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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代]我是中国人
作者:西岭雪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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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络绎一直坚持说他在三年前就已爱上我了。
       三年前,我还只是广州佳乐电脑制版公司业务部的一个负责工艺设计的普通画版员。络绎来公司考察业务时,我正在挨业务主管陈小姐的训。
       络绎身穿T恤牛仔裤,也就是个寻常打工仔的模样,陈小姐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继续对着我口沫横飞:“你不是一向显耀自己工作效率高吗?昨天发下的15张单子,怎么到现在还没交上来?你不知道公司规定版式图要在接稿4小时内完成吗?”我一声不响地走上前,把陈小姐办公桌上一堆文件上下掉了个个儿,15张画在米字纸上的版式图整整齐齐地摞在那儿。
       陈主管恼羞成怒:“怎么不早说?要是我不问,误了工期你负得了责吗?”
       我仍是一声不发,直等她训完了方转身走了出去,这在我已是家常便饭,可是在来自美国的络绎眼中却视为异类,他追出门来问我:“明明是那个经理没道理,为什么你不争辩?”
       我淡淡一笑:“我没有义务去抬举别人的风度修养。”
       络绎为之倾倒,从此对我刻骨铭心。
       事隔3年,他再到广州时,我已升任“佳乐”业务部经理,且作为公司代表同他洽谈合作事宜。见到络绎,只觉陌生,对他关于我3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描述完全记不起来。络绎说:“你那种微笑非常特别,好像受冤枉的不是你,好像你只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丝愠色,我没办法不记清楚。”
       我微笑:“在我进入公司第一天,老板就教育过我:永远不说不,永远微笑,永远记得谁是自己的上司,谁是自己的老板。我是从不会跟上司争论是非的。”
       络绎再次倾倒,这一次,双方签订了合作意向书。
       络绎祖籍台湾,是个中国通,英文名字叫路易,看来是先有英文名,然后才音译成中国名字的。他是美国史莱尔集团董事长的大公子,代表史莱尔集团用1000万人民币来中国寻找合作方开设制版公司。
       在这期间,络绎不断将要引进的设备名称与价目表传真过来,一次在文件后竟然附了一页给我的私人传真。那张传真在公司里传了整整一圈才最后一个落到我手上,竟是一封热情似火的求爱信!
       高络绎考察完美国厂家设备价格后就会来商议建厂地址,我于是加快了市场调查的步骤。与此同时,络绎的越洋电话、传真信件以至各种小礼物几乎一天一个花样地飞来,面对这样的爱情攻势,我不禁飘飘然。
       一日黄昏,刘先生告诉我络绎昨天已经到了,就下榻在华宫大厦。想到那纸求爱信上的话,我不由脸红心跳。
       第二天在公司再见到高络绎,我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同他讨论合作细则。对他投向我的炽热眼神视若无睹。总算高络绎也是生意人,晓得公私分明,克制着一板一眼同我制定市场考察计划,但是刚一离开谈判桌他就一把抓住了我胳膊:“请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
       刘老板和其他董事一齐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招呼也不打一个,夹着文件快速离开了会议室,留下我面对高络绎一双着火的眼睛:“昨天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我临时想起还有别的事。”我支吾着,同自己挣扎得好苦。高络绎急白了脸:“你是因为昨天我召妓的事对不对?我是玩的,要知道……”我不等他说完就一扭头离开了办公室。
       当天晚上,刘老板找到我,语重心长地说:“我来,不是要替高络绎说话,不过我今天看你情形不对,知道你是认真了,那就不要因小失大,硬和自己的心过不去。昨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难怪你生气,可是你必须了解。你和高络绎国籍不同,生活在不同的成长环境里,是非标准和思想观念难免会存在东西差异,不能简单地用对或不对来衡量。相爱是一辈子的事,要全面地看一个人,别轻下决定,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刘老板的话令我十分矛盾,内心深处,其实我是愿意相信并原谅络绎的。于是,当我们结伴同行去珠海考察时,已经重归于好了。
       络绎心满意足,天天呼朋唤友喝得酩酊大醉,还说这是婚前最后的疯狂,订婚后就是有家的人了,要改邪归正,从此“守身如玉”做个好丈夫。
       签约前夜,他拉着我去舞厅“蹦的”,又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我好不容易把他扶回宾馆,络绎手舞足蹈醉态可掬,一边口里念着半通不通的自创诗:“事业爱情双丰收,人生至此更何求,哈哈哈!”他得意地笑着,一遍遍问我:“明天我们就要订婚了,你高兴吗?”
