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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观历代帝王庙有感
作者:何兆武

《博览群书》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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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天媒体上报道北京阜成门内的历代帝王庙已经重新修缮完毕,即将开放。遂与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冯佐哲先生同往参观。小时候,我家就住在帝王庙北边第二条胡同口,每次出门去西四牌楼必经过帝王庙,总想人内看个究竟,然而始终未能如愿。因为当时它是幼稚师范学校的所在,不能人内参观,后来又改为北京市女三中。不意这次去参观,想能一偿夙愿,却仍然被拒之于门外,说是要待到五一节才正式开放。我们只好向管理人员疏通,幸得帝王庙管理处主任吉小平先生看在历史学同行的份上,慷慨地网开一面,又承蒙他亲自引导着我们参观了全部建筑。
       历代帝王庙始建于明嘉靖九年(1530)。明太祖建都南京时,曾在南京修建有帝王庙,对以往历代帝王的祭祀典礼均在南京的帝王庙内举行。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后,祭典有时候是在南京有时候是在北京举行。直到嘉靖御位,才在北京修建了这座历代帝王庙。按皇家的首都建制,应该是:前朝后寝、左祖右社,另有天、地、日、月、社稷各坛以及崇拜稼穑的先农坛,分布在京城的南北西东四方。除了祭祀本朝祖先的太庙而外,还应该有祭祀以前历代帝王的帝王庙。又由于嘉靖本人笃信道教(权相严嵩就是由于善作青词而得以擅权的),所以又在紫禁城的西北方修建了一座最大的皇家专用的道观,即大高玄殿。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初,这座道观前面那片美妙绝伦的牌坊(“先天明镜”、“太极仙林”、“孔绥皇祚”、“弘佑天民”)还岿然屹立在大道上。后来成为了商业区的北京南城,也是嘉靖时期扩建的。此后的北京城建制,直迄二十世纪中叶,基本上规模未变。明世宗嘉靖皇帝本是个不称职的皇帝,谈到他的政绩实在是无可称道。然而正是在他御位期间,却完成了完整的首都建制这样一桩大业。(又,今天列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昆曲艺术,也是在嘉靖时期定型的,尽管与嘉靖本人无关)又,据吉主任说,目前此次重修帝王庙的工程,单是拆迁庙内的后代建筑,就花费了两个亿以上。然则当年皇都建筑又消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对此,我们今人又应该怎么看待和评价呢?是应该谴责他榨取民脂民膏,挥霍人力物力?还是应该肯定乃至赞美他为世界留下了一片不朽的民族文化的瑰宝?古埃及的金字塔、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古希腊的帕特侬神庙(Padhen。n)、中国古代的长城等等、等等,——这些在后人前来凭吊古迹之余,恐怕都会引起人们无尽的遐思和惆怅吧!
       但最令我感兴趣的,却是庙中祭祀的究竟都是哪些古代帝王以及他们的哪些文臣武将;而又有哪些是被排摒在外了的?庙中所祭祀的历代帝王以三皇五帝为首,尽管三皇五帝都是蒙昧无稽的传说,不过这一点或许反映了我们民族长期积淀的那种崇古乃至炫古的情结。此下夏商周三代的世系则排列分明。但是周以后却直接就是汉,而统一宇内的秦代竟然被一笔勾销了。帝王庙例最初只供奉大一统的开国皇帝共十六人,后来不断地增多。康熙临终前曾有谕旨:凡曾在位,除无道、被弑、亡国之主而外,尽宜进庙崇祀。所以到了雍正朝,人祀的历代帝王已达一百六十四人,从祀的贤臣共七十九人。到了乾隆时期,入祀的帝王增至一百八十八人,而从祀的文臣武将仍为七十九人。秦始皇是中国大一统的第一个皇帝,之所以被开除出局而未能人祀的原因,想来应该是因为他是个公认的无道暴君(何况他又是“以吕易赢’’的一个私生子)。而秦二世则是个荒淫无道的亡国之君,所以秦代虽然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且对以后各朝各代有着巨大的影响,但却不能在帝王庙中有一席它本来应有的合法地位。
       在东汉的诸帝之中并没有最后的那个献帝的位置,想来大概也因为他是个亡国之君,把皇位拱手让给了曹丕的缘故。在接踵而来的三国时期之中,只有一个皇帝是入祀的,那就是蜀汉的昭烈帝(刘备)。此外不但没有曹魏诸帝,没有吴大帝,甚至也没有接踵继统的西晋司马氏诸帝。这一点想来是由于传统往往都是以蜀汉为正统的这一偏见所致。魏与吴固然不是大一统,但后世的辽与金也都并非是大一统,而辽金的帝王却都又入祀帝王庙,不知是否由于辽、金与满清在种族上有血缘关系的缘故,故而取得了合法的身份。至于大一统的西晋诸帝之所以未能人祀,猜想或许是由于历来都认为司马氏是篡夺王位(“狐媚以取天下”)的缘故。不过,又有哪个王朝真正是吊民伐罪而取天下的呢?连杰出的英主唐太宗,不是也弑兄杀弟吗?亡国之君一般是不能人祀的,如北宋的徽、钦二帝,元代的顺帝。然而明末的那个亡国之君明思宗(崇祯皇帝)却又是入祀的。满清入关对于明思宗的政权表现出一副优渥的姿态,这或许是出于政策上的一种需要。至于在北京紫禁城内武英殿登基的大顺皇帝李白成,大概是在位的时间太短了,不然委之以年的话,是否在庙中也有他的一席地位呢?但若果真如此的话,岂不是又无法论证“自古以来得天下之正未有如本朝(清朝)者”的命题了么?谚语有“成者王侯败者贼”的说法,太史公也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的说法。无论如何,历史终究是由胜利者而不是由失败者所写的。
