任打招呼：“老李啁，你们来采访啊?”
       黄书记朝我笑笑：“你是新来的?”
       李主任忙介绍说：“他是袁家梁先生的侄子。”
       黄书记笑道：“真是有几分像啊。”
       我笑笑，就退到后边去了。许副市长却朝我笑道：“小袁，你那几篇文章写得不错嘛。”
       我忙说：“不行不行。”就悄声对小许说：“注意，你爸爸可能看上我了，可能批准我做你家的乘龙快婿。”
       小许瞪了我一眼：“我爸爸可是一直留心为我家物色一个扛长活的，你小心‘别中了共军的奸计。”’
       许副书记纳闷地看了我俩一眼：“你俩嘀咕什么呢?”
       小许笑道：“没说什么，他说您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许副书记哈哈笑了。就到前边去了。我悄声问小许：“请透露一点内幕，他俩怎么搞到一起去了。”我指指林瑞琪和王向杰。
       小许笑道：“我可是有偿服务。”
       “一会儿我请你吃西餐。”
       小许嘴一撇：“一顿西餐就能打发我了?”
       我说：“你可别往死宰我啊，我一个月也就挣一壶醋钱。”
       我俩正在逗嘴，王向杰走过来朝我笑道：“小明吧?成了大记者。还认识王叔叔吗?”他就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跟他握手，笑道：“王叔叔，您好啊。您可真是发福了，一下子真认不出了。”我细细地看了看王向杰，他身材显得过于肥胖了些。
       王向杰是二叔的战友，原来是市工商局的办公室主任。曾帮过二叔不少的忙。两人曾是知心换命的铁哥们，后来却翻脸了。是因为借五万块钱的事。
       二叔这个人很怪的。他有时挥金如土，有时一毛不拔，像个葛朗台。他今天能为你两肋插刀，明天就敢见死不救。那年，王向杰突然来向二叔借钱，五万块钱；口气很急，而且．很硬。二叔听了，没说借，也没说不借，笑呵呵地请王向杰吃了一顿饭。王向杰有恩于二叔，当初二叔办厂，开店铺，王向杰东奔西走，出了死力的。休说是借五万块，就是十万块，几十万块，二叔也应该眼皮不能眨一下的。可是二叔没有借给他。二叔后来对大哥说，他受不了王向杰那种讨账的眼神。
       那顿饭吃得奢侈极了。王向杰也算是个见过些世面的，却也吃得呆了。两个人一共　花了一万多块钱。二人都喝得大醉。过了两天，王向杰刚刚要再提借钱的事，却被一纸调令弄到了郊区一个工：商所当丁副所长。王向杰惊呆了，他闹不清怎么回事。他打电话给二叔，要二叔问问工商局刘局长。他知道二叔跟刘局长好得要穿一条裤子了。可是二叔声音懒懒地接了电话：“向杰，这种尿事你自己还办不好，还用来找我?”就放了电话。
       王向杰再也没有找过二叔。或者他已经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丁。袁家梁已经不是那　个可怜兮兮的个体户了，人家现在已经成了A市的名人。一个工商局的办公室主任他绝不会再看到眼里了。他可能已经感到袁家梁踹在他身上这一脚的分量。因为他知道工商局刘局长跟袁家梁是一种什么样的铁关系的。
       刘局长的独生女儿刘小莉是市歌舞团的一个演员，却异想天开地想在一个电视连续剧中演演女主角，经过王向杰的介绍，她来找袁叔叔想想办法。袁家梁让白芸拿着他的名片去找那个导演说说。白芸就去了，请那个导演吃饭。那个导演竟不买账，把二叔的名片退了回来，还恼火地说：“我不认识什么袁总。请回话给他，这是艺术，不是你们袁总倒腾买卖。”
       白芸脸红红地回来了。
       二叔听了，笑笑。没吭气。过了几天，导演在交通局当秘书的儿子被下放到汽车公司去卖票了。这也许真是一个为艺术献身的导演，此事并没影响他让既定的女主角上戏。可是事情没有结束。没两天，导演的老
       婆找到摄制地，跟导演大吵大闹，硬说导演跟那个女主角有染。两人就在摄像机前厮打起来。导演正被夫人弄得狼狈不堪，省电视台来人要导演回去开会，并透出话来，或许这部电视剧的导演要易人。导演心里明白，他开罪丁一个影子似的人物。女主角泪流满面地对导演说：“算了吧。导演，我实在不忍看着你再为难了。”
       导演仰天长叹，撤下来这个女主角，换上了早就跃跃欲试的刘小莉。于是，很快一切又恢复正常。这部电视剧拍完后，在省里获奖，刘小莉获最佳女主角奖，颁奖大会，那个导演没有出席。刘局长倒是在A-市大摆宴席，自然，他首先要敬的是袁家梁。他自然可以为袁家梁搬走一个王向杰。
       我笑着问道：“王叔叔现在做什么呢?”
       王向杰笑笑：“我也下海了。现在办着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跟林先生在一起混呢。这不，我们想着收购七星厂，今天来考察考察，跟你二叔竞争一下。
       王向杰说得很直爽，我一时怔住。没话说了。
       王向杰就问：“你二叔还好吧，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我点头道：“他还好。你有空去玩儿口巴。”
       王向杰目光闪出一种凄然。随即就消失了。他笑道：“好。见到他就说我问他好呢。”就转身走丁。
       我不知怎的，突然心里有些沉重。小许在一旁道：“发什么怔，到里边去看看啊。”
       我解嘲道：“我正在发愁怎么能讨你的欢心呢。”
       小许瞪我一眼，到前边去了。
       七星厂里边也是乱哄哄的了。几百名工人都闷头闷脑地在厂里静坐。目光有些仇恨地看着市领导。这些穿上了工作服的农民，也许觉得我们这些人是来砸他们的饭碗的吧。突然一个汉子从人群中站起，大步跑到吴市长和黄书记面前，扑通跪倒：“领导们要救救七星厂啊。”说着，就不住地叩头。
       吴市长还没说话，一旁的林瑞琪不耐烦地道：“别闹别闹。我们这不正在调查嘛。”
       小许举起照相机，拍下了这个镜头。许副书记猛地回过头来，低声道：“不许发表啊。”
       回到报社，我推说头疼，把写七星厂稿子的事交给了小许，就回去了。关上门就继续写大哥的稿子。我脑袋蒙蒙地写了一天一夜，总算写完了。
       我把《怎么当好一个市长》的稿子交给了景部长。第二天的报纸就晚印了三个小时，追加了这篇稿子。结果跟我想象得差不多，首先是报社乱了。除了社长老曲，二版主任和我，全都盯着这篇文章发傻了。市委崔秘书长打来电话找老曲，办公室的说曲社长到北京看病去了。不一会儿，崔秘书长就阴着脸来到报社，把各编辑部的人全找了去开会。我们编辑部的李主任不在，临时把我拉了去听训。崔秘书长怒冲冲地问：“这次征文是怎么回事?怎么事先连招呼也不跟市委打一个?真是乱弹琴，市委领导十分生气。”说了一通，就让发行科的把今天的报纸全都收回来。
       发行科的刘科长为难地说：“怎么收啊?读者还不得骂啊!”
