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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非烟 非酒
作者:龙 莱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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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吸烟,可我曾羡慕过会吸烟的女人。一个女人疲惫了,或烦乱了,找一个地方坐下来,不经意地从包里拿出烟,取一支点上,幽幽吸一口,徐徐吐出,那梦一般的烟雾,如同往事,渐渐散了——心头的郁痛也一点点轻了。女人在蔓烟袅绕中悄悄把自己重新收拾停当——这比去向别人倾诉,让别人来安慰自己要好得多。
       毕业那年,我随一个电视剧组去东北拍戏。剧组里有一位漂亮的独身女人,大眼睛,白皮肤,不爱说话,有些忧郁,时而又异常地活泼,露出她齐整的牙齿放情地笑着——她吸烟吸得很厉害。每一场戏开拍之前,各部门的人纷纷忙着,她也不例外。一待开拍,主要就是导演、演员、摄像和灯光的事,别的人可以去一旁歇着。她便开始享受她的烟——坐到一角,微仰着头,尖尖的下巴翘着,右手的两根指头直直地伸着,夹着一支烟,轻吸轻吐,很迷茫地想着她的心事,又或许什么都没想——就想在烟里使自己缓一缓。我偶尔回头看看她,她弹弹烟灰,对我疲惫地一笑,自嘲道:“抽死了算。”使我不太敢去注意她。但她抽烟的姿势真是好看。
       春节也是在东北过的。在冰天雪地里,我们感受到一份陌生的热闹。剧组放了一天假,我们“咯吱咯吱”地踏着雪去买年货——实在没什么可买的,多是些糖果,还有各种说不出名目的中草药。我在左顾右盼中买了两捆人参,便宜得让我怀疑那根本不是人参,倒像是我平时在南京生吃的胡萝卜。年夜饭,随当地风俗,吃饺子,有一种异样的欢喜。制片主任生怕众人冷清,想家,起哄似的一人散了一根烟——谁也不许不抽。一起抽了起来,大家笑着,闹着,我犹疑地吸了一口,又整口吐出,边上的同事见了叫了起来:“这算什么?烟要咽下去的。”我一慌,将一口烟喝水一样咽了下去。我急切而细心地体验着,希望有一种奇异的感受——然而我心闷起来,想吐,头也晕了,我感到呼吸困难,不管不顾地枕臂伏在桌上,脑子里白成一片,有人跌跌撞撞朝我奔来,拉我喝水,我隐约感到他们一个个哭笑不得的样子。后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跑过来说:“她这是晕烟,快扶出去透透气。”大家才恍然,我终于在户外清寒的空气里醒转过来。人们围着我。一个个嘻嘻哈哈指着我笑:“见过醉酒的,没见过晕烟的。”我也笑。以后再没有试过,不敢了——那种胸闷的感觉使我万念俱灰,欲哭无泪,是比任何忧愁还要令我痛苦的。借烟解愁的怀想飘飘散了。
       有一回,我心绪黯然,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关心我,又不愿直说,便站到他跟前,低切地像是在对自己说:“给我一支烟抽……”——我哪里想要烟!早已避之不迭。然而他发急起来,厉声道:“你怎么能抽烟呢?你怎么能抽烟呢?”我低下头,眉眼里露出笑来——我知道他是真正关心我的,像家里人那样的关心。回到家,把头埋在臂弯里高兴,不好意思笑,只佯声咳着,又起身把那长发女偶抱过来,将她的发辫拆开来梳,梳好了又拆——又晕又醉。
       一切的酒,我都不喜欢。白酒的寡辣苦寒,使我有种生理上的恐惧。小时候也还没到这个程度——那时候我仿佛很会“招”大人的喜欢,父亲在家宴请宾客,我总是客人们“讨好”的对象。他们争着抱我,问我话。我唧唧呱呱的,说这说那,有时候说急了都透不过气来——客人们哄笑着。我知道大人们喜欢听我说话,拼命表现着——不像现在一点也不爱说话,不得已去说一通话,常常不耐烦——生命真是让人悲哀的事,越大越胆怯。笑闹声中,客人们纷纷搛菜赏我,但在吃菜前非要吮去他们在筷头上蘸着的白酒——我眼泪都下来了,可真是馋啊,为了吃到那些菜,我心甘情愿地忍受着他们的作难——直到我母亲过来把我半拖着抱走。现在想来,我对于我父亲的那些客人实在没有好感,哪有这样对待小孩子的?可我那会儿是兴味盎然的,也就不计较了。计较不了呀,有更让人计较的事情在后头呢——在酒上,对自己最不好的还是自己。