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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沉星档案
作者:张 欣

《十月》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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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陶然躺在寒冷的冰库里,通体透凉,眉宇间已挂上了白霜。原本细嫩的颈部依稀留有卡勒的痕迹,所以令她的脸色泛青,香肩瘦削面不见骨,因没有受到伤害,仍是她身体中最为曼妙动人的地方之一。然而,一道长长的尸体解剖的刀伤却像伸展的水律蛇一样,从她的上身蜿蜒到腹部。
       金枝玉叶般的身体被粗针大线地缝合,似乎不止一次。不觉让人想到死于非命的邓丽君、戴安娜,美貌,嗓音高贵优雅,气质压倒群芳是她们的原罪,谁知道大众的惋惜中有多少庆幸和自慰的成份?只是那窒息与破碎的身体已同她们的芳名、意志毫无关系了,这便是死亡的价值,灵与肉是可以分离的,声望和躯壳也是可以分离的。
       对于陶然来说,大致也是如此,生前排闻不断,死后传言缠身。比起名女人来,她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于身边的芸芸众生,以及惟恐天下不乱又寂寞已久的媒体,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已经够丰富多采,并且足以告慰相貌一般、铢积寸累的平庸女性了。
       陶然是电视台著名的制片人兼主持人。
       “以活泼、涪新的主持风格和亮丽、端庄的荧屏形象得到了广大电视观众的认可和喜爱。”讣告上是这样评价她的。
       尸体是在她的豪华寓所被发现的。当时,几个“蜘蛛人”吊在半空中刷洗大楼外层的水晶马赛克墙,透过户主的落地窗,发现女事主在家中的客厅里遇难,便向物业公司报告。值班人员经过查实,迅速拨打了110。
       刑警发现,陶然仰卧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上身穿一件粉色绣花睡衣,下身穿白色内裤。口鼻流血,颈部有卡勒痕迹,胸口及手臂有多处浅刀伤。现场门窗完好,卧室化妆台抽屉内的现金和贵重物品均无损失。保险柜没有发现被撬痕迹,里面的20多万元现金,数张存折和房产证丝毫未动。
       刑警在陶然的卫生间和客厅发现多处血迹,经过化验,除了陶然的血型之外,还有与陶然不同的A型血。另有一把带锯齿的水果刀。尸检证实,掏然是颈部受压窒息死亡,时间约为凌晨3点。如果不是命案,甚至连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高尚住宅。陶然有个性,但不张扬。电视台有主持人开白奔或跑车,全身的名牌披挂,但不是陶然。掏然有着清丽脱俗的外表,同时又有邻家女孩的乖巧,这也是她格外讨人喜欢的原因。
       陶然是个大眼妹,有人说她的脸上有一半是眼睛。她的眼睛黑如浓墨,亮如点漆,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呼扇的翅膀。身体也是一等一的,蛮腰盈盈一握,窈窕的体态宛如垂柳临风。
       值得注意的是,陶然生前所在的电视台有一部分工作人员似乎对她的死没有表示太多的惋惜和哀痛,甚至还有人跑到僻静的地方去放了鞭炮。
       陶然怎么会得罪这些人呢?!
       这些反常的现象,使媒体对于这个炒作对象更加虎视耽耽。而陶然可供炒作的素材,除了红颜薄命、单身、名下神秘的巨额财产之外,还有就是她受观众欢迎却不被同事喜欢,这背后一定大有隐情。
       在缺乏热情、理想、祟高和献身精神的今天,这是典型的大众口味。
       陶然最后的遗容,在没有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之前是不能随意瞻仰的,除非她的亲属同意。
       也就是在传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颇具势头的时候,先后有四个人乘着夜色和初冬的蚀骨寒意,在得到陶妈妈的恩准之后,来到殡仪馆,单独凭吊了陶然。
       为了躲避记者的贴身采访,郭宇刚是午夜以后来探望陶然的。
       值班人员对这个把风衣领子高高竖起,貌似私家侦探的家伙很不满意。“拜托你,把墨镜拿下来,现在是凌晨两点。”值班人员无法拒绝两张百元大钞,所以没有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
       郭宇刚摘下墨镜,被值班人员仔细端详:“你演过什么?不是太有名嘛。”
       郭字刚苦笑,心说我根本就不是演员,人生大剧中最重要的角色就是曾经与陶然结过婚。
       郭字刚是陶然的前夫。
       他真是佩服那些无良报人,挖地三尺,居然把他这个小人物揪了出来。自己的那个死样子被登在报纸上,他从心里觉得对不起陶然。陶然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男人一事无 成,寂寂无名。他真不给她长脸,根本不配是陶然 的前夫。
       连记者对他都有点失望,“报料啊,赶紧报点 科出来嘛。”“有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一定是她 抛弃了你,到现在都没发达嘛。”
       “如果陶然没有死,也会被你们逼成阮玲玉 的。”郭宇刚无比伤感地说。
       “可是她死了,我们也要吃饭呵。”这就是他们 的回答,几乎是漠然的。
       郭宇刚也不明白,为什么陶然的离去,得到的 同情那么少?负面的传言纷纷扬扬,有些人甚至省 略了表面文章。看来年轻、貌美加富有是招天忌 的,何况升斗小民?!
       当然仍有小报记者穷追不舍,许下费用之类。 他当然会痛斥他们,写不写是一回事,他们开的价 码简直是侮辱他。
       值班人员打开冰柜便悄然离去。剩下郭宇刚一 个人面对着冰清玉洁的陶然,。他对她的感情其实并 不复杂,那就是想恨也恨不起来。通常离婚的男女 极少没有隐怨的。
       他忍不住去触摸她的脸颊,没有生命的东西是 多么让人绝望和哀伤啊,花岗石都比她温热。
       他把手缩了回来。
       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时他是在歌舞团舞 蹈队,年纪轻轻已经是副队长了。在迎接一批新学 员时,他发现了陶然。当时只觉得她眼睛大,别的 印象很谈,总之是乖乖女的模样。她练功还是很勤 奋的,有时一个人对着落地镜做动作,满头大汗却 绷着好强的小脸。甚至有一次压着腿,人却睡着 了。
       陶然的条件应该说是不错的,自己也很努力, 但成功的因赢常常不那么简单。她跳舞的爆发力不 够,同时又欠缺表现力,恰恰这两点特别不容易说 清楚,要靠本人去悟。陶然是那种急于成功的女孩 儿,所以也十分苦恼,有点情绪就去找郭字刚聊, 郭宇刚也像大哥哥似的开导她。那时郭宇刚的形像 很正面,业务不错,要求进步,是个力争上游的好 青年。团里也有意想培养他,认为他是个干部苗 子。
       当时团里的男一号叫沈汉风,天生一块搞舞蹈 的材料,有一种病态的苍白和冷漠。他平时谁也不 理,练功也爱来不来的,整天到现代舞团去听课, 而现代舞团是否能存活还是个未知数,毕竟有个和 者盖寡的问题。团里不放汉风,汉风也未必敢去, 但他很接受那种味道,认为是真正的艺术。他自己的业务汇报作品,就是莫名其妙的《无题》,现场空间有一个古老的,缓慢转动的旧式木条电扇,舞台设制犹如洞穴,破败不堪,但到处挂若柔白的、充满现实感的卫生卷纸,一条一条的在空中飞扬。他穿着贴身的舞衣,又浑身涂满胶水,舞姿倒是无限优美,无比忧伤,似诉千言万语,但最终全身粘满了卫生纸的碎片,最后又在这些碎片中窒息……团领导看得面面相觑,舞蹈队开了锅,什么看得懂啦看不懂啦。
       郭宇刚对沈汉风十分反感,觉得他的舞蹈语汇很不健康,散布的是一种颓废、消沉的情绪,以这种状态怎么能演好大型歌舞史诗《旗颂》呢?!
       他找沈汉风交换思想,显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沈汉风根本不说话,斜着眼睛看他。
       时间就这样细水长流地过去了,每个人都在成长。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团里的人都不大能接受汉风,他自己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孤独。只有陶然有些崇拜汉风,她觉得她是懂他的,只是说不出来。而在舞蹈的爆发力和表现力两方面,汉风也给了她很多启示。渐渐的,两个人走得近了。
       那时候的郭宇刚已是舞蹈队的队长,为了对陶然负责,他总是提醒她不要盲目地理解艺术。艺术不是抽象的,要赋予它思想的光芒,譬如为四个现代化奋斗的精神,这才是艺术真正的内核儿。陶然学给沈汉风听,沈汉风说放屁,艺术就是抽象的、感性的、意念的,艺术就应该远离政治。话又传了回来,郭宇刚认为这是一种反动。
       对于陶然来说,两个人她都喜欢。汉风的唯美,郭宇刚积极的人生态度,虽然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对她都构成吸引。她那时很单纯,他们说什么,怎么说,她都觉得有道理,瞪着大眼睛一个劲地点头。
       陶然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爱好文艺,更别说吃这碗饭了。郭宇刚的父亲是冶金局的一个副局长,相对优越的家庭环境令他天生有一股精英派头。说到底,他对汉风的抗拒也是一种“阶级烙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陶然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每天周身无力地下不了床。医生给开了一种外国针剂,隔两个礼拜打一回,说是增强抵抗力,什么时候压倒了病魔什么时候算好。这种药不仅贵,还特别难搞,要到境外去弄。
       陶然觉得汉风的父母都是医生,就去求他。汉风也很想帮她,但他爸爸妈妈是小医院的医生,并没有太大的法力,更重要的是,父母原希望汉风长大后做医生,对他从小爱跳舞,三天磨烂一双鞋简直是难以容忍,几乎打断了他的腿。自从他选择舞蹈为职业后,失望至极的父母就不再管他的事了。
       汉风的家庭观念相当淡薄,他对自己的身材很挑剔,非人般的节食。有一回他病倒了,如果不是陶然到街上去给他买白粥,他非虚脱了不可。郭宇刚知道后说风凉话: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吗?敢情食粥啊。就是这种时候,陶然劝汉风回家歇几天,汉风都宁肯熬着,也不回去。这次为了陶然的母亲,他回家做了努力,结果被父母冰冷地拒绝了。
       谁都不能活在玻璃罩里只谈艺术,在现实面前,汉风显得力不从心,没有底气。
       郭宇刚拿着药方找了他父亲,药很快就买到了,而且他不收陶然的钱。
       陶然并没有拼命坚持,她也不知道母亲要用多久这种药,即便是郭宇刚肯要,她一下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好在用药之后,母亲的病情的确有所好转。
       三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了。
       当时的郭宇刚真可谓春风得意,团里马上要提他当副书记。相比之下,汉风处于弱势——上节目的时候用他,别的时候就想不起他了。陶然的性格中,其实有侠肝义胆的一面,便在情感上很自然地偏向汉风,两人总在一块儿,还带汉风去见了她父母。陶妈妈说,这么精致的人,能吃五谷杂粮吗?陶然说,我们不吃饭也能活。
       她当时就这么虚无飘渺,浪漫情怀。
       但在这时,郭宇刚也向她提出来确定恋爱关 系。陶然也喜欢郭宇刚,想到来团之后,郭字刚不 仅是她的兄长,还是她的良师益友,同时进步得那 么快,跟他在一起虽然不那么浪漫,但心里踏实。 有一次,陶妈妈弄了点土特产,叫陶然务必为买药 的事当面向郭局长致谢。陶然去了郭宇刚家,他家 的条件就不用说了,关键是郭局长和蔼可亲,也很 喜欢陶然。
       陶妈妈说,我用的是人家的药,你却跟另一个男孩好,这合适吗?再说你又不是不喜欢郭宇刚。
       陶然犹豫了很长时间,就跟汉风断了。
       她决定一心一意跟郭宇刚好。
       有一天,陶然在练功房练功,沈汉风走过来, 面无表情地对她说道:“何必自苦?你将来是书记 夫人,局长的儿媳妇,就是成了胖企鹅也没有后顾 之忧啊。”
       陶然气道:“如果你觉得这样说痛快,随便你 怎么说吧。”之后看也不看汉风,继续小跳。她的 腿笔直秀美,像安了弹簧那样轻盈地弹起。“我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汉风的语气里带着蔑视。
       陶然回过头来,背靠把杆:“我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是为了爱,一定会选择我,可你选择了别的东西。”汉风丢下这句话,走了。
       陶然在落地镜前垂手而立,她问自己,你是不是选择了“药”?
       本来她不想把感情和药掺和在一起的,不幸的是它们水乳交融。她甚至觉得她和郭宇刚确定关系之后,母亲好像在暗中松了一口气,病情和气色都好多了。
       母亲还说过:汉风不是过日子的人。
        陶然这样说服自己,我也不是不能跟你汉风好,可你这种态度,到底是示爱,还是把我往郭宇刚那边推?!再说选择郭字刚就一定是功利的选择吗?如果汉风一句话就把她说得回心转意了,那不等于她承认自己是个贪图虚荣的女孩?
       退一步说,就算是为了药,也没什么可耻的,我不能像你汉风似的不回家,不管父母的死活。汉风搞不到药,就再也没问过陶然母亲的事。人家郭宇刚不用提醒,到时候就把药送来了,平时还问寒问暖的。要不人家怎么会是书记的人选?
       陶然说服了自己,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她和郭宇刚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基本上谈婚论嫁了。
       房子,郭局长给找好了,物质方面的事,陶然没操一点心,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那段时间可真是无忧无虑啊。
       谁也没想到郭宇刚会栽。就在这万事俱备的时刻,郭局长突然被抓起来了,说是受贿罪。用现在的眼光看,真不算什么钱,可在当时就是天文数字,惊天大案。案例在报纸上登了出来。这事一下子就把郭宇刚砸蒙了,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
       郭宇刚父亲的家被抄,小两口准备结婚的新房 也给没收了。
       这种事对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郭宇刚就是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父亲有着一张国字脸,浓密的眉毛下两眼炯炯有神,温厚中不失威严。对于郭字刚的教育和影响从来都是很正面的,经常圈阅一些重要的文件和社论让宇刚学习,叫他在政治思想方面不落伍。
       无论如何,郭字刚无法相信父亲和罪犯会划上等号。
       他一直认为这件事搞错了,总有一天会有人出面更正,并向他们做出解释。直到父亲开始服刑,他才明白他的愿望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最不愿意回首的往事。
       二
       “喂,永利吗?我是永虹,我跟你说,你那个宝贝女儿可太不像话了,昨天老师打电话把我叫到学校,一谈就是仨钟头……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是竞争上岗……”
       “对不起,我不是赵水利……”
       “噢,听出来了,是小王吧,你看我一着急……我告诉你,你找对象的事,亲姐姐我正给你张罗,本来条件真是蛮不错的,可她听了你的条件不满意,说想找个懂外语的。奶奶个熊,那你就到外交部去找啊,托我干码?!她倒是搞外贸的,不是也说单位要解散吗……”
       “我不是小王,我是……”
       “李三炮;这回真听出来了,你那个胃病偏方我可给你搞到了,丽珠得乐对你这个老胃病那就是糖水,我这偏方,一吃准利索……”
       “我不是李三炮,我叫杜雄,新分到刑警队的,队长叫我给赵永利当助手,说他经验丰富。”本来杜雄不想说那么多,但对方既然对刑警队这么了如指掌,肯定是个人物,所以他也不敢怠慢。老实说,这种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的女人他一点也不喜欢,社会进化到今天,人活得越来越自我,凭什么我找不着对象、烂肠子烂肚子的事也要让你知道?就算你年龄大,那也可以活得优雅一点,婆婆妈妈的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以为这回对方该卡壳了,没想到对方更亲热了:“杜雄呵,有空到家里来吃饺子吧!我知道你是山东人,警校刚毕业,是刑警队有文化的新生力量。到了南方水土不服,没关系,我给你煲凉茶噶,慢慢就习惯了……永利跟我说了,你是大学生,有精趣,是背着小提琴来报到的……永利真应该向你学习,如果他也有文化、懂生活,哪至于离婚啊……”轮到杜雄卡壳了。
       幸亏小王进来,接过电话去贫了半天。杜雄把办公室的桌子全擦完了,他才挂上电话。杜雄问道:“谁呀?”
       “老姐呗,赵永利的姐姐赵永虹,刑警队的编外政委,挺热心的一个好人。
       “在居委会工作吧?”
       “什么话?别拿村长不当干部,正经国营酒厂的工会小组长。”
       “怪不得刑警队不缺酒呢。”杜雄一到队里,就觉得哪儿哪儿都弥散着一股劣质白酒的味道。
       赵永利、李三炮前后脚一进屋,刘队就跟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他一出现,大伙也不乐了,刘队也不是扮酷,就是一脑门官司,整个一个苦大仇深。他说话倒也开门见山:“我说赵永利,大美人可还在冰库里镇着呢!我看你是真不着急啊。”
       赵永利道:“哪能呢,我跟杜雄一直就没闲着。”
       “进度,我要的是进度,有影儿没影儿呢?!”刘队不耐烦道。
       杜雄看着赵永利,赵永利看着刘队,声音小小的:“还没有头绪……”
       刘队皱眉道:“总不至于我亲自挂帅吧……”
       话音未露,赵永利和杜雄一块说:“不至于不至于。”
       .
       总算李三炮谈起盗窃团伙的事,给赵永利解了围。
       刘队临走时说:“赵永利,我差点忘了,过两天局里开‘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表彰大会,通知你姐参加啊。”
       “别别别,你还不知道她这个人,越表扬红旗举得越高……”
       “那还不好,我看现在社会上这样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可她也热心得没边了,差不多是在骚扰刑警队。”
       “我还没嫌她乱呢轮不着你。再说也不是你上台戴大红花,你给我通知到就完了!”
       赵永利和杜雄再一次来到梅苑。这是一个浓荫苍翠的封闭式管理的小区,有四栋高层建筑,分别叫作松院、竹馆、梅苑、兰圃。梅苑的32层E座,便是陶然生前的寓所。
       来过许多次了,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除了出事现场的种种可疑之处外,还有死者之外的指纹和血迹,以及陶然的记事本。
       这回似乎不可能有什么新发现了。
       出了住所,赵永利没下楼,反而上了天台。
       杜雄道:“还去天台干吗?上回不是已经看过 了吗?就是一截消防水带,不定谁家孩子淘气干 的,如果是作案工具,能丢在现场?”
        赵永利没理他,显然他是有备而来,他从包里拿出绳索,甩开,一头拴在自己腰间,准备攀爬至陶然住所的洗手间排气扇处。
       杜雄抓住绳索,劝道:“老赵,你到现在还觉 得是入室盗窃引发的杀人案?怎么可能呢?先不说保险柜里的现金、房契,就说这桌上的金劳表、钻戒、高级相机,哪一样也没少。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办案也要有点想像力。”
       “有想像力我就去当记者了。死者她丢钱包了没有?”
       “丢是丢了,里面没多少钱。”
       “那也是一条线索,不能随便排除。你拽住了,我看看有没有作案的可能。”
       杜雄双手拽着绳索,仍沿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嘴里还嘟囔道:“死者并没有被强奸.不是抢劫,不是奸杀,明摆着是情杀嘛。”
       赵永利气得嚷嚷起来:“你是根据报纸办案,还是根据实际情况办案?报上瞎编的故事你也信?!”说完哼了一声,攀缘而下。
       这一趟总算没白来,赵永利从天台下到陶然家窗口,不仅证明了一种作案方式的可能性,并且所需要的绳索和消防水带的长度大致相等,这不应该是巧合吧?而且在死者家室外悬挂的空调主机壳上,有两个穿袜子的脚印。赵永利心里一阵狂喜,仿佛考古学者在马嵬坡上捡到了贵纪袜。
       等到他们离开梅苑时,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车水马龙,两人心想也别凑热闹了,便到街边去吃煲仔饭。
       赵水利把堡仔饭搅了个底冲上,散散热气。杜雄也学着他的样子照做,煲仔饭烫得下不了嘴,杜雄一手拿一支卫生筷划来划去:“老赵,我听说你老婆长得比陶然还漂亮。”赵永利面露得意之色,嘴上却说道:“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八道。”
       接下来,杜雄以为赵永利会说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怡雅小区。
       怡雅小区就是梅兰松竹汇集之处,四幢高楼之间有一个大草坪,眼下奔跑着孩子,也有大人颇悠闲地席地而坐。大门处的保安穿着灰制服,背着手东张西望,一副狗腿子摸样。也许正值下班时间,高级轿车出出进进格外频繁。
       人家这也是一辈子!赵永利看着煲仔饭上仅有的几片半透明的腊肉,大声地招呼店面伙计:“来点辣椒酱。”伙计一言不发,没表情地拿来一大盆,叫他自己加。
       “想一想真是不公平,”赵永利给自己加了一大勺辣酱,“一个小丫头片子,她有什么能耐,就能过上这种生活?几百万元的存款,五张房契,戴十几万的手表,她凭什么?!”
       杜雄笑道:“还丫头片子?三十有四,在我眼里就是老人家了。”
       这也难怪,杜雄的女朋友唐晓橙,今年24岁,空姐,跑北京至青岛线的。杜雄在北京读书,只坐过一次飞机探望病重的父亲,就认识了晓橙。年轻人的爱从来是一瞬间的事,那种感觉奇妙极了。晓橙长得眉清目秀,脸粉得像鲜桃,几乎不用化妆。
       那天在飞机上,已有了一万米的高度,还有个乘客在打手机,大伙对他侧目而视。晓橙上前制止,打手机的乘客反而出言不逊,杜雄自然要英雄救美,他穿着警服,把那个乘客训了一顿。下飞机前,晓橙专门过来感谢杜雄,“你是到青岛出差吧,回来还坐我们这个航班好吗?”杜雄说,“我还在学校读书,哪有这么多钱,如果我爸没事,我就坐火车回北京了。”晓橙诚恳地说:“如果以后体要往家捎东西,就找我。”说完给杜雄留了电话号码。
       这样的良机杜雄岂能放过,后来爸妈都烦了,叫他以后别往家里带果脯,没人吃这么甜的东西,还得跑到民航大楼去拿。他们怎么会知道杜雄的心里比蜜还甜呢?
       赵永利当然也不知道杜雄的心里比蜜还甜,他横了杜雄一眼,不屑道:“你懂什么?女人要有味道,得36岁以后。”
       杜雄没说话,撇了撇嗡。赵永利道:“你还别不信,我女儿今年快16岁,嫩吧,一脸的青春豆,一身的叛逆习气,真让人受不了,我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好培养她吧,没准儿将来也给你闹个几百万。”
        “拜托,能自食其力我就谢天谢地了。”
       杜雄忍不住又说:“对陶然命案,我还是保留我自己的看法,未必是意外事件。”
       “小伙子,我也希望是桃花劫,可咱们公安工作,就这么不浪漫。”赵永利的话中透着一种固执。
       和杜雄分手之后,赵永利去了老姐赵永虹家。
       果不其然,女儿赵灿又在跟大姑吵架。见到赵永利,永虹冲他来了:“你还是把你女儿带走吧,我可管不了她,说也说不过她。”
        身心疲惫的赵永利道:“又怎么了?”
       赵永利的前妻名叫孔娴,外国语学院的老师,教德语的,人与她的名字一样娴淑文静。他们两人的结合不是因为热恋,好像是孔娴受了前任男朋友的骗,基本上是人财两空,精神上打击很大,人也就特别灰。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赵永利,她一直也提不起什么劲。幸亏赵永利是个有心气的男人,喜欢女人又漂亮又有文化,死活也看不上老姐给介绍的女工。老姐说,我看她也不给你好脸,你就一辈子这么捧着她过?赵永利说,我乐意,我看着她饭也不用吃,光喝凉水就行了。
       谁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赵永利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傻。
       两人结婚以后,很快有了女儿赵灿,这样一晃就是十年。婚姻这东西就像一辆车,发动的时候有点麻烦,开起来之后就自然而然产生了惯性,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似乎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然而在三年前,孔娴突然提出离婚。赵永利一直以为出现了第三者,以他的职业习惯不会查不出这个人来。但确实是没有,只是孔娴的前任男友出现了。孔娴倒也不是想跟他好,主要是那家伙混得人模狗样的,孔娴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她并不嫌赵永利一没发财二没当宫,只怨心里的一口气憋了十年,还是没有吐出来。
       孔姻搬到学校去住了。赵永利去请了几次请不回来。孔娴什么也没要,只拿了自己的换洗衣服。永虹想骂她,又不知骂什么好。
       两口子离了婚,赵灿就两边跑。后来孔娴和学校里的外教好了,是个德国人,长得跟马克思似的,名字叫宾。宾其实对赵灿很好,还给她买过一个德国产的“随身听”。但自从母亲和宾同居以后,赵灿再也不到外语学院去了。
       赵永利的工作没个准点,只好把赵灿放在老姐家。想是想得挺好,赵永虹有个儿子叫贝贝,只比赵灿大一岁,不仅懂事而且学习好,大人们都希望他能影响赵灿。想不到他反而对赵灿的话言听计从,整天屁颠儿屁颠儿跟着赵灿,还不知谁影响谁呢?
       今天的事情是这样,赵灿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BP机,上课的时候像鸟儿一样叫起来,气得老师叫她在课堂外面罚站。下课后一个电话把赵永虹找来,劈头盖脸一通训。赵永虹窝了一肚子火,但也不怨恨老师,赵灿罚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回是染头发,学校三令五申说不允许,她偏要染成深紫色,当然只是几绺,架不住老师眼睛好哇。罚完站,叫赵永虹带赵灿去理发馆把头发染回黑色,赵永虹把赵灿放在理发馆,又赶去上班,回来一看,改咖啡色的了。以为老师那儿能混过去,结果五步之外老师就说:“不行啊,这个颜色不行。”.
       赵永虹只好请了半天假,守着赵灿把头发染成黑色。然后点着她的脑门说:“你怎么和你爸一样?不知死的家伙!”赵灿不理她,她从心里看不起大姑,什么呀,整个一个土老冒儿。
       她其实还是喜欢和祟拜母亲的,她有品位,优雅,不会对任何事情大惊小怪。有一回她偷偷买了义乳(假胸),被母亲发现了,本以为会挨骂,想不到母亲只是轻描谈写地说,还不如多吃些好吃的,否则真成了飞机场了。还有一回她挂林志颖的明星照片,母亲说,不如莱昂纳多。并给她买了《泰坦尼克号》的电影招贴,挂在她的床头。而任何一件事对大姑来说,都跟天塌下来似的,先大呼小叫地告她爸爸,然后教育她,分析原因。问题是许多事倩是没有原因的。
       可是她又有些恨母亲,她为什么要离婚?打碎一个完整的家?这使赵灿感到自卑。现在的孩子都自私,赵灿也一样,她不能理解母亲的行为,就因为她内心失去了平衡和宁静。人都是很普通的,赵灿也不例外。她学习成绩下降,人变得内向、偏执,最大的梦想就是变成黑社会的女老大,只要一出面,万事摆平。
       老姐的一通唠叨,很让赵永利心烦,他问赵灿:“你哪来的拷机?”
       赵灿不看父亲,没表情道:“同学半价让给我的。”
       “哪儿来的钱?”
       “先欠着,下个月还。”
       “你哪来那么多钱?还要交台费,而且你要拷机干什么?!”
       “和同学保持联系。”
       “每天在学校呆着,还用这么保持吗?把拷机拿来!”
       “你凭什么要我的东西?”
        “还不是你的呢,我不会给你付这个钱。”
       “我跟妈妈要。”
       赵永虹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孔娴这样能教育好孩子吗?灿灿不到她那个学校去,她每个星期天就在我们这个楼下等,带她去吃好的,每次都买东西,还给她钱。好人全让她做了,孩子闯了祸,我们在这儿唱黑脸。”
       赵永利不快道:“这是什么话?孔娴看孩子总没错。她如果不管超灿,你也有话说。”
       永虹气道:“你还向着她?她都跟你离婚了,她不会回头的,你不要做梦!”
       不知为什么,看见大姑暴跳如雷,赵灿心里有一种快感。
       三
       从殡仪馆回来,宋蔷第一时间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扔进放置在阳台上的洗衣机里,包括文胸、底裤和丝抹。她穿着白底起青花的和式睡袍,仍觉得不对劲,想了想,又去浴室打开热水喉,准备来个泡泡浴,这才放心地来到阳台,点起一支中华。
       宋蔷是越来越喜欢黑夜了,只有在夜晚她才感到安全、自信。岁月不饶人啊,晚上的灯光是柔化镜,消减了她眼角的鱼尾纹,脸上莫名其妙的斑点也不见了。过去她不是这样,她喜欢生龙活虎的白天,呼吸第一口新鲜空气,汇入滚滚的上班洪流。那时她拍片子,主要是音乐节目,MTV,艺术广角什么的。她最讨厌别人说,宋导,吃饭吧!这些人就知道吃,怪不得他们只能干些杂活,永远也没人让他们挑大梁。真正有作为的人满脑子都是事,怎么可能踩点吃饭?
       她今天去看陶然,本以为陶妈妈不许,但陶妈妈红着眼圈说,宋蔷?知道,小然的师姐嘛。知道知道,你专程来看小然,真是有心……话没说完,眼泪又下来了。宋蔷真想转身离去,但她还是硬着心肠去了停尸房。
       看来陶然并没有把她们之间的江湖恩怨告诉母亲,这倒很令她意外。
       宋蔷的确是陶然的师姐,她比陶然大十岁。当年陶然进电视台时,她已是红透半边天的女主持。台里总编室有一个徐大狙,人非常和善,修炼得慈心佛面,是她把宋蔷从贵州招来的,转眼间她大红大紫了。又是这个徐大姐,当考官考陶然时,陶然因为太紧张,文章念到一半卡壳了,急得一头是汗,徐大姐端了一杯水走过去,轻声说:不要慌,慢慢来,你的声音、吐词都很好,但要把整篇文章完成啊。陶然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
       事后,陶然觉得自己考砸了,对进电视台已不抱希望。又是徐大姐力争这是颗希望之星,台里勉强把她留下来,放在谁也不愿去的《衣食住行》栏目。
       这样说来,徐大组是两个人的恩师和伯乐,就是看在徐大姐的面子上,宋蔷都得认这个师妹。
       陶然刚到电视台的时候很不起眼,一是靓女云集,她算不上顶尖人物;二是非科班出身,没广播学院出来的人底气足。再说她从小跳舞,总给人波大无脑的感觉。有一次她在棚里录像,拍《今晚吃什么》节目,请的是正阳楼的师傅讲解并操作“响丝蟹柳”的烹调技术,陶然一连录了十几遍也通不过,不是刻板就是忘词儿。导演气得乱骂:你有僵尸病病?!一页纸的词怎么也会忘?!不如你和师傅换换,人家都比你放松、自然。
       那次碰巧宋蔷录节目也在这个棚,她姗姗来迟 棚还是没空出来,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见陶 然已被骂得鼻青脸肿,不知所措,眼泪在眼眶里直 打转。在场的工作人员大都在看笑话。宋蔷在心中骂道,这群乌龟王八旦,都是些跟红顶白的家伙,风头正旺时恨不得舔你的脚后跟,碰上倒霉蛋个个都来踩。
       小导演骂得正欢,宋蔷看不下去了,冷脸道:“不就是拍一菜谱吗?又不是拍主旋律,你发什么狠啊?”说完走进拍摄区,低声跟陶然边说边比划。陶然满脸感激,一个劲地点头。又录了若干遍,总算是通过了。
       这件事之后,有一天晚上宋蔷录节目录到十二点,回到宿舍发现桌上有一大包新鲜的美国提子,足有三斤多。这在当时是价格不菲的水果之一,同房间的人说是陶然送来的。宋蔷翻了翻,也没有字条之类,心想这小丫头还算有情有意。
       那时的宋蔷,周末便有靓车在外面恭候,一会儿深圳,一会儿珠海,住五星级酒店,吃生猛海鲜,泡海,真是醉生梦死啊!哪有闲功夫坐在宿舍里吃葡萄?那么一大堆美国提子后来烂成一汪水,丢掉了。
       偶尔,陶然等她的棚,她完事准备离开,会看见陶然坐在角落读电大教程。那时她太有光芒了,人多的场合,陶然不敢跟她走得太近,路上碰到,才会恭敬地叫一声师姐。她也是居高临下地问问她在干什么,至于陶然答了些什么全然不放在心上。
       年轻时的宋蔷,称得上是个大美人儿,身材玉树临风,皮肤白皙水嫩,一双勾人魂魄的凤尾眼,嘴角却透着女政客一般的坚毅。
       大丰胸,小蛮腰,男人见了要流鼻血那种。
       她对陶然的帮助还远不止那些鸡零狗碎。有一回陶然哭着来找她,说是被记者拍了走光照片,如果被拿到报上臭,丢面子事小,说不定会遭到台里的冷藏待遇,这是主持人最害怕的。宋蔷二话没说,拿起电话定了个饭局,心想,记者是什么东西?全他妈是无良报人,好酒好菜就能招他们的嘴堵上。只听说上版面不容易,不上有什么难的?至于买单的人就更好办了,随便找个小老板,美死他。
       至今,宋蔷也难忘当红的日子,那么多人捧你,爱你,喜欢你;那种随心所欲,那种无忧无虑,那种小指一伸便可以摆平事端、提携新人的感觉无一不让她回味无穷。但同时也带给她后来深深的失落。宋墙连吸了两支烟,心绪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去看陶然。很不幸,这个不起眼的女孩后来成了她真正的对手,她对她从嫉妒转向仇恨,最后变得势不两立。现在她突然死了,死得石破天惊,宛如施特劳斯的一首经典圆舞曲,在旋律激荡,管急弦密之时夏然而止。
       刚才她看见她时,就像看一具石膏雕像。陶然似乎被冰封住,沉睡于此,再也不能与她较量了。本来她多少有点幸灾乐祸,想以一种冷漠的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与劲敌见上最后一面。但她没有找到这种感觉,反而是无边的寂寥缓缓向她袭来。只有宋蔷自己知道,她在生活中可以没有朋友,但却不能没有对手和敌人。好运是陶然的原罪,超乎寻常的精神掠夺和捕食心仪的一切是宋蔷这类美女的胎记。对手也是讲缘分的,只要她们相遇,迟早有一番争斗。
       那么我赢了吗?宋蔷这样问自己。还是我的胜利仅仅是活着?!