       崔秘书长脸沉沉地说：“我不管你怎么收，反正都要收回来的。”就抬起屁股走了。
       刘科长看着崔秘书长的背影骂一句：“神气个屁啊，不是几年前当通讯员的时候了，来报社求咱们给他发稿的时候了。扯蛋哩。”也拍拍屁股走了。刘科长是老曲的死党；他自然不会去回收报纸的。
       我回到编辑部，小许正在编稿子，我没话找话地问候了一句：“辛苦了。”
       小许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笔，两手别在胸前，笑道：“你哥哥要当市长了，你一定知道了吧。”，我点头笑道：“知道一些。”小许又笑道：“我刚刚说错了，你哥不是要当市长，而是想当市长。”
       我没说话。许笑道：“有了钱的人，大概什么都想试试。是不是钱再多些了，就连皇上也想当当呢?”
       我赞同地说：“你说得十分透彻。”
       小许愣住了，一时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一屁股坐在了她对面：“你接着说吧，我听着呢。”
       小许笑了：“我这样说，是不是你会觉得我为什么对有钱的人这样深仇大恨呢?你也许会猜测我家是几代贫农，曾经被有钱人逼得家破人亡过吧?”
       我笑着指指她的上衣：“你这件上衣不错，在哪儿买的，多少钱?我准备给我女朋友也弄一件。”
       小许脸一红，站起身出去了。
       我笑起来了。我知道小许发火的由来。我从二叔那里已经得知，小许的父亲许副书记，是内定的下届市长候选人。
       电话响了，我接了，是运生打来的。
       运生说：“你这几天干什么呢?我总也找不到你。”
       我说：“我能干什么，为人作嫁。”
       运生说：“我在望友楼等你，你来一下，有事情商量。”
       我说：“你在电话里说不就行了嘛。”
       运生笑道：“你还是来一下，不是一句半句的话。”
       我匆匆到了望友楼，一身西装革履的运生果然正在等我。我俩就进了雅间。我笑道：“结婚啊，穿得跟新郎似的。”
       运生苦笑道：“别扎我的心病，我可是刚刚失恋。”
       我笑道：“胡说，前些天我还在街上见你跟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妞泡呢。”
       运生说：“人家是看上了我那有钱的爸了。”
       又说了几句玩笑，我就问：“什么事?”
       运生道：“五天之内，你帮我弄八十万块钱，我有急用场。”
       我笑道：“你让我去给你砸银行啊，我从哪儿去给你弄八十万?”
       运生道：“你没有，你能不能从大哥那里借出来，我这笔买卖一脱手，就马上还你的。”我问他：“搞什么买卖?”
       运生说：“走私了一批水货，现在等着提货呢。”
       我说：“那你直接去找大哥就是了，何必再经过我这一手啊!”
       运生说：“大哥那胆子小得很，他敢借我?”
       我想了想，就说：“你等我的信吧，三两天我给你打电话。”
       汉顿先生来了。报纸的事情不得不放一放了。我真佩服薛剑诗的预料。
       汉顿没有径直找二叔，而是在省城下了飞机，后由副省长李秋田和邢远达以及省委省政府一些要员陪同来到A市。下榻在A市宾馆。报社派我们去跟踪采访，正赶上市委市政府为汉顿设宴接风。市领导十分地逢迎，因为他们已经得知汉顿在省长面前表示要投资5亿美元在A城搞食品工业城。
       汉顿已经跟两位副省长提出两条意向：一、要具体考察合作伙伴；二、要具体考察投资的人文环境。省市政府官员几乎没容考虑就一口应下了，保证汉顿先生满意。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正是薛剑诗为他们布下的第一道菜，吃下去会消化不了的。
       当天的市报和晚报以头版整版篇幅推出了有关汉顿的报道。电台电视台也作了相关热烈的报道。
       二叔却没有露面。
       晚上的时候，我给大哥打了一个电话，我含含糊糊地向他提出借八十万块钱。大哥问我做什么用?我说一个朋友做生意临时借用一下，大哥很细致地问我的朋友是干什么的，是做什么生意的。我被盘问得一时答不上来，就不高兴地说：“你借就借，不借就不借。你查户口啊?”大哥似乎不好意思再问，答应借。我把运生的账号告诉了他。大哥答应明天一早让会计把钱划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忙着给运生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打到他家里，二婶说他这几天没有回家。
       早上一上班，老曲来了，挨屋握手告别。他已经被调至市总工会任宣教部长。新来的社长是宣传部副部长李明雪。
       曲社长来到我们屋时，脸上哈哈笑着。但我看出老曲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哀怨，也难怪，他在报社已经干了几十年了，这次为二叔的事他断送了前程。我的眼睛有些发潮。
       曲社长在我们屋里说了几句玩笑，就出来，我随他出来，走出几步，曲社长回过头对我低声说：“回去给你二叔捎个话。我明年就想办病退了，到时候让他给我在蓝天公司谋个闲差。”
       我忙说：“您放心，我一定告诉二叔。”我心里有些发酸。
       曲社长笑道：“你也别难为他，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是一介书生，离开笔杆子这一行，别的大概一无用处了。”
       曲社长走了，我回过头，见小许正在门口看着我，冷冷笑着。
       我没理她，就往屋里走。小许笑道：“今天的报纸出来了，你大哥遇到了些麻烦。”
       我到桌上抄起今天的报纸，果然在一版看到一条消息，说蓝天公司有偷税漏税的问题，现在正在查处。此次全市税务大检查，由市委许副书记主持。消息还说，蓝天歌舞城，被查出卖淫妇女十几名。现该歌舞城已经被查封。
       我猛地回头，小许已经不在了。
       二叔太轻看了许行副书记了。
       二叔曾对许行有恩。那年，许行在商业则局当局长的时候，冒冒失失决定在繁华的东风街上拆迁十几家商店，要盖一座二十层的商业大厦。谁知道后来资金不到位，大厦刚刚盖起三层就放下了，成了半死不活的工程。那几家效益本来挺好的商店，搬迁之后，效益急剧滑坡，于是，就有一个副局长暗中当孔明，支持着那几家商店上告许行。眼看着许行就要栽在这上边了。满城沸沸：扬扬的，许行连辞职报告都写好了。这时候，市里的建筑大王冯建奇找上门来，要与许行合作，并且大包大揽出资金。许行怀疑是做梦。冯建奇说：“我是看中了许局长这个人。”真是睡觉时被人塞了个枕头。许行差点给冯建奇跪下了。
       大厦又开始动工了。舆论倒向了许行一边。报上连连吹他是善于筹措资金的好手。大厦竣工之日，冯建奇在市里的东方大酒店摆了一桌，为许行贺喜。许行百感交集地去了。见冯建奇还请了袁家梁。许行向冯建奇敬酒：“真是感谢冯老板了。”冯建奇笑道：“您真是闹错了啊，真佛不是我老冯啊。是袁先生啊。”冯建奇就向许行讲了当初如何袁家梁找他，暗中划出资金，让他与许行合作的。许行听得呆呆的，不禁问道：“袁先生为什么要帮助我?”
