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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山色]近睹塞尔文峰
作者:郭宏安

《十月》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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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尔文峰地处瓦莱州,挺立于玫瑰山脉的西端,南坡属意大利,海拔4478米,虽不是瑞士最高,却是瑞士最有名的山峰。“塞尔文峰”是法文的叫法,德文则叫做“马特霍恩”,当地人目为“神山”。据说,“马特霍恩”听起来比“塞尔文峰”更阴沉,更忧郁,更能激起有关死亡的回忆。
       我和妻子从洛桑乘火车,沿莱蒙湖,经蒙特勒,向东南进入罗讷河谷地。谷地很宽阔,双目所及,到处是碧绿的庄稼和金黄的油菜花,成群的牛羊在点缀着黄色野花的草地上倘样,不时还有整洁的小楼和尖顶的教堂在眼前掠过,高大的树木守护在河的两岸,罗讷河从火车的右侧迎面流去,水势汹涌。河的那一面很远的地方,是起伏的阿尔卑斯群山。山上长满了树木,看上去郁郁葱葱的,间或有几栋木头房子,散布在平缓的山坡上,山坡上则绿草如茵。偶尔可以看见汽车在山间驶过,时隐时现。火车的左侧离山很近,也属阿尔卑斯山脉,到了圣莫里斯的时候,可以看到著名的魔鬼山,山下有一小镇,叫做德尔博朗斯,曾经重创于十八世纪初的一次地震,至今仍到处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夏尔一斐迪地·拉缪曾经以此为题材写过一部小说,题目就叫《德尔博朗斯》,对魔鬼山的神秘和恐怖有令人毛骨惊然的描写。两边的山上,偶尔可以见到巍峨的古堡,说明人类很早就在这里留下了足迹。过了圣莫里斯,谷地突然变窄,不久就随着罗讷河在马尔蒂尼拐弯,铁路向东延伸,直到布里格,再向东北拐去。从马尔蒂尼到布里格,风光为之一变。
       火车从马尔蒂尼开出,路两旁的山明显地近了,也高了,但是阳光充足,由冰川融化而来的水也丰沛,葡萄长得茂盛,山坡上有很好的草场。随着火车的行进,渐次有一条条平行的山谷掠过,山谷中有壁立千尺的悬崖、挂于其上的细细的白练和风光秀丽的小村镇。有的山谷曾是兵家必争之地,例如距马尔蒂尼不远的昂特蒙山谷。公元前218年,迦太基人汉尼拔率领他的象队从昂特蒙山谷穿越阿尔卑斯山,直到罗马的大门口。罗马人明白了他的意图,赶紧修筑了一条从意大利的奥斯特到马尔蒂尼的道路。在中世纪,大批的朝圣者取道这条山谷前往意大利,在10世纪,圣徒贝尔纳就在大圣贝尔纳山口修建了一座修道院和一座招待所,有一种犬因救护迷失在大山中的人而著名,经过几百年的培育,自17世纪起被命名为贝尔纳犬。1800年,拿破仑就是通过昂特蒙山谷翻越大圣贝尔纳山口而打进意大利的。今天的旅游者若想通过昂特蒙山谷进入意大利的话,可以开车沿高速公路直达大圣贝尔纳山口,钻进长达5826米的高速隧道,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意大利了。火车经过萨雍小镇的时候,隐约可以望见小山上有一座望之森然的塔楼和一片令人肃然的废墟,可知此处是古代一个军事重镇。城堡俯视着大片的、高低不平的葡萄园,瓦莱州是瑞士最重要的葡萄产区,五、六月份,正是葡萄返青变绿的时候,山坡上一块一块的,直如碧绿的毯子一般。再往前走,就是瓦莱州的首府西永了。