       玫瑰花香型的泡泡浴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宋蔷很喜欢这种时隐时现的味道。她讨厌刺鼻的恶香,她的护肤品都是无味的,只有香水用兰寇,神秘、商贵而淡雅。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身上散发着混合香型,都会被宋蔷看不起,哪怕她是戴着价值连城的钻石。
       此刻,宋蔷深埋在浴池里,被白色的泡沫所淹没。想到冰冷的陶然,她甚至觉得温热的洗澡水都在无声地告诫她活着真好。
        她现在一个人住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布置得相当舒适。
       白天上班,她开一辆粉红色的跑车,给人的印象是活得丰富多采。
       的确,物质方面她也不缺什么,但是情感世界始终是一个麻烦。和许多美女一样,宋蔷也有很任性的一面,她年轻时爱上一个球星,踢足球的前锋,谁都不看好他们,但是宋蔷特起劲,同时也觉得无比浪漫。那人身高一米八,人结实得像铁塔一样,宋蔷对男性的身体很挑剔,那种松懈不堪的人她根本无法接受,加上前锋全国各地的去集训,他们聚少离多,虽有相思之苦,但却避免了许多琐碎的口角和矛盾。
       开始前锋一点不知道宋蔷在当地很有名气,他 只是觉得她漂亮,还以为宋蔷是祟拜他呢,其实宋 蔷连甲A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是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前锋的话很少, 迷住了宋蔷还浑然不知。
       宋蔷可谓阅人无数,胃口早被吊得高高的,想 打动她的芳心委实不易。前锋的长像很一般,小眯 缝眼,还总是懒洋洋的,脸型倒是棱角分明,鼻粱 也很挺拔,他的嘴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不爱说话便 显得很有性格。总之这一切的搭配颇合宋蔷的眼缘,酷。
       因为爱前锋,所以爱足球。宋蔷强迫自己至少学会看球,她问前锋一些很弱智的问题,令前锋觉得她傻得可爱。宋蔷也不是不想卖弄聪明,无奈隔行如隔山,她是没有用武之地而已。前锋却以为她是一个单纯而简单的女孩。
       他们结婚了,问题开始暴露出来。
       前锋的问题是脾气出了名的坏,以前在电视里看见他在球场跟人动手,宋蔷觉得这是男人气概,阳刚美。但在家里脾气臭,怎么过日子?前锋也习惯了拿大牌,家务事完全不理,更不要说去对女人体贴入微,问寒问暖。他不常回家,回家就喝酒、睡觉,衣服、鞋袜都散发若难闻的气息。更要命的是前锋喝醉了酒还会打人。
       真正一起生活,宋蔷不见得对心爱的人就格外包容。她也是被宠坏的人,在家反而不受宠,心里怎么平衡?加上前锋慢慢知道了她的名气,不是高兴,而是不以为然:你整天出去应酬,简直就是个大三陪。这种近似于侮辱的话,把宋蔷给气哭了。
       宋蔷说:“嫌我出去,你给我买房子买车啊?你包我,我哪儿也不去,天天陪着你。”
       前锋冷笑道:“陪吃饭就陪出房子、车来了?你脑子进水了?你也就是人家饭桌上的一道甜点心,你要真想实惠,还不如干脆给人包呢!”
       “还以为你是真正的男人,连我比你红你都受不了,你这是嫉妒!”
       “我嫉妒你?笑话!全国的球迷就不答应。我说这话是为了你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你不是不爱说话吗?怎么恶心我一套一套的?!”
       前锋就真的不说话了,很不屑地看着宋蔷。宋蔷气得像狮子一样扑上去捶他:“就你不把我当回事!就你不把我当回事!”
       这样的争吵是周期性发作,永远没有结果。
       两个人也有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几天几夜不下床,吃东西都用托盘端到床上。尤其性爱方面,彼此都能心领神会,做到最好。宋蔷不仅漂亮而且有情调,随便一个小动作就让前锋晕了头,而前锋在这方面又极有奉献精神,他的冲动、激情和力量也令宋蔷十分满意。
       柔情蜜意之后,那些问题仍然存在。
       这真让人绝望,那就是你爱一个人必须照单全收。你如果选择平稳的生活,那只好看综合条件;但如果你想死去活来,大起大落,就得忍受对方那些令人无法忍受的毛病或相互不合拍之处。婚姻有时并不是比长情,而是比耐力,活活就是马拉松。婚后的宋蔷,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都是 前锋酗酒后打的。酒醒之后,前锋又抱着她痛心疾 首。两个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地过了两年。
       但后来还是过不下去了,那次是前锋把宋蔷的 脸打伤了,宋蔷出不了镜。
       一个大型的晚会等着她主持,现场直播。彩排 时她的右眼青肿了一片,嘴角的左侧还有伤,编导 急得没办法,又是冰敷又是化妆,上了镜头还是吓 坏人。编导说,你的脸是党和人民的,怎么能随便 摔伤呢?宋蔷咬死说,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 ……其实是哑巴吃黄连,心里苦。她总不能说是前 锋打的吧?那电视台还不炸了锅。
       负责节目制作的台领导开了紧急会议,决定让 已逐渐成熟的节目主持人陶然救场。当时宋蔷并没 有在意,躲在家里生闷气。但后来她听说陶然可是 如临大敌,串词不离手,直到上场前还在背,嘴里 念念叨叨的。另外还请徐大姐特别指点一下,形象 和服装方面也做了调整。宋蔷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的预感果然不无道理,陶然牢牢地抓住了这 次机遇,一出场便让所有的人眼睛一亮,毕竟她更 年轻,更靓丽。经过无数小节目的训练,她对镜 头,对观众已经完全亲和了,只要发挥得好极易得 分。宋蔷在家里看直播,一下就坐不住了,她第一 次有了危机感,她太不喜欢这种感觉了。
       她知道陶然只要在大节目中多扑腾几次,自己 的位置就会被她取而代之。
       其实那时陶然到台里已经第六年了,她也在长 大,在进步。来时的花骨朵悄悄地开放了。
       为了这件事,宋蔷很恨前锋,正因为跟他说不 清,怨恨才积下来。前锋却依然故我,加上全国性 的球市低靡,足球基本和臭大粪成了同义词,前锋 的脾气更坏了。有一回前锋发酒疯居然打到电视台 来了,宋蔷在录节目,人家不让他进,他又砸门又 打人,搞得好大一件事。宋蔷出来解围,也挨了他 的打,真是面子扫地,同时等于道出了她经常挂彩 的秘密。
       宋蔷不愿再忍下去了,和前锋黯然分手。
       这之后,她在情感之路上跌跌撞撞,风波迭 起,但始终没有找到再次触电的感觉。
       直到碰上沈汉风。
       汉风现在是现代舞团的艺术指导。
       宋蔷去拍《艺术广角》在镜头的叙事过程中 认识了汉风,同时也被他无可挑剔的身体线条所吸 引。汉风与生惧来的冷傲和他舞蹈语汇中阳刚、旷 达之气很让宋蔷震撼。宋蔷有十种对艺术久违的重逢感,在汉风面前她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当然,事实上宋蔷还是极具成熟美的,比青苹果多了一道韵味,一层了然。她聪明,对艺术的理解和感觉到位,所以她拍出来的画面比汉风想像的要好得多,也令汉风对她刮目相看。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一起。 汉风一直没结婚,宋蔷又是自由身,加上两人彼此欣赏情投意合,看来是没有问题了。但宋蔷比汉风大整整8岁,他们在一起固然没有心理障碍,却对婚姻和将来都缺乏信心。再说人的舌头便是杀人的刀,没有人真的不害怕。远的不说,就是现在公开同居,他们也觉得不妥,至少宋蔷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洗完澡之后,宋蔷毫无睡意,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摈,今晚她很想找个人聊点什么。
       她拿起电话,那边的汉风在听音乐,当然是西洋曲目,还有一个浑厚的美声女高音。比起汉风,宋蔷只是个假洋鬼子,她爱听流行歌曲,讨厌西餐,婚嫁观也相当传统。 “过来嘛。”她说。 “都几点了,我又不是鸭,等着应召。” “说话别那么难听嘛,真的想你了。”所幸的是,宋蔷还能在汉风面前撒撒娇,一点也不别扭,似乎也是这段绝望情感中的少许亮色。
       “不去了,明天挺多事的。”
       “我刚才去看你的老相好了。”
       “我的老相好不就是你吗?”
       “你嫌我老了?!你过来,我今晚非让你过来不可!”
       “你那么敏感干什么?难道你不是我的相好啊?”
       “我去看陶然了。”
       话筒的那一边出现了片到的沉默。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你也单独去了?只是我们没碰上?”
       “我不会去的,我希望记住她美好的样子。”
       “真的不过来了?!我想跟你聊聊。”
       “好吧。”
       放下电话,宋蔷并没有太多的愉快,如果她不提陶然,好像今晚就说不动汉风似的。她习惯了对她的要求雷厉风行的男人,但汉风显然不是这种人。她爱他就必须适应他,一旦这么做了又觉得很委屈.非得在其他方面有所补偿。他们的感情就这样循环往复,离又离不开,好又不能好得那么透彻,就像剔透的冰凌,美丽而易碎,总很小心呵护着。汉风也只是开一辆深枣色的切诺基。他住的地方不大,还经常流窜着一些年轻的舞蹈演员,所以宋蔷比较少到他这儿来。
       夜晚的道路通畅了许多,汉风开车时便有点走神儿。
       照说他跟陶然应该是最有缘分的,可他们始终若即若离,竞然没有发生什么故事。但也正因为如此,陶然反而在他的心中留有一席之地,这也是他不能在她的死讯面前无动于衷的原因。
       报纸上的东西让汉风觉得十分可笑,基本上和陶然这个人毫无关联。一个女人、年轻、美丽、富有,再加上神秘死亡,这么多汤料还怕煲不出合乎大众口味的靓汤?!更何况惟恐世界不够悲惨的媒体了。但事实上,陶然比报纸上所描绘的要复杂很多。
       她也不是一本艳情小说,而是一出相当严肃的社会正剧。
       早在歌舞团的时候,汉风对陶然的注意,是发现她经常独自一人流连在练功房。他觉得她是热爱舞蹈的,而不是像团里某些女孩那样,把跳舞本身当作一件虚荣和功利的事情。而且他觉得陶然很聪明,对一些抽象和空灵的东西颇有领悟,怎么说也有着璞玉的质地,不像郭宇刚,根本就是一个不可雕的石头。
       他一看到郭宇刚那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样子,“愚不可及”四个字就在大脑中浮现。
       这种人不倒霉还好,至多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他爸爸被抓起来之后,他就像只灰老鼠似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总戴一顶莫名其妙的帽子,帽檐儿压得低低的,不是坏分子也是坏分子了。往日的革命姿态顷刻间烟消云散。所以说,不是骨子里的东西是注定保不住的。
       那段时间,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团里在北京参加汇演的大型歌舞《春潮惊雷》获得金奖,汉风因为领舞也得了个人奖,回来后备受各级领导的宠爱,并被列为重点人才培养的顶尖层次,据说有若干等级。
       郭宇刚是当不了什么书记了,就算现在不搞株连,他爸是他爸,他是他,可他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也不能成为党的化身。
       团里当然不至于糊涂到要培养沈叹风当书记,但培养他当副团长并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当时他伸出手,拉陶然一把,情景会是怎样呢?团里的人都开始接受他了,只有陶然躲着他,绕着他走。然而在这以前,却只有陶然是真正懂得和欣赏他的。老实说,他也不愿意看着陶然跟郭宇刚走到一起,还是男人了解男人,郭字刚是空心的,不在于他得不得势,问题就这么简单。但是他更怕陶然回心转意,太过势利的女孩不是更可伯吗?
       有一天晚上,他宿舍的门被轻轻敲响,出乎意料的是陶然在门口垂手而立。
       他们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他既希望又害伯陶然说出后悔之类的话。但是陶然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跳舞其实也没有什么前途。她的脸色惨白,目光游移而茫然,在那一瞬间,他极有拥抱她的冲动,但他不能。你到哪儿去呢9他说。不知道,陶然低下头去,或者去考电视台吧,我在报上看到他们的招聘启事了。
       她始终也没有提到郭字刚,但汉风知道她是为了他。真不值啊,他在心里为她痛心疾首,但面上似乎风平浪静。他那时也年轻,也喜欢装模作样。最后她起身告辞,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妈妈的病好了。说完还微笑了一下。
       如果是现在,他会毫不犹豫地抱住她,并对她说,别走,留下来。可在当时,他只能看着她推门离去。
       后来他听说她和郭字刚结了婚。再后来,又听说她考上了电视台。
       四
       黄昏的都市,像一片吸足了废气的肺,已经没有力量张扬了。空气中渗满了粉尘,每吸一口都有一种泥沙俱下的感觉。人人面带倦容,匆匆地往家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等待他们的不是闲适,而是生活的战场。
       那个高额骨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兴致极高,一直在说男人追求她的故事,就像马俊仁培养出来的田径运动员一样,那些男人为她展开了顽强的接力赛。坐在她对面的郭宇刚,始终保持着温柔的笑容,以表示同样赞赏她的魅力。他牢记这是客户,客户掏钱就可以说你不爱听的话。但其实他真想扇这个女人一巴掌,世界上还有这么蠢的人吗?你既然这么好混,怎么混到婚姻介绍所来了?
       嫁不出去就说嫁不出去,别把琼瑶的小说安自 己头上。你也不看看你额骨上的黄斑,快跟老人斑 一样了,还做梦呢。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寂寞了多 久,简直就是望夫台上的石像。
       骗这种女人,郭宇刚就一点不感到愧疚。曾经,也还同情她们,真想大喝一声,拜托你现实点,清醒点!但是见得多了,感觉也麻木了,反而不需要技巧的女人,让他觉得自己空有屠龙之术。
       他们此刻在一间名叫昔士风的酒吧里,没什么情调,处处因陋就简。但是高颧骨的女人还是不想走,她显然看上郭宇刚了,这不奇怪,郭宇刚的相貌吃定了这些老女人。这次也一样,客户想从喝饮料直落吃晚饭,主要是郭字刚表现出来的耐心让她产生了错觉。但这办不到,郭宇刚看了好几次手表,他不是作样子,真的晚上还有一场,他得赶场,所以必须尽快脱身。
       他说,时间过得真快,我们一见如故,真是有 缘分啊。不等高额骨尽开颜,他马上又说可惜今晚 有事,我们不能直落,那么下次再聊吧。他伸出白 净、修长的手提了一下那只滚烫并且汗叽叽的手, 他知道对方的胃口已经被吊足了。再坐下去,她不 会非礼他吧?!
       走出酒吧的玻璃门,他觉得那个女人仍旧盯着 他的脊背,灼热得要冒烟了。他妈的这不是用眼睛 强暴我吗?!他心里恨恨的,一边又安慰自己,一 切都过去了,他们彼此将溶人茫茫的人海,再次碰 面的概率几乎是零。
       他大步流星地往家走,晚上的那个女人不好对 付,是个高智商的白痴,学历是研究生,研究什么 元曲中的插科打诨,可她本人严肃得要命,半点幽 默感也没有,一心等着别人给她唱赞美诗。为了打 击她的自我感觉,郭宇刚自称是早稻田大学毕业 的,谈话立刻就变成了日语,幸亏他会说日本话, 否则戏就演不下去了。当然上大学是扯淡,什么早 稻田晚稻田的。
       他得回去洗个澡,脱掉这身西装。晚上拼的是 智力,穿佐丹奴就可以了。不能所有的女人只见一 面就消失,那会让人警觉,因为她们在婚介所是付 了钱的,而他又分到了一部分,这当然是幕后的交 易。但他也得敬业啊,要做出愿意交往但最终谈崩 的效果,才令人信服。
       家门口有个人来回踱步,郭宇刚不由自主地站 住了。
       “郭宇刚吧?”
       “是。”
       “我们进屋谈吧。”那人的口气温和,但不容拒 绝。
       郭宇刚掏出钥匙。这个地方是他租的,一房一 厅,仅够栖身。他的人生还没有进入享受阶段。陶 然出事以后,他已经报过一次家了,为了躲避无孔 不入的记者,怎么还有人能找到他,不会是公安局 的吧?!正想到这里,来人掏出证件:“我是公安局的刑警。我叫杜雄。”
       郭宇刚有点心虚,毕竟他有婚姻欺诈的行为,但谁会火眼金睛去报警呢?他的脑瓜像电脑那样急速地运转着,但表面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需要思考,便起身去倒开水,被杜雄用手势制止了。
       尽管局里动用了近200的警力排查、甄别,嫌疑人的范围在按部就班地缩小,但杜雄还是不相信陶然死于意外事件。他相信自己对蛛丝马迹的感觉,所以他出来调查并没有跟赵永利商量。两个人的思路完全不一样,有什么好商量的呢?反正目标是一致的,如果他运气好,使案情有重大突破,那么他在刑警队站住脚是不成问题的。
       杜雄觉得赵永利作为一名老刑警,有点窝囊,既没有队长的火爆和豪气,又缺乏李三炮的精明。他不明白为什么刘队让他跟着赵永利。
       言归正传,杜雄问郭宇刚:“这个月的9号,也就是陶然出事的晚上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的确,现场没有郭宇刚的指纹,所有的线索也和郭宇刚毫无关联,所以他第一批就被排除了。但杜雄觉得有必要把陶然周遭的人搞清楚。
       一听是陶然的事,郭字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郭宇刚有在日历牌上记事的习惯,他信手翻了翻,道:“别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我去见面了。”
       “她在哪儿工作?叫什么名字?怎么跟她联络?”
       “这样吧,我今晚跟她约了见面,不如一块去,倒也大家干净。”
       “方便吗?不会影响你们吧?”
       “怎么会没影响?陶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我算是洗不清了……”郭宇刚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看了看手表,澡是洗不成了,那还换什么衣服?“走吧。”他说。
       两个人直奔约会地点。
       这是一家特色餐厅,有一半是强出去的玻璃房,采光很好,外面的灌木郁郁葱葱,恰到好处地装点了室内。客人有八成,大部分都是情侣。每张餐桌上的桌布均是墨绿色的方格,上面有一盆小小的毛茸茸的仙人球。
       临窗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和餐厅相比毫无特色,见十次也不会牢记她的样子。
       郭宇刚对杜雄说道:“我先过去一下,这样礼貌一点。”说完他就走过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会日语的研究生见到郭宇刚, 噌的一下弹起,厉声地连珠炮似的质问他,远远望 去,五官都在喷射着看不见的火焰。不等郭宇刚回 答,她手中的半杯饮料已冲他泼了过去。而后,旋风般的离开了。
       众人闻声转向这张餐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电影镜头般的动作,只是郭宇刚满头满脸黄色的橙汁交错而流,配上他呆若木鸡的表情,实在是又可怜又滑稽。
       就连杜雄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更别说拉住出膛子弹一样迅猛出击的母狮了。
       他没想到自己冲杜雄发起脾气来了。可能是太丢丑的缘故,总得找个台阶,总得发泄发泄:“我怎么会有杀人动机?”郭宇刚瞪圆眼睛,“我为什么要杀人?!”
       他和陶然相继离开歌舞团后,他也尝试去找工作。近一些的关系,人家都知道内情,没有太上心相助的,远的,本来就是没指望的。种种碰壁之后,世界在他的眼中彻底变了祥,原来的瓦蓝天空与碧野绿草已不复存在,太阳是无色的,每个人的面孔都像是离镜头太近了那样变了形。
       本来他是可以不离开歌舞团的,没人逼他,但他自己的内心不能平衡。他简直就是一出戏,谁都可以随时观摩随时评论。他第一次感觉到精神的脆弱和苍白,以至于完全不能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哪怕是一道含义不明的目光,都让他产生心理反应。在这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有理想有抱负有什么什么伪四有青年,他的世界阳光普照。
       他问陶然,我决定走,你怎么办?陶然说,我还能怎么办?难道我自己能呆得下去吗?!
       的确,无论两人有没有结果,都是别人的谈资。一个人走了,压力就全部落在另一个人头上。
       母亲总是哭哭啼啼的,令郭宇刚颇为烦躁,他没去探视过父亲,他恨他。
       有段时间,他住在陶然家里,陶妈妈倒没有嫌弃她。在这之前,他和陶然一块布置新房时,已经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在她家自然也住在一块儿。有时半夜三更,他会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被抛在深不可测的洞穴里,没有日月,没有前途,没有了一切,于是他抱着陶然哇哇大哭。这样下去也不是事,还是陶然提醒他,不如出国吧,或许是一条生路。
       这倒暗合了他的心思,那就是潜意识里极度渴望的:逃避。
       最终决定去日本。因为那里有一个郭宇刚的表亲。郭宇刚的家被抄以后完全没有钱,于是两家紧急出动去借。历尽周折之后,总算有了眉目。
       临行之前,陶然说,我们还是把手续办了吧。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是没表情,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郭宇刚讨厌她这种横下一条心,豁出去的感觉。“你如果后悔了,爱找谁就去找谁,不用管我。”他说。“你以为我对你真的没有感情吗?如果没有,我不会这么做。谁说也没用。我想去找谁早就去找了,还用你说?!”那时他真吃不透陶然,搞不清她是怎么回事。她的行为情意绵绵,表达却冷酷无情。两人就这样赌气,这样别别扭扭地办了手续。”
       那个晚上,郭宇刚动了真情,他信誓旦旦地对陶然说,到日本以后我会很努力,我要让你永远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你对我有信心吗?陶然拼命地点头,好像她等了很久,包括她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等这句话似的。
       现实的残酷就在于它对诺言不屑一顾。一表三千里,郭宇刚的表亲帮不了他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先是他上学的地方冰天雪地,气候和条件一样恶劣,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没工打。郭宇刚可不是公子哥来读书,背后有金山银山。不打工怎么生存?怎么还债?他只好跟其他的留学生一样,集体大逃亡。这样他的身份就黑了。
       全心全意地打工,他真吃不了那份苦。他只好晃晃荡荡的,居无定所。因为长得还体面,他做过侍应生、服务生之类,也干过违法违规的事,像那种利用废弃的游戏机卡改造之后重新进人循环撞大运的伎俩,都是他十分熟悉的。钱虽挣得不多,但胆子却给练大了,同时调动了他冬眠在体内的极其强烈的赌性。他觉得人生就是撞彩,如果他倒霉被抓住,那就给送回去吧,还省一张飞机票钱。他在午夜牛郎俱乐部工作时,为年老丧偶的老女人服务,是很恶心的事,所以没做多久他就不干了。惟一跟海外赤子们一样的是,他学会了报喜不报忧,让陶然以为他始终是莘莘学子,在国内玩命地为他还债。这时候再想起他曾经掷地有声的誓言,真是可悲复可笑。
       后来他听说陶然在电视台渐渐有些起色,便跑了回来。
       见面的时候两人相当平静。最初陶然给他的信,非常的热情和励志,可是他几乎不回信,只偶尔打个平安电话,编一个勤学努力的故事。没有在外面生活过的人就只会相信,完全不可能有想像力。但时间一长,陶然也不写信了,所以他们久别重逢时,已没有激情和期盼,完完全全是陌生人。
       每天看着陶然一身光鲜地出门,他觉得她是别人的老婆,跟自己几乎没有关系。但他不会说,也不会生气,他再浑,也还知道生活的艰辛,女孩子要出人头地的不易。再说他的感情世界已经磨砺得很粗糙,陶然不反过头来挑他的一事无成,已经谢天谢地了。
       回来也还是晃,国内的情况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郭宇刚没有钱,没有像样的文凭,甚至走时连坑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有好去处呢?!
       好在改革开放后,似乎到处都是机通。他找到一家期货公司,炒外汇比价。他选择了日元,心想,利从险中求,他自觉对日元还是有所了解的。
       但仿佛运气也跟父亲一样被关进了铁窗,给他带来的只是噩梦一场。只要他买升,汇率一定跌下去,反过来也一样,最后他干脆不变了,任你变化万千,大起大落,他都岿然不动。可惜这种铁律在他身上也是失效的,他一路输下去,连头都没回。终于有一天,陶然下班回家,屋里坐着两个债主。
       陶然阴冷着一张脸去翻存拆,钱早已被他取空 了。
        不等陶然发作,沉默许久的债主开了腔:“知 道你是电视台的,别演戏了。到底有钱没钱?搬家 公司我联系好了,一个电话就来拉电器。”
       他听见陶然到卧室去打电话,好像是给她的干 爹,声音低低的带着哭腔。很快就有人来送钱了。 等屋里的人走尽,陶然扬手结了他一巴掌。他两眼 直直地望着地面道:“打得好,你早该这样对我, 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男人。”
       陶然咬牙切齿地恨通;“你不是人,你毁了我 一辈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火气冲天, 似乎压抑了一万年。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失态,如 此疯狂,因为愤怒,她的眼睛像甲亢患者那样鼓了 出来,“在国内欠了那么多钱,你没还过一分不说, 回来问都不问一句。我告诉你,我过的就是每天债 主登门的日子,刚才那种场面我太熟悉了,我他妈 就是陪人跳舞,陪人睡觉还的钱。你现在走吧,我 们两个人扯平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这些话,陶然摔门出去了。
       陶然一夜未归。直到今天,郭宇刚都以为她去 找她的干爹了。干爹这个词就让人联想到有钱有 势,无所不能,也让他联想到不能痛痛快快,一无 所有的离婚。
       郭宇刚把这一切告诉杜雄,是因为他不能把刚 才研究生的话和盘托出。并不是研究生在昔士风撞 见了高颧骨,事情没那么简单,而是在郭宇刚得以 寄生的温床,他衣食的根据地,行骗的大本营—— 淑女俱乐部,研究生无意问与一位同样是高学历的 婚姻困难户攀谈起来,结果她们在相同的一段时间 里,认识了同一个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郭宇刚。研究生认为他在玩弄她们的感情,所以等在这里,一心一意要做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壮举。
       听完郭宇刚陈述他与陶然的一段往事,杜雄心想,按照逻辑推理,其应该是陶然来杀郭宇刚才对。
       只有躺在冰柜里的陶然自己清楚,那个令她暴跳如雷,伤心欲绝的晚上,她一个人在大街上乱走,毫无方向,毫无目标。她以冲撞的速度往前走,两耳呼呼生风,似要赶往一个地方。其实脑子里空空如也,没有思维,只有情绪,极度懊恼的情绪。
       那时她在电视台还只是一个被人差来差去的角 色,父母不能帮她,丈夫又是这样的没指望。她甚 至都没有一个可以听她倾诉的人,在偌大的已经生 活了几十年的这个城市里。
       说她虚荣也好,爱面子也好,她决不会像丧家 之犬一样去找她的干爹。干爹说过,做女人,还是 虚荣一点好,怕就怕自轻自贱,你自己都不顾廉耻 了,让别人怎么看重你?!她也不能回家,母亲知 道她错嫁了,当初所以没拉住她,是因为受过别人 的好处,这种时候变了卦是要遭天谴,遭报应的。 看见她闷闷不乐,母亲就要叹气,怨自己不该得 病,连累了女儿一辈子。电视台的人,她更得退避 三舍,那是一个名利场,笑,是大伙陪着你一块 笑,哭可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她所以伤心,是因为她真心爱过郭宇刚,他给 过她很多正面的影响,也给过她极大的希望。可这 个他建立起来的童话,又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了。
       谁都不会相信,那个晚上,她去了郭宇刚父母 家。郭宇刚的父亲还在服刑,他母亲一个人在家, 这个家明显地破败了,再也找不到一点昔日辉煌的 影子。郭宇刚在日本的那段时间,她也来看过郭妈 妈。郭妈妈的头发全都白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从来不回 家看看,放算他爸爸有罪,可我们对他也有养育之 恩啊。”
       只有在更悲惨的人面前,她才能渐渐恢复平 静。
       这是她最后的栖息地,每当她要独自处理伤口 的时候。不需要说,不需要解释,可以一言不发或 蒙头大睡,也只有看尽人间冷暖的郭妈妈不会大惊 小怪。
       后来就成了习惯,隔一段时间不去,就变成一 件心事,无法了却。即便是她走红以后,也没有改 变。有一次她还碰上回家蹭饭的郭宇刚。那时他们早就离婚了,郭宇刚看见她在厨房择菜,颇感意外,搓着手进来,连说了三遍:难得,难得,难得。她没理他,但神情平和。
       郭宇刚道:“我喜欢成名之后的你,有爱心,包容性强,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颇有风范了。” 她神情依旧淡淡的:“我永远不会喜欢失败的男人。”
       “我知道你身边都是事业成功人士。”
       “成功的男士才谈得上魅力。”
       “别扯淡了,成功有它的偶然性。”
       “就算是吧,但失败一定是有原因的。”
       郭宇刚突然正色道:“陶然,别给我上课,你忘了,我曾经是你的学校。”
       她记得当时她很想说,的确,是你让我了解了人生的无常和残酷,还有就是纯粹伪感情最靠不住。但她没有这么说,她连声音都没有钱高:“没错,但我毕业了。”
       杜雄见到周枢的时候,可以说暗暗吃了一惊,实在是与他想像中的相貌南辕北辙。她穿得非常朴素,不化妆,草皮色的格子衬衣外面套一件藏蓝色的宽宽大大的校服,就是文化衫那种,圆领,上面一行字,但仍可以看出她的一流身段。她直发过肩,饱满的额头上不留一丝碎发,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有主见,有个性的女孩。
       学校人保处的人为他们做了筒明的介绍,知趣地走开了。
       不知为什么,杜雄突然有点尴尬,通常他是没什么开场白的,但这回是个例外:“你现在在修“工商管理的研究生。”周枢倒是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而且两眼直视杜雄,没有丝毫的躲闪。
       “你原来是什么专业的?”
       “无线电。”停了好一会儿,见杜雄不说话,她才接着说道,“这个专业太没前途了,国家的无线电厂死的死,并的并,根本不要人,我们也只好自己择生。”
       她显得那么实在,态度又诚恳,杜雄又开始困惑,他是不是找错人了?
       “你认识陶然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报纸上每天炒她。”
       “你们好像不是在报纸上认识的吧?应该是在玉蝴蝶夜总会。”
       “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你找错人了。”周枢一点都不急,脸上反而多了一层微笑。杜雄又疑惑了,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问郭宇刚,陶然真的做过三陪吗?哪怕是为了还钱。郭宇刚说是,但时间很短,她在那里还有一个好朋友叫露西,当然是假名字,真名叫周枢,是个.大学生。“我当时在日本收到她这封信,还哭了场,恨自己的无能。但后来发现,对痛苦都不能认真,除了麻木,你还能怎么样呢?!”听了他这番话,杜雄真想扇他一巴掌。
       “请你相信,我对你的隐私并没有兴趣,我只 是想……”
       周枢打断他的话道:“你想干什么我也没兴趣。 总之我不认识陶然,我只是在报纸上知道她而已。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她抱歉地笑笑,不失风度 地背好书包。
       周枢心想,我凭什么相信你?笑话。
       她离开的时候,杜雄在她身后说道:“陶然曾 经是你那么好的朋友,难道你不希望她的死尽快破 案吗?”
       这话倒是打动了周抠,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 她现在有男朋友,也找到了接收单位,她可不想上 娱乐版头条,搞得自己身败名裂。再说她想不出能 给公安局提供什么线索,就凭这一脸孩子气的小警 察,陶然的死也得成为千古之谜。
        这个晚上,周枢久久不能人睡。
       从陶然出事至今,她一直无法清理往事,只是 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悲哀。她想,她也只能这样凭吊 陶然和她们的友谊了。
       她和陶然有许多相似之处,譬如都出身卑微, 骨子里又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同时又都“天生 丽质难自弃”,梦想着过荣华富贵的生活。她刚考 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非常兴奋,他是五金厂的工 人,效益不好的时候,要背着成套的菜刀走街串户 地叫卖。此时为了女儿上大学,他是宁可砸锅卖铁 了。家里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儿,周枢在学校里还是 吃补助,这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有一个星期天,楼上的王奶奶抱着收音机下来 叫她修。你不是学无线电的吗?王奶奶对她很有信 心,但她令王奶奶很失望。她说,不光我不会修, 我们系主任也不会修,那是职高学生学的,我们大 学是学原理。王奶奶听不懂周枢的解释,但她就是 不理解,为什么学无线电的大学生不会修话匣子。 这件事对父亲的刺激也很大,在邻居面前没面子是 一回事,关键是他对头脑中神圣的大学产生了怀 疑。
       所以毕业之后她想考研,父亲高低不同意。读 那么多书干吗?又没有用。她决定自己挣学费。不见得她多么留恋学校,但拿着无线电的大本文凭,她怕只能饿死。
       陶然也是来挣学费的,只不过是给她在日本的丈夫还欠款。玉蝴蝶的人都知道,她们两个人是陷酒、陷舞.不开房的。
       然而,进了荣国府,也就只有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干净了。
       不过,周枢从没有抱怨过。每天跟酒糟鼻或啤酒肚跳舞,被他们凑过来的臭哄哄的酒气熏得几乎晕倒,从一双男人的手传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更不用说他们在包房里的小动作了,又抓又捏,你叫他开轩尼诗给夜总会赚钱,不拼着老命陪他喝,他怎么开第二瓶?还有的客人借着酒性非要把小费塞到你的双乳之间,不要是志气,可要了就是学费。就像咪咪说的,我要买名牌啊,你赞助我我就自梳,你以为我那么爱陪男人睡觉啊?!钱不是坏,是有魔力。谁会相信从这种场所出来的女孩是冰清玉洁的呢?
       吃的咸,抵得渴。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
       陶然刚来的时候,是给一个很烂的酒吧歌星伴舞。那个歌星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头发却染成金黄色,嗓子跟破锣一样哑哑的。但是她肯露,身上露出来的部位比布片多,二是野,扯着嗓子撒野,眼睛还配合放电,能勾出男人的邪火,让他们坐立不安。
       看得出来,陶然有心事,不快乐。两个人熟了以后,周枢对陶然说,别死抱着艺术不放了,你给她伴舞那是艺术吗?反过来说,就算是她给你伴唱,你觉得她配给艺术伴唱吗?把愁眉不展的陶然都给说笑了。“露西,我喜欢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很真诚。于是,周枢也拿出真诚来:“不就是还钱吗?你伴舞累个半死,一晚上只挣几十块;陪酒,一个客人的小费最少是两百块。你几岁到歌舞团?学过算术吧?”陶然打了她一下。
       后来她也提醒过陶然:“别人出去了都是往国 内寄钱,你老公怎么回事?他跑出去了,还钱倒成 了你一个人的事?”陶然沉默不语。
       周枢不解气,又加了一句:“这种男人,要他 干吗?!”
       有一位知名画家常常光顾夜总会,他喜欢在KTV包房里豪饮,然后泼墨作画。他的画的确是好;不仅功底扎实,而且拙中藏华,还透着一股独特的狂放之气,看他作画颇让人心动。这人五十开外,国字脸,身材魁伟,头发白了一半也不染,穿戴只求干净绝不讲究,大都是休闲的棉质衣裤。他说,我就是喜欢到这里来,喜欢红袖研墨,我见了漂亮女人才会有灵感。瞎子阿炳泡在烟花巷,才有今天的《二泉映月》。才华和人品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我不是正人君子啊,你们都小心一点。
       陶然被画家迷得做事直走神儿,好好的一瓶啤酒,被她倒得从杯子里溢出来,在桌上沧海横流。
       “又想为艺术献身了?我真受不了你。”周枢把陶然说得脸都红了,又反过来警告她,“你少理他啊,他离过三次婚。”
       “你扯哪儿去了?!”
       “那就更不对了,这种大才子有一百个情人也不嫌多,你要去当那个百分之一啊?!”
       “做个知音不行吗?”
       “哟,还真把自己当小红了?”
       陶然跳起来追打周枢,两人笑成一团。
       原来有一次作画,是幅山水,青山晓雾,石湖碧波,一派江南景致跃然纸上,还透着清新的霞光水气。有古人乘船,依稀遥望垂虹桥。画家信手题了南宋姜菱的古诗一首: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代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画毕,人人都说好。画家道,“好在哪里?”大 伙说不出来,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望望。周枢心想, 我要是学文科的,也能胡诌几句出来,可脑子里全 是线路图,没用。想不到陶然竟有急才,抢白了一 句:“湖面似有歌声,看久了就能听见。”画家直说 好,便把画题了款送给陶然。
       那时周枢和陶然合租一间房,一连几天,陶然 整夜不归。
       周枢道:“别傻了,你这么做,到底挣钱不挣
       钱?”
