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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特别的子尤(节选)
作者:朱正琳 夏 雪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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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好,男生子尤》
       我所认识的子尤,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特别。从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以后这感觉更是与日俱增。这么说吧,现在要是有人让我用一个词来概括我对子尤的总体印象,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选用“特别”二字,而不会去选用诸如“优秀”、“出类拔萃”之类。
       有一件听来的事也许最能佐证我的看法。子尤小学毕业上初中时,小学的语文老师专程跑到录取子尤的初中去,要求学校安排一个语文老师做子尤他们班的班主任,而学校竟然同意照办了。我们不知道那位语文老师到底说了些什么理由,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理由不会是子尤的语文成绩优异,因为子尤的语文成绩事实上一点也不优异。
       关于子尤的特别,其他听说到的事还有许多。比如,上课时间走神,想着想着忽然引吭高歌,问他为什么,说是因为使劲回忆一句歌词终于想起来了,一高兴便唱出声来。又比如,走到街头他突然停下来,像遇见老熟人一样地对天上一片白云挥手,让同学们在感到奇怪的同时又有几分羡慕,羡慕他竟然能那样旁若无人。还有,坐在教室里他猛然对前座的女同学大喊一声:“××,我喜欢你!”那位被喊的女同学一点不生气,其他同学和老师也都觉得很自然,都没朝歪处想,因为他是子尤。更有甚者,当他得知自己患的是癌症时,兴冲冲地就想告诉自己的同学(他自己的话是“显摆”)。母亲告诉他自己已跟他的同学们说过,他就问起某女同学是如何反应的,母亲说到那位女同学伤心的表情时,他竟然兴高采烈地手捶着床大声喊道:“呵呵!这个我爱听!这个我爱听!”
       说到我自己的感觉,子尤的特别是整个人的特别。虽点点滴滴都可见,却很难一一道来。我自认为还算是善于理解人的,且已活了五十好几阅人不少了,却一直不太吃得透我这位小友子尤。不是因为他太复杂(他的简单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而是因为我总是找不到他的感觉,那种虽然简单却永远和别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感觉。所以,与他交往的这一年多来,我常常费劲去理解他哩(这小子)。
       第一次见面很偶然。央视《读书时间》为做吴敬琏先生的访谈节目,到柳红家去做前期策划,我去了。赶上子尤放学回家,很自然地坐在地板上就和我侃开了。记得那天说到他正在阅读的《浮士德》,也说到他的学校生活。他的聪明我是早有耳闻的,但看到的他却一点不显机灵劲,相反好像有几分拙。他言语不多,说话不紧不慢,应该说那场谈话并不热烈。没想到当天就收到他的电子邮件:“朱伯伯,我是子尤。今天下午,您来我们家。我很喜欢您,很想与您交往。给您发一篇我的小说……”我回信后他紧跟着又来了一信:“您太有意思了,我真喜欢您!咱们这样的通信带给我的享受实在太大了……”他这种直接的表达最初让我有一点点诧异,但想到这也许就是现在孩子们的风格,也就没特别在意。但这第二封信的附件是他的一篇作文(老师布置的是四篇随笔,他说他写这“一篇顶四篇”),写的是班上的一个女同学,那种坦率倒真让我吃惊了:这是要交给老师看的作文吗?!我后来才慢慢了解到,坦率地表达自己乃是他的一大特色。而且,这在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从小如此,不是学来的。
       如此通信没多少天,他就生病住院了。《柳红急告》《柳红二告》《柳红三告》……电子邮箱里传来的文字变得惊心动魄!我由于忙,又想着他在化疗期间不宜多见外人,所以一时没去看他。忽一日想象他那病房犹如一个明亮的船舱,他躺卧其中正在海上航行,于是抄写一首瓦雷里的诗传给他,说:“自北大参加诗歌节回来,诗兴大发,写不出好诗还读不出好诗?”
       沐着阳光
       沐着阳光,躺在床上,在水上信马由缰,
       沐着阳光,赏着阳光在大海漾起粼粼波浪,
       在舷窗下
       凝望阳光粼粼、粼粼阳光
       太阳的海洋,海洋的太阳,
       像浴后,饮后,思索后
       悠悠对镜自赏
       赤着身,沐着阳光,躺在床上,容光焕发,心明眼亮,
       独自地,痴狂地,赤着身,
       我!
       那时候他住在中日友好医院,病房里无法上网。信是柳红回家取东西时收到的,当即打电话念给子尤听。子尤那边的反应是:“嗯,译得挺好的……最后那几句意思不太清楚。”我听了有点意外:这小子老是剑走偏锋,怎么会一上来就想起翻译的事来了?但我只是对柳红说:“这诗不能念,得看,它有个排列上的讲究。”心里总是有几分遗憾——我指望着他的强烈共鸣呢!