       西永是一座古城,建在一片丘陵的脚下,火车经过的时候,可以看到许多的教堂,原来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基督教已经在此地生根了,这里成为一个强有力的主教的驻在地。第一个主教府建于公元4世纪,据说今日西永仍然是宗教活动的一个中心。建在一座小山上的瓦莱尔圣母院里,据说有一座14世纪的、也是最古老的管风琴,至今还能用。圣母院筑有防御工事,始建于公元12世纪初年,在行进中的火车上可以看到它那塔楼上的雉堞和已经毁弃的围墙。往北,有一片废墟,原是西永主教的住所,1788年毁于大火,不过还可看出当时的规模。西永有居民25000人,是一座风光绮丽的小城。二十年前,我曾经游览过这座小城,如今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参观过市政厅,那是一座砖红色的三层小楼,挤在一片三、四层的房子中间,楼上的大钟安装于1668年,不但指示着每天的时辰,还指示着黄道十二宫、月亮的位置和星期。我记得聆听过一位副市长介绍西永的发展远景,他的话流露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这位副市长是一位工程师,担任副市长完全是出于义务和对家乡的热爱。据他说,市里的负责人只有市长一人是专职的,其余的全是兼职的,每星期有一、两天到市里上班。如今我乘火车经过西永,什么西永的远景都忘了,对于城市的景物,也只剩下依稀惘然的回忆了。
       西永往南,正对着埃雷芒斯山谷,陡峭的悬崖上到处是冰川留下的痕迹。山谷的深处,有一个迪克斯湖,湖上的拦水坝高达282米,这大迪克斯水坝乃是世纪上最高的水坝之一,修建这座水坝仅水泥就用了6百万立方来。过了西永,有一条山谷叫做埃朗山谷,其入口处是一些由多孔冰渍物形成的巨大的山石,状若白蚁冢,远处可见海拔4357米的白牙峰的雪冠。这条山谷几十年前还与世隔绝,如今旅游虽然无孔不入,可是居民仍保留着古老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女人的服装可以上溯至16世纪,包括一条裙子,长袖短襟的马甲,红白两色的围巾和一顶草帽,草帽的边上饰有呢绒,直翻到耳朵,帽子的顶部则是阶梯状迭起的带子。她们不仅在星期天和节日期间穿这种衣服,而且在田间劳动的时候也用它来抵御阳光的曝晒和寒冷的侵袭。在田里工作的大多是妇女,男人多到工地或工厂去了。高山放牧的节日,则有斗牛比赛,参加比赛的奶牛是一种埃朗特产的奶牛,特别好斗。当地居民说一种普罗旺斯方言,据说这种方言的使用仅止于瓦莱州的几条山谷。
       过了埃朗山谷,就是小城西埃尔了。小城的历史可称久远,远在青铜时代就有人居住。以西埃尔为界,往西是法语区,往东是德语区。小城是瑞士日照时间最长的地区之一,如今是瓦莱州的工业重镇和水果贸易中心。威多姆城堡建于15世纪,圣卡特琳娜教堂建于1649年,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曾经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七年的穆佐塔楼,都是可以一看的建筑。塔楼原是一座小城堡,17—19世纪成为旅馆,现在是市政厅的所在地。紧接着西埃尔,是一条相当宽阔的山谷,叫做阿尼维尔山谷,其最古老的房屋大概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小小的村子,几十栋木头房子,木头被太阳晒得发黑。纯净的空气、树木的清香和花草繁盛的高山牧场,极富田园风味,每年都吸引了大批游客。有的市镇,街道狭窄曲折,铺着方石,两旁的房屋挨得很近,颇类我国嘉定的朱家角,不过没有经商的店铺,亦绝少行人。有的只是游客,前来体味小镇的宁静。家家窗前皆摆满了鲜花,如绣球、天竺葵之类,有的栽在木头箱子里,有的就植于藤条编的篮子里,给古镇凭添了不少生气。火车经过的地方有一小村,叫拉罗涅,村中圣罗曼教堂中有著名的壁画《最后的审判》,作于1512年,教堂旁边的公墓里埋葬着里尔克,他是1926年12月29日逝世的。
