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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听瓜子
作者:沈宏非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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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各种进食的声音里,除了饮水,最爱听的就是嗑瓜子的声音。
       嗑瓜子的声音主要由以下三个部分不间断地组成:瓜子壳在牙尖上噼噼剥剥地爆裂,吐出时发自于唇舌的淅淅沥沥及其掉落后所传来的那声空洞的回响。66年前,丰子恺先生把女性嗑瓜子的声音形容为清脆可听的“的,的”两响。不知是不是66年前的瓜子炒得特别脆,还是66年前女人的牙齿生得格外利,“的,的”声在今天已经很难令人联想到嗑瓜子,倒是有几分像电话留言机的信号。
       
       嗑瓜子是中国人的天赋,嗑瓜子的声音,也是一种非常中国的声音。春节是一年中“中国声音”最强劲的月份。在商品分类上,瓜子通常被归类为炒货,其实,在声音的意义上,瓜子、麻将以及烟花爆竹这些为了制造过年的热闹气氛而存在的年货,都可以被读为“吵货”。
       成都茶馆里的瓜子消耗量,中国第一。与别处不同的是,成都的茶馆不但男人爱泡,女人也爱泡。我发现成都女性的“瓜子脸”比例之高,很有可能也是中国第一。其实,不管天生什么脸型,尖起嘴嗑瓜子的那一刻,个个都是瓜子脸。
       黑瓜子西瓜之子,红瓜子白兰瓜之子,白瓜子南瓜之子,相比于这些红黑白,唯独葵花子半黑不白的,因为它是“花”生的,不是瓜子而是花子。
       瓜子的价格随瓜而贵,大有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意思。但是南瓜子和西瓜子都不如葵花子好吃。葵花子常常被误认为是向日葵的种子,事实上,它不仅是一粒种子,而且是一颗道道地地的果实。因而与瓜子相比,葵花子天生就具有一种接近于果仁的成熟韵味。西瓜子炒得再热,感觉也有点阴阴的,葵花子晾得再凉,吃到嘴里也总是暖意融融。事实上,葵花子还用得着炒吗?在它们随着葵花逐日的岁月里,就是晒也晒熟了。
       实际上,可食之物皆有其害,瓜子亦不例外,以适量为宜。只是瓜子的问题在于,要么不吃,一吃起来,自我往往陷入失控的状态。葵花子因比较易嗑,加之味道清淡,嗑起来更是中了魔似的,无法住口,常常于不知不觉、谈笑风生之间,面前的瓜子壳就堆积如山,形同一场恐怖的造山运动。
       除了中国以外,世界各国人民都不怎么爱吃瓜子,与其说嫌麻烦,嫌不好吃,倒不如说他们始终也无法参透一粒瓜子中所蕴含的博大精深。
       瓜子的诡异,在于它形态上的似食品又非食品,以及吃过之后的那种似饱非饱的感觉。吃瓜子的快感,大半都在一个“嗑”字——换言之,出售“无壳瓜子”是注定没有市场的。
       在66年前的进步知识分子的心目中,嗑瓜子是造成中国的贫穷、积弱以及不文明的原因和象征之一,与鸦片烟、吐痰同罪。鲁迅不仅厌恶此物,而且反对一切形式的零食。鲁迅和丰子恺们并不是因为相信瓜子因“吃不饱”而无益健康才持否定态度的,其所痛心疾首之事,乃嗑瓜子的浪费时间。丰子恺先生在1934年4月20日写道:“利于消磨时间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加害怕了。”
       不错,“嗑”与“不饱”都是途径,消磨时间才是终点。只有在时间证明了中国最终没有为瓜子所消灭之后,我们才能进一步认识到,为瓜子所灭的,只有“的,的”而逝的时间。
        汪颜摘自《饮食男女》 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