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青年一代]大哉!陕北后生
作者:刘新平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阳波,一个朴实憨厚的陕北后生。走在街上,普通得绝不会让人多看他一眼。
       然而,在延安大地,在延川小城,古道热肠、乐善好义的他,有许多感人肺腑的故事,被人们口口相传……
       喝延河水长大的路遥去世了。他的巨著,他的才情,长留人世;同时也留下了一孔破败的窑洞和清贫困顿的养母……
       大年三十,也是喝延河水长大的陕北后生阳波。来到了那孔破窑洞……
       80年代以后,中国文学界有一桩盛事足可载入文学史,那就是曾经轰动一时的“陕军东征”。在这支“陕军”阵营里,路遥是独具代表性的一个。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一举夺得“茅盾文学奖”,就能使人从一个侧面,感知到他不俗的文学底蕴。
       然而,正当盛年的路遥却突然因病去世,文坛为之惊痛。
       路遥走了。他的皇皇巨著和卓越才情,长留人世;同时留下来的,还有一孔破旧的窑洞和他贫苦、困顿的养母——1995年的腊月二十九,在与友人的交谈中。阳波听说了路遥养母的境遇。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他买了一篮子肉和鸡蛋,步行十多公里山路,来到路遥养母的窑洞前。进得窑洞,里面的破败给了他极大的震动。路遥是他崇敬的一大作家,并曾引领他在文学的道路上跋涉过,他知道,正是眼前这位瘦小的老人,含辛茹苦将路遥拉扯大的。路遥生前,按时给老人寄钱,那时,老人的日子过得挺好。但路遥去世后,老人没了生活来源,日子一下子就艰窘起来,面缸里常常空空如也,灶上更无一丝热气。作为中外闻名的作家,他的恩同再造的养母在他身后居然连饭都吃不饱,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当天晚上,思绪如潮的阳波伏案撰写了一篇短文,发表在一家报纸上。他在文中呼吁社会不要忘了那位老人,因为如果当时没有她的抚育和教养,就决不会有日后路遥在文学上的辉煌。
       一石激起千层浪,老人的艰难处境,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同情。一份份蕴含着爱心的捐赠纷至沓来,前前后后,竟有5万元数。这笔钱足够路遥的养母丰裕地安度晚年了。后来,大连客车总厂又与他联系,想出资30万元,重修“路遥小学”。阳波受命前往大连洽谈此事。
       从延安乘车到北京,再转车去大连,车上数十个小时,他硬是坚持着没去买一张卧铺票。他本来就有椎间盘突出的毛病,等在大连下了火车,他疼得弯着腰,差点连路都走不了了。
       事情谈妥了,从大连回延安,他依然买的是张硬座票。在延安采访阳波时,他向我解释说:一来一去,坐卧铺要多花400元钱,这30万元钱可是几十个娃娃一年的学费钱哩!真要坐卧铺,我心里不安哩!
       我听后,眼睛酸酸的,久久无言。
       
       毛泽东当年的警卫班长晚景凄凉,但风雨中,却走来了一位素昧平生的陕北后生……
       雨说下就下了。
       陕北高原的雨景别有一番韵致:远山近岭,沟沟峁峁,前坡后塬,都被那雨收拢进一幅气象万千的烟幕之中。平时燥得人心慌的黄土高坡,此刻滋润着,泛起一层瓷色的亮光。坡上、峁上,那些稀稀疏疏的植物也突然间有了灵气。枝叶间的黄尘俱被雨水冲净,乍露的绿色就格外地令人怜爱。平时干干的河道开始有一股细细的小流顺坡而下;雨线渐紧渐密,水流渐急渐宽。
       水是陕北人的命。汉子和婆姨们摆出一件件能盛水的物什,接着雨水。风雨中,娃娃们快乐的叫喊声,远远近近地回荡。
       然而这却苦了阳波。荒坡小道,原本板结、坚硬的泥土变得松软,一步一脚泥泞。阳波走得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一次次脚下打滑,一次次步履踉跄。低坡尚无大碍,那些高高的峁,就不能不让人心惊。那些峁的边缘,都临着陡而深的谷,往下瞅瞅都令人眼晕。晴天里也有赶路行人不慎殒命谷底的事发生过。阳波寻了根树枝,支撑着自己走。
       几天前,阳波听人说起张瑞岐的事。“老汉做过毛主席的警卫班长,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日头难熬着哩!”听完,阳波的心颤了颤。张瑞岐?好熟悉的名字。于是想起权延赤的一本书里曾经提到过。
       匆匆做了一下准备,阳波要去看望那位昔日天下第一班的班长了。他能够想像出老汉一个人过光景的难处。他只想帮帮他,尽己所能。
       张瑞岐家住清涧县张家山村,距阳波所在的延川县直线距离有五十多公里,但不通车。如果乘车,得先绕一个大弯到榆林,换乘长途汽车后再步行十多公里。权衡之下,阳波决定步行。他起了个大早,背上几个干馍和几根黄瓜上路。
       中午之前,还天高云淡的,可刚过晌午,天就阴了下来。而且,雨说下就下了。陕北高原1997年初夏的第一场雨,让阳波叫苦不迭。
       然而阻波却不敢停。饿了啃个馍,渴了嚼根黄瓜。阳波走得艰难,走得滞重。雨水和着汗水,全身的衣衫早已湿透。真累!
