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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47楼207
作者:孔庆东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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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1983年从哈尔滨考入北大中文系,1987年本科毕业,考入本系现代文学专业,跟钱理群老师读研究生,这便动迁到了47楼2072室。
       47楼是80年代新建的几幢研究生楼之一,坐落于燕园的南隅。
       这座研究生楼的形象和设施,在当时是颇令学生满意的。2076是水房和厕所,不过有一次竟收到一封信,寄给47楼的2076号的刘洪波先生,大家以为是恶作剧,便有人拆信阅读。写信者是一位云南小姐,信中含羞带怨地倾诉了对“刘洪波”先生的思念。并说欲近日来京,问刘洪波“既然有窃玉之勇,有没有藏娇之屋”。我们读后齐声谴责这个化名刘洪波的家伙,实在给北大丢脸。
       下面我分别介绍一下207的哥儿们。由于介绍的目的在于描述当日的人文气氛,并不在于为具体的人树碑立传,因此将其真名隐去,姑作假语村言。
       先说2071,此室住的是4位东语系蛮子,分为两类。朱、毛二人原系北大毕业生,现读波斯语专业,所以长得跟西亚人没什么两样。老朱高大肥硕,活像一架立起来的波音747,头脑聪慧,谈吐诙谐,性格憨厚。他吃饭用的家伙叫饭盒不如叫钢盔。由于经常游泳,加上谦虚,所以有些驼背,估计砸直了的话,能有1米9。此公家住北京,不常住校,来则必到我处谈笑一回。四面敬烟,八方借火,人人乐于调侃,惟其臀下之床板嘎嘎作响。毕业时多数床板有裂纹,盖皆蒙老朱之赐也。老朱常穿一件滑雪衫,装束严整,尤其冬天戴尖帽穿厚靴,推门而入时,活赛中东恐怖分子。别看他乐乐呵呵,在学习上实则律己甚严,除了英语、波斯语,还会法语,好像还会什么语。于是后来就娶了个法国妻子,看上去很贤淑。到法国干了几年,现在又回到中国为促进中法友谊而辛勤工作。
       小毛姓毛名嘉,自称山东人,但任何人一眼看去,就可断定他是个胡人。我几次开玩笑,劝他问问母亲年轻时有没有异族朋友。毛嘉不到1米7,但体格匀称结实,体多毛,因此酷爱到游泳池去展示,不舍昼夜。他发现我肚皮发福之后,兴奋异常,积极带领我做仰卧起坐,并引众人围观。后来又非要指导我游泳,我提出每次游泳前必须给我买一个大磨坊长面包加一瓶可乐,他一口答应,但只兑现了一次,其余的我都记了账,要他一并连本带利偿付,他总是答应,至今仍在推托,每次国际长途中,这都是必涉的话题之一。
       毛嘉是全盘西化的受害者,除了爱游泳,还爱打网球、做健身。他的嗜好全是资产阶级那一套,比如说听交响乐,一盘接一盘,还很讲究版本。我原来对交响乐只是听着玩玩,后来看他实在孤单可怜,就有时陪他听听,条件是他去买2斤鲜草莓,洗净摆好。他的欣赏水平当然高出我许多,但表达上不如我,我对老柴、老贝、老莫的评析每每令他大笑之余加上一句“没错儿”。他送给我一盘《欢乐颂》,那是在我很需要力量、很需要友情的时候,我常常听。
       毛嘉有洁癖,百事干净。特别是一天到晚洗衣服。他在一个盆里洗一件,其余的泡在另一个大盆里哗哗地冲着。我一听见水房里哗哗的瀑布声,就心疼得直愤怒,冲出去喊:“毛嘉!北大的水费都费你身上了!给我关上!”后来我不大听见那瀑布声了,原来他专门挑我不在时洗衣服。
       朱、毛之外,另两人是林和吴,都是从部队来的,学越南语。他们本来是应当在老山前线的猫耳洞里审问越南兵的,不幸中越关系正常化,他们只好到北大来大材小用。刚来时很不耐烦,经常用越南语高喊“缴枪不杀”!