       二叔笑道：“一为许局长解难，二为繁荣我市的经济啊!喝酒喝酒。”
       那一场酒喝得许行铁心铁胆了。二叔自此把许行做了自己一个暗线。桃三杏四李五年，二叔指望日后要在许行这棵树上收获些什么呢?可是二叔没想到许行变了，二叔在许行这棵树上收获了一只硬硬的铁核桃，吃不动的。
       我后来听说，二叔去找了许行，询问蓝天歌舞城被查封的事情。
       许行坐在办公室里，淡淡地看着二叔，二叔说许行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无赖在打量着一个讨债的。哼哼哈哈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二叔怏怏地出来了。
       许行送二叔出来，笑道：“袁老板，听说您给每个代表送了礼，您的想法很多啊。”二叔笑道：“我这个人是爱花钱的。只是有时往往花错地方。”许行点头笑：“不是花错地方，是您想错了地方。”；二叔笑笑，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事情发展到后来，二叔才说，他就是在转身的一刹那，想好了对付许行的办法。汉顿在市区观光了十几天，最后终于向省市的官员们揭开了他此行的谜底。
       那天，汉顿坐在古城宾馆的会客厅里，向李秋田邢远达以及市委市政府的官员们讲了他的投资意向。汉顿先生首先感谢了省市政府的热情款待，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决定在A市投资5亿美元，兴建北方食品工业城。会场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邢远达起身笑道：“不知汉顿先生选好合作伙伴没有。我们这里有实力强大的万达食品公司，还有技术资金雄厚的飞越公司……
       汉顿摇头笑道：“不，不，我选中的不是这两家。”
       众人都噤声。
       汉顿点燃一支本市卷烟厂出品的“飞马”香烟，举在空中笑道：“我很喜欢吸这个城市出品的香烟，如同喜欢这个城市的公民一样，而且也喜欢吸这个牌子香烟的公民。我听说蓝天公司的袁明达先生也喜欢抽这个牌子的香烟。我认真考察了袁先生的公司，我决定同袁先生合作。”
       翻译全部译出，会场一时有些发窘，大哥站起身向汉顿点头致意。邢远达怔怔，就鼓起掌来。这一切都在薛剑诗的策划之中。
       黄超笑道：“不知道汉顿先生何时签订意向书?”
       汉顿摆手笑笑：“我还有一个投资的附加条件。我同袁明达先生并不相识，我只是看到了袁明达先生发表在报上的文章。我认为这篇文章是这个美丽城市发展的最佳构想，体现了袁先生的聪明才智。所以我提出，我投资的第一条件，即本届市政府的班底由袁明达先生组阁。”
       幽默的谈笑中，扔下了一颗炸弹。据当场采访的几个记者说，官员们全部晕菜了。翻译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刚刚翻译完这句话，自己就被惊呆了，脸色涨红起来，这个漂亮的女人，显然没有多少临场经验，她把这句话当作了玩笑话翻译了。
       汉顿笑了，突然用纯正的汉语道：“或许刚刚翻译小姐没有正确表达出我的意思，请允许我用汉语表达我的意思。我提出的投资附加条件是，由袁明达先生组阁本届市政府的班底。”
       会场已经大乱了。几个官员怔怔地看着汉顿，不知道这位法国人提出了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
       汉顿笑道：“我以为汉语是世界上最难学会的一种语言，也是最难表达精确的一种语言。我刚刚说过的，不知道诸位听懂没有?”
       李秋田和邢远达交换了一下目光，李秋田站起来：“汉顿先生，我们今天的议题没有关于本市的政府问题。”汉顿笑了：“怎么，难道我的提议不允许吗?我只是提议。”
       邢远达也站起身，脸上僵僵地笑道：“汉顿先生，您一定有些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会议在尴尬的气氛中散了。
       我随着人流往外走。人们低声议论着：
       “这个老外真是太狂了。”
       “你注意到许副市长的脸色没有?都白了啊。气的。”
       “嘻嘻，我看也许是吓的。”
       “那两个副省长真他妈的屎蛋啊。怎么一句硬话都没有啊?”
       “硬话?都恨不得给人家磕头哩。人家可是有五亿美元啊。”
       薛剑诗打来电话，要我跟着二叔去拜访市委书记黄超。
       我迟疑道：“我去好吗?”
       薛剑诗笑：“有什么不好?你是记者嘛。如果能顺利发表，这又是一条本市抢眼的头条新闻啊。你在报社等着，你大哥开车去接你的。”就放了电话。
       我对黄超书记了解不太多，只知道他是个烈士子弟，他父母的名字都上了《中华英烈传》的。他被父亲的一个战友收养长大，后来曾到苏联学习过。回国后，当科长、处长、局长、副市长、市长、市委书记，一步一个台阶上来的。二叔曾私下说，他有点惧黄超。曾经有一件事闹得二叔挺尴尬。那次二叔去黄超家串门。据二叔说，那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几乎没有什么摆设。一进门，黄超正在给瘫痪的妻子洗脚。
       二叔坐在了黄超那客厅里，瞅瞅空空的四壁。二叔笑道：“黄书记，日子怎么能过成这样啊?应该雇一个保姆嘛。”
       黄超笑道：“雇过一个，嫌工资低了，走了。再贵我也掏不起的。来，抽烟啊。”二叔接过来，是本地产的那种一元钱一包的“飞天”。二叔当时心里一阵感慨，外边风传黄超廉洁真不是虚言了。就是市委市政府的一般头头脑脑的都吸洋烟好烟啊。
       两人谈了一会儿闲话。二叔笑道：“黄书记，您真是太清苦了啊。”
       二叔就告辞。白芸在一边，手里的提包就没打开。里边装了一些钱。二叔没敢让白芸掏出来。他直感结果会是什么。二叔后来说，市里他认识的所有的干部，他就佩服黄超一个人。后来，黄超家又去了一个保姆，每月只收三十元钱。管吃管住就行。黄超半信半疑。保姆就坚持这个价钱。保姆只干了十几天，黄超就辞了她。那天，黄超让秘书喊二叔去他办公室一下，二叔就去了。黄超笑着对二叔说：“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保姆我已经辞掉了。”就掏出五百元，递给二叔，“这是保姆的工资。还是由我来付吧。”二叔脸一红：“黄书记，我真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也没事求您的。”黄超笑道：“我相信，所以我要谢谢你。老袁，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只管讲就是，作为本市的市委书记，只要不违背原则，我一定要帮你忙的你是我们市的民营企业的明星嘛。”二叔苦笑笑：“您这样，我怎敢求您啊。”
       既然黄超是这样一个人物，那二叔找他还会有什么戏吗?