       “我当然不会要他的钱。他挺感动的,说有空 给我画几幅不题款的画,卖了还债。”
       “拜托你不要把身世告诉他听,他不会相信, 反而以为你骗他。”
       “我为什么要骗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想你的身份,小姐。”
       “三陪嘛,又不是鸡。”
       “得他这么认为才行的。”周枢觉得自己像个老 婆婆。
       “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对我特别好,特别温柔 ……”陶然自信地扬扬下巴,“我现在特别希望得 到男人的保护。”说完这话,她又轻叹了一声。
       周枢看了她一眼,叹道:“别做梦了,这年头 谁都靠不住。”
       周枢也觉得奇怪,陶然有过挫折,她老公很是 让她失望,可她还那么容易相信情感。她自己并没 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经历,对人生倒是很警觉的。她觉得这是一种先天性的警觉。
       不久,周枢的预见果然就灵验了。
       一场大规模的扫黄运动席卷全省。某一天晚上,警车包围了玉蝴蝶夜总会,三陪女被一个个的扫荡出来,她们猫着腰,每人搭着前面一个人的后背,用外衣包着头,被鱼贯押上警车,拉到警局。幸亏周枢和陶然还留着长发,挡在前面,加上化妆比较浓,才不易被熟人辨认。陶然抓紧周枢的手。陶然的手冰凉,还瑟瑟发抖,周枢心里也害怕,主要是怕被拉去劳教,那她爸非杀了她不可。她一直对父亲说自己在一家很好的公司做事,住公司的宿舍,父亲也深信不疑。但一摸到陶然的手,知道她极度恐慌已不能自制,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了。
       在局子里蹲到大半夜,有政委模样的人来训话,讲的都是些大道理,平时最能熬夜的三陪小姐都被他说困了,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
       又换了一个没表情的人出来,才讲到要害问题:每人交三千块钱罚款,找保人来领人,并签字画押再也不干了。咪咪她们平时都有三个亲的两个好的,打个电话,用不着费嘴皮子,就有人来交罚款把人领走,不时的听见院子里传来汽车或摩托车的声响。
       周枢和陶然,两个人就是六千块钱,心疼就不说了,关键是谁给她们做保人?!
       家里全都瞒得严严实实,说得上话的朋友就怕别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亲朋好友都不能找,就只能往客人身上想。然而,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只赚个聊天解闷的钱。你跟人家不亲,人家也就跟你不近,走了,就不是客了,这种烂事,你我得着人家吗?!
        眼看着别人一个个被领走,周枢是一筹莫展, 但脑子还是一刻不停地运转,希望能想出一个半个 的救星。但人是很奇怪的,平时只觉得朋友多,应 酬不暇似的,真正碰到事,发现找谁都不合适,不 用解释便能帮你的朋友更是凤毛麟角。
       陶然说:“我去给画家打个电话。”看来她也是 犹豫了很长时间,因为毕竟是给人添麻烦的事,又 是半夜三更,她也没什么把握。
       铃响了好一阵,才听见画家迷迷糊糊的声音, 一听是陶然,他沉默了几秒钟,但还是问道:“有 什么事吗?”陶然忙道:“你先不要问原因,以后我 会跟你慢慢解释。你马上带六千块钱来接我,这钱 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陶然 慌慌张张说了地址。不知为什么,画家顿时火了; 厉声道:“我看你真是发疯了!我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你想毁我呀你?!
       没等陶然反应过来,画家果断地放下话筒,可能是他在黑暗中寻找了片刻机座,陶然听见电话那边出现了一个半梦半醒,有些烦躁的女声:“谁呀?”画家说:“没什么,一个鸡。”
       这一切因夜晚的安静都被周枢听见了。她看贝陶然面色惨白,目光呆滞,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话筒。周枢一言未发,拿过话筒来帮她挂好,然后搂着她回到临时看管点里去。
       其实周枢知道,即便是画家不肯来,陶然也不会受那么大刺激,但是他说她是鸡,必定一开始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却花拳绣腿哄她做什么红颜知己的春秋大梦。这种人真比嫖客还不要脸,无非睡了人家又不想买单。说什么卖画还钱,都是些当时充豪气,过后不思量的话,可悲的是陶然当了真,还感动得要命。
       她们在歌舞厅总共干过不足九个月,人生长河中还算不上一朵浪花,但彼此像约好了一样讳莫如深,甚至淡漠了姐妹之情,有点相忘于江湖的味道。无非不愿意忆起年轻而没有尊严的日子,尤其是在鲤鱼跳龙门之后,就像舒淇若知道自己日后大红,当初也不会轻易拍那些三级卖春照片,搞得如今双重身份。一边是影视天皇巨星,一边赤身裸体的被小贩街头巷尾的叫卖。几块钱,什么都看完了,红得都不开心。
       陶然那时的名字叫佩蒂,还是周枢帮她取的。
       
       五
       有一种女人是这样,当别人不幸的时候她不乏 同情心,偶尔也会搞一点爱心大派送。处事通情达 理,讲究风范。但情形稍有改观,原来别人也不 差,也开始有光芒了,甚至有益过自己的趋势,她 便像刺猬一样警觉起来,嫉恨和防范意识空前高 涨。谁比她好她都不舒服,这种周身不适不是心理 上的,而是生理反应,渗入血液骨髓,改都改不 掉。
       宋蔷就是这种女人。
       不过,宋蔷也有宋蔷的道理,自己也很努力 啊,也很搏命,眼见着陶然一天比一天好,当然刺 心。
       那天晚上她见到汉风,劈头就是一句酸话: “如果不提陶然,我看你今晚不会来。”
       汉风没理她,把车钥匙随手扔在鞋柜上,转身 去卫生间洗手。出来时他才发现宋蔷穿了一件半透 明的荷色睡裙,香肩和乳房十分诱惑,加上她披散着头发,越发显出成熟女人的慵懒,妩媚。可他今天的确没有心情。而且他对宋蔷潜在的兴奋有些反感。
       本来,按照宋蔷的设计,是想先疯狂一番。从殡仪馆回来之后,她虽然浮想联翩,但最深刻的感受还是人生无常,人所拥有的一切转瞬间便会烟飞灰灭,她必须牢牢抓住她已有的东西。以往她和汉风的关系相对独立,她还是挺潇洒的,现在突然有些依赖他,而且此时此刻她需要实实在在的他。于是,她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解开他上衣的扣子,用纤纤细指轻轻地抚摸他。
       她再欢触摸他的身体,像树干一样坚硬、结实,一点皮下脂肪也没有,线条犹如雕塑。她忍不住去亲他的耳根,她知道哪里是他的敏感部位。
       可汉风像成心跟她作对似的不为所动。这种反应多少有点激怒了宋蔷,她搡了他一下,脱口而出道:“你还真的为她停止娱乐24小时啊?!”
       汉风火道:“宋蔷,陶然已经死了,你能不能放过她?!”
       看他那副哀伤的样子,眼神颇像久病的老狗,汉风是很少这个德行的。宋蔷无法理解,像汉风这样漠然、前卫的人,怎么会对陶然的死如此痛惜。而在电视台,她敢断言有一半的人跟她的心情一样,也许他们会作出惋惜的样子,但内心肯定没有那种伤悲。
       宋蔷不喜欢汉风的这种反常,于是,她冷冷地说道:“我看是你放不下她。”
       “我是感到内疚,我讨厌她老公,所以当时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对待她,如果我当时劝她留下,留在歌舞团,也不会是现在这种下场。”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就好受?!我还不是红颜薄命。”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谁不知道你不喜欢红色?死讯传开的那天,你穿了上下一身红,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一身红的衣服。你跟她的关系剑拔弩张,今天却跑到殡仪馆去,去看她的惨状。如果你心里真的不好受,你会这么做吗?!”
       宋蔷有一种被人揭穿的展怒,她一把抓住沈汉风,逼视着他:“说实话,这么多年,你到底是爱她,还是爱我?!”
       “莫名其妙。”汉风甩开她的手,倒在沙发上,索性闭目养神。他不愿意看到美女炉火中烧的样子,完全不可理喻。老实说,在这件事情上汉风对宋蔷有些失望,倒不是她的假潇洒,真凶残,而是她的小女人心态。以她的这种心态,怎么讨论人生?!她没有那种大悲哀,一切还停留在争风吃醋上。是不是漂亮女孩就一定浅薄?没有超越的能力?还是男女关系近到一定程度,宇宙间的万事都只可归于最简单的爱与不爱?爱我还是爱她?男女关系的最高境界就是无聊吗?!
       不等他细想这些问题,宋蔷抓起的一个织锦软垫已重重地抛在了他的脸上。
       一切都源自陶然的脱颖而出,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在主持大型节目方面,陶然和宋蔷开始平分秋色。尽管宋蔷心里不舒服,但决不会露在脸上。她还不至于傻到随便树立一个对手,给对方加分。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宋蔷还是甩她的大牌脾气,迟到、摆谱、情绪忽冷忽热、四面八方的应酬;而陶然也还是那么谦和、谨慎,很简单,这一切来之不易。她给化妆师提化妆箱,非常自然地递给灯光师矿泉水,她总是跟工作人员相处得十分融洽,即便是过去训斥过为难过她的编导,她也不会以牙还牙的给人白鸽眼。
       陶然的做法自然相得人心,所以她的化妆时间在悄悄延长,当然也就越发的靓丽。灯光师也对她格外的关照,不至于时时处处给她一个大平光。逢是收视率高的节目,布光小心翼翼,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幸亏宋蔷是天生丽质,否则早被她比下去了。
       对这些了无痕迹的渐变,宋蔷并非没有察觉,她把这一切归于陶然的精明和暗中跟她较劲儿,所以她也在心里跟她斗法。她才不稀罕陶然的巴结工程,作为一个老主持人,她知道重要的是节目本身要具影响力,如果收视率高得万人空巷,你就能红得跟电影明星一样被人广为传颂。反之,无论你漂亮到什么程度,也只能出留念念福利彩票的开奖号码。
       某一天,也是一个大牌编导来找宋蔷,说有一个大款准备出资做一个节目,点名非宋美人主持不可,如果不行他就不投资了。所以编导竭力说服宋蔷和大款见面,促成这一好事。
       宋蔷神情淡定,但心里还是颇为受用,到底她的江湖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那天,宋蔷和编导以及负责节目制作的副台长一同赴宴,当时上龙虾刺身是一种规格,远远超过它是否真正美味的意义。在南海渔村的一个厅房里,龙虾刺身的大木船被很有气势地拾上来,酒是茅台,一开瓶就香溢满室,与桌上的海鲜相互辉映,看上去很有氛围。
       那时的大款都是一身名牌,手抓大哥大,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讲中央领导人的名字只说后面两个字,亲热得像他舅舅。但这个大款很出人意料,名字叫任也康,相貌温厚,平头,穿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条绒懒汉布鞋,脸上还带着一丝谦恭的笑意。他话不多,助手倒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白脸。
       任也康是一家国际期货经纪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他说最近有一笔闲钱,他想独家投资做一个节目,创意是《谁与百万富翁同行》。他直言有选美的味道,经过若干次的筛选。最杰出的10位女性将由公司出资去欧美做环球旅游。他说此举也只是为了提高公司的知名度,吸引更多的客户,没有什么特别,反正花广告费还不止这些。
       他还说,欧美游也要拍成片子,届时台领导、编导和主持人都要去。这显然是皆大欢喜的说法,宋蔷一干人都很兴奋。
       可是他们就忽略了一个问题,谁是百万富翁?当然是任也康。那么就是说这里不存在评委和专家意见,一切以任也康的眼光为准,说白了是以金钱化身的标准为尺度。这就为以后的危机埋下了伏笔。
       消息一经传出,便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前来报名的女孩趋之若鸳,还有人从外省赶来,就像任也康意不在色,女孩子们也未必醉心于跨国豪华游,重要的是脱颖而出,从此走上星途也不一定。谁不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改变自己的命运?
       当时的大环境也比较宽松,歌颂和推进改革开放的深入成为主流,先富起来的人不全是众矢之的。何况任也康还投入了几个公益广告,很得人心。
       电视台的精锐部队,包括最好的机器,独当一面的专业人士,都投入到这个激动人心的节目里来了。这个任也康,手面阔绰,第一笔资金准时到位,这影响到方方面面的工作,自然是水涨船高,而各个部门一使劲,这个节目几乎万众瞩目。
       初选是从3000多名竞选者中挑出600名入围者,由编导为主的工作小组进行选拔,以高淘汰率确定50个候选人。
       这50个靓女被拉到海南岛天涯海角去拍片,每一位泳装佳丽都是曲线玲珑,丰胸细腰,在碧海蓝天椰子树的辉映下嬉笑奔跑,长风吹拂起诱人的乌丝,哪个男人见了不流鼻血呢?宋蔷当然也是很有脱的本钱,一点不输给新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候选人,只是她在主持节目时,泳装之外还披着一件白纱浴袍,宛如出水芙蓉,令人浮想联翩。
       首期的节目一经播出,收视率便直线攀升,插播的广告也越来越多,商家们无不是火眼金睛,岂能坐失良机?同时,任也康的通达期货公司也是宾客如云,成交额更是如“长二捆”火箭似的腾空飚升,所有的人都被这种双赢的局面冲昏了头脑。
       正当宋蔷和她身后的电视台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时,危机,却像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绽开。媒体当然是最不甘寂寞的,先是有谣言风传任也康搞这么大手笔,是为了追求宋蔷,抱得美人归。因为任也康这样有实力的人,身家过亿,做证券是他贪玩,只是他财产的冰山一角,又是外籍,追求攻势当然不同反响。选出来的美人无论多美,也是宋美人的陪衬。这个说法,宋蔷当然受用,也对记者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表现出她与任也康的关系不一般。事实上,她丝毫也没有感到任也康对她的兴趣与表示,但是谁能拒绝虚荣呢?
       那时跟前锋离婚不久,还没有人给她送花呢。甚至宋蔷也觉得选钻石王老五任也康做丈夫没有什么不好。所以说,没经过什么大场面的人千万不要轻言定力,宋蔷不属于波大无脑的艺人,不也顺着谣言规划自己的人生吗?
       一天晚上,宋蔷接到一个神秘电话,这是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说话慢条斯理,沉着镇定。他说任也康只是一头注水猪,他根本不是什么百万富翁,两年前他还在跟他一块推销药物乳罩,就算他是超人,也不可能在两年之中变成报纸上吹嘘的那个人。他还说任也康的外籍护照,不过是玻利维亚国籍,这好像也不是真正有钱人的常规做法,对一个百万富翁来说,办加拿大投资移民的护照应该不在话下。按照自己的好奇心,宋蔷很想一直听下去,就像电台午夜热线的听众一样,都想听听别人的难言之隐。但理智告诉她,现在犯红眼病的人也很多,不就是希望别人爹死娘嫁人,孩子掉到井里,老婆跟人跑了,总之越离奇越不幸越好吗?
       宋蔷什么话也没说,把电话挂断了。
       英雄不问出处。宋蔷心想,就算任也康卖过药物乳罩也没什么丢人的,反而更令她佩服,比起那些世袭的有钱佬,只能说明他有能力,有胆略。
       当时的情况是宋蔷和任也康以及相关的人都被绑在了同行战车上,声势大得出人意料,他们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一路狂奔,谁也不知道事态会变成什么样子。后来任也康在看守历时也说,他本来只是想多吸进一些社会闲散资金,有了钱就能做事,做事成功之后便可回报社会。但最后他也无法控制局面,随着老底将被人揭穿,他也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有一个什么鬼定律,说餐桌上的面包如果掉到地上,百分之九十是涂果酱的那一面贴地。这回没能例外,情况糟得离奇。在直播10位佳丽脱颖而出的决赛现场,原定是任也康举着放大的机票模型上台,完成女孩子们与百万富翁同行的梦想。就在这个黄金时段,无数电视观众被锁定在这个节目上时,任也康没来。台里只好插播歌舞,观众大失所望,总编室的电话几乎打爆机,纷纷投诉这是一场大骗局,观众都被电视台耍了,根本没有什么百万富翁,是拿咱老百姓打边炉——开涮!
       紧接着,公安局通知电视台,他们当晚拘捕了任也康。
       事实的真相是:任也康经营的“期货公司”根本没有出市代表,也没有与国外的任何一家期货市场建立联系,开业以来,从未将客户的保证金投放到期货市场,客户的资金全部截流在本公司内部流通运作,其目的就是骗取客户手续费和部分所谓的“亏损”资金。
       任也康真不愧是戏剧大师,为了遮人耳目,他 在从招聘人员到经纪人、盘房人员的培训中都依照 正规程序办理。让人看不出毛病。然而,公司规定 除盘房经理外,任何人也不准进入盘房,其实是确 保骗局不被踢攥。电视台的节目无疑为他引来了投 资证券期贷市场的滚滚人流,但也如同成败都乃萧 何一样,公安局也盯上了他,是否接到了匿名电话 就不得而知。就在他把几千万的资金兑换成港币准 备存入香港的私人帐户时,被公安局收审。
       对于任也康来说,走和不走都是真相大白的一 天。记者不仅挖出了他贫寒的家世,还找到了他的 乡下老婆,甚至知道了他考大学落榜报考的是中文 系,早年还是写诗的文学青年。他真是不走也得 走。可真正丢人现眼的是宋蔷。特别是她拉近两人 距离的做法,几乎成为任也康同谋的佐证。谁知道 两个人背后有什么交易?!宋蔷真是跳到珠江里也 洗不清了。
       有道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但比起无良报人, 也都算是有情有义之人了。
       谁都知道宋蔷和媒体的关系是美女与野兽,不 管野兽多么丑陋,对美女都是情有独钟,网开一 面。但这次宋蔷栽了,他们马上摇身一变,成为正 义的化身,并且板起面孔,有料必报,甚至登出讥 讽的文章:真正的百万富翁是电视台,因为任也康 只花了一点小钱,就让整个电视台成为他的广告大 军,由当家花旦带领美少女队为他引来数不尽的真 金白银。现在百万富翁终于现出原形,真不知道那 些爱慕虚荣的靓女们作何感想?!
       这无疑是扇宋蔷的耳光,好像当初爆妙此事, 夸这个节目敢为天下先,是电视台大胆改革新举措的不是这帮家伙。
       电视台领导很火,严厉批评了《谁与百万富翁同行》的主创人员,并且决定暂时把宋蔷冷藏起来,不让她上任何节目,等舆论平息了之后再说。
       这样看来,事情的原委跟陶然是毫无关系的,但显然问题没那么简单。
       就在宋蔷被捆在选美战车上飞驰的时候,陶然也没闲着,另一伙编导向台里提出让主持人成为品牌效应的计划书,陶然恰恰被选为试验品。编导们策划了一个女性谈话节目,名字就叫《陶然一笑友情深》,由陶然做主持人,专谈一些女性话题。
       这个节目在来势凶猛的金钱加美女的攻势下,被普遍的不看好。试播了几次,果然没有一个广告商肯投钱。台里拨的经费显然支撑不了多久,眼看着这一档节目就要无疾而终了,陶然心里也非常着急。
       急得发慌的编导们也在及时改变策略,他们放弃了一大批温馨的醋溜的浪漫的不痛不痒的话题,改谈一些略有锋芒的久争也毫无结果的永恒话题,譬如你如何看待试婚啦,如何面对诱惑啦,请的嘉宾也不再是妇联干部和居委会主任之类,而是一些女性刊物主编、专栏作家、社会学学者,甚至女权主义者。这些人大多其貌不扬,但伶牙俐齿,唇枪舌剑,尤其是他们争论起来,有一种淋漓酣畅之感。所以说这个节目是咸鱼翻身,死里逃生。
       宋蔷被冷藏之后,陶然的节目显得一枝独秀。这本来就让宋蔷心里颇不是滋味,但理智告诉她暂时不上镜可以避避风头。一天晚上,百无聊赖的宋蔷正在做面膜,也不知是她敏感还是怎么回事,以往叫声不断的电话像死机了一样一连数日一声不响。她的应酬,她的饭局,她的追随者们好像一夜之间化成青烟,随风散尽。宋蔷好几次忍不住拿起话筒听一听,确认电话是好的,便开始怀疑自己,不是这么快就谢幕退场了吧?!眼看着陶然人气劲升,她真后悔当初那么不经意地帮了她,现在却成了自己的掘墓人。
       这时,门铃丁冬一声响,宋蔷并不见得很兴奋,反而一愣,她想不出这种时候会有什么人黄昏造访,八成是收治安费的三姑六婆。
       宋蔷拈着一张钱,带着满腔矿物泥的黑面膜, 懒洋洋地把门打开,只见一大束鲜花堵在门口,娇 艳欲满的玫瑰和康乃直撞她的胸怀,就在那一瞬 间,她的鼻子发酸,眼睛也湿润了。
       来者反倒“啊”了一声像是见到了鬼,是花店 的伙计。他叫宋蔷签了收贷单,没有任何交待就面无表情地走了。宋蔷关上门,找来找去不见一张纸条半个卡片,思来想去不知何人所为。
       她跑到阳台找了一个塑料筒,装了半筒水,把那一大捧鲜花放了进去,在沙发前,欣赏了好一阵。越看越知道是高贵品种,极其少见的黑玫瑰,是开熟开透之后的深红,是深红红到尽头的那种黑,不是硬邦邦的瞎子一般的漆黑,而是黑得透亮,湿润,柔软。康乃馨、勿忘我、百合以及满天星包裹着这些黑玫瑰,更让她在同类中显得不同凡响。
       以宋蔷的理解力,她完全懂得无声的花语。送花的这个人又颇知道她的心意,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窗外下起了细雨,雨滴迎头撞在玻璃上,立刻如泪痕般滑落,留下粉身碎骨后的残骸,渐渐的,整个玻璃呈现出一片斑驳模糊。宋蔷一动不动地望着细密的不屈不挠的雨滴,感觉时间停顿了,仿佛整个世界患上了失亿症,连同她自己,忘记和被忘记。比起前段时间马不停蹄的繁忙,她觉得自己就像紧弦急管般的华采乐章之后的休止符,戛然而止,并在寂静中被一只掌握她命运的大手轻轻地翻过去了。
       还好,有人送花,就不是世界末日。
       宋蔷调整了一下情绪,用遥控板打开电视,换台的时候正好撞上陶然主持的节目。陶然显得越来越成熟并且有品位。老实说,宋蔷也没想到她进步得这么快。
       节目里的一个大学教授正在讲话,他很严肃地说,如果任也康不是犯罪嫌疑人,就是货真价实的百万富翁,这个节目就没有问题了吗?不!问题丝毫没有改变,那就是它扭曲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正常关系,没有交流,没有信任,没有共同理想和志趣的互相吸引,男人只需以貌取人,而女人只需对有钱的男人趋之若鹜,还仅仅是同行就可以搔首弄姿,如果真嫁给百万富翁,还不知会上演什么闹剧!观众席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一位女博士尖刻地说,我真替这些靓女们感到悲哀,一个欧美游的承诺就能让她们穿三点式,是不是太便宜了?!我一直对选美持保留态度,但即便是这样,香港的选美还有汽车洋房,主题也没有那么暖昧,说穿了是为陪伴一个有钱男人出游而竞争上岗。
       宋蔷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踏步,这不是陶然对她组织的大批判吗?她还嫌她不够惨,要这样落井下石?宋蔷注意到今天的话题:什么是新型的男女关系?怎么就把她的倒霉事结扯上去了?
       尖锐的批评还在继续,陶然又缺乏控制现场的能力,何况嘉宾席上的专家个个不好对付。一位学者说,电视节目不能只搞短、奇、怪,只注重短期的收视率,因为媒体有导向作用,你在提倡什么,推祟什么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今天谈新型的男女关系,其实是在讲一种价值观,而《与百万富翁同行》这个节目告诉大家的就是有钱能为所欲为,有钱能登高一呼,应者如云,或者网罗天下美女。这种导向对没有什么阅历、定力的年轻人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学者的发言话音未落,陶然急忙插话说,我们十分感谢嘉宾们对本台节目的关心和支持。现在请专栏作家鸡汤谈一谈新型的男女关系。鸡汤是个戴精致眼镜,梳马尾巴的男人,看上去有点同性恋倾向。他完全不理解陶然希望他转移话题的苦心,仍顺着原有的话题说下去,而且语出惊人。他说,我不想当事后诸葛亮,如果任也康不是诈骗犯,舆论界一定是另一套说法,另一种炒作。而且金钱没你们说得那么可怕吧?!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可以周游世界?有了机会干吗不上?如果我是个妙龄女子,我肯定是要去搏的,如果能嫁给百万富翁,更好。问题是任也康是个冒牌货,这太煞风景了,请以后电视台对这种人选的财产、背景、个人品行进行全方位调查,以防假冒伪劣。
       热烈掌声。
       现在的人心就是这么莫测,你骂钱、爱钱,都有人鼓掌。
       鸡汤的话对宋蔷来说并没有起到鸡汤的作用,她觉得这不过是些讨彩的便宜话,也是提高收视率的一种办法。她只是觉得陶然太阴毒了,策划了这次行动,不仅起到了痛打落水狗的作用,还提高了自己节目的收视率。
       她真是小看陶然了。
       宋蔷气得一夜没合眼,怎么想她都没有对不起 陶然的地方,甚至有恩于她。就算心里跟她较劲 儿,但并没有对她展开过任何行动,看来她是等不 及当家花旦这把交椅了,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而 且出手还这么狠。宋蔷越想越气,如果这时她身边 有个男人,或许会劝劝她。男性思维其实是生活中 的良药,它能化解掉一些东西,是无论多么聪明的 女人先天都缺乏的。可惜这时的宋蔷,除了垂涎她 美貌体态的男人之外,没有谁真正为她着想,这也 是男人最可恨的地方。在这一点上,她的运气不及 陶然,陶然有过很坎坷的经历,但她同时也遇到了 生命中的精神教父。第二天,宋蔷怒气冲冲地来到电视台,见到她黑口黑面,有人连招呼都不敢跟她打。她在电梯口处等电梯,谁也不看,准备直奔12楼找陶然兴师问罪。
       上班时间的电梯总是繁忙而缓慢,等电梯的人越来越多,有闲卿的,也有偷看宋蔷的,还有人不知道宋蔷在前面,大谈陶然昨晚的谈话节目反应如何如何好。
       电梯的门徐徐打开,气色尚好并处于工作状态的陶然拿着两盒录影带从里面走出来,似乎还冲某个同事颔首微笑。但冷不丁,她的脸上挨了左右开弓两个大巴攀,手上的录影带也给打飞了。宋蔷的这一举动,令电梯内外的人全部愣住了。
       六
       一连数日,赵永利都泡在怡雅小区周围,穿着便衣找人闲聊,目的是查找线索。刘队在查一件公园弃尸案,好几天没到办公室来了,他其实是放心永利的,所以也没有打电话冲他乱嚷嚷。倒是杜雄每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虽然到小区来过两次,但又觉得太婆婆妈妈,对老套的做法不以为然。小区有些人认识他们,刚一开口打探情况,他们就对内然之死唏嘘不已,又有许多自己对人生的感慨,一旦进入正题,他们反而没词了。
       他们茫然地说,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啊。
       “要做淘金功夫,是很烦的。”赵永利对杜雄说。杜雄道:“我不是怕烦,只是觉得这样没用。”永利像是跟自己说:“别人都以为干我们这行很酷、刺激,像电视剧演的那样八面生风,其实就是这么闷的。”杜维没话说,笑笑。后来他说他去查一个房地产老总,反正这个人也是排查对象,永利就答应了。走前到了吃饭时间,赵永利去买烤红暮,又跟烤红薯的河南盲流聊了半天。
       两个人坐在喷水池前吃烤红薯,永利道:“刚才卖红薯的人说,有个25岁左右的年轻人几次从梅苑大厦出来,喜欢吃他的烤红薯,样子有点特别,好像怕什么人似的,躲躲闪闪。”
       杜雄道:“那又怎么祥?有什么价值吗?”
       当然有,昨天有个老太太,也是说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前些日子总在这里转,有一次只顾匆匆走路,撞倒了她的小孙子。还有个出租车司机,也说是个年轻人,有一天差不多凌晨三点在这儿搭他的车。”“我看这些都是生活中常见的事,跟案情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这个年轻人就很值得怀疑,为什么人人都觉得他不对劲?”
       “为什么你认定凶手是怡雅小区内部的人呢?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
       “复杂要有依据呵。上次在天台发现的消防水带被损,长短正是我下到陶然家绳子的长度,这难道又是巧合吗?”
       杜雄没作声,心想,说来说去还是这个情节,为什么就不会是孩子们淘气剪断拿来玩呢?为什么就不会是巧合呢?在这一点上,他也挺固执。
       赵永利当然明白杜雄的心之所想,便道:“我问过许多住户,都不大去楼顶天台,又怕小孩子出问题,更不叫他们去。至于上面有消防水带完全没有人知道,我甚至怀疑凶手在梅苑大厦做过事。”
       所以这些天,永利坚持一户一户地敲开梅苑住户的家门,询问有无行迹可疑的人在附近出现,住户们也很配合,结果却如杜雄所料,与案情的进展关联不大。永利是刑警中少见的慢性子,他知道在陶然命案中,他和杜雄心在两处,劲儿也没往一处使,杜雄一心想找到情杀的蛛丝马迹,他却坚信凶手就出没于梅苑。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杜雄,他并不着急,毕竟杜雄年轻,年轻人心高气盛,不甘平庸,想象力丰富是很可以理解的。
       杜维要去调查的那个房地产老板,据说与陶然的关系很不一般,这也是杜雄急于要了解情况的原因。在这个问题上永利没有多说,但直觉告诉他那边无非是一个普通的排查,但还是同意杜雄去了,自己仍留在怡雅小区做“穿山甲”。
       事实会教育杜雄该怎么办案,他需要的不是谆谆教导而是时间。
       杜雄离开以后,赵永利仍在不厌其须地找人闲聊,在无数的废话中捕捉有用的信息。之后,他看了看手表,他约了一个保安员谈情况。怡雅小区的保安员在最初的排查时他几乎全部见过、交谈过,但有一个保安曾在陶然出事的那些天探家,他本人并非怀疑对象,也没有作案时间,所以谈不谈是无碍的,但永利也不想漏掉他,便叫管理人员约了他。
       永利按照约定时间来到物业管理公司办公室,工作人员说由于临时调班,那个保安员连着夜班,所以在宿舍补觉,永利决定去集体宿舍找他。
       宿舍是七八个人一间的大通铺,蚊帐像鱼网一祥七零八落地挂着,东西也放得十分凌乱,一看便知是单身男人的住所,值夜班的保安员果然在蒙头大睡,赵永利等了一会儿他才醒,揉着眼睛坐在床头,以为永利是哪个老乡介绍来的朋友:“你说你在哪里做?公安局也有保安吗?……”反应过来之后到处摸汗衫,套上。
       汗衫已经很旧了,还破了几个小洞,保安员抱歉地笑笑。
       赵永利道:“你是湖北人吧?”
       “我的口音很重吗?刚才讲家乡话了吗?”
       赵永利笑着指了指他的胸口,原来汗衫上有两个洗得发白的草书:广水。两个人便从家乡聊起,保安员觉得永利很亲切,还递给了他一支烟,很看得起他。他当然也听说了陶然命案的事,只说她经常与不同的男人出入,待人倒还和气,别的就说不出什么来了。永利叫他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可疑情况,他想了半天,说他有一个老乡,以前也在梅苑干过保安,后来因为擅离职守被炒掉了,他曾经对他说过他想干一单大的……
       永利不经意道:“他叫什么名字?”
       “向一龙。”
       “年纪有多大?”
       “跟我差不多,二十五六岁吧。”
       永利想起老太太和卖红薯的小贩都提到那个可疑的年轻人清清瘦瘦的,个子不高,于是他说:“他长得有什么特征?胖胖的吗?”
       “不,看上去很瘦,还有一点瓦刀脸,其实他很结实的。”
       “离开梅苑之后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有时他来找我,问他,他也不说,但好像没发什么财。”
       天幕黯淡下来,蘑菇状的路灯一盏一盏的亮了。怡雅小区的附近就有一家大型商场,集吃喝玩乐之大成,所以什么时候都热闹非凡,人来人往。
       沿街叫卖的无照摊贩像雨后春笋般的遍地皆是,有卖羊肉串、甜玉米的,也有衣服、鞋子、毛巾、盗版书、闹钟摆了一地,发出丁丁冬冬的圣诞歌曲,总之是应有尽有。广东人管无照兜售叫“走鬼”,有躲避工商、城管、警察之意,走鬼当然只能在晚上,所谓老虎也有打吨的时候。同时下班之后的各色人等也都出来闲逛,买点可有可无的便宜货。
       摩托车被杜雄骑走了,永利决定坐专线车回家,这就必须穿过地下通道到马路对面去。地下通道里有另一副景象,一般是拉琴行乞的残疾人和算命刻字的,相对地面上的喧器凄清了很多。永利低头匆匆地走着,本来他想在路边店吃一碗面条,但时间来不及了,他约了孔娴在家中讨论灿灿的问题。严格地说,是孔娴在电话中命令他在家中等待。由于永利的工作时间不确定,因此长期以来,学校开家长会都是孔娴去参加。如无大事,当然不必沟通,但最近这半年,赵灿的情况越来越糟,像换了个人似的,所以每次开完家长会之后,两个人都得见面。
       赵灿今年15岁,上初中二年级,正是最叛逆的年龄。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孔娴和永利心里都没有底。从孔娴电话里的声音判断,永利就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他一直很爱女儿,那是一种深藏不露的情感,特别是离婚之后,他觉得对不起女儿。他也不恨孔娴,孔娴是个好女人,很多人以为她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花瓶,家事完全不闻不问,但其实她的理家能力并不在工作能力之下,家中的一切从来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而且无论永利什么时候回家,都能吃上热菜热饭。
       同时她又是一个很本分的人,老实说,她如果打着婚姻的保护伞闹点风流韵事,在当今时代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她对他始终开诚布公,坦白得让人心酸——她太没有心计了,没有自我保护的屏障,她的情感和内心都是裸露的,你什么都能看见,清清楚楚地感觉危机的存在她却挥然不觉。她永远也搞不清家里有多少钱,搞不清“三讲两思”是哪三讲哪两思,以为“邯钢”和“严迪”是人名儿,或许这是她最终和宾走到一起的必然因素。
       赵永利心里很清楚,在正常情况下,他和孔娴组成家庭的机率是零,但他们相遇了并结为夫妻,可见人生的无理性。他真的不恨孔娴,也不后悔当时的抉择,只是孔娴吊高了他的胃口,使他对寻常平庸的女人毫无感觉。
       穿过地下通道,赵永利一边走神儿一边拾级而上,突然,他的身体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险些坐在地上,等他反应过来,撞他的黑衣女孩儿已经疯跑到地下通道的那一头,两名巡警前后脚地追赶她,永利也下意识的跟着他们追了出去。他很快跑到了巡警前面,手已经触到了女孩后背上的背包,背包拉链上的一只米老鼠在剧烈的颠簸中开心地活蹦乱跳,永利抓了几次都没有逮住它。一出地下通道,便开始人挤人,女孩儿就如鱼得水般的汇人茫茫人海。
       永利一边出示证件一边问道:“盗窃吗?”
       跑在前面的巡警大口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 来,赶上来的那个骂道:“丢他妈,又让她跑了, 两次都差一点点。”喘气的巡警回永利道:“小姑娘总共才十四五岁,卖三级片的黄碟。不知幕后是什么人操纵的,查出来绝对不客气!”永利点头如捣蒜。
       巡警谢过永利,继续执行公务去了。永利又过了一次地下通道,行乞的艺人依然故我,弹奏的曲子是《喜洋洋)。算命先生拉着一位妇人的手,认真地给她看手相,一边耐心讲解,只见那妇人神情茫然,似信非信。
       还只是在楼梯过道上,永利就闻到了一股猛火煎鱼的香味,恰与他形单影吊,灶台清冷的日子构成了鲜明的对照,他这时才感觉到饿,真正的内心空洞、虚无。他打开家门,原来是自家厨房里在大烹大炸,永虹和—个紊不相识的女子正在忙活。看见他,女子站着不动了,显得有些拘谨。水虹听见门响,便从厨房跑出来,给两人做了介绍,特别隆重地推出这个小个子女人是某中学的数学老师,姓周。 永利礼貌地点点头,并没有格外多看周老师一眼,因为餐桌上的几个刚刚炒好的菜,对他形成无限的诱惑,他手都没洗就坐了下来。周老师见状便去拿来碗和筷子,永利也不客气,吃了半盆子的木犀肉,才在永虹的催促下去洗手。永虹对周老师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到我那儿去也跟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你说身边没个人怎么行?”周老师看来对赵永利的第一印象还不错,所以温柔地笑笑,还有点不好意思。
       永虹起身去厨房盛饭,永利迫了进来,小声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就带人到这儿来啊?”
