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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雪球树
作者:王 蒙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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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球树》是我最喜爱的苏联歌曲之一。
       与《喀秋莎》《我们明朝就要远航》等不同,《雪球树》这首歌不是人们自己唱的所谓群众歌曲,它是在俄罗斯民歌基础上改编的合唱,个人唱起来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它是专门为大合唱表演而作的。
       标准的版本是红军亚历山德洛夫红旗歌舞团的演唱,一开始,有一段勾魂夺魄的男高音领唱,情深意热,宛转入云。接着,是像欢呼又像赞美的气势雄浑的合唱,这段合唱更像是问答应和的呼号。二者对比,效果神奇,听起来只觉得天、歌、人、树、俄罗斯合为一体,至善至诚至妙,你得到的是一种痴迷与融化的满足。
       后来,很快中苏交恶,很长时间没有机会,似乎是再没有机会听俄国人唱这首歌了。
       想不到,去年在香港,我听到了它。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五日,我与妻去太古城商场,这次太古城商场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当一般,可能是内地的好商场多了,也可能是由于目前香港同样面临一些经济问题。临走时,在最底一层听到乱哄哄的亲切的《雪球树》歌声。人声嘈杂,配乐嘈杂,它不像纯粹的《雪球树》了,然而,毕竟主旋律没有变,《雪球树》别来无恙。
       我一耳朵就听出它的旋律来了,好像是在人群中见到了失散多年的故人的身影。
       我跑过去,一大群人围了一个大圈,其中多数是孩子,中间一个俄国人,扑克牌上的小丑或曰“大王”“大鬼”打扮,花花绿绿,绒球帽子,全身绑了无数乐器;手里拉着一个小小手风琴,头顶上是一个铜钹,一点头就发出敲响的声音,背部是一个大鼓,不知怎么一摇摆,鼓声也就大作起来,腰部也是一些甩动出声的稀里哗啦的东西。是他,是他在唱《雪球树》。他的身边的吉他盒子,权且充作接受赏钱的地方。
       同样的歌儿,味却变了。红旗不知何处去,雪球忽然响叮咚。
       唱完《雪球树》,他又唱了中国人很熟悉的《草原啊草原》,那首描写马车夫冻死在草原上的歌曲。五十年代我买过这个歌的唱片。他还唱了曾作为五十年代“五一夜天安门广场集体舞伴奏曲”的《俄罗斯舞曲》,他的小手风琴拉得极熟练。唱最后一个曲子。似乎是加上了魔术表演,他唱着唱着肚子膨胀起来,最后肚大如球,“叭”的一声,衣服下的大气球爆裂,吸引儿童们一笑。我几乎笑出了泪。
       近年来,在维也纳和柏林街头都看到过原苏联和东欧艺术家卖唱,我也不时地给他们一些零钱,我感慨得受不了。想不到他们来到了香港,来到咱们家门口啦。
       “酸的馒头”(sentiment,意为伤感)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对于街头为人民服务的表演我倒也没有特别的偏见。我祝这些俄国流浪艺术家多挣些钱,日子过得好一些。我也无意就此讨论社会主义实践的经验、苏联解体的教训与改革路线的选择这些仍是其说不一的问题。我有时不能释然的只是,一个美好的、如此美好的纯洁的向往,难道就那么快地失落了吗?当年的《雪球树》啊,你现在在哪里?无常,无常,佛家讲的无常就是这样应验和无情么?青春,热情,愿望和梦,就这样被不经意打破了么?一些年前我与一个我国驻苏的高级外交官谈起苏联的情况,我回忆起中苏友好和人们向往苏联的年代,外交官说:“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九八四年我去苏联,那时苏联并未解体,我听到的《喀秋莎》也已经是由摇滚乐队演唱的了,其风格可想而知。天地不仁,以青年的心为刍狗。我似是不太甘心,又为自己的不甘心的幼稚而黯然无语。
       永别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