       大哥开着奔驰来接我。我上车一看，二叔和白芸坐在里边。
       我笑道：“二叔，汉顿在市里放炮了。你这是去哪里啊?”
       二叔笑道：“我要去给黄超表示一下态度。”
       我笑道：“黄超那里还用得着您去表态吗?大哥不是已经在会上亮相了吗?”
       二叔笑道：“我们只是走个过场，回去你就把稿子写出来，给你们一版的主任。明天见报。”
       说着话，我们就到了医院。我们进了高干病房，护士拦住我们：“黄书记正在和省委领导谈话，你们暂时不能进去。”就引我们到了会客室。一进门，就见一个胖子站起来，跟二叔打招呼：“袁先生，你们来了。”是文化局长李林。
       二叔笑道：“李局长。”
       李林掏出烟一一让过我们。
       二叔笑：“来看望黄书记?他怎么样了?”
       李林点点头：“没想到他病成这个样子了。”
       李林是黄超当市长时的秘书。黄超当工业局长的时候，李林就给他当秘书，他俩是棋友，都是围棋协会的。传说黄超调任市长时，给李林摆了两条道，一是下去当一个大厂的厂长，二是在局里当第四副局长。李林非要第三条道，结果就跟了黄超到市里当秘书。可他这个秘书只干了一个多月，就被黄超解职了。起因是李林的女儿高考落第，就到省师范大学读了自费生。一万块钱的学费就到下边的一个厂子报销了。过了些日子，这个厂领导班子内讧，就把这件事捅出来了。黄超知道了，那天就把李林找到办公室，说：“下盘棋吧。”—李林想说什么，看黄超沉着脸，就没再问什么两个人就默默地下棋。黄超后来就笑：“李林啊，我看你的棋风大有长进了，不似以前敢杀敢拼了。”
       李林就把棋子一推：“别下了，您有话就直说吧。”
       黄超摇头：“下完再说。”
       结果，李林一败涂地。
       黄超一推棋盘，爽然一笑：“李林啊，你如何这样不禁打了?”
       李林苦笑。
       黄超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收据，李林脸就白了。
       黄超笑笑：“你家李楠上学，我也帮不了多少，那一万块钱，我替你还上了。也算是朋友一场。这张条子我替你撤回来了。”李林怔住了。
       黄超叹口气：“也许我这人过于老派，按说这件事也算不了什么，可我就容不下。我已经跟组织部谈了，调你到文化局当副局长，你看如何?·你我朋友多年，就此分手的好，免得将来反目，彼此都伤感。”
       李林泪就涌出来了。黄超也湿了眼，挥挥手：“你去吧。”
       李林就去了文化局。
       看着李林，我又想起了他和黄超之间的故事。
       护士进来叫我们，说省委领导已经走了，我们可以进病房了，但是护士告诉我们不能超过二十分钟。说这几天来探视的人太多。黄书记太累了。
       我跟二叔、大哥和李林进了病房。黄超脸色不大好，对二叔笑道：“老袁，谢谢你来看我。”又对李林说：“听说你这些日子身体也不大好，我忙得也没顾上去看你。”，
       李林笑道：“前些日子陪省文化厅的人，把肚子吃坏了。好了。”
       黄超看看大哥：“你就是袁明达总经理吧?我在电视上见过你的。”
       大哥笑道：“我在三中教书时，黄书记去视察过，我那时就见过您。”
       黄超笑笑：“我有时记不住人。”
       二叔笑：“黄书记，我们就是来看看。”就从白芸手里接过那水果放在桌上。
       黄超笑：“吃不完的。浪费了。”又看看我说：“你这个记者也来了，你们今天来看我，是不是准备发条消息的啊?”
       二叔忙笑道：“我们是代表蓝天公司的全体职工来看望您的。”
       黄超点点头：“谢谢你们，但是不能发消息，希望你们能做到这一点。”
       二叔笑笑：“可以。”
       黄超看着大哥说：“袁总经理，你的文章我看了，写得很好，有些问题也一针见血。不是你的秘书或者白小姐代笔的吧?我知道白小姐是中文系毕业，一定是笔杆子了。”
       白芸笑：“我可不是给人做刀笔用的。”
       黄超笑了，对大哥说：“袁总经理，我想找个时间跟你个别谈谈，想求贤问计。”
       这时，护士来催。我们只好离开病房。到了医院门口，我们跟李林握别。望着李林的背影，二叔叹口气：“消息不发了。”
       后来听黄超秘书讲，那天黄超跟李秋田副省长在病房里吵了起来。李秋田是来看望黄超的。李秋田提了汉顿投资的条件。黄超就问：“你是什么意见?今天咱们就敞开了讲，你是想答应汉顿，还是不想答应?别支吾我。”
       李秋田说：“我请示了省委，他们没有明确的答复。”
       黄超笑笑：“我是问你的意见。”
       李秋田没有说话。
       黄超冷笑一声：“我看得出，你是被这还没有影的五亿美元打动了吧?”
       李秋田还是没有说话。
       黄超摇头：“一个地方政府的组阁，连外国人都想干预，我好像又回到日伪时期了。”
       李秋田苦笑：“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黄超大怒：“我现在不会说好听的，我只问你是什么意见?是接受汉顿的条件，把市长的位置交给袁明达，还是怎么样?”
       李秋田也火了：“黄超，我是跟你谈工作，你不要意气用事。”
       黄超也火了：“李副省长，我从不会意气用事。”
       李秋田跟黄超是同学。两个人私人关系极好，谁也没有料到他们两个人会在汉顿这个问题上吵翻了。
       李秋田摆摆手说：“老黄，你正在生病，我不跟你吵，我说过我同意他当选了吗?不是还没有选举嘛。”
       黄超冷笑：“你没说，可你舍得这五亿美元的投资吗?”
       李秋田苦笑：“老黄，说实话，这五亿美元让人动心啊，我们也许真是穷怕了，想钱想疯了。”
       黄超一脸凄然：“你总算讲了实话，也就是说汉顿拿来五亿美元就可以逼得市政府换班了，如果他拿来五十亿美元呢?是不是……算了，不说了，没意思的。”
       李秋田摇头：“你说得严重了嘛。”
       黄超盯着李秋田：“如果你们答应汉顿的要求，我就越级上告。”
       李秋田叹口气：“老黄，还没有到这一步嘛。”
       黄超的秘书叫庚岂非，他是我大哥的好朋友，他是黄超跟李秋田吵架时的见证人，想来大哥想竞选市长加上汉顿先生又来搀和这件事把黄超激怒了。
       那天刚刚从黄超的病房回来，薛剑诗打电话追我的稿子。
       我说：“二叔不是说不写了吗?”
       薛剑诗口气很硬地说：“不行，这篇文章一定要见报。袁先生太感情用事了，我们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我说：“那你跟我二叔说说吧，也许他能听你的。现在惟一能说动他的，也许就是你了。我等你电话，现在我就写稿子。”我放了电话。
       ‘
       过了一个小时的样子，薛剑诗打来电话，声音挺涩：“稿子不要写了。”
       我愣了一下：“薛总……”
       薛剑诗长叹一声：“当断不断，坐失良机，妇人之仁啊!”
