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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海棠依旧,光者美行
作者:史玉根

《中外书摘》 2009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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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深秋,王光美因病在北京去世,走完了浸润着美丽与艰辛、掺杂着传奇与悲壮的八十五年人生之路。
       这一天,深秋的北京寒气逼人。数千名群众自发来到北京八宝山公墓,依依送别这位世纪老人。四人一排的长长队伍,从遗体告别室排到公墓的大停车场。送别人群中有王光美的亲人、朋友、同事、校友,更多的是和她素昧平生却深深敬仰她的人。
       97岁高龄的老红军李大爷在三个儿女的搀扶下走进告别室。老人患有腿寒,行走不便,他儿子原想替他过来道别,老人发脾气说:“就是坐轮椅我也要送战友最后一程。”
       队伍中一群中年人身着上世纪70年代的土布蓝衣、老式夹克,格外引人注目。他们都是当年的老知青,相约以这种尊重回忆的特别方式来送别王光美。
       三十多位来自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每个人手持一支白色菊花为王光美送行。“王光美女士晚年奔波忙碌,访贫问苦,亲自给贫困母亲送去温暖,真的是很伟大!在近期我们组织的中国杰出女性评选中,她是大学生心中最受尊敬的女士。”
       光者美行。王光美走了,一位饱经沧桑的世纪老人,一位美丽的女人,一位忠贞的妻子,一位慈爱的母亲,她优雅而坦然地走了。
       美丽的女人
       王光美的美丽为世人公认。
       50岁以上的国人对新闻纪录片《刘少奇主席访问印度尼西亚》记忆犹新。画面里,一袭中式旗袍的王光美仪态万方,美轮美奂,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从那时开始,许多国人把王光美当成心目中最美的女人。
       她身材高挑匀称、皮肤白皙,不过她的美丽主要不在于外貌,而在于她的高雅气质。这种气质美是女子美的最高境界,就像舞者高速旋转后骤然停下时的纱裙,亦静亦动,翩若惊鸿;像歌声余韵的绵延不绝,回味悠长。
       王光美的高雅气质源于她开朗豁达的性格、善良宽厚的品德,而这样的性格和品德源自于她长年的修养。
       1921年8月25日,王光美出生在北京。父亲系留日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曾任北洋政府农商部次长,母亲是天津名门的千金,才貌双全。王光美天生一副鹅蛋脸,模样人见人爱。
       少年王光美性格好强,读书刻苦,学习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小学毕业,她听说北平师范大学男附中的录取分数高于女附中,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结果一考而中。有一年,北平市举行中学生数理化会考,王光美牛刀小试,竟名列前三,从此获得“数学女王”的称号。
       考入辅仁大学后,王光美一路顺风,从本科一直念到硕士研究生,成为当时凤毛麟角的女物理学硕士,极受导师欣赏。临近毕业,正值国共和谈破裂,内战在即,她毅然放弃去美围攻读物理学博士的机会,选择了去延安,从此告别“居里夫人梦”,正式走上了共产主义的革命道路。
       年轻时,王光美兴趣广泛,喜欢芭蕾舞、古典音乐、京剧,尤其喜欢跳舞和体育。读中学的时候,她是学校女子篮球队队员,据说她远投命中率极高,经常代表学校参加比赛。这些爱好和活动,塑造了她的开朗性格,也熏陶了她的高雅气质。
       大学时代的王光美风度优雅,被同学们称为“校花”。当然,她获得这一美称,不光是外表漂亮,更因为她为人热情,乐于助人。有一次,一对姐妹同学因为参加抗日活动,被日本宪兵队羁押。王光美多方奔走、联络,硬是将这两位同学营救出狱。有一段时间,学校财政紧张,王光美召集天津籍校友的父母,动员他们向学校捐助。她的义举获得了老师的赞誉和同学的尊敬。
       1946年王光美弃美国而奔延安,是她人生当中最重大的选择,尽管她的导师和一些同学曾为她放弃学业而惋惜,但她直到晚年也无怨无悔。
       也许是受母亲影响,王光美从小就注意衣着外表。在红色延安,穿着朴素的王光美仍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后来到西柏坡,她经常穿一件雪白衬衣,外加一条蓝色工装裤,在当时女性当中显得一枝独秀。
