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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自述]我的青春故事
作者:琼 瑶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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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还珠格格再次嬉笑荧屏时,作者琼瑶的故事又一次成为许多读者关心的话题。年轻时代的琼瑶也像还珠格格一样顽皮可爱。自由自在吗?请看琼瑶自述——
       一切是渐渐演变的。
       进了中学,我才发现我的功课一塌糊涂,童年那断断续续的教育,到了第一女中,简直就变成了零。除了国文以外,我什么都跟不上,最糟的是数学、理化等,每到考试,不是0分,就是20分。第一女中的课业非常严,考上第一女中的都是好学生(我不知怎样会歪打正着地考了进来,对我而言,简直是祸不是福)。人人都应付裕如,只有我一败涂地。学校里的考试又特别多,从小考,到周考,到月考,到中考,到期末考……简直是考不完的试。我知道人生像战场,你必须通过每一种考试。而我呢?就在学校教育这一关,败下阵来。
       这时,母亲已经去“台北建国中学”教书,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中学教员,我的家庭,几乎就是个“教育家庭”。这种家庭里,怎么可能出一个像我这样不争气的孩子呢?父母都困惑极了,他们不相信我是愚笨的,愚笨的孩子不会写文章投稿(对了,我惟一的安慰,是常常涂涂抹抹,写一些短文,寄到报社去,偶尔会登出来,我就能获得一些菲薄的稿费。)父母归纳出一个结论:我不够用功,不够专心,不够努力。
       我想,父母是对的。我可以很专心地去写一篇稿,就是无法专心地去研究x+y是多少?我可以一口气看完一本小说,就是无法看懂水是由什么组成,人是什么碳水化合物?总之,我的功课坏极了,也让父母失望极了。
       初中二年级,我留级了。少年不识愁滋味?谁说的?我的少年时期,却只有忧郁,我的“多愁善感”,与日俱增。写作,成为我惟一的发泄管道。
       这样一天天“挨”过去,我初中毕业,考进了台北第二女中。小弟也念中学了,他是建中的高材生,又画一手好画,父母特别为他请了师大美术系的孙多慈教授,教他画画。小妹成了母亲最大的骄傲,她每学期拿第一名,奖状奖杯,捧回家无数无数。父母也为她请了老师,教她舞蹈和钢琴。
       我16岁了,苦涩的16岁。
       那年我读高一。课余之暇,我就把自己埋在图书馆里,疯狂般地阅读各种文学作品。我觉得,我那时对文学是一种“饥饿状态”。我“吞咽”中外名著。书看多了,思想也多起来,对人生的爱恨别离,感觉特别敏锐。我常常想,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在书中找生命的意义,找不到。我在教室中找生命的意义,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义,更找不到了。
       有一天,学校发给我一张“通知书”,要我拿回去给父母“盖章”,通知书的内容是:我的数学考了20分,要家长“严加督导”。这种通知书是我经常拿到的,本就没有什么稀奇。可是,那天我的情绪低落,自卑感发作得特别厉害,我觉得自己不成功,不优秀,不出色,不可爱,简直一无是处!拿着通知书回到家里,却发现我那处处比人强的小妹,正坐在玄关抱头痛哭,父母一边一个,在想尽办法安慰她。我不禁大惊,慌忙问妹妹发生了什么大事,哭得这么厉害?母亲叹了口气,用充满怜爱与骄傲的语气说:
       “她实在太要强了,她哭,因为考了一个98分,没考到100分!”
       我目瞪口呆,揣在口袋里的通知书简直无法拿出来。但是,老师命令,明天一定要盖好章交回。磨磨蹭蹭,到了深夜,我终于拿了通知书去找母亲,母亲一看,整个脸色都阴暗了下去,她抬头对我说:
       “你要我们做父母的,拿你怎么办?为什么你一点儿都不像你妹妹?”