       我忙说：“薛总，您不要太难过了，我大哥当不当市长我看无关紧要的，现在已经人世了，我想我大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实业家的。”
       薛剑诗苦笑道：“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说：“至少我二叔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实业家吧!”
       薛剑诗又长叹一声，似乎有很多话要讲。
       我呆呆地等着他说话。我总感觉薛剑诗生不逢时，他应该是一个很合格的策土；换句话说，他应该是一个政客。
       薛剑诗真应该离开二叔。我常常想，如果薛剑诗离开二叔，二叔可能会少去许多无端的欲望，可是薛剑诗离得开吗?
       我心绪复杂地拿着电话。我总感觉薛剑诗是一个非常忧郁的人，我不知道他会对我说些什么。
       薛剑诗忧虑什么呢?
       我很想听薛剑诗说些什么，可是他突然把电话挂了。
       白芸打来电话，说二叔让我去一趟。十分钟后，车在报社门口接我。我放下电话，小许正在旁边看我。小许冷笑道：“我看你还是辞职去你那个富翁叔叔那里算了，何苦还在报社挣这一壶醋钱啊?”
       我笑道：“我不是割舍不下与同志们的感情嘛!”小许说：“你大概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
       我笑道：“六月天穿棉袄，多情反被无情恼。”就走出来。我感觉我已经有点喜欢上小许了。如果二叔没有同许副书记闹翻，或许我同她之间还有戏呢。
       一辆奔驰开过来，停下，是白芸开的车。我坐上去，笑道：“白小姐亲自出马，怕是有重大事情吧?”
       白芸没理我，开车就走。
       我笑道：“开口说句话嘛，闷着多难受啊!”
       白芸笑道：“你干吗不辞职，还在这个破报社干什么啊?”
       我忍不住笑了：“怎么女人都这么看啊，我真得认真考虑考虑了。”
       白芸问：“还有哪个女人啊?”
       我摇头笑道：“无可奉告。”
       白芸道：“你还真拿自己当碟子菜啊?”
       我不想再跟她逗嘴了，就问：“我二叔找我什么事啊?”
       白芸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许行又找事呢，关于你大哥的事。”
       二叔正在客厅里跟大哥说话。汉顿先生也在，我刚刚坐下，二叔就让大哥把一叠材料给我。我看了半截，就吓了一跳，材料是告我大哥的。这件事我以前有过耳闻，那是大哥在中学当教师的时候，一个名叫张娜的女学生早熟，总给大哥写情书—类的信。后来张娜怀孕了，家长又打又骂，学校也找大哥了解情况，看样子学校和家长都盯上了大哥。但大哥否认这件事，张娜也没有往大哥身上推。事情闹了一阵子就过去了。现在张娜突然自杀了，张娜的父母告状，说张娜是被大哥诱奸了，张娜想不开自杀了。证据之一，就是在张娜身上发现了蓝天公司的停车 证。材料后边是一个调查报告。
       二叔问我：“知道这个报告是谁写的吗?是报社吗?”
       我说：“看不出。这件事我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现在报社对我比较戒备。这份材料从哪弄来的?”
       二叔说：“许行给汉顿先生的。说可能一两天之内见报。”
       汉顿说：“我一直很担心，这种事情在我们法国，一定会招致竞选人的失败。袁先生，我先告辞，今天市府官员要陪我参观。”
       二叔起身送汉顿出去了。
       我看看薛剑诗。他抽着烟，一声不响。在屋里走来走去。
       二叔回来，坐下，看着大哥：“明达，告诉我，你要说实话。这事是不是你干的。说实话。”
       大哥脸色涨红了：“二叔，我真的与这个女孩子没有关系。”
       薛剑诗摆摆手：“袁先生，这件事跟明达有没有关系已经无关紧要，现在是有人要与我们作对。现在是要弄一弄许行。我记得许行的内弟是不是在李英杰的公司做事?”
       二叔点头：“是的。”
       薛剑诗笑了：“好。小白，你打电话请李英杰来，就说袁先生找他。”
       白芸起身去打电话。
       二叔看着薛剑诗：“你想怎么样弄许行?”
       薛剑诗思考着说：“我想还要扯上黄超。把他们绑在一起，黄超才不好为许行讲话。我知道您不想树敌太多，上次对黄超您已经错了一次，这一次我希望您不要再错。我承认黄超是一个很好的政府官员，但是现在黄超已经阻碍了我们，我们必须搬掉他才行。”
       二叔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想了想说：“那这个女孩子的父母告状的事怎么办?”
       薛剑诗道：“一定有人在后边当孔明。我马上查清这件事。”他转身对大哥道：“明达，一两天之内法院不会传讯你。一旦找你，你态度一定要好，要一口否认。一切事情都要否认。连张娜跟你通过电话的事情都要否认。”
       大哥茫然地点点头。薛剑诗笑了：“你不要这样沮丧。你还要在一切传媒中露面。好了。你和小明先去吧。我想李英杰马上就要到了。我和袁先生要跟他谈一些事情。”
       我和大哥走出二叔的院子的时候，看到李英杰那胖胖的身子从那辆林肯车上下来。他见到大哥就笑：“袁总，这些日子电视上可风光了。”大哥笑笑：“李总好。”李英杰朝我点头笑笑，就进了楼。
       我和大哥上了车。我笑道：“李英杰现在越来越横了啊。”
       李英杰是东北人，据说他嗜赌，在家乡背了一身赌债，逃债到了山西，先是在一个煤矿上做苦力，他能说会道，就给一个私人矿主当了跟包，又跟矿主的老婆眉来眼去搭上了。后来矿主被人打死了(传说是李英杰找人下的手)，李英杰就娶了那矿主的老婆当了矿主，很快就发了横财。再后来就当了县里的劳动模范，又当了县里的企业局长，又当了副县长。据说东北的债主们听说他发了财，聚齐了跑到山西跟他要账，被他摔在桌上的一把把的票子吓得懵了。钱也不要了，就在他手下混开了事。按说他混到这个份儿上就应该不乱来了，可他还是吃了亏，吃亏吃在他好色上。他勾搭了县委书记的女儿，县委书记大怒，李英杰狠狠放了放血，才免了大祸。可那地方他呆不下去了，他就托人活动调到了A市，当了企业局副局长。可他只干了一个多月就干不下去了，又做开了服装买卖。也许是该他走财运，他的服装买卖越干越大，把二叔的蓝天服装公司给挤得利润大减。李英杰很是牛了，也不把二叔放在眼里了。二叔只是笑，并不在意。天晓得，还想着跟二叔斗斗富的李英杰，却在一夜之间，对二叔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那是李英杰在离了第十二次婚之后，他又搞上了一个市群艺馆的舞蹈演员。那个演员有男朋
       友，也许被李英杰的钱弄得眼红了，就含含糊糊地同意了。搞来搞去，那个女演员嫌李英杰没层次，又不同意了。李英杰气急败坏，把那个演员灌了混进药的饮料弄睡了就强奸了。那演员醒过来之后就告了李英杰。李英杰不在乎，不就是玩了个妞儿吗大不了赔几个钱就算了。谁知道法院传了他几次，据说还要判他。他真有点怕了，通过人想私了，说给那演员三十万块钱的赔偿费。可那女的就是不肯私了。李英杰后来把钱加到一百万，对方还是不依。李英杰吓坏了，有人点拨他，让他去求袁家梁。李英杰感觉自己不好意思找袁家梁，可事到临头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进了门就跪下了，大骂自己是王八蛋。二叔却搀起他，笑呵呵地刊么事也没有，说这事他给办办。结果二叔派人跑了跑。那演员不告了。撤诉。听人说二叔只给了那演员一万块钱。李英杰发懵了，他私下说过多少次：“服了服了，袁爷的一万块钱硬比我那一百万好使哩。”后来他跟二叔喝酒，二叔醉眼蒙蒙地告诉他，他并没有花一万块钱，其实他只花了五千块钱就把这件事打发了。李英杰更是佩服得五饲投地了。
       我对这件事一直有怀疑，我认为这事从始至终都是二叔的圈套。
       市报星期刊的一版，把大哥和张娜的事见报了。署名是张一。大概是仗义执言的意思。编辑部里都回避同我谈这件事。小许也回避。但我从那文章的语言风格上能看出这是小许的文笔。
       我坐在编辑部，看着对面的小许：“那篇关于我大哥的文章你看了吗?”