       据王光美的子女回忆,五六十年代,他们的母亲经常到商店买布料自己做衣服。她这样做既是为了节俭,也是想做出更合体而且自己喜欢的样式。那个年代流行以蓝布衣服为主打的革命装,王光美也不例外。不过,她也会经常点缀点缀,或者系一条小纱巾,或者佩一个小发夹,或把白衬衣衣领翻露在蓝布衣外面。这些小小的点缀透出了一个女人的雅致。
       1963年,陪同刘少奇出访东南亚,王光美一袭中式旗袍,让她的曼妙身材大放光彩,加上她的优雅风度,倾倒当地男女。一些海外媒体称王光美是“中国最美丽的女人”。许多见惯了革命装的国人更是瞠目相看:女人原来可以这么穿着!遗憾的是,她的这种打扮只能在少有的外事活动中才能出现。她的外表美被那个时代埋没了。
       坚贞的妻子
       王光美与刘少奇的结合,在许多现代人看来也许难以理解。
       刘少奇比王光美大23岁,有过五次婚姻,生了五个孩子。两人的性格也迥然不同,刘少奇严肃沉稳、爱好不多、王光美活泼开朗,兴趣广泛。
       王光美为什么会选择刘少奇做自己的终身伴侣?她曾经解释,她对刘少奇是“从敬重、同情到好感,再到恋爱”的。她在北平与地下党接触的时候,就拜读过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刘少奇的理论水平让她敬佩不已。后来到延安、再到西柏坡,多次近距离接触后,她发现生活中的刘少奇婚姻不幸,生活无人照顾,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刘少奇虽然年纪大一点,但外表俊朗,而且待人忠诚,让王光美颇有好感。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个“社会主义救中国”的共同理想。
       1948年8月,王光美和刘少奇在西柏坡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两个人从此走到了一起。婚姻初期,刘少奇工作繁忙,无暇顾及爱人的心理,王光美和他闹过小别扭。比如周末想一起去看看电影,刘少奇却常常把妻子一个人撇在家里;想找他说说话,他却埋头想事,一声不吭;散步的时候想挽他的手臂,显得亲密一点,他却怕“影响不好”,刻意保持身体距离:王光美偶尔做错一件事,他就像一个领导,毫不客气地批评……刚开始,王光美很不习惯,但后来明白了夫妻之间的性格也需要适应。经过一段时间磨合,这对革命夫妻的婚姻走上和谐轨道,他们的家庭成为中南海里最美满的家庭之一。
       婚后,王光美把主要精力用于照料刘少奇。和王光美结婚前,刘少奇患有严重的胃病,经常发作,身体十分消瘦。王光美悉心照料,每天深夜为他做烩莱,慢慢地,刘少奇胃病好了,身体也胖了。和王光美结婚之前,还是战争年代,刘少奇和许多中共高层领导人一样,有点不修边幅,也不在意发型,常常留着个光头。婚后,特别是进入和平时代以后,经王光美拾掇,他的衣着才开始整洁有形,还留起后来人们熟悉的背头式发型,显出领袖风度。
       王光美先后生了四个儿女,加上刘少奇前妻生的几个孩子,组成
       了一个拥有十多个成员的大家庭。作为一家之母,王光美贤慧开明,疼爱孩子,但从不纵容。对刘少奇前妻所生的子女,王光美更是视同己出,给予了无私的母爱。继女刘涛最受她的疼爱,新衣服先给她穿,自行车、手表这些当时的“奢侈品”也是先给她买,以致自己的亲生子女都有点嫉妒。刘爱琴也享受到了后母的关爱,虽然她仅比王光美小6岁,但一直尊敬地叫她“光美妈妈”。
       在王光美的精心照料下,他们一家成为中南海“最欢实”的家庭,让许多中共高层领导人羡慕。
       王光美的坚贞,在“文革”风暴中愈显光彩。刘少奇遭到林彪、江青一伙的陷害、攻击,人身安全难保,为防不测,他曾经劝说王光美和他划清界限,带着孩子们离开中南海。王光美断然拒绝。这位平时看来外表柔弱的女子,此刻显得异常刚强。她坚信丈夫无罪,始终和刘少奇站在一起,甚至宁愿自己忍受屈辱,也要竭力保护自己的丈夫。有一次,夫妇俩同时在中南海的家中挨批斗,看到刘少奇被造反派殴打,王光美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守护在他身边……后来,有人问她当时哪来那股勇气,她不假思索地说:“越是这个时候,我觉得越应该跟他站在一起。”
       因为对丈夫的坚贞,王光美遭受了无尽的厄运。“文革”不久,她便被关进了秦城监狱。即便如此,她依然思念牵挂着刘少奇。离开家的时候,她把丈夫的一双袜子带在身边。在监狱里,她常常把这双袜子拿出来看了又看,贴在心口,祈祷丈夫平安……
       一夜春雨洗冤尘。1980年上半年,刘少奇终于得到彻底平反。追悼大会的前几天,王光美带着子女们来到刘少奇度过生命最后一刻的河南开封,亲手将丈夫的骨灰盒捧同北京。一位摄影师摄下了当时的一个镜头:王光美两眼无泪,用脸紧紧贴着骨灰盒。我们仿佛听到王光美在轻轻地说:“亲爱的,你终于回到我的身边了!”
