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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谢军:下棋的女人
作者:谢 军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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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2002年10月做了母亲之后,我很想再拿一次个人世界冠军,因为现代女子国际象棋运动职业化以来,还从没有过女棋手生完孩子重新出山夺冠的先例。计划中的女子世锦赛应该在2003年的某个时间举行,这一年的年初我结束了产假后的休整阶段,夏天归队,开始了棋手的正规训练。
       尽管自己满心憧憬勉力重归棋坛,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中很多事情天不遂人愿。这一年先是突发而来的非典让北京的居民人心惶惶,接下来的消息便是新一届世锦赛遥遥无期,我刚建立好的棋手生活规律又乱了套。这一年最大的收获是女儿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成长为一个满地乱跑的小淘气儿,最大的感触是父母在一天天变老,还有就是完成博士研究生学业的压力,以及自己这个因为训练脱产的北京棋院院长有些名不副实。
       不是要圆棋后梦吗?可世锦赛在哪儿呢?连梦工厂是否继续开工都不能确定,现实生活似乎在讥笑我那遥不可及的棋后梦。把时间都花在棋盘上,却把自己份内的事情都推绘别人的做法是不是有些自私?总是这样的日程表,博士学业又待何时才能告一段落呢?怀揣着做妈妈棋手梦的我,2003年在失望中度过。思来想去,在这一年的年底我决定放弃当妈妈棋后的念头,踏踏实实地把精力集中到做好手边的事情、照顾好身边的家人上来。这样至少不用一天到晚神经绷得紧紧的,还可以少出差,工作日朝八晚五之外的时间也可以自由支配。
       时间悄悄迈入了2004年。3月,根据组织安排我到市委党校参加了北京市优秀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为期四个月,全脱产。棋盘慢慢不再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之中,我逐渐变成了一个职场女性、称职妈妈和勤奋的学生。
       正当我坐在党校教室里潜心学习党章、“三个代表”精神和其他行政管理干部所必须具备的相关知识之时,国家队那边又传来了希望我能够早日归队的呼唤,这年10月的国际象棋世界奥林匹克团体赛队里希望我能够担纲重任代表中国参赛,重披战袍,帮助处于新老交替阶段的中国队完成四连冠的重任。
       比赛开始的时间就在眼前,自己能否归队参赛?我必须做一个决策。
       什么是决策标准呢?我不禁自问自答。1.自己的棋力还在巅峰状态吗?答案:否。生孩子加上前一段时间正规训练的中断,棋艺生疏了,棋手在赛场上所需要的战斗感觉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书本上的理论和多年大赛积累下来的经验。2.自己的归队真能加强中国女队的实力吗?答案:是。上一届比赛中国女队由年轻队员组成,一路摇摇晃晃如走钢丝般才把冠军奖杯又捧了回来,此次主力选手诸宸由于怀孕届时还不能参赛,实力更打折扣。3.此时自己能狠下心对国家队说“不”吗?答案:否。且不说中国国际象棋事业发展的需要,就是冲着造就自己创造了棋坛佳绩的集体和合作了16年的教练叶江川,此时我也要竭尽全力去拼一下,帮助队里顺利度过新老棋手交替的难关。
       我接下了参赛的任务,与国家队方面商量好待党校学习结束后即刻归队训练。虽然自己心里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一切将从头开始,但我相信,只要咬紧牙关去努力,自己能够找回棋盘边的那个棋后谢军。
       很多人反对我再回竞技场,其中绝大多数是我的朋友。
       “谢军,你已经功成名就急流勇退了,团体赛责任大又没什么经济利益,你何苦还要弄个晚节不保。”朋友的话说得很实际也很中肯。
       “我从未急流勇退过,2001年告别世锦赛只是看不到新的挑战,对于职业赛场和周而复始卫冕世界棋后头衔的压力已经厌倦。这次归队,我别无选择,就当是报恩吧,看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发挥作用。哈哈哈……”我诚实地答道,故作轻松。
       其实,与朋友们相似的想法自己也不是一点没有,虽然类似的念头不过是偶尔在脑海中闪过。自己在棋场上的得失并不重要,心底更多的顾虑来自家里:孩子才一岁多,父母亲一直身体不好,先生在国外工作,家里的大事小情根本指望不上,自己同意参赛,家里的事情就只能全部托付给二老,万一……
       在队里遇到困难的时候重回赛场,是自己在报答国家多年的培养,但对家人我却无法不心存愧疚。把孩子甩给老人看管,又要让老人操更多的心,不能让父母安享晚年.是女儿的不孝。自古忠孝难两全,就让我最后一次以棋手的身份、用自己棋盘上的胜利报效国家吧。
       2004年6月30日,结束了党校的学习;7月1日,归队;7月2日,父母带着女儿从京城位于南城的家搬到了城北他们自己的居所,同行的人只有21岁的保姆小芳。父母理解国际象棋对于他们唯一的女儿意味着什么,更深知我事事争强好胜,于是执意要把住处搬得离我远一点,为的就是让我专心训练。父母还经常开导我说:“别总惦记家里的事。既然承诺了参加奥赛,不投入全部精力恢复训练怎么行呢?”可是,女儿从出生以后就一直跟我睡在那间15平米大朝东的居室里,小人儿还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地方过夜。如今换了地方生活,小家伙能适应新环境吗?