       小许装傻地笑道：“哪篇文章?”
       “张一的文章。”
       “看了，你认为怎么样?”她把球踢过来了。
       “不怎么样。事情没有结果，就这样搞有点别的味道了。”
       “大概当事人是你大哥吧?而且又是法国人推荐当市长的人选。你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可我就是生气，怎么现在有点钱的人总要干欺男霸女的事呢。”小许有些激愤起来了。
       我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哈哈笑了：“看来你对这个法国人格外反感了?”
       传达室的小齐走进来，扔给小许一个纸包：“小许，有人送钱给你，说是你爸那一份。好家伙，人家说一万块。你爸做什么买卖呢?现在当市长也做生意啊?”小齐说完转身就走了。她跟小许一向不对付。看起来送钱的人也摸清了这情况。
       我笑道：“好。许市长也有第二职业呢。”
       小许跳起来，把钱包好。抄起电话，拨通了：“爸，我是毛毛，我问你……”
       我不便再听，起身走出来。我明白，二叔开始行动了。我看到走廊里小齐正在跟几个编辑低低的声音在说什么。我知道他们正在议论许行。
       大哥呼我。说大姐请他和我吃饭。我问大哥报上的文章他见到了没有，大哥说他看报了，今天法院的传票也到了。我问他想到结果没有?他说薛剑诗已经安排了，不会有事的。
       我大概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大姐了。到了大姐家里，运生也在，这家伙又黑又瘦。好像刚刚放出来似的。我笑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大姐笑道：“运生刚刚从南方回来，做药材生意呢。”运生朝我笑笑。我问：“赚了多少?”我想问问他用那八十万都干了些什么。运生摆摆手：“败军之将不谈勇。赔了。我吓了一跳，赔了，那八十万该怎么办啊!运生看出我脸上变色了，他低声笑
       道：“放心，我也就是下个月就连本带息还给你。”
       正说着，大哥就进来了。进门就哈哈笑：“运生。都说你赚大钱了。”
       运生笑道：“我赚钱也不如大哥当市长来劲啊。”
       大哥忙说：“我可没敢想，是二叔非要那样干。”
       运生大笑：“我爸那人就是有了几个钱就天天胡思乱想。”
       大姐忙说：“行了行了，二叔也是好意。”
       保姆就端上菜来了。五粮液也开了瓶。大家就开始喝。
       运生喝了几杯，就说：“你们知道吗?蔡老黑给抓起来了。”
       我吓了一跳，蔡老黑前些日子还来找二叔谈什么大买卖呢。再说，他也算是一方名人了，抓他?怎么市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啊。我看看大哥。
       大哥点点头：“是。我也听说了，老黑叔闹得太不像话了。也是有人整他。”
       大哥就讲了蔡老黑的事。蔡老黑当了几年的镇长，就把一个镇的企业搞成了一个联合公司，还闹了一个亿元镇。闹得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呼呼地刮风似的来。但蔡老黑当了几年镇长，跟几个副手都弄不到一起，就把自己的亲戚都调到了镇上，把别的干部都挤走了。好多人已经告状告了好几年了，可是市里有人压着。今年开春，他把一个企业的厂长叫到办公室训话，那厂长平常就不怎么听话(据说也有根子)，两个人吵起来，蔡老黑就喊人把那厂长绑了，弄到一间屋子里去打。打到半夜给打死了。结果，人家就告状。市公安局的人去调查，都让蔡老黑给轰出来了。省里派了武警进驻，才开始调查。前天把蔡老黑拘留了。大哥说，这几年，光让蔡老黑强奸的妇女，就有一百多。
       大姐骂开了：“这不成了恶霸了吗?”
       运生苦笑：“其实我爸跟蔡老黑也差不多。”
       大哥不高兴了：“运生，你别这么乱说。”
       运生笑：“其实你们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你们也就是嘴上不承认。我爸从根上讲，就是一个发了财的土财主。有几个钱还想让大哥当市长。这不是开玩笑吗?其实是他想当市长。”运生好像喝多了。；脸红红的高声嚷嚷着。
       我没说话，可我感觉运生讲的都很人理。
       大哥说有事，先走了。我看出他不高兴了。我明白，大哥很喜欢二叔给他设计的这条路。
       我送大哥出来，问他那女孩子的事怎么处理的。
       大哥笑道：“真没事了。”大哥很自信地开车走了。
       几天之后大哥才告诉我，张娜的事，二叔找人去顶了雷。二叔共有二十多个随从，这些人大都是些会功夫的小伙子。大哥当了总经理之后，二叔给了他一个随从叫林铁民。
       那天，二叔请客，把林铁民请到家里来。林铁民不知道董事长找他干什么?二叔
       只是劝酒。喝过几杯酒，二叔好像不经意地问：“你知道华容道的故事吗?”
       林铁民点点头，说：“看过电视剧。关羽挺重义气，把曹操放了。”
       二叔摇摇头：“其实关羽放曹操是跟刘备商量好的。杀了曹操，接回汉献帝，那刘备只能当皇叔，留下曹操废掉汉献帝，刘备才能当皇上啊。关羽是为他大哥顶雷啊，才落下千古的责备啊。”
       林铁民愣了愣：“董事长看得深刻。”
       二叔笑笑：“妄说妄说。”
       又喝了几杯，二叔说：“现在有人陷害明达，可明达一时又没有脱身的办法。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就要破坏明达的形象。其实明达如果不想当这个市长，他也敢接过这个官司。”二叔停住话，看着林铁民。
       林铁民起身干了一杯酒：“袁爷，我跟了您多年，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吧。”
       二叔笑道：“如此最好。我想说什么其实你也听明白了吧?”