       在从祀的功臣之中,也有不少颇为耐人寻味的问题。像李斯这样一个重量级的开国宰相就未能人祀,那自然是由于秦始皇、秦二世、孺子婴都没有资格人祀的缘故。汉高祖理所当然是应该人祀的。汉初三杰萧何、韩信、张良,萧何、张良两人是人祀的,而韩信则被撤销了资格,那大概是由于他背上了叛国谋反的罪名的缘故。两千多年以后的今天,回过头来看未央宫演出的那一幕,似乎没有必要再妄加什么褒贬了。双方都必须遵循权力运动的游戏规则,尽管韩信觉悟得晚了一些,但总还没有至死不悟。任何游戏,总归是有胜有负,胜者也不必就盛气凌人,败者也不必就怨天尤人。胜负本来是兵家常事。帝王庙把韩信排斥出局外,正是遵守游戏的规则。什么大树特树,说穿了无非是树自己。任何帝王都不例外。树古代的帝王将相,也无非就是树今上统治的权威。居功自傲乃至功高震主,无疑只能是自取灭亡。功则归上、过则归己,本来是身为妇妾、事人以颜色理应遵循之道。
       三国时期的名臣,只收入了三个人,均属于蜀汉。诸葛亮自然是不成问题的,他是一位难得的纯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名垂宇宙、万古云霄。关羽在历史上不过是一员战将,后来却被尊之为帝,到处都建有关帝庙。他不仅是人世间的“关圣帝君”,而且成为了“三界伏魔大帝”。所以帝王庙中专门为他修建了一座庙,以示不能等同于其他人祀的功臣。何以一员武将竟至被奉为神明?这或许与满清政权的勃兴有关。满族本来是文化比较落后的,这一点可以从他们只是在人关之前不久才创制文字就可以想见。也像北方许多游牧民族一样,他们尚武,因此要崇拜一个战神。于是三国演义的故事就成了他们的史诗兼教科书。他们从那里面学到了军事学和作战方略(用反问计谋杀袁崇焕即是一例)。这或许就是关羽被神化的由来。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何以三国魏晋时期唯有另一员武将得以人祀帝王庙。那就是赵云。赵云的忠心和英勇具见长坂坡单骑救主的故事。它是那么地深人人心和满清统治者之心,乃至使得赵云在那个历史时代的诸员战将之中能脱颖而出,独自享有人祀帝王庙的光荣。
       整个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多年期间,并无一个功臣得以入祀帝王庙,尽管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共有二十一个帝王入祀,占了人祀帝王总数的百分之九。南宋人祀的名臣之中有岳飞和文天祥,一个是抗金的民族英雄,一个是抗元的民族英雄。可见满清的统治者并不忌讳汉族抗敌的英雄人物。不过明末的史可法却未能人祀,不知其故安在?从多尔衮致史可法书中即可以想见史可法在抗清中的重要性。或许是出于名额有限的缘故吧。帝王庙中虽然供奉了一百八十八个皇帝而分配给名臣的席位却仅有七十九个。
       一座帝王庙似乎又把过去的历史带到了观者的心目之前。过去的历史并没有消逝,它仍然活在现代当前的历史之中,正如我们老祖宗的遗传基因就活在我们灵魂的极底,就活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的身上和我们的心底就载负着古代的基因。后王为先王排座次,正是为自己保特权。大树特树什么人,说穿了无非是为了树自己。道统和法统的统一,从来都是专制主义在意识形态上的基础。后世统治者着意捧出来传统的圣君贤相,亦即乾隆御旨所谓的“中华统绪,不绝如线”,无非是要论证自己的绝对权威的正当性与合法性。历史本身也具有其两重性,它既是过去的重演,又不单纯地只是过去的重演。而人们对历史意识的自觉和警惕,则是使自己不再重蹈前人思想奴役之窠臼的保证。当然,彻底砸烂一切旧文化,在理论上是错误的,在实践上是行不通的。因为新文化正是在旧文化的基础之上发展出来的。我们高出于前人,乃是由于我们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之上才获得的。没有前人创造的一切,我们的一切就都要从零开始。正因为有了前人的基础,我们才得以超胜于前人。我们看到了旧时代的辉煌,也要看到旧时代的黑暗。文化上的虚无主义毕竟不可以简单地就代之以全盘的复古主义。善于利用前人的遗产而精进不息,这正是我们优越性的所在。我们既要珍视并好好保护我们的历史文化遗产,也要正视其中所曾付出的沉痛的代价。帝王专制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很好地理解那个已经过去了的时代,却是我们今天创制民主时代的必要条件。法国巴黎有一座先贤祠(1e Pantheon),人祀的都是法国历史上对法国文化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名人(最后一个去年入祀先贤祠的先贤是大仲马Dumasp6re),但是在法国并没有听说有一座历代帝王庙。中国有帝王庙,却没有先贤祠。这或许也表明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乃是政治挂帅或权力崇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