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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衙前自古好景观
作者:完颜绍元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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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州各地,凡曾为州署县治之所在者,大多有“衙前街”、“府右路”一类古名旧称可以寻觅。历史现场中的衙前景观,除了五花入门的“墙壁文化”外,还有云蒸霞蔚的万千气象。
       先说衙署大门至门前照壁之间,照例建有一东一西相互对称的两座亭式建筑,一座叫申明亭,一座叫旌善亭;都是地方政府对民众进行教化的专门设施,均由明太祖朱元璋倡立,一直沿袭到晚清。
       申明亭内,都悬挂有木制黑漆的牌匾,称“板榜”,由地方政府及基层组织在上面定期公布本地区的坏人坏事以及如何惩处的决定。所谓“申明”,兼备郑重宣明、反复开导和辩解申诉等几层含义,其核心就是申明教化,惩莠显恶。“如不孝不弟、殴骂尊长、乱伦兽行及一切奸盗诈伪、赌博宰牛、做状唆讼、歃结凶拳者,列名申明亭匾上,每名下俱各注略,一目了然。亭门仍各做栅栏,使过往者可望而不可入,所以防小人擦去丑名”。(清人张伯行《正谊堂文集》卷30)照朱元璋的解释,这种办法可以收到“移百姓之瞻依,肃一方之教令”的效果,使人不敢轻易违法作恶,否则既有皮肉之痛或破败之虞,还丧失了在社区里抬头做人的名誉。上了申明亭“黑榜”的人,必须接受本乡里甲的管制教育,族人邻右也均有随时监督的权力和义务。倘确实改恶从善,在规定时限(一般是三年)内没有再犯,才可以由乡里申报,经政府有关部门征验属实,“于匾名下注‘改行’,直到六年无犯,始除去其名。如三年内有一二善事可据者,则三年即除去恶名,将功赎罪”(出处同上)。用现代读者所熟悉的话来讲,就是提前摘去坏分子的帽子。所以有些地方的申明亭门楹上,还携有告诫性的对联——
       试看真恶人留此现毕生之丑
       能行大善事准他洗前日之愆
       和申明亭公布坏人坏事的功能相对应,旌善亭是用来表扬好人好事的场所,也是悬挂几块板榜,只不过底色换成了红漆。“如孝弟、救急难、助婚丧、解纷息讼、化盗为良、赈饥施药、修桥路、施棺木葬无主之骸、拾遗金而不取,真实无虚者,题名旌善亭匾上”(出处同上)。据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这种荣誉榜之类的设施,早在宋代就有:地方上有耆老乡绅一向做善事的,口碑载道,便在其住宅附近建亭显扬,称褒德亭或旌隐亭,表示尊敬,也让大家当榜样学习。大概朱元障做布衣时便有觉得此法甚良的感受,所以在创建明朝后,以政令形式推广至全国。
       申明、旌善二亭之外,设在衙前的官有建筑物尚有铺房、阴阳学、医学等。
       铺房又称铺屋,是街坊巡逻军卒驻扎和办公的场所,相当于古代的治安岗亭。《东京梦华录》记:“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再往前,汉唐史料中也有类似记载,称“街弹”、“逻卒”,可知由来已久。一座州县城池内,铺房有多处,设在衙署前的多为“总铺”,居于统领地位,规模也比其他的铺房大。其职责主要是维护衙前治安,并在夜晚衙门上锁之后接收紧急公文的投递,再通过衙署大门上的“转桶”传送进去。所谓“转桶”,亦称“转斗”,就是在门扇上设一个可以旋转的圆桶,一半露在门外,一半藏在门内,其使用方式与现代银行柜台上储户与营业员相互传递凭证、现金的设备相似。清代《公门要略》述州县衙署门卫职责:“倘有外来紧要文檄,令由转桶传进,即时拆看,不可延搁。”这就需要铺房的密切合作了。