       两个小时之后,火车到了维也日,继续开到布里格,或更远的地方,我们则换乘另一列,向南进入维也日山谷,直开到泽尔马特。前往滑雪、观看或攀登塞尔文峰的旅游者,大多须在维也日或举什弃汽车而登火车,在泽尔马特安营扎寨。维也日也颇有可观者,首先是全城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对比,居民聚居地有不少高大的建筑,而工业区则有很多现代化的工厂,城市的南面则是有着八座4000米以上高峰的雄伟的米沙贝尔山脉。十二世纪,维也日接受西永主教的统治,1388年,它曾经勇敢地抵抗过萨瓦人,1799年,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法国人洗劫了它。自始至终,维也日都是维也日山谷的一个大市场,如今它更成了一个广大地区的中心。维也日还出了一位当代名人,即当今的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据说这里有欧洲最高的葡萄园,生产一种叫做“黑达”的葡萄酒,远近闻名。
       从维也日到泽尔马特的铁路,修建于1891年,在促进泽尔马特山谷的旅游方面起了巨大的作用。不过在此之前,泽尔马特已经成为前往冰川和大山的出发地,一年四季都热闹非凡。泰奥菲尔·戈蒂耶曾来此地游览,写下《勃朗峰》和《塞尔文峰》两篇文章,记述了他在大山中的见闻和观感,时在18邱年。他乘马车或骡子,深入谷地,仿佛进入一个原始的蛮荒之地,经历了一次面对死亡和危难的冒险。他说:“尽管理智不同意,但是人和大山之间的斗争还是高贵的、充满诗意的。”大山代表着“大地表皮的粗糙”,是一种广阔的、野性十足的建筑物,带有万物起源时的神秘,以它混沌的外表引起人们一种“神圣的恐怖”的感觉。大山是一个自足的世纪,人们的认识无奈它何。它说着一种“花岗岩的语言”,天与地、梦幻的诗与事实的观察,通过这种语言合而为一。“山是美的,因为它仿佛把天空的蔚蓝给了大地,在现实的后面加上了诗的背景。”大山,在戈蒂耶的眼中,是一首诗,人在其中寄托了沉思、欲望和想象力。
       戈蒂耶曾经对年轻的波德莱尔说:“一个作家如果不是什么都能表达,如果一个像月亮上的石头一样突如其来的、不论多么奇特、多么微妙、多么意外的思想弄得他手足无措,使他找不出材料来赋予它形体,那他就不是一个作家。”“不可表达之物是不存在的。”《塞尔文峰》证明了戈蒂耶不愧为真正的作家,语言在他手上成了一件驯服的工具,要圆则圆,要方则方,要色彩则五彩斑澜,要音响则官商角徵。看他一路走去,线条和形状的运动,色彩的变化,冷暖色调的交替,植物和裸露的岩石,阳光照在雪上的效果,峭壁、冰川和裂缝的呼应,总之是一山一水、一禽一兽、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历历如在目前。这也是真正的旅游者的心境和态度,或骑马,或步行,或奔跑,或攀登,所见所闻,无巨无细,一一形诸笔端,让人读起来兴味盎然,一点儿不觉得疲倦。
       一百三十年之后,从维也日到泽尔马特,我与戈蒂耶走的是同一条路,只不过戈蒂耶坐的是马车,我坐的是火车。正是由于坐骑的不同,使我们的所见也自不同。戈蒂耶一行人,“天一破晓”,就骑在马上出发了,进入维也日山谷,他写道:“此时,阳光还没有照进来,夹在高山之间的小道,笼罩着一层透明而轻柔的阴影。紫色平缓的山坡上,是一片没有生气的绿色,露珠闪闪发光,如高墙般的山石似乎被一层广阔无垠的轻纱覆盖。淡蓝色的晨雾,如同轻烟一般,飘浮在山峰之间蜿蜒的沟壑之上。绵延不断的黑色山峰背后,是近于白色的珍珠色天空,正是水彩画家借以渲染最初在纸上面上几笔的那种色彩。