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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的微观历史
作者:张桃洲

《读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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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描述中国当代诗歌最近三十年风云变幻的历程,仍然是一个难题。一种较为常见的做法是,从这些年诗潮涌动的景观中,抽绎出从“朦胧诗”到“后朦胧诗”的嬗递轨迹,并阐释各自的诗学分野及其动因,试图寻索历史背后的某种“规律”。譬如,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是抒情的而九十年代诗歌走向了叙事,便是人们获取的重要“规律”之一。这样的判断或许在一定范围内是有效的,可是这一“规律”的真正含义究竟是怎样的,并不被多数赞同者或反对者了然于心。正如一位论者提醒说:“其实,叙事性……与其说它是一种手法,对写作前景的一种预设,毋宁说是一次对困境的发现。”(姜涛:《叙述中的当代诗歌》)由此表明了任何以总结姿态进行历史描述的可疑之处。
       历史是否必然会产生某种“规律”?历史的不同阶段之间是否必须具有某种连续性?就中国当代诗歌最近三十年的发展过程而言,人们所期待的“规律”和连续性实际上并不存在,恰恰相反,枝蔓丛生和回旋往复构成了这一时期诗歌的总体趋向,它的进展更像是一次次作“离心”运动的“播撒”(Dissmination,借用德里达的词汇),所留下的更多是一些零散的活动、主张和文本的“踪迹”,其间充满了混杂、颠覆与暗合。我以为,寻求“规律”与否,是区分两种看待历史方式的“试纸”之一:一种是,秉持着某种整体的观念对历史进行追溯,结果历史的某一阶段的特性被本质化了,而成为放之四海皆准的定律;另一种是,由具体的细节、微小的场景出发,勘探那些散落在历史罅隙的少为人知、甚至被遗忘的残存物,通过细细打磨而使之重放光彩。
       从这一角度看,敬文东的《抒情的盆地》无疑属于后者。这部论著脱胎于作者七年前完成的学位论文,可谓实现了一次关于中国当代诗歌历史的局部的、微型的观察,或用敬文东本人的话说是“对一个小时代的记录”。在此,学院的规范与观察对象的“非规范”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反讽”,诗歌写作和学术研究所共有的正统与异端、宏大与弱小、中心与边缘的对立得以凸显,这两股势力开始了一场压抑与反压抑、消解与反消解的较量。最终,“大”让位于“小”,一些“被压制、被监视、被忽略的小东西”占据了该著关注的“核心”位置,而火锅、茶馆、晚报、银行等一些“不起眼”的词汇也纷纷被拈出,为“小东西”们提供了栖身和展示风采的场所。当然,敬文东并没有让自己的论述陷入“二元”对峙的泥沼,虽然其间也包含了大时代与小时代、普通话与方言、高调与低语的冲突,但这些冲突的发生仅仅被设置为一种背景,直接出场的是那些“充满了雄辩与绝对化的肉感气势”、从时代的一侧呼啸而过的语词激流:
       永远不要从少数中的少数
       朝向那个围绕着空洞组织起来的
       摸不着的整体迈出哪怕一小步。永远不
        ——欧阳江河:《咖啡馆》
       诚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对抗或叛逆确实是中国当代诗歌完成自我蜕变的法则之一。以真实取代虚假,以个人反抗群体,以感性抵制理性,以平面消除深度,中国当代诗歌正是在这种不断的反叛中实行着某种更迭。持续反叛带来了诗歌创造上的双重后果:一方面,对“新异”和可能性的迷恋,成为一茬茬新人进行探索的动力;另一方面,由于总是面临着“另起炉灶”、重新开始,当代诗歌所应有的储备、累积机制并未真正建立起来。反叛背后隐藏的“陌生化”律令,即“重新命名”的渴望,使得中国当代诗歌一度滑向了美学的“空转”。