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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一日囚(下)
作者:柳文扬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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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当时我是多么绝望吗?
       我还有过更疯狂的主意:我想带着几个人走得远远的,走到郊外去。晚上,我们围坐在篝火旁,我要在午夜时分讲一个故事。当时钟越过12点,又回到24小时前的瞬间,我会看到什么情形?那几个人会像幻影一样消失吗?他们又会看到什么?他们会发现自己忽然从家里的卧室中来到了野外吗?
       我不敢做那样的实验,风险太大了,可能会伤害别人。我只能用自己当实验品,给世界找一点小小的麻烦。
       世界没有垮掉,无论我怎么躁动,都像笼中困兽的挣扎一样无济于事。只有寥寥几次,我从你和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诧异与恐惧。你们发现了吗?我不清楚。
       本来我有种可怕的猜疑:这刑罚只是一种心理层面的感受,只有我的“灵魂”(我只能这么说)被硬生生地剥离出来,拉回一次次循环的开始,而肉体则像行尸走肉一样,僵硬地重复着比钟摆还准确的固定行为。也许为了打消这种恐惧,我才故意在每天的行动中做了一点变化。没有遇到阻碍,而且,我慢慢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衰老,我放心了。
       如果你的外部行动被限制在一个小范围内,那么你会发现,心灵的活动将变得十倍百倍地丰富和激烈。我不是科学爱好者,但现在却对时间这个东西产生了兴趣。我很想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方式被一次次拉回8月18日的凌晨0点,我还想知道,时间是什么,被困在时间中的人又如何与世界发生关系。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观察和思索,这样反而不太难过。我列出了几种被抛入时间循环的方式。
       第一种,像那些物理学家所说的,每当我被“拉回”一次,时间就在这里产生了一个分支,出现了一个新的“平行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除了我本人,其余的一切都与原来的世界相同。但是,我有证据否定这种理论:这个新世界中的人将不会知道原来那个世界在8月18日发生的事,可有一次,你突然问我:“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我大惑不解。想来这是因为在后面的某次循环当中,我将丢失一样东西,而时刻却在此时之前,后来证实了这个猜测,我的钱夹丢失了,时刻是上午9点。
       还有一种最简单的解释:8月18日这一天是固定不变的,只有我一次次地回到这天当中,重复我的生活。但这会造成一个难点,我反复地度过这24小时,度过了3650次。我一个人在此期间所耗费的物质,比如水和电,会超过整个大楼中其他居民用量的总和。难道没人发现这桩怪事吗?
       有一次,我一言不发地走到大楼对面的路灯底下,脱下鞋子,用它打碎了路灯,然后我穿好鞋走回大厅里。当时你惊讶极了,你一定认为我发疯了。不,我在思考问题。
       在路灯被打破后的整整一天里,我记住了每个人看着我的神情、对我所说的话。次日(我习惯的说法),我一早就发现路灯好好地立在那里,当然啦,我还没有去打它呢。这一天真的与前一个循环大不相同。我的存在使世界变得充满悖论。我在这次循环当中,在上午9点打碎了街上一盏路灯,那么在别人即旁观者眼里,这盏路灯在9点之后就应该不存在了;但在此次循环之前的那些天里,路灯一直存在到一天的结束。旁观者究竟会“记得”哪一种情况呢?
       记得我问过你,在一个中午,你完全不知道我打碎过路灯。
       我的最后一个猜测是:每当一个循环结束,我就仿佛被单独拉出这个世界,而那神秘的魔力,即操纵时间的力量,使整个世界(除我之外)退回到24小时之前的初始状态,然后我又被扔进世界里面,一切重新开始。那就是说,无论我在服刑期间做了什么,把路灯打碎多少次,旁观者都只会“记得”最后一次循环。
       不知我猜得对不对,多想向某个旁观者询问一下啊。
       但丢掉钱夹的事,还有你看到我不按时刻表行动时的诧异,又如何解释呢?
       大概,在旁观者的眼中,我在若干次循环中的行为,像立体空间的物体在平面上的投影一样,被叠加于一天里面,于是形成了这么一种情况:你看着我走出大楼,然后又看见一个我走出大楼,而紧接着,你可能发现我的房间里面仍有一个我。我所处的微观时间循环被嵌套在整个宏观的时间之内,于是在外人看来就有了一种粒子态一般测不准的“闪动”。
       如果有一位超然的观察者俯视这座城市,他会发现我就像一个做布朗运动的粒子那样,狂乱而无序地出现在各个角落。这一秒钟在东边,下一秒钟又到了西边,甚至在同一秒钟里出现在几个地方。普通人如果留意我的行踪,一定会被这奇怪的现象搞疯的。我很遗憾在将要死去的时候才发现了思考的乐趣。我相信,那些孤守在灯塔上的人不会疯狂,因为他们是思想者。
       但惟一不公平的是,他们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我要死了,我仍然没有明白时间是什么,被困于时间中的人又怎样与世界发生联系……再见了,朋友,你将幸福地进入明天,把今天的我永远忘记。而那个明天是我绝对无法想像的。再见。
       我摘下眼镜,墙壁又变得洁白无瑕。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我又戴上眼镜,B先生写下的字迹布满了整面墙。
       应该把这些字涂抹掉。谁知道以后的住户会不会戴起偏光眼镜来看这墙壁呢?B先生此时已经死了,但在此时之前,在2008年8月18日凌晨0点到夜里10点,他依然活着,永远活着,一次一次地活着。他的秘密仍然不能泄露。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11点半了。我忽然激动起来。
       B先生是今天0点住进来的,他的死亡时间是今夜10点,而现在是11点半,距离一个循环结束还有半个小时!他在墙上写着,他曾经在午夜12点钟从郊外回来,希望由我见证他突破时间的牢笼。我想我现在有办法验证他的猜想了。
       “一个”B先生已经死了。如果在12点,“另一个”B先生从外面回来,那就至少能证明他的一部分猜想。可那种情况会多么诡异、恐怖和激动人心啊。
       如果是那样,如果“另一个”回来了,我应该对他说什么?B先生,您已经死了,现在的您是无数镜子里的鬼魂之一?我能不能这样认为:当我们这些幸福的人无知无识地越过了今天午夜,进入B先生无法求得也无法想像的明天;在被我们超越、抛弃和遗忘的这一天里,还有一个、两个、无数个B先生,无可奈何、循环往复地永远被困于此。我对这些道理一点都不懂,也想不明白。
       我怀着莫大的期望和恐惧,坐在大楼门口的管理员室内,望着窗外的夜世界。
       我头一次注意到时间是这么奇妙,每一秒钟都仿佛在我心中跳跃着流过。流逝,流逝,流逝……在某一次循环当中,B先生此时此刻还坐在由郊外赶回来的出租车上。我心乱如麻,等待他穿过夜晚的浓雾,苍白的脸像一盏灯一样往大楼里走来;等待他从时间的某个角落佝偻着走来;等待他迷茫绝望地一边寻找一边走来。从未知走进未知,从无限走进无限,从幽暗走进幽暗,从牢笼走进牢笼。我要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我要紧紧地抱住他,跟他一起度过由今天到明天的那一秒钟。如果这样,我能够把他带进明天吗?或者是他把我拉进那循环的魔咒当中?天哪,我在想些什么?12点钟就要到了,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窗外,夜雾茫茫。(完)
       (曹雷摘自《科幻世界》2002年第11期,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