太阳越升越高,那颤动的光辉令人想起费利西安·达维德的《日出》中的小提琴的声音。”看他把阳光被高山挡在外面时的山谷里面的景象描写得多么细腻生动,眼前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那一只鹅毛笔轻柔得仿佛怕挫破了纸一样:平缓的山坡是紫色的,绿色是没有生气的,淡蓝色的晨雾,黑色的山峰,近于白色的珍珠色的天空,太阳的升高带来的阳光的颤动,直如小提琴的声音……,光与色的变幻,冷与暖的色调,明与暗的过渡,一一化作文字,细细地浸润着读者的心田,激发着他的想象力,使他如身临其境般地获得了卧游之乐。我从维也日动身的时候,太阳已过中天,自然看不到戈蒂耶所描写的微明之际的山谷,再加上我坐的是火车,虽然是上坡,不能如平地疾驰而过,但也只能看见小屋、树木、牛羊、峭壁和大山,在灿烂的阳光下一一掠过。你看不到小屋的木头被太阳晒得发黑,你分辨不出树木和花草的种类。你听不见小溪由于受阻而发出低沉的喧嚣,你感受不到大山的恐怖和人类百折不回的征服高山或与高山亲近的努力。火车走得太快,什么东西部没有看清楚就过去了,连仔细地想一想都办不到。
       
       他还写道:“太阳终于超过山梁,把它温暖的光辉投射在山谷的一个坡面上,而另一个块面依然隐没在友蒙糜的淡蓝色阴影中。许多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景物,突然出现在阳光下面,有了某种戏剧性的变化。由于明暗的对比,悬崖的底层,深沟中细小的裂缝,陡峭的绝壁,山峰变幻无穷而奇特的形状,都清晰可见了。在这幅如此优美的图画中,还需加进去几道灿烂的阳光,气象万千的山谷在我们的脚下一览无遗。”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灿烂的阳光了,因此“突然出现”的乐趣自然是无从享受了。在火车上,你以为深沟、裂缝、绝壁、冰川和奇特的山峰,都一齐拥向你的眼前,没有明暗、冷暖等色调的变化。其实,这些一成不变的要素,其组合是有着无穷的变化的,各种线条、外表、地势、阳光与黑暗的转换,无时无刻不形成新的景观,使这座山与另外一座山迥然相异。它们的外貌和特点取决于一条山脊和一条曲线的走向,取决于极其微妙的或明或暗的色调,这些你都看不到,因为你不是迈开你的双腿在山中行走。当然,你也看不见在高空盘旋的鹰隼,听不见牛羊的鸣叫和鸟雀的啁啾。我们坐在火车里,我们和外面只隔着一块玻璃,但是这块玻璃却使我们感觉不到外面的凉热,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不能停下来仔细看看外面的风景。火车之迅速,使我们失去了多少乐趣啊!
       戈蒂耶坐的是马车,时近中午,他们才“远远地望见”“圣尼古拉的白色钟楼”,到泽尔马特还有一多半的路要走。不过,圣尼古拉海拔1116米,向南望去,山谷两侧,包围着泽尔马特的是近20座4000米以上的山峰,尽头处,与意大利接壤的边界上就耸立着玫瑰峰和塞尔文峰。戈蒂耶的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颠簸,数度涉过奔腾的小溪,走过一个又一个由小木屋组成的小村庄,他们在巍峨的群山之下痛感“人小如蚁、微乎其微”,同时也感到“没有任何艰难险阻能够阻挡人类生命前进的脚步”,从而明白了“为什么山里人与高山难舍难分”。戈蒂耶提到了许多地名和山名,其中有些,我们坐在火车里也能辨认出来,如斯达尔登、圣尼古拉、埃尔波里根、朗达和巴尔福林山、布吕纳格霍恩、魏斯霍恩、达什霍恩等。梅里美在他的小说《高龙巴》中说:“无名的风景是最乏味的。”诚哉斯言!一处风景,如果有了名字,或者你记住了它的名字,它就在你的记忆中有了清晰的轮廓,否则,那可能就是混沌一片。清晰,或者区别,正是风景最有味的地方。于是,你知道了,那些地方,可能130年过后,人口有所增加,规模有所扩大,面貌有所变化,可是那些山,130年的变化是肉眼不能察觉的,高度依旧,形状依旧,积雪依旧,大概只有山间的冰川或者延伸,或者退缩。这些山都非常雄伟,巴尔福林山海拔3796米,布吕纳格霍恩海拔3833米,魏斯霍恩海拔4505米,达什霍恩海拔4491米,山上一片白雪,太阳照在上面,发出耀眼的光亮。想到我和一位古人于130年前后同看一个地方、同观一座山峰,不由得一阵喜悦浮上心头。