那一年是本命年——想起这件事,我对本命年也有一种不自抑的恐惧——为了一段并不致命的不开心,我不要命地喝下了一瓶白酒——一瓶还没来得及喝完,就昏倒了。同学们把我送到医院,我一直昏迷着,人事不省——醒来已是第二天。我睁开眼,看见床边的同学和家人,觉得很羞愧。忍不住哭了。我像是闯了一回鬼门关,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飞速滚下一道陡坡,一头扑撞到一排冰冷的铁栅栏上,撞不过去——死神阻住了我。我真的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漫天黑漆漆地冷,了无人烟,一个人惊恐地飘坠,又冷又饿,像是落霜的夜晚,可是看不见天,只是朝下栽去。年轻的时候真是敢赌啊,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心里寒凛凛的。那时候大约还不知道生命是最宝贵的,以为活着是永久的事,所以敢对生命采取不耐烦的举动。我父亲连夜用车把我从医院接回家里,我瑟缩着,准备接受他和母亲的责怪,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只问我想吃什么,我毫无胃口,听到要吃东西就想吐。后来他们想起一个偏方,用苹果煮汤让我喝,说那是养胃的。我喝了四五天才思饮食,人瘦得不像样子——我真觉得对不起父母。
       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别人提白酒——听到心里便一哆嗦,偶尔闻到白酒的味道,更是忍不住直打寒噤。有时候见到一个人,他刚刚喝过酒,与他说话时,我便低头扭脸的,我知道那样子一定让人很难堪,然而我实在厌怕那酒味,所以也顾不得了——在酒上失礼,我一向容忍自己。大学毕业那年,我找工作,找到一家杂志社,在给答复的那一天,杂志社的两位先生邀我与他们一道陪他们的一位特约作者吃饭,我兴高采烈地去了。饭桌上,他们开了一瓶烈性白酒,我鼻孔里顿觉呛了一下。低下头逃避那苦辣的寡味。酒瓶伸到我面前来了,我一把捂住酒杯:“我不要。”他们劝着,我铁石心肠地拒着。酒瓶嗒然缩回去了。他们三人喝着酒,我一个人闷坐在一旁喝茶,理亏似的,不大敢吃菜。话题终于转到我身上了,一位大个子编辑道:“你连酒都不肯喝,根本不适合干我们这一行。”我着急起来,说:“为什么?我……会很认真地编稿子的。”另一位编辑道:“派你出去约稿,有的作家会说,你喝一杯酒,我给你一篇稿子,你不喝,我就不给——你喝不喝?”我看着桌布不说话,心里本能地起着反感,那位特约作者带笑提醒我道:“不喝,肯定不给。”两位编辑先生一起催促地问道:“你喝不喝?”我扫了他们一眼,老老实实道:“不喝。”那位大个子编辑双眉一耸:“我说你不适合干我们这一行。”饭局很平淡地散了。在步行回校的路上,我不停脚地踢着一枚小石子,不断地想:这样的工作,我不要了——我到现在还高兴我这样的决定。
       今年春节,爸爸第一次带他新娶的人来家里吃饭。弟弟开了一瓶干红,我也是不肯喝的。弟弟懂事地示意我喝一小杯。为了爸爸,我喝了,并与她碰了杯——一家人相与甚洽的样子。然而,我心里一直想着我妈妈。吃完饭,他们有牌局,弟弟早早就放了烟火,好让他们看了再去。那铺天盖地的烟花从空中直罩下来,繁华绚丽,却转瞬即逝——我的心一明一灭地痛着,我既希望我爸爸幸福,也为我妈妈不甘。他们走后,我进了母亲生前的卧房,她在相框里凄婉地笑着,我看着她,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房间里真是冷清,空空落落,只剩下她的照片和一张铜床,床上仍铺着她喜爱的杏黄色的衾枕,然而——物是人非。我爬到床上,衾枕里依稀还有她的体香,我心抽起来——我恨生命的无常——也拿它没办法。在生死途上,我们每个人都是被动的罢。被动的底子上,我们能做的惟有珍惜——珍惜每一寸活着的时光。
       炉子上的水“突突”开了,新茶也已放进杯中,我要去沏茶喝了——我远烟远酒,却近茶。活着就要好好体味呀——喝茶就给我这样的感受。所以我心甘情愿地恋茶,皮肤喝暗了也不管——管不了,就像活着,不能多体味,越体味越想哭,可总要一直体味下去。生命就这样招惹我们贪它,恋它,又怕它——真是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麻呀,我们终日忙碌着。
       (摘自《美文》199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