       那一天我是如何帮着忙碌的家人收拾搬家需要的物品的,不记得了。我的眼睛一刻没有离开满屋乱跑的女儿。小家伙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看到大人忙,她也跟着在各个房间里乱窜,兴奋得不得了。
       上车,把女儿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当行驶的车轮让我无论怎样回头都再也看不到那座淡粉色的体育局宿舍楼时,自己一下子哭了。就这样,怀里搂着女儿静静地落泪,从城南无声哭到了城北。把行李物品搬到父母的家中之后,放开女儿的小手我一刻不敢多停留,上车扭头就走。不知不觉,嘴边又是咸咸的味道,从城北又流泪到城南的北京棋院办公室。
       交接了工作上的事务,晚上,单位的同事们一起外出聚餐。谁也说不清这顿饭该算作是我以优异成绩结束党校学习的接风宴,还是即将踏上赛场的送行酒。那晚,我喝了很多酒,醉了,在众多同事前第一次没有遮掩地哭了起来。迷迷糊糊之间,女儿可爱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晃,不知道那一刻小家伙想妈妈了没有……
       硬仗开打
       Mallorca是位于西班牙南部的一个海滨度假城市,金秋10月,第36届国际象棋世界奥林匹克团体赛在这里拉开战幕。考虑到旅途劳累和适应时差的关系,中国队提前两天就进入赛地安营扎寨。10月22日,Mallorca美丽的沙滩边上举办了别开生面的开幕式。10月23日,比赛正式开始。
       中国女队是赛会的一号种子队伍,前两轮我们遇到的对手并不强。为了让我更充分地调整时差,也为了让第一次参加奥赛的小将黄茜尽快适应比赛,这两轮棋队里都没有安排我上场。
       第一轮比赛,尽管不需要上场,我还是准时出现在比赛大厅。时隔四年,以观战者的身份踏入了比赛大厅,这是2000年世锦赛卫冕之后决定淡出职业赛场的我所没有想到过的场面。又闻到了熟悉的赛场味道,尽管比赛大厅里熟悉的面孔消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年轻新面孔。时不时看到一些老对手,故友相见,大家礼貌地打着招呼。几年不见,彼此多了些客套,少了些亲热。也难怪,大赛开始之前谁还有心思叙旧,过去的岁月里你就没少让对手在棋盘上受罪,现在当然没人愿意看到你又回来了。
       比赛第三轮,队里安排我出场,对手是拉脱维亚的Reizniece。Reizniece的等级分并不高,1998年时我曾与她战和过一次,那时她刚刚获得了欧洲女子青年冠军。
       执白先行的Reizniece选择了一个她从未走过的异常稳健变化,见状我心里一惊,莫不是她的智囊团在这个已经过时的变化中挖下了什么陷阱?从对局的第4回合开始,我便抱头思考对策,以往比赛时自己从未这么敏感过。重回职业赛场,坐在棋盘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想了很久之后,我做出了避开常规变化套路的决定,做此决断的根据是对手属进攻型选手,避开她的开局准备,把局面引入一个平淡残棋,将更能考验双方的残局功力。即便在稍差一点的局面,也一定能把这个嗜攻击如命的Reizniece拖倒,对自己的实力我有信心。
       对局的发展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在均势残局中Reizniece逐渐失去了周旋的耐心,对局进行到66回合,我在残局中取得了胜利。
       接下来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第四轮胜德国的Kachiani,第五轮胜英国的Hunt,自己逐渐找回了以往参加世界大赛的感觉。
       第六轮,中国队迎战俄罗斯队,这是比赛的一、二号种子队伍之间的激战,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场棋的结果不仅仅决定两支队伍暂时的比分和排名,更对后面比赛双方棋手的士气起到决定性的影响。我的对手将是世界亚军、国际棋联的形象大使、有着棋坛库娃之称的Kosteniuk。
       年仅20岁的Kosteniuk来自俄罗斯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市,家庭条件的艰辛激励着她不断向上奋斗的决心。在2001年的女子世界锦标赛中,Kosteniuk一举杀入决赛,最后在慢棋打平的情况下快棋惜败于我国棋手诸宸。那场比赛令Kosteniuk一战成名,如今她成了俄罗斯女子国际象棋的领军人物,夺取世界冠军是她的目标。
       这局棋将会是一场恶战,不仅仅是两个队之间,某种意义上讲更是两代棋手之间的较量。
       第一次与Kosteniuk面对面坐在棋桌两边,她浑身上下透着属于20岁那个年龄的漂亮女孩子所特有的自信,衣着鲜亮,两手的指甲上还用厚厚的油彩绘出了俄罗斯国旗的图案,很扎眼。Kosteniuk抱头注视棋盘,不时抬头望我,双眼透出犀利的目光。比赛尚未开始,我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静静地观察我的对手,时不时轻轻与队友耳语,开几句玩笑。此时,双方的较量已经开始,无声胜有声。
