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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坛文丛]生命歌词创作论
作者:毛 翰

《词刊》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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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歌词的兴奋点转向人的生命存在,询问生命存在的意义,便展开了另一片抒情空间。此时,歌词仍然关怀人生,但不是世俗关怀,而是终极关怀,不是社会学的关怀,而是哲学的关怀。为了区别于抒写爱情、友情、亲情、家国之情等的人生之歌,以及旨在作政治或道德讽喻的社会之歌,我们不妨称之为生命之歌。
       

       
  世俗关怀与终极关怀
       

       
  所谓世俗关怀,关怀的是人的社会存在,是人在世俗社会中的生存和发展,是人的世俗理想,所谓功名事业,是人在世俗社会的种种情感纠葛。
       
  所谓终极关怀,关怀的是人的自然生命,是生与死,存在与毁灭,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如生命来自何方,去向何处,生命存在的目的,生命的存在的形式,是否真有灵魂,我是谁……
       
  鲁迅讲过一个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发财的,是世俗关怀;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是终极关怀。终极关怀面对的是人生的终极悲剧,是死亡。终极悲剧是令人绝望的。所以,人们常常回避它,讳言它,不敢正视它。面对一个充满希望的新生命,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是何等让人扫兴,所以该打。
       
  关于人生的世俗关怀,可以歌咏;关于人生的终极关怀,也可以歌咏。这是歌词的两大主题。两大主题往往是泾渭分明的,互不牵涉的。
       
  当李白面对“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抱怨“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此时,他志在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其歌《行路难》的兴奋点,在世俗社会和世俗人生。当李白长叹“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喊“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此时,其歌《将进酒》的兴奋点,在生命的终极意义。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水浒传》卷首引用的这首诗,旨在世俗关怀。“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儒林外史》开篇这首词,则在终极关怀。
       
  世俗关怀与终极关怀,两大主题有时也会纠结在一起,相伴而生。试看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以人生苦短的终极感伤始,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现世抱负终。
       
  女人,女人这一生啊,为了谁而活着
       
  女人,女人这一生啊,为了她的男人
       
  为了她和他的孩子们
       
  情窦初开时为爱牵引,瓜熟蒂落时为爱受困
       
  人到中年时残花败叶,人老珠黄时为着儿孙
       
  艾敬有歌悲悯《外婆这样的女人》。诚然,外婆这样传统的女人,她的一生为他人而活,其世俗生活有可悲之处。反观今天那些反传统的女人,女权主义的女人,她们不为男人活,不为孩子活,她们的一生只为自己而活着,情窦初开时即为所欲为,瓜熟蒂落时放浪形骸,人到中年时浓妆艳抹,人老珠黄时孑然一身。当她们如此走过生命的春夏秋冬,回首人生,作终极关怀时,相信她们比外婆这样的女人有更多的悲哀。
       

       
  悲欣之歌
       

       
  人生的过程,就是一个生命从无到有、复归于无的过程。最初,生命无中生有,凭空而来,生命的拥有者自己并没有感到怎样的惊喜,因为他还没有生命意识。待他一天天长大,有了生命意识,其生命的赋予仿佛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他并不需要感恩,并不格外庆幸。而当他意识到,这生命的存在他并不能永远拥有,这生命正在一天天在剥蚀,在折旧,在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在复归于无,他的生命意识便只有悲哀。
       
  半生绚烂半生冷清,中年皈依佛门的李叔同——弘一法师,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留给人间四个大字“悲欣交集”,不知他作为一位佛教高僧,在弥留之际回首人生究竟有多少伤悲,多少欢欣?而我辈俗人,不大相信生命轮回,不敢期望灵魂转世,难免更为贪生怕死,当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日子,肯定是悲多欣少。
       