       阴阳学是主管天文星象和时令气候观察预报的专业机构。州署阴阳学的负责人称阴阳典术,县署的称阴阳训术,手下有若干称为“阴阳生”的学徒或实习人员。阴阳学的官方职能很多,如进行年成或灾情预测,在官方祭祀活动中提供技术性服务,定期编制本地气象观察资料并向上一级衙门汇报,等等,有时还兼做衙署访客的接待工作。与此同时,阴阳学又是直接向民众开放的社会服务部门,用现代话讲,就是政府开办的民俗礼仪服务处。聘婚送嫁,动土上梁,商店开张,乃至出殡落葬,都要请阴阳生选个好日子;造房子,选墓地,也要请阴阳生看风水择穴基。《金瓶梅》中第三十一回出场的徐先生,就是清河县的资深阴阳生,西门庆家每逢红白大事,都请他选日子或查看阴阳秘书。后来李知县为儿子迎娶寡妇孟玉楼,也是“令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日准娶妇人过门”。此外还有请阴阳生在祭祀、吊丧活动中开读祭文,在婚娶礼仪中撒帐祝吉的,等等。阴阳生不领公家的薪水,其收入主要靠这类有偿服务的报酬。话本小说《醋葫芦》第八回提到:“老熊做阴阳生的人,一惟酒食是图而已。”《金瓶梅》第三十一回中,也有西门庆要应伯爵和贲四“陪阴阳徐先生摆饭”的描写,可知除了现金之外,还有一顿牙祭。中国的老百姓多相信“国营”牢靠,所以在与江湖术士的竞争中,阴阳生经常居于有利地位。
       医学就是州县医药行政兼机关医院,州署医学的负责人称典科,县署的称训科,手下各有医务人员若干。既为官办机构中人,老百姓浑称之为“医官”。中国自唐宋起便有在地方上普遍开办官营医疗服务的传统。迄明代,每个县都有“医学”设置,一方面受理医药行政事务,并为县署官吏工役提供公费医疗,另一方面也为民众看病,乃至出诊。明代海瑞在任淳安知县时,写过一篇关于整顿机关职能和改变作风的《兴革条例》,在“医官常例”名目下,有“医生四名”的记载。当时淳安县的壮丁名额约4000人,推算全县的户数,大约在5000户以内。这样的比例,可以想见县级医院生意兴隆之状。《金瓶梅》里,就有一个县医学医官任后溪的活动写照。第七十五回中,吴月娘呕气生病,西门庆午后回家得知,忙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任老爹……”等到后晌,琴童回报:“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说明日任老爹绝早就来了。”果然,次日一早任医官即骑马赶来,道是,“昨日……学生该值,至晚才到家,见尊刺(名片),今日不俟驾而来”。瞧,要“在府里上班”,有时还要“该值”,就是值夜班,“至晚才到家”,其忙碌可知。
       医官中除掌印者即典、训之外,也无薪水,收入都来自替民众看病的诊金,而前引海瑞《兴革条例》中说:“医官察病症脉理,识药性,以利一县之疾,近多纳银为之,图差遣取利……”就是说大家还争着花钱买这个职位,其道理就和上述阴阳生一样,老百姓总认为公立医院比江湖郎中可靠一些。其实真有本事的郎中,不屑为此,反过来多数医官的技艺也就不难想象。《金瓶梅》里这位任医官,从妇科到儿科,样样都看,也没见他治好过哪一个。另一部明代小说《醒世姻缘传》第四回里,也有个县医官杨古月给人治小产的故事,作者调侃道——
       杨古月名虽是个医官,原不过是个名色而已,何尝见甚么《素问》、《难经》,晓得甚么王叔和《脉诀》!
       又责怪病人家属——
       
       南门外有个专门妇人科姓萧的,却不去请他,单单请了一个杨古月胡治!