       “那有什么关系?省得你推三阻四的。”永虹也压低嗓音,但仍是强调的语气,“这人条件不错,老姑娘,没嫁过……你不就是喜欢老师吗?”
       永利心烦,赌气道:“我不喜欢戴眼镜的女人。”
       “那好办,我叫她戴隐形眼镜。”
       “你还是赶紧带她走吧,呆会儿孔姻回来。”
       “她回来?!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呢,我怕她有艾滋病!”
       “你胡说什么呀,我们要谈灿灿的事,她今天去学校开了家长会。”
       “那我们在有什么关系?也不掺和你们的事。你们到里屋谈,我们在厅里看电视。”
       “你别管我的事行不行?”
       “我今天就得让她看看你也不是没人要,也让你死了这份心!”永虹不再理永利,怒气冲冲地把饭盛在婉里,转身回到客厅里,又已换回一张桃花盛开的笑脸。
       人生就是她的大舞台。永利真是服了老姐了,自打她受到局里的表影,管闲事更管得没边了,给小王介绍了半打女朋友,幸亏杜雄已经有了晓橙,否则又开始瞎张罗。想到此永利也只好闷头吃饭这时他才着意看了看周老师,平心而论她一点不难看,至少是端端正正的。可他就是提不起神来,而且他不想孔娴看见这一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永利决定到楼下去堵孔姻,一块到外面找个地方坐坐。
       偏偏这时门铃响了,水利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果然是孔娴。永利出来之后带上门:“我们去外面坐坐吧。”孔姻面色忧郁,有气无力道:“我现在哪有心情泡咖啡馆?!”她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看见的是永虹冷漠的脸和周老师不知所措的眼神,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连说了几声对不起,才退了出来,一声不响地跟着永利下楼。
       人的情感是最复杂难言的,照说孔娴自己走出了家庭,现在又和宾同居,本不应该在意永利找女朋友的事,但刚才的情景仍旧让她心里不是滋味,因为她深知永利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且她也非常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永利这样待她就算是用旧的东西也会有感情,何况是老公,看着他属于别人还是不舍,可是跟着他又总是不甘。
       连孔娴都觉得自己麻烦。
       她看着永利微驼的背和消瘦的面庞,心里不是不难过,可她又能说什么呢?没有人能理解这种情感,也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女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男人。
       宾是个浪漫的人,他们每个周末都会有聚会和烛光晚餐,经常在一起讨论哲学问题,或者歌德,讨论他“一切离我们近的事物都将离我们而远去”的名句,到底是指晚霞还是生活。孔娴不喜欢生活得太具体,而这种感觉赵永利没法给她。那种抽象的,形而上的生活方式像灯塔一样关怀和引导着她的精神世界,令她无法不被吸引。这也是她和宾能走到一起的关键。
       可惜现实生活中有太多具体的东西是逃避不开的。
       她今天到学校去开家长会,之后差生家长被留下,再后来变成留下她一个人。老师忧心忡忡地说,现在赵灿很难管,经常不交作业,英语课代表也给撤了,有时带着一帮同学去迪士科舞厅蹦到半夜,第二天精神差得设法上课。有一次自称过生日,请大家吃东西,叫来一个男人买单。现在发展到旷课。学校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为了保住学校名誉,决定对五个最差生实行“全民公决”,就是由全校同学以投票的方式决定他们的命运,选择是留校察看、劝退,还是除名。五个学生里只有赵灿一个女孩。
       孔娴回到家中便默默流泪,宾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孔娴道出原委,宾开始批判学校的做法不可思议,他们没有权力这么做,学生变成这个样子,学校是第一责任人,因为学生在学校的时间远远超过家里。差生,什么叫差生?什么叫最差生?学生每一个都是好的,各有各的优缺点,而有个性的孩子更需要引导。他看上去很愤怒,这是惟一让人欣慰的地方。而且他说的也都对,可那又怎么样呢?学校不是对方辩友,人家可以主宰学生的命运。具体到怎么办?孔娴就觉得没有办法与宾沟通。他认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三个女儿都经过了这种恶魔般的反叛年龄,后来找到了男朋友,自然就好了,现在大女儿是律师,非常优秀,另两个女儿也都考上了大学,很正常。
       孔娴需要的显然不是这种脱离中国国情的安慰,她担心女儿,她知道她从小学坏意味着葬送一生。特别是女儿的变化与破碎的家庭有关,这让她感到无比的痛悔和自责。宾甚至认为,如果最终的结果很糟,那也没有办法,不能以牺牲个人幸福为代价,也就是说孔娴没有必要负疚,她和女儿是两个人,两回事。这种超脱也是孔娴没法接受的,她骨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尽管她觉得自己十分西化,但那种文化烙印是抹不去的。
       宾的确是一贯的形而上,把问题提高到中国缺乏宗教信仰的层面,因为他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所以他认为赵灿如果信数,情况显然不会这么糟。
       对这种离题万里的说法,孔娴简直不知如何应对,由具体事件引发的观念上的冲突最令她绝望。他们就像在两极对话,冷暖自知,没有办法了然心境。或者干脆说是鸡同鸭讲。
       孔娴始知,什么人都不可能彻头切层地理解你。
       在这条她熟悉的街道上,新开了一间酒吧,很奇怪的名字叫作“灵魂吧”,也不知进去的人到底是有灵魂还是没有灵魂。新吧要守,慢慢才会旺,所以人不多,孔娴和永利走了进去,选择角落里的一张桌坐了下来。
       通常是随便要点饮料,他们谈女儿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但今晚孔娴突然说道:“我们喝点酒吧。”
       永利没说话,只是看了孔娴一眼。孔娴要了两杯蓝带马爹利,加了冰块。她知道永利不喜欢喝洋酒,但她在他面前任性惯了,并不想改变。
       “你是该找个人了。”她摇晃着酒杯,闻着溢出来的酒香,不咸不谈地说。“你也不是不了解永虹,从来忙不到点子上。”
       “现在男的吃香,你也可以好好挑一挑,找个会 过日子的。”
       “说灿灿的事吧。”
       孔娴把情况说了一下,心里不好受,流下泪来;“我想是我害了她。”
        自离婚以后,她在永利面前一直表现很克制、正 常,但今天她真忍不住了,这种泪她还能冲谁去流 呢?永利把叠成大方块的手绢递给她。都什么年代 了,他还是用手绢不用纸巾,手绢也还是她当年给他 买的大方格子的那种,只是洗得旧了。
       “我也没找到与她沟通的方式,她好像什么也不 愿意跟我谈。”永利低声说道,神情像那个垂死的英 国病人。如果他责怪她,她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可他 就是这么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警察的。孔娴把 头偏向一边,望着窗外。
       不过永利还不至于像宾那样不着边际,而且他 毕竟是灿灿的父亲,他对灿灿的爱从未让孔娴失望 过。他们在一块想了很多办法,比如两个人一块跟 女儿谈一谈,不要太严肃,找一个饭馆。仍像一家人 那样吃顿饭,让女儿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们要告诉 她父母分手并不等于她失去父爱和母爱,他们依旧 爱她并会对她的将来负责。
       他们也谈到了转学,一切从头开始,到管理严格 的住宿学校去,这样也省得永虹叨叨灿灿把贝贝带 坏了。还有一条路是干脆把她送到国外去读书。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个学校呆着。”赵灿斩钉 截铁地说。
       这是一家星级酒店内的西餐厅,自助形式。本 来赵水利和孔娴都不爱吃西餐,赵永利说吃西餐是 吃屎,这当然也太过分了。孔娴虽祟洋媚外,但也承 认西餐不敢恭维。但是赵灿喜欢吃这种自助式西 餐,两口子为了挽救她,也只好投其所好。再说自离 婚后,三个人没在一块吃过饭。如果永利难得有空带 灿灿下一回馆子,必得跟着永虹一家,孔娴这头,要 么是母女两人,要么加上宾。所以这次的饭局算是 两人精心安排的。
       上次谈话是个周末,吃饭就安排在这个周末。 赵永利和孔姻前后脚的到了,彼此重复告诫的就是 一句话:心平气和。因为着急上火解决不了任何问 题。
        灿灿若无其事的走进餐厅,她穿一身校服,梳着 马尾,光洁的额头上有几颗青春痘,她背着双肩背书 包,走路富于弹性,浑身上下是抑制不住的青春气 息。她明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坐下来放下书包,马上就跳起来去拿吃的东西。她说,我饿了。
       基本上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看,同时好言相劝。
       可是赵灿就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孔娴有点沉不住气了,她以为灿灿会热泪盈眶呢。别人的孩子不都是这样吗?考试成绩不理想,你骂他他会犟着,但你如果说算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就会一下子被感动,会更加努力。为什么灿灿不是这样呢?!无论你说什么,她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你在这个学校已经呆不下去了,你怎么就一点 自尊心都没有呢?”孔娴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赵灿没 理她,也不吃东西了,眼睛看着别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跟我们说说吗?”赵永利还比较平和,但赵灿仍不说话。
       这样僵了好一会儿,孔娴沉不住气了:“转学或者出国,你挑一样吧。”
       “反正我哪儿也不去。”赵灿还是这句话,她现在是成心跟他们作对,就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们一点都不理解她,像演戏似的穿得一本正经想来感化她,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心里有多孤独。每当老师大着嗓音说,单亲家庭的同学留下开会,她就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什么人间自有真情在,社会和学校会给你们更多的爱,这可能吗?如果你没钱花,跟社会和学校要一块钱,谁会给你?
       其他同学会怎么看你?同情和可怜那是好的,像跟她玩得最好的女同学黄小玲,听说她爸爸妈妈离了婚就哭起来了,好像是自己的爸妈分了手。她自己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掉,她得死撑啊,要不不是更可怜了吗?还有的同学摆明了是看不起他们的。
       要摆脱心中的阴影和压力,不能仅限于人有我有,像随身听BP机耐克鞋这些时尚用品,她要做更令人大吃一惊的事。她需要刺激,同时再不想做什么好孩子了。母亲找了个老外,谁知道父亲又会找个什么样的女人结婚,那她算什么呢?想不出来也想不下去了。
       爸爸每天都在忙,既没有什么权力也挣不到很 多钱,别人管他们叫老二或者差佬,如果他有本事, 妈妈也许不会走吧?黄小玲的爸爸是大款,在外面 包了二奶她妈妈也不走。有一回二奶打到家里来, 黄小玲看见妈妈很有风度地跟二奶谈判。不过赵灿 还是很爱爸爸的,他聪明,什么都会修,有一次她和 妈妈装一个组合式鞋柜装了整整一天也没装上,爸 爸回来二十分钟搞掂。还有一回在菜市场,有人丢 了钱包,爸爸在五秒钟之内对人群中的某一个看上 去很平常的人说:拿出来,你给我拿出来。果然就是 这个人偷了钱。说她祟拜父亲也不夸张啊,可为什 么妈妈就不看重这一点呢?! 她只知道他们在一个劲地说话,却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出国读书要很多钱,他们哪来这么多钱?谁会借给他们?是不是妈妈因此才要跟宾结婚?她才不希望这样,那她宁肯跟着爸爸。总之她脑子很乱。
       
       七
       多少年来,贺少武始终保留着喝英式下午荼的习惯。不过要说地道还得数香港,也就那么几个去处,讲究这一套的人就跟约好了似的,前后脚的到场,彼此不说话却会点一点头。大陆这边的怀旧永远是形式上的,不知是水的问题,还是产品的不正宗,袋装的立顿红茶简直不是味,口感很差,拿破仑点心不应该那么甜,既不酥松也没有层次,咬下去是结结实实的一口糖。这还是在豪华的酒店里,否则情况可能更糟。
       他只是喜欢这里的氛围,单声道的缓慢音乐,一点也不繁杂,而且人很少,几乎是他的专场。茶巾和台布也是他喜欢的颜色,那种养眼的墨绿,与室内茁壮的灌木尽显和谐。
       喝茶当然要看报,否则不如到庙里去面壁沉思。
       这一天下午,他如常地打开报纸,娱乐版花花绿绿的版式扑面而来,冷不丁他看见陶然身穿黑纱晚礼服的照片,当然重要的是她的死讯。他的手哆嗦了一下,白色瓷杯中的红茶溢了出来,手背感到一阵灼热,不过当时他一点儿没有知觉。
       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人生就是这么化学。
       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联系了,不为什么,那是一种很自然的疏远。自古嫦娥爱少年,她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他的身边,再说权力的魅力远在金钱之上,她深陷其中已没有任何抗争能力。她和他的关系太奇怪了,他曾经主宰她的一切,但后来她想抓住更强有力的东西,无非是想摆脱他。这一点她不会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
       至今,他还记得他们最初的相识与交往,实在富于传奇色彩,像一个悲愤肥皂剧的开头。
       绝对是一个沉沉的深夜,他已经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电话铃突然丁零零的叫了起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急促、惊心。是一个女人胆怯的声音:“贺叔吗?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我是佩蒂……”
       贺少武半梦半醒,一时想不起来佩蒂是谁:“哪个佩蒂?”“玉蝴蝶夜总会的,你想起来了吗?”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你可能还没想起来,你常常来跟我和露西聊天的。”
       他慢慢恢复了记忆,的确有两个陪酒小姐,自称很纯洁。可他是老江湖了,根本没信过,他是不乱睡的,但谁知道她们转身进哪家的门?上哪家的床?他有时去那里喝酒是解解闷,过后也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佩蒂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她叫他去公安局接她和露西出来,交六干块钱的赎金。钱倒不是个大数目,贺少武也很像个长辈,随便说个叔叔舅舅也不至于让人疑为嫖客。不过这算什么事呢?现在欢场的女孩子都是很有一套的,哄得你花了钱还笑话你是白痴。贺少武早已到了心平气和的年龄,犯不着像傻小子似的授人以笑柄。
       他非常的犹豫,从话筒里他听见有人在粗声大气地喝斥她们,电话被砰的一声挂断了。
       这时他才完全清醒,他记起是有佩蒂这么个人,是个大眼妹,令他想起十五岁便死去的女儿。当然这个念头也是一闪而过,只是回亿起来尚有印象。
       她们并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不过陪他喝酒还算敬业。有一回,一个暴发户模样的人借着酒劲儿,要请夜总会全部的小姐喝酒,还要大派利是封,惹得一大堆三陪小姐团团围着他闹。佩蒂和露西倒是不动声色,冷眼看着这场红包戏美女。贺少武笑道:“你们干吗不过去?和钱有仇啊?”佩蒂撇撇嘴道:“我们是陪你啊,总不见得把你晾在这儿吧。”
       咪咪就很贪,有一次陪贺叔喝酒,又同时看三张台子,半天半天的见不到人影儿,还自以为聪明,台台收小费,有一次差点给客人打。
       露西的两条胳膊在胸前一挽,冷笑道:“他耍这种酒疯也不是第一次了,回回扔点小钱出来寻开心,自以为是个人物,我一看他那罗圈腿,饭都不用吃了。”贺少武仍笑道:“他腿丑样,不见得包里的钱也丑样。”露西道:“可我看了他那样儿,笑不出来呀。这钱不挣行不行?”
       想到这里,贺少武起身穿好衣服,拿钱出了门。
       其实真正的有钱佬是贺少武,香港人,自幼习武好斗,兼足智多谋,年轻时曾在黑社会里名声显赫,很挣了点黑钱。后来他十五岁的女儿莫名其妙的暴死,多年提心吊胆的老婆也为此离他而去,遂让他相信了因果报应,从此收山,金盆洗手再不与黑道有染。香港回归以后,他当年的一个兄弟在大陆开一家集团公司,请他坐镇,也作为公司董事出出主意,他便乐得躲躲清闲。贺少武在二沙岛高尚住宅区有一幢别墅,家政工人若干,不过他深居简出,从不张扬,私家车也就是一辆奥迪,又不穿名牌,怎么看也是一个退休的老阿爸。
       佩蒂和露西坐在奥迪车里,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挨了闷棍那样蒙住了。只听见深夜里汽车轮胎打磨着地面而发出的嘁嘁嚓嚓的声响。贺少武驾车,见空气凝固得快要结成板了,使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怎么想起我这个老朽来的呢?”
       露西叹道:“没办法了,拿着电话本挨个打,看谁能来帮我们。”
       贺少武道;“想像中的人没来,很正常啊,不值得懊丧,别人背叛了你你也背叛了别人,那才是真正的人生。”他这个人就是这副样子,越是敏感的话题越是要反着说,上当的人还真不少呢。其实,谁没有自己的价值观呢?!
       佩蒂忽然开口道:“那感情算什么呢?”
       “本来就不算什么嘛。”露西冷言相向道。
       佩蒂像跟人赌气般说道:“我平生最恨不仗义的人,无论如何不会做这种人。”
       露西不以为然道:“快别提什么行侠仗义了,你吃的亏还少吗?!”
       佩蒂不再作声,黑暗中仍可以感觉到她的激愤。不过这倒是暗合了贺少武骨子里的豪气,他也是不相信什么情感的,出生入死又怎么样?老婆照样抬脚走人。但他看重情义,感情留不住的东西情义或许能留住。
       现在谁还讲义呢?人家当你大傻。而佩蒂何止红尘中人,简直就算半个风尘中人了,倒叫贺少武高看她一格。这时他便转念道:“不如你们先别回去了,到我那里去洗一洗,吃点东西。”没等她们表态,他已经掉转车头往二沙岛驶去。
       车里又恢复了原先的部种静,汽车轮胎擦地的声音便从背景里跳了出来,让人听得真真切切。就在汽车掉头的一瞬间,佩蒂和露西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寻找对方的手,很快便紧紧抓在一起,像是同时感到了不祥的预兆。
       二沙岛的别墅,着实把她们两个人吓了一跳。好一通东张西望,佩蒂忍不住道:“贺叔,你是给别人看房子吧?不见得这是你的家?!”
       露西道:“你真是天真,这叫不露。”
       贺少武笑道:“你们怎么想都行,没什么所谓。”说完这话,他便吩咐睡得懵懵懂懂的工人给两个女孩子下热汤面,放洗操水。并把她们安排在二楼客房,自己便回三楼去了。快天亮的时候,贺少武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这次的梦境相当清晰,女儿拉着他的手求他:爸,你救救我,我不想死。那是在最好的私家医院,小小的肺炎,老天爷就把人收去了,有什么理由呢?更没有理由的是,为什么他一见到佩蒂就会想起女儿来呢?
       梦中的景象全是片断式的,很像电视剧中的闪回。影影绰绰之中,他觉得不知是女儿还是佩蒂在他的身边走来走去,不知她想干什么,他睁开眼睛。
       果然是佩蒂站在他的床前,披散着头发,穿着她自己的那件样式还算不俗的白衬衣,但没穿裙子,长长的衬衣下摆直遮到她的大腿。她的腿修长而匀称,最让人心动的还是她的脚。她光着脚,脚趾玲珑得很,指甲像小贝壳那样整齐排列着,还泛着光泽。他女儿的脚就是这样的,怎么又是女儿?以前他根本无法按时回家,看到最多的是熟睡中的女儿,他不仅看她的脸,也喜欢久久地盯着她的脚……她眼神直直地看着他,由于头微低着,眼睛赂有一点点上翻,瞳仁的下面露出了一丝眼白,泄露出了她目光中的怨恨。
       贺少武坐了起来,不理解地望着她道:“你今晚怎么了?”
       “我不是鸡。”
        “谁说你是鸡了?”
       “你相信我吗?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鸡。”她的脸色青白,语气很固执。
       “你这个样子站在我面前,你让我说什么好?”
       “露西说你不会平白无故对我们这么好。”
       “就算是这样,区区六千块钱,你不是这么便宜 吧?”
       “我知道你不缺钱,我只是想报答你。”
       “那你就高贵起来,我喜欢高贵的女人。”
       他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大概是刚才在车里,透过后视镜无意间看见她们相握的手,似乎对他很是提防,转眼却送上门来了。他从来就不喜欢送上门来的女人,何况这个人居然是佩蒂。就因为他有钱吗?如果他真是替人看房的呢?女孩子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大钱是最麻烦的。
       他从来也没告诉过佩蒂,她让他想起了女儿。 有些事情说白了就没意思了。这得上了年纪有了阅 历才能感觉到。再说他也不是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 孩儿,现在男女睡上一觉还算什么事吗?只是不要 那么悲壮才好,你就是国色天香也没有人会勉强你, 社会变得就是这么懈怠。
        后来陶然也问过他:“你到底图什么?”
       “不图什么。”
       “你可以在电话里拒绝我的,你当时都没想起来我是谁。”
        “可我后来想起来了。”
       这件事之后,她们可能真是害怕了。有些事没 有想像中的那么好玩,两头都不丢最终可能是全部 失去。总之,后来贺少武去玉蝴蝶闲坐,没再见到佩 蒂和露西。问酒保说是她们不做了。她们谁都没有 再联络他,也不提钱的事,这多少令贺少武有点失 望,只因当时他是相信她们的。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接到佩蒂的电话,约 他到一家酒店见面。
        他不太想去,心想她和许许多多的女孩子没区 别,无非是一种利用,在什么时候用哪一个男人在她 们的脑袋里有着精确的程序,相隔的时间越久你越 会麻痹。但是她的声音的确难以拒绝。他想起她的 大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石子,尤其是那个晚上, 微微上翻的瞳仁和古怪的眼神,还有她的逗人怜爱 的脚趾。
       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瘦弱,只是气色明显的好些 了,看见他好像很兴奋似的,一串一串地使劲说话: “告诉你我考上电视台了,我真的没想到,在这之前 我想当幼儿园老师都没被挑中,我都不知道该跟谁 分享这一份快乐……露西她不想见你,也不想让你 知道她真实的姓名。她托我把钱……总之这是我们 两个人欠你的六千块钱,真不好意思拖了这么长时 间才还给你。”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他的面前。
       同时她递给他一张名片,学着日本女孩的口气: “请多多关照。”说完她自己先笑起来了。
       他这时才知道她叫陶然。
       “你为什么不怕我知道你的名字?坐过台的小 姐不是挺忌讳的吗?”他说。
       她略一歪头,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 是相信你。”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但你一定不是坏人。”她的口气异常肯定。然 后打开菜谱点菜:“不管你多有钱,今天我请客,你爱 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好像这家的鱼头煲烧得不 错。”
       “别替我省钱,我请不起鲍鱼,石斑还是请得起 的。”那时她觉得深海石斑已是极品。
       她沉下眼皮专注地看着菜谱,长长的睫毛在眼 角投下一丝暗影,像夜,雨夜,迷茫的雨夜。只有他 自己知道他不是好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好人,他有欲 望。她也不是他长大的女儿,否则他就不会坐在这里 了。只是他不着急,穷凶极恶首先是个穷,这是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差别。而他要选择一个值得他下注的女人,把她调教成他喜欢的品位。
       像味咪那样的人,再怎么栽培也就是一块当妈妈桑的料子,你得随时提防她有一天卷着那些她认为值钱的东西跑掉。
       她穿了一身杏色的套装,太嫩的颜色压不住场子,大镶大滚的丝绒阔边,一看就知道是虚张声势的中等货色。还有她的鞋,也是以次充好的样式,透着穷气。无论一个女人多聪明,要掩饰好自己的贫寒根本做不到。
       吃完饭,贺少武开车带陶然去了时代广场。
       在梵迪的专卖店里,他让她试一条无袖无领甚至简约得几乎没有祥式的黑色长裙。专卖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缕淡谈的熏香,再有就是名牌时装、皮具散发出来的冷漠与高贵。五个美丽的女店员围着他们殷勤地服务着。陶然有些怯场,她的行头在这里显出了寒碜,像12点之后的灰姑娘。贺少武说,你穿上这条裙子就会自信起来。
       她走出试衣间,自然是艳压群芳的,店员们都情不自禁地低声惊呼起来。可她还是不太自信,有一点不胜众目的娇羞。这便是她的好,她让人痛惜的地方。她的眼里总有迷茫,不知道自己的美,不知道有些事该怎么办。一个女人很知道自己漂亮,再加上无所不知,是最不可救药的。
       他在刷卡的时候,听见有店员羡慕地对她说:你爹底对你真好。他当时背对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也没听见她说什么。
       又去买了古奇的手袋和菲勒盖姆的皮鞋。“就算干爸送给你的见面礼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突然沉默了,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你怎么了?”他忍不住问道。
       “你对我太好了。”
       他没有说话,眼望前方如常地驾车。前挡玻璃上映着迈遥都市的注册商标——霓虹纷呈,火树银花,在行进中忽明忽暗,令她突然深刻起来的脸,也是强弱强弱地跳着。
       “可我有点害怕,”她嗫嚅着说道,像是在提醒自己,“我再也不敢随便受人家的好了……每一点一滴都要付出代价。”
       他还是没说话,隔了一会才字句清晰地说道:“别说你的身世和痛苦,跟谁也不要说。”
       她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没有用。”他接着说道,“把自己包裹得越严实越能引起别人的兴趣。”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且对他投以崇敬的目光。
       放下她以后,他俩车离去。在后视镜里,他看见她长久地站在路边,迷离、无助。他知道他已经像磁石一样牢牢地吸住了她。
       她的丈夫的确是一个无耻的恶棍,为什么好一点的女人拖在身后的总不是石榴裙悠长华美的裙裾,而是一截麻袋片——真是要多糟有多糟。这几乎成了规律。不过世界就是这样,一些男人给另一些男人创造机会。
       经过两次债主登门的难堪,他问她,是拖着还是了断?
       她那时候已经学会了抽烟,因为在电视台混不出来,丈夫又搅得家无宁日,压力也就与日惧增,她眼神空洞地点着一支烟,声音有些沙哑道:“彻底了断。”
       那你必须从家里搬出来,我给你找个律师,当然是最好的,否则他不会承认你们已经分居。”
       “可我搬到哪儿去呢?电视台已经没房子了,我的负面新闻还嫌不多吗?”
       “我来替你安排。”
       她看了他一眼,怔怔地点了点头,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
       接着她就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不知是为那个男人,还是为自己的婚姻。他是最见不得女人流眼泪的,便走过去抱住她,任凭她肝肠寸断。那晚是在他家,她大概又是跟老公吵了架,情绪很不好,他也不便多问,他曾派人替他丈夫还过不止一笔烂账。可她每次都不愿意多提,这当然是很没面子的事。那晚她来也一直不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后来就决定了告别过去的日子。半夜里,他到她的房间去,发现客房的床空着。
       她一个人坐在厅里喝酒,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两颊排红。他夺过她的酒杯,郑重其事地说道:“你现在是要学会面对,而不是作贱自己。”
       她口齿不清道:“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一开始想做个好女孩,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怪自己识人不淑吧。” “可我受的是滴水之思当涌泉相报的教育。”
       他突然火了:“那你还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啊,继续回报他。你也可以回玉蝴蝶,没那么容易被人发现,你可以在那儿做鸡,然而人格很完美。”他不再理她,径自上楼去了。世事本无常,有些在人生定义上不那么好的人,恰恰会给你一些好的启示。所以人间万事万物,人是最不好说的,也说不清。
       他帮她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公寓,她也就从家里做出来了。但是她丈夫郭宇刚却不是省油的灯,本来他以为最好打发的就是落魄的男人,说他没用,激怒他,有点血性的人都会断然离去,至多给他一笔钱,他自知不那么光彩,也是有多远走多远。但是律师找了郭宇刚几次,发现他很难缠,先是不要钱,也不离婚,后来说要一个他满意的位置。
       也许他失去的太多了,便决心把陶然当作最后一个筹码。
       他不知道陶然住在哪里,便隔三差五的去电视台找她,而且扬言若不能让他满意,离不了婚不说,他还要找电视台的领导或者小报记者,告她被有钱人“照顾”,谁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反正是不怕丢人的,俗话说,赤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贺少武对律师说,你去约郭宇刚,我要请他吃饭。律师疑疑惑感地给郭宇刚打了电话。
       他在一家知名的潮州餐馆订了个单间,郭宇刚故意姗姗来迟,脸上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得意,潜台词是你终于肯现身了!他穿得很随便,以示他并没有把他当回事。贺少武礼貌地微笑着,看上去不动声色,似乎也丝毫不注意细节,但内心里,他是动了肝火的,他岂是郭宇刚这等角色可以轻视的?!
       席间,贺少武只说闲话,只字不提陶然。
       菜式的出品很讲究,浓汤大碗翅、鲍汁镇鹅掌、荷叶蒸水鱼……郭宇刚也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穷人的本色,不仅吃得快,而且相当投入。重皮蟹的蟹黄膏沾在他嘴角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的嘴唇红了一点,也薄了一点。
       “如果再烫点酒,就更完美了。”他有滋有味地说。贺少武替他叫了一瓶古越龙山,他也不让,自己先干了三杯。
       不过他一边吃一边颇感狐疑,贺少武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也打定主意不先提起陶然,反正他也不想离婚。他早看出来了,陶然正往星上走呢,她肯定能红,他手里只剩这张牌了,不能轻易往外打。
       吃完了饭,贺少武用金卡结了账,对郭宇刚说,时间还早,不如直落,找个地方消遣一下。这正合郭宇刚的心意,连声说好,提议到歌舞厅找三陪。贺少武道,我们到高尔夫乡村俱乐部吧,好好地桑拿一下,再请个按摩师松松筋骨。这更是郭宇刚求之不得的,而且他知道这个俱乐部的会员证就值40万,一般的人进都别想进去。
       这里是九十年代的“租界”,用以区分成功人士和芸芸众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油绿,球童开着白色的捡球车左兜右转,人就仿佛进了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生活一下子变得美好了。因为有太多的树,太多的灌木,太多的绿色,在环境极度恶化的今天,能享受到一流绿化的人才是真正的上等人。这里完全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建筑是休闲、淡雅的风格,用料古朴亚光,一点也不张扬,桌椅摆设是明代家具,放在面包皮色麻硕石料地板上,门当户对。
       人少,是高级场所的重要标志之一。这里的人就很少,少过工作人员。桑拿浴室里没有人,简直就是贺少武和郭宇刚的专场。
       一个圆形的泡操池在浴室的中央,旁边七星伴月似的有若干个小型的蜗牛居,有冲浪孔,水像沸腾了那样翻滚并且咕咕叫着,它们依次是珍珠浴、香草浴、芦荟浴、咖啡浴和美酒浴等等,就差没有伟哥浴了,郭宇刚还从来没想过,洗澡可以洗出这么些花样来。
       浴室的建筑是欧化的,有着古罗马风格的雕塑,大理石狮面兽张着大口,嘴上挂着源源不断的水帘。郭宇刚依稀记得,他好像在《埃及妖后》之类的影片中见过这类场景,现在他梦幻般的身陷其中,犹如在过生命的最后一天,即使让他自我设计,他也没有这般想象力。
       他仰面躺在泡澡池里,微眯着双眼。屋顶是同澡池一样大一样圆的玻璃花装饰图案,以琥珀色为主,花心和边缘分别用橙色与血红勾勒,他莫名其炒地想起在日本时狭小的住处,想起因交不起房租被扫地出门夜晚徜徉街头的情景。
       他想,他要抓住一切可以改变生存状态的机会。
       这时,贺少武穿着浴衣走进他的视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好好享受吧,呆会儿给你找个异性按摩。”
       他舒服得想哼哼,异性按摩这个词令他血管怒张,不过他仍在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贺少武想干什么?他所做的一切和陶然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会在按摩房设置针孔录像机,拿到他的什么“罪证”吗?他不觉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芜尔。
       干蒸室是一间狭长的木头房子,四角的木壁上贴挂着四盏圆状的白炽灯,光线含混,像午后的太阳。室内的温度相当高,一大堆郭宇刚叫不出名字的鬼石头被烧得殿黑,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各自围着一条白毛巾,坐在热哄哄的木台上。骨头开始松动了,汗被一层一层逼出来。真是过瘾啊!郭宇刚暗自感叹,这便是他应该拥有的人生,他对生活的愤愤不平就来源于此。他哪点不如人?谁又比他强到哪儿去?可偏偏就是他过着不如人的日子,这个世界真不公平,他简直不知道该恨谁才好。
       这时贺少武扬起手臂,将木勺中的水向滚烫的石头泼去,只听哧的一声,一缕白烟转瞬消失,化作滚滚热浪猛袭过来。无意间,郭宇刚看见了贺少武异常粗壮的手臂上的一块纹身,是一条飞扬跋扈的青龙。灵感闪电一般的照亮了他茫然空白的脑海,他忽然意识到,贺少武铺垫了一晚上,最终就是要让他看见这块东西。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会是什么人?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有钱人?
       在他们碰面之后,贺少武几乎不说话,所以他无法联想和判断出什么,就是提防也有点无从谈起。
       贺少武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润,这多半是干蒸室里的高温造成的,他当然注意到了郭宇刚的眼神,便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皮,看了看翻飞的小龙,突然说道:“每个人都具备双重基因,你觉得自己的内心是恶魔还是天使?”
       郭宇刚笑道:“我可能一半是恶魔,但你肯定不是什么天使。”
       贺少武也笑了,“没错,我是百分之百的恶魔。”说完这句话他就出去了。
       郭宇刚发了一会儿怔,品味着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等他缓过神来,已是大汗淋漓。他站起来,准备出去呆一会儿,毕竟刚才吃得太猛了,按照常规的说法是全身的血流量都在满足胃部,所以他感到有点头晕,他要出去,出去……好好的透一口气,管他是什么人呢?反正他什么也没有,他又能把他怎么样?!
       他疾步走到门口,恨不得一秒钟之内就能来个冷水浴。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门就是打不开,他着急得又推又拉,弄不清自己错在哪里……或者是有什么机关一按,门就哗的开了。他从没到过这种地方,对高级设施一点也不熟悉……他想起刚才贺少武一推门就走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难道是……但是晚了,他的思维根本无法集中,身体像着了火那样燃烧着燃烧着……尤其是喉咙,犹如钻进一条火龙,烫得钻心,他张开嘴拼命地呵气,大力地拍着门,一边喊叫着,但仿佛干蒸室是隔音的,任凭他竭力呼救,外面却毫无动静……
       这时的每一秒钟都是无比漫长的,郭宇刚只觉得两腿发软,脑袋却胀得要爆炸了,脉搏跳动得像黑人手里的铁皮鼓,眼珠也突冗出来。他的神志开始恍惚,眼前的景物东摇西摆,接着,他便缓缓地倒在地上。他想,他今天是必死无疑了,他的尸体将在泡澡池里漂浮着……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他应该明白的,这不是他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是。
       他觉得生命已离他远去,琥珀色玻璃花图案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无数狮面兽吐着水帘,恶魔与天使在他的脑海中无尽地盘旋……
       透过玻璃门,他依稀可见贺少武在躺椅上看报,神色专注并且平静。他手臀上的青龙,像一张精美的剪纸。百分之百的恶魔、恶魔、恶魔……
       他感觉自己在炼狱般的痛苦之后,变成了一片灰烬。
       八
       杜雄在食堂里买了份烧茄子,刚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就看见李三炮提了个酒瓶子进了食堂,旁边跟着拿着空饭盆的小王。
       三饱冲杜雄扔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百元票子:“去,买半只太爷鸡。”
       小王道:“半只够谁吃啊?刚开完会,都得在食堂吃。”
       “我操,真他妈不是你的钱。”三炮冲杜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随便吧。”说完就打饭去了。
       杜雄放下饭勺,拿着钱往外走,准备到街对面的档口买熟鸡。他其实不喜欢李三炮的作派,不说话还像个人,一开口,整个一个土匪。他到刑警队是作为大学生来改变刑警队的知识结构的,又不是学徒工,老被李三饱使唤,差来差去的,无非就是欺生嘛,谁叫你不会说广东话的。杜雄一边在心里埋怨李三炮,一边埋怨自己。
       可是李三炮不怕死啊,就冲这一点刘队就不追究他的陋习。刘队说,嘴巴能讲有什么用,到时候冲不上去也是白搭。听说有一次抓专杀出租车司机然后贩脏车的犯罪团伙,他们不光手上有枪,而且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在抓一个要犯时,刘队几次下不了决心做行动的手势,因为歹徒的裤兜里有枪,而且是在人流密集的长途汽车站,可是拖下去歹徒就有可能跑掉。就在这一时刻,李三炮瞧准歹徒点烟的一刹那,在刘队做手势的同一时间,像狼一样地扑了过去。刘队说,他跟李三炮是心有灵犀。
       杜雄买了一只太爷鸡,又专为赵永利买了半斤猪耳朵。老板一看是刑警队的人,识做啦,拣最好的给,却是没有一句废话的。要说广东人招人喜欢,就数这一点。北京人非得喊得聋子都能听见不可。
       花钱是因为他高兴,这段时间走顺字儿。先说头一件是他的晓橙改飞航线了,也就是说不飞北京至山东了,而是飞京广线,这不是彩虹搭到跟前了吗?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他都没敢做这方面的梦。尽管还没见到面,但以后隔三差五的就能见到她,还急什么呢?!