       林铁民点点头：“我别的没有什么，我父亲死得早，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还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妹妹，还求袁爷关照。”
       二叔点点头。薛剑诗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郑重地说：“铁民，你走你的。你的母亲和妹妹，就是我薛剑诗的母亲和妹妹。”
       林铁民握住薛剑诗的手：“谢谢薛先生了。”
       薛剑诗眼泪就流出来了：“好，铁民，你跟我来。我与你细细讲讲这件事。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第二天，林铁民去公安局自首，林铁民给公安局的供词讲，他跟张娜谈恋爱，发生过性关系，后来他不想再继续这种关系，张娜就自杀了。
       当天晚上，市电视台报道了林铁民自首的消息。
       早上一进办公室，小齐就跟进来了，她悄声对我说：“知道吗?今天又有人送来一份钱。我看许书记也做买卖呢。听人讲，举报中心接到了举报，说是小许的舅舅……”
       小许走进来。小齐笑笑，转身走了。
       小许看看我：“小齐又来传什么闲话呢?”
       我笑道：“怎么叫闲话?你听到了?”
       小许冷笑一声：“不就是那些谣言吗?
       我知道你们讲什么?不就是讲我父亲做生意，我舅舅被举报了吗?”
       我摇摇头：“你干什么要对我讲这些，我没兴趣听。”
       小许笑道：“你对什么有兴趣?”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盯着我。
       李主任走进来，嚷嚷道：“王向杰和林瑞琪住院了。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小许问：“怎么了?李主任，王向杰怎么了?”
       李主任说：“昨天晚上，王向杰和林瑞琪在四海饭店跟几个痞子发生了冲突，两个人都被打了。王向杰被打成脑震荡了。林瑞琪被捅了几刀，现在还昏迷着呢。”
       我松了一口气：“抓住了吗?”
       李主任摆摆手：“公安局正在抓，我看也够饯，这种事好像都有人安排好了，不然这帮痞子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打架呢?我觉得背景挺深的。”
       我笑着看看小许：“小流氓扎了副省长的老丈人，公安局还不得炸了啊?”
       小许看着我：“林瑞琪和王向杰怕是有什么仇人吧?”
       我也看着小许硬硬地说：“是啊。怕是这两个人被人家当枪使了还不知道呢。”
       李主任看看我们两个，纳闷地问：“你们两个是怎么了?最近都跟吃了炸药似的?”
       我的呼机响了。我看了看，转身走出来，到别的屋回了个电话。接电话的竟是袁小五。袁小五粗大的嗓门在电话里嚷：“小明弟弟啊，你快点过来，我在海鲜城等你。”我答应一声，就放下电话。放下电话我又有点愣，袁小五找我干什么?
       袁小五是我们老家的首富。我们老家这几年闹腾得挺凶。地几乎征完了，用卖地的钱开了许多工厂。袁小五手底下有好几个企业，他常常到二叔这里来。去年在市里也开了两家公司。
       我到了海鲜城。就袁小五一个人等我。他常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女秘书也不在。我就乐了：“五哥，你来干什么啊?”
       袁小五笑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找你大哥，可你大哥不见我。”
       我笑道：“我大哥的架子可没这么大，是不是你坑了他，他生你的气呢。”
       袁小五笑道：“他不是要竞选市长吗?”
       我笑了，怎么这消息都传到老家去了。
       袁小五点了一桌子菜，把门关紧，悄声对我说：“小明弟弟，我把王向杰和那个林瑞琪送进了医院。”
       我吓了一跳：“怎么，真的是你们干的。”
       袁小五笑道：“这两个王八蛋给咱们二叔挡路。”接着，他把怎么收拾王向杰和林瑞琪的事情跟我讲了一遍。
       我忙拦住他的话头：“行了行了，咱们喝酒吧。”
       终于，我把喝得大醉的袁小五送到宾馆，就忙去了二叔那里。二叔正在跟大哥说话。我跟他们讲了袁小五的事。二叔突然恼了：“这个混蛋，怎么还没走。非让公安局抓起来才好?”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林瑞琪和王向杰的事是二叔指使袁小五千的。
       大哥脸色变了：“小五子住在哪儿了?”
       我告诉了小五住的地方。大哥忙着走了。
       白芸走进来：“董事长，许行电话找您。”白芸看了我一眼。我笑笑。
       二叔起身去接电话。我和白芸就坐在屋子里。我突然有了一种情绪，我走过去，抓住了白芸的手。白芸似乎紧张了一下，她看看我，笑了：“你还是个偷儿啊?”我刚刚要开句玩笑，白芸猛地推开了我。
       二叔脸色阴阴地走进来，看看我和白芸：“明天中午许行请客。是私人请客。我看你们两个跟我去一趟吧。”
       我纳闷：“许行?他请你们客?我感觉他现在恨不得想杀了您。”
       二叔阴阴地笑了：“咱们去看看再说。”
       白芸笑道：“我猜他可能是要跟董事长化解一下吧。”
       第二天中午，我们去了宴园楼。这是本市最大的一个饭店，是原来市政府招待处改造的。改造后承包给了一家企业。后来这家企业不做了，又由市委一个退下来的老同志承包了。
       我没想到在楼下碰到小许。
       小许看看我：“你们上去吧，我父亲在上边等着呢。”
       我笑道：“你晚上去哪儿吃，在一起吃吧。”
       小许凄然一笑：“你肯陪我吃饭吗?”
       我和二叔白芸上了电梯。
       二叔笑：“刚刚那个是许行的女儿吧。”
       白芸笑道：“长得真漂亮。”
       我笑道：“不及白小姐漂亮。”
       白芸瞪了我一眼。
       我们走进了雅间。许行正等在里边。他站起来朝我们笑笑。二叔也笑笑，两个人很亲热地握握手。简直看不出他们心里已经恨得滴血了。
       许行喊了一桌子莱。
       二叔笑道：“许市长今天是不是公款请客?”
       许行摇头：“我今天准备动用我四个月的薪水。”
       二叔脸上露出几许滑稽的表情。
       几杯酒过后，许行笑道：“袁先生，我今天找您是想对您讲一句话，您不要再逼我了。”
       二叔怔了一下，哈哈笑了：“老许呀，我们可是朋友啊，你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啊。我怎么会逼你呢。我能逼动你吗?你是什么，正正经经的国家干部。我呢，一个个体户。你说到哪儿去了啊?”