       林、吴都是广西人。林长得矮小精壮,大脑门,大眼睛。锻炼身体的方式与毛嘉相反——自我摧残式。他的拿手项目是长跑,从北大跑到昌平。每次回来,他都比早上出去时小了一圈,满脸放射着回光返照的神采。然后买一只鸡腿,煮在电热杯里。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大家都不甚赞成他的长跑,但很羡慕他的鸡腿。因为我们每月的助学金只有75元,轻易不敢请女孩吃饭。而林、吴二位享受中级军官待遇,每月的津贴从部队上成百成百地寄来,可惜他们却不利用这钱去请女孩吃饭,都存起来给了后来的夫人,这大概就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吧。
       小林锻炼身体野蛮了点,但骨子里很内秀的。喜篆刻,刻了些“长相思”、“勿忘我”之类的。也学写诗词,与我交流。由他们身上,我认识到,军人的内心实际是很多情的。
       老吴不善与人交流但又渴盼交流,所以经常振作精神,非常潇洒地加入谈笑阵营,最后不得要领,胡乱打了一圈招呼又讪讪而去。老吴常喜穿低领小背心到各屋游走,一进屋就热情地向每一个人问寒问暖,但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回答,因为当你回答时,他正在关心另一个人。屋子里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你好!怎么样小伙子?不错吧?”但老吴又经常令人望之不似首长,据传他早上醒来时,十二分慵懒地伸出一只黑色玉臂,轻声细语道:“小林,扶我起来!”我想,老吴居然也有这般的黑色幽默,他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他的内心也别有一番大千世界吧。
       2072位于楼道的中心,住着我们4位中文系的。这里是整个207单元的会议室、休息室、娱乐室、吸烟室、饮水室、吃饭室、接待室、收发室……4个人中我自己当然不用介绍了,除了吹牛,一事无成,算个半好不坏的读书人吧。其余3位都是学文学理论的,黄、李和江。
       黄是湖南才子,16岁入北大。看去不甚用功,但悟性极佳,每考必捷,象棋和扑克玩得极好,水平与我不相上下而比我细致。我们俩联手打牌,打遍北大无敌手,即使牌运极差、形势极危时,我俩也稳如泰山,能够抓住仅有的机会,反败为胜。当彼之时,长气缓出,四目相视一笑,乐何如哉!李和江联手打我二人,3年之中鏖战不下百次,竟从未取胜!
       黄从本科时起,混迹于校园诗坛,至研究生时已颇有诗名。时或有天真少女及不天真少女前来叩教。黄神情倨傲,不给其以可乘之辞色。盖其年少心高,且有隐痛存焉。曾有一夜,久不归宿,吾急寻之,见他低头环楼而行,吾强拉之归。平日看他装束奇特,有嬉皮士之风,实则另一番追求在心头也。我最佩服他的不是诗,而是他对西方小说的通读。我在他那里抢着看了许多西方小说,受益不浅。毕业后,我暂离北大,他继续读博士,竟成为北大外语学得最好的人——把外籍女教师变成了自己的妻子。现在身在美国的黄老弟,你还写诗、下棋、打牌么?