       阴阳、医学之外,衙前街面上照例还有一系列与衙门功能有密切联系的商号店铺。最寻常的,当数旅店、茶馆、酒家、药铺四大“支柱产业”。
       旅店。四乡人众卷进诉讼,到了城里多在衙前投宿,做原告的方便及时递呈诉状,做证人的方便随时供传唤,在押被告或已经判决在监的犯人家属,也要图个就近“活动”人情或信息探询的便利。《海公小红袍》第十六回中,乔装为民的钦差陪孙娘子赴荆州告状,就是“二人移步来到衙前,投一店家宿下”。《醒世姻缘传》第八十九回中,薛素姐要诬告狄希陈,亦是“起了个五更,叫了个觅汉跟着头口(牲畜),一直径到绣江城内县门口寻了店房住下,访了一个极会写状的讼师……”
       茶馆。如上所述,办完了投宿手续,接下来就要找人写状,打探信息了。无论是官府发给“戳子”(执业证书)的专以代人撰写禀帖诉状为业的“代书”,还是经验丰富勾挂三方的讼师,照例都一个个窝在衙前茶馆里等候主顾上门或伺机兜揽生意。衙门中胥吏差役、长随师爷各色人等,与外界的通消息、讲斤头、勾结舞弊、讨价还价,亦多借此地方进行。许多刑、民案件的审理结果,会引发出罚款纳赎、取保假释、籍没入官、发卖抵偿等种种行为,如《金瓶梅》中西门庆的狐群狗党之一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就是混这口饭吃的。这些活动,也多以茶馆为交易场所。由于上述缘故,衙门前的茶馆又有情报交换、信息传播的功能,《水浒传》第十八回,济州府捕头何涛带人赴郓城县投递公文,要求配合捉拿晁正等人时,因见“县前静悄悄地”,便“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正是娴熟行情的写照。旧上海大亨黄金荣在法租界当包打听时,每天上午泡在茶楼里听消息,做交易,揽事过钱,分赃拣肥,也是这一行的一脉相续。
       酒家。无须引录地方志乘,仅明清话本小说中,有关衙前酒家的描写就极多。其基本客源,一是茶馆功能的延伸,二是衙门里的公款吃喝。以宋代为例,地方政府除迎新送故、招待过往,以及“圣节”(皇帝生日)、元旦、冬至等节假庆贺,照例要公费宴饮;还有“旬设”之制,就是每十天(一旬)一次用公费“宴犒”本地驻军将校。宋人尹洙写过一篇《分析公使钱状》,以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渭州衙署为例,道是除支应过往外,仅本署官员动用公费吃喝,就是每月五次宴会,一次“张乐”。所谓“张乐”,就是菜酒佳肴外,还有小姐作陪。清道光年间曾在西安为宦的张集馨回忆其日常工作:“终日送往迎来,听戏宴会”;“大宴会则无月无之,小应酬则无日无之”广每次宴会,连戏价、备赏、酒支杂支,总在二百余金”。(《道咸宦海见闻录》)如此标准,殊非衙门食堂所能备办,于是衙前的饮食市场就红火了。
       药铺。这是依托县署医院即“医学”的生意,医官只管诊脉处方,病家不妨就近赎药。西门庆的那“一个大大的生药铺”,就开在“清河县前”;到了《续金瓶梅》第九回里,又有草里蛇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可知这是极好的旺铺风水。此外,衙门大堂上老爷审案,打板子,拶手指,吃夹棒,伤筋拆骨,皮肉肿烂,概属寻常,所以衙门前又断断不可缺少卖跌打损伤药的。《水浒传》第一百零二回中,王庆脚踢板凳闪了胁肋,“勉强摆到府衙前,与惯医跌打损伤、朝北开铺子卖膏药的钱老儿,买了两个膏药贴在肋上。钱老儿说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须是吃两服疗伤行血的煎剂。’说罢,便撮了两服药,递与王庆”。如此齐全的备货和服务,显然是托庇对门天天打板子的衙署发利市了。
       四大“支柱”以下,不少衙门前尚有钱庄、米行、典当、果铺等其他买卖,大多与衙署催征粮赋、科罚敲剥等业务发生牵丝攀藤的联系。此外,专以“做公人”及进衙办事或诉讼者为服务对象的各色饮食摊档,也是衙前的特色行当。递进一层分析,大凡能将生意做到这块“风水宝地”上的,都要有些“门路”,比如西门庆,女儿是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媳妇,自己是左卫吴千户的女婿,此即生药铺开在衙前的背景,也是他“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的代办处。小到《水浒传》里在郓城县衙前赶早卖汤药(饮料)的王公、卖糟腌而兼做帮闲“线人”的唐牛儿,也都有押司宋江做靠山。更有胆大妄为的劣胥恶差,与地痞土棍勾结一气,就在此三教九流的环境中设柜坛开烟馆,明媚暗窑,无所不有,自然又要伴生出不少匪夷所思的“生意”。如专述明代开封城池衙署、市井贸易、祠庙古迹及风土人情的《如梦录》里,仅衙署迤东、总铺之南这一片区域内,便有专营“广东人事、房中技术”、“助老扶幼、走马乌须”的行当多处,现在的说法是“成人用品”或“性保健”,时人径称“角皮淫店”。衙前生态之藏污纳垢,不正是衙门内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多棱折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