       不过,我也感到一丝遗憾:想那戈蒂耶游瓦莱的阿尔卑斯山,或乘马车,或骑马,如能步行则更佳,满眼山石草木,满耳风声水声,看在眼里想在心上,悠悠渺渺,不知止于何处。这叫旅游。我则乘火车,如果乘飞机则更遭,眼前的景物一闪即过,耳畔的声音只是车轮滚过铁轨发出的隆隆声,冒险、沉思和想象力都给闷在小小的车厢里了。这也叫旅游吗?瑞士作家罗道尔夫·托卜费尔说,一个旅行家,不但要徒步,还要走“最长、最为艰险和最不平坦的路”,因为“一个以旅游为乐的人需要的是奇峰险隘,喜欢冒险和意外”。他们可以指望旅途中的神秘和意外给他们带来无穷的乐趣,也能够在艰苦的跋涉中体验胜利者的喜悦。我想起了一个美国人的话:“将阁下装进一个金属密封舱,然后以每小时600英里的速度,安全、准时送到目的地,对不起,这不是旅行,这是运输。”如今所谓“旅游”,不就是“运输”吗?旅游,就是旅而游之,没有过程,谈何旅游?古代人,包括不太远的近代人,靠的是两条腿,或四条腿,或是马车,一路走走看看,遇有风景特别美丽或文物特别繁盛的地方,则多住几天,尽情盘桓。现代人有了火车、汽车甚至飞机,风驰电掣般直扑目的地,风景美丽文物繁盛的地方不见了,被分割成若干个景点,尤嫌不足,还修建了不少宫呀城的假古迹!还有“三日游”、“五日游”,甚至“十日游”,到省外甚至到国外,“旅”有了,“游”却未必。我见过“赴欧十日游”的人,一个国家最多两天,只能看看若干景点,一个景点最多两个小时,而且有导游组织,一呼即走,毫无自由。同是旅游,古人追求的是见识,有“壮游”之说;今人追求的是舒适,有“休闲”之意,其间的区别不可以道里计。
       到了塔什,连汽车也不能走了,铁路则换成了齿轨铁路,就是在两条铁轨之上加上一条齿链,火车上也有一条齿链,两条齿链一合,像牙齿一样,一个咬着一个,以此带动火车前进。塔什海拔1450米,从这里一路上去,雪峰接连不断,转过梅戴尔霍恩,就看得见塞尔文峰了。山谷顿时宽敞,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在犬牙交错的山峰之上,塞尔文峰兀然挺立着它巨人般的身影。“这座拔地而起的高山大有刺破青天之势,呈现波浪起伏的线条无法使人准确估计它的真正高度。它的一边几乎是垂直的,那里存不住雪;另一边不那么陡峭,山坡上形成了片片积雪。它的尖锥形顶部使它非常像一个有人字墙的哥特教堂。塞尔文蜂本身呈现出掺杂着灰色和白色的淡蓝,由于太阳照在雾气上一片金光,山色空朦,其景色既雄伟又壮丽,超出人们的想象。”这是戈蒂耶初见塞尔文峰时对它的描绘,我认为这确是一个唯美主义的大师的手笔,对事物的外貌有着精确的观察,然后落实于精确的文字。我试图补充的是,塞尔文峰像一个瘦硬而巨大的金字塔,翘然、挺然于群峰之上,尖端的部分微微向左、向上倾斜,仿佛带着一种不屑的神情扭颈望着天空,显出一副睥睨一切、桀骜不驯的样子。