  屈指数来,人生究竟有多少伤悲呢?青春难驻,人生苦短,时不我待,岁月蹉跎,天不假时,老之将至,物是人非,以及心灵寂寞,生命脆弱,伤春,伤老,伤逝,悼亡……而所有这些,皆可人而为歌。且信手拈来一束古人诗歌,我辈温故即可知新:“天德悠且长,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汉无名氏)“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矣若云浮。”(刘琨)“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陶渊明)“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南朝乐府)“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岑参)“地虽生尔材,天不与尔时。”(白居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唐无名氏)“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流光为矢命为尘,冰作生涯鬼作邻。”(释函可)
       
  无论贵为天子,还是贱如草民,无论人世为儒,还是出世为僧道,对于人生短暂的伤悲异口同声。因为无人能逃生命法则,“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因为修仙成佛渺不可信,“若说神仙求便得,茂陵何事在人间”。关于生命的所有悲伤,一言以蔽之,缘于人类对生的贪恋,对死的惧怕。而欢欣的浮华终究掩不去悲哀的底色。
       
  从表达的角度,生命之歌可分为两类,即生者的自伤,和对死者的悼念。
       
  生者的自伤,包括对所有暂列生者的同类的怜悯。如学堂乐歌时代的一首佚名作者的《伤春》:“看落花飘,听杜鹃叫,一片片是惊报,一声声是警告。看落花飘,听杜鹃叫,似劝说觉悟呀,青春易老。人生过隙驹,今日朱颜,明日憔悴。人生过隙驹,今日繁华明日非。花落人怜,人死谁悲?花落人埋,人死谁瘗?叹落红之漂泊,感人生之须臾。”如贺绿汀作于三十年代中期的宋词小令般的《清流》:“门前一道清流,夹岸两行垂柳,风景年年依旧,只有那流水总是一去不回头,流水哟,请你莫把光阴带走。”
       
  对死者的悼念,也暗寓生者对自己来日步其后尘而去的悲哀。例如,英国摇滚歌星艾里克·克莱普顿献给他死去的儿子的《泪洒天堂》。1991年,克莱普顿四岁的儿子由于保姆的不慎,意外坠楼身亡,他哀痛之极,只能以苍凉又柔弱的歌声超度亡灵:“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如果我在天堂遇见你。你我还能像从前一样吗?如果我在天堂遇见你……时间使人消沉,时间使人屈服,时间使人伤心,你是否向它求饶?在那道门后,必定是一片祥和,而我知道将
       不再有人泪洒天堂。”又如张恒1995年为悼念他的学生,一个死于车祸的十三岁的女孩,而写成的《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九月的天空依稀晴朗,阳光下许多故事缓缓酝酿,车来车往,车来车往,十三岁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去课堂。那个下午有风在轻轻流淌,孩子你难道听见一种声响,车来车往,车来车往,最后你是否看见天使在飞翔……”
       
  悼亡之歌,除了对生命的哀怜,有时也会交织着对社会的谴责。
       
  蝴蝶儿飞去 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 拭泪满腮
       
  是贪点儿依赖 贪一点爱
       
  旧缘该了难了 换满心哀
       

       
  怎受得住 这头猜 边怪
       
  人言汇成愁海 辛酸难捱
       
  天给的苦给的灾 都不怪
       
  千不该 万不该 芳华怕孤单
       

       
  林花儿谢了 连心也埋
       
  他日春燕归来 身何在
       
  阮玲玉(1910-1935)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影坛女明星,却陷在与前后两个男人的情感纠葛中无力自拔,更不堪记者工会的围攻及黄色小报的诽谤,终于以二十五岁的年轻生命的自杀作为解脱,令国人痛惜不已。九十年代初,一部电影《阮玲玉》问世,其片尾曲《葬心》夹叙夹议,非常成功地抒写了一代名伶的悲绝无助,词曲凄楚缠绵,堪称经典之作。
       
