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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
作者:姜 荣

《青年文摘(彩版)》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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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你们一样,对于王耕地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如同野坟地的一块粗糙墓碑上的三个汉字。
       他的故事,我是听我的朋友讲的,我的朋友是听他的朋友讲的,他的朋友是听他的朋友的朋友讲的……追查下去,最早出自一个女法医之口。到了我这里,一切都变得十分遥远了。
       我的朋友对我讲起王耕地,是一个雨天。这天的雨和王耕地悲剧一生中不断出现的怪雨已经毫无关联,只是那淅淅沥沥的冷雨,突然让我的朋友想起了他。
       读过这个真实的故事之后,每逢下雨的日子,你会突然打个冷战,蓦地想起王耕地这个名字来。至少我是这样的。
       几年前,王耕地这个名字在这座小城几乎无人不晓,这也许是他普普通通的人生中最辉煌的一件事了,不过,这一切很快就像他那简单的生命一样,随风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我们还活着,而且未来很漫长。现在,我们坐下来,慢慢回放王耕地生前的一些经历。
       王耕地出生在陕西临潼县的一个村子。他爹给他取了这个动词名字,也许是因为他爹除了种田再不会干别的事了,也许是老天的意思。不管怎么说,这个名字控制了他的一生。他挣扎过,奋斗过,最后的结局却是钻进脑袋的一粒枪子儿。
       王耕地出生那天,下雨,他的第一声并不嘹亮的哭声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声中,没有引起他爹他娘之外的任何人注意。就这样,王耕地默默无闻地来到了这个世上。
       大约在他三岁那年,他娘死了,那天也下雨。王耕地看着一群人把娘抬走了,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凄冷的雨中,白色的灵幡和猩红的棺材格外醒目,它们越来越远,而王耕地木然地坐在门槛上,只是呆呆地望。
       不久,他爹领着他,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来到了另一个村子。爹把他交给了一对没儿没女的老夫妻,转身就走了。老天又下起雨来,透过雨帘,王耕地紧紧地盯着爹越来越小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回一次头,再看自己一眼。他不知道爹把他遗弃了,他不知道从这个雨天直到21年后他被枪决都没有再见到爹一面。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此时正在回忆这个老故事的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一样。
       王耕地一点点长大了,而这个时候,他的后爹早已死去,只有他和后娘相依为命。
       一年,武装部来村里征兵,王耕地报了名,参了军。离开村子那天,老娘送他。天阴了,冷雨冷雪漫天飘落。王耕地回过头,看见老娘孤零零地立在雨雪中,花白的头发不停地抖动,眼睛就湿了,他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路。
       有一天,身在军营的王耕地正在训练,天空又飘起了冷雨冷雪,他的心情突然有些沮丧,从障碍物上滑下来,差点摔伤。半个月之后他才知道,后娘脑溢血,就在那天去世了,他朝着家乡方向,号哭整整一下午。
       三年的军旅生涯,没能改变王耕地的命运,退伍后,他又回到了那个村子。他成了一个孤哀子,生活一如从前,耕地种地,吃了睡睡了吃。因为穷,村里没有女人嫁给他。
       那时候,举世瞩目的兵马俑有一部分正在修复,有两个外地人找到他,说:“王耕地,你去抱两个俑头回来,就不用种地了。”
       于是,王耕地就乖乖顺顺地去抱俑头了。一起震惊全国的盗窃案就这样在愚昧中悄悄发生。那夜月黑风高,王耕地抱着俑头在夜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村子,老天又下起了雨,是那种瓢泼大雨。他暗暗有些高兴,因为大雨一冲,脚印就没了。
       那两个外地人只给了王耕地很少一点钱,靠这一点钱根本不可能彻底摆脱黄土地。王耕地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久,他在临潼火车站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戴着红袖标,维持秩序。
       这天,他正在站台上值班,老天又下起雨来,这时候,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了,抬头看看天,不由抖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难道又要出什么事?”刚说完,一副冰凉的手铐就铐在了他的双手上。
       王耕地因为盗窃国家特级文物被判了死刑。
       枪决王耕地的前几天,一个女法医来到大牢,给他体检。王耕地小声说:“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想跟你说会儿话,能行吗?”
       女法医有些犹豫。王耕地就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不听,那我就再也找不到谁听了……算了吧。”
       女法医的心酸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王耕地抬头看着屋顶,慢慢讲起了他二十多年的经历以及命运中时不时就出现的雨……
       终于讲完了,王耕地长舒了一口气,说:“唉,我这一辈子,也没有个亲人,死后恐怕连尸体都没人给我收。你是我最后见到的女人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女法医警觉地看了他一眼,问:“求我什么?”
       王耕地有些羞赧,过了会儿才说:“我只求你,在我被枪决后,你走到我身边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行了……能行吗?”
       女法医心中一阵悲凉,她低下头去,挤出两个字:“能行。”
       ……这天,女法医从市场买菜回来,走在街上,突然天空一个霹雳,大雨就泼下来,她的菜篮子一下就掉在了地上,陡然想起——今天枪毙王耕地!
       一切都晚了。
       王耕地死了,像他出生一样无声无息。他最后的一个要求没能实现。
       时光一年一年又一年,人们渐渐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活着的人还活着,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们——或者说我们——依旧挤公交车上班下班,约情人去跳舞,和商贩讨价还价,携带妻儿到公园度周末……
       只是,雨还会落下来,飘飞在每个人的头顶。
       (陈莉摘自《男人精神》,吉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