事实上,不管在八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倘若可以概括的话,诗歌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观念就是“偏移”,具体而言体现为诗人的一种“剥离”或“缩减”行为:对政治、文化、价值乃至语言的剥离。当然,“剥离”或“缩减”并不是简约的代名词——一种形体和面积上的去除冗赘,毋宁说是从表层方式到内部肌理的置换,虽然有时置换本身没能发挥积极的效力。比如,当人们说八十年代诗歌是抒情的而九十年代诗歌是叙事的,我想这一判断本不应该包含对立或递进的意味,其实所谓叙事不是别的什么,恰恰是抒情的方式发生了改变,在它周围环绕着诸多问题的关联域,如经验、及物、诗体等等。正是在此意义上,敬文东认定:“叙述(即叙事)的九十年代并不是对抒情的八十年代的彻底背离,而是有礼貌、有风度的继承。”(见《诗歌中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
       在中国当代诗歌版图上,四川是作为“外省似的反叛”(钟鸣语)之“策源地”而引起关注的。在那片“渗透了神秘巫术的地貌”、“痉挛向上的断壁”及“匪徒般劫掠空峡的棕云,归真返璞的水与城与人”(巴铁语)的盆地,各种诗歌力量交织的情状堪称当代诗歌变迁的缩影,其诗学症候的典型性为世人所公认。不过,已有的谈论大多仅限于一种充满猎奇眼光却不免浮泛的扫描,目的在于巴蜀地域奇异的风俗、人文、性格所激起的惊诧与艳羡,然而地域与诗歌之间繁复的互渗关系、地域因素导致的诗歌观念的“偏移”及其技艺表现,并未得到很好的辨析。洪子诚、刘登翰的《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二○○五)指出:“诗歌的‘地域’问题,不仅是为诗歌批评增添一个分析的维度,而且是‘地域’的因素在八十年代以来诗歌状貌的构成中是难以忽略不计的因素。在诗歌偏离意志、情感的‘集体性’表达,更多关注个体的情感、经验、意识的情况下,‘地域因素’对写作,对诗歌活动的影响就更明显。偏于高亢、理性、急促的朦胧诗之后,诗歌革新的推进需要来自另外的因素作为动力:比如世俗美学的传统,现代都市中人的生存境遇,对‘感性’的更为细致的感受力等等。‘南方’提供了这样的可能性。”这里所提到的“个体”对“集体性”的“偏离”、“南方”与“北方”的相异,将“地域”的意义凸显出来。
       毫无疑问,“地域”提供了一个切入当代诗歌的微观视角。当然,在不同的观察者那里,“地域”会得到不同的诠释。在生于重庆的诗人柏桦看来,“地域”是一种激发,他眼里的那座山城“在热中拼出性命,腾空而起,重叠、挤压、喘着粗气。它的惊心动魄激发了我们的视线,也抹杀了我们的视线。在那些错综复杂的黑暗小巷和险要的石砌阶梯的曲折里,这城市塞满了咳嗽的空气、抽筋的金属、喧嚣的潮湿……重庆的本质就是赤裸!诗歌也赤裸着它那密密麻麻的神经和无比尖锐的触觉。诗歌之针一刻不停,刺穿灰雾紧锁的窗户,直刺进我们的居室、办公室、脸或眼角”;诗歌的力量的确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了不同凡响的聚合和发酵之处,“美学‘反动’或美学‘颠覆’也尽情在此厮杀、朗诵、哭泣”(《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第三卷)。有意思的是,评论家李陀从柏桦的追述里,体味的是某种缘于“地域”的诗歌情谊:“如果没有朋友,没有那种和高扬的诗情融在一起的温暖的友情,那就不可能有四川诗人群体的崛起。”(《八十年代访谈录》)对于生长在四川的诗人钟鸣来说,“地域”的因素是深入骨髓的,当他谈及南方时心中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乡:“谁真正认识过南方呢?它的人民热血好动,喜欢精致的事物,热衷于神秘主义和革命,好私蓄,却重义气,不惜一夜千金撒尽。固执冥顽,又多愁善感,实际而好幻想……”(《旁观者》第二册)而同为川籍诗人的萧开愚大概也是如此:“南方雾岚萦绕的丘陵地区,江河纵横、沟渠密布的水乡,和野兽出没的热带与亚热带丛林,都是滋生幻想、刺激想象力的强制性地貌……南方诗人在陈述现实的时候,很少提供开阔的视野,浮想联翩多于观察,比喻多于比较。”(《南方诗》)这与长期生活在成都的诗人翟永明所说的“一个闲散、爱侈谈的常年处于阴郁天气的地区,最容易滋生诗歌的魂灵”(《完成之后又怎样》)如出一辙。这些充满诗意的想象、散发着浓烈地域气息的絮语本身,构成了可予以分析的生动的素材。
