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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之窗]脚比路长,只要有勇气走下去
作者:于 秀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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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代人可能应该算最不走运的一代人。青春是在农村的广阔天地渡过的。一声号令,全部下乡。在农村一待就是十年,返城时二十七八的老姑娘了,只好匆匆抓个男人嫁掉,可往往嫁得不称心还得离婚,让个孩子弄得揪心扯肺的。
       我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我1993年动的乳腺癌手术。当时说发现的早,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
       1994年离了婚,比我小两岁的丈夫说,跟我一起生活不幸福。
       因为我是动了癌症手术的人,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所以,我把儿子给了他。
       1995年,我们粮食公司减员,我就被减了下来,每个月发300块钱生活费,别的一概不管。
       三年里面我失去了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我失去了乳房,因为怕扩散,动手术时,我的两个乳房全部被切除。又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最后又失去了工作。女人是经不起如此打击的,我想到了死,并且也去死过,可是,我被人从湖里捞了上来。
       我浑身湿淋淋的回到了家。
       可我那能叫家吗?为了让前夫跟儿子在一起好好的过日子,我搬出了粮食公司分给我的那套房子,在外面租了一个在别人的屋檐下接出来一点点屋顶的小棚子。
       我当时只想,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死掉,在哪儿过完最后一段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愿意让前夫找到他想要的幸福,让儿子别因为我而受委屈。
       可谁知经过一段时间的化疗后,我的身体竟没有什么不好的症状,医生也认为我完全有可能康复,我对命运与我开的玩笑感到无奈。
       既然不让我死,那我就得活下去,我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可对下岗的我来说,能够做的事情几乎没有。找不到门路的我只好到医院看望病友。
       由于我也曾是个老病号,在医院住了大半年的院,因此,对怎么护理病人也有些了解,于是我的一位老病友成了我的第一个客户。
       我那个老病友人很善良,又特别同情我的遭遇,事事处处帮我排解,我们俩在一起生活上我照顾她,精神上却是她照顾我。
       本来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相处下去,可几个月后,她的胃癌扩散了,很快报了病危。
       “老姐姐,你别扔下我一个人走啊。”
       我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跪在了床前,泪眼婆娑。
       可她却有些如释重负的,用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
       “她田姨,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日子,本来你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病号,可你却来照顾我,我走了,你好好的活,我就不信老天爷会让你这么好心的人过不上好日子。”
       我那老病友给我留下了这么几句话就走了。
       可是,我的命运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好起来,我照样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处理完我那老病友的后事,她女儿把最后一个月的工资400块钱递给我。我收下了,却去买了一个鲜花做成的很贵的花圈,放在了她的墓前,这是我这个活着的人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刚刚送走了我那老病友,多日不见的儿子却上门来找我了。
       原来我的前夫又再婚了,对方是一个商店里的售货员,也是二婚,带着一个10岁的女儿。
       这个小女孩一定要自己占一个房间,我那正上职高的儿子没有办法,只好天天在客厅睡沙发。
       儿子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爱憎,他对父亲如此的偏宠新妻和她带来的女儿感到无法接受。
       儿子执意要来跟我住。可是,我那刮风下雨就摇摇欲坠的小棚子,怎么可能容得下我们母子俩呢?
