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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爱亲情]沉默的泥土
作者:施业传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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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棍棒底下出孝子,皮鞭抽出将相才,这是母亲教子的秘诀。我们兄弟七人中有三人能考上大学,这离不开母亲的严厉打骂,更离不开父亲的默默奉献。每当我们做错了事或考试不争气时,母亲总是暴跳如雷,打骂不休,而父亲则总是深深地叹口气,低着头弯着腰,闷闷不乐地到田里干活去了。其实,母亲也许永远也不明白,父亲泥土般的忧郁和沉默,比她的伶牙利齿更让我们无地自容,惶恐不安。父亲老是那一身沾满泥土的灰色棉布,每当我们给他买新衣时,他老是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买新的,你们不要的给我就行了,干活穿旧的才便当。”每到串亲戚时,我们都合力反对他不穿新衣服,他要么找借口不去,要么不得不换上新衣,但一回来就脱新换旧,叫人无可奈何。家里穷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父亲早已养成了把好的留给我们的习惯。每当我们穿上父亲用血汗换来的新衣时,他总是高兴得涨红了脸,低着头,偷偷地打量着母亲,全家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可惜这样的机会每年也只有一两次。
       父亲的严谨和沉默是一本我终生都无法读懂的巨著,也是我的硕士论文所无法比拟的。父亲总是把自己弯成强弓硬弩,不懈地把我们射向更高的目标;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初中毕业时,我以全校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让父亲破天荒地年轻了一回,谈笑风生地饮醉了一次。可是当父亲醒来时,那父子分离的担忧和要命的学费,一下子让他面色如土了。那年冬天,父亲用终生的关节炎,换来了二千多斤藕,也换来了我们的学费。当父亲用颤抖的双手,给我们分发着学费时,我忍不住流下了滚滚热泪。父亲啊,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能从你的身体上踩过去向着全家的愿望攀登呢!当三个哥哥不求上进,先后辍学时,你头上的几根白发就成了莽莽雪原,我也就成了你最大的心愿!当我寒暑假回家时,你总是挤出时间,默默地守候着我复习,那就是你最好的休息了。你冒着政治运动的风险,为一位远房亲戚保存了两坛珠宝,而分文未取,对方也没有丝毫感谢。当我们都愤愤不平地埋怨你傻时,你苦笑了笑,沉默如山地躺在木板上睡大觉。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沉默是金。当不少人为仓库保管员这个肥缺争吵不休时,沉默寡言的你一次又一次地被推举到这个关系到村人安危的岗位。我亲眼看到不少干部和亲友与你套近乎,塞香烟,递布料,企图窃走一袋袋大米,你总是装聋作哑地把他们推出去,锁上那沉重的大铁锁,也锁上了我心中屡屡萌生的私心邪念。父亲啊,每当此时,你紧闭的双唇,不知胜过了多少浅薄的豪言壮语!
       世上最宝贵的不是金银,而是泥土;只有泥土才会永恒,只有泥土才会不朽!化腐朽为神奇,变虚伪为腐朽,就只有泥土!父亲啊,一年又一年挥之不去的泥土,那不正是你最辉煌的生命吗?父亲,我走不出你皱纹编织的阡陌,也走不出你热血冲洗的渠沟。我永远不会忘记,1984年的春天,因为交不起高考的报名费,我只有流着热泪,在大别山的山路上步行30公里,回到了几乎揭不开锅盖的家。你抚摸着我的头,老泪纵横,我强忍着不争气的泪花,安慰你说:“爸,我去打二个月工,挣足了报名费再上学也不迟,反正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我的成绩不会受影响的!”父亲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母亲则痛苦地说:“伢,怪妈没用,你在家好好复习,不准去打工,就是把这房子卖掉,我们都住牛棚也要让你考大学!”抓着母亲病得皮包骨头的手,想起母亲一次又一次把治病的钱给了我们读书,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跳级考上大学。父亲和大哥背着布袋匆匆地走了。一周后,他们回来了。看着他们衣衫褴褛,形似枯槁的乞丐样,病人膏肓的母亲忍不住放声痛哭。妹妹则拿出家中仅有的5个鸡蛋到厨房去了。父亲抖了抖一身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纸包,慢慢解开捆着的绳线,露出一叠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父亲双手将钱放进我书包,又用手在上面按了几按,还不放心,特抽出8张拾元的,分开插进我的几本复习资料中,这才释然地笑了。原来父亲和大哥靠着一袋烙饼和满山的清泉充饥,翻山越岭地拼命采集中药,遍体的伤痕和坚硬的脚泡再加上母亲的药费终于换来我那重如泰山的准考证。我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口,禁不住泪如雨下。弟弟把我拉出门外,哽咽着说:“妈不行了,她是在苦苦地拖着,治病的钱也都给你了,哥,你一定要考上啊!”我转身走进厢房,关上门,张口咬着枕头,热泪如瀑布一般。亲人啊,谁说你们给我的太少,谁说高考是鬼门关,我就是你们无坚不摧的火箭!
       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母亲已远离这个世界一周了。如果我考的是一类大学,母亲是能含笑而眠的,这份遗恨和自责成了我永远的影子。多少次,我和父亲站在母亲的坟前,默默地弯下了坚硬的脊梁;多少次,父亲鞭子般的目光,把我从麻将桌和扑克牌前赶走。在七八年的消沉和挣扎中,我终于能站立起来,在南开大学研究生楼重塑灵魂,都是因为父亲挺立在我前方。总记得,父亲把抽烟的钱给我买了一支圆珠笔和一个日记本,不识字的他在扉页上给我按了一个鲜红的大手掌印。父亲这红色的大巴掌时时打在我的屁股上,使我不敢后退半步。父亲,让我满含热泪,把李青松的诗《人》献给天下像你一样伟大的父亲们:“挺起来/便是世界上/最高的山/躬起来/便是世界上/最坚的桥/倒下去/便是世界上/最宽的路/可一倾斜起来/便成了世界上/最险的悬崖。”
       (张娟韦志彪摘自1998年8月19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