       在敬文东这里,所谓“地域”是非常具体的。当初,敬文东那篇学位论文有一个奇怪的标题:《指引与注视》。于是,四川诗歌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就被具体的“火锅与茶馆的指引”和“晚报与银行的注视”区分开来。不过,火锅(“四川盆地崇山峻岭与密布的河流按‘比例’制成的微缩品”)、茶馆(汇集了“四川人的懒散、闲适、饶舌”)这些极富地域色彩的“道具”,还只是敬文东展开论述的引子,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更为根本的地域元素——“方言”。“方言”是各种地域因素向诗歌写作渗透的介质,是“地域”参与并导致诗学“偏移”的终极武器:“四川‘方言’在把自己的本有特质使用到诗歌写作中并处理事境时,构成了一种探测灵魂状态的方式,它是有关灵魂的现象学。”“方言”无疑是一枚灵敏的感受器,在诗歌中它对应着肉身、此在、当下、具象、细碎——
       正是因为生活在当下,四川“方言”诗歌写作始终在火锅与茶馆的指引下,把更多的笔触放在了当下现实生活的描述上,它抓住一切可以被诗歌写作抓住的当下时间片段,这里面包孕着具体的、充满细节性的生活段落,它富有“诗意”;也正是对当下瞬间的重视,留存在、凝固在这些瞬间的生活细节被语言激活、解放并呈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大吃一惊。而被激活、被解放出来的生活片段意味着,它有可能使诗人与当下生活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对它做第二度的重逢、重访。
       在中国诗歌急剧变化的八十年代,“方言”恰如其分地充任了富于喜剧色彩的美学革命的催化剂,而不仅仅是“调味品”。至少在风起云涌的四川盆地是如此:“方言”(及其衍化的姿态、语调、词汇)成为“非非”、“莽汉”、“整体主义”诗歌群落集聚的重要据点;正是基于“方言”,这些流派(自我赋予了概括功能很强的名称)的理论主张与写作实践才可被还原为一个个诗学个体和问题,即更为内在的诗歌技艺的“细节”。从声音来说,在“方言”浸润下的四川诗歌偏于洪亮的音色,当然这只是就音色(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大嗓门”导致的激烈气势)而言,与此前诗歌中过于坚硬、高亢的音调大为不同,因为四川诗歌在质地上是软性的;从时间的形式来说,由于“方言”的羼入,四川诗歌显示出“把一切正经严肃的、庄重的巨大时间转换为渺小、世俗、但又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自身的时间,以及这种时间中的事件”的能力,更易于处理戏谑的、滑稽的、平凡的、琐屑的题材,这“天然地带出了本己的、当下的、现在而今眼目下的空间段落”;从词汇的构成来说,随变幻多端的“方言”而来的,是四川诗歌“对词汇是发现式的,是在看似没有诗意的词汇中寻找式的”,并倾向于直接使用“小词”,“直接使用小词意味着直接深入事境,直接接受了小词中卑污甚至淫亵的成分”(从而抵制了“大词”写作中的洁癖行为)。最终,受“方言”激励的四川诗歌弥漫着一种“语言的形式主义的狂欢化”:“无论是充满暴力的平凡特征,还是充满笑声的喜剧效应,无论是胎记样的内在时间,还是从火锅厅与茶馆中感染来的高亢有力、雄辩、绝对的音势,都无处不充斥着这种语言天然就带出的愉悦。”