       百般无奈,我再三劝儿子忍耐一下,因为,毕竟他父亲那儿才像个家,而我这儿只是一个乱糟糟的窝。
       儿子含着泪走了,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身体那样单薄,已经入秋了,还只穿着一件衬衣,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的毛衣都小了。正在长身体的儿子,除了当时做得特别肥大的校服,已经没有一件合身的衣服,他长得太快,而身边又缺少了母亲的两只手和一颗心。
       大人们会用新的快乐取代痛苦,可孩子们面对父母不幸的婚姻品尝的永远是失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与前夫的婚姻中,光一昧的忍让并不等于替儿子着想,无论如何,这拆散了的家让儿子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我应该为儿子补偿这些伤害。
       如果说,当时我又忽然特别想活下去的话,儿子成了我惟一的精神支柱。
       我想努力赚钱,租一个像样点的房子,然后,有能力把儿子接来与我同住,离开那已经没有他一丝一毫的位置与幸福的家。
       可想想无路可走,我又回到了医院。
       这次,一对两口子都是大学教授的知识分子雇了我。要我陪他们八十多岁的患脑血栓的母亲。
       这位特别胖的老太太,足足有80多公斤,每次给她翻身我都累得要喘半天。因为我也是动过大手术的人,胸前的伤疤一尺多长一直拉到腋下,胳膊也没了力气。
       可他们每月给我600元钱的工资,我只能尽心尽力的为他们做好。
       这600元钱我一分都舍不得用,全部把它存进银行,我想攒的多一点,就去找一个宽敞点的房子,把儿子从前夫那儿接出来跟我一起住。
       可没等把这钱攒起来,我的身体却撑不住了。有一天,晕倒在那个老太太的床前。
       好在正是在医院里,医生诊断后,告诉我不能再在这儿拼命了,否则消耗这么大,营养又跟不上,我的身体会很快垮掉的。
       我又一次绝望了。
       生活中的路这么多,却走来走去没有我的一条,我觉得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应该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拼命的挣扎。
       做好了放弃一切的打算,我倒平静下来,我把存了刚刚够2000块钱的存折交给了儿子,我跟儿子说,妈妈要到乡下去养病,将来,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这笔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这是妈妈能给你留下的惟一的财产了。
       可儿子真的懂事了。
       他大概从我的话中听出了什么不祥,他拉着我的手一再不让我走,流着泪说:
       “妈妈,我不要什么财产,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再有一年,我就职高毕业了,我会马上找到工作,赚钱来养活你,爸爸不管你,我会管你的。”
       尽管儿子的话还是那么孩子气,可我却抱着他痛哭起来。
       一年的时间那么漫长,我可能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可我仍为儿子的这份爱而心碎,明明是我们这些为人父母者没有尽到责任,可小小的孩子却仍懂得用爱来回报我们。
       我把医生给我开的几十种药的处方单子撕掉了。
       因为,我没有钱去买这些价格昂贵的药物,我回到了老家沂水县。我想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说是老家,其实只剩了一个远房的堂兄。我那个堂兄倒是挺能折腾,自己办了养猪场,又养了五百只鸡。可是他小学只读了二年级,字都认不全,更谈不上文化。因此,也是养猪肉贱,养鸡蛋跌价,出力不少,赚钱不多,一天到晚哭丧着脸。
       看着堂兄出来进去的唉声叹气,我才得知他养的鸡成活率产蛋率太低,我留意起来。
       那时候,乡里的农科所经常派技术员下来讲课,可农民们基本上都没文化,听也听不懂,又懒得去实践,所以,乡里一再推广先进的养殖经验,可许多农民宁愿守着自己的几分薄山地,从老天爷的嘴里讨个温饱,也不愿冒风险去搞什么养殖。
       像堂兄这样的,虽然有了实践,却也为屡屡不得要领而失败,搞得心灰意懒的,准备把鸡全部卖给冷冻厂做罐头。
       我找到了农科所的技术员,借了他几本关于养鸡方面的书。我发动三个侄女儿,晚上没事儿的时候帮我抄书。整整抄了七个晚上,把四本介绍养鸡的书抄了下来。
       然后,我先照书上写的鸡舍必须通风,明亮,把堂兄那养鸡屋子前后堵死的窗都给扒掉了。换上了明亮的玻璃,这样既可以通风,又有很好的光线。
       鸡吃的饲料必须精细,可卖的饲料大多数既贵又粗糙。我和三个侄女跑到集上去买回鱼粉、骨粉和粗粮,自己按书上的比例配制,再进一步加工,果然,鸡都很爱吃。
       为了防止瘟疫,我及时请防疫站的同志给鸡注射免疫疫苗,并在春天来临,鸡特别容易生病的时候,在饲料里拌上大量的土霉素,让鸡增加抗病能力。
       由于严格地按照书上的要求抓科学的喂养,我的三百只鸡苗成活率在85%以上,让农科所的技术员都很惊奇,往我这儿跑得更勤了。
       到了产蛋期,我喂养的鸡能够有100%的产蛋率,这让养了二年的鸡,产蛋率老在85%左右的堂兄目瞪口呆。