       第二件事,是他所判断的陶然情杀案终于有了一点头绪,经过调查取证,陶然梅苑的房子是怡雅小区的开发商孟锦辉送的。可想而知,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的人才会赠送豪宅?!而陶然家的酒柜中,有一瓶轩尼诗上有孟锦辉不止一次留下的指纹,陶然的日记中也有提到他的名字,对他总是称赞有加,夸他高大威猛,不仅事业有成,而且还十分懂得怜香惜玉,对她是体贴入微的,但就具体的事却只用字母和只有自己明白的记号代替。
       杜雄也见了孟锦辉,的确是衣冠楚楚,从无笑容,一言九鼎的酷人。他没有作案时间,所以面对杜雄从容不迫,对答如流。而且号称买卖不错,在房地产大势低述的情况下是—个异类。他还把准备闪亮登场的“伊丽莎白”别墅区的宣传画册送给杜雄,“年轻人,要有梦想。”他难得的和颜悦色,还拍了拍杜维的肩膀。
       杜维当然不死心,背着孟锦辉,想方设法认识了他的司机小麦。小麦是个闯葫芦,不爱说话,这大概也是孟总愿意用他的原因之一。小麦完全不像有些老总的司机,架子大过总经理。他略显瘦弱,有点忧郁,杜雄便对他既豪爽又诚恳,竭力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并保证不把他说的话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开始无论杜雄怎么做工作,小麦都不愿做吃里扒外的角色,无奈杜雄只好吓唬了他一通。小麦胆小,不经吓,便像挤牙膏似的吞吞吐吐地说出孟总的确跟陶然的关系不一般,经常到梅苑来看陶然,他就在楼下车里等着,有时耽搁的时间还特别长。如果实在太忙,孟总还会吩咐他给陶然送去鲜花和果篮。陶然出事的那天晚上,就是他开车送孟总去怡雅小区的,他例牌在梅苑的下面等,但十点半左右,盂总打他的手机,叫他先回去,明天直接到他家接他上班。
       杜雄联想起孟锦辉说那晚他有应酬的说法完全有可能是谎言,他说他在南岗渔港订了一个八人位厅房,杜雄查了一下,的确有这么回事,但孟总到底去没去,楼面经理实在想不起来了。
       杜雄把这一情况向赵永利微了汇报,为了不过早地惊动孟锦辉,永利叫杜雄稳住小麦,叫小麦密切观察孟锦辉的动向,有什么情况及时与杜雄联络。
       一天晚上,杜雄拉小麦到“我爱我家”吃湘菜,两杯白沙液下肚,小麦的话也多了起来,忍不住发牢骚道:“人还是有钱好啊,可以一拖二,只要身体好,还可以拖三拖四的。你看我不算太差吧,到现在连对象都没有,拍拖是拍过几次,都是女孩不愿意。当然啦,没有靓衫送,又没有大餐吃,谁跟住你啊?”
       杜雄忙趁机问道:“你见过孟总的老婆没有?” “当然见过,很凶悍的,经常把我叫去审问。” “那你怎么说?” “当然替老板遮掩啦。找死阿?没死过啊?” “不会穿帮吗?”
       怎么可能避免呢?有一次他说去吴总家,也的确是去吴总家,可后来老板接了个电话,就叫我去梅苑。结果他太太就打了电话到吴总家,没人,老板又关了机,就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总不能说我在梅苑楼下吧?急得我一头汗,慌里慌张编了一段,说我们在医院,单位有职工出了车祸,人命关天,老板得处理一下。这边应付完了,又打老板另一个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的手机,告诉他我怎么说的,他也就知道回家该怎么说了。”
       “还真行啊你!”
       “行什么啊?两头的话说完,一个人在车里呆到半夜,好难顶的。”
       杜雄心想,世风日下,陶然跟孟锦辉这样的人有背后的交易并不奇怪—,要不她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这么富有?但闹出凶杀案来肯定是她始料不及,其实正应了那句话,富从险中求嘛。
       杜雄提着太爷鸡和猪耳朵往回走,拷机响了。他心里盼望着是小麦拷他,但仔细一看,是晓橙在北京拷他,忙跑到街边的电话厅用磁卡结她回电话。
       晓蹬在电话里的声音一直是轻柔甜美的:“我调班了,现在在首都机场。—会儿就飞G市。”
       “不是下个礼拜吗?”
       “跟你说调班了嘛,你不愿意我快点去吗?”
       “那我下班就能见到称了?太棒了,简直跟做梦 一样。”
       晓橙说了她的航班号,两人约好了见面的地点,还不忘互相发出一种拨瓶塞儿的声音才挂机。杜雄忍不住心中一阵狂喜。连跑带跳的回了局里的食堂。
       李三炮一见他就嚷嚷起来:“你也去得太久了,是不是自己先吃了半只。”
       杜雄一声不响地把他给的那张好像进过洗衣机的破钱丢给他。三炮不客气道:“你清啊,那还差不多。”
       大伙铺张开来,就着拥军模范赵永虹送的白酒开吃。永利爱吃猪耳朵,小王道:“你就够听老婆话的了,还吃。”永利不理他,杜雄因为心情舒畅,也想开开心,接过小王的话道:“你赶紧多吃点吧,将来好听老婆的话。”小王笑道:“我这人就一个优点,大男子主义。”三炮学者东北人的口音道:“拉倒吧,上回永虹大姐给你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你提前一个半小时就到了约会地点,跟便衣似的在街上溜达,还抓了一个小偷。”
       大伙哄笑起来,小王面不改色道:“水利,我可想找个知识分子,你姐介绍的怎么都是工人啊,还有两个刚刚下岗,是不是好的都跑你那儿去了?”
       不等永利回话,三炮笑道:“还他妈知识分子呢,人家跟你讲耶酥,你懂吗?还是面对现实,叫杜雄给你找个空中小姐吧。”大伙又哄笑起来。
       杜雄的脸红了。
       这时刘队定过来。刘队的名字叫刘凯民,李三炮巴结地叫了一声:“凯哥。”刘队道:“在局里你少称兄道弟的,不知道在局食堂不能聚众喝酒?而且还是大中午的。”三炮媳皮笑脸道:“这不是胃亏肉了嘛,我这人不吃肉心里不踏实。”
       刘队问赵永利,陶然命案追查得怎么样了。永利说,目标基本确定。刘队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抓紧,再就没多说什么,嘱咐大伙早点散,又信手拈了块鸡胸脯,边啃边大步流星地离去。
       按照杜雄的想法,永利说的基本目标的确定,必是孟锦辉无疑,心中不免有点自得。然而,赵永利的所指其实另有他人。经过几天的外围侦查,赵水利锁定的重大作案嫌疑人是向一龙。不过对其他可疑线索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快下班的时候,杜雄盘算着要不要在去机场的路上买一束鲜花,分开这么长时间,他还是挺想晓橙的,而且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拒绝浪漫。
       这时他腰上的拷机又响了,是小麦。他马上抓起话筒。
       小麦说,孟锦辉三天没用车,也没到公司去,现在公司人心惶惶,各种猜测都有,他不知这算不算情况,但还是决定告诉杜雄。
       杜雄的第一反应是孟锦辉畏罪潜逃,他还是害怕了,顶不住了,否则他家大业大,不是万般无奈不会出此下策。杜雄立刻将这一情况报告了赵永利,永利愣了一下,马上和杜雄一块驱车去和小麦碰面。
       他们在公司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见了面。赵永利问小麦,孟锦辉的老婆有什么反应?小麦说,一开始连着打过好几个电话问孟总在什么地方?得知没用小麦的车,可以听出来是真急了,但后来足有一天没有电话。小麦打电话过去问老板的情况,孟太太说她不知道,她也很急。但小麦说一听就知道她是嘴上急,心里好像有数了似的。
       赵永利叫小麦打盂锦辉那个不对外的手机,小麦道:“打通了我说什么?孟总一直强调不要随便打这个电话。”
       永利道:“你就说公安局有人又找你了,东问西问的,有些事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麦打电话过去,这部手机也关机了。
       永利道:“他有呼机吧,连着呼他。”
       小麦连着打呼台,但一点反应也没有。
       时间在静态中一分一秒的过去,晚上八点半左 右,杜雄跑去买了几个汉堡包,外加矿泉水,三个人 坐在车里吃东西,这时杜雄的呼机响了。永利倾手 把手机递给他,呼机上的号码是他不熟悉的,他有点 疑惑的把电话打过去:“请问,哪位?”
        “还有哪位在等你?我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了,你现在在哪里?”
       杜雄这才想起晓橙今天飞G市的事,但在此显 然不能细说,又碍于身边有人,使用他自己都感觉陌 生的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对不起,我在执行任 务。”
        空白了几秒钟,还是可以听出晓橙声音里的扫 兴:“那好吧,我们下次再见。”
       杜雄喂了一声,迅速地关闭了手机,但很快心里 就颇不是滋味,他刚才太严肃了,担心晓橙会生他的 气。再说他也没有必要那样,晓橙已经白等了他一 场,怎么说也应该用温和一点的声音,再安慰她两句 ……正在发呆,身边的永利碰碰他,又把手机递到他 眼前。
       “干吗?”
       “别装了,赶紧再打一个过去,晚了人就走了。”
       “不用了。”
       “别瘦驴拉硬屎了,快到车外面打去。”
       杜雄也觉得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便接过手机 下了车,按了一下重拨键。电话铃在那头丁零零地 响着,已没有人接听了。他不死心,又拨了一次,还 是没人接听。他不免有些失落,人生大概就是一次 又一次的错过吧,只要你有片刻的犹豫,或者细微的差错。他突然这样想到。
       将近十二点钟,还没有动静,赵永利跟小麦交待了几句,三个人正淮、备离开门,小麦的手机突然响了。永利示意小麦稳住阵脚。
       还真是孟锦辉,他嘱咐小麦,任何人问有关他的任何事都回说不知道。
       根据小麦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号码,孟锦辉现在的位置是在从化。赵永利决定连夜开车去从化,找到盂锦辉。一边与局里联系,查找该电话号码的具体所在地。
       在驱车开往从化的路上,局里值班的有关部门打来电话,说这个电话号码是某单位在温泉开办的一个培训中心。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驶,因为是半夜,几乎开到了120迈。杜雄感觉到车身在打飘,他这时才知道赵永利进入状态时的样子,完全不是他示人一面的甚至有点窝囊的性格,也不是他吃猪耳朵时的那副老山羊的表情。他两眼紧盯着前方,目光如炬,神情镇定干练,像猛兽见到了猎物。每个人都有另一面,杜雄心想,如果赵永利的老婆看见他现在的样子,还会离开他吗?
       凌晨四点,他们敲开了孟绵辉睡觉的房间。
       孟锦辉并没有表现出杜维想象之中的惊慌失措,反而还有一点不耐烦。
       客房有点大而无当,但并不豪华,也没有地毯,仅仅是水磨石的花砖。赵永利在另一张床上坐下来,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赵永利道:“盂总,可以说说吗?为什么这几天都不回公司?”
       “我太累了,到这儿来歇一歇不行吗?”
       “你切断了一切与公司联络的方式,不是歇歇这么简单吧?”
       “那你觉得我到这儿来干吗?”
       赵永利突然话锋一转道:“陶然被害的那个晚上,你是在南岗渔港订了房间,但楼面经理说那天晚上你根本没去。”
       “胡说八道,我不去,他们陪客人喝酒啊?”
       “有人看见你去了梅苑。”
       “我没去。”
       “怡雅小区是你开发的,你不会不知道每座楼的大堂都有闭路电视监管系统吧?”
       孟锦辉这才没话说了,脑门冒出了一层细汗,杜雄也在心里暗暗佩服赵永利工作的细致。孟锦辉的声调降了下来:“你们别再逼我了好不好?我没有杀陶然,我为什么要杀陶然?”
       “能说说为什么把那套房子送给陶然吗?”“她是当红的节目主持人,有一定的影响力。她帮我的楼房开市时剪彩,还约电视台拍过片子,对卖楼的促销作用很大。总之,我送她房子完全是从商业的角度考虑的。”
       杜雄忍不住道:“你别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正因为你是商人,你才不可能随随便便送人房子呢!”
       “好吧,我承认这房子是我六折卖给陶然的,送她只是一种说法,双方脸上都有光,这也是事先征得她同意的。不信你们可以到公司查帐。”
       “那你怎么解释你经常半夜三更的待在梅苑。”
       赵永利用手势制止了杜雄,对孟锦辉道:“说吧,那个晚上你到底在哪里?”
       孟锦辉又开始出汗,但最后他还是说了出来:他包了个二奶,就养在梅苑,陶然住处的楼下。他不愿意让人知道,特别是他老婆,保不准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所以他经常拿陶然做掩护。因为陶然目标大,在她身边转的男人也不止一个,谁都会认为是玩票性质。他从来就没相信过司机,多少人出事都是栽在司机身上。所以包二奶的事他瞒得滴水不漏。
       看孟锦辉那个样子,此话似乎不假,而且这种事一查即明,不是可以随便瞎编的。
       杜雄一下就火了:“没杀人你他妈跑什么?!”
       “你以为我想跑啊?”孟锦辉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道:“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下辈子也当警察,图个痛快,绝不再干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老板。”
       杜雄冷笑道:“你不是说你是房地产业中的一匹黑马吗?起步晚但是业绩相当辉煌。”
       “说都得这么说,”孟锦辉无奈道,“干我们这一行,你就是天塌下来也得装成没事人,不然谁还会对你有信心?!客户就是这样,一旦对似失去了信心,无论你怎么降价他都不会上钩。”
       原来,孟锦辉新推出的“伊丽莎白”别墅小区,由于公司倾情宣传,销售得特别好。但在这期间,孟锦辉隐瞒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就是这个小区附近要修一座大型的垃圾处理站。房产开发商如果讲明了这一不可更改的市规划局的决定,即便是目前较低的价格或再低一成,也仍会有许多客户是忌讳的,于是孟锦辉只有隐瞒。
       要命的问题是,孟锦辉一见销售情况非常之好。便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将小区与垃圾站之间的正常距离越缩越短,可以想象建成之后几乎变成了连体建筑。这是严重违约行为,有专家指出,一旦垃圾处理站动工,大机械化工程必将导致别墅小区的一部分楼房地基下陷,如果造成屋损楼塌,人员伤亡的情况,便构成法律责任。消息一经传开,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是难以应付的退房狂潮,愤怒的买主坚决要求总经理孟锦辉出面跟大伙对话,还有客户要联名与孟锦辉打官司,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惟有暂时消失一下,再慢慢想办法解决了。
       离开孟锦辉以后,杜雄问赵永利:“你真的在梅苑的闭路电视上看见孟锦辉了?”
       赵永利依旧两眼平视的开着车,淡然道:“梅苑的闭路电视那段时间坏了,一直也没修理,所以什么资料都没有,才给办案增加了难度。”
       停了一会儿,杜雄有点抱歉道:“老赵,我……”
       “你做得很好,在没有破案之前,我们没有理由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杜雄刚刚觉得有些释然,赵永利又道:
       “不过有些情况,你要多跟专案组的同事通气,我们的目标是合力破案,而不是当孤胆英雄。”说完这话,赵永利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杜雄也没说话,只是看了赵永利一眼,两个人默默行驶了一段。
       “让我开一会儿吧,你太累了。”
       “算了,你抓紧时间睡会儿吧。”
       杜雄也没情绪再客气了,靠在前车座上养神,心里别提今天有多窝囊了。
       这一觉睡得时间可太长了,似乎是从摇摇晃晃的切诺基上,一直睡到了永汉电影院里。
       立体声音响把所有现实的东西放大了几十倍,打斗场面呼呼生风,血肉横飞,伴随而来的是谅心动魄的音乐,极具震撼力。没错,电影是梦,超现实的梦,披着现实的外衣。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杜雄便歪在晓橙的肩膀上,昏天黑地地睡着,晓橙却被香港警匪片中的硬汉警察形象迷惑得如醉如痴。
       银幕上的警察形象并不是那么完美,甚至还不如杜雄,他的五官极其平常,个头也不是太高,身材并非像史泰龙那样让人联想到公牛,他只是结实而已。但是他的潇洒和果敢干练,简直、每一个动作都让晓橙倾倒。这就是明星的魅力,其实也就是一种魔力,你明明知道他是假扮的,他是在演戏,可是你就是愿意相信他,相信你心中的这个情人,为他而产生一系列的幻想。难道你会对一个见到你不久就张着嘴巴睡着了的人产生什么美丽幻想吗?哪怕他是一个真正的警察。
       晓橙也知道杜雄刚出差回来,去了湖北一个叫广水的地方,日夜兼程,吃住一定是相当马虎的,他睡着了完全情有可原。可是这的确不是她想象中的见面啊。第一次她白等,第二次她飞过来,而他登上了去湖北的列车,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们总算见了面,激情却已经被磨光了。他们就像做了三生三世的老情人那样,彼此互望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飞机要进行维修,她便可以在G市耽搁一天,她希望他能好好安排一下,但他总是走神,对如此宝贵的时间毫无创意,只会说,你想干什么?她说,你怎么问我?我又不熟悉这个城市。
       看电影是她提议的,她说,我看你太累了,咱们轻松轻松吧。他可倒好,马上就彻底轻松下来,睡成一摊烂泥。
       像许多女孩子一样,晓橙也不那么现实。她初识杜雄时,是被他英俊的外表所吸引,她对警察的认识全部来自影视剧,所以把杜雄放在了一个理想的高度,之后便总是用想象去完善这一理想人物。反而是现实令她有些茫然,与当年在学校时的杜雄相比,他现在显得疲惫不堪,不那么有光芒了。
       从电影院出来,晓橙有点不高兴,半天都不说话。杜雄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他的确是跟赵永利、李三炮、小王一块去了广水。来去三天只吃了两顿饭,没怎么睡觉。
       不可否认,陶然命案扑朔迷离,但最终锁定的目标仍旧是向一龙。专案组开会分析,这个人在巨大的媒体攻势面前,不可能无动于衷,除非他有铁打的神经。所以极有可能他顶不住压力浴回老家避风。分局领导决定,派人赶赴湖北广水,进一步扩大侦查视野。
       赵永利的西装是他老婆给买的,正宗,而且品位比较高,牌子叫做什么大班,藏青色,人穿上很精神,据说是折价的时候买的,还真不贵。
        杜雄忍不住对永利说道:“我结婚以后,一定得让晓橙认识你爱人,能提高我们家晓橙的综合素质。”
       永利也没生气,“有那么好吗?”但听得出来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李三炮对离了婚还是朋友的观念颇不以为然,跟老外跑了,那就是背叛,再见面就是仇家,不拿枪崩了那个老外就算客气了。
       李三炮没有西装,赵永利借给他一件,穿上像偷来的。小王笑道:“还是我当老板,你当跟包的吧。”
       三炮道:“去去去,最多我戴上墨镜,再提个密码箱就是了。”
       小王道:“那就成倒卖假古董的文物贩子了。”
       三炮不理他,宁肯全身不自在,也决不当跟包 的。二十多个小时之后,这四个“生意人”出现在广水市,自称来收购名贵的中药材。
       当地的老百姓也不认生,“中药材?什么名贵的中药材?如果有,地皮都刮下去三尺了,哪等得到你们来嘛。”
       “那你们这儿的人靠什么发财呢?”三炮问道。
       “这儿能发什么财?发劈柴。还不是靠力气吃饭,没出息。”
       杜维笑道:“靠力气吃饭怎么没出息?”
       “现在不是笑贫不笑娼嘛?我们这里的年轻人都南下打工挣钱去了。”
       他们四个人租了一辆农用车去乡下,为了不惊动向一龙,到达那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以后,由面相比较温和的永利和小王继续前往,以探虚实,三炮和杜雄便在村头的一间瓦房里歇脚,等待消息。
       永利和小王走后不久,就传来一阵狗咬的声音,再就没什么动静了。
       杜雄跟三炮闲聊,道:“你说这事是向一龙干的 吗?”
       “抓到人就知道了,一突审,绝对竹筒倒豆子。”
       “陶然的背景这么复杂,为什么不会是情杀呢?”
       “我倒希望是情杀,也省得我装棋作样跑这么远。”三炮用手松了松领带,把衬衫的第一个扣子解开后骂了一句:“真他妈的受洋罪。”
       杜雄穿着夹克衫,站着说话不嫌腰痛:“谁叫你不愿当跟包的呢?”
       三炮道:“除了凯哥,你说我会给谁当跟包的?”
       杜雄笑笑,又开始琢磨案情,不觉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有很多貌似复杂的案件,真相都特别简单。这是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刑警总结出来的一条经验。”三炮看了杜雄一眼,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道。
       这话没有引起杜雄足够的重视,他觉得李三炮这个人没什么文化,充其量相当于古代兵将中的那个“勇”,前胸后背两个大字,架式拉得大而已。
       这时永利和小王回来了,他们想办法接近了向家,还和向一龙的父亲搭上了话,问他有关药材生意的事。向一龙的确不在家,他父亲说他去南边打工,很久没来信了。
       回到G市之后,得知杜雄跟女朋友一直没见到 面,刘队特批了他一天假。杜雄早早地在约定地点 等着晓橙的航班到来。当几个穿着制服,拉着手提 箱的空姐有说有笑地走出机场时,真是一道舰丽的 风景线。
       许许多多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杜雄的那点男 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陪晓橙去宾馆放了行李,等了好一会儿,晓橙换了一身短打跑了出来,白T恤,白球鞋,牛仔布的背带裤。跑到他跟前,歪着头道:“还记得吗?”
       他上下打量她:“记得什么?”
       “你说什么?;你真的忘记了?这条裤子啊!香山,咱们在北京一块去香山,你说伤最喜欢看我穿这条裤子,显得腿长,还有点调皮。”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他根本没想起来。香山、背带裤,还有他的小提琴和乐谱,他人生的全部浪漫早已离他远去,在他毕业的时候留在了校园,留在了校园歌曲的余韵里,现在听起来都让他感到陌生。
        惟一不变的是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一定有回头串。他们是人见人羡的一对。
       可是困和累并不会因为晓橙的高挑、漂亮就消失,再加上他们几个人刚从广水回来,今天刘队和分局负责案子的领导主持专案组开会,杜雄觉得自己风花雪夜的不是时候,难免有点心不在焉。
       女孩子的直觉都非常好,晓橙也不例外,便道:“既然你有事,干脆回去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话说得十分诚恳,显得特别通情达理。
       杜雄太年轻了,也没有什么风月场上的经验,不知道这是反话正说,温柔陷阱。女人说话是喜欢口不对心的,心里明明这么想,偏偏不这么说,一旦当了真,你就惨了。果然杜雄不知死,回道:“也好,等手头上的事忙完,我好好陪陪你。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性质,也只好请你理解万岁了。”
        晓橙的脸聋拉下来:“你是不是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呢?!”说完眼圈即刻红了。杜雄吓了一跳,不得要领地楞在那里。晓橙气道:“杜雄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我们好不容易见上面,你都变得让我不认识了。老实跟你说,这个城市我一点也不喜欢,又拥挤又混乱,人人说着鸟语,就因为你在这个城市,我才觉着她好,我才关心她,你知道我换飞这条航线有多不容易吗?!还不都是冲着你!我每天看天气预报,关心的不是飞行安全,不是北京的沙尘暴,而是这边的天气,是记挂着你……我觉得我真傻……”说完这话,扭身就走,站在路旁拦汁程车。
       杜雄急忙冲上去,抓住她左劝右劝,晓橙哪里肯听,硬是上了计程车绝尘而去。杜雄傻站在大街上,细细品味晓橙刚才的话,不觉鼻子有点发酸。
       九
       那段时间,宋蔷好像病了,不过不是躺在床上当病西施,时代到底不同了,现在是有时间死,没时间病,做什么样子出来都是给自己看、谁来理你?!她的病态是像上足了发条似的,马不停蹄地找台领导,办公室、家里,包括正在党校学习的一个副台长她也不放过,跟他们谈,谈她复出的问题,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
       她想了很长时间,不能坐以待毙,最终从冷冻食品变成过期食品,不仅被人遗忘还要被无情抛弃。她要重新回到金牌主持的位置上,她需要观众、掌声和鲜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关在家里顾影自怜,看着别人红紫红透。
       她所说全国的名模大赛要在本市举行,由十几家电视台联合举办,作为东道主的当地最大的电视台,肯定要出首席主持人。这样大型的节目,陶然显然是缺乏经验的,台里的主持人青黄不接,只有她才是最佳人选,所以她决定主动出击。本来以为上次的事她做了检查也就算了,冷藏几天该没事了吧?但她觉得情形好像不是这样,偶尔回到台里来,感觉气氛怪怪的,而且一直没有人跟她提工作的事。
       找了那么多领导,他们对她当然非常客气,也答应尽快研究她的事,有些领导还挺有人情味,说任也康是骗子这谁也想不到,那么多台领导把关都出了问题的事,让一个主持人担着太说不过去。宋蔷是个比较从容的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掉下了热泪,深感世间自有公道在,相信自已很快就会复出。
       这一天,宋蔷又去了某领导的办公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出来,眼睛红得像烂桃,在走廊碰上了马编导。马编导是一个有点娘娘腔的男人,但心眼儿比一般人好,当然也更加痛惜美人。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对宋蔷说,咱们到六楼咖啡厅坐坐吧。宋蔷此时的心情是任凭谁都可以倾情相诉以博同情,也顾不上搭架子了。要放在从前,她可是不太耐烦马编导的。
       六楼咖啡厅是台里自己开的,预备着有个地方 谈事,也不至于跑到外面去,又麻烦,又把钱送给别 人了,所以找了人承包,也还弄得挺像样。只是里面 全是熟人,一进去就得频繁点头,嗨来嗨去的。
       两人找了一处火车包厢座坐下,要了两杯哥伦 比亚咖啡。马编导喝咖啡时还微翘着兰花指,宋蔷 赶紧把眼光移开了。心想,人真是不能落难,否则就 得忍受一切你不喜欢的东西。
       马编导倒是直截了当,用嗔怨的口气道:“我说 宋蔷,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冲到台里来打陶然,影响多 不好,人家都说你,怎么从美女变成野兽了?台里的 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全是集鬼神于一身,见什么人说 什么话,就希望别人打起来。”
       宋蔷翻了个白眼,两只胳膊在胸前一缠,眼睛望 着别处:“这人不仁不义,我不想提她。”那天宋蔷打了陶然,就知道会在台里搅起轩然大波,但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甚至觉得她今天的处境也与陶然的行为有着直接的关系。
       当天晚上,她饭也没吃,待在家里生闷气,天色暗了下来,她不仅没开灯,连电视也懒得开,一是没心情,二是看见谁风光不都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那时她已经离了婚,又没有什么贴心的男朋友,心里别提多空落了。照说,她过去的应酬排得满满当当,就是现在她也不愁找不到一个散心的地方,就是刚才,还推掉了几个饭局和聚会。因为宋蔷知道。不能把自己送出去让人看笑话。她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见了朋友她说什么?
       男人就更别指望了。现在的男人,不说是真情还是假意,连耐心都成了问题,你今天漂亮,今天风光,他就即时即刻大献殷勤,哪天出了点事,可有一个人肯打个电话来安慰一句?早不知跑到那儿逢场作戏去了。
       她懂,哭的时候得一个人哭,自我疗伤,那才是名人风范。
       可是人怎么可能那么理性呢?借着阳台上映进来的最后的微光,她几次打开厚厚的通讯录,无数的电话号码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想,就找不到一个人诉诉苦,流流泪吗?又不是借钱。可惜真的没有,好多一闪即逝的名字,稍一思量,都是不合适的。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已是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冷暖心知,甘苦自受。在这之前,她还觉得自己拥有无尽的爱和关切,多可笑啊!
       这时有人敲门。她想,不会又有人送花来吧?世界上哪有可重复的美事?
       陶然出现在门口,两只手都提着东西。
       她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
       “宋蔷姐,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没法控制局面,他们都很能说。”
       “你设置这个话题本身就是个阴谋。”
       “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坏。”
       “天、知、道!”宋蔷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瞪着陶然,“如果我当年不提携你,你哪会有今天?也用不着张狂成这样吧?!”
       陶然脸色发白,眼里噙着泪花道:“我就是这么 想的,所以现在才会站在这里。你曾经对我的好,你 提不提醒,我都不会忘记。”说完这话,她扭身离去。
       望着她放下的两大包东西,无非是水果、营养品 等,宋蔷狠命地踢了一脚,准备进屋,她才不会要她 的东西,她恨她,恨得要命。然而无意间,她看见粉红色的苹果堆里露出了一朵黑玫瑰,她不觉弯下腰去翻看,拾起那个长长的淡紫色的纸包,打开来,是一打既熟悉又深爱的黑玫瑰。她不觉楞住了。
       但那只是三秒钟的事,之后,她面无表情的进屋,找了个大垃圾袋,把精心养在水筒里的花,统统扔了进去,包括刚才的那一打黑玫瑰。
       如果她原谅了陶然她还是宋蔷吗?!如果她能原谅她,为什么不能原谅前锋?包括后来出现的沈汉风?
       此时,马编导一看宋蔷的态度,也不便多说,但还是补充了句:“宋蔷啊,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听我这一句吧。”
       宋蔷没吭气,但还是有点后悔跟马编导来坐咖啡厅,听这些不咸不淡的话。但这时马编导突然话锋一转道:“你也别再找领导了,知道的人背后全看你的笑话,名模晚会的主持早就定了,是陶然。”
       宋蔷当时就傻了:“那领导怎么也不告诉我呀?”
       “现在谁愿意当恶人啊?换成好事,十个人知道有十个人来告诉你。”
       宋蔷腾的一下站起来:“我找台长去。”
       “你给我坐下。”马编导发狠地说,听上去还跟撒娇似的,“我要命的话还没跟你说呢,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宋蔷不情愿地坐下来,眼睛定定地看着马编导。
       “你别这么看着我行不行?”如果是同性恋,马编导肯定是取女角。
       宋蔷不耐烦道:“你快说吧。”
        马编导压低嗓门道:“你也别跟台长过不去,知不知道省里分管我们的领导是谁?”
       宋蔷说了一个人名。马编导道:“早不是他了,新来了一个京官,名字叫常征。”
       “我还真不认识。”
       “可他认识你。”不等宋蔷露出得意又掩饰得意之色的表,马编导接着说道:“他不喜欢你的形象和主持风格,认为你缺少内涵又喜欢信口开河,加上选美那件事,更是火上浇油。台领导还是保护你的,但一看保不住,也不见得会英雄救美吧?常征同志喜欢陶然,他说节目里就应该多一些正面的东西。要讲政治,讲政治方向。你别看陶然挨了打,里里外外还是好人。你图一时痛快丢了分那还事小,可主管领导的印象分可太重要了。”
       宋蔷一时无话,坐在那里发起呆来。
       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宋蔷打了一圈电话,她认识的耳报神、饶舌妇还少吗?电视台本身就盛产这类人物。调查结果显示,常征,48岁,一年前从北京调来,大陆贵族出身。先任了一段时间副职,其实是在熟悉情况,搞调查研究,不久就升为正职,全面负责文化宣传工作。此人相貌平平,是个工作狂,极不容易听进别人的意见,甚至专权。他的老婆孩子均在北京工作和上学,并没有跟他南下,也有人说这是他还要往上升的佐证。
       宋蔷向来不问政治,对当官的也毫无兴趣,她觉得他们大都目光呆滞,语言单调乏味,每天除了开会还是开会,仿佛下了决心非把这辈子搭在开会上不可。她看见那些见了某部长某主任就满脸妩媚的女人就败胃口,也曾在朋友面前自诩,我能跟一百个我喜欢的男人上床,就是不会沾那些有点权力却毫无魅力的人。
       想不到这些话还言犹在耳,自己就出了麻烦。
       现在才发现,当官的是雨伞,下雨的时候就想起来了,而且是急需。
       依稀记得,有个省里的副书记对她不错,好像是在大型酒会上认识的。她是主持,书记是嘉宾,书记讲话前在后台跟她说了几句话,很和善的,无非是工作忙不忙,身体好不好之类的。后来书记到台里来视察工作、跟台领导闲聊时说,小宋怎么样啊?我看她工作很有热情,很活跃嘛。吃饭的时候,台领导就把宋蔷找来,安排在书记身边坐,事先还告诉她要多敬酒,要让领导吃好喝好。
       一次还行,也是应有的礼貌,但每次都这样,有时她在录影,也把她叫出来去陪领导,宋蔷就很反感。她对书记是没有意见的,人家很会当官,说话有分寸。一身正气。反而是台领导令宋蔷心烦,把她当成大陪酒。有一次,居然把一个台里改革要钱的方案交给宋蔷,叫她去公关,请书记批一下。当时宋蔷就翻脸了,说这是工作上的事,你们应该逐级往上报,我去说算怎么回事?也让领导难做。
       台领导就说,宋蔷啊,你这个小姐脾气总有一天害了你。
       现在,宋蔷果然有些后悔,人真是后脑勺不长眼睛啊,如果她和书记的交往深一点,这次就有人帮她说句话,她就可以顺利过关,不至于上窜下跳却又被蒙在鼓里,台领导也不会这么不给她面子。
       她想,无论如仍,她应该先找到副书记。她相信他不会忘记她的,而且书记对她的印象应该不错,她脑袋上顶的雷,相信在书记眼里只是小事一桩,年轻人怎么能不犯错误呢?吃一堑长一智嘛。于是,她跳起来,打开名片盒,急切地翻了好一阵,才翻出副书记秘书的名片。她给汪秘书打了个电话,汪秘书是一个忠实、恒温、稳重的人,看上去没有七情六欲,只是副书记的一个影子。
       汪秘书在电话里说,副书记半年前就调到北京去工作了。
       十
        该说—说陶然了,不能因为她死了,就完完全全地忽视她。是的,她是永远不能现身来一论自己的长短了,真应了那句笑骂由人的话。或许人们精心描述的故事,只是一个虚假的陶然,这太有可能了,因为我们了解的只是现象,由此来探寻她的内心,而人的内心根本是不可知的。真正的陶然随着她的死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谜团。抓到凶手并不等于真相大白,这是两回事,示人的一面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有的时候也很希望贺少武仅仅是她的世伯,把她当作女儿,即便是旷世奇缘,也不见得没有。但就是觉得那样叙事很不真实,我们常常为了高尚就牺牲掉真实,很轻易就那么做了,甚至毫不惋惜。结果是我们永远活在虚假里,活在一种人造的高尚之中。 他们在一起可能是一种宿命。 她祟拜他,这就够了。作为一个女人,当爱情远离她的时候,有人能够给她提供帮助,还给她安全感,她委身于他是很正常的事。
       陶然也不知道为什么郭宇刚很爽快的跟他离了婚,可以说是无条件的。在律师楼签完字,她如释重负,暗自松了口气。从头到尾,郭字刚没话,只是看着她,这十分少见。他这个人爱说,把他的头按在水里他还能说上两句。但这次,他只是在分手的时候说,你好自为之吧,别玩过了火。
       他好像是大病了一场,一直也没来找她,以前他到电视台来跟她扯皮是家常便饭。好长一段时间以后她才见到他,他似乎不愿多说他的病,只轻描淡写地说,别提了,差点命都没了。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要把她看穿似的。
       当天晚上,她和贺少武在天鹅会里的餐厅吃饭,这里惟一的特点就是贵,莱烧得并不好吃,所以人很少。她现在多少有了些虚名,很多人认识她,跟谁吃饭也成了一件事。而她深知贺少武处事低调,所以大多时间都是在二沙岛的别墅吃饭。但那天实在是想庆贺一下,就选择了天鹅会,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临江,水上的风景犹如一幅活动的泼墨山水图、同时也能图个清静。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自从贺少武给她买了第一条黑裙子,她就懂得了穿衣,那一次无言的批判令她终身受益。这也是贺少武颇为欣赏她的一点,曾是江湖之人的他怎么能容忍愚蠢呢?!女人甚至可以丑,但不能蠢。
       简约已成为她的品牌风格,如果说宋蔷的与众不同是华美,那么陶然给人的感觉只能是清新了。有记者写文章说,提起陶然,如沐春风,她身上永远只有一个颜色,服装的样式更是简洁得很,也许正因为这样,人们记住了她,记住了她的大眼睛。
       那天,陶然穿了一身米色的衣裙,明快、洗练,一条金色的饰物,蛇一样的裹着她的小蛮腰。她是简洁,但不单调。
       他们在一起不见得甜蜜,但是会心。她由衷地感叹:“你真了不起。”
       贺少武笑道:“不是我了不起,是钱了不起。”
       “你给了他多少钱?”