       从新诗的历史来看,“方言”入诗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传统,像徐志摩的著名的硖石方言诗系列、蹇先艾早期的带着浓重贵州方言的诗作、闻一多的夹杂着鄂东方言(口语)的部分诗作,从一个侧面补充了当时新月诗人关于新诗格律(特别是语调)的讨论和实践,并开启了其后诸如卞之琳的“戏拟”(parody)等技法。不过,对于中国当代诗歌而言,并不存在能够成为普遍法则的“方言”写作(其实直接用方言写作的局限很大),“方言”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实现变化(缩减、削弱或重组)的资源被征用,潜在地形成了诗歌风格、音调的一道底色。很多时候,“方言”是在隐喻的意义上受到诗人们的青睐的,因为它首先意味着颠覆——对于以普通话为根底的诗学体系的颠覆。敬文东注意到,与四川“方言”相适应的思维方式是一种“谓语思维”,其“核心是:我……‘在做’……什么,重心落在怎么做上。它代表的是人在事境中天然就展开的行动”;而“普通话的庄重、严肃、通常情况下的低嗓音,使它更注重对寂静事物的看重。在更多的情况下,寂静意味着肃穆、庄严,它更代表着一种情景。情景是一种完成了的状态,是比事境更高的一种纯意义的东西……用普通话写作的诗人,即使把笔触深入到事件之中,也主要是想从中发现比事件更高的情景”。这样,“由于各自强大传统的隐在作用,四川‘方言’诗歌写作的重点基本都放在灵魂对事境反应的原生状态上,普通话诗歌写作的重点,却放在了灵魂原生状态之上的另一种状态之上——前者是说,灵魂对事境的反应‘是怎样’,后者是说,这种反应‘该怎样’”。
       依照敬文东的观察,“方言”之于当代诗歌的效用,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大不相同。倘若说,“方言”在八十年代的四川诗歌中是借助于火锅、茶馆等场域或氛围而得以现身的,那么,到了九十年代,随着以晚报、银行等为重要标志的“强人时代”的来临,“方言”的敏感、戏谑、直接、凡俗等特性开始发挥了新的效力。九十年代社会文化的反乌托邦性质,恰好契合了“方言”的习性。在此,“地域”因素、年代的迁移与诗艺的转变纠结在一起:“四川‘方言’本有的内在时间形式(即将一个大时代、显在时代处理为小时代的能力)在这里起了极大作用”,“那些营造小时代并在新一轮的趣味性中打滚的人们,抛弃了长胖的欲望,阉割了词语的纵欲术(即杜撰过高的乌托邦),最大限度地劁掉了数学的运转节奏,只把目光射向被宏大叙事遗忘了的、孤单的、古怪的小脑袋,因为那里边装有一个时代的真正悲悯,语言,痛苦”。于是,诗歌出现了新的命名法则:
       我们能把一首诗写得无味吗?
       你也许会说:不行。我却说:
       可以。现在,我认定歌唱是不必要的。
       ——孙文波:《一致》
       在新的命名法则的驱使下,中国当代诗歌逐渐放弃对时代的“方言”式的反抗,而倡导一种介入和修正的姿势。保持着“绝不站在天使一边”(臧棣语)的态度,诗人们在写作中开始由不及物转向及物,并进一步消弭了诗与非诗(从题材到词汇)的界限。正是在此背景下,“九十年代是诗歌中的叙述(叙事)时代”这一论断才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当诗人们发现四川‘方言’并不能完全适应强人时代对诗歌书写的要求时,他们并没有回到普通话上去,而是通过所谓的‘双向否认’,更重要的是,通过对自身的修改‘回到’了新的位置,叙述(叙事)的生发和大面积使用就是这新位置的表征。”
       中国诗歌的八十年代向九十年代转换的态势表明,一定程度上,“方言”从极其微观的角度、暗暗地改写了中国当代诗歌的进程。不过,毋庸置疑,诗歌写作中并不存在“地域”或“方言”的决定论,“方言”的效力和活力终究不是无边无涯的。由此敬文东断言:“单纯依靠四川‘方言’,过分信任四川‘方言’是危险的”,因为“四川‘方言’尽管已经具备了书写这个时代的先天基础,但它的不足是显而易见的,这表现在它的分析性、历史感和对话素质的严重缺乏上”。尤其值得警惕的是,“方言”的过度和滥用,同任何事物的过度和滥用一样,未免会在诗歌写作中引起另一种霸权主义。
       (《抒情的盆地》,敬文东著,湖南文艺出版社二○○六年六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