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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青春的唿哨
作者:谢学军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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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又拐进了一条小胡同。女孩发现男孩尾随其后。事实上一出校门女孩就觉察到身后的这条尾巴。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她预感到今天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男孩走近,女孩突然转过身来,愠怒的目光和苍白的脸对着男孩:“干嘛老跟着我?!”
       男孩却异常镇静,默默望着女孩:“你是米吗……三班的米?”
       女孩冷冷盯着他。她想起来了,他是同年级的,二班或者一班的。
       女孩的冷漠并未使男孩尴尬。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朝女孩扬了扬:“你是报上的米?”
       晚报上的确有米的照片。还有她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和瘫痪在床10年的爸爸。“你有什么事?”米的口气略为软了些,但依然很冷漠。
       男孩说:“想和你……交个朋友!”
       又是这一套,又来这一套。米转身就走,走进小巷里那道墙体斑驳的小窄门并将门关上的一瞬,她知道那男孩一直站在原处,盯着她的背影看。
       男孩朝一个地方走去。很模糊,却又有一种牵引……当一片白亮的水域扑入眼帘时,他终于明白这就是自己要来的地方:东湖。
       十年了。水脏了一些,东湖依旧一碧万顷,微波吻岸。男孩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幕,突然感到喉咙发涩,胸口憋得厉害,他把食指和中指含在嘴里,尖利而高亢的唿哨划过宽广而宁静的水面……
       (二)
       米托着腮帮呆呆地看桌上摊开的晚报。图片上站在爸爸和奶奶中间正微笑着的米,却掩饰不了她的悒郁。
       十年了。米什么时候快活过呢,多想做一个关于太阳的梦,但从未有过……夜静得让人忧伤。米听见外屋洗澡水的响声掺杂着奶奶的絮叨,奶奶又在替爸爸洗澡了。年已七旬的奶奶和年近不惑的爸爸!十年来,他们就这样在每个宁静的夜晚合奏着这支苦痛无奈的小夜曲:絮絮叨叨中,奶奶给爸爸洗澡、敷药、扶上床……
       米的目光定格在晚报上,一行标题赫然入眼:《十年如一日祖孙两代伺候亲人;人间真情在,殷殷爱心让人唏嘘》。无疑,记者的文采好极了,但这却是米最深的伤痛。
       十年了,爸爸瘫床,母亲出走,奶奶欲哭无泪。十年来,她不记得自己有过一次欢欣……她恨!恨那个恶作剧的小男孩。
       父亲就是因他而残的……
       平静的生活被那位文笔不错的记者打破了,晚报上的这篇文章引来了三三两两的造访者。包括那个男孩!
       (三)
       男孩走进报社的大门。社长问清原因,微笑着问男孩:“这对你很重要吗?”男孩说我要核实一下,请帮帮忙。男孩边说边掏烟。男孩撕烟盒封口的动作很笨拙。社长笑笑。
       男孩被带到资料室。他终于如愿在尘埃和蛛网下找到十年前晚报的合订本。男孩一页页搜寻。他的目光严肃而忧郁。
       男孩返回学校的路上,已是正午。初夏和煦的阳光在绿叶掩映的校园跳跃。男孩举着一张复印资料挡着太阳,朝教室张望,整幢楼只有自己所在的高三年级静悄悄的。高考开始倒计时,大家都在忙。
       男孩有些不安。但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班主任应老师硬板的面孔阻在眼前。事实上男孩整个上午都旷课,男孩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应老师为这个“特等生”的异常举动如坐针毡,感到不可理喻。
       “你跟我到办公室来!”应老师吼道。
       应老师对男孩一直顶在头上的复印资料没有留意。这使男孩释然地吐了一口气。但一秒钟后男孩又紧张起来:迎面,走来了米!
       米却没有正眼看他,就擦肩而过。
       男孩不知道,米直到这一刻,才一下弄清这男孩的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他,本校刚选定的北大保送生候选人之一,二班的晓!
       当然不用说,另一名候选人就是米自己……
       (四)
       办公室里,当应老师的手去动那张复印资料时,男孩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迅捷,将它抢到手里并塞进怀中。
       “有多重要呢,难道会重要到帮助你上北大?你挥霍掉整整一个上午的宝贵时间!”应老师顿了一下,提高声音说:“你的竞争对手比你想象的强大得多,她凄惨的家境和她人穷志坚的品格,完全有可能将你顶翻!知道她的名字吗,她叫米。”
       男孩飞扬起眉毛,一丝亮光从男孩的眼里一闪而过。
       回家的路上,一种燥热和激动袭向男孩,男孩昂起头,朝着蓝湛湛的天吹出一声唿哨,尖利、高亢,追赶着远去的鸽群。
       到家了。而一个重大的决定在路上就想好了,而促成这个决定的唯一理由,此刻就揣在自己的怀里。
       “爸。”声音很轻。父亲嗯了一声,仍埋头在报纸里。
       “爸,你看看这……”儿子把那张晚报递过去。
       “嗯,很感人。”父亲说,有点不以为然:“三天前我就读过了的。”“爸,你不能再读一遍?”男孩忽然吼起来。
       父亲奇怪地望了儿子一眼,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男孩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份复印资料,举到父亲的鼻尖:“爸,你说实话,这上面的小男孩是不是我?”