       “生命无价。”
        “你替他治病花钱了?”
       “就算是吧。”
       她不再作声,也不敢追问下去,她欠他的太多太多,一笔一笔的她都记得很清楚,她的女性谈话节目,在最初的时候,一个广告也没有,同时被台里上上下下的人不看好,已经决定撒下来。贺少武叫他所在的公司买了第一个广告时间,使她的节目得以存活。贺少武说,我不懂得做节目,但我知道做一件事不能轻易败下阵来,不仅别人会看低你,自己也会缺乏自信,电视台是个名利场,谁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他还告诉她很多人生的道理,这是比钱还宝贵的东西,比她的父亲更像父亲。他说不要搭架子,任何时候都不要搭,因为架子不会给你带来财富。他说对要挟你的人不要退缩,退缩便是他为所欲为的通行证。他说做名人首先要立品,否则不攻自破。
       可惜他没有对她说,不要跟一无所有的人动刀子,因为他们惜钱不借命。可能他觉得这是最浅显的道理,没有人会不知道。
       有段时间,和宋蔷的紧张关系一直折磨着她。贺少武说,不要跟她计较,你们是天敌,争不出是非来,只会是别人登高看戏,你们两败俱伤。他说,她还不够可怜吗?美丽已经成为她的负担,除了被人利用,她活得毫无方向,她身边围着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提醒她,令她一错再错。她的问题不是你的烦恼可以解决的。
       她现在的事业如日中天,许多重要的晚会都是她来主持。观众对她的面孔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喜欢。许多大企业的联谊性质的酒会,能否请到陶然做司仪,成了一种档次,一个标准,用灸手可热来形容她,一点也不过分。
       某一天,陶然正在办公室跟编导研究串词,突然接到一个神秘电话。
       “猜猜看,我是谁。”是那种颇有磁性的男人嗓音,陌生中带着一点似曾相识。
       “请问你是哪位?”她一向不喜欢这种暖昧的问话方式,尤其是在工作时间。
       “是我呀,‘小红代唱我吹箫’里的那个我呀。”
       “有事吗?”
       “别这么严肃好不好?我们真该好好叙一叙了。”
       “等有空再说吧。”她都吃惊她怎么会这么冷静,声音里没有任何激愤,像是对待一个非常普通的陌生人。
       “别挂电话,我还有事找你呢。”
       “什么事?”
       “我的个人画展下周二在美术馆举行,请了很多名人要人,美国领事馆我也请了朋友,如果缺了你这块金牌司仪,反而就不成样子了。”
       世界上还有这样无耻的人,她暗忖道。本来想说,实在对不起,下周我没空,我的活动已经安排到下个月了。事实也的确如此。转念又觉得便宜了他,便道:“叫我先看看有没有空。”她故意把串词纸弄得沙沙作响,让他有了更多的期待,然后才说道:“有空,只是报酬方面……”
       对方倒是很爽快:“你开个价吧。陶然,不错,你活出来了,我就喜欢这种方式,不要一提到钱就羞羞答答的绕圈子,其实心里想的全是这个。”
       “那就六十万吧。这已经是优惠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不说六百万?六千万?你玩我是不是?!那好,我陪你玩下去。”他把电话挂断了。
       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情舒畅。
       陶然拿起酒杯来,喝了口葡萄酒。
       贺少武笑道:“想什么呢?”
       陶然芜尔道:“我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是不是超人?为什么无所不能?”
       “什么都不做活到我这个岁数,也应该无所不知 了吧?否则不是白活了?”
       “你一点也不老,我也不再年轻。”
        “这话听上去有点伤感。”
       “不,我觉得我很幸运,真没想到,仅仅是打了一 个电话……”
       这时,有一位男土向他们走过来,他穿着格子西 装,看上去质地不错,白浆领衫衣,但没扎领带,梳着 中分,脸上笑嘻嘻的带点童稚。陶然认识他,他是某 大报娱乐新闻版的主任记者,曾经留英,常爱说:兄 弟我在英国的时候。所以大伙管他叫英国病人。他 人还是不错的,虽然回国后也不得不把圈中人拿来 乱炒一气,但还保留了一点西方人的求真精神,两种感觉配合在一块,就让人气不得恼不得的,甚至还觉得他有点滑稽可爱。
       陶然站起来嗨了一声,算是跟他打了招呼,又把他介绍给贺少武。
       服务生颇有眼力的给新客斟了一杯茶。
       英国病人笑道:“陶小姐,本不该打搅你的,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狗仔队。”
       陶然笑道:“那你跑到天鹅会来干吗?”
       “真被你看穿了,这里常有明星出没,难道叫我到街边的大排档去守吗?你们哪个人会去那种地方?”
       “扑到料了没有?”
        “这不是让我扑到你了吗?”
       “我现在是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了。”
       “知道你处事低调,别人肯放过你才行的。”
       陶然扭过脸来,很认真的一笑:“不知我又多了哪门仇家?”
       英国病人叹道:“你还笑得出来?”一边用服睛睃着贺少武。
       陶然镇定道:“没事,你说吧,这是我干爹,他不在我也会告诉他的。”
        英国病人道:“最近编辑部收到几个传真,说你上了网上的《三陪大全》,还有复印件,的确有你办公室的联络电话。这种匿名传真,我们当然知道是无稽之谈,但谁会跟你有这么大仇呢?不会是宋蔷吧?”
       陶然道:“我想不会。我和宋蔷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她是我的前辈,对我曾经有过很大的帮助,我对她一直心存感激。”
       “这就奇了,”英国病人不解道,“每回我们采访宋蔷,她对你都是义愤填膺,把你说得忘恩负义,面目可憎。可事情到了你这儿就变成了和风细雨,情意绵绵。这背后是不是有一场《将相和》啊?如果有,你可得把独家新闻报料给我。”
       陶然笑道:“总之就不要炒我和宋蔷了,对这种 恶作剧我也无话可说,你若按下不表,算我欠你一个 人情,实在要炒的话,悉听尊便。”说完还做了一个无 所谓的手势。
       英国病人沉吟片刻,眼睛和陶然对视了一会儿, 确信这中间毫无漏洞可钻,才霍然一笑道;“既然如 此,我就应承下这个顺水人情。不过陶小姐,以咱们 俩的交情,下次若有什么好料,你一定得先关照我。”
        “没问题,一言为定。”陶然说完这话,英国病人 便知趣地走了。
        直到这时,陶然才把和画家的恩怨,一五一十地 告诉贺少武。听完之后,贺少武道:“一个人太坏,老天爷会收他。我只是觉得你的情况不太妙。”
       陶然不解道:“我现在……一个主持人还能怎么样?!”
       “你现在的确是得风得雨,但你要知道,巅蜂时刻也就是下坡路的起点,更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稍有不慎,就会从天上翻到地下。你的过去并非无懈可击,没有这个画家,也会有人眼热揭你的短。再说你也过了三十岁了,现在正规学校出来的主持人像韭菜一样,剪一茬儿长一茬儿,我觉得你倒是应该激流勇退。”
        “激流勇退?”
       “有点不可思议吧?也会很痛苦。女人都喜欢那些没用的东西。”
       “我还能退到哪儿去?”
       “淡出,慢慢转向幕后。如果你愿意,制片人可以做一辈子。”
       “我的境地真那么危险吗?”
       “当然不是,你还可以红好几年,可是那又怎么样?结果跟宋蔷一样。假如那个画家不肯罢手,你还不如宋蔷。”
       陶然一时无话可说。
       周二是个好天,晴空万里。这种好天会给人一 切如常的安慰,不像阴雨绵绵的早晨,无端端的就是 觉得会出事,多事之秋的信息无处不在。
       晚上,陶然在国际酒店的国际会议中心的后台化妆。这是一家集团公司,资产了得,关键是有北京方面的大背景。所以才开得起这么有规模的酒会,与当地的政府政要加强联系与合作。为了助兴,他们还请到了全国闻名的顶级歌手,不光出场费令人咋舌,重要的是这几个歌手都是号称从不走穴的。可见公司的面子之大。其中有一个绯闻歌手,相信狗仔队的人如果见到她,非得眼冒绿光,穷凶极恶。可眼下她也在后台,孤零零地闭目养神。
       陶然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前面看仅是无袖,后面则露出半个背来。由于她背上拍了些许金粉,所以炫目耀眼,性感迷人。腰间一只水晶的乍翅蜻蜒,斜斜的别在—侧,更显得丰胸柳腰,曲线毕致。一对修长透亮的珍珠耳环,在她含笑的两颊晃动,仿佛小锤儿轻击玉面,真有说不出的妖娆。
       她化完妆,信手翻了翻台面上的报纸,娱乐版的 一条新闻吸引了她。
       报上说,今天某画家筹备了三年的个人画展在 美术馆隆重开幕,可谓政要如云,几大报的记者也都 前来捧场。上午十点半钟左右,宾主在美术馆的大堂举行简单的开幕仪式,之后准备同步来到展厅,不想,仪式刚刚开始,就传来刺耳的警铃声,经过查找,偏偏是这个画家精心布置的展厅,不知为何会浓烟四起,使天花板上的自动灭火装置启动喷水,当时展厅没人,此事虽无大碍,但立轴国画已是面目全非,令画家伤心不已。不过由此可见,美术馆的消防系统堪称安全保障,只是有点过分敏感。
       陶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拿出手机,想了想;先打给了英国病人,通了之后便踱到走廊上:“喂,我是陶然,这边有个人在等你,”
       “谁呀?我的心上人吗?”
       陶然说出绯闻歌手的名字。
       英国病人反应极快道:“绝不可能,我手上有她的最新行踪,下午四点半还在北京酒吧一条街上跟一大伙朋友喝酒寻欢。”
       “没错,现在是差十分八点,半个小时前她刚下飞机。”
       “我现在马上赶过来。”
       “别说你是记者,就说找我,送东西的,随便你编吧。”
       “为什么他们不请记者?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个酒会。”
       “内部联谊,政要云集,呆会儿抽奖的中奖率是百分之百,而且全部是厚礼,叫你们来干吗?给钱权交易曝光啊?”
       英国病人千恩万谢地收了线。陶然这才打给干爹:“今天的晚报看了吗?”
       “看了,没有什么特别啊。”
       陶然笑道:“怎么这么巧?”
       贺少武闲闲地道:“我早说过,天会收他,要不怎么会这么巧?”
       在陶然的心目中,贺少武越发是谜一样的人物,她爱他吗?但是她崇敬他,他是她的精神教父,他不仅改变了她,而且左右着她的世界观。在这之前,她怀疑自己根本没有人生观,每走一步都是稀里糊涂的。她想她可能一生一世都离不开他了。
       这个晚上实在是不同寻常,陶然居然邂逅了久未见面的周枢,这真是太意外了,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都有点泪眼朦胧的味道。
       周枢也穿了一件晚礼服,纯白长裙,胸口有亮片镶嵌的凤尾图案。但显然周抠更合适学生味道的打扮,她穿得隆重不是不美,而是把自己淡雅的特色都消溶在珠光宝气里了,尤其颈上的钻石项链,光芒四射,简直把她妙目的神采和一脸的春光吞噬得一干二净。还有她戴着长至肘关节的白色缎面手套,高贵是高贵,却足足提前了二十年。但在旁人的眼里,这两个女人是最引人注目的。
       “我们总算熬出来了。”周枢小声而又充满喜悦地说道。
       陶然笑道:“你现在好吗?在这家公司上班?”
       “哪有那么好的事,我现在在大学读工商管理。没办法,从玉蝴蝶出来,我又打了几份工才挣够学费。这是我男朋友所在的公司。”
       “那他人呢?不听听我的意见吗?”
       “他今天去顺德办事了,现在还塞在路上,马上就会到了。”
       “看你一提他就这么甜蜜,条件一定相当不错。”
       “他刚从加拿大回来不久,在公司也是负责海外业务和外商来大陆投资方面的事,这次是去给客户看建厂房的地点,忙得不可开交。”
       两个人将盛着香摈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各自抿了一小口,而后相视一笑。周枢感慨万千道:“陶然,你简直变了一个人。”
       “是吗?”
       “特别的淡定,而且风姿绰约,怪不得成了万人迷。”
       “你还不知道我?别这么夸张好不好?”
       “咱们俩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明,知不知道?”
       “你也没告诉他?” “
       “废话,你可别说漏了。”
       两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咬耳朵,只见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向她们走来。这人一看就是受过精英教育的规矩人,不像有些漂亮男人,不是眼带桃花就是透着那点坏,要不就搞得颇颓废,惟恐别人拿他当正常人。这人属于偏瘦的那一类,脸上棱角分明,眼睛不大,但五官搭配得分外和谐,人看上去干净整洁。更难得的是神情老实、低调,一点也不张扬,一看就知道是国外学成归来又没来得及学坏的少数人之一。
       周抠一见到他,忙不迭的给购然介绍:“这就是我的男朋友方子敬。”
       陶然与子敬握手,互相问好。她觉得子敬的手修长,润泽,非常的体贴,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没聊几句,她就被人叫去主持下一阶段的抽奖节目了。
       在这个酒会上,陶然还看见了常征同志。她对常征的印象很好,前段时间,女性谈话节目由于“第三者”的话题,在场的嘉宾唇枪舌剑,争论得很厉害,许多观点语出惊人,而且对传统观念形成强力冲击。观众席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当然觉得十分过瘾,但是第二天,这个节目就受到了妇联以及一些卫道士们的围攻,他们认为,任何谈话节目都有潜在的诱导作用,也有一定的倾向性,如果我们的媒体对于婚姻中的不安定因素所取的态度这么激进,同时对第三者又过分的同情和理解,这种诱导只会加重社会上的婚恋混乱,甚至“二奶”现象的合法化。
       总之,告状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妇联又是以一级团体组织的名义,正式向上级反应问题,所以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来势也不比选美风波好多少。
       台领导认为,这个节目报审时还是很温和的,观念也是有利于安定团结的,怎么做成了节目就变得浑身是刺?触及到敏感话题?他们觉得陶然为了自己节目的收视率,便忘记了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所以对陶然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并且决定该栏目停播两次进行整顿。如果仍不能平息各界的意见,就考虑取消这个栏目。
       陶然对这件事很不服气,便给分管文化文艺工作的常征同志写了一封信。在这封信里、她表达了做这个节目的初衷,在选择话题方面,也希望有冲突,有锐气,有个性,如果我们的节目全是温吞水,更加不能抵御香港电视的攻势和渗透,而没人看的节目只能证明我们的宣传阵地越来越小。当然她也违心地做了自我批评,检讨自己只顾做好工作,而忘记了还有方方面面的关系、今后一定谨慎,多请示,多汇报等等。
       不久,陶然就听说她的信转回了原单位,现在在台领导手里。她想,这回完蛋了,只能谢幕下场转为台后人员了。
       然而,台领导对她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对她的节目是从严厉批评到大力支持,还把播出时间做了调整,跟黄金档的电视剧一样受到重视。原来,常征同志在陶然的信上有一段批示,认为这个女性谈话节目大方向是好的,能够引起争论本身就说明她抓住了大伙关心的问题,所谓真理越辩越明,也可以把妇联的同志请到演播厅再做一次节目嘛,她们也可以畅所欲言。常征同志还说,靠一个电视节目解决家庭矛盾、离婚问题和社会安定问题是不现实的,对于年轻人的工作热情要保护,要耐心引导,而不是粗暴干涉,一棍子打死。
       这件事情虽然有惊无险,但对于后来陶然决定淡出前台,做制片人工作所起的作用并不亚于贺少武对她的提醒,因为她觉得这次过关的因素太偶然了,如果常征同志不是一位开明的领导,那她的下场就会和宋蔷“殊途同归”了。
        到那时她会怎么样呢?多余而且无用,找领导找得让人躲着她?!她早就看透了,如果没有靠山,稍有闪失就会被人取而代之。你看她身边的人,谁会去跟她认真地讨论节目,讨论问题?只要出了什么事,开刀问斩的准是她。她在心里发毒誓:一定要有一技之长,要在自己最红的时候站稳脚跟,这样才谈得上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她还是非常感谢常征同志的,所以她在酒会上看见常征同志在这种场合并非长袖善舞,反而有些不大自在时,急忙走了过去,主动邀请常征同志跳舞。
       能与今天的酒会皇后跳第一文曲子,常征同志也很高兴,而且他的舞跳得还相当好,令大伙赞叹不已,这才发现其貌不扬的常征同志是现在最时尚的,不仅年轻化而且现代化的干部。在办公室之外,常征一点架子也没有。他跳舞的时候对陶然说道:“我在南方的熟人不多,爱人又没有调过来,所以刚才我已经准备走了。”
       陶然微笑着没有说话,表示很能理解。
       常征又道:“很感谢你啊。”
       陶然笑道:“别这么说,常征同志,我想我们已经是熟人了。”
       常征认可地笑笑,但他一个字也没提批复陶然信件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
       陶然也做得非常得体,不多说什么,只是专心跳舞。
       这天晚上。陶然是坐常征同志的车回家的。常征说工作以外的时间他不用司机。他自己开一辆奥迪。
       十一
       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宋蔷又重新回到了演播室,回到了她所熟悉的镜头前。
       当部室领导通知她主持全国原创歌曲颁奖晚会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私下里她思来想去的也就是,如果台里让她上点小栏目过渡一下,她肯还是不肯?比如《健康小常识》或者《美容话你知》什么的。如果她抱定驴倒架不倒的决心,很有可能就再也没有复出的机会了。现在忘记一个人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不管你当年红成什么样,人们说忘就忘,忘你没商量。
       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她越想做得好一些就越出乱子,不是忘了词儿就是抢着说话,有些即兴的话说得不得体,引来歌迷的一片嘘声。
       调整自己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关键是她心里没底,自选美风波之后,她可不敢盲目乐观了。她给马编导打了一个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我问你呀?怎么老出错?我可告诉你,台里派了一队人马到内地招人,别以为陶然隐退了就没有人来取代你。”
       “陶然宣布引退了吗?她可是正当红啊。”
       “所以说她猜嘛,善于经营自己,现在半引退到幕后做制片人。”
       “这可是件一脚踢的事,她就不嫌累吗?”
       “可是做制片人不用吃青春饭,而且能嫌大钱。”
       “怎么赚法?”
       “我说宋蔷,画公仔不用画出肠吧?难道我给你画个小人还要把肠子肚子画出来吗?”
       “跟她比起来,我们自然是傻的。”
       “台里拨出钱来做个节目,真正花了多少那还不是天知道。”
       宋蔷猛醒过来,怪不得有些部门的人前两年还吃救济,现在已经自己开车上班了,难道都中了六合彩不成?!
       这个世界真是没有公道可言呵,陶然出错不仅有人保,还受表扬,把节目播出时间调到黄金档。宋蔷出了问题就往雪柜里一扔,死活是你自己的事。所以别人才会笑她,同样是有美色,可措同人不同命。以前这些话宋蔷是听不进去的,她的自恋表现在她欣赏自己的生活方式,而现在她为这一切付出了代价。
       但是宋蔷相信,靠自己的努力仍可以。做出成绩来,她天生是个不服输的人。
       宋蔷的天性是为对手而战,她对钱并不见得格外钟情,可能是她从小就没缺过钱的缘故,但她需要成功,并在成功的路上战胜对手。
       果然,在她缜密的打探之下,她得知陶然在做一个专题节目:《来自下岗部落的报告》,她自已采访,自己主持并且独立制片。听说台里非常支持她,动用了台里的资金,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别人承包选题都是自己找钱,最多也是台里部分投资,制片人自己去补上差额,为什么陶然要做一个节目就可以动用台里的全资,不用出去化缘?
       有高人说,你能跟人家比吗?台里支持的是常征同志,这还看不出来?
       台里的上层领导班子推出了最新的改革方案,有一整套的竞争机制,宋蔷觉得这是一个机遇,主动承包了《艺术广角》和《音乐无限》两个栏目,自己组阁了一套班底。马编导进了工作室还在吵:“你疯了?!台里不给一分钱的!”
        宋蔷比道:“又不让你去找钱;你急什么?!”
       “我说你这是为什么了。你想证明给谁看?!”
       “你烦不烦啊?自我挑战行不行?!”
       那段时间,宋蔷四处拉钱,最难的时侯自己往外贴。她白天拍片子,晚上剪,在最短的时间内播出。她成了工作室的灵魂人物,每一个环节都在现场,不吃不睡连轴转。那时她的黑眼圈就没消退过,活活建成了一个骨感美人。但凡正常一点的女人,谁肯这么干?开始大家觉得她也只是新挖的茅坑三天香,后来才发现她不是玩一玩的。
       有一次马编导因为晚上打牌,上班迟到了,宋蔷在走廊上碰见他,破口大骂。吓得马编导作揖磕头的告饶,还把宋蔷推到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拱在她的耳边道:“我又不是陶然,你干吗对我这样?干脆你也打我两巴掌算了!”
       只是那一头,似乎陶然也没闲着,先是推出那么讨好又讨巧的片子,接下来又做《名人名家名流》。钱呢,广告商肯出,台里也肯给,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别说宋蔷,就是台里稍微知道一点底细的人也心绪难平。宋蔷听说,陶然现在抖得很,几十万元的制作费不用列详细项目,有不识相的财会人员面露难色,陶然拿到哪一级领导的签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只是听说,宋蔷也知道电视台是个什么地方,累死没人同情,得半点好处,马上谣言四起,传得玄而又玄。不过对于陶然的传闻,她宁肯相信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反正身在这种地方,把别人传得邪乎一点,对自己的平庸总是一种开脱。
       所谓搞艺术的人碰到一起,通常是容易接近,容易相恋,更容易超然——明明觉得对方重要,却要做出不重视的样子。要不怎么说与众不同呢?
       宋蔷拍《艺术广角》认识了沈汉风,对她来说是搂草打兔子,意外的收获,所以要格外的超然。汉风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已经许诺:我们肯定是不合适结婚的,将来你碰上合适的人选,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决不会影响你。仿佛她把生活也当成节目一块做了,一切都由她说了算。
       虽然两个人相处得久了,宋蔷跟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照样吃醋,照样发威,但总比跟定一个男人就要凄凄然地宣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对我负责啊的女人好上千百倍。汉风也就没有感觉到他们之间会潜伏着什么危机。
        尽管上次在宋蔷家,两个人对陶然的死有过一 点争执,但也不至于影响两个人的关系,再说这种争 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汉风曾经到电视台找宋蔷 时,跟陶然有过一次邂逅,两个人都没提过去的事, 谈得还挺投机,也都觉得对方成熟了许多,还互相留 了联络电话。事后,汉风告诉宋蔷他与陶然的关系, 宋蔷酸溜溜的来了一句:“如果你先碰上的是她,估 计我们之间就没什么事了。”汉风道:“谁没有一个长长的过去呢?你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吧?”
       宋蔷气道:“别的人就算了,总之我跟她势不两立,就算是你为了我,也少跟她来往。”
       “你这就没意思了,人家可是尽说你的好话。”
       “既然她这么好,不如你们破镜重圆吧。”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庸俗?!”
       “我就是这么庸俗。”
       拌嘴是拌嘴,汉风哪就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他从来是我行我素的,所以照样跟陶然正常往来,宋蔷拿他也没办法,但只要知道,一定会吵,反而对汉风身边其他的女孩子并不特别放在心上。
       宋蔷自认为十分了解汉风,他一向对有张脸蛋就忙着傍大款的女孩嗤之以鼻,可现在这样的女孩多得是。她发现自己工作得越是辛苦,汉风就越是欣赏她,可是像她这样的美女如今已经绝迹了吧?!
       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现代舞团新分来一个女孩、叫郑米儿,她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人生得漂亮极了,如同西洋画上西洋味不怎么重的美女直接揭了下来,还原她血肉与生命,就成了今天的米儿。米儿是在国外长大,习舞,后来跟父母回到国内,所以国语说得不是很流利,但她的舞跳得实在是好,真正有一种纤尘不染的脱俗气质。
       沈汉风对她情有独钟,真不知道是爱这个女孩,还是爱他自己心目中的舞神。
       他曾跟宋蔷说过,他想跟郑米儿结婚。
       宋蔷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想清楚了吗?”
       “在碰到她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么令我心动的女孩。”
       “你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没有。她真的很纯。”
       ’
       ,
       也许是汉风过分坦白了,宋蔷简直就没有理由跟他发火。的确当初也是她说的,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这件事汉风瞒得风雨不透,她好像也还有个发火的缘由,可是沈汉风还真拿她当红颜知已,毫无保留地要跟她说,这个女孩长得怎么美,舞跳得如何好,他一见到她便油然而生出一种情愫,奇怪得不能言说,同时还格外地想亲近她,想跟她厮守在一起。说得宋蔷心里一阵阵发寒,仿佛自己不是个女人,而只是汉风的大姐。
       这件事也说了有一段时间,宋蔷只当是他心血来潮,过去他夸女孩子或者男孩子也是这么夸张的,这就是汉风,这就是独具艺术气质的汉风。
       陶然死后,宋蔷对人生有了一种顿悟,她突然懂得了对已有的东西应该倍加珍惜。得下她的—双眼睛。
       她第一次看见了郑米儿,这个女孩一看就知道没有受过什么约束,不是那种憋憋屈屈的或者装模作样的美。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很漂亮,不仅不在乎,而且也不值得掩饰。她不化妆,所有的一切都是天然的,眼光里流露出没有被污染过的纯真和专注。她的嘴唇有些苍白,披散着直发,额头的发际处有个美人尖。她起身去看别人桌上的菜式,身材相当的西化、惹火。长长的美腿,细腰,平直的肩膀,只穿一件浅灰色的短袖T恤,鼓鼓的胸脯却要喷薄而出。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友善,让人设法拒绝。
       汉风起身去把她拉了回来,好像还在跟她解释这样追着去看人家的莱式很不礼貌。那个菜是个冬瓜盅,大半个冬瓜上刻着繁复的花纹。米儿歉意地笑笑,坐回汉风的身边,很乖的样子。汉风用一只手去拨弄她的秀发,她动也不动,眼睛还是看着别人桌上的冬瓜盅。
       是的,她也承认这样的女孩很少见。
       当天晚上,宋蔷约了沈汉风,冲他发起歇斯底里来:“我算什么嘛?我算什么嘛?我们只是玩一玩吗?!”
       “我们认识的时候很有激情,就在一起了,我一直很尊重你啊,也没有欺骗过你。”
       “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呢?你们从未在一起过,说不定并不合适。”
       “这是我个人的事,并没有讨教你的高见。”
       “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不许你结婚。”
       汉风冷笑道:“原来你并不是潇洒之人,可你给我的信息完全不是这样。”
       “我就是不潇洒了!这回还要一俗到底。我要去找郑米儿。告诉她三天前我们还在同床共枕。”
        “你去就是了,只要你不觉得这么做掉价的是你。”
        宋蔷的心在滴血,她当然知道这样做掉价,不体面,威风扫地。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真的很爱沈汉风,让她挥一挥手,飘然而去,她真的做不到。
       沈汉风不无伤感道:“你如果真的这么做,我想我们完了。”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希望失去得那么彻底。可是结婚是什么概念?如果她也能从容接受,那她还是宋蔷吗?!
       多可笑啊,她现在值得了珍重的涵义,可是需要她珍重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她这个人,逢到任性的时候,总是纵着自己的,没人能说服她。她想了半天,决定把郑米儿请到家里来,她会四处参观的,卧室、大床、雪白的床单和大红色的枕头,浴室里的男用香水,以及他的牙刷,不会不让她浮想联朗吧?
       可是郑米儿并非是那种野气十足的鬼妹,她哪儿也没去,规规矩矩地坐在宋蔷家的客厅里。客厅的墙上挂着汉风起舞的巨幅照片,赤裸着脊背,肌肉和血管都怒张着,动作和表情是意欲挣脱。郑米儿看了一会儿这张照片,十分欣赏,就像看美展一样。接着,她认真地说道:“我认识你,汉风在电视机里把你介绍给我,我觉得你很美丽,纯粹的东方美,不像我……不伦不类的。”她说不伦不类时有些含糊,嘴里像含了东西那样。
       她说她不介意汉风的过去,“何况你这么美。”她摊开两只手,真诚地笑了笑,“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我们同居了两年,但是不合适,大家就分了手。”
       “你怎么知道你和汉风就合适呢?”
       “他向我求婚,是他在冒险啊。不过我也很喜欢他。”
       “可是几天前我们还在一起,就在这间房子里,你真的不介意吗?”
       “那时候他可能还没有决定娶我,那他就是自由的。”
       “可是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他仍会跟我保持这种关系。”
       “他也告诉我了,说结婚以后如果我们吵架,他很可能会来找你。他说他性格上有缺陷,敏感、软弱、多变,倩绪化,许多时候不能自制。我很喜欢汉风的坦白。我想如果我哪天不爱他了,也会告诉他。”
        米儿还说,性只是一种需要,像吃饭一样。但是婚姻是两个人扭在一块过,非扭在一块不可,是一种责任。她不像有些人那样轻视婚姻。而男人对女人无以复加的欣赏和喜欢,不是跟她睡觉,而是向她求婚。她还表示她愿意并且决定接受。
       最后这几句话,简直就是掌嘴,一下一下地扇在宋蔷脸上。米儿倒不觉得开罪了她,一脸无辜和恳切的样子。
       陶然是在酒会的第二天接到周抠的电话的。
       周枢在电话里说道:“不怪你,这件事不能怪 你。”
       陶然不解道:“到底什么事啊?”
       周枢叹道:“我想子敬是爱上你了,整整一个晚 上。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你。”
       陶然笑道:“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不是号称刀 枪不入吗?可见碰上了合心水的,神经过敏。”
       “他从来不这样的,公司里那么多辣妹靓女,他完全视而不见。”
       “周枢,你真的不要这样,太过要紧他,他会跑掉的。”
       “可是我真的爱他,请你答应我拒绝他。”
       “当然。我也不是自由身,你以为这个世界,想爱谁就能爱谁吗?”
       周枢放心道:“有空我请你吃饭。”
        “我现在就有空。”
       “别玩啦,你知道我现在没心情。”
       陶然以为这之后会接到子敬的电话,或者是雷同但是谁也不会厌倦的鲜花攻势,但是没有,方子敬根本没有找过她,想好的那一番规劝的话完全是白做功课。
       周枢又有电话来,这回哭了,说子敬已经提出要跟她分手:“他说他要追你,因为从未有过一见钟情的体验,真的是惊雷轰顶,食宿难安。你看他对我说这样的话,简直不把我当女人,我真是要多悲哀有多悲哀。”
       “他怎么和婴孩一样天真?他昨天才出生吗?”
       “他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尽可以放心,我不喜欢天真无邪的男人。”
       “谢谢你啊,佩蒂。”
       “我爱你,露西。”
       这之后,方子敬仍然毫无消息。陶然开始觉得这个人有趣,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像他这样吧,先断了自己的后路,同时宜称所爱的女人是谁。通常的做法是先暖昧地接触以探虚实,脚踩好几只船可进可退,她身边的男人无一不是这样。
       有一天,陶然在机房里看剪片看得晨昏不分。大门口的门卫打电话上来说有人找,她想这回一定是方子敬了,便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中的她,慌悴不堪,头发因为没有打理像枯草一样毫无光泽,不光眼睛,就连嘴唇都是乌突突的,皮肤苍白干涩,头发梳到前面来像不像鬼?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了,何况男人?!他们喜欢的是酒会上的女人,沙龙里的女人,总之是光彩照人仪态万方的女人。他们怎么可能喜欢操劳和吃苦的女人?然而女人的风采恰恰来源于她的努力啊。
       这点道理对男人来说,实在是太深奥了。
       陶然决定这样去见方子敬。她想,与其费尽口舌说服他,不如干脆把他吓跑。她被自己的这种恶作剧心理搅得暗自得意,心花怒放。
       大门口的接待室坐着与她同样慌悴的周枢,目光呆滞,一脸晦气。
       “你玩够没有啊?!”陶然忍不住埋怨她,“他根本没来找过我,一个电话也没有。”周枢有气无力道:“陪我到咖啡厅坐坐好不好?”