       追悼大会后,她遵照丈夫的遗愿,和子女们一起,亲手将丈夫的骨灰撒入大海。数十日来一直强忍着泪水的王光美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喊着少奇的名字,失声痛哭。这一悲恸欲绝的镜头,曾让无数国人落泪。
       以后二十多年,王光美对刘少奇的怀念一天也没有终止过。她把对丈夫的情爱和思念倾注笔端,撰写了大量的回忆文章,深情缅怀刘少奇。直到去世前不久,她还带病整理出自己的数十万字的文集《我与少奇》。除了写文章,王光美每年都要抽出时间,出席刘少奇纪念活动和刘少奇研讨会,发表讲话。即便年事已高,行走不便,她也要带病出席……
       到过王光美家的人都看到过挂在她卧室的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刘少奇正在台灯下伏案工作,桌上那束盛开的海棠花仿佛散发着怡人清香……这是王光美在1955年春天亲手拍下的。“文革”后重新安家,她从众多的照片中挑选了这一张,放大后挂在自己的房间里。海棠依旧故人去,多少个寂静的夜晚,王光美独坐床前,凝视照片,丈夫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仿佛他还在自己身边,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
       坚强的女性
       王光美在“文革”中所受的磨难和屈辱,超出了常人的忍受力,但她坚强地挺住了,并有尊严地活了下来。
       1967年4月,造反派在清华大学召开万人大会,批斗王光美,他们强行给她穿上出访东南亚时穿的旗袍,还给她挂上用乒乓球做的“项链”。面对如此羞辱,王光美没有屈服,更没有失态,而且头脑清醒地阐述历史,为刘少奇辩护。如今回望这一幕,除了对那个疯狂时代的痛切,我们还可以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美被人撕毁的那种悲壮和震撼。
       身边工作人员看到刘少奇和王光美遭受如此大难,担心他们一时想不开,产生轻生念头。有一天,他们的儿子刘源受母亲之托,帮父母买回六瓶安眠药,以备晚上催眠之用。一位工作人员知道后,大吃一惊,责备他干傻事。刘源也十分担心,赶紧跑去找妈妈。王光美明白儿子的心意,安慰儿子说:“爸爸妈妈不会走那条路的,不会自己给自己做结论。你放心好了!”
