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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在西安一所中学实习，学校安排我代高中二年级的语文课。
       第一次走上讲台时，我的心里直打鼓。因为在我来之前。听校长说，他们刚刚气跑了一个化学老师。
       令我略感欣慰的是，那帮孩子并不欺生，也许是年龄相差无几的缘故，也许是我还没有学会用粉笔头丢他们，总之，他们很给我面子，一堂课下来，底下的孩子安静得让我感动。
       我注意到丁丁，始于她的一篇作文。在历年不变的教学课程中，我照例布置了那篇传统作文：用白话文改写《孔雀东南飞》。丁丁的作文与众不同，她将好端端的一幕千古悲剧，轻轻松松地以喜剧结束，作文的最后一段这样写道：“仲卿接回了兰芝，弃母而去。几年之后，焦母孤独而死，而仲卿与兰芝则过着幸福和美的生活……”
       写作课上，我站在讲台上发作文本，念到丁丁这个名字时，一个穿着水蓝色衣裳的女孩走了上来。在女孩接过作文本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眼内的澄澈与通透。我的心内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女孩的纯净令我想起了自己遥远的中学时代。丁丁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善良。
       不久，李老师心脏病复发住院，校长对我说：学校实在抽不出代课老师，让我临时代理这个班的班主任。
       我去医院看李老师，却在病房里发现了丁丁。丁丁依然是一身水蓝色的衣裳，我推门的刹那，她正在给李老师换敷额上的毛巾，看见我，微微一笑，一脸稚气。不用说，丁丁留给我的第二印象是乖巧。
       以后，丁丁的优点更是不能让我漠视，她成绩好，与同学相处融洽，第一次开家长会时，我掩饰不住地对丁丁的父母表扬这个孩子，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却改变了我对这个孩子的看法。
       那时刚过完年，坐在教室里的孩子还没有完全收回心来。我问他们寒假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底下便有学生接口说，有压岁钱了呗。老师，我们现在有钱了。我忍不住笑了。说实话，与他们接触不过短短的两个月，我发现自己已爱上了他们。
       开学一周后，有同学来办公室反映，说丁丁借了班内很多同学的钱。再上课时，我果然在那个穿水蓝衣裳的女生眼内，看出了那么点儿忧郁。一开始，我以为丁丁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因为她自从借了别人的钱后，经常迟到早退，还有过两次旷课现象，这种情况是不该发生在丁丁身上的。
       我打了个电话，请来丁丁父母，旁敲侧击，却发现丁丁家里好好的，并没有什么我预想的变故。我几次按捺住冲动，终于没把丁丁近期的表现反映给她父母。我想丁丁一定事出有因，这样一个孩子没有可能变坏的。尽管，我知道现在的中学生很复杂，早恋、去酒吧打工……但我却不希望这件事会发生在丁丁身上。
       我喜欢这个穿水蓝衣裳的小女生，她眼内的那份纯净令我没法对这个世界失望。前段日子，我与李老师有些不愉快，她对我代班之事有些不友好，因为学校每学期都有几个下岗名额，她很怕下岗。我还记得那天我去病房看她时，她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我呆了不足一刻钟，非常尴尬地走出医院，这时丁丁追了出来。我这才知道，李老师家里生活很困难，她爱人一月工资只有二百多块，小儿子在读大学，大儿子下岗在家，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当丁丁给我讲这些话时，我已经原谅了李老师对我的冷淡。这样一个孩子，能犯什么大错呢?但我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天我去别的学校听教学实验课，在回校途中意外撞见了丁丁。当时。她正在花店内卖花。丁丁的脸上笑容灿烂，没有任何拘束和不安。她身旁，站着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丁丁包花的动作很专业，她一边递花给来人，一边说：“欢迎下次再来。”来人走后，丁丁扭头看见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她却在这里做生意。我知道现在的学生独立性强，希望自己打工赚钱，可是，也不能误了主业呀。一个中学生如果荒废了学业，他以后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那天，我很伤心。就像自己喜欢的一样东西，突然被别人偷跑了。我不能再替丁丁隐瞒了，我很快通知了她的父母。两天后，丁丁再来学校上课时，已挨过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一边流泪，一边拿着父亲给的钱，去挨个还借同学的款。这场风波平息后，丁丁很久都不再笑了，仿佛对这个世界已彻底失望了似的。
       一开始，我以为这种失望来自于我。李老师出院后，我才终于知道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丁丁在医院陪李老师时，李老师的一个远房亲戚来医院借钱。他叫纪风，一直没有工作。李老师没有借钱给他，原因是纪风曾向李老师借过好几次钱，从未归还过。纪风一再对李老师表示会还钱的，但李老师怎么信呢?纪风站在那里，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绝望。丁丁看着纪风的眼睛，心内有些酸酸的，便忍不住对纪风说：我借钱给你。
       纪风从丁丁那儿拿了3000块钱后，十分激动。丁丁还帮他筹划了一个花店，希望他从此能赚钱养家。刚开始，纪风忙不过来，丁丁便请了假去帮他。
       我却告了丁丁父母。丁丁父母自然气坏了，他们也是工薪族，3000块钱对他们来说，自然不是个小数字。当他们跑去问纪风要钱时，纪风已退了店铺，消失了。
       李老师说，这些钱该她还的。丁丁只是低着头说：算了，反正都过去了。但丁丁眼内的伤心却是无法掩饰的。一个纯美的女孩第一次对人施与同情心时，就遭到了如此的欺骗。……说实话，我心里很难过。一个女孩本来是做一件好事，却为自己带来了这样大的伤害。
       我实习快结束时，收到了一笔稿费，加上这几个月的实习费，正好是3000元。我看着这3000元，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丁丁眼内那淡淡的忧郁。如果，这3000元钱能买回一个女孩眼内的阳光，那该多好啊。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在离校时，将这3000元钱装在信封内，请传达室的大爷代转给丁丁，信封上的落款，我留下了纪风的名字。
       一年后，丁丁考上了大学。她一直与我保持着联系，她并没有因为那件事而记恨我，她一直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每年圣诞节，我都能收到丁丁的祝福。偶尔，她也会在寄来的贺卡内夹一张她的近照，照片上的丁丁，健康而清秀。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里，一直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纯净。
       1999年的春天，当橡皮树的叶子绿起来时，我收到了丁丁的一封信。
       信上如此写道：“老师，昨天纪风来学校找我了。他把当初借我的钱还了，他说负担不起欠在灵魂上的那笔债。这半年来，他一直在找我……老师，你知道我哭了吗?不是因为纪风还了我钱，而是因为当初那个替纪风还我钱的人。他给我的不仅仅是3000块钱。他给我的是一颗永远与人为善的心……”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样的一颗心在我离校时，她已经送给我了。
       (胡俊坤摘自《女友》199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