       李是河南人,妻室在邢台。老李相貌英俊但呈劳苦之色,生活能力极强,能帮助别人干一切活,办事认真,思想实际。偶尔有非分之想,但终于作罢或失败,令人起同情心地一笑,颇类唐老鸭性格。初来时思念爱妻,常写家书。写到高兴处为我等朗读,其中有一句:“我从早到晚朝三暮四地爱着你!”差点把我们笑死。老李写文章决不涂改,有错字就挖掉,再用小纸块写好贴上去。老李教给我许多生活常识,我看着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觉得他真像大哥。其实老李身体不如我魁梧,但他身无余肉,每块肉都能劳动。比如玩哑铃是我的强项,但老李只做一个小臂屈伸的动作,做
       100次,我也努力做了100次。可老李奋起神勇,又做了200次,我不敢做了。老李举着哑铃向众人示威。我知道到了晚上,他的胳膊会疼得要死。夜里他果然在上铺翻来覆去,但却愉快地哼着走调的小曲。
       江是广西人,已经30岁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气,我们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里他负责关灯,但谁也没看见过他是怎样关灯的。总是他说:“别他妈说了,睡吧!”于是就一片黑暗。后来我们知道他是用脚关的灯,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许多次,也从没看见他是怎样伸脚的。从武侠片里看到一种武功叫“无影脚”,也许两广一带的人都会吧。
       老江这种真正的南蛮,总爱吃点精致的。他把我夜里吃两个馒头的事,写信描述给他的夫人。他夫人大为惊诧,觉得馒头这种东西居然能吃两个,而且在夜里,实在是东北人才干得出来。老江总是买小炒,但他的饭量很小,能吃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便被我们这些虎狼之辈扫掉了。那时大家没什么钱,每次聚餐都记得很清楚。每次打牌赢西瓜,买西瓜的都是老江、老李,吃得最快的是黄,那真是刘伯承元帅说的:“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而老江,吃两块就要去撒尿了。说来也怪,老江每晚主张早睡,而他自己偏偏早睡不了,因为他躺下一会儿,便要出去撒尿。撒尿回来先喝一茶缸水再躺下,刚要睡着又须出去……天长日久,老江虽然睡在上铺,但上下床的动作练得十分麻利,有时卖个乖,一条腿就能蹦上蹦下的,仙气十足。可是有一天夜里闹地震,老江一翻身蹦下来,叉开两条鹤腿奔下楼去却发现脚已经摔伤了。
       现在说说2073。这2073的4位哥们儿组成了文学专业的一个完整阵容:古代文学的大春,现代文学的大光,当代文学的大力,文学理论的大河。这个宿舍有几个非常显著的共同特色。第一个特点是眼睛都睁不开,一律眯缝着。大春的眯缝给人一种认真钻研的感觉,看东西专注而长久,不看明白不罢休。据说在食堂排在女生后面买菜时,他能把脑袋伸到前面,再侧过去看人家的脸,因此在北大女生中有“老学究”的美誉,大家不以为怪。大光的眯缝是友善,同时具有一种妩媚感。大力的眯缝是气宇轩昂,类似关公的丹凤眼。大河的眯缝是谦卑,眯眼的同时咧嘴一笑,让人人都感到自己是站在高处。
       第二个特色是学习外语空气浓。每人头上戴着一副耳机,坐在4个角落唧唧复唧唧,不知道的以为是特务培训班呢。大春原来是中学英语教师,大光的托福考了北大最高分。因此这个宿舍成了当之无愧的“英语角”。
       第三个特色是基本不打水。每个宿舍都有自己的“打水体制”。比如我们2072是无为而治式,谁有工夫谁打,一次打满4壶,人人自觉,壶壶不空。2073是轮流值班制,每人负责一天半,4人共计6天,星期天轮空,这样每人只要挨过自己负责的一天半,就净等着喝别人打来的水了。所以,一到值班之日,那位老兄便到2072来喝水,其他人没水喝,更要到2072来。老江曾多次反对他们这种无政府主义创举,但结果是引起别的宿舍也来“利益均沾”。有的哥们端着茶缸进来,一端起壶是空的,顿时很气愤:“你们也太懒了,快去打水!多打几壶,我喝完茶要吃方便面,一会儿还要泡脚。”