       在塞尔文峰的陪伴下,我们到了泽尔马特,这里是铁路的终点。泽尔马特海拔1616米,是一个美丽的小镇,自中世纪起就有人居住,作为旅游和滑雪的中心,则开始于160年前。喜欢旅行的英国人首先发现了它,亚历山大·塞勒于1854年在此开设第一家旅馆,名字就叫“玫瑰峰旅馆”,从此它就成为全世界滑雪爱好者、登山爱好者和喜欢大山的人们魂牵梦绕的地方。在英国,登山是上流社会极为普及的一种运动,阿尔卑斯山脉自然是他们瞩目的地方,而泽尔马特周围有不下20座4000米以上的高峰,更使他们心花怒放趋之若鹜。当时涉及旅游的法语文学作品中,英国人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或是经受着由衷的赞美,或是承担着善意的讽刺。戈蒂耶在《塞尔文峰》一文中写道:“人群中很快出现一支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健壮而灵活,穿着短上衣、背心和短裤,护腿套直达膝盖,头上是一顶毡帽,低低地压住眼眉,这个充满阳刚之气意志坚决的人,尽管此时衣着朴紊,却让人一眼就可看出是个地道的英国绅士。”赞佩之情,溢于言表。比戈蒂耶年长的罗道尔夫·托卜费尔则在1841年发表的小说《昂特山口》中,也写到了一个英国人,口吻中有了一种揶揄的味道:“这个旅行者,当我刚到旅店的时候曾在门口见过他。这是一位脸色红润的英国绅士,衣着讲究合体,气度不凡。当我走过的时候,他没有回答我对他的问候,这在那些出身高贵的英国人来说是上流社会习以为常的高雅的表现。”但是托卜费尔的笔讽而不刺,谐而不谑,于不失厚道的笑声中推出一位傲慢、固执却能知恩图报的英国绅士。现在,世界各地的人涌向泽尔马特,英国人混迹其间,倒也不显山不露水的,很难一眼就把他们认出来。也许,今日的英国人已不是往日的英国人了。今日的旅游者中,日本人占了不少,中国人怕也会渐渐多起来。
       在车站前面的广场上,有一个大沙盘,记录了一百多年前修建从维也日到泽尔马特的铁路时的情景,其艰苦卓绝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泽尔马特历来禁止汽车通行,所用的交通工具是电瓶车和马车。其实从泽尔马特到戈尔纳格拉特还有一条齿轨铁路,不过另有起点和终点,是专门用于观光的,非另买票不行。我们一下火车,就随着人流买了票,坐上了去戈尔纳格拉特的齿轨火车。这是欧洲最高的齿轨铁路,戈尔纳格拉特海拔3090米,山上空气新鲜,清冷,风很大,吹得鸟儿,例如乌鸦,必须侧歪着身子飞行。站在戈尔纳格拉特山上,环顾四方,精神为之一振,顿时觉得胸襟开阔不少。北面是奥博一罗特霍恩,海拔3415米,东北是蓝珀费什霍恩,海拔4199米,东面是亚齐峰,海拔3803米,那已经是意大利了,东南是杜富尔峰,海拔4634米,此乃瑞士第一高峰,还有海拔4554米的玫瑰峰和海拔4527米的利斯卡姆峰,南面是茨维林格峰,海拔4092米,和布雷特霍恩,海拔4164米,西南是小塞尔文峰,海拔3884米,再往西,就是塞尔文峰了。
       观望塞尔文峰,在戈尔纳格拉特山上,在泽尔马特,自是不同,观感亦有别。在泽尔马特,塞尔文峰的绝对高度近3000米,虽不乏雄奇挺拔,但总觉得它有些傲气,有向人挑战的意味。在戈尔纳格拉特山上,它的绝对高度仅1000多米,在一片波浪般起伏的群山上,它显得端庄秀丽,加上不时有一朵云彩缠住它,使它多了一种难解的神秘。我第一次观望塞尔文峰,是在二十多年前了,那时我曾在泽尔马特住了一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曾凝神望过它,只觉得乌黑一个庞然大物朝小镇压了下来,连湛蓝的天空上的星星都不稳了,我顿时感到人的渺小,有些恐怖的感觉。戈蒂耶曾在里费尔旅馆夜观塞尔文峰,里费尔旅馆略低于戈尔纳格拉特山,他的观感与我的大有不同。他是这样写的:“晴朗严寒的夜空如同极地的天空,一片蔚蓝,天边是影影绰绰的山峰,构成一条斗折蛇形的曲线。凌驾于群山之上的是塞尔文蜂巨人般的尖顶,仿佛在跃跃欲试地要刺破那蓝色的苍穹。这座雄伟的大山,一片暗紫,那气势奔放的山脊在蓝天中勾勒分明,呈尖锥形的孤独的顶峰雄踞于群山之上。一轮满月,放射着淡淡的黄光,沿着它最为险峻的峭壁缓缓上升,仿佛也要登上这座其势巍巍的山峰。一边是闪光的圆月,一边是硕大无比的黑色尖状峰顶,令人叹为观止。”我反复地引用戈蒂耶的文字,一是因为他实在写得太好了,二是因为他写了那么多我没有看见的东西,三是因为他写出了与我不同的感觉。塞尔文峰以它豪放而果断的外形让人震惊,让人沉思,让人感到神秘,让人高扬起想象的翅膀,更让人生出攀登的欲望。