       “我在工作啊,小姐。”
       “我不说出来我会死的。”
       陶然知道她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可说,但是失恋中的女人,通常是抓住身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朋友,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不放,拼命地诉说,一张嘴便是大江大河,收都收不住。
       她们到电视台隔壁的一家咖啡厅,现在优雅的情调已经太多太多了,便成为一种大俗。譬如花玻璃的灯饰,方格子的台布,包括插在透明花瓶里的一枝康乃馨,以及背景音乐中的《秋天的思念》,无不大同小异。她们坐了下来,要了两杯鲜榨果汁。
       “你怎么是金刚不坏之身?不谈恋爱吗?”周枢不解地看着陶然。
       陶然漠然道:“爱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钱比爱情重要,权力比钱更有魔力。”
       周枢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陶然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隔了一会儿才把它轻轻地吐出来,“我爱的人还少吗?可我得到了什么?我也知道人们在背后说我什么,无非是交际花,走上层路线之类。既然他们对这一套深恶痛绝,为什么还要吃这一套呢?这就是权力的魅力,让人爱恨交加,没有人不对它屈服。”
       “真没想到我在你面前成了小女人。”
        “因为你没爱过,许多事,爱过,才知道。”
       “我现在真的很矛盾,爱他又同情他,如果心一软,真会劝你接受他。”
       陶然暗忖道,那句话真是没错,爱情使人愚蠢。周抠是怎样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呀,她简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别说傻话了,周枢,你这么爱他,他永远都会留在你身边的。”陶然说这话的时候,可能纯属安慰,是任何一个闺中密友应有的态度,哪里会想到一语成谶。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周末的下午,台里的人早已无心上班,纷纷地接受邀请或者自找节目,工作电话可以说没有一个是讲公事的。陶然也刚刚结束了一部片子,感觉身心疲惫,只想回家睡觉。
       她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出电视台的大门口,这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头来,只见方子敬在不远的地方垂手而立。她走了过去,就在片刻间,突然被他的忧伤的眼神和憔悴的面容所感动。她身边的人很多,可是她明白他们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包括她自己,也戴着厚厚的面具,肯为谁真正的倾心和心痛呢?“你好吗?”她轻声地问道。
       “不太好吧,所以一直没来找你,我不喜欢把不好的情绪带给别人。”
       “一块吃晚饭吧,我买单。”这话本应该由方子敬来说,但是陶然却把它说了出来,她想,下面的台词全是一样的,真情,假意,又能有什么差别?他维特式的忧郁只因不了解她,她是个空壳子,里面的东西都已经燃烧殆尽,爱恨情仇都已经结束了,也许早了点儿,但就是这么回事。当她看透了这一切、领略了这一切,剩下的便是兴致索然。所以说人要缺点什么,才能活得有滋有味。
       相爱本身却不是一件太艰难的事,尤其对两个纯粹意义上的男女而言。她不用考虑他的条件。是不是一张长期饭票,或者更直接一点是不是幸福生活的保障?!他压根不知道她是当红过的节目主持人,现在也是能量了得。老实说只有到这种境界的人才配谈情说爱,所谓青涩年华时的粉熏烟云,被世俗的阳光一照便消溶得无影无踪。他们可以为爱而爱了,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内心永远是独立的,不用跟任何人有所交待。
       整洁、诚恳、不乏味是好男人的三个基本要素,了敬偏偏全部具备。有些人终其一生的想做到最好,但在子敬身上是最自然的流露。难怪周枢会那么爱他。
       陶然有点喜欢子敬了,就因为他的单纯,他好像根本不想把她搞清楚似的,从来不问她的过去,她现在的生存环境,她身边有些什么人。他自己也从不抱怨,不把他工作中的苦恼和烦心的事随身携带,随时请人帮忙或者把垃圾心情发泄出来。
       他们去看电影,去听音乐会。他对古典音乐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他总是想说服她拉威尔亢长的弹拨和重复的必要性,对肖松的《音诗》陶醉不已,如果她不以为然他就生气,真的生气:“你怎么能喜欢流行音乐呢?不能说是垃圾,也只能是泡沫,一次性的感官消费,并不适合你呀!你应该喜欢歌剧而且是悲剧。”
       他也不是总这么高雅,有一次突然对她说:“听说有个娱乐城的鬼屋把人吓得神经错乱,你没有兴趣吗?”
       “你打电话就为了这个?”
       “这还不够吗?我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把人吓 得神经错乱。”他嘟囔着挂了电话。
       也许周枢是爱子敬的学历教养,爱他的职位和 薪水,不是她要把周枢庸俗化,而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的周枢,眼光一定是现实的。而她喜欢于敬的却是 他身上的零碎,散发出来的气息,和那一部分不食人 间烟火的纯净。
       她从心里感到愧疚,对周枢,也对自己的钢铁承诺。并且兀自感叹,对这个世界你还能相信什么?还能指望什么?
       有一天她病了,因为伤风也因为累。下班以后,子敬守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默默无语。她还求什么呢?!她所有的争强好胜,搏杀打拼,都不及这轻轻一握。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都不自信了,我知道我有多么憔悴。”她沉下眼皮说道。
       “我喜欢酒会上的你,也喜欢现在的你。爱就是接受,我接受你的一切。”
       这些在戏剧里才有的浪漫,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说出来会让人作呕,可是从子敬的嘴里说出来,自然而且真切,他们都变成肥皂剧中的人物了。
       不管是不是梦,但求不醒。
       子敬在厨房里煲粥,所有的厨具惊天动地地响起来。他跑过来,抱歉地对她说道:“以前都是我妈妈做这些事,所以我笨得很。”
       “你妈妈?她现在在哪里?”
       “她过世了。”
       “对不起。”
       “没关系,我反正要跟你讲讲我妈妈。她叫方浮萍,这一生真如水上浮萍一样,颠沛流离吃尽了苦。我是一个遗腹子,你想想看,她会有多难。”
       子敬盘腿坐在陶然床前的地板上,两只胳膊交叉放在床上抵住下巴颏。陶然把手伸到他的头发里面,他的头发浓密而柔软,犹如细沙拂过手面。“她一直给人帮佣,烧饭,洗衣服,还要看人脸色。记忆中她永远扎着围裙,手指泡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毕露。可是她很少哭,就因为她总是面带微笑,所以主人都不肯放她走。等我懂事以后她才告诉我,因为我是男孩子,她不希望我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性格,所以再苦都要笑啊。我听了以后很心酸,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不容易。其实她也有哭,都是在没人的时候。可是我真的很感谢她,感谢她给了我这么乐天的性格。”
        她知道他决不可能这么简单,像黑白默片中匆匆交待穷人过去的蒙太奇,那他怎么可能到国外去读书呢?但他告诉她的,一定是让他珍重的东西。无论如何,他看重的是爱,是温情,是一种生活态度。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就像净化器一样,正在慢慢地净化她的心灵。
       病愈以后,他们就在一起了。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从精神到肉体上的自然而彻底的结合。
       在子敬之前,她的性爱始终是病态的,包括她跟贺少武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确是心甘情愿的,但是她还是哭了,在黑暗中毫无声息地流泪。她说。别开灯。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句话,是不愿意面对自己?还是不愿意面对他?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心甘情愿的。从此以后,只要是和少武在一起,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是可以被黑暗吞噬和消解的,在白天和有灯光的地方,仿佛它们并不存在。
       她说不出贺少武有什么不好,但那毕竟不是爱。 仲夏的一个晚上,甜蜜而罗曼蒂克,他们共浴爱河让陶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完美无缺。之后他们并肩躺在床上,在松绿色的灯光里静憩,并且体味无穷的爱之余韵。她并不是没有烦恼,可是爱把这一切都已经深深地掩埋了。她想跟子敬结婚,然后淡出娱乐圈,完全转入幕后工作,过普通女人的普通日子,义无反顾地走出不知该称作光环还是阴影所笼罩的生活。可是贺少武会答应吗?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但他是她的精神教父,与她血脉相连,怎么是一刀可以斩断的呢?!
       她也不想在官场上周旋,那些都是假的,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虚伪和虚荣。真爱让他厌倦自己,她决心彻底改变。
       然而,她能够跟子敬说的,只能是另一番话,虽然也发自肺腑:“我觉得对不起周枢,她那么信任我。”
       “我也觉得对不起她,她是一个好女孩儿。”
       她以为他会解释,或者标榜自己,可他什么也没说。她侧过头去,看了他一会见。
       “我想,她一定跟你说过我什么。”
       “没说什么,她只说你背景复杂,跟我在一起不合适。” “原来她也相信了。” “相信什么。” “传闻。” “这是很正常的事。” “你也相信吗?” “相信。”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可是我没有办法……他的语调,他份眼神,他的无奈之后的无奈都令她心酸。男人也可以这样无助,她想。遇到他,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他,望着窗外的晓星残月业已是泪流满面。他们重新相拥在一起,紧紧地缠绕着,如同藤的依托,树的牵挂,深知对方的离去便是生命的终结。
       
       十二
       
       分局的庞副局长对陶然命案的侦破工作大为光火,在专案组发了一通脾气。刘队决定放下手头的事,全力推进这边的侦破工作。
       永利、杜雄、三炮和小王全给骂蔫了,这也难怪,弟兄几个刚刚从东莞赶回来,因为上次广水之行,虽然没有找到向一龙,但得知广水除家巷寿山一带外出打工的人大都聚集在东芜市雁田镇。他们火速地起到这里,将300多家工厂和46D多间出租屋翻了个个儿。工作量之大,不能说不辛苦。
       可是局里的压力也很大,陶然遇害时间已有两周,三天前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然而在破案方面,警方对外界的口径一直是无可奉告,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报纸上仍旧花样翻新地炒着各种消息,分局值班室每天接到数不清的电话,都是询问几时能破案?也有人责问为什么警方迟迟不采取行动?更有血热的人骂警方是酒囊饭袋。出谋划策的人则提议先把某某人抓起来,不伯审不出东西来。
       在东芜,永利等人在几千名打工仔中走访,终于打听出向一龙极有可能去了黄埔地区打工,因为不仅他的哥嫂在那边,而且他的女朋友也在那边。
       永利等人又马不停蹄地赶至黄埔,查找到向一龙的女朋友在一家鞋厂打工,便不动声色地监控她的行踪。
       但是向一龙仍旧踪迹全无,他们只是在黄埔某机械厂取得一张他的正面免冠照片,这当然是十分重要的,但具体到这个人现在在哪,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这时的杜雄也铁下心来迫捕向一龙。
       刘队带着大伙重新安排工作,每个人都沉着脸, 无精打采的样子。刘队道:“局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省市领导都在过问这个案子,总不见得该我们露一 手的时候我们露了一脚……行了,弟兄们也辛苦了, 今晚我请客,咱们吃驴肉去,听说芳村有个驴肉一条 街,街口就拴了一条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刘队 是很少说软话的,所以大家也觉得脸不应该绷得太 紧了。
       三炮不知道犯什么犟,闷声闷气道:“今晚我要 早点睡,困死了,站着都能睡着。”
        刘队骂道:“怎么了你?你是女的,碰不得啦?! 有本事你也当局长骂别人!”刘队也是几天几夜没 睡,脾气不可能好。再说他最讨厌给人搭梯子人家 不下,当即脸就黑了。
       三炮忙道:“我也没说不去嘛。”
       刘队挖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挨骂不舒服。”
       小王道:“他老婆骂他他最舒服。”
       “你又知道?你跟着我回家了?!”说完小王,三 饱又对着两眼发直的杜雄讪讪地道,“看什么看?!” 大伙好像都悄悄松了口气。
       这时电话铃响了,扫黄打非办公室叫永利去一趟。
       永利去了扫黄打非办公室,意外地发现灿灿、贝贝和永虹全都在里面,三个人微低着头神色黯然,平时在任何场合都叽叽喳喳的永虹,竟然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见了他并没有什么表情。扫黄办的值班干警认识永利,手搭着永利的肩膀走到办公室的另一侧,他好像知道永利会发火似的,语气低沉而委婉:“两个小孩子在外面兜售三级片的光碟,背后肯定有人指使,你女儿死不肯说出来。刚才不是那个男孩子熊,怕事,也不会说出你和永虹大姐来。”,
       永虹因经常开表彰会,登台戴大红花,所以不少人认识她。永利深知这回老姐一定觉得比自己还没面子。
       他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是气愤至极.但最初的一刻是没有反应。他想起那天他们一家人为了挽救不听话的灿灿,在星级酒店吃完自助餐淮备离开,灿灿一个人在前面走着,他和孔娴跟在后面,当时他就发现灿灿双背带书包链上挂着一只米老鼠,今他若有所思。但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不会那么巧的,不可能那天他一把没抓住的女孩就是灿灿。她再浑也不至于干这种事,况且她不缺钱,她还不至于不知羞耻吧?!
       但是情况总是比他想象的要糟,他的底线划在哪儿,灿灿一定会超出一大截子去。
       他正气得脑子空白不知说什么好,永虹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跟前,用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和语气说道:“我想灿灿不能在我们家住了。不是我无情无义,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说完这话,永虹牵着贝贝的手走了。
       她的眼圈发红,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灿灿迎着父亲的目光,下巴颏微微向前翘着,眼神里是有什么所谓?!大惊小怪!这更加激怒了永利,但他竭力地克制自己,因为这是办公室,他不能过分失态,这是最起码的。他走到女儿面前,严厉但还算平静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灿灿满不在乎道:“很大一件事吗?我只是卖嘛,又没去拍!”
       永利火道:“你才多大?去卖这种东西,你不知道这是贱格吗?”
       “拍的人更贱格。你们去抓她们啊!她们不拍,我们想卖也没的卖!”
       永利一巴掌扇过去。等他回过神来,灿灿的脸上已升起五指山峰。灿灿看着父亲,没有哭,仿佛要看穿他一样,然后跑掉了。在场的人全部愣在那里,永利说道:“我会让她说出幕后指使他们的人到底是谁。”说完也没理他们的反应,走出了办公室。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从小到大,永利没打过灿灿,他是很爱女儿的,尤其他无论怎样做都留不住孔娴,更觉得对不起女儿。所以他对女儿的要求从来都不是成龙成凤,他只希望她平安长大,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以前,灿灿个性强一点,但并不让他和孔娴操心,学习不错,还当过课代表,自己去报了形体和书法班。自从父母离婚之后,这个孩子彻底变了,是他和孔娴始料不及的。
       他突然觉得特别绝望,他这样辛劳奔被,出生入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晚上,永利当然没有去吃驴肉,他在家里等灿灿。他了解灿灿,她不会再回到永虹那儿去了。他想等灿灿回来,他一定好好跟她谈,他觉得她是个好孩子,只是心里面有结又说不出来,他平时也很忙,很少找女儿谈心。
       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灿灿还没有回来。永利把做好的饭菜收回厨房,反正吃的时候还要热,他下班的时候特意买了菜,天下的父母是一样的,打完孩子最伤心的还是自己。
       永利也没有吃饭,他吃不下。他其实很少有空在家这么闲坐着,孔娴走了以后,灿灿去了永虹家住,家对他来说便是客栈,只是累昏了睡个觉的地方。眼下他等灿灿,便有机会重新审视这个万分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变,一个家就解体了,从此生活改变了,孩子也彻底改变了。
       他走进灿灿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开灯,门框上的风铃被他的脑袋一碰,发出了丁丁当当的脆响。他打开灯,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
       这里永远是凌乱的,凌乱里夹杂着玫瑰色的梦。灿灿经常变换的偶像明星的招贴挂得到处都是,她的毛绒兔子和笨熊寂寞地坐在她的床上,手上还举着灿灿的书法:“欢迎欢迎!”她的写字台上堆满了东西,打开的书,叠了一半的千纸鹤,无数的作业本。
       永利坐在写字台前,这才想到他是很少陪女儿的,也很少到女儿的房间来。他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把剪子,还有纸片、花布和胶水等物,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自制的生日卡片,还没有做完,画上去的图案有一半还没有上色。他拿起生日卡,打开,里面写着:老爸,祝你生日快乐!他想起再有一个来月他就要过生日了。
       正在复杂的欣慰与伤感之中,门铃响了,是孔娴。孔娴进屋便道:“我拷你,你怎么也不给我复机呀?”永利—摸腰间,发现拷机落在办公室了。
       孔娴坐下来:“我路过你这儿。见到亮灯,觉得挺奇怪的,平时你不会这么早回家。”她突然站起来道,“家里没人吧?”,她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卧室和灿灿的房间,颇感疑惑。
       永利不快道:“还能有谁?”
       “上次那个周老师呢?你们谈得好吗?”
       本来永利和周老师并没有什么来往,但他觉得在孔娴面前自己也太窝囊了,所以嗯了一声,表示还有下文。
       孔娴忙道:“这我也就放心了,我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宾在学院的合约已经期满,准备回国去了,他想叫我跟他一块去德国,他不介意带着灿灿。”
       “你去就是了,带不带灿灿再说吧。”
       “那我怎么能放心呢?灿灿跟着你姐姐,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你担心她会变成一个很庸俗的女人?”永利突然就火了,声调一下子高起来:“我姐姐怎么了?没错,她只是一个工人,平常絮絮叨叨,爱瞎张罗,爱买处理品,用你的话说是格调不高。但她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我知道我姐姐不在你眼里,我也不在你眼里,但是很不幸孔娴,不是你下嫁了我,而是我接纳了你!”
       孔娴楞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永利从未有这样对她,她在他眼里是小心轻放的瓷器,这便无形中给了她一种权力,就是对永利的漫不经心,似乎她无论怎么做,永利都会包容和理解的。“你有了其他的女人,也用不着这样对我。”她愤愤不平地说道。
       “你是怎么对我的?你知道家对于我来说多么重要吗?可你亲手毁了它,毁了灿灿!”
       “赵永利,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你觉得公平 吗?!”
       “我的责任就是没有雄心壮志,不会做生意和当教授!”
       “你知道就好,没有一个女人是不虚荣的。”
       “你这么说不觉得自己俗气吗?我还怕灿灿跟着你变得自私和冷漠。”
       孔娴气得扬起一只手,然而没等贴上永利的脸,已被一只大手牢牢钳住,之后用力地一甩。孔娴恼羞成怒,僻里啪啦在永利身上乱打,永利一声不吭并且一动不动地站着。孔娴突然从后面抱住永利轻声地哭了起来:“你原来是有脾气的……为什么不发出来?我讨厌你忍气吞声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警察。我跟你在一起真是闷死了……”
       赵永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现在什么情绪也没有,满脑子都是灿灿。门铃又一次响了,孔娴推开永利去开门,两口子都非常意外,是刘队。
       永利没有去吃驴肉,刘队也知道了灿灿的事,所 以他特地到永利的家来看看。孔娴见了刘队,招呼 了一声,便对永利道:“灿灿的事我自己跟她谈吧。” 说完就要离开。
       刘队道:“灿灿找到了吗?”
       永利道:“没有。”
       孔娴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刘队简单跟她说了一 下,孔娴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这才知道永利 为什么会突然光火。在疼孩子这件事上,孔娴无话 可说。记得离婚前的一次长谈,永利说过家庭是他 生活的惟一的方向和目标,人活得没有方向会很痛 苦。当时她去意已定,没把这些话听进去。现在她相 信了家庭解体对永利的伤害是很深刻的。
       刘队见状,想了想道:“永利,明天你就别回专案 组了,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一下。”
       永利道:“不,我肯定要回去。陶然命案的事一 直压在我心上,我知道这个案子破也得破,不破也得 破。”
       孔娴忍不住问道:“是你们在破陶然的案子吗?”
       刘队道:“一直是永利在负责。”
       孔娴当然也经不住报纸的炒作与诱惑,很想知 道谜底:“怎么样了?”
       永利没表情道:“你不知道我们有纪律啊!”
       三个人等了好一阵,灿灿也没有回来。永利道: “刘队你回去休息吧,这孩子就是倔,我想她会回来 的。”刘队道:“再等等吧。”永利道:“还是你的孩子省 心啊,学习是班级第一名,还那么懂事。”
       刘队半天没吭声,眼睛望着地板叹道:“你还不 知道我有多发愁呢,我那个儿子从小间断性血尿,又 查不出原因来。医生说如果,18岁自动消失就没事, 要是有事就大件事了。我还不是顶着雷过日子?”说 完他拿出烟来,却是一只空烟盒,孔娴忙到家里放烟 的老地方找烟。刘队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一团一团的烟雾在客厅里弥漫,男人之间的关 心通常是不动声色的。孔娴给刘队冲了一杯好茶, 又去把窗户打开。
       刘队道:“灿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搞成现 在这个样子,要叫我说,全是你们俩的责任,瞎折腾 什么呀!”
        永利和孔娴默不作声,永利还是抽烟,孔娴侧着 头看着慢慢往窗外游荡的烟雾。
       刘队晚上吃驴肉可能多喝了几杯,话比较稠,又 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这点道理我懂,但是孔娴, 我们赵永利就真的那么差吗?!” 永利忙道:“算了,刘队。”
       刘队仍对着孔娴:“要说他有什么不好,我看就是太迁就你了,我们刑警队都知道他迁就你。我永远也搞不清楚你们知识分子是怎么想事的,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孔娴看了永利一眼,两片嘴唇抿在一起,还是一言不发。
       永利又道:“刘队,真的别说了,她很快就要出国了。”
       刘队闷了一下,随即叹道:“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走遍天涯海角,你就知道谁对你最好了。”
       场面异常的尴尬,孔娴都有点坐不住了。这时电话铃骤响起来,孔娴急忙冲过去,一条腿跪在沙发上抓起电话。
       是一个稚嫩的女声:“我找赵灿灿的爸爸。”
       “我是她妈妈,有什么事你说吧。”孔娴急切地说道。
       “她让我告诉她爸爸,她现在是安全的,叫他不要着急,但也不要找她。”
       “请问你是……”
       “我是她同学。”
       “她是不是住在你家,你叫什么名字?……”没等她说完,电话那边已经挂断了。
       刘队安慰永利道:“知道报个平安,还算懂事。”
       孔娴道:“我走访了好几个心理医生,他们也觉得灿灿的情况有些特殊。”
       刘队道:“心理医生?什么心理医生?花钱吗?”
       “一小时50块。”
       “你把钱送到我办公室去,我给她看。”
       “刘队;你要相信科学。”孔娴对刘队的游击习气颇不以为然。
       刘队气道:“这跟科学有什么关系?!灿灿爱你有文化,优雅,爱她爸爸勇敢,可靠,可你们俩非要分开,她就痛苦,就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们不好受!不就这点事嘛?!还用得着动用科学吗?!”他站起身来,“我走了,再坐下去非气死我不可。”
       说完,他撇下发蒙的两口子,真的走了。
       深夜一点多钟,唐晓橙所在的航班才抵达机场。
       由于北京机场的导航系统出了问题,所有的航班都处于等待状态,机场卫星厅里的乘客拥挤不堪,许多人席地而坐,吃着十元钱一碗的康师傅,到处都是焦躁的面孔和骂骂咧咧的情绪。晓橙的航班本来是下午起飞的,结果一直延误。
       幸好没和杜雄联络,否则又是不愉快的先奏。晓橙心想。自从上次两个人闹得不太愉快,晓橙的内心也很矛盾,一方面她还是很爱杜雄的,她知道他不富有,但她对于傍大款被人包之类根本不屑一顾,母亲从小就教育她自尊自强,她希望找到的还是相知相爱的另一半。但是另一方面,杜雄又有很多让她失望的地方,他怎么从学校的门一出来,就变得一点情趣都没有了?他们的未来难道就是每一个如常的日子?她真是不甘心呵!
       还好,她人一回到北京,杜雄的电报已经等候她多时了,上面只是几句诗:
       “我不是吉他的轻乐,怎陪伴你的快乐!
       我是爆冬的沉雷,播醒你沉睡的生活。
       假如你不是浅薄,就会在痛苦中寻我。
       我愿在误解的重轭下,耐心地把你等着……”
       虽然这不是一封道歉的电报,但晓橙心里还是欣慰的,可她怎么也无法把这个拍电报的人与倒在她肩膀上呼呼大睡的人相提并论,他们是一个人吗?
       晓橙的女友说道:“你不能要求诗人就不睡觉。”
       “我们又不是朝夕相处,见一面太不容易了,所以我才会生气。”
       “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现在谁还会用电报打诗?以前也没有过,都是速寄三百元之类的,我真不敢相信警察还会这么浪漫。你看我那位,我说我喜欢北岛的诗。他说,北岛,是不是英联邦所属的岛屿?”
       “我也不知道北岛是谁。”
       “那我们真该对换一下男友。”
       “我才不换呢。”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口是心非,埋怨他是因为喜欢他。”
       乘客到达厅显然无法与白天相比,冷冷清清的毫无生气。接机的人和刚下飞机的人同样疲惫不堪,往常不可或缺的礼节也省略了,拿好行李匆匆离去。晓橙和姐妹们拉着轻便的旅行箱走出来,也感到周身乏力。再没有情绪嘻嘻哈哈了,只想赶快回宾馆,倒头就睡。
       这时有人看见值班台上放着一大捧鲜花,娇艳欲滴,除了红玫瑰和粉玫瑰之外,还有百合、勿忘我和满天星,加上醉紫色的玻璃纸一扎,实在是令人抨然心动。
       在这冷寂的深夜,在这疲惫的时刻,如果哪个女孩能收到这样一束花,夫复何求?又何需千言万语?
       晓橙心想,轮也轮不着我呀。组里的女孩儿常有奔驰或宝马来接,男朋友送礼物送得五花八门,“人不到,花来迎”的事再正常不过了。说不定杜雄所说的浅薄之举正在于此,他根本不屑这么做,他不是宁肯背负误解的重轭吗?再说他根本不知道她今天会飞过来。
       晓橙低着头匆匆地走着,别人的温馨,不正是自己的落寞吗?有人叫她的名字,这花正是她的!
       值班人员说,一个警察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留下花,执行任务去了。他想给女友一个惊喜,仅仅是一个惊喜。他反复算过了,女友正是这斑飞机飞来,但是他算不出飞机会误点,而且误这么长时间。
       晓橙棒着鲜花,当即落下泪来。姑娘们都说,还不快去找他?管他在哪儿,见一面也是好的。正在吵着,晓橙已把手中的鲜花和旅行箱交给了女友,跑了。她听见机务长在她身后喊着:注意安全啊!
       她坐上计程车,向杜雄的宿舍飞奔而去。
       他在电话里的声音迷迷糊糊的,这是刘队给他新配的手机。
       “我是唐晓橙。”
       “你今天怎么没飞过来呀?我听说是首都机场的问题,你现在在哪儿?”
       “在你楼下。”
       “开什么玩笑?叫我看看几点了?嗯,2点40,你到底在哪儿?”
       “不相信你就下来看看。”
       杜雄一下子坐了起来,飞速地穿好衣服。在他
       的感召下,睡在他隔壁床的同事也爬起来摸衣服穿
       “你干吗?”杜雄小声问道。
       那人半睁着眼道:“不是有情况蚂?”
       杜雄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你睡吧。”那个人本桩一样倒下去,没了声息。
       真跟做梦一样,两个人旋即间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星空璀璨,如水的月色温柔无比。晓橙情不自禁地微张开双唇,幸福地闭上眼睛,接受了杜雄的深吻,她觉得他像火一样,是那种蓝色的火苗,纯美得让人心酸。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们现在到哪儿去?我保证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还没吃饭呢。”
       “走吧,去喝艇仔粥。”
       “还芝麻糊呢!我饿死了,我想吃牛扒。”
       “我的天呀,你怎么不说你要吃火鸡?走,我知道一个地方,牛扒烧得好吃极了。”
       他们手牵着手,像孩子一样,相视一笑。而后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十三
       据说美容师花了很长时间,是希望在遗体告别的仪式上,人们还能看到美丽如初,至少是平静安详的陶然。但是厚厚的粉底并不能完全遮住她窒息致死的容颜,仿佛粉底本身就是青紫色的。她的长发仍是她值得骄傲的一部分,乌黑柔顺,当然已经毫无光泽可言,犹如纯黑的开丝米毛线。她穿一件黑色的衣服,黑色是她生前偏爱的颜色,高贵、神秘。但这一件,因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可见不是什么性感的晚礼服,大概是要挡住累累的伤痕,同时也带走无尽的隐私和心灵的秘密。
       没有比切断生命更让人感到悲哀的了。死亡不是可怕,而是让人绝望,让人束手无策,所到之处,立显枯槁,千呼万唤唤不回。
       告别仪式前的两个小时,有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人,来到遗体前。他的神情相当凝滞,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忧伤,他就是常征同志。显然,以他的身份是不适合参加这种档次的遗体告别仪式的,再则,社会上对他的传闻已经很多,他也不应当在这种场合露面,在官场上驰聘良久的常征,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世俗的观念是,人一当了官就没有了真性情,接着是爱的能力急剧退化,直到麻木不仁和蔼可亲,方才显现出官的样子。这也难怪,在普通人中还要呼唤个性的中国,一个官人大有个性了,不免让人感到他的意识过分超前,未必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只有土匪是敢爱敢眼的,你要动我的女人我就跟你动刀子。官场之人需要做的只是稳秘,感情应当深藏不露,而且对方不能是一个招摇之人,首先得是一个智慧型的人,其次才是女人。
       对于常征来说,陶然的出现,是他常年累月埋在文件堆中枯燥生活的新鲜空气,一缕春风。他是一个正派的官员,每天如饥似渴地工作,家庭也相当稳定、和睦,有一个知书达理,相濡以沫的妻子,和一个鬼精灵般的儿子。并不是这种人就不会掉进爱情的深渊,恰恰相反,比起那些火光弥漫或者持续冷战的家庭来说,这种毫无戒备的人假如遭遇激情,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会像对待工作一样认真。
       在那个大型的酒会上,并不是陶然的美丽触动了常征,而是她除了美丽还那么善解人意体贴关心。他忘不了她低垂的眼帘和柔软的腰肢,每一次的顾盼和微笑无不拨动他久未触动的心弦。
       那天晚上他送陶然回家,离她家的公寓还很远时她就要求下车。她说,就算别人没看见你,但是看到你的车牌也不大好,你毕竟跟我们不同。她歪着头笑笑,轻盈地飘然而去,也牵走了他半个魂魄。他开着车回去,车里还部分保留着她的气息,是一种谈雅却又诱人的暗香,真的是暗香浮动,比她坐在车上时还要令人浮想联翩。
       不过当官必须善忘,每个身在其位的人都在无形中打造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第二天一投入工作,常征就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恍惚和走神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文山会海,不可能想到闲适雅兴。再说他对文艺圈里的人有一种先天的警觉,她们对人的诱惑和危害都显而易见。
       可能是上帝的安排,不等他把陶然忘得一干二净,由于工作的需要,他必须下到电视台蹲点,因为这是一个全面实施改革新举措的试点单位,工作进展的顺利与否,无论是经验还是教训,都将对其他宣传部门的改革有着借鉴作用。 这样,常征就又有机会和陶然见面了,原先良好 的印象还没有消退,新的印象又重叠而至。首先陶 然见了他不会大呼小叫,而不少美丽的主持人都会 冲上来。又喊他的官衔又抢着跟他握手,似乎熟悉得 不得了。而陶然仅仅是颔首一笑,离他远远地坐着, 等待他作报告。这就让常征觉得她是一个稳重而含 蓄的女人。
       事情也真是巧,有一天,常征在台里被工作耽搁了,下班时天已擦黑,他走进电梯,下了几层之后,电梯的门开了,陶然走了进来,见到他,也颇感意外,但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他当然也表现得很亲切,但无论如何他有点不成自然。还好,电梯里又陆续上来了不少人,认识的就恭敬地向常征同志点头致意,不认识的自然默不作声。
       陶然也因人多,几次向后退,离常征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又闻到了那种暗香,他熟悉的,他沉闷生活中新的空气。特别是他一个人在这个他并不太喜欢的城市,他也觉得老婆和孩子没有必要跟过来,但是这就出现问题,出现生活中的空白,不碰上什么人还好,如果也是自己心仪的。就觉得抗拒是那么的不容易。
       那香味是淡而又淡的,但他真的是有点眩晕。
       一楼很快就到了,在出电梯的一刹那,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叫住了陶然。
       “你晚上有事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块吃晚饭吧,我今天很累,想轻松一下。”;
       她很体恤地点点头,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神色,似乎她早已料定他最终会在她的身边停下来。她就是有这种自信,所以总是不慌不忙的。她越是不着急,对他就越有一种吸引力。
       常征叫司机走了,自己开车和陶然上了云岫山。山上有一家僻静的餐馆,因为菜式的出品实在不敢恭维,价格却居高不下,所以客人寥寥。但这儿的位置却是得天独厚,倚窗便可看见如梦如幻的灯火夜景,虽不及香港太平山的白昼闻名遐迩,但也别有一番新意——它是若明若暗的,总还留下了一点憧憬的余地。而太平山的夜景,简直就是“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灿烂中总有一种风华燃尽之后的落寞。
       而且这里的空气非常新鲜,山风徐徐,令人心旷神怡。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说了一些闲话,陶然在说到自己和宋蔷的关系时,比较客观,也一再强调宋蔷是自己的师姐,对自己有过不少帮助,而矛盾主要还是来源于误会。这使常征觉得陶然是一个宽容的女人。
       至于宋蔷,她也专门找过常征同志谈自己的问题,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委屈得不行。制片人也是要讲素质的,像她这样的情绪化,对工作不可能一点影响也没有。
       吃完饭,常征买了单,服务员说要发票吗?他说不要。在以后的交往中,他请陶然吃饭都不是在太豪华的饭馆,点菜也很普通,而且分量估计得恰到好处,不至于造成浪费。同时绝不开发票拿去报销,这在当今的干部中也实属难得。
       所以,在陶然生前死后,人们议论起她和常征同志的关系来,众口一词的认为,若常征同志不是常征同志的话,陶然决不可能跟他走得这么近,或者干脆说会爱上他。当然,陶然是否爱过常征已经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陶然是承认常征同志的个人魅力的。她在日记中写道:
       “……我们的关系根本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如果他暗示我怎么做他便会提携我,那我会从心里瞧不起他,可他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炫耀自己的权力,平时我们出去吃饭,他都是自掏腰包,吃非常普通的莱。仅有一次吃木瓜翅,还是我请他。他叫我多读一些史书和传记,而且要把感想告诉他。跟他谈话,真的是受益匪浅。我是慢慢的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然而,没有人相信陶然和常征之间有真感情。马编导也不喜欢陶然,他能代表相当一部分人。他觉得陶然的成功无非是众所周知的原因。如果常征同志喜欢的是宋蔷,情况就另有一番景象。马编导说,如果是真爱,那只能说明权力和爱情水乳交融,根本无法分割。否则,这种真爱为什么我就无缘得到?我一点也不差,但是没有权力的匹配,光芒就十分有限了。
       总的来说,常征和陶然的这一层关系并无对错.只是有些犯众怒。
       陶然在日记里还有这样一句话:“我的错误,无非是他选中了我,其实我的能力完全在我的容貌之上。他们当然不会承认,他们更想被选中。”
       扯得有些远了,让我们重新回到云岫山上。吃完晚饭,常征和陶然在山上散了一会儿步,本来就十分圆满了,但是常征同志仍旧意犹未尽,他提议去打壁球。
       特权当然是存在的,不要以为一个干部自律,特权就真的消失了,权力的好处无处不在,它就是能让人感到方便和尽兴,谁在享受特权时也不会产生敌意。常征只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就准备好了场地,包括陶然的运动衣和球鞋。
       汽车只拐了几个弯,便进入一个极其幽静之所在。大门口已显露出豪华气派的欧陆建筑风格,若干雄伟壮观的冲天石柱形成拱状的圆围,中间的雕塑是一只神采飞扬的水中卧龙,龙首高昂,龙身盘缠起伏,已有一种沉默的帝王风范。这就是深藏不露的鸣泉居度假村。这里三面依山,一面傍水,山便是云岫山麓,因拥有山中湍湍不息的“碧乳”甘泉而得名,水是金钟水库,如一片苍翠之中的明镜。这样的地理优势令人叹为观止,所以有都市桃源之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只对内部开放,绝非有钱就可以享受,而是一种权贵和等级的象征。
       时尚康体中心是一个提供轻松休闲的场所,设施当然都是一流的,面积也非常宽畅,有些甚至大而无当。不像某些商业俱乐部,美是美矣,毕竞是金钱打造的精致所在,每一处都在不厌其烦地向你的钱袋招手。这里就完全不同,到处都透着权力的气派,没有小里小气的细节考虑,也没有花架子,有的只是排场,令人震惊的排场。一切用料都相当考究。货真价实。室内游泳场的水温可以调节,球类方面的教练全是省级专业队的教练,偶尔陪领导打球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当然,这个晚上是不需要教练的。打壁球,常征就是陶然最好的老师。大部分的时间,常征还没那么专制,点名让人陪他打球,他到底是京官出身。比较大气,不会像部落首领那样,所到之处,尽显权贵。所以他养成了打壁球的习惯,便可以不烦劳别人。
       陶然换上淡粉色的球衣,白色的网球裙和白色的运动鞋,看上去是另一番韵致。她蹦蹦跳跳地接球,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在她的感染下,常征也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也积极地运动起来。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出汗了,而且脸色潮红,彻底地放松下来。
       这个晚上无疑是难忘的。
       台里为了调动全体从业人员的积极性,推行了一整套竞争机制,全面实行制片人制。陶然和宋蔷都有自己的优势,但就社会面广,知名度高和对制作节目的倾情程度,两个人真是不分上下,势均力敌。在这种情况下,领导手中的天平差之毫厘,结果都将失之千里。
       在选题方面,宋蔷比较阳春白雪,她的《艺术广角》里,不是现代舞就是行为艺术,还有实验话剧,老实说,到底有多少人感兴趣?电视可是为太多数人服务的。还有她的探索性节目,”按摩女自述:之类,不能说毫无意义,但也不能不考虑它的社会影响。陶然的女性谈话节目就比较正面,形式好,自然亲切,有参与感。还有她策划并制片的“天南地北到广东”的节目,也非常有现实意义,讲述了南下淘金者的喜怒哀乐,和他们梦想相同却命运迥异的悲欢故事。
       显然,常征同志更看好陶然的工作,何况她又是台里最年轻的制片人,他对于她投人更多的关注和厚望也是很正常的。
       在评选省乃至全国的优秀节目的送审工作中,常征同志坚持选送《淘金者的故事》,宋蔷的节目就没有选送,压了下来。宋蔷对这件事意见很大,认为是不公平竞争,这个观点是很片面的。我们拿出去的节目要表现一个地区的风貌,同时生动活泼地反映改革开放带来的全新景象,以及身在其中的人们的心路历程,而不是钻象牙塔或者猎奇。
       陶然的节目果然得了奖,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台领导认为陶然的节目做得是不错,但是常征同志的鉴赏力更为重要,这是领导水平的问题,常征同志真是太值得他们学习了。
       好消息传来的时候,常征早已蹲点完毕,离开了台里。不久,他就收到了一张感谢卡。卡做得相当精美,上面已经印了一些感谢的话,便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是签了个名,是龙飞凤舞的陶然二字。他又一次闻到了他所熟悉,并且为之情迷的香气。不知是陶然有意点了几滴她常用的香水,还是经她手的一切物品,无不染上她的芳菲?