       接下来收到他在病房写的诗——《童话房间》,觉得他还真像瓦雷里笔下那个船舱中的“我”。格外喜欢其最后一句:“我留下我轻狂的头发/在漫长的微笑里与彩鹤同眠。”差一点受刺激又想捉笔写诗了,后终因江郎才尽而作罢。再后来听说那个“童话房间”里发生的种种“风流”故事,心想:这一回那病房只怕也变成了一个“特别”病房了。呵呵!
       特别的人大约总是会有特别的命运。子尤生病这件事,给他松了最后一道绑,他于是成了真正的自由人。按我的看法,从此他就可以彻底地“特别”下去,不用再做任何努力去适应那个“一般”的世界了。(子尤名言:“妈妈,你不要那样对我,我不是一般人。”)
       果然!他在身体困在一张床上的同时,心智生活却有如脱缰野马,奔腾得好欢!又或者可以说,他的花季降临了,这边厢你把他当做一个“苦孩子”来同情,他那里却是春色满园,一派灿烂景象哩!还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吧:“妈妈那边正在设法抢救我,十万火急,难以尽述;我的病房却是‘别样幽芬满园春’。”这不是我在替他编故事,有这一年间他写成的十四万字为证。读那些文字,你不会不感到他正走进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
       为了出他的书,少年儿童出版社委托我对他进行一次采访。结果我俩把采访变成了一次长达五小时(分两天)的交谈,虽然还不是完全对称——终归是他说得多,我说得少。但这的确给了我一次机会来理解他的“特别”,我也许可以把我这次的收获在此归纳一下。
       子尤的“旁若无人”,不是因为目中无人,而是因为他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之中。他的那个内心世界,真实生动得一点也不亚于我们“眼见为实”的这个外部世界。小时候这个世界主要是由他的想象构成的,而今更加入了他的沉思。在这个世界生活久了,自然有些不通世事。因此,坦率地表达自己其实是因为他不知道还有其他表达自己的方式。这种坦率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诚实,一种骨子里的诚实。
       我在采访中特别问到他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二十世纪出生的天才作家里,女的只有一个,张爱玲,男的就是我,子尤。”我没有追问这句话的意思,它的意思很清楚,追问的人只是不敢相信子尤真是这样想的。而我却相信子尤就是这么想才这么说的,他不是在故作惊人之语,而只是又一次坦率地表达自己。我是这样问他的:“你在《论天才和其他》一文中说完这句话后讲了识别天才的三个特征,那三个特征全都与才能无关。你真的觉得具备了那三个特征就会是天才了吗?”他回答:“其实我也没想好,只是想到了这么三点就先写下来了。”
       这就是他的诚实所在。那篇文章写得信马由缰,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确实是“没想好”。但是,他也确实没想论证什么,而只是在表达自己的一种感觉。那感觉却是有个来龙去脉的。在开场白中他说:“大概没有孩子真是天天说自己是天才的,是大人总在说。而你们反过来又要指责孩子们浮躁骄傲。赞扬的是你们,呵斥的也是你们!那么现在,也不用大人们把我‘捧上天’或‘骂下地’了,且让我先‘指点江山’一番,自己吹自己的牛吧。”接下来才是他自比张爱玲的那段宏论。
       依我看,他认为天才具有的那三个特征,多半是他从自己和张爱玲的共同点中归纳出来的。不过,他的归纳确有见地,不是信口开河。尤其是第一点:“对外部世界大多不太关注,更多的是关注自己的内心。”我后来问他为什么说李敖只是个才子而不是个天才时,他就用这条标准回答我:“他太善于与外部世界周旋了。”我信其然。
       其实他说识别天才的第二点也非常有意思:“会有很多人爱他们,但他们更需要所有人的宽容。”他显然是在说张爱玲,但也是在说自己,而且说得很坦白很诚实。一个更多关心自己内心的人确实最需要的是宽容(所有人的宽容)。也许在子尤看来,张爱玲没有得到足够的宽容,而他自己到现在为止却是幸运的。因为他一直在一个能宽容他的家庭里长大,而且,在学校他也一直享有老师和同学们的宽容,尤其是在小学阶段(他特别给我讲到他在小学遇到一位好老师)。我用了“享有”一词,是因为我觉得他得到的宽容至少有一部分是“特别待遇”。到初中后,应试教育的压力开始影响到他,他已经感觉到某种程度的窒息。我和他的交往差不多就是从谈论这种窒息开始的。可是就在这种时候,他生病了,得解放了,他真是一个幸运儿!
       然而,现实是严酷的,他的幸运正与厄运纠缠在一起。就算把病放在一边且不说,他今后的路要走下去也不能只依靠宽容。拥有内心世界的人还必须直面外部世界,子尤有准备吗?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别人大概走出学校后,才会开始想以后怎么生活,工作有无着落,但我现在就开始想了,我现在就已走出学校——生活中、心灵中的学校。我脱离了死板的控制,可以自由思考,不是简单思考干什么工作,更是思考今生之意义。不管它有无来生,先把今生过好。”
       那么,特别的子尤能走出一条特别的路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