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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上海,它到底是我们的
作者:毛 尖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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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桌上坐定,京城来的就问,有上海土生土长的吗?我们说有,让北京领导猜,他毫不犹豫拣了桌上最白净最体面的男人,说,你。被挑中的就有些光火,故意粗鲁着点儿,老子山东的,什么眼光!潜伏下来的真正本地人就在一旁乐,因为被北京人说是上海人,意思不会太好。
       
       然而,就算天天和房东一起分担“啊,上海男人”的辛酸压力,就算夜夜和老婆一起想念家乡的星空,来到这个城市的无数外乡人,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终于是一辈子,离开上海的冲动一直有,但一直被延宕了。那么,在这个艳名远播又声名狼藉的城市,是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们?
       上海吃得好。以前,民间流传“北京人什么都敢说,广州人什么都敢吃,上海人什么都敢穿”,但最近几年,连广州人都跑到上海找馆子了。国内各大菜帮在上海滩上轮番轰炸,先是杭州菜,接着湖南菜,再是四川东北客家菜,吃到现在,一家饭馆里是什么菜都有了。
       走进北方店铺,小白杨似的女服务员美则美矣,但是你抬抬头,店铺上方拉一标语:“我们决不打骂顾客”,心头一哆嗦,Farewell,小白杨。回头来看上海小姑娘,没错,还有不少小姑娘在传承海派风格,“作”得要死,不断创造Mission Impossible,但是,也应该看到,当代作女,亦是作资雄厚的,无限缠绵加上无限想象力再加无限能动性,日月换,山水转,辛苦归辛苦,但在一个价值失落的时代,作女为猛男撑出多么大的一片打拼天地。
       有了吃,有了女人,上海再糟,也是家的方向。八千里路云和月,上海的确有让外地人特别不顺心的地方,出租车司机倒不特别绕你路,但一听说你是河南来的,就问,“艾滋病严重吧?”知道你是安徽来的,就说,“我们家保姆也是安徽的。”总之,经意或不经意,要压你一头。在这方面,港澳台以为可得体面,也没门儿,你说你是台湾来旅游的,他就说五百元带你浦东半天游,你说不要,去地铁站就可以了,司机就冷言冷语,“台湾经济也不行了吧?”
       不过,碰上你心情好,说,“行,五百元,浦东半天游。”司机马上精神饱满,一个漂亮弧度,拉你上高架,一边开车一边导游,喏,现在我们就在延安高架上了,等会儿我开下去让你们开开眼,这个高架有来历啊!当初在这个地方打桩,一连打断十几根桩子,不可思议啊,因为这个地方的地质不可能是这样,全国的大科学家大工程师都到场了,也没用。后来,请出玉佛寺的方丈,方丈看了也摇头,说,地底下有一条黑龙,桩正好打在龙爪上,得过一百年,黑龙才会离开。没办法。请方丈想想办法,方丈考虑很久,终于说出:用一根金属大圆柱,上面雕上九条金色的龙,在某时某刻打下桩去!果然,柱子顺利地打了下去,但是泄漏天机的方丈不久就圆寂了。
       然后,司机开车在那龙柱子旁两个来回,让你好好瞻仰,一边证明他见闻的深广,一边证明五百元的物有所值。你要再感叹或赞美几句,司机就更兴奋了,索性先带你在市区里兜一兜,看看,那边就是马勒别墅,中纪委来查办上海社保大案的办公室,捉进去好几十个啊,那个叫什么的,刚到门口,就尿裤子了!终于,你深深地觉得,这五百元,物超所值了。
       所以,乱世自有乱世的法则,而所有的上海人,多多少少对这个城市怀有自豪,虽然他们平日里可能受尽高楼大厦的气,但指着外滩三号,他们依然与有荣焉。可能就是这么点儿虚荣心吧,上海的城市化进程这么迅速,人民这么委屈,但是大街小巷里的上海人,依然兴兴头头,仿佛这个城市的明天里,活生生地养殖着他们的梦想。
       晚上回家,安静的地下铁,突然,有一个男人站起来,说,各位,现在我给大家唱一首《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家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摆好架式,几乎是深情地唱起来:随浪随风飘荡,随着一生里的浪,你我在重叠那一霎,顷刻各在一方……他一唱完,车厢里的年轻人就为他鼓掌,半揶揄半鼓励,男人于是脱下帽子,点题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于是,几个年纪大的乘客装睡回笼觉的样子,不搭理递到眼前的帽子;一中年男人投了一块钱后,问他一天能挣多少?年轻的情侣大约被歌词感动,投了五块钱,卖唱的男人便立马送上口彩,“好人一生平安。”
       我在徐家汇下车的时候,卖唱男人也下车来,不过,换个车厢,他又上去了。也许是灯光的关系吧,他一进入车厢,涂了一层蜡似的精神焕发。
       走出地铁站,马上听到吆喝声:“高科技产品,不灵不要钱!”我挤进人群,看到两个男人在兜售纽扣电池一样的东西,一男演习,一男望风。演习的男人像表演魔术似的,亮出一纽扣电池,然后捋起袖子表示两袖清风,接着,他用煽动人心的语调说,“注意了注意了,奇迹就要发生!”果然,他把纽扣电池放在一自来水水表上,水表不转了,然而自来水照样流。“十块钱一颗,高科技产品,花小钱省大钱!”围观的人还在犹豫,望风男人催促说,快快快,我们马上要走的,这是尖端技术,今天算你们运气!
       再走两步,又听到吆喝,“纯种欧洲名犬!最后一只!”那欧洲名犬装在鸟笼里,一女孩在问是不是偷的,卖犬的看她一眼,意思“真不懂事,这还用问吗”。旁边,有几个年轻人在兜售强力胶,他们把好好一根皮带剪开,又粘上,吆喝着,“永远扯不断了!”
       大半个世纪前,张爱玲与胡兰成去美丽园,看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心里喜悦,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车水马龙里,常常我会想到张爱玲的这一声感叹,所以,尽管北京的朋友每次要疾言厉色地指责我们被花花上海蒙了心,我们却把心一横,决意和恶之花共生死了。因为,它到底是我们的。
       (李琳摘自《望东方周刊》2007年第7~8期合刊,洪钟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