       许行苦笑笑：“你看，你又在不讲实话了。”
       二叔没有再说，他看着许行。
       许行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似乎心里很不平静。他抬起头看看我们，二叔朝我们说：“你们出去。”
       许行摆摆手：“不用，其实你们听一听也很好。”
       我不知道许行想干什么，看看二叔，二叔没有再让我们出去的意思。我坐下了，看着许行。
       许行说：“袁先生，我今天想跟您说几句心里话。我们认识二十年了吧，我记得当年我还是在厂子里当技术员时认识的您呢。”
       二叔笑笑：“是啊，时间真是快啊，转眼咱们都快老了。”
       许行点点头：“您说得是，所以我觉得有时活着很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真的。”许行看着二叔，我看出许行现在的目光很真诚。他想说什么呢?
       许行接着说：“袁先生，我现在真的不再想当这个市长了。您听我说，开始我还是很恨您的，现在我平静了。其实您也是对的。您想让您的侄子当这个市长，很好，其实我对袁明达同志没有意见。”
       许行端起杯子，深深喝了一口酒。我很惊讶，我没见过许行这样大口地喝酒。他身体不太好，平常很注意的。
       二叔很认真地听着。
       许行喝完这杯酒，突然笑了：“我明天就休息了。真的，您大可不必再拿我当对手了。”
       二叔怔怔地看着许行。
       这时，二叔的电话响了。
       二叔看看许行，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二叔接了电话，脸色大变，他呼地站起身，声音都颤了：“什么时间，现在什么地方，我马上到。”
       许行看看二叔：“袁先生，出了什么事情?”
       二叔脸色苍白地说：“许书记，实在对不起，我要马上走。”
       我们匆匆跟着二叔下楼。雅间里只剩下了发呆的许行。
       薛剑诗死了。
       我的笔写到这里时仍十分难受。
       薛剑诗死得意外。他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一年后查明，那辆大卡车是朝着二叔去的。这一切都是林瑞琪手下干的事情。但是，当时只是按照交通事故处理了。
       蓝天公司两千多名员工为薛剑诗送行。追悼会在市殡仪馆开的。省委几个领导和市政府市政协的几个领导都送了花圈。花圈排出去一公里多。场面是很大的了。
       薛剑诗的妹妹从北京赶来了。那是一个 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完全被这个打击弄懵了。她喃喃地说，她从不知道哥哥是在做什么。她说，父亲是一个老研究员，一直希望薛剑诗埋头学问，可是哥哥却下海了。父亲一怒之下，跟儿子断绝了来往。全家一直认为薛剑诗在做小本生意，不知道他在蓝天公司做事情。
       火化前，一直默默无语的二叔再也把持不住了，他扑到了薛剑诗身上，放声大哭了。公司的职工悲声大放。这场面，使来宾们莫不落泪。小许流着泪伏在我的肩上说：“人活到这个份儿上，值了。”
       值了?薛剑诗值吗?
       但是，薛剑诗的死改变了蓝天公司的发展方向。
       追悼会的第三天，白芸打电话找我，说二叔约我到望湖楼吃饭，有事情商量。
       我到了望湖楼预定的雅间，发现大哥先到了，一个人呆在那里。大哥正在透过窗子看街道。
       楼上很清静，窗外是望湖。天上落着细雨，我的心情很低暗。我知道我还没有从薛剑诗死的情绪里摆脱出来。
       我们两人相对枯坐。我想起一件事，就说了薛剑诗生前托我找二叔谈他买房子的事情。
       大哥苦笑：“那是薛剑诗的幌子啊。”
       我不懂。
       大哥长叹一声：“薛剑诗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你想想看，他的农贸总公司，占据着蓝天公司的总资产的近一半，二叔能对薛剑诗完全放心吗?薛剑诗是聪明绝顶的一个人，他提出这种请求，是为了让二叔相信，他也是一个俗人，也常常惦记着自己的一些小事，不无贪欲，二叔不就放心多了吗?”
       我点点头，明白了，薛剑诗显然把功高震主的道理弄得透彻了。他一直极为小心地处理着与二叔的关系，想方设法避开与二叔之间可能发生的猜忌和矛盾。他让我对二叔提出想挪用公司的款项买房子的要求，实在是煞费苦心啊。也实在是让人可佩可叹啊。
       二叔和白芸来了，我想不到的是秀芬也来了。大哥似乎也不明白二叔今天请客的意思是什么。二叔说：“没别人了，就我们几个。我想说几句话。”大家坐下，白芸和秀芬坐在二叔的左右。
       二叔哈哈笑着，一个劲让服务员推荐特色菜。我看得出二叔在掩饰他的情绪。
       点了一桌子的莱，二叔依次跟我们喝酒。
       酒过三巡，二叔对白芸说：“其实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我和大哥都愣住了。我不明白二叔为什么会当着我们的面讲这件事。
       白芸突然握住了二叔的手，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湿的了。我看得很尴尬，想走出去。
       二叔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他摆摆手说：“小明，你坐下。”
       二叔看着白芸说：“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可是不可能啊。”
       白芸呆住了。
       二叔喊了一声：“秀芬。”
       秀芬应了一声，就站起身来。
       二叔说：“你坐下。”
       秀芬坐下了，看着二叔。
       二叔说：“秀芬，你跟我结婚吧!”
       秀芬愣了一下，浅浅地笑了笑：“先生，您莫要取笑我了。”
       二叔笑道：“我已经在乡下买好了房子，我们一起去住。你先回去收拾一下。”
       秀芬似乎被二叔这个决定搞得蒙了头。她走出门去的时候，还百思不解地回头望了二叔一眼。
       白芸惊讶地看着二叔，也许她根本不会想到二叔会有跟秀芬结婚的念头。
       二叔说：“白芸啊，谢谢你这些年帮助我。但是我不能娶你，我们之间相差太多了。”
       白芸突然落下泪来。
       我心中一颤，我此时才明白，白芸的确对我二叔动了真情。这是掩饰不住的。二叔摆摆手：“白芸，你走吧。我跟我的两个侄子还有话说。”
       白芸流着泪走出去了。
       二叔看着我和大哥，他长叹一声：“我真是累了。干了这么些年，我想休息一下了。明达啊，我决定把公司彻底交给你了。你把运生找回来，小明也从报社辞职来公司吧。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几个捆绑起来一起干吧!”
       大哥结结巴巴地说：“二叔，这，这……”
       二叔摆摆手：“你们不要再劝我了，我也许真是一个过时的人物了。薛剑诗这样说过我的，他没说错。”他深深地喝了一口酒。他的眼睛有些红了，他看着我和大哥：“记住；蓝天公司今后就是你们的了，蓝天公司没有了袁家梁，也没有了薛剑诗。你们弟兄几个相互搀扶着向前走吧。风急浪大，当心点就是了。你们兄弟二人把这杯酒倒满，干了。”
       大哥和我倒满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二叔也一饮而尽，他望我们，突然哈哈笑了。
       二叔笑得满脸是泪。
       二叔真的搬到乡下去住了。大哥搬进了二叔留下的那座别墅。
       二叔的身影从A市消失了。
       责任编辑空山
       题字邬鸿恩题图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