       父亲的目光一下定住。这条消息他太熟悉了,十年过去,却怎么也抹不去那段记忆。但他不知道儿子从哪里弄到这条消息,用意是什么。父亲盯着儿子的眼睛,眼神一刻比一刻严厉起来。
       儿子却以从未有过的坚毅和沉着,迎视着父亲的目光。
       长长的对视和沉默过后,父亲最先移开目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轻轻地:“孩子,别去想,这不关我们的事,好吗?”
       男孩一脸的悲凉。他摇摇头,躲开父亲的手,转身奔进自己的小屋,砰地关上了门。一声长长的唿哨传出来,传出来……
       (五)
       男孩敲开了米的家门。
       男孩编出来的造访理由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自己也有一位瘫痪在床的父亲,自己只是受父亲之托前来看看。
       “米,同学来了也不招呼一声,这么没礼貌!”米的父亲喊道。米不置可否地笑笑。男孩打量四周。两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煤烟熏黑的墙体剥落着。这是个相当贫困也非常普通的城市家庭。
       他的目光停留在病人身上。这个壮健却不能行走的中年男人斜躺在旧毯子里,一对剑眉下是一双坚毅豁达的眼睛。
       男孩的目光最后落在他露出一大块头皮的右脑顶,那儿光洁白亮,闪着让男孩恐惧和悲伤的光泽……男孩泪光一闪,站起来告辞。
       米送男孩出来。米自始至终盯着男孩的眼睛,什么话也不说……
       男孩第三次来到米家,米正色说:“就要高考了。可你为什么不好好复习,成天往我家钻干嘛?你不怕误了高考?”
       男孩笑道:“我是保送人北大的两个候选人之一……但另一个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米笑起来,笑得非常动人,说:“是本小姐……你还来吗?”
       男孩没有说话,只狡黠地眨眨眼,慢慢把食指和中指伸进嘴里含住,吹出一声轻柔而短促的唿哨声。
       (六)
       又是一个星期天,男孩来了,带着洗发精、摩丝和香皂。进门他就嚷嚷:“奶奶,今天把叔叔交给我吧,我来帮叔叔洗澡,在家我每天都帮爸爸洗,熟手熟脚,放心吧!”
       男孩烧好了热水,拿浴巾,搬澡盆。爸爸的屋门关上了,片刻传来哗哗的水声……里屋,男孩看见,这中年男人肩阔背圆,胸肌发达,全身透出阳刚之气。男孩惊讶他竟然如此健壮!如果……男孩叹口气。
       男孩开始给他洗头。轻抚着那块不再长毛发的头皮处,男孩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就是那个被石头撞击的部位吗,叔叔?”男孩问。
       “嗯。是水底的一块有尖棱的岩石。”
       “叔叔,请告诉我,十年来,你后悔过吗?”
       “要是后悔,当时我就不会跳下去了,也不会活到今天……”“可是,那孩子是恶作剧啊!”
       “这些,后来我也知道了……他毕竟是个孩子,我不会责怪他的。”
       “可一个恶作剧毁了你的一生啊!”
       “但他是孩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长久的沉默。一颗很大,很烫的泪掉下来,掉在中年男人宽阔的背上。男孩是机智的,他手里的毛巾在同一刻动作起来,给他搓背。
       米一直竖着耳朵在听里屋的对话……
       (七)
       学校这几天正在紧张地开会。最后的结果出来了:是米,还是男孩去北大,必须通过考试成绩定,谁的成绩好谁就去!
       考试如期举行。米和男孩同时进入考场。
       米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有朝男孩这边看一眼。米在全力以赴做考题。米的想法很简单:论实力,自己差男孩一大截;但不要输得太惨吧!男孩是在考试结束前的最后一分钟交的卷。米也是。
       一看答卷,班主任应老师失声叫起来:男孩完了,彻底考砸了,他的答卷80%答错了,并且是故意答错的。上北大的,是米!
       走廊外,全体男生和女生都一声不吭地望着米,望着男孩。
       “现代爱情故事,太悲壮了,为了喜欢的人,情愿自杀……哈!真伟大!”一声怪论,引来一片笑声。
       米怒目而视,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男孩,沉甸甸的泪在米的眼里闪动,闪动,就是掉不下来……
       (八)
       男孩应约来到校园后的枫林。米一袭如雪白裙,站在青枝绿叶中。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这中间的那个特别的原因,你愿意亲口对我说吗?”米很忧伤。
       男孩清澈的眼睛片刻不离地注视着米。米抬起头来,看着男孩,说:“你不愿意说,是不是?请认真看这封信……我先走了!”
       男孩打开信封,一行行遒劲的字跳入眼帘:“孩子,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你的唿哨吹得真好听,十年前我就听到过了……请听我说,孩子,如果你不想再断送一个女孩子——一个不错的女孩子的一生,那么,你就与她拼出全部的实力,去考北大!我说的是米,我的女儿……一位希望你像男子汉一样挺立起来的叔叔:米的爸爸。”
       大滴大滴的泪,嗒嗒地滴在信纸上……
       男孩又来到东湖旁。手里,是那张复印着资料的纸。复印效果非常好,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本报1986年12月30日讯昨天,东湖边一个八岁的儿童佯装落水并大声呼救,一位过往男子入水相救,不幸头部撞击水底石头,经送医院确诊,该男子将终身致残……恶作剧儿童与其父迅速逃离现场……”
       男孩将雪白的复印着资料的纸叠成一只船,轻轻放入湖中。
       起风了。夜风把纸船吹向湖心……泪眼迷朦中,男孩吹响了唿哨。
       尖利、凄凉哀婉的唿哨声掠过湖面,传出去很远很远……
       (黎欣摘自《新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