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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小说:寻找目击者
作者:陈克华

《青年文摘(彩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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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一辆公车杀死了一个骑脚踏车回家的夜校生。
       那时,你们都在。
       但是在这样一个习惯于颠簸的时代,谁都不太容易感受到生命撞击的震动。那时,你正透过车窗,远眺正在离去的灯火,眼神若有所思,事实上只是呆滞地空白着——此时,车轮下,一颗很年轻的灵魂升起了;苍白而透明的身躯,小小的消瘦的三角脸,蜉蝣般从车窗外飞掠而过,看见了你们。他是惟一的目击者。
       你们正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表情和姿势调整得淡漠、舒服。
       你们相同的命运是:正要穿过这座城市,回到一张躺有另一个人的床上,或者没有。你们已经累了一天,实在没有理由再叫你们在公车上去见证一次车祸。这城市哪一天不发生好几起车祸呢。谁愿意看见呢。
       一位父亲在发现他儿子尸体的人行道上,竖了一块广告,通缉一辆公车凶手——这城市所有公车的长相都如此近似,近似得令他目眩头晕。
       之后他的电话就离奇地没有响过。连开玩笑、恶作剧的人也没有。静默是最难忍受的回答。
       父亲又来到那个出事地点,察看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城市的人行道上类似的广告牌太多了——“机车修理”、“南北小吃”、“前有古迹”等等,匆忙行走的人们通常训练出的反射是如何敏捷地避开它们,而绝不肯停下来细读在他们想来是千篇一律的内容。
       不久,父亲制作的那块广告牌不见了,可能是“消除脏乱差”大队干的,父亲想。他毫不气馁地又制作了一个,用粗铁丝绑在电线杆上,在路人视线平行处,昭告过往诸君子,一辆公车的罪行。
       一个初夏的晚上,10∶00左右,读夜校的儿子正骑着脚踏车绕过圆环,心里牵挂着明天要交出的制图功课。他的卡其制服在胸前被撕去一块,露出里头一小片血水凝成的湖泊。脑花四处沾在人行道和旁边的一些物体上。所有奔驰而过的引擎,都要在他青白的脸上撒下一点灰尘废气,一如在葬礼上,每位亲人要抓起一把泥土,撒在他棺椁上。
       每隔几年,父亲就要制作一块新的牌子换上,乘搭公车前往出事地点。他走上公车时满怀愧疚——为什么必须乘坐这样一种夺走儿子生命的交通工具呢?杀死儿子的很可能正是这一辆啊——最后,他依然还得检票上车。于是,他想到了他原是一个多么无能的父亲。他所能做到的,只是为儿子制作手上这样一块无人阅读的牌子:某年某夜某个时辰,你是否身在某辆经过某某路的某公车上呢?
       通常你也会忘记吧?有谁会记得在初夏的某个晚上自己搭乘过哪辆公车呢——谁又能否认呢?因为我们天天坐公车,回想起来似乎极有可能。尤其,这个城市的公车震动那么大,路面的坑洞那么多,即使撞倒的是一棵坚固的树,大约车上也无人起疑——你们回想起来,似乎极有可能,你们一脚跨过了那个夜校生的尸体。
       父亲狠了狠心,拿出他全部的积蓄,出高价通缉那辆公车——他企图倾其所有去打动一座城市的良知。一个无能的父亲。
       
       他在公车上遇见了他儿子。
       他儿子坐在他前座,徐徐地回过头来,眼中是温和的浅笑,却一脸焦灼地问:“爸,我的制图仪器呢?明天就要交作业了”
       “儿子……”他泪水盈眶,“走,回那一天去,让爸爸做你的目击者……你再死一次给爸爸看看。”
       那一天吗,好吧。时光开始倒流,飞快。
       终于,父亲看见了那一天的场景:儿子穿着卡其布制服,正骑着脚踏车绕过圆环。他的头剃得光光的,有些发青,看起来远没有他回忆中好看,发育也不甚结实。父亲甚至有些惊讶,儿子竟是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以前为什么他从没注意过呢。
       父亲似乎漂浮在半空中,看见即将染血的人行道上,急速驶来一辆公车,公车的窗子里有很多埋在暗影里的城市人的冷漠面孔。
       这是一个多么寻常的城市的初夏的夜晚啊,人们刚刚脱去了潮湿沉重的冬衣,晚风徐徐吹来,垃圾在附近的巷口翻动,皮肤的触觉里敏锐中隐藏一种兴奋。不远处的一个街灯坏了,视野很明显地暗下去一块。
       公车撞飞儿子的一刹那,父亲的心猛地一缩。他没有仔细去看公车的牌号,因为他在那辆公车上看到了自己的脸,隐隐约约正在车窗里朝外探视。
       公车停了一下,又启动了。
       父亲站在人行道上,手里还拿着那块牌子,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寻常的城市初夏的夜晚啊。
       (摘编自《陈克华极短篇》尔雅出版社 胡晓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