       “高兴。”我诚心诚意地回答,给他倒了一杯茶,随口说:“灰姑娘要坐进南瓜车了,能不高兴吗?”
       “你可不是灰姑娘,你是千金公主。”络绎摇着一只手指头笑,“你有整整一千万的嫁妆呢!”
       “什么?”我愣住了,好半晌我才从络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证实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络绎从美国引进的机器设备根本不足1000万,甚至还不到300万。换言之,佳乐公司不仅付出了建厂的全部资金,而且还让高络绎白白渔利数百万。他只不过在中国美国间打了几个转儿,就自落下一个现成制版公司和大笔飞来红利。
       络绎是真的醉了,他甚至从公文包夹层里取出了设备明细表指给我看,我只觉头脑里轰轰作响,我宁愿我不知道这一切,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披上婚纱同络绎一同踏上红地毯,做个无忧无虑的新娘子。可是现在——
       我知道,我要失去络绎了!
       第二天,我同络绎又一次坐在谈判桌前,眼看着他踌躇满志意气飞扬的样子,我心中充满不忍,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将重新修订的合同书推到了他面前。络绎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1000万怎么变成了300万?是不是写错了?”
       “没有错。”我平静地回答,有备而战:“高先生,从您本人提供给我的设备明细来看,设备投资不足300万元人民币,这是贵集团要作出的投资,而我方投入300万已经占了总投资额的51%,我方比史莱尔集团更有资格做首席。”
       “可是原来我们不是这样协议的,你们这是欺骗,我拒绝签字!”络绎几乎咆哮了。面对对手的跋扈,我忘记了一切的恩怨情缘,只记得我是中国人,必须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我清楚伶俐地回答他:“高先生,你没有选择。是你欺骗我们在先,你缺乏诚意。你两次提供的设备报价相差千里,有诈骗高额利润之嫌,如果我们把这一点公开出去,想广东境内不会有人愿意同你们合作;我们不同,如果你毁约,我们可以直接向厂方购进设备,有1000万,我们有足够能力自己开建分公司,这还要感谢高先生为我们提供的设备产地资料,这一笔劳务费,我们不会亏待高先生。”
       看得出,刘老板和众董事几乎要为我的这一番话鼓起掌来,络绎的脸由涨红到苍白,额上甚至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咬咬牙乘胜追击:“高先生,请您想清楚,现在是我们让你分一杯羹,除非你不再打算染指中国市场,否则已别无选择。”
       高络绎毕竟是个商人,在商言商,知道我所言不虚,要是不想毁弃信誉放弃中国市场,他就只有同我们结盟,否则便只能回美国去了。半晌,他终于提起笔来,重重在合同书上签下了高络绎的中英文名字。
       我长嘘一口气,退后让位给刘老板签字,这时我看到了络绎的眼睛,他死死盯着我,空气中莫名地有一种剑拔弩张的味道,我软弱地叫“络绎”,“叫我高先生!”络绎大喊,突然“啪”的一声,他手中的签字笔被折断了,络绎猛地抛下笔指着我大骂起来:“你卑鄙!你使用美人计骗得我的信任,骗取情报,你不择手段。”
       我呆住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我倾心相爱的恋人,我即将订婚的未婚夫,他竟如此地诬蔑侮辱我!
       站在谈判桌前,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我整个人呆若木鸡,只觉心一寸一寸地灰下去。
       当天下午,我按原计划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书,合约终于如愿签署,但是婚约,却没有了。刘先生苦苦挽留,我已心灰意冷,佳乐同史莱尔的合作是我满心的伤痛,满怀的失意,我开始强烈地思念家乡,于是决定回大连。
       我受伤的程度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这样地爱他,爱到心痛,爱到失态。可是,我也终于清楚地知道,不同的成长环境,不同的做人原则,已构成我们之间无以逾越的鸿沟。仅有爱情是不可能天长地久的,我们,毕竟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离开广州那天,络绎从刘老板那里听到消息赶到了机场,我的辞职回乡终于让他相信我不是为了往上爬而使美人计骗他,他诚恳地道歉并问我:“可不可以不要走?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深深地望着他,许久,终于摇头。我在心里对他说:我爱,但我不能……
       (赵琳摘自《青年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