       下到泽尔马特的时候,我们去看了看玫瑰峰旅馆,在旅馆正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圆形的铜牌,那是为了纪念登山家爱德华·威姆帕尔的,他于1865年首次登上塞尔文峰。他是英国人,画家,供职于一家画报。画报主编命他遍访阿尔卑斯山诸峰,画一些速写,以供画报之用。他本来就是一个登山爱好者,主编的主意正中下怀,而且他的记录中已经有了几座4000米以上的高峰,于是,塞尔文峰就成了他意欲征服的下一个高峰。从1860年开始,他从意大利的布勒依出发,8次攀登塞尔文峰,均遭失败,虽然有著名的向导让一安东尼·卡莱尔的帮助。他决定从东北坡再度发起冲击,东北坡即朝向泽尔马特的那一面。1865年7月13日,三个英国登山家道格拉斯、哈德森和哈多,法国向导米谢尔·克罗兹和当地向导托格瓦尔德你子,在威姆帕尔的率领下,从玫瑰峰旅馆出发了。塞尔文峰看起来是完整光滑的一块,实际上有许多深渊和裂缝,又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攀登起来非常困难。终于,在14日刚过中午,这用绳子串在一起的七个人就踏在了顶峰,果然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是时,晴空万里,天气极好,阿尔卑斯山的群峰匍匐在脚下,宛如大海的波浪。他们可以蔑视一组登山家了,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卡莱尔率领一些人从布勒依出发,正对塞尔文峰的意大利一面发起决定性的冲击,几天之后,他们也成功了。威姆帕尔险胜,他毕竟是第一个登上塞尔文峰的人。权当旗帜,他挥舞起克罗兹的外衣。这一行人怀着胜利者的喜悦,踏上了归途,以克罗兹、哈多、哈德森、道格拉斯、托格瓦尔德父子和威姆帕尔的顺序,迤逦而下。不幸发生了:哈多,队伍中年纪最小,经验最少,一脚踏空,翻下深渊,一只脚打在克罗兹的后脑,他像九柱戏的小木柱一样,头朝下载了下去,连带着哈德森、道格拉斯……“喀嚓”一声,绳子在道格拉斯和老托格瓦尔德之间断了。剩下的三个人眼睁睁地望着四条黑影大叫着跌入深渊,深渊足有1200米深。这时,一个惊人的天象出现了:一道云霓形成的巨大的圆弧中,有两个十字架闪闪发光。众人看得呆了,不知是祸是福,是上天的惩罚,还是褒奖?威姆帕尔满怀着悲痛,抱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了泽尔马特。他是一个英雄,他受到了凯旋般的欢迎,然而,塞尔文峰从此蒙上了一重阴影,带上了“杀人的塞尔文峰”的恶谥。塞尔文峰被征服了,然而它被亵渎了,被冒犯了,它生气了,它愤怒了,所以它开始杀人了。不过,尽管它暴戾,每年仍有成千上万的登山者走向它,靠近它,同它亲昵,试图攀登它。塞尔文峰有它的狂热的崇拜者。正如戈蒂耶所说:“越被拒之门外,人的欲望往往就越强烈,那座被紧紧守卫着的山峰于是具有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力。人们对它日思月想,梦寐以求,攀登它的念头,压在心上,挥之不去,即使能到别的地方去旅行,人们也还是难以志掉它,还是要不断地想起它。人们身边总有一个嘲讽意味的幻影,使您仿佛看到了那座正在嘲笑您的没人攀登过的山峰。”从此,围绕着塞尔文峰,生出了不少有关生与死的传说。