       我心中一阵绞痛,额上顿时冒冷汗。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信给母亲。这是我长大以来,第一次这样坦率地向母亲“告白”。如今,我已不能完全记起信中的内容,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段话:
       亲爱的母亲,我抱歉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能带给你骄傲,只能带给你烦恼。但是,我却无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充满挫败感,充满绝望,充满对你的歉意。
       我18岁到19岁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16岁的事已成过去,在父母的记忆中逐渐淡忘。高三后我要考大学,母亲最着急的事,就怕我落榜!父亲是名教授。如果女儿考不上大学,那多没面子!而且,如果考不上大学。将来怎么办?一个高中毕业生,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时期的我,已经不止是孤独、寂寞和无助,我还有很深很深的恐惧。我所热爱的写作已全部停摆。因为母亲说那会妨碍我的功课。至于屠格涅夫和莎士比亚,我更是碰也不敢再碰。每天捧着我看不懂的课本,我的自卑和害怕融为一体,紧紧纠结着我的心。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国文老师,用他的怜爱和鼓励。一下子闯入了我心深处。
       老师足足比我大了25岁,他结过婚,妻子已经去世。他孤身一人来到台湾,当中学教员,已当了7年。他学问渊博,满腹诗书,带着中国书生的儒雅气质。诗词歌赋以至于书画篆刻,他无一不会。说实话,我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这种崇拜,是很容易变质的。他对我,充满了怜惜之情。这种怜惜,也是很容易变质的。再加上,他也孤独,我也孤独,他也寂寞,我也寂寞。
       爱情一旦发生了,就不是年龄、身份、地位、道德……种种因素所能限制的。我带着一份崭新的狂喜,体会到在这世间,我并不孤独!老师已走过一大段人生,深知这段感情不可能有结果,却迷失在我们彼此的吸引里。他越要抗拒,越无法抗拒,越要理智,越无法理智。这段感情,夹带着痛楚挣扎,一下子就像惊涛骇浪般,把我们两个都深深地淹没。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一定不对的!我知道这段感情如果给父母知道,我们一定是死路一条!我也想过,社会的舆论,人们的看法,学校的立场……爱情带来的狂欢很快消退,剩下的就是煎熬和痛楚。我们两个,费力地将这段感情,严严保密。但是,学校里已经风风雨雨,老师诱惑女学生,罪名深重!女生爱慕男老师,不知羞耻!交相指责的声浪,压迫得我们难以抬头。有一天,他抓着我的胳臂,用力摇撼着我,对我说了一番最恳切的话:
       “请你为了我,考上大学!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让他们失望。当大学四年后,你如果没有变心。我还在这儿等你!如果你变心了,那证明我们的感情,根本禁不起考验!我觉得,我们两个惟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学毕业后的选择!到那时,你依然选我,你的父母、家人、社会、舆论……就都无话可说了!所以,”他用力地、恳求地说,“为我考上大学!为我不要变心!帮我,在你父母面前争一席之地!”
       命定的结果终于来临了。我落榜了!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落榜变成了一无所有。足足有3天,我躺在床上,拒绝下床,拒绝吃饭,拒绝见同学,拒绝父母的安慰。我拒绝一切,只想死掉,只想马上死掉,把这一切的痛楚和失望,统统结束。
       我写了一首小诗,寄给我的老师,作为诀别的纪念:
       “我值何人关怀?我值何人怜爱?愿化轻烟一缕,来去无牵无碍。当细雨湿透了青苔,当夜雾笼罩着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那飘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请把你的窗儿开,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震动。当母亲知道我居然被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师所“迷惑”之后,她的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发出最强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师全都卷入火舌之中,几乎烧成灰烬。
       母亲把所有的责任,都归之于老师。我的落榜,我的厌世,我的悲观……都是这位老师一手造成!可怜的老师,他比我大了二十几岁,已经是“罪该万死”!
       母亲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状告到警察局,说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但是,我和老师之间,一直维持“发乎情,止乎礼”的态度,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尽管如此,我却被这举动,深深伤害了。接着,母亲又一状告到“教育部”,说老师“为人师表”,竟“诱拐学生”,师道尊严何在?“教育部”接受了这件案子,老师被解聘了。8年以来,他是最受学生爱戴及欢迎的老师,如今,身败名裂。而且,竟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可是,我无力扭转我的命运。老师终于在台北待不下去了,他只有去南部,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去“舔平他浑身的伤口”。(这句话是他说的,后来,在我很多小说中都有这句话。他说:“你看过受伤的动物吗?每个受伤的动物,都会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去舔平它浑身的伤口。”)老师必须要走,我们必须离别。老师对我沉痛地说:
       “请你勇敢地活下去。”
       几年以后(1963年),我把这段初恋,写成了小说,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所以,看过《窗外》一书的人,一定能了解我这段初恋的经过和它带给我的伤痛。
       (王军摘自《琼瑶全集·第41集》,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