       1967年11月27日,王光美被关进秦城监狱,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牢狱生活。那是怎样的生活啊!3平方米的号子,每天时刻有人监视,只能在床上干坐着,无事可干,也没人和你说话……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身体和意志差的人,非死即疯。可王光美选择活着,为了孩子,为了丈夫,也是为了那个信念:历史是人民写的。
       为了不让身体垮下来,她在监狱里打拳锻炼身体,房间太狭窄,施展不开手脚,她总是弯着胳膊打;怕忘了说话,她就对着墙壁说话,人家说她疯了,她也不在乎;极度无聊的时候,她就捻自己的头发玩,安神定气,消磨时光……
       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里,王光美牵挂儿女,思念亲人,为自己蒙冤而委屈,为丈夫含冤去世而悲愤。但她从没有绝望过。多年以后,女儿刘亭亭反复问她:“你在监狱里受过那么多的苦,从来没想过自杀吗?”王光美十分肯定地回答:“我从来没想过,我就想我一定要出去,而且我总认为自己可以出去。”
       1978年12月22日,被关了十二年之久的王光美终于获释出狱。有人捕述当时见到她的情形:头发已经失去光泽,几丝白发刺目地显露出来,脸色变得苍白,眼角已经出现细细的皱纹;长久不见太阳,腰弯背驼,但她的神情依然宁静淡泊,柔和从容。接待她的人问她需要什么。她客气而又坚决地说:“请给我笔和纸,麻烦你尽快帮我借支笔,多拿些纸来。”当天夜里,王光美房间里的灯光久久未熄……
       十二年牢狱生活虽然让她昔日丰腴的容貌失去光泽,但她的意志没有垮,她的心理依然健康,她那份高贵的气质还在。女人真正的美丽是永恒的,时光和苦难的打磨,只会让这种美丽更显异彩。
       宽仁的长者
       历经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饱尝十二年漫长的冤屈,王光美如果怨恨甚至追究曾经迫害他们的某个人,谁都可以理解。然而,晚年的她选择了宽容。
       她的继女刘涛在“文革”中被江青一伙利用,卷入政治漩涡,曾经写过“揭发”刘少奇的大字报,“文革”后,刘涛向母亲忏悔,王光美最终原谅并重新接纳了她。
       当年,一个在中南海工作的人曾教王光美的女儿小小当着她的面唱打倒刘少奇的儿歌。有人问王光美这个人是谁,她说:“我不想去追究了,因为如果我追究的话,这个人就要倒霉了。”
       刘少奇是毛泽东错误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而王光美的蒙冤则是江青一伙陷害的直接结果。按常人推测,王光美可能会和毛家的后人结仇,老死不相往来,而实际上,王光美不但未怨恨他们,还与他们保持了亲密来往。她出狱一两年后,听说江青的女儿李讷身体有病,生活困难,王光美亲自去看望她,向她伸出援助之手。2004年,她还促成了刘家后人和毛家后人的聚会。酒宴上,两家人频频举杯,一笑泯恩仇。
       对伟人毛泽东,王光美一如既往地敬重。“文革”后,她家的客厅一直挂着那幅1962年毛泽东登门看望刘少奇一家的照片。可以肯定,王光美多么怀念、多么珍惜中共领导人亲密无间的那个年代。
       当然,王光美的宽容也并非彻底遗忘。事实上,直到晚年,她还接受媒体采访,清晰地回顾并反思那段历史。有记者问她本人在“四清”和在清华大学蹲点这段经历,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可能冤枉过别人,她坦诚地回答:“那真是难说。只要一搞运动就很容易走火……搞运动,呼啦一下子,谁知道谁冤枉了?那个行为过火的人一定不是自己想过火。所以我觉得我不赞成搞运动这种形式……不能搞普遍运动,因为那造成的损失太大了,好坏不分,谁也控制不了。”她始终认为自己的遭遇是集体运动的结果,因而不存在私人恩怨。
       这种宽容是仁者的宽容,更是智者的宽容。历尽岁月沧桑和人生磨难,王光美没有选择怨天尤人。而是选择了宽容和慈爱。她淡泊名利,宽以待人,慷慨回报,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也博得了世人的尊敬和爱戴,从而成就了她晚年的幸福。
       王光美晚年人生最精彩的一笔是致力于救助贫困母亲的“幸福工程”。
       从1995年开始,她担任这项工程组委会主任,义务为工程打工。十多年里,年迈的她不顾自己身体有病,多次到偏远地区访贫问苦,指导救助工作。看到中国农村还有那么多妇女生活艰难,老人心里又多了一份牵挂和哀愁。为了募集扶贫资金,1996年,她忍痛拍卖母亲留下的珍贵古瓷器,将拍卖所得的50多万元全部捐献了出来。以后,她捐献几乎成习,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常常把自己的养老金和儿女给的孝敬钱捐给“幸福工程”或急需救助的群众。
       在王光美的奔走与倡导下,“幸福工程”累计投入资金3.1亿元,救助贫困母亲及家庭18万户,惠及人口80万。
       去世前几天,她临终授命,嘱咐女儿接替她把“幸福工程”做下去,直到女儿再三答应。她才露出欣慰的微笑。
       王光美去世后第四天,中国扶贫基金会正式授予王光美“中国消除贫困成就奖”。
       晚年的王光美,如经典古乐,如透红秋叶,美得高贵,美得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