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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装箱里倾出来几百具黑黝黝的身躯，朝刚停靠在路边的客车潮涌而来。这是麦克·李的摄像机取景框里的一个壮观画面。一排排被掏出门和窗的集装箱满山坡遍布，在人类学博士麦克·李拉远的镜头里呈现出奇异的摩登穴居状态。
       麦克·李便下车顺着公路向集装箱村落的一头走去。集装箱大部分是土红色，排了一公里长。铁皮屋顶上铺晒着手帕大小的牛肉片，赤道的阳光直射在铁皮上，夕阳时分村民们就可以收获烘熟的牛肉干了。司机说集装箱村落就是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们创建的，先是把集装箱偷运来，再把美女们偷运来，于是卡车司机们的第二家室便建立了，引来了卖烤鸡的、卖玫瑰茄凉茶的，卖刀器、陶器和卖身的。
       麦克·李朝着教堂走。教堂只有一间教室大，里面什么也没有，两排歌唱者站在一端最高的土墩子前面，唱得不亦乐乎。麦克发现了一个女孩子，她担任领唱，不超过13岁，歌喉低而厚，发育基本完成，一副精致小巧的骨骼，所有曲线弧度都到位。她发现这个40多岁的东方男人只盯着她一个人看，便发挥得更好，一个高音拖得长长的，不舍得断。她叫玛丽亚，麦克·李觉得自己的心好久没这样柔情了，这样一个偷盗乞讨淫邪的集散地，居然出水芙蓉般地出来一个玛丽亚，一副无双的歌喉。
       “你可以南一个大歌星。”麦克·李说。麦克·李十分性情化，爱上什么他自己头一个被说服。他在心里委省：我说的是实话呀，只要一经训练，玛丽亚就会灿烂起来。他的音乐公司不是要向美国输入非洲歌手和乐手吗?为什么不能把玛丽亚列到他尚未列出的名单之首?他一旦有时间就来着手这桩事业。“我可以把你介绍给美国人。你的嗓音太好了。”
       玛丽亚一点儿也没料想到她将走出这个集装箱村落，集装箱里装的都是什么呀?假乞丐、真小偷、妓女、骗子、地下油贩子、人贩子……别说去美国，就是去南头的阿布贾，玛丽亚都会给上帝献上三天的歌。玛丽亚误会了人类学博士麦克·李：把玛丽亚的歌声介绍给美国与把玛丽亚介绍给美国是有区别的。把玛丽亚介绍给美国与带玛丽亚去美国区别更大。对于这些区别的无视，麦克·李即便知道也会不忍戳穿。奇迹偶尔会发生，比如玛丽亚的歌声和玛丽亚自身都引起了美国的注意，注意到一定程度，终于影响到美国的签证官员。签证官员们很难受影响，连影响了全世界读者的尼日利亚作家乌利·索因卡也差点儿没影响他们——一次索因卡的签证申请被拒绝了。
       麦克·李满头大汗地指导男孩女孩们排演。他越来越被自己说服，这个女孩从形象到嗓音，从气质到教养，部不属于这里。他一定得弄点儿钱，把音乐公司筹办起来，在妓女、人贩子、早婚早育早衰夺走她之前，让她走出集装箱村落。
       麦克回到车上，在男孩女孩的目光相送下远去。男孩女孩们分享着玛丽亚的希望和盼望，慢慢散去，不慌不忙，晃晃悠悠。玛丽亚突然看到一种区别，麦克·李的脚步那样干脆快捷；一万件事等在他前面要他去做似的。所有她见过的外国人都像麦克·李那样走路。
       玛丽亚从这个礼拜天起，走路的姿势和速度就变了。至少她前面有一桩事情在等她去做。每天早晨她把早点摊顶在头上，运到公路边，替母亲支起折叠桌椅，她就走着目的性明确的快步。她小学毕业后就帮母亲挣钱养自己。哥姐们部要挣钱养自己。一大家人有一个人不挣钱养自己，别人就受累。她在课间要摘香蕉，课后顶着香蕉到公路边去巡回兜售。晚上她去露天的餐馆和啤酒吧洗碗。每天都会失业，每天都有新的就业机会出现。
       一辆辆乳白色的中型客车从阿布贾方向开过来，慢慢停下来。玛丽亚一边向公路边上跑一边就在想：主人李说话是算数的，让她无望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出现，再次赏赐给她希望。