  生命的欢欣之情,多集中于生命的早期,表达成长的快乐和希望,如儿歌《小松树》:“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阳光雨露哺育着我们,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如十八岁成人仪式用歌《我听见时光的声音》:“我听见时光的声音,说我已经长大了;我看见自己的心,在胸口咚咚地跳跃!我感到父母的眼睛,在背上灼热地燃烧;我看见世界的臂膀,在面前忽然张开了……”
       

       
  对策之歌
       

       
  我们的生命,不知从何而来。匆匆几十度春秋,又不知往何而去。人生苦短,最终都不免一死。面对生命的终极悲剧,人只有几种选择:一、及时建功立业,二、及时行乐,三、寻求宗教慰藉。而这每一种选择都不妨歌以咏之。
       
  及时建功立业,包括及早立志,发愤读书,成就学业,一生矢志不渝,报效国家社会,成就事业。所谓立功立言立德。这实际上是想把无法延续的个体生命转换为一种价值,放在人类的群体生命的长河中去延续。明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仍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便显出一种悲壮。
       
  这一主题的歌,最典型的莫过于明代文嘉的《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日日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皆被明日累,明日无穷老将至。晨昏滚滚水东流,今古悠悠日西堕。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直言相告,劝勉世人珍惜时光,及早成就学业功业。
       
  学堂乐歌时代有一首《秋士吟》:“风雨正萧萧,落叶知多少。把酒问天块垒浇,万般事业由人造,一歌一起舞,壮志未全消。”面对风雨落叶,借酒浇愁之后,还须长存壮志,造就事业。其主题与曹孟德《龟虽寿》一脉相传。
       
  及时行乐,放浪形骸,无疑是消极的,无奈的,但它仍不失为应对生命终极悲剧的一种可能的策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古人如此,今人也只能如此:“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在积极的及时建功立业与消极的及时行乐两种对策之间,还有一个折中方案,就是“横槊赋诗”与“对酒当歌”并举,就是“爱江山更爱美人”。
       
  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缘。留着相同的血,喝着相同的水,这条路漫漫又长远。红花当然配绿叶,这一辈子谁来陪,渺渺茫茫来又回。往日情景再浮现,藕虽断了丝还连,轻叹世间事多变迁。
       
  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这首《爱江山更爱美人》(小虫词曲)内涵丰富,读者听众可各有自己的解读,放在此处,则是积极和消极两种人生对策并举的一个不错的注脚。
       
  “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这“潇洒走一回”的姿态里,也包含着及时行乐和及时建功立业两种对于终极悲剧的超越企图。
       
  如果对世俗的建功立业和放浪形骸都没了兴趣,完全看破了红尘,对江山、美人都没了兴趣,只有借着宗教的麻醉,才能消除生命的绝望和痛苦,那就只好遁入空门,参禅礼佛,归依老庄,求道修仙,或寻求别的教义。清初的顺治皇帝志在出家为僧,曾自作一歌:“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黄泥。黄袍换却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落在帝王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面对生命的终极悲剧,皈依宗教,寻找来世的慰藉,可是这慰藉过于渺茫,所以,其歌仍不免感伤。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
       
  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
       
  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
       
  张晓松这首《中华民谣》问世于1995年,主题也是生命的感伤。联翩而至的古典诗词意象的拼贴,在累积着“人生能有几回合”的伤感,也是化解人生苦短的忧思。——既然这忧伤古已有之,无从克服,何不笑对人生,享受生命,看雁字往还,任菊花沉醉?这也算是现代人对于人生终极悲剧的一种对策?
       
  要不,就跟浮克去寻找《快乐老家》,抛弃世俗功名利禄的诱惑,在回到生命的零度之前,尽可能地制造和享受快乐:“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
       
  ①姚若龙、小虫词,小虫曲。
       
  ②虞文琴词,孙川曲。
       
  ③20世纪30年代初,苏州实验小学音乐教师将《明日歌》填入美国歌曲《主人长眠冷土中》,曲调凄凉,歌词有所改动。
       
  ④《古诗十九首》。
       
  ⑤黄嘉谟《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