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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海浪花]被遗忘的黄豆
作者:阿 成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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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是一名卡车司机。
       记得有一次我接受一个跑长途的任务,是给工厂的大食堂拉土豆。要知道,储存秋菜,是黑龙江人传统的过冬方式。在秋天收获的时节,土豆的价格是极便宜的,倘若直接开卡车到村子去拉,价格就更便宜了,而且土豆的质量也好。
       食堂采购员自负地说,越偏僻,土豆价钱越对咱们有利。这是硬道理!
       我那次开卡车去的就是一个很偏僻的乡村。
       一切都弄妥了,土豆也装上了。似乎可以走了。但是,在村办公室,采购员、村长、会计三个人已经喝成了知己,一杯酒,一个故事,一杯酒,一段人生感慨。看样子,这一宿他们也喝不完。我只好悄悄地溜了出来。今天是酒鬼们的狂欢节,从尊重每个人的活法的层面上考虑,还是听之任之,别影响他们的好。
       小人物有时活得也不容易。
       出来之后,我躲进了卡车的驾驶室里。裹紧了身上的皮大衣,打算眯一觉。开了一天车,加上指挥装车,绑车,的确累了。
       虽是晚秋时节,可事实上,这里已经飘过一场小青雪了。正是考虑到“东北寒来早”的这一点,我们事先准备了盖土豆用的大棉被,把土豆车罩上,免得土豆在运输的途中被冻坏了。
       在偏僻的地区,夜下的村庄总给人一种沉思且宁静的感觉。地平线上微弱的地光与天光,正在努力地支撑着这个小村庄的轮廓。田野的冷风,贴着地面,像虚幻的潮水一般,时起时落,并发出飒飒的声音。天上的那片透月和一重重波光粼粼的星星,使得朦胧之中的村落有些孤单。
       农村终究是农村啊。
       我打开了车上的暖风,加上皮大衣的暖气,毕竟刚才还陪着喝了两杯酒,睡意很快向我袭来了。当我刚刚要睡着的时候,便听到轻轻的敲车门的声音。
       我立刻坐正了身子,发现敲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穿着一身补满了各种颜色补丁的棉袄棉裤,正胆怯地看着我。
       我打开车门问,小孩儿,什么事?
       小女孩儿给我行了个队礼,说,叔叔,你买不买黄豆?
       黄豆?
       我不觉笑了起来。现在黄豆已经构不成对司机的诱惑了。再说,黄豆根本不是什么紧俏商品。要是黄金嘛还差不多。我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并没有这样说。她毕竟是个孩子。要知道,孩子永远是正确的。谬误常常在大人的一方。
       我说,不买了,谢谢你吧。
       小女孩儿说,叔叔,你买吧。我妈妈说,卖了钱。给我做花衣服……
       小女孩儿说着,泪蛋蛋就滚了下来。
       看着流泪的孩子,我才猛地惭愧起来,说,好的好的。孩子,别哭了,领我去看看黄豆吧。嗨,真是,小小的人儿,怎么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
       我跳下车说,黄豆在哪儿?领我去看看吧。
       我跟着这个小女孩儿往她家的方向走。
       在月光下,我们一大一小地走着。我分明看到,小孩儿的鞋露出了脚趾。多好的女孩儿啊。我在心疼这个女孩儿的同时,竟莫名地为她美丽的追求感到自豪起来。这是不是另一种残忍呢?
       我问,小孩儿,黄豆是你家种的么?
       小女孩儿说,是我一粒儿一粒儿在地里捡的。你买吧,可好了,我是少先队员,不会骗你的。
       我说,怎么,是你捡的?
       对。是我捡的。
       我说,那么,捡了黄豆,卖了钱,妈妈给你做花衣服,是么?
       小女孩说,是的,妈妈说的。
       我问她,你几年级?
       差不多二年级。
       怎么会差不多二年级了呢?
       小女孩儿说,老师说的。老师说,曼子,你差不多够二年级了。叔,我们班几年级的同学都有。
       噢,你叫曼子。
       我叫王曼。
       我说,名字很好听啊。
       小女孩儿笑了。
       小女孩儿的家是一幢泥房。夜空之下仍旧可以看出这幢房子很破,而且很矮。这种房子,虽说在黑龙江并不多了,然而,走南闯北的司机,见的还是不少。所以也就见惯不怪了。
       进了屋,屋子里漆黑一团。只在月光投进的窗子那儿,看见一个薄薄的、淡灰色女人的影子。
       小女孩儿说,妈,买黄豆的客人来啦,快点灯。
       一盏小油灯被点亮了。
       我这才看清楚,小女孩儿的母亲很年轻,怀里还抱着一个叼着奶头的孩子。屋子里没有什么。只在昏暗的油灯下,依稀可见火炕上摊放着一条败絮丛生的被子。
       一只黑猫躲在火炕的一角,弓着身子,正怯怯地看着我。
       我问,孩子的爸呢?
       孩子的母亲说,我男人上山采石头去了。翻盖这个房子,要不少石头呢。
       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年轻的母亲说,不回来了。在山上打小宿。工夫不能耽搁在路上啊。
       这天多冷啊,在山上住。
       年轻的母亲说,庄稼人,都惯了。
       我说,那好吧,把黄豆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小女孩儿立刻把黄豆取了出来。
       只有小半面袋黄豆。
       小女孩儿蹲下来,挽下面袋口,仰着头,让我看。
       我拿过油灯看着,然后又看看小女孩儿,看得出小女孩儿黑黑的眸子里很紧张。
       我站了起来,问年轻的母亲,多少钱一斤?
       年轻的母亲干着嗓子说,两毛钱一斤,行么?
       我说,这些有多少?
       小女孩儿抢着说,十五斤。
       我说,十五斤,三块钱。
       我掏出了三块钱,递给了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接过钱,立刻递给了她的母亲。小女孩儿很高兴,仰着脸,看着她的母亲,笑得很甜。
       我想了一下说,三块钱,够做花衣服的么?
       于是,我又掏出十块钱,给了那位年轻的母亲,说,这钱一定得给孩子做花衣服。不能,这个这个,盖房子用了。下回我还来,如果没给孩子做,这个这个,可就不对劲儿了……
       年轻的母亲听了,使劲儿地点点头。
       回到卡车上,我发现那个小女孩儿也跟着跑了回来。
       她说,叔叔,你睡吧,我在外面替你看车。
       说着,她站在车头,机警地看着周围。
       我下了车,把小女孩儿抱到驾驶室里,并取出随车带的罐头给她吃。
       小女孩儿死死地抱着罐头,就是不吃,使劲儿地摇头。
       我问,你怎么不吃呢?
       小女孩儿说,留着给我妈和弟弟吃。妈妈有病,没有奶水。
       于是,我取出所有的吃食,都给了这个女孩儿,说,走,我送你回家。
       回去的路上,看到小女孩儿抱着罐头不好走的样子,便蹲下来背着她走。
       小女孩儿在我的背上咯咯地笑着——这是天使的笑声啊。
       送小女孩儿回来后,我歪在驾驶室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清楚地看见,在瑟瑟的寒风下,在连着天边的田野上,那个衣衫破烂的小女孩儿,擒着一条面袋,一颗一颗地拾着地里被遗弃的黄豆。
       是啊,我真的想把十五斤黄豆分成若干个小袋,送给包括我女儿在内的那些城里的女孩儿,让她们体验一下,女孩儿与女孩儿,该有多么大的不同啊。
       (吴若尘、赵新胜摘自1999年6月4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