       能止住玛丽亚焦灼的就是路边时而停靠的乳白色中型客车。
       乳白色的中巴没有下来任何人。所有乞丐围着中巴团团转，如同一群豹子围着个巨大的肉罐头。玛丽亚终于钻到了车边上。车窗是茶色玻璃，她看不清车上乘客。而车上乘客看她，则是个面目姣好、十分无辜的小乞丐。她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车窗，眼睛亮晶晶地问道，主人李在吗?什么主人李?车里的法国人用英文问她。就是麦克·李。没有人回答她。
       司机强行把车开动时，玛丽亚发现手里有一块温热的口香糖和一张100元钞票。
       阿布贾各大使馆的公用车绝大部分是这种，常常奔走在阿布贾到卡杜那，再到卡诺的公路上。所以玛丽亚的焦灼和无望常有间歇，白色中巴一停靠，她便过节一样。再有就是唱歌。教堂的合唱队每星期排练三次，一唱玛丽亚就热泪盈眶。歌声中上帝的模样清晰起来，耶稣基督的样子也清晰起来，他们不再鼻梁高耸眼睛深陷；他们部有了亚洲人和缓平坦的脸庞，光滑无毛的手，单薄的肩膀。
       已经有两三天没有任何车从公路上过往。村子里有电视的人把消息传出来，说卡杜那的两派教徒打起来了，死伤人数每小时都在增长，烧毁的房屋使大群的愤怒流民往集装箱村落的方向涌来。
       玛丽亚的母亲和父亲连夜装起家当，准备徒步离开集装箱村落，不碍双方战士们的事。玛丽亚的动作像做梦一样，打点锅碗瓢盆，折叠衣物，捆绑卧具。她试图想出一个点子：在她和全家搬离此地后，不让终将会来找她的麦克·李扑空。她问过父亲要带全家去哪里，父亲只说去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意味着多远，还回不回得来，玛丽亚全不知道。她又去问母亲不走行不行，母亲说她早想走了。“我不想走。”玛丽亚说。
       坐在阿布贾公寓里看着电视的麦克·李十分气愤地说：“还得外国使馆空降兵力来平息这场恶斗!这个政府竟然连武警都派不出来!”BBC的播音员报出的死亡人数已上升到两千。屏幕上的火光正是玛丽亚凝视的。
       玛丽亚站在黑森森的丛林里，看见北边的火光越来越亮。集装箱村落的村民从后面赶上来，把呆望的玛丽亚挤开。孩子们在某处叫喊：“直升机灭火来啦!”
       这时麦克·李面前的电视屏幕上，一架印着联合国徽号的消防直升机腾空而起。麦克·李眼睛跟着画面转向横尸遍野的城市，想，对他们做什么援助都是白搭。他是个最不愿看到自己的期望落入无望的人。这就是他决定提前一年离开这里的原因。一年前他刚到尼日利亚，那时他觉得可为的事情太多了，假如宗教可以被传教士们普及，文明和科学也可以被他这样的人普及。一年前来的路上，他用摄像机拍摄了一路，学生气地想，多么辽阔美丽的国土，多么古朴的村落，人们都住在集装箱里。然而，麦克·李现在印象中最丑陋的景致就是由土红铁皮集装箱组成的村落。
       玛丽亚会完全赞同麦克·李的看法：集装箱村落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一道风景。
       母亲在唤她，从声音判断，她在100米之外。玛丽亚希望母亲走完这100米之前，她就会有一个非常好的借口留下来，不久让麦克·李找到她，把她带到美国去。
       母亲在黑暗中逆着人群疾走，不时停下来，仰着脖子唤一声“玛丽亚”!没有比回到丑陋的集装箱村落继续等待麦克·李更好的点子了。玛丽亚蹲下身。丛林静下来，母亲也不甘心地随着最后逃离村子的人走去了。
       玛丽亚回到只剩下战士们的集装箱村落。假如说集装箱村落只有一点儿长处的话，就是它不会在大火中坍塌。
       卡尔卡　摘自《上海文学》200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