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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维也纳,一杯咖啡泡三百年
作者:张 耀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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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维也纳,时间是有另一种走法的。
       小哈维卡已经六十岁了,还是小哈维卡,因为哈维卡老爹还在,快九十岁的哈维卡老太太还在上夜班、看咖啡店。
       维也纳是一块生命力很强的土地……
       欧洲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这么顽固而至死不悔地只当咖啡馆。不管意大利的Cafe变成酒吧,而巴黎的又跟餐厅搞不清。
       在维也纳,Cafe就是Cafe。
       只让你喝咖啡。让你没完没了地坐下去,喝完了咖啡,光喝白送的水也可以。
       在巴黎很少有人在咖啡馆待这么久,外面太热闹,坐不住了。
       而维也纳是一潭深水,充满了老练如鱼的小市民和旷世的天才,哲人、音乐家、莫测高深的心理医生,卡夫卡“城堡”的小官僚……不露声色地坐在一张桌上。
       你看不出谁是谁。
       还有的咖啡馆,白天还拉上窗帘,最好不要看见外面。
       世界,何必要那么大呢?
       在上世纪的厚窗帘下面,有人这样嘀咕。
       这帮人也许就是所谓的“咖啡馆作家”。一个“咖啡馆作家”,意思是什么呢?
       他们十有八九是在维也纳、有犹太背景、可能也不是维也纳人,而是从奥匈帝国的外省——布拉格、布达佩斯来的……年轻又有才华,还没钱,梦想在首都有一间舒服客厅,可以和同道聊个海阔天空。在维也纳,咖啡馆就变成了他们的书房兼客厅,写作、会友,谈论天下,冬天还可以取暖。他们从吃早饭开始就在这里,到晚上还在这里,当中可能溜出去办了两趟事。
       一个维也纳知识分子的男人样子,是永远微皱眉头的,在别的地方可能叫发愁,在这里叫思想,对世界不屑。眼睛微微眯起来,就算看女人也一脸深奥,额头上的皱纹自然很深,很多都是秃顶。
       穿黑的夹克,灯芯绒裤子,或者暗格子条的西服。
       皮鞋是干净的,但不亮,袜子穿得很高。
       手有点苍白的,上面有汗毛。
       浪漫一点的,还会戴暗桃红色的眼镜,里面配一件紫衬衫。
       也就到此为止了,更风流,或者更造反的是看不见的。维也纳的知识分子在内心可能狂澜四起,外面却是温文尔雅的咖啡客人。
       在近百年前,维也纳学派惊天动地,他们也是这副样子,文质彬彬地坐在咖啡馆里。
       老城绅士街上的Cafe Central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咖啡馆——那是20世纪初惊天动地的地方。
       这栋在丁字形路口的石头华厦,曾是费尔斯公爵的旧邸,后来临街的殿堂改建成了轩昂的咖啡馆,三层挑高的楼厅里石头大扶梯是上层名流、淑女的舞台。因为前街一家老文人咖啡馆被拆,里面的诗人常客都转移来这里,几乎一夜间成为文学家和诗人沙龙。
       Cafe Central可能是欧洲门面最高贵的咖啡馆,很排场,也很令人伤感。
       在维也纳最灿烂的年月,这儿的石头圆拱下,曾经拥挤着左右欧洲文明的最伟大的头脑,可惜我们来晚了一百年。
       这片玻璃棚顶的巨大楼厅里,柱廊下的书架堆着几十种语言的报刊和百科全书!现在却一片空荡荡的,只有开Party才租给人用一下。
       这就叫人去楼空!
       不见了阿登伯格,昔日“咖啡馆作家”中的第一人。他数十年生活在咖啡馆里,连文学年鉴上发表的通讯地址也是:维也纳绅士街14号“咖啡中心”。
       不见了弗洛依德,维特根斯坦,托洛斯基日夜沉醉的咖啡角落;还有当年随身带二十种咖啡颜色牌,随客人挑点,每样都做得出来的老招待……
       回到前面的大厅里,跟邻近部里来的公务官们一起喝咖啡。阿登伯格的像还在那里。
       Cafe Central不再是文学大师的客堂了。
       被叫做“Kapuziner”的咖啡还跟过去一样好,虽然贵了许多。
       栗粉蛋糕仍旧一绝。
       还有那么多来这里喝咖啡的人,在幻想里陪那些书写历史的前辈“同道”消磨了一个个下午。
       建于1880年的Cafe Sperl,在维也纳算是“文物”。
       木头门后面,高高的窗子长帘半掩,隐约看得见里面:两翼伸展的大厅,原木壁板,镶有浮雕的天花板上垂下柔和的吊灯……当年建筑师Gross把维也纳的全盛时代都刻进了墙壁和天花板。
       一踩进门,就是两种味道:新报纸的油墨味和陈旧的香烟味,咖啡味道反而要等坐下来,才会慢慢飘过来。左面的窗边是读书人的地方,右边的厅是游戏世界,三个大撞球台和玩Tarock牌的人都映在顶头的一面巨大镜子里。
       进门处的玻璃墙走道后面,有全店最令人幻想的角落,弧形的玻璃折射出四面八方的叠影,看久了会让你幻觉,门外有数十条街道伸展而去……