       执白棋的Kosteniuk选择了西班牙开局中一个非常尖锐的变化,这路变化在她的开局武器库中从未出现过。双方的实力相当,我不能像第一局那样选择避开对手的布局准备,必须根据局面要求迎刃而上,即便是中了对手的飞刀。开始几步棋,双方落子如飞,当对局从开局向中局转换的阶段,为了试探对手对局面的理解,我率先改变了常规的走子次序。虽然没有预料到对手会选择这路变化,但我对这个开局变例早就熟记于心,以往备战世锦赛时不知道研究过多少次这个局面了。
       看到我抢先走出的新着,Kosteniuk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开始抱头苦想,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没有走出应手。40分钟过去,我的对手选择了一个看似强硬的变化,但她的表情已经告诉我:对于自己的选择,她心里根本没有底。对局至此,我们两人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至少在双方棋手的心理较量上,局面发展的主动权已经移向了黑棋。
       俄罗斯对手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把自己引入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变例。对局接下来完全呈一边倒之势,虽然单纯从盘面形势上看,黑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但年轻气盛的Kosteniuk无法忍耐黑棋一点点逐步加强的压力,在车象兵残局的劣势情况下犯了致命错误。对局行至54回合,小美人不情愿地伸出她那指甲上涂满俄罗斯国旗的手,不情愿地祝贺我的胜利。离开的时候,她深深吐了口气,那样子像是失落又好似彻底解脱。
       六轮比赛下来,中国队一路高歌猛进,积分排名遥遥领先。上场取得四连胜,赛场里的外国棋手再也不用对待外来闯入者的眼光来看我。态度改变最大的是在这次比赛中才初次见面的年轻棋手,当她们看了你的棋知道你是谁的时候,这些可爱的年轻人不仅主动微笑示意打招呼,她们的眼神中更是流露出几分敬佩。年轻是不需要装饰掩盖什么的,她们的率真可爱让我回忆起自己初出茅庐的时候也是这样评价老棋手的。“比赛中只有赢棋才能杀服对手,没有第二条路。”这句话以前是谁告诉我的来着?不记得了。
       颁奖盛典·生日PARTY
       2004年10月30日,第36届国际象棋世界奥林匹克团体赛隆重闭幕。
       颁奖仪式开始前半个小时,我们才把从国内万里迢迢带来的以第一个女子国际象棋世界冠军明契克命名的女子团体世界冠军流动奖杯交到组委会人员手中。说来搞笑,中国队一行人高高兴兴去参加闭幕式,直到出宾馆大门前那一刻我们都没想起来要带奖杯,要不是细心的李文良教练提醒,那洋相可就出大了。想想也挺怪,不仅我们把女子团体世界冠军奖杯视作自家的财产,就连奥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也没有按照规定让中国队在第一轮开赛前交还奖杯。可能他们早就知道把奖杯要回去也不过是个过场,中国姑娘还要把奖杯带回家,再在奖杯的底座上加刻一行字:“CHINA 2004”。
       我是穿着中国队随团翻译官田红卫老师的衣服去参加颁奖典礼的,临行前全部心思都放在备战上,根本忘了置办领奖礼服这件事情。总不能一身便装牛仔服登上领奖台吧,那样多给漂亮的棋坛美眉们丢脸呀。临时采买行头已经来不及了,幸亏赛前备战通宵达旦的魔鬼训练和整个比赛过程中的身体不适,令自己的体重狂减,现在居然能把田老师这个小巧玲珑川妹子的衣服穿在身上,看来女人想减肥一点不难。
       站在领奖台上,中国队四姐妹与教练叶江川一起骄傲地展开一面五星红旗,庄严的国歌奏起,全场起立。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声声激荡心扉,那一刻我的心很平静,眼角却在不知不觉间湿润起来。看看台下观众席上人头如织,再看看手中捧着的冠军奖杯,我带着眼角的泪骄傲地笑了起来……
       颁奖仪式结束,随着拥挤的人流来到礼堂外空旷的广场,轰隆隆的礼炮已在夜空中响起,焰火在夜空中升腾飞舞,照出一片七彩霞。景色好壮观啊,自己仰着头看不够地看,直看到人迷了,眼花了,脖子都酸得动不了了。
       “生日快乐!”此时,先生在耳边轻语道。今天,这句话我已经听到了无数遍,每一个祝福都让自己的心里甜甜的。相似的场景发生在13年前的同一天,在20岁的最后一天我取得了女子世界冠军个人锦标赛决赛的胜利,用世界冠军的桂冠庆祝自己21岁的第一天。不知不觉十三载光阴似箭,小小棋子无怨无悔伴随在自己的身边。
       焰火把眼前的世界装扮得梦幻一般。我在哪儿?我有些迷惑了。34岁生日,中国女队四连冠,唯一的遗憾,此时父母和女儿不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