       法国作家约瑟夫·拜雷于1939年出版了一本小说,名字叫做《马特霍恩》。小说叙述的是一位名叫约瑟一马利的年轻向导,接待了一位名叫卡特的女顾客,一个月后她的丈夫将前来同她会合,一起攀登马特霍恩(塞尔文峰)。卡特其实另有目的:先前她和她的未婚夫攀登马特霍恩失败,而两年的婚姻生活又使她非常不满意,她想通过攀登马特霍恩挽救她的爱情,在她的婚姻中重新注入浪漫的因素。读者可以想象得到,她的丈夫终于没有来。
       她知道她的丈夫不再爱她了,忧伤之余,她决定独自和约瑟一马利一起攀登马特霍恩。在约瑟一马利的帮助下,她终于爬到了山顶,但是,正当风暴即将来临的时候,她却要留在山上祈祷,她决心死在山上,把自己交给马特霍恩。约瑟一马利出于同情,同时也由于向导的职责,把她救下了山。卡特离开了泽尔马特,约瑟一马利去送她,彼此间竟没有一句话。其实,这本小说的主要人物是马特霍恩。马特霍恩在当地被视为“神山”,亵渎它的人无一不受到死亡的惩罚。它有生命,它有脾气,它是“欧洲最庄严的暗礁”,是“世界最大的坟场”。在它的峰顶,阴晴不定,风暴会随时到来,巨石会随时崩塌,深渊和裂缝随时张着大口。在小说中,它时时都想着被激怒的头,扬起“海狮一样的颈项”,虎视眈耽地盯着泽尔马特。“它杀人!它复仇。它惩罚了那些亵渎者:首先是在它失败的那一天,惩罚了克罗兹、道格拉斯、哈多和哈德森。然后是其他人!甚至那些以为逃脱了惩罚的人,它在世界各地把他们抓了回来,像威姆帕尔、曼莫尔、佩里西埃、史密特那样的人。它追寻他们,直到高加索和喜马拉雅。”然而,像约瑟一马利这样的人,他只想履行一个向导的责任,“因为向导应该给他的旅人以心灵和血液的平静,如果可能的话,思想的平静”。他不想向马特霍恩挑战,他对马特霍恩充满了敬畏之心;像卡特这样的人,她只想埋葬自己的爱情,她选择了自己的“髑髅地”,她“不再想走了,不再想回到大地上了”。马特霍恩是她的归宿,她对马特霍恩充满了崇拜之意。马特霍恩是不会加害于他们的,它允许了卡特做完她的祈祷,它让约瑟一马利从转瞬即来的暴风雪中救活了卡特。
       我是在从泽尔马特归来之后,才读到《马特霍恩》这本小说的。读罢掩卷,我深深地为约瑟一马利的形象所感动,他纯真率直,年轻英俊,健壮腼腆。他忠于向导的职守,决不做非分之想,他确信向导的时代已然过去,不再幻想英雄的举动,只是想“拯救活人”。他坚信:“山像上帝一样美,山是生命的源泉,如同上帝,它是值得爱的。”他说:“山不是属于死者的。应该让死者睡觉……不应该听信那些人,他们把马特霍恩当作了一个坟场。”我更为马特霍恩的形象感到震惊,它雄伟而不失俏丽,庄严而不失挺拔,傲慢而不失宽容。“一切都将取决于马特霍恩的脾气,是欢迎还是排斥陌生人。
       一切都将取决于它的脸色,它激起了欲望,它奉献或拒绝,在它的脚下创造一种独特的沟通,与此同时,控制着想象力和岁月”。这是对马特霍恩最贴切的评价。因此,我想到米什莱在他的一本题为《山》的书中说过的一段话:“人们并不会因此退缩,那高高耸立的山峰,如同一个残忍无情和盛气凌人的女人,永不缺少追求者,永远有人希望能登上它的顶峰。猎人说:‘是为了猎物’;登山者说:‘是为了看看远方’;可是我说:‘是为了写一本书’。我坐在我写字的书桌前,世界上的任何登山家都没有像我在阿尔卑斯山这样,登过这么多次山,走下过这么多的悬崖峭壁。其实所有这些辛苦努力的实际目的仍是为攀登而攀登;崇高者,无用也。”一切行动,如果赋予它过多的意义,就会变成荒诞。譬如登山,如果总是想到征服,那就距离死亡不远了。如果使登山具有一种亲切的味道,人和山就会融为一体。
       走近塞尔文峰,观望塞尔文峰,沉思塞尔文峰,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一股脑儿装在了心里,回到洛桑,已是万家灯火了。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