       靠在老式弹簧的红绒椅子上,你可以犹豫要铜壶里加糖的土耳其咖啡,还是要叫“篝火”的烈性调酒——以前常有年轻学生半夜来喝此酒,灵感狂发,成就了不少前卫画家。他们信手在白色石头的咖啡桌上涂鸦,但无论谁的手笔,一到晚上关门的时候就全部擦掉,从不会留到第二天。这也是一种咖啡馆里的民主。
       Cafe Sperl的地方很大,每个客人都离开你起码两米。靠你最近的可能是一张报桌,上面堆着德语世界的全部精华和垃圾。
       从封面耸动感官的Revue杂志、第三页总是女人不穿上衣的《皇冠报》,到严肃尖刻,大掉书袋的《法兰克福汇报》——一张在说德语的地方拿出来叫人对你起敬的沉重大报,还有法国的Le Monde,以及英国的Herald ibune……这时候大概最能明白,咖啡馆里的学问真是深不可测。
       对着门的木台后面,坐着年迈的老板Kratochwilla,咖啡馆在他家手里有八十年了,他一天到晚坐在这儿,从滑到鼻梁上的老花镜里俯看店堂,用眼角的余光和皱纹在调度店里的招待。
       这个老东家对世界观、对口味都不表示态度,惟一表示态度的是他拿手的罂粟子糕点,还有他的咖啡!维也纳式的“米朗琪”(Cafe Melange)牛奶咖啡。
       Kratochwilla先生不怕你占着桌子坐下不走,他的店子就是为这样的客人开的。
       维也纳咖啡馆的客人,历来是三教九流各据一方,出现过所谓的“大学生咖啡馆”、“记者咖啡馆”、“议员咖啡馆”、“演员咖啡馆”、“心理学家咖啡馆”。人以群分,咖啡馆也因各自的常客而各有格调。
       维也纳的第一家“环形街风格”咖啡馆,Cafe Schwarzenberg从不曾吸引太多文人,倒是一家出名的音乐咖啡馆。
       这是它门口的这条马路和广场决定的。Cafe Schwarzenberg所在的黑山广场,云集着贵族和工业大亨,门口的Ring大街是拆了古城墙造的环城大道,对面是音乐厅和帝国大饭店。店里的格局也十足表现“环形街年代”奥地利人的阔气。
       环形街时代的奥地利疆域庞大而雄伟,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Cafe Schwarzenberg也只是记录了那时代狂妄和风光的一点片段。
       长廊般的大厅沿着拱窗展开,两层楼的挑高;深色壁板、窗边是褐黄色的真皮靠椅,上面一排水晶玻璃的大吊灯。
       左手转弯还有安静的内厅,也是一色皮椅,完全是当年大都会的斯文情调,后来许多欧洲城市的咖啡馆都抄这里。
       不管你在维也纳去了多少咖啡馆,Cafe Schwarzenberg不会让你失望。高潮是特色点心“Mohr im Hemd”(白衬衫的黑人),核桃仁和黑巧克力做的松糕,蒸出来的,不是烤的,上面再浇上白色奶油。
       Cafe Schwarzenberg的常客来自高尚的内城第一区,常从大歌剧院沿着环形街林阴道一路散步过来。白天的白领走了以后,晚上都是喜欢音乐的人,咖啡馆里有很棒的现场钢琴演奏。
       二次大战时Cafe Schwarzenberg也来过很多德国客人,战后又来过苏联人,到60年代环形街上咖啡馆一家家变成汽车沙龙,市政府买了这地方,才留下了这间。
       每到深夜,对面的音乐厅散场后,穿着夜礼服的客人,来这儿喝鸡尾酒,听高手弹琴,给夜晚一个完美的尾声。但对另外的人,这才是夜生活的开始。坐在这样的地方,会把时间完全搞胡涂,把理智也搞胡涂,一个时光的魔盒。
       维也纳以前有数百家说得上名气的咖啡馆,历经三百年沧桑,今天还有正宗的老字号咖啡馆四五十家,每家都有一群拿店名当头衔的常客。
       一个好的咖啡馆容忍一切,也接受一切。
       有笑话说,在多瑙河边的城里,你叫人换一个咖啡馆,比换一个宗教还难!
       维也纳是一个客客气气的都会,也是一个淡漠的都会,还好有咖啡馆。在维也纳早晚出门,碰见人都会彼此问候:“Gruess Gott!”(原意为问候上帝)这也对陌生人使用,只是习惯的客气,并不等于真对你友好,或者特别信上帝,更未必有什么敬意在里面。
       当年,舒伯特或卡夫卡走在维也纳街头上,一定也被所有人问候过,但不要误解,其实谁也不认识他们。舒伯特一直在这儿当穷教师,几乎贫困而死,但肯定天天被他的邻居客气地问候过三次。
       在维也纳,要想进门做客,很难。于是咖啡馆就成了中心,这样一个彼此没约束的地方,交谈好几次,也许都不知道对方姓名。
       反正有缘分的话,还会碰见,一个常客总是坐在同一个桌子上的。这一点到今天还没变。
       外屋的咖啡机不停地在响,客人渐渐地多起来了。
       招待还是不动声色地穿来过去,仍旧是多年前的行头,西服加上白围腰,正在抱怨刚启用的欧元硬币花样又多,分量太轻了,奥地利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抱怨的。
       何况咖啡馆的招待,抱怨是天职,也是给他的客人一些话头,琐琐碎碎的,倒要常客来安慰几句,这几乎是此地客人进门的不变规矩。
       “你好不好?”
       “哎呀,能好到哪儿去了,你知道的……”
       (刘海琼摘自《时尚》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