       这样,用第一次卖蛋的收入,我又到农科所抓回了三百只优良品种的鸡苗。这种鸡苗成长期都只有三个月,只要喂养的好三个月就可产蛋,并且,蛋的质量相当好。
       为了扩大养殖,我跟堂兄商量全家都搬到小偏厦去住,把四间正房的墙打通,搞一个规模大一点的鸡舍。
       堂兄开始还有点犹豫,我说,像现在这样养八百只鸡,一样的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却只能挣几个零花钱。而扩大规模,形成产业以后,一个是鸡蛋的销路可以打开,另一个我们可以赚回足够的钱来盖新的房子。
       堂兄终于被我说动了心,请了三个泥瓦匠就把四间正房给通开了。鸡搬进了正房,我们却搬进了原来鸡待的两间偏厦。
       为了提高产蛋率,我和侄女们分了班,昼夜不停地给鸡上饲料。
       因为那时我们刚刚起步,根本买不起机械传送带给鸡喂饲料,只好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往食槽里添,一天24小时不能断料。
       经过这样喂养的鸡,昼夜可以下两次蛋,我们的产量马上就提高了很多。
       我开始想,我最初的目的并不单纯为了赚钱,我只是想在告别人世间以前,做一点事情让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充实一些,坦然一些。
       既然,我已经把事情做出来了,并且,有良好的发展势头,我干吗不把这条路子指给这些父老乡亲,也算是我为在最后收留我的山里人做的一点奉献吧。
       征得了堂兄同意,我把一千多只鸡苗无偿的送给了村里那些想试试又没有能力的农民。
       并且,产蛋以后由我来包销。从此以后,我更加忙碌起来。
       农科所的技术员虽然经常下来指导,可他包着五、六个村子,根本不可能整天待在一个村里。而我便成了随叫随到的技术员。
       农民们配料需请我去,给鸡打防疫针要请我去,甚至鸡不爱吃食,一发蔫,不管多晚总要让我去看看。
       山里人实在,他们多数不会能言善辨,也不会看人眼色,但是,你真的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掏心窝子的事儿他们也会帮你。而我更不能拒绝他们。
       在山村的这段时间,我想起了下乡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望。
       可几十年后,物是人非,命运改变了我的一切,却只有这一点它给我留了下来,那就是我又在乡村的土地上重新对生活充满了期望。
       我期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坚持下来,把这个倾注了许多心血的鸡场越办越红火,期望鸡场有更好的收益帮堂兄一家重新盖几间大瓦房,期望村里的农民们尽快掌握这门技术,从此富裕起来。
       然而,最大的期望仍是那个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会变的主题:我要有足够的钱在城里买房子,为我那失去了家的儿子留下一片屋顶。
       这么多的期望,奇迹般使我抵挡住了死神,一年以后,我回城里检查身体,医生们都非常惊讶,我的各项指标恢复得相当好,基本上没有什么复发的迹象。
       我脸色红润,头发浓密,要不是胸前的那条一尺多长的疤痕,没有人会相信我曾是切除了两侧乳房的癌症患者。
       我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那些以为我早已经不在人世的病友们,拉着我的手,又哭又笑,向我讨要恢复的秘方。
       我想对她们说,我哪里有什么秘方,我只是把死当做了自己最后的一站,在接近终点前,拼命挣扎了一番而已。
       我并没有战胜死亡,我只是让它知道了它可以剥夺我的一切,却制止不了我想活下去的欲望。
       因为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1997年的秋天,我终于花了五万元钱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把自从找到单位就一直住单身宿舍的儿子接回了家。
       儿子长高了许多,也变得不爱说话,一双眼睛总是很忧郁的样子,我知道是那个不完整的家,那个倾斜了的父爱使他变成了这样。
       我虽然还是要常回山里面,但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家来,跟儿子待在一起,做点好吃的,聊聊天,安详的家让我觉得人还是活着好。
       现在,我的三个堂侄女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养鸡专家,经常被山里人接来接去的讲课指导。
       我们的鸡场已经扩大到一万多只蛋鸡,并且,全部采用机械喂养,温度调控都是自动的。
       我那总哭丧着脸的堂兄为三个女儿骄傲得不得了。经常总希望快把女儿嫁出去的他,对上门提亲的人挑剔得像选乘龙快婿。
       可女儿们并不领他的情。
       各自的事业使她们无暇顾及嫁人的事情。经济上富裕了的她们忙着读函授,上夜大,在补过去因为穷而难圆的文化梦。
       我的第二次下乡运气如此之好,是我没有想到的。
       这使我体会到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命运就是这样,当它发现它无法将你击败的时候,它就屈服了。
       (方明摘编自《遭遇下岗》)