       人非草木,他真的有些抨然心动。
       他想,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怎么知道他对她的香气格外敏感呢?说起来,常征还真的没经历过轰轰烈烈的恋爱,他的妻子是他父母老战友的女儿,他们顺理成章地相识并且结合,共同的话题很多,在许多事情上是不用费口舌的,生活得十分默契。但也正是太熟悉的缘故,他们之间就不太可能有不可言说的冲动和激情。而恰恰是这种他没有品尝过的爱情琼浆,令他眩晕和难以控制自己。
       他很知道当官是应该远离绯闻的,但是若不是逢场作戏,要扑灭心中的纯美的爱情火苗是多么的不容易?
       电视台这边,并没有因为常征同志的离去而重新归于平静,在几次大型晚会的投标过程中,各方面的矛盾显得更加尖锐了。
       城市建筑总公司,为了庆祝公司的周年,并且进一步树立公司形象,便委托电视台承办一台大型的文艺晚会,暂定名为《建设者的足迹》。谁都知道,城建总是比较肥的国营单位,一定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资金方面相当阔绰,所以,台里。的制片人都蠢蠢欲动,走马灯似的跑到台领导那里游说,夸张地展示个人能力。台里也希望做好这个晚会,打出影响,一花引来万花开,使台里的经济效益进入良性循环。
       在争执不下的情况下,台里只好采取竞标的方式来决定。而且晚会的方案出来之后不仅由台里评估,还要征求城建总的意见。
       在制作综艺节目方面,应该说宋蔷和陶然都有相当的能力,但就这次的公开的晚会方案投标,被一致看好的是宋蔷的策划,到底她因为拍《艺术广角》和音乐电视等,结交了大批像沈汉风这一类纯粹的艺术家和音乐人,由于他们的倾情参与,使晚会的形式别开生面,品位较高。
       那段时间,宋蔷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她的干活拼命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得到了大伙的承认,她当然非常高兴。但是冯编导提醒她,不要太天真,台里上层早就内定把这台节目给陶然做,大伙竞标无非是做做样子,集体陪练罢了。宋蔷不相信,问道:“台里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台里也希望把这台节目做好,引来更多的经济效益。”
       马编导道:“但是乌纱帽更重要,他们明明知道常征同志喜欢谁,何必不做个顺水人情?再说陶然的晚会方案也不差。”
       “那我自己去找常征同志谈,我觉得他会实事求 是的。”
       “我对常征同志的印象也不错,是个有水平的干 部。我还相信他可能都不知道这么具体的事。但是 你非要揭穿台领导的心思,他们也不会承认,倒显得 你傻。”
       马编导果然先知先觉,这台晚会最终真的是由陶然做制片人。
       有福之人不用忙。自从陶然淡化主持人身份以 来,她几乎深居简出,但只要她想做的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成。
       这件事激怒了宋蔷,台里其他的制片、编导也觉得太过分了。大伙都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纷纷表示以后台里也不必搞什么竞标了,还是领导说了算,虽然欠公平,但也省得让大伙跟傻小子似的白忙活,空欢喜一场。
       宋蔷怎么能咽下这口气?想当年她风光的时候,有事也是一个电话打给台长。忍气吞声从来就不是她的性格。她立刻去了台长办公室,说到激动的地方还拍了桌子。台长还比较有涵养,他说,小宋,你的晚会方案花了很大功夫,这我们都能看得出来,我们也是这样向城建总推荐的。但是人家提出来,这台晚会将在中山纪念堂演出,不仅本系统全部的工作人员前来观看,还请了施工单位和关系部门的人来联谊,所以他们希望请到省市领导到场,不仅能提高晚会的档次,同时新闻单位自然就会发消息,从而扩大了影响。这么多的钱花出去,也算有个说法。
       台长还说,这年头,还不是谁出钱就听谁的。再说,请领导看戏也不是你宋蔷的强项。不要说五套班子,就是两套班子的领导,你能把他们请到前三排,我现在就可以决定这台晚会由你来承包。
       宋蔷无话可说,也只好败下阵来。
       电视台这边闹开了锅,常征同志根本不知道事件的原委,也不会有人跟他说,所以自始至终,他都沉醉在简单的两情相悦的甜蜜之中。他觉得他并没有做过任何丧失原则的事,陶然也没有向他提出过什么非分的要求,而感情上的事完全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只要自己觉得美好,并且深藏心底就足够足够了。
       很不幸,事情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这一层或许的确并不复杂的关系,已经被无数张嘴传得面目全非了。
       只逗留了不到15分钟,常征同志就匆匆离开了殡仪馆。临行前,他的秘书将满满一篮子的玫瑰花瓣,洒在陶然身上。这是清晨刚刚运到的鲜花,花瓣丰厚,色泽惊艳,还沾着晶莹的如泪珠般的晨露。
       
       十四
       向一龙一直没有出现,他的女友每天上班下班,是极其寻常的打工妹生活,案情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僵局。
       杜雄自知开罪了晚橙,心中还是忐忑安的。的确,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或许会显得有点漫不经心,睡觉那是生理原因,的确不能怪他,但总的来说自己做得不尽如人意。但凭心而论,晓橙对他来说还是十分重要的,他从未想过失去她。所以他才会抽空去买了鲜花,跑到机场去想给她一个惊喜。
       晚点,等待,他索性想道,飞机越是晚点,晓橙见到他时就越是会觉得意外和感动,所以他一直毫不动摇地等待着。
       这时他的拷机响了,他及时把电话打过去,非常出乎他的预料,打电话的是郭宇刚。这个郭宇刚,自那个尴尬的会面不久,便和往他脸上泼饮料的女人手拉手地来找他。澄清了陶然遇害的那个晚上、他们的确是在一起。郭宇刚也就被第一批排查了。
       他找他还会有什么事呢?
       杜雄把鲜花交给值班柜台,便离开机场赶去郭字刚约他碰头的酒吧。
       工蜂酒吧是白领一族下班之后的首选去处,因为白领的工作状态基本跟工蜂无异,这里的女招待全部穿着黑黄条放的衣裙,像小蜜蜂似的为他们服务,忙个不停。这让大部分的白领在心理上有一种转移,发现自己还不是都市里最吃苦受累的一群。加上这儿的氛围也比较雅皮士,音乐平淡缓慢,所以人多但并不显得太嘈杂。
       郭宇刚独自一人坐在一隅喝啤酒。他已经顺利地摆脱了那些要—心一意跟他过日子的女人,她们讨厌什么你就来什么,老女人大都没有什么耐心,如果再自命不凡那就更好办了:她有洁癖你只要不洗澡并且发出异味,很快就会被她甩掉,要不就跟她借钱,她马上就警觉了,从此再不找你。目前他认识的这个女人,病态的空虚,但相当的有钱。她被人包了之后生了重病,人家当然就失去了耐心,除了给钱再也不可能陪伴在她左右。她的病时好时坏的,好时她也得出来解解闷。
       这人长得还不错,但是那种薄命之美,单眼皮,削肩膀,人瘦得飘飘欲仙。她对人的态度冷冰冰的,而且相当的情绪化。第一天在婚介所见面,她就对郭宇刚说,你哪是来找对象的?不就是个“婚托儿”嘛?挣两个零花钱。郭字刚嘴上不承认,心里暗想,这女人眼够毒的。她说,你就给我当托儿吧,也省得我形单影吊的招人可怜。不就是给钱嘛!你跟定了我,总比哪天穿了帮给抓到局子里强。
       本以为陪着这种人是件轻松的事,无非是到处吃喝,到处购物,这种时候当然有,但也得陪她去肿瘤医院复查身体,领药,排队化疗。看到的是一副副愁苦的面容。有些人手术或化疗后,简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闻到的是千篇一律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连嗅觉都麻木了。每当这种时刻,郭宇刚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尖叫,本能的想法是逃离,但他必须拼命地克制自己,因为这个女人不缠人,给钱也很大方。他不必做出爱她的样子。
       她说,我需要健康人身上的气息,尤其阳刚之气,靓一点的男人,养养眼也是好的。
       她享受起来也很夸张,隔天要去车氏鲍鱼海鲜酒家吃鲍鱼或者宫燕。购物财,几千块一条的裙子试也不试,好像她图的只是痛快,而不是时装的合身与否。她尤其喜欢买鞋,左一双,右一双,特别是那种只适合大型酒会的,配晚札服的鞋,她尤其要买,钉子一般细的鞋跟,黑天鹅绒的鞋面上顶着一团纤细摇曳的貂毛。她其实早已没有机会穿这种鞋子,但每回都管不住自己,简直是对从前生活的一种缅怀和祭奠。
       终于要回到正题上来了,她也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只是她不拘于什么茶,大部分的时候仍是饮广式茶,偶尔会去喝英式下午茶。
       郭宇刚承认,如果没有这个古怪女人的引领,他是绝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喝茶的,因为这里价格昂贵。他也不知道英式下午茶好在哪里,只不过兔费的雪茄让他觉得不抽白不抽。当然对于他来说抽了也是白抽,他哪是这么高级的人呢?
       也就是在这里,他没想到竟然会和贺少武不期而遇。他们没有打招呼,完全像陌生人一样,甚至眼睛也没有相视的机会,但他可以确定,贺少武看见他了。
       自从他昏厥在桑拿浴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贺少武。他醒来之后,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医护人员告诉他,有人垫付了足够的住院费和医疗费,如此而已。当时他心里充满了恨。但也有几分庆幸,如果这个人再凶残一点,只需一个时辰,恐怕他就不是躺在这里了。他好像成心要给他大彻大悟的时间,人在养病的时候,容易把许多事想明白。
       不过这回无意间的邂逅,倒提醒了他,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贺少武跟陶然的关系不一般,何况他又心毒手狠,谁知道他会不会做了什么手脚?
        这个想法让郭宇刚很快意。他看出来贺少武很不想碰上他,所以只看了一会儿报纸就起身高去了。有一句话是:不要得罪小人。郭字刚这辈子是与君子无缘了,他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报复别人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非常渺茫。
       这时,他看见杜雄大步地跨进工蜂酒吧。
       对于贺少武来说,兴冲冲走进顺峰山庄的这个年轻人,着实令他吃惊地站了起来。
       有一段时间,他发现陶然心事重重,似乎总也高兴不起来。问她,她又总是推搪,没有什么呀,我挺好的。以贺少武的经验,有一天他对陶然说道:“你看上什么人了吧?或者已经陷了进去?”
       陶然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微低着头,只是不能言语。
       贺少武镇定自若道:“这些年来,你做人做事都很努力,一点也没有令我失望。你现在就是有什么决定也是应该的,至少我还是你的干爹,一切都不会改变。”
        陶然想不到贺少武会有江湖之人的胸怀,一时被感动得眼里噙满了泪,她小声说道:“你见见他,就会觉得他好。”
       “你早该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贺少武在内心里叹道:对我而言,这还算一件事吗?!当即就商量好,周末请陶然的男朋友到顺峰山庄吃顺德菜。
       然而,当方子敬穿着一套非常正规的西装来到顺峰山庄时,他也在饭桌前愣住了。由于两个人异样的神情,陶然也慢慢站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们相互介绍一下,正在犹豫着,只见方子敬的脸变得异乎寻常的严肃,他定定地看了一眼贺少武,又以同样的眼神看着陶然,似乎明白了什么,鼻子里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地离去了。
       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了贺少武一眼,只见他面色铁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也来不及说什么,先追了出去。
       这时方子敬已经到了停车场,打开了自己轿车 的车门。陶然见状,快跑了几步,不由分说地坐了进 去。她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子敬。
       方子敬道:“这就是你的干爹?你说的那个好得不得了的人?”
       陶然还从来没有见过子敬这样的表情,冷笑中 带着几分讥讽,他的眼睛斜向她这一边,却又不肯抬 起眼皮,眼光似有无边的仇恨,直令陶然毛骨依然。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继续问道。
        “你认识他吗?你可能并不了解他……他人很 好……”
       “我不了解他?他是我的生父!”
       陶然一下子变了脸,惊道:“你不是遗腹子吗?”
       “正是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他遗弃了我们。他 都等不到我母亲把我生下来,就搬到别的女人那里 去了,你说他还是人吗?!”
        如果不是子敬亲口所言,陶然是决不会相信这 种故事的。
       子敬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怎么知道他好呢?香 港警局里的电脑,随便一敲,就是他长长的刑事记录,你了解他多少就说他好?!
       “如果不是我母亲过世时嘱我回来认他,并且还有遗物交给他,我是永远不会见他的。对我来说,血亲是我背负的最沉重的十字架。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有谁是他会放过的?我太了解他了!亲爹干爹这种词汇放在他头上都让我恶心!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床下的绣花拖鞋,衣柜里的真丝睡衣,洗手间里的护肤品、卷发器不全是你的吗?你这算什么呢?你在跟我谈情说爱之后,是回到他那里去!你做出那副纯真纯情的样子,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或许,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仅仅是心头之想,或许,以他受的教育,他会直接道出心中的愤慨,高声地质问她,但这样或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陶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汽车里,呆若木鸡,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在她的身边,在她的头顶,她在狭小的世界里被挤压得透不过气来,似乎很快就要窒息身亡。
       子敬痛苦地伏在方向盘上,双手托着头,眼睛望着别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你走吧,就当我们不认识……从来都不认识,不认识多好,什么也不会发生……”
       在乡村商尔夫俱乐部,杜雄很快查到了贺少武的资料,包括他的住处。他的资料相当简单,而且他是香港人,大陆这边查不到关于他的任何记录。
       虽然郭宇刚的一番话,重新拨动了杜雄认为陶然命案是情杀的这根筋,但毕竟之前有孟锦辉的教训在那里摆着,他总不能同样的错误再犯第二次。再加上他对郭字刚的印象,可以说很不好,他觉得郭本身就是社会犯罪的一种因素,只要有机会和土壤,其危害性不见得比向一龙这类人低。所以对郭字刚的绘声绘色,杜雄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
       不过对于新发现的线索,也没有理由不排查。
       同时,杜雄怀疑贺少武就是用假名登记到殡仪馆来探视陶然的那个人。单独探视陶然的四个人中,郭宇刚、宋蔷、常征都是第一批被排查的,常征虽然跟陶然的关系不一般,陶然家中也有他的指纹,但陶然出事那个晚上,他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而且还是他主持,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在宋蔷和常征之间,有一个男人来看过陶然,但他登记的是假名字和假身份证号码,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不愿意暴露自己呢?始终还是个谜。因为那天来访的人较多,所以工作人员完全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了。
       杜雄找到贺少武在二沙岛的别墅,等了好一会儿,贺少武才从楼上下来。
       杜雄自我介绍之后,便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贺先生,你认识陶然吗?”
       “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
       “曾经是情人关系。”
       “贺少武的坦率多少令杜雄有点吃惊,但他不动声色道:“那后来为什么了断了这一层关系?是不是出现了其他什么人?”
       “没有。是我们之间自己的问题。”
       “x月X日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正因为我跟她有过亲密关系,所以她的死令我非常的难过和震惊。也就反复确认她遇害时我身在何处,那天我正好飞上海参加朵云轩主办的一个书画拍卖会。”贺少武说完,便盼咐家政工人去找来机票给社雄看。
       杜雄突然问道:“贺先生,既然你这么清白,为什么要化名去殡仪馆凭吊陶然呢?”
       “我从来没去过殡仪馆。”贺少武的语气异常肯定。
       杜雄无话可说,也只有告辞离去了。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宁静,贺少武独自一人长时间地坐在浅米色的真皮沙发上沉思。他知道一定是方子敬去了殡仪馆。怎么会是这样呢?世界如此之大,他们父子俩却爱过同一个女人。是的,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作恶多端,但是子敬偏激的仇恨实在有欠公允。就在他的女儿过世,后一个女人出走之后,他曾多次找过方浮萍,希望得到她的谅解,尽管浮萍始终没有认可他的浪子回头,但是也没有拒绝他提供的全部资助,方子敬也才有可能在国外读完大学,受到如此良好的教育。
       然而,童年的仇恨总是难说忘怀,子敬记住的永远是凄苦的过去。他爱他的母亲,所以格外地仇视父亲。而且他还年轻,年轻人的包容一定是有限的。
       他们父子俩的过节儿维持了很长时间,他给儿子写过很多的信,却始终没有回音。直到这次子敬回到大陆来,将浮萍的遗物转交给他。他看得出来,子敬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自己能够接受父亲,但他还远不能与他同住或者融洽,他偶尔会来二沙岛的别墅探望他,客气得像陌生人一样。
       他曾经以为,父爱,经得起生命的等待。但是现在他已了然,他还没有得到儿子就彻底的失去他了。因为他伤害了子敬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女人。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陶然。
       之后的一个晚上,他回到家中,工人告诉他陶然来过,是打了电话确认他不在家的时候来的,拿走了她留在这儿的东西,全部。还留下了一封信。他打开信封,里面没有纸,只有一把他为她租的公寓房的钥匙。
       他知道他一点点累积起来的镀金神像,他倾注心血塑造的另一个贺少武,在她的心目中已经坍塌。
       他知道他和她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结束,无疾而终,厌倦,疏远,或者是为她主婚。总之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接受任何一种形式。他有过大悲哀,大失落,对儿女情长早已没有什么期待,自然就好,淡淡的,雁过无痕。却从来没想过是这种戏剧式的结局,每个人都是主角,都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就在杜雄接到郭宇刚的电话时,赵永利也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电视台原著名的节目主持人宋蔷。宋蔷在电话里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做了伪证:陶然出事的那个晚上,沈汉风并不在她的家中。可是沈汉风是她的情人,她不能不保护他。而陶然却是她事业上的劲敌,再说她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牵扯那么多的人?所以她不负责任的做了伪证。但事后她自己便要每时每刻接受良知的责问,这时她痛苦万分,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宋蔷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赵永利鼓励她说:你做得对。
       放下电话之后,赵永利立即叫杜雄一块去了现代舞团。沈汉风正在排练场忙碌若,他被请到会客室来的时候还满头大汗。
       赵永利开门见山地问他陶然出事的那个晚上他到底在哪里?
       沈汉风坚持说是在宋蔷家里。
       赵永利道:“如果你确定仍是这个说法,就请跟我们到警局去一趟。”
       沈汉风一所就火了:“我凭什么跟你们去警局?!陶然的命案,你们到现在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老在我们这些无辜的人身上打什么主意?难怪人家说你们是酒囊饭袋!”
       杜雄忍不住提高嗓门道:“沈汉风。你老实点,我们手上如果什么都没有,也不会带你去警局!”
       沈汉风道:“你有什么?你有什么就拿出来!我还想见识见识呢!”
       赵永利用眼神制止了还要继续还击的杜雄,态度和缓地对沈汉风说道:“去警局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协助我们调查此案。”
       沈汉风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赵永利的神情是毋庸置疑的坚定,他也只好昂首挺胸地跟他们去了。
       老实说,赵永利对沈汉风作案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他也不会因为宋蔷的一个电话就草率地做出判断,再说宋蔷只是说沈汉风不在她家,并没有看见他杀人,或者说出什么更值得怀疑的线索,而沈汉风即便是有作案时问也未必就一定杀了人。
       排查还有其他的办法。
       在警局被提取了血样,马上送到技术处鉴定,结果令人大吃一惊:证实与陶然在卫生间和人搏斗时留下的血迹相符。赵永利反复跟技术处的同事核对,技术处认定,DNA鉴定的准确率极高,具体到沈汉风,数据后面有11个9,可以很肯定地说,现场留下的血迹绝对是他的。
       专案组决定对沈汉风进行突审。
       沈汉风的态度仍旧死硬,拒不承认他杀了人。还天真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还在中国大酒店订了酒席呢!杜雄冷冷地说,我看你还是叫家里人把酒席退了吧,短时间内你是回不去的。
       沈汉风勃然大怒道:“我为什么要杀陶然?我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赵永利道:“这正是我们要问你的问题,你怎么审问起我们来了?”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沈汉风像雄狮一样站起来,准备在审讯室踱步,被人按坐在椅子上。
       杜雄喝斥他道:“这不是你们现代舞团,你要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沈汉风道:“我是清白的,我交待什么?”
       赵永利道:“你是清白的,怎么在陶然家的卫生 间有你的血迹?”
        沈汉风一下子楞住了。
       本来,刘队想把黄埔监视向一龙女友的点撤了,但就在要撤点的这一天,办案人员向他汇报,向一龙的女友在快下班的时候去了一趟银行,等她走了之后,办案人员随即进入银行查询,原来她刚刚存了一张1000元的港币。
       一个打工妹怎会突然有这么多钱呢?这张钱会不会就是案发现场陶然钱包里的钱呢?如果答案肯定的话,说明向一龙就藏在附近,也说明案发当天向一龙去过陶然的住所。无论如何向一龙有重大嫌疑,不能轻易放过。刘队没有把黄埔的点撤掉,反而叫他们加强戒备,一定要把向一龙抓到。
       沈汉风终于安静下来。他说,陶然出事的那个下午,他的确是去过陶然家,是陶然拷他叫他去的。由于他和陶然很年轻的时候在一个歌舞团工作,现在大家也都成熟了,所以有彼此信任的基础。他们虽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但似乎可以心心相印,所以无论高兴或者失意都会在一块聊聊。有的时候,他们也开玩笑说,如果当初给了婚,各自的历史都要改写。但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认为这样更好,可以正常、冷静地谈一谈心里话。
       那天陶然似乎很不开心,没有化妆,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一件十分随意的T恤衫。见到他时,并没有急着大倒苦水,大声抱怨,而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汉风说,他很了解陶然,她爱面子,尤其是她成功之后,甚至经受不住哪怕是小小的一点打击。所以他也没有问她什么,总之她想说的话就一定会说。
       于是,他们就听音乐,吃水果。陶然突然说道:“我觉得我做人挺失败的,现在几乎连朋友都没有,以后你有空多来坐坐。”
       沈汉风笑道:“你还失败?那么我们更是行尸走肉了。”
       这时有电话进来,铃声忽悠忽悠地响着,陶然只是不接,沈汉风奇怪地看着她,她没事一样地削着蛇果,铃声也还知趣,一会儿就不响了。
       沈汉风道:“你也不要拒绝友谊,做出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陶然答非所问道:“台里的人恨我,还以为我不知怎么风光呢。”
       “谁也不用对外界交待什么,自己对自己负责就行了。”
       “有时就是对自己都负不了责。”
       “你今天怎么了嘛?。跟谁较劲儿似的。”
       “跟自己呗,谁吃我这一套?”
       又有电话进来,这次铃声响得很顽强,一声紧接一声,就是不挂断,终于启动了留言信箱,陶然的声音走了出来:“我是陶然,我现在不在家,请在听到嘟的一声之后留下暂短留言。我会尽快跟你联络。”
       嘟的一声以后,便出来一个幸福的女声:“喂,陶然,我是周抠。你跑到哪儿去了?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是用什么办法搞掂子敬的?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以后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我好的……我在电话里都没法说……”
       陶然的脸板得铁青,冲过去把电话录音关了。
       汉风不知是怎么回事,也就不方便说什么。隔了一会儿,陶然从沙发上跳起来,一声不响的去酒柜里拿了瓶洋酒,又拎了两只高脚杯过来:“咱们喝酒吧,”她冷冷地提议。又道,“我现在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汉风也只好附和道:“找点开心果之类的吧。”陶然道:“你自己到厨房去找。”汉风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些精美包装的坚果,又在冰箱里拿了冰块并找到几片芝士:“你可真够穷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陶然没有说话,汉风觉得她完全没有心情过日子。两个人斟好酒后,默默对饮。
       她其实并没有从很糟的情绪中走出来,但还是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跟宋蔷会有结果吗?”
       “你怎么问这么老土的问题?过程本身就是结果。”
       “我是说你们会结婚吗?”
       “我打算跟另一个女孩结婚,也不保证再不出现别的女人。”
       “宋蔷知道吗?”
       “知道,她好像比我还前卫。”
       “其实宋蔷有很古典的一面,你还是小心点吧。”
       “我告诉你我所有的创作热情都来自女人,没有女人或者只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我就会萎顿,没有任何灵感。我刚认识宋蔷的时候,尤其我们爱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我创作过许多现代舞,非常的空灵和精美。但是后来就不行了……你可能觉得我跟流氓差不多,但决不是这么回事,我很坦白,而且我从来不诱惑女人,用钱,或者别的东西。我所追求的是感觉,那种性爱或者艺术被触动的感觉。人的思维差异性很大,每个人的生活态度也各不相同,总有女人会喜欢这种东西,所谓的瞬间永恒。在男女的问题上我是一点不会勉强的,来去自由,或者彼此都有了在一起的想法,你知道那是很容易读懂的东西,我觉得很美好。”
       “你不觉得是在利用女人吗?”
       “现在还有人肯被利用吗?”
       “可惜女人和男人完全不同。至少没有那么洒脱吧。”
       “是呵,我承认我很爱女人,但是我一点也不了解女人。”
        正待讨论下去,电话铃又响了。陶然还是下定决心不去接听。
       嘟的一声之后,大概有三秒钟的停顿,一个沉稳的男声还是出现了:“……我知道你在家里,为什么不听电话?!陶然,你不要太任性。你说的方案我反复想过了,不行,如果你觉得……”这时陶然突然疯了一样冲过去,扯断了电话线,并且把电话机大力地摔在地上。汉风愣了一下,也赶紧跑过去,只见陶然已经泪流满面。他想拉她一把,但是没有拉住,陶然低着头,扭身去了卫生间。他想,他一定是为刚才的失态而窘迫,需要缓冲一下或者洗洗脸,调整好情绪,也就没有追过去,而是捡起电话机,重新接通电源。
       过了好长时间,陶然仍没有动静,汉风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便去敲洗手间的门,陶然还是不答理他。整套房子里突然出奇的安静,没有一点声息,汉风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急忙旋转门把手闯进卫生间。
       陶然割腕流出的血迹正沿着手臂汩汩地滑下来,在肘关节处积累片刻,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她的右手仍旧紧紧地抓住锋利的水果刀,脸上是横下一条心的表情,完全没有对外界的反应。汉风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第一个动作也是夺她手中的刀子,两人争了一会儿,汉风的手都被划伤了,陶然才把刀扔在地上。
       汉风不由分说地拿了一条毛巾,把陶然的伤口扎上。陶然则像木头一样,任他摆布。
       他把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在她的身边:“你有什么话就说嘛!哪怕解决不了,说出来也轻松一点。你叫我来,又什么都不说,你是不是要维护你成功和骄人的形象?!陶然你错了,没有人是没有痛苦的,也没有人是不需要别人帮助的……”他把手搭在陶然的肩上,真诚的,毫无邪念的。他想起他们年轻时在一起的时光,他们现在什么都有了,却已经没有了勇气面对,面对那些他们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陶然终于忍不住伏在汉风的身上哭了。
       她说,在事业上她或许是成功的,但情感之路始终坎坎坷坷,一路行来的艰辛自不必说,走到今天,她已觉得心力交瘁,无路可走。
       汉风突然问道:“你爱那个人吗?”他知道陶然明白他指的是谁。”
       陶然心里也很清楚,以汉风跟宋蔷的关系,他听到的蜚短流长还会少吗?她心绪平静地说道:“我爱他,我们之间根本不像别人想象或者传说的那样。”
       “你爱他什么?权力?还是有形和无形的关照?” “是的,我喜欢他有能力,有能力的男人才有魅力。”
       汉风没有说话,他好像难以理解。官员哪里会有血肉,又是以泯灭情感作代价的,世界上可有一个政治人物是儿女情长的?陶然似乎也不想解释,只是自嘲地笑笑,轻轻叹道:“爱和爱是不一样的,铭心刻骨和聊以自慰都是爱,就像酒和茶,你能说哪个不好?”
       汉风等着她说下去。
       “我很清楚他是不可能离异的,也不会这样去要求他。我这辈子不会再结婚了,可是我想要一个孩子,也不知为什么,不见得是为爱,就是单纯的非常.想要一个孩子。女人不是一辈子都能够生孩子的。我可以到国外去生,如果他还是担心,我可以不回来……但是他不答应,他真的是很爱我,这我能感觉到,可是他不答应。我绝望极了……荷枪实弹的警察,已将他团团围住,黑洞洞的枪口直逼他的胸前。
       向一龙当即尿湿了裤子。李三炮嫌他搞脏了车,骂道:“我操,没胆子你出来混什么混!”
       向一龙的血样被送到技术处做DNA鉴定,证实客厅中的A型血迹是陶然和他在搏斗时他所留下的。
       突审只用了30分钟,向一龙便交待了整个作案过程。
       他已盯上陶然多时,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有多出名,但他知道她一定有钱。因为她开豪华轿车上下班,也因为她身上靓丽的时装,几乎一个月都没重样过。他挑选她是因为她是单身贵族。
       他在街上买了一把普通的水果刀,开始等待时机。
       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从停车场翻墙潜入梅苑大厦,由于他当过这里的保安,所以对地形了如指掌。他走了一条防火通道,避开了大厦巡逻的保安员,在楼顶的电房里躲了起来。凌晨两点的时候,他走到天台,从栏杆处向下张望,寻找到盗窃目标,那里已经是一片漆黑。他确认排气窗又装了一台空调主机,方便爬窗,便在消防箱内割了一裁水喉管,将水管开关栓割断扔掉,用麻绳把水管绑在天台栏杆的铁校上,而后顺着水管一点一点向下滑去。到了陶然的住所,他踏在空调机主机上爬入没有装防盗网的排气窗。一切比想象的还要顺利。
       然而,当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客厅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主人并没有睡觉,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女主人似乎正在踱步,她背光而立,所以他看不清她发现他时的神情。由于太意外了,他们对峙了几秒钟,女主人哇的一声叫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刀抵住她的前胸,低声威胁道:“再喊就杀死你!”
       女主人没再大喊大叫,但却无声地跟他搏斗起来,利刃划破了她的衣服和手臂、胸口,他自己的手指也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伤。
       她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又忍不住大叫起来。已经惊恐万分的向一龙终于双手齐下,扼着了女主人的脖子,直到她没有声息。他见客厅的茶几上有一个钱包,便胡乱往口袋里一塞,在最短的时间内原道返回,在天台把水管扔掉,尽可能的不留下什么可疑之处。
       当晚,他并不知道她死了没有,只是一遍一遍地回忆对他来说也是相当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不是没有犹豫过,在梅苑天台放眼望去,城市沉浸在一片灯火之中,如果有钱,日子可以过得多好啊!他想起在广水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的父亲,庆幸自己从那里走了出来,知道了别人是怎么生活的。可是走出来又怎么样呢?他和女友租的房子简陋不堪,夏热冬更凉,他们就是干活干死,能在这个城市有一块立足之地吗?!
       十五
       那天,赵永利送沈汉风从局子里出来,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案发的那个晚上,你从陶然家出来,到底去了哪里?”沈汉风道:“我都说多少遍了?!我在宋蔷那儿。”永利沉吟片刻道:“请你转告宋蔷,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汉风不在乎地笑笑:“我就不相信假的还能变成真的。”永利没有说话,心想,这人真够潇洒的,他是不知道世事难料。这回算你走运,如果抓不到向一龙,你讲的那个故事谁信啊?公安局信的是证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天南地北容易辨,世上真假最难说。
       他永远也闹不明白,艺术家是怎么想事的?全跟脑子进水了一样。
       沈汉风还是在中国大酒店风风光光地迎娶了郑米儿。
       那个晚上,宋蔷在剪片室里通宵达旦地工作,跟她一块干活的男人都扛不住了,纷纷跟马编导发牢骚:这个女人怎么回事?疯啦?!陶然不都死了吗?她这是又盯上谁了?!
       马编导也累得东倒西歪的,道:这女人要是玩起命来啊,男人还真不是对手,我算是服了。
       宋蔷一直以为汉风会来找她算账,但是汉风没来,她知道,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案件告破之后,杜雄才意识到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晓橙的电话了,她也不能这么长时间不飞G市一趟啊!打她的手机,关了,拷她,也不复机。
       最先看到娱乐新闻的是小王,他觉得最好的休息就是买一些无聊的报刊翻一翻,所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以长长见识。不过这条新闻还真把小王吓了一跳,刑警队的人虽说设见过唐晓橙,但都知道她的名字,也曾过她和杜雄在北京香山拍的照片,更知道她是个空姐。现在她出现在娱乐新闻版上,巴掌大的照片,竟然是跟香港影视明星,专演硬汉警察的艺警华手拉着手。报道上还说,他们是在飞机上一见钟情的。此番来内地拍片的艺警华表示,他会以结婚为目的与唐小姐交往。
       小王去找李三炮,“还是瞒住杜雄吧!”
       三炮道:“拜托啦,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两人却谁也没敢告诉杜雄。
       轰轰烈烈的陶然命案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凶手向一龙一审被判处死刑,15天内,他的上诉被驳回,即时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然而,英国病人在一篇报道中所写的话,仍令人们意犹末尽:“……就像没有人相信戴安娜王妃死于真正的车祸一样,所以,也可以说,不管陶然命案最终如何了结,它都将是本市世纪末最大的一宗疑案……”
       责任编辑 陈晓敏
       题
       字 赵宁安
       题
       图 育 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