       可前方的坡坡峁峁还是一道接一道,无边无际。
       夜里快两点,阳波终于敲开张瑞岐的门,看着眼前泥人般的阳波,老汉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娃,你是作甚来?”
       “我是延川教育局的,听说你老日子凄惶,就想来看看您。”
       “娃是步量着来的?”
       “步量哩!大早上的路。”老汉哭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里不知怎么会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泪水。
       昏暗的油灯下,78岁的老汉面对一个30岁的后生,打开了尘封心底几十年的记忆:
       1936年,张瑞岐在清涧袁家沟参加红军。当年,毛主席就是在袁家沟写下了《沁园春·雪》这首大气磅礴的千古名篇。1944年12月28日,张瑞岐由中央警卫团4连调到枣园给毛主席当警卫员,后任警卫班长。从杨家岭到转战陕北,从西柏坡到北京香山,张瑞岐一直未离毛主席左右。其间,主席曾两次让他回家探亲,他都以保卫任务未完成推掉了。1948年3月,中央机要处离开陕北,张瑞岐跟着毛主席前往西柏坡,随后又到了北京。“谢谢你送我到北京,现在,你回家结婚吧,你都30岁了,再留我身边,你对象该有意见了。”主席对张瑞岐说。
       1949年5月17日,毛主席亲自安排张瑞岐坐贺龙的飞机经山西回到陕北。此后,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中,张瑞岐都牢牢记住毛主席“永远忠实于人民的事业”的教导,在家乡贫瘠的黄土地上,种田整地,荒坡植树。如今,他几十年前种下的花椒、枣树,已经成为村民们的摇钱树,他因此而被县里授予“绿化功臣”荣誉称号。可他却一直过着贫困的生活,一年四季难得吃上一顿白面。窑洞里更是破烂不堪。有时竟连煤油灯都点不起。
       让人为之感动的是,几十年来,张瑞岐绝口不提曾给毛主席当过警卫班长的经历,也从未向组织上伸过手,只是勤勤恳恳,每日里劳作不止……
       随着老汉的讲述,阳波流泪了。“您老不该这么苦:我们的社会,更不该遗忘掉您。”阳波哽咽着说。
       “这娃,哭甚来?我这不是挺安逸吗!”老汉倒过来安慰阳波。
       天已大亮。阳波站起身,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搁在老汉桌上要走。老汉慌慌地:“我给娃蒸上个馍带上。”
       “不用,我兜里还有呐!”阳波说着,出了窑洞。老汉跟出来,嘴里念叨着:“好娃哩!好娃哩!”
       回延川后,阳波赶写出一篇材料,呈递有关部门。兰州军区接到材料后,大喜过望。原来,他们也在四处寻找张瑞岐。这以后,张瑞岐每个月都可以收到兰州军区寄来的几百元生活费,老汉终于有了一个富足圆满的晚年。只是,晨昏之际,风雨之夕,老汉常会想起那个一身泥水、一脸憨厚的年轻后生。恍惚间,那后生正憨憨地笑着,走进他已装修一新的窑洞。
       “娃,快到炕上坐。”
       老汉常常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再揉揉眼睛,才知是幻觉。于是,便有泪水,悄悄流过刻满沧桑的脸颊。
       可老汉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后生子叫个甚名字……
       阳波,以一颗滚烫的心,引领着自己的人生之路
       阳波自幼家贫,像一支信天游上所唱的那样,是“苦藤藤上结个苦瓜瓜,苦妈妈生我个苦娃娃”。好不容易读完中学,就到村办小学当老师。后来考入师范学校,毕业后再当老师,直到调入延川县教育局。可以说,他一直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对普通人,尤其是对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们的命运,也就多了一份体察,更多一份深切的关注。他忧郁的目光,他易感的心,总是充满无限温情地注视着那些老人们不幸的晚年。为了让开心的微笑抹去他们眼角的泪花,他跋山涉水,历尽辛苦,给老人们送去一份关心,送去一丝温暖。于是,他便拥有了一颗能将黯淡的生活燃烧起来的心。
       但他得到了什么呢?他曾立志为文,如果埋头写作,他当然可以挣到不菲的稿费。而现在,他却是一文不名。家里一孔破窑,两床铺盖,彩电、冰箱与他无缘,甚至连简单的家具都没有。“买不起哩!”阳波说。可为了帮助一位无依无靠的老大妈,他曾经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
       在延安采访期间,我见过阳波的妻子。这个可敬的女性当了十多年民办教师,拿着微薄的工资,家里家外操劳,刚过30已是满面皱纹,却毫无怨言地支持着自己的丈夫。“他做的是让人记挂一辈子的善事。再说,人谁没个老的时候!”阳波的妻子说。
       阳波当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陕北后生,但他身上却有种让人为之仰视的东西。他以一颗滚烫的心,引领着自己的人生之路。这颗心的特别之处只是在于,有时它当然只有一点光亮,就像所有的普通人那样,可有时它会突然间闪射出万丈光芒。这光芒,足可照亮浑噩中的世道人心。
       不亦大哉——陕北后生!
       (吴爱春、王平摘自1998年10月30日《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