       大春的年纪仅次于老江,也30多了。这位北京老兄多才多艺,有学有识,这样的人不能成为我们社会的栋梁,实在令人叹惜。大春精力充沛,怀着一种“向‘四人帮’讨还青春”的激情,他把日程排得满满的,一天听8节课是常事,有时甚至听10节,晚上归来还要到2072总结他一天的收获。大春头脑清晰,逻辑性强,两个小时的讲座,他用20分钟复述得条分缕析,无论你请教大春什么问题,他开口就说:“你记着,就这么两条……”他有本事把任何事都总结为两条。因此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两条”。大春听完讲座一定要再三追问主讲人,有时问得人家捉襟见肘。有一次李泽厚讲演,我听说有两个学生一直追问到海淀。我说那两个学生肯定一个是贺照田,一个是大春!后来别人告诉我正是。大春做事永远有计划、有理论根据,但又不枯燥,很有幽默感。那时我们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他总是说:“没问题,这个学期拿下来!”到了最后那个学期,真的拿下来了,他找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博士,因此我们戏称他为“博士后”。
       ……
       2074住的也是4位中文系硕士生。民间文学的陈,语言专业的叶、张,古文献专业的马天水。
       陈热情随和,知识面广,尤其熟知二战史。战争与革命,是我与他的日常话题。在许多历史细节上,他记忆得非常清楚。老陈有一个口头禅“疵毛”。好像很多场合都能用,表示不满也说“疵毛”,表示很有意思也说“疵毛”。所以我有时候干脆叫老陈“疵毛”,说“疵毛真疵毛”。
       叶是踏实肯干又不失聪明的东北人,他是我的围棋老师。我自幼下象棋、军棋、跳棋,叶为我讲述了围棋所包含的至深至广的人生哲理,于是我开始看棋书、棋谱,毕业时居然受两子侥幸胜了他一盘。我俩下棋时,有时会被老江驱逐出去。他有时就无奈地笑笑。像他的棋风一样,平正、扎实、讲道德。我很想退休后找他做邻居,每天一盘棋,下到日偏西。
       2075住的人比较杂。两个中文系的:语言专业的娄阿斗,当代文学的小叶丹,一个东语系的胡传魁,还有一个俄语系的吴用。
       娄阿斗精明而秀气,外语和电脑俱佳。他做北京土语的语音分析时,我曾帮他鉴别。他是理工科出身,考虑问题理性线索极强,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和秩序,注意搜集保存材料,注意合理分配时间。也听音乐,用电脑自己设计信封。他的电脑还为我算过命:“得宽怀来且宽怀,何用双眉锁不开。若是中年命运济,那时名利一齐来。”
       小叶丹是有妻室的,不怎么住校。说话有点结巴。故不大与大家交谈。但我发现他与夫人说话时非常流畅。而有的人在夫人面前却结结巴巴。心理因素的力量大矣哉!
       胡传魁很魅,脑袋和身子都是方中带圆,总是笑着说话。他经常穿着蓝白色的旧工作服,擦摩着两只油污的大手。到处干活。他最爱干的活是收拾自行车,天天擦洗、修、补,把车伺候得舒舒服服。他若出门,十有八九是到导师或老乡家干活了。在为他人服务中,老胡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我给他取外号“笑面虎”,他颇不满意:“我这么善良的人怎地是笑面虎?”我说:“‘笑面’就是善良的意思,‘虎’就是能干的意思,所以叫笑面虎。”他就用八棱锤一样的大拳头给我一下。
       吴用是我的老乡,是个大黑胖子。在他们俄语系是个风云人物,但在207这里,他很随和。他经常跟我或者大春比肚子。夏天穿着条短裤,一座肉山似的踱过来。我管他叫“花和尚”,他憨憨地一笑。他最擅长的功夫是用两个脚趾头夹人腿肚子,夹住后再一拧,比大鹅还厉害。每当此时。他高兴得如同刚刚拔了垂杨柳似的。花和尚也爱跳舞,他号称只跟他老婆跳,说是熟能生巧。他送给我一句话令我终身受益:“对有些事情要冷漠。”我为此而感谢